51、想不起
程锦随着于妈妈自后院角门而入, 因于妈妈走得是最便捷的路,穿过了几道门,就到了靖阳郡主的所住的院子附近。
虽然定国侯的富贵, 程锦上辈子早已看腻了, 但她这一趟走来,也得适时的露出一些惊讶赞叹的表情。
引得于妈妈一直笑道:“如今也算是开了眼吧?你早先虽然来过侯府,但这些年侯府比早些年更加好了。不是自夸,咱们家这个宅子,是天底下一等一,没有比这里再好的了。”
于妈妈说着, 又压低了声音:“宫里都比这儿差一等呢。”
确实好多了,也越发奢靡了。
如今还是正月里, 天还是冷的。但进了靖阳郡主院子附近, 却仿佛已经到了三四月繁花盛开的时节, 这都是从暖房里养出来,又挪到靖阳郡主院子里的花。别说如今过了年,天气冷的没有那么厉害了,就算是寒冬腊月, 靖阳郡主这边也能百花盛开。对于定国侯府, 不过是每天多换几次花罢了。
进到靖阳郡主院中, 就见池塘里仍由着锦鲤, 池面上仍浮动着荷花。
而且因外面长廊下也铺着地龙, 暖得就让人有已到了春夏的错觉。当初程锦接管定国侯府的时候, 只看着冬日里地龙用炭的消耗, 心头就一阵抽疼。
确实是没有比得过定国侯府的, 因为他们不敢, 也不必如此。
靖阳郡主小时候受了些苦, 她的母亲康宁长公主当初所嫁非人。靖阳郡主的生父抚远伯是个顶糊涂又无用,空有了一个相貌的男人,竟为了一个宠妾敢苛待庆国的大公主,把康宁长公主折磨致死。成帝做太子时,朝不保夕,只能将所有屈辱强忍下来。待到成帝登基,便把抚远伯极其亲族都给剐了。原本只是有康宁长公主的仇怨,成帝只要杀了抚远伯全家就够了,还不到动用剐刑杀他全族的地步。
但成帝没想到他那位父皇,虽把皇位留给了他,却还给他同父异母的兄弟留下什么若帝君对兄弟不仁,可以取而代之的诏书,还将离京城最近的雍州给了襄阳王做封地。成帝虽然登基,但从此的头顶上,就悬上了一把利剑。
让好不容等到了皇位,想要立即对那些兄弟下手成帝,生生住了手。早些年的时候,成帝还不算疯的,他那时身边还有贤后,有文武双全的长子,有憨厚鲁直的幼子。他便是为了妻儿,不能失去已经得到手的皇位。成帝只得一面耐下性子忙着安抚朝臣,一面将怒气都使在了将他嫡亲姐姐折磨致死的抚远伯身上。
靖阳郡主早年被亲生父亲冷待,后又看着阖府被屠尽。再后来她被接到宫中养了一年,就被封了靖阳郡主嫁给了朝中新贵顾远山。
论血缘,靖阳郡主算得上成帝除却妻儿最亲近人了,成帝也给了靖阳郡主相当于公主的待遇和荣宠。但是靖阳郡主亲身经过她的父亲一族如何落罪,如何被剐杀,彻底怕了她这位嫡亲的舅舅。
曾经受过的冷待白眼,让靖阳郡主格外好颜面。成帝给的荣宠,让靖阳郡主喜奢华。父亲一族尽数屠尽,让靖阳郡主格外胆小。
程锦上一世在她这位婆母身上,所花的心思可不比顾珏少。
程锦在熟悉的长廊里,随着于妈妈静静走着。微微侧目,程锦仿佛看了一个与她一般相貌的女子虚影走在她身边。
那女子比她年长几岁,女子心里也很紧张,所以她微微昂着头,像是一只虚张声势的野猫子。她只是个五品守备的女儿,住在燕州多年,已经许久每到这般富贵的地界,唯恐被别人轻瞧了。却不知她的不安和惶恐早就被侯府里这些人精给看穿了。她越是怕出错,却处处都是错。
她没有父母的教导提点,其他女儿家耳濡目染知道的人情世故,她大多不知道,她只能跌跌撞撞地自己去学。
她要强好胜,别人说她不配去攀折顾珏,她偏要去攀折。她既已出钱,出力,又付出了真情,也不甘心落了一场空。
别人笑话她仪态,她就一遍遍的在背后练习。别人说她不懂礼数,她就仔细瞧着别人如何处事,自己学来。因读得诗词少,在宴会上无法跟着其他人行令,她便自己偷偷熬夜去背。
在顾珏面前,她或许是一瞬间就从乡野丫头,变成了举止得宜的贵妇。但只跟着她珍珠知道,她背后是怎么辛苦的。不管她练得都晚,珍珠都陪着她。不管别人怎么笑她,在珍珠那里,她却天底下最好最聪明最能干的人。
程锦的上辈子是很没出息的,但若是没有那好胜要强,求而不得的上辈子,也没如今的程锦能沉心稳气地在富贵堆中行走。
“小侯爷竟过来了,今时不同往日,你得避一避。”于妈妈突然低声嘱咐了一下程锦。
程锦一直多分出些心留意着周遭,听了于妈妈的话,就知道于妈妈是不想让她见到顾珏的。程锦也不多看一眼,立即退后一步,到了于妈妈的身后,垂首敛目,她身边那个女子的虚影也瞬间散了。
顾珏走过来,跟于妈妈问了一句好,也不多做换选,就直接离去了。程锦一直低着头,但她听到了拐杖落地的声音。便知顾珏的腿脚还没利索,这会儿是拄着根拐杖的。又听着顾珏说话的声音,竟是染过风寒,还未好的样子。
待顾珏走后,于妈妈转头看程锦一直低着头,又不言语。她也不觉程锦失礼,反倒觉得程锦极守规矩,竟赞道:“难为你竟是这样老实的孩子,到了郡主跟前,郡主必然疼你的,不用怕的。”
程锦因为心中猜着顾珏如今应该不大舒坦,稍觉宽慰,笑里便多了几分真心实意:“我笨口拙舌的,若有什么说错话的地方,还得劳烦妈妈帮着周全一下。”
于妈妈笑道:“不然我陪着你进来做什么,放心就是了。”
程锦便笑着跟在了于妈妈身后。
却不知顾珏走了几步后,竟回过身又看过来了于妈妈和程锦的方向。
顾珏既恢复了神智,就也恢复了往常的穿着。这天他穿着秋香色锦袍,上面用金银线绣着鱼跃水苍样,腰系玉带,穿着青缎小朝靴。因在家中,他只用了一根缀金着玉的红丝绦束发。他身边跟着两个服侍的丫鬟,既非流月,也不是芷兰,却是当初没跟着他失去神智前用过的两个丫鬟,如今竟又提了过来。
“那是谁?看着眼熟。”顾珏拄着拐杖,微微扬了下巴,点了于妈妈离开的方向。
那两个丫鬟从来没见过程锦,便抢着笑道:“那不是于妈妈么?小侯爷竟不知道了?”
顾珏冷声问:“我是问于妈妈身后的人。”
丫鬟忙笑道:“看着大概是跟着于妈妈进来的丫鬟吧。”
顾珏这才收回了目光,但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再看过去。但程锦已经随着于妈妈进到靖阳郡主屋里去了,顾珏再不能瞧见。
顾珏站在原地,竟一动不动,只看着那个方向。那两个丫鬟是因为自家爹娘在侯府里有脸面,才能再重回了顾珏身边伺候。虽见顾珏的性情似乎还与早先一样,但到底隔了几年,她们自己心里生怯,并不敢贸然劝说,竟由着顾珏站了好一会儿。
直到顾珏觉得腿有些疼了,才缓慢转身,拄着拐杖离开。待走到了台阶,丫鬟想要扶他,但都被他挡开。虽然丫鬟还是先前的丫鬟,可她们猛然长大了这么多,顾珏却总觉得生疏了,不愿意她们来碰自己。就像这座侯府,似乎还是先前的样子,却又不同了。
对于顾珏,他不过是从马上坠下了,昏睡了一阵。
待他醒来,一切就变了,他不在京城侯府,竟在了燕州程家。顾珏一听他竟伤了这么些年,唯恐芮湘遭他母亲为难有个万一,便急着回到了京里。但他赶得太急,反倒在路上耽搁了,一直到前天才赶回侯府。
顾珏一回到侯府,见过了父母,就去找芮湘。
但见到他一心牵挂的芮湘,却什么心思都没了,看着只觉得陌生。芮湘容貌虽然没有大变,却与他记忆中的那个芮湘姐姐不同了。芮湘见到了顾珏,先是欣喜后是悲泣,将这些年的委屈都说给顾珏听。芮湘其实算是顾珏的姑表姐,她的母亲是顾侯的庶妹,父亲如今在礼部做个五品的官。官名似胡诌的一般,都是用来安放有些关系,却不懂得怎么做事,又不怎么要紧的人。
其实顾侯与这个庶妹顾氏并不亲近,但顾氏却是个会逢迎的,借着顾侯的关系,竟攀上了靖阳郡主,因此前些年多了些往来。顾氏是心大的,每次来总要带着芮湘,她的儿子不中用,只这个女儿生得楚楚动人,看起来是有大前程的,顾氏便将劲儿都用在女儿身上,顾珏才多了这么个芮湘姐姐。
但再如何逢迎,也越不过亲儿子去。因为芮湘想要个马球场上的彩头,顾珏就去打了马球,因此坠马重伤。靖阳郡主自然要把这桩事记在芮湘身上,芮湘家世寻常,因有定国侯府的关系,才在京城的闺阁姑娘中有些脸面。自断了和侯府的关系,芮湘就少了宴请,最后竟哪里都不敢去了,连亲事都艰难起来。便是有些提亲,家世也太差了,芮湘曾被顾珏捧在手心里过,哪里能看得上寻常人家?
有意去另嫁高门,但那些高门却不想要芮湘,因为芮湘过完年都已十七了,却还没定亲。
“你若不好,我也不知该怎么办了。家里若在逼我,我就只能绞了头发做姑子去了……”芮湘轻声啜泣着,虽然芮湘没少想着如何寻门和好亲事,但是一直没成,便好似真守着顾珏等着顾珏一样。
可顾珏看着芮湘哭泣,心里却莫名地厌烦起来。这种厌烦不似一朝一夕产生的,竟似天长日久积累出来的。
这种厌烦被顾珏带回了侯府,看着侯府的一事一物均厌烦起来,心竟似火煎一般,找到归处。就仿佛他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偏偏他又想不起来,怎么都找不到。
可偏偏刚才他只看于妈妈身后那人一眼,心就安定了下来。可一个跟在于妈妈身后的丫鬟,怎么能跟他有什么要紧的关系呢?
顾珏皱着眉,一节节的走下台阶,却因为一直想着旁的事,他一脚踏空,竟跌倒了。
顾珏见一个穿着青布袄子的少女跑向了他,她生得很寻常,只是白一些。跑到他跟前儿,一边将他扶起来,一边凶巴巴地说道:“让你不要来接我,不要来接我的,怎么不听话呢?我只是出去采了一会儿药,能出什么事?你的腿才好些,这一跌,要是跌坏了可怎么好?”
这么寻常的少女,是哪里的丫鬟么?但奇怪的是他竟然不生气,却还傻乎乎地笑着说:“我,我想你了……”
少女红了脸,却还是凶凶地说:“想我……想我也不能乱跑,你得听我的话,才能尽快好起来,不然我不理你了。我这就走了,不管你了……”
顾珏立即惊惧,忙撑着拐杖站起身,却见那少女骤然消失。他脚下是侯府的汉白玉石阶,并非方才的土路,他面前围着一堆惊慌失措的丫鬟婆子,并没有方才的少女。
“让开!”顾珏冷声喝道。
丫鬟婆子们立即住了声,顾珏一手撑着拐杖,一手扶着头,一个个丫鬟婆子的看过去,完全找不到方才的少女。只这一会儿,他就把方才少女的脸给忘记了。
顾珏摇了摇头,这时又有人过来扶顾珏,却被顾珏一把推开:“滚开!现在我腿好了!不用你们扶着!你们想扶我?早些时候做什么去了。”
就算顾珏刚恢复神智的时候不明白,走这一路也想透彻了。
他既然在燕州程家,那就说明他是被侯府舍弃了。他若是在战场上跌断了腿,人又傻了,或许侯府还能留着他。可他偏偏是为了芮湘,为了让芮湘在其他姑娘跟前争个脸面,才去马球场上争个彩头,这着实让侯府没有颜面。
可有人不嫌弃他,没有放弃他的,只是那个人是谁?那个人在哪里?
顾珏完全想不起了。
作者有话说:
? 52、别忘了
程锦进了靖阳郡主屋中, 由于靖阳郡主被瑞王妃一家阖府被斩的事正在惊惧烦闷。于妈妈便让程锦先在外间候着,待于妈妈进去和靖阳郡主说了好一会儿话,才有丫鬟带了程锦进去见靖阳郡主。
因为于妈妈已捋顺好了靖阳郡主的脾气, 靖阳郡主见到了程锦, 竟在程锦行礼过后,露出个笑来:“倒是难为你这孩子这样懂事了,快过来让我看看。”
程锦还从没见过这么和气的靖阳郡主。
上辈子程锦与顾珏回府后不久,定国侯和侯府的二公子顾珩战死便传到了侯府上,靖阳郡主从此就不再笑了。即便程锦和靖阳郡主关系最和缓的时候,也不过只是让靖阳郡主少刁难几天罢了。
程锦忙腼腆地笑着缓步走到了靖阳郡主面前, 由着靖阳郡主隔着帕子拉住了她的手。靖阳郡主喜好奢华,便是在家里也是一身华衣锦服。
她头戴红宝石玲珑花丝髻, 左右各别三只红宝石金钗, 耳上带着同色的红宝石耳坠, 颈上挂着玫瑰七宝璎珞圈,手腕上戴着一对嵌了五彩宝石的花丝金镯。身穿桃红色的锦缎窄袄,上面用金丝绣着喜鹊登梅纹样,大红色褶裙, 脚上穿的是一双软底儿的珍珠绣鞋。
靖阳郡主容貌明艳, 这一身又华光异彩, 十分耀眼。
靖阳郡主也打量着程锦, 一时找不到什么夸的话, 便笑道:“模样倒是干净, 看着就是个乖巧的孩子。”
正说着话, 却有人来报, 说是小侯爷跌了。
靖阳郡主忙起身, 急道:“珩儿怎么跌了?”
自从顾珏去了燕州, 这侯里就用“小侯爷”来称呼了二公子顾珩。因此靖阳郡主一听“小侯爷”三个字,就以为是顾珩出了什么事。
那来报事的丫头,忙道:“不是二公子,是大公子。”
靖阳郡主这才松了口气,坐了下来,便瞪了那丫鬟一眼:“如今话都不会说了……”
靖阳郡主一说这话,于妈妈马上就训那丫头:“平素怎么叫你的?连大公子和二公子都不会叫么?仔细将事说个清楚。”
那丫头也不敢说先前就是管顾珏叫了小侯爷的,只得谨慎回话:“是大公子下台阶的时候不小心跌了,已经送回大公子的院子去了。”
靖阳郡主皱眉叹道:“我就说他病都没有养好,不要乱走动嘛,快让太医过去看看。”
靖阳郡主说着,目光落在了程锦身上:“对了,先前是你看好得珏儿的病吧,倒是有功的……”
程锦忙道:“回禀郡主娘娘,小女年纪小,哪里能有那么好的医术能看好大公子的病?实则是郡主娘娘爱子之心感天动地,得神仙庇佑,大公子才能够得以病愈。说起来,当真是件奇事。小女先前只略懂些制药之法,并知道什么针灸之法能治好大公子的病。只是突然哪天做了个梦,梦到个白胡子老儿,说是上天听到了郡主娘娘的祷告声,就将大公子的医治方法传授给小女。待小女梦醒,先前看不懂的医书,竟然会看了,头一个翻到的就是这针灸之法。小女再下针,竟像熟手一样。说起来,小女倒是受了郡主娘娘的恩惠,多了门技艺。小女都不知该如何感激郡主娘娘,哪里还敢居功?”
程锦这话虽然肉麻,但靖阳郡主却很受用,她双手合十,连声道:“确实是不枉我念了这么久的佛。想想,可不是神仙庇佑嘛。京城里那么多厉害的大夫,多说不成。是我要他去了燕州,这才治好的。我就心里惊奇,怎么你个小丫头就能治好了?原来是这个缘故!必然是我的日夜祷告,感动上苍!你快坐下,好好说说,那个梦是怎么做的?神仙是怎么听到我的祷告声的?”
靖阳郡主说罢,立即有人将杌子,让程锦坐下。程锦笑着坐下,她本就会说故事,便添油加醋,将整个故事说得曲折离奇。
一时间哄得靖阳郡主极为开心,竟似她真把神仙请来,给顾珏治好了一样。旁人见到靖阳郡主高兴,就也跟着笑着哄了几句。
大家乐了好一阵,一直到了晌午,靖阳郡主才肯放了程锦离开。程锦离开时,便提出要把顾珏的脉案和先前用得药,以及之后的疗养方子都交给侯府的府医。靖阳郡主就更觉得程锦知礼懂事,赏了好些东西给了程锦。程锦哪里敢自己收下,出了侯府,就挑了些得用的东西送给于妈妈。
于妈妈玩笑道:“你看,你先前还怕呢,这不是很好么?若你再来几次,怕是连我都要被你顶下去了。”
程锦忙道:“再怎么会玩笑,哪里能比得过妈妈您与郡主娘娘的情意呢,妈妈您与郡主一道经过了多少事呢。”
于妈妈听着,轻轻一叹:“这倒是,早先当真是不容易,哪里想过会有今天呢。”
程锦从于妈妈身边离开,乘上了自家的马车,才喝上一口水。她这一趟,竟是给这些上辈子死在她手里的一些人,讲了一上午的鬼话。
喝过了水,程锦才问长顺:“侯府的那些行李都卸下了么?”
听得长顺说方才都卸下了,程锦才松了口气,笑道:“那去置办些菜吧,我们也好好吃一顿。”
程锦不止是买菜,还要顺路看看有什么好吃的玩的,能带回燕州去,另外还有些琐碎事要处理。一个下午跑下来、程锦一回到家里,就又喝了几大杯水。
“小珊瑚,快来看看,我给你买什么了。这些吃的呢,你快过来尝尝。”程锦喝过了水,便对缩在炕上的彦桓说道。
程锦说完,却没听到回应,也没见到彦桓动。
程锦便好奇的看向了彦桓,就见彦桓皱着眉,老实又可怜地躲在角落里。他头发披散着,抱着个小被子,眼睛和鼻子竟都是红的。
程锦忙走过去,急忙问道:“怎么了?是谁欺负了你么?”
“没什么……”彦桓低下头,轻声道。
程锦皱眉道:“那是病了么?”
程锦说着,便要去摸彦桓的额头。
“我……我也没有病……”彦桓忙躲开程锦的手,低垂着头,竟是一副不敢看她的样子。
程锦便收回了手,心中猜着大概是彦桓想要走了吧,因为不知道怎么开口才这样的?
程锦的心软下来,轻声道:“那我去厨房想把饭做了,你不舒服,就好好躺着。”
彦桓却摇头:“我得帮姑娘烧火。”
程锦笑道:“你看看你这魂不守舍的样子,哪里能做事呢,好好歇着吧。”
程锦说完,就起身要走。彦桓却伸手轻轻抓住了程锦的衣角,他的力道太轻,程锦似乎只稍稍一转身,就能把衣角从彦桓手里扯开。但程锦却没有动,也没有多问,竟就安静的等着。
一直等到彦桓终于有胆子用力抓紧了些程锦的衣角,甚至敢微微抬头看向程锦,带着哭腔说:“姑娘,我得走了。我想起来了家在哪里,我得回家去了。”
彦桓虽已决定恢复身份,但真的下了狠心,还是在今天。他不敢在继续留下去了,他怕有一天忍不住,让程锦恶心了他。
程锦坐了下来,轻声道:“既然能想到家里在哪儿,那是好事呢,是该回家去的。但也不急在这一两天,等我帮你收拾些东西,你再走,好不好?”
彦桓用力点了下头,心里却酸涩。程锦竟然不留一留他,可一想到若是程锦要留他,他却不肯留,程锦岂不是会伤心?那还不如干脆只他一个人伤心算了。
彦桓擦了擦眼泪,看向程锦:“姑娘别忘了我。”
程锦轻声道:“忘不掉,你这副相貌,这个乖巧的性子,怎么能忘得了呢?只是不知道你家在哪里,需不需要我们送一送?”
彦桓摇头:“不用送了,我家里就在京城附近,我自己能找得到。就是家里规矩大,只怕进去了,不能再回燕州了。”
程锦点头道:“那好,就依着你吧。你跟你嫣姐姐不同,她是必须要有买身契才能离了她家里,但你是忘了家里在哪里。我原本就觉着终究有这一天,所以并没有办你的户籍。你刚到了花船上,就来了我这里,我又没有到官府办理文书,因此你没有入过奴籍。你既然要家去,我就把身契给你烧了吧。”
程锦说着,就从行李中找出彦桓的身契。程锦将身契找了出来,给彦桓看了一眼,便直接烧了。
待身契烧完,程锦就见彦桓还紧紧抓着她衣角,便继续道:“不知道你们家里有多少人,能不能待你好?我明天去银庄,给你换些银子金子去,到了你家里,别不舍得使钱。若是你家里有丫鬟婆子,就打点一些。终究是隔了这么些年,贸贸然回去,是会生分一些,你不要怕委屈。见人多给些笑脸,你生得这么好,性情再好些,谁都会疼你的。”
“若是受了委屈,我们都在燕州,大概是帮不上忙,你就忍着些吧。你要是短了用的,也可以来这里,我给你留个大箱子。我在箱子里留些金银元宝,还有些其他你或许用得上的东西。箱子的钥匙给你拿着,你什么时候短了用的,就到这里取。我们家里要是有人来京城,就会让人补上。你要是实在出不来,还需要人送东西,就给家里来信。我们想尽法子,也给你送过去。”
“我带着你来京城前,因怕你出去不方便,拿你嫣姐姐的穿小的男装,给你改了一件。你既要自己家去,这条路就得自己走了。换上男装能省事一些,而且这半旧的装扮不扎眼。到家里,也看着可怜些。他们弄丢了你,就得让他们多可怜你,多心疼你。”
彦桓先紧紧住着程锦的衣角,然后慢慢地又抓住了程锦的胳膊,然后头抵在了程锦的肩膀上,无声地痛哭着。
程锦早就料到有这一天,心里早就有些准备,但这一会儿竟然也跟着彦桓难过起来了。
程锦红着眼圈儿,轻轻拍着彦桓的后背。
离别的巨大悲伤冲散了彦桓心底里隐秘的羞愧和痛苦,他竟没再躲开程锦的手,甚至贪婪地想着,要是程锦肯再抱抱他就好了。
作者有话说:
? 53、以身相许
彦桓虽然极度悲伤, 却依旧哭着地将他编造的身世说的很好。
在彦桓编造的故事中,他原本姓颜,叫做颜环, 家中是做绸缎生意的, 就在京城旁边的魏州。他在家中行五,是个庶女。因为容貌过于出众,遭家中姐妹嫉恨,便在燕州看望祖母的时候,被嫡姐推下山崖。他是必须要回去的,因为生养他的姨娘还在家中受苦, 他得回去见她。
程锦听他哭得抽抽噎噎,还能把这编造出来的身世说得很好, 一时间伤感竟散了。程锦强忍住笑, 轻声哄着他, 心道:倒是个让人放心的孩子。
程锦并不计较彦桓的欺骗,身处他的境况,其实大可以不说任何话,不留任何痕迹的悄悄离开她身边。但是彦桓这么苦巴巴地编造了身世来哄她, 不过是为了让她心安。
话都是假的, 这份心却是真的。
彦桓哭了一阵, 发觉程锦渐渐不哭了, 不免心中更加悲伤, 哭道:“我在燕州还留着许多东西, 装了草编蚂蚱的匣子都还放在燕州。姑娘帮我好生留着, 不要让珍珠拿了。姑娘看到它们就跟看到我一样, 别忘了我。”
彦桓是有些小心机的, 他故意把一些东西留在燕州。原本彦桓也想带走它们留个念想, 但他又怕带不进宫里去,又怕护不住它们。那还不如留在燕州,让程锦偶尔能看一看,偶尔能想起他。
程锦轻声道:“看着它们怎么能想到你呢?你可比它们好看多了。”
彦桓听了这话,哭声一顿,忍了忍,却还是忍不住笑了一下。虽然心中依旧伤感,却无法再流出眼泪了。随后程锦又拿着帕子,捧着彦桓的脸,给他擦起了眼泪。待彦桓大着胆子,悄悄用脸颊在程锦手心里蹭了蹭,程锦竟都由着他了。彦桓就更哭不出了,他一边贪恋着程锦的触碰,一边唾弃着自己贪念。
程锦看彦桓一边眨着眼睛试图挤泪,一边却忍不住翘起了嘴角。好一张倾城的美人脸,愣让他弄出了古怪又好笑的表情。
程锦见他如此可爱,便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笑道:“先歇歇吧,我去做完了饭菜。等咱们吃过了,有了力气再继续哭。”
程锦说罢,就又给彦桓擦了一把他脸上的泪,笑着转身走了。
彦桓知道这里不比燕州,有郭妈妈他们帮着,只有个手脚不利索地齐妈妈。程锦说去做饭,就真是亲手从洗菜烧火开始做的。彦桓就连忙洗了一把脸,就跟着程锦出去了。他虽然不会炒菜,但是烧火、洗菜还是会的,能帮上程锦一些。
等将最后一道菜下锅,盖上锅盖。程锦便去跟齐妈妈商量去给她儿子迁坟的事去了,齐妈妈很高兴。待程锦跟齐妈妈商量过后,去与长顺交代明天的事。齐妈妈就笑着摸到了厨房,跟彦桓一道帮忙烧火。齐妈妈极高兴,抓到一个人,就忍不住翻来覆去地与彦桓说了许多话。
彦桓虽然这会儿离了程锦,心中的感伤又泛了起来,但还是学着程锦的样子,耐心跟齐妈妈说了一阵话。
当齐妈妈知道彦桓竟是程锦救回来,便笑道:“若咱家姑娘是个男儿,你这救命之恩,可是要以身相许的。”
“救命之恩,以身相许?”彦桓呆了片刻,重复道。
他从来不知道,天下间竟还有这么有道理又好听的话。
彦桓长于宫中,哪里听过这样的话?为皇家而死,那是无上的尊荣,哪里用以身相许?那皇帝几个身子都不够许的。
彦桓后来一路逃命,一直到了程家。程家女孩儿虽多,也没说过这样的话。程锦也从未讲过什么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故事。
彦桓这还是头一次听说,原来救命之恩,是能以身相许的。
齐妈妈笑道:“你年纪小,听的话,经的事少。不止是是故事里救命之恩,以身相许的事。我就见过有公子救了个姑娘,两个人结亲的,且过得很圆满呢。若不是被那人救了,哪有什么往后余生?自然要拿余生来报恩。这报恩的事,可是神仙狐怪都懂得的道理,人还能不懂么?”
彦桓忽然茅塞顿开,他心道,那顾家小侯爷只是被程锦治好了病,自然不算救命之恩,所以他对程锦的冒犯,就是禽兽之举。但他就不同了,他的命是被程锦真正救回来的。即便也有些关嫣的功劳,可若是没有程锦,他和关嫣是都不能活的。这救命之恩,就该以身相许。
他不过是自己的身子先行明白这个道理罢了,就算是禽兽,他也是知恩图报的禽兽,比顾珏那厮要强多了!
报恩,足够让一个刚懵懂知晓男女之事的少年,给自己的所有欲|望以及占有欲都找到一个答案。
而且若是他将来能得到那个最尊贵的位置,他就能用天底下最尊贵的身子许给程锦。
那虚无缥缈的争权之路,竟然在彦桓要“以身相许”来报答程锦心思下,慢慢地清晰起来。
一时间,彦桓对那座冷冰冰的皇宫,都心生渴望。
吃饭的时候,彦桓竟然吃了三大碗饭,让程锦不由得想,是不是该在给彦桓准备的东西里加些健胃消食的药?
此后三天都是很忙的,程锦要忙着办理售酒权,要忙齐妈妈儿子迁坟的事,还要给彦桓准备行李。除此之外,程锦还要把一些能帮到彦桓的事,尽可能地透露给他。
“这些天,侯爷都不在府里,说是去慈恩寺了,大概要住好些天呢。”
“去了侯府里,我才听说,原来宫里的太监是很权的,竟能决定很多大事。现在圣人身边最得用的太监姓姚,是先前大总管的义子。据说他这人倒是不好用钱打点的,心里除了圣人,就只有他已去世一年的义父。谁别想拉拢了他,只求少得罪些他,所以谁都不敢跟他打听圣人的行踪和心意,也不敢看他上来了,就说前大总管的坏话。”
“我原以为侯爷就算厉害的,没想到那些王爷家里更厉害。听说襄阳王那个的老来子彦钟,年纪不大,却敢嘲讽先……”
程锦说着,压低了声音:“先太子,说是了对先太子大不敬的话,圣人都为此生了很大的气,郡主娘娘那些天吓得都睡不好觉呢。那彦钟却该玩儿就玩儿,该乐就乐,还依旧每个月十五都出去打猎呢。大概真的有所依仗,也没听圣人把他怎么样。听说这个彦钟打猎,打得可是人。将一群奴婢放出去,让后由着他当畜生去猎杀。襄阳王前面几个儿子都有些本事,只是这个老来子被宠坏了,文不成武不就的。”
如今朝上分三股势力,成帝、瑞王还有襄阳王。彦桓落在瑞王和襄阳王手里,都很难活的。成帝虽然疯狂,但现在的彦桓也只有靠上成帝的势力,才能获得一线生机。但成帝因为先太子的死,对彦桓有心结。
可比起你死我亡的立场对立,心结是能解的。更何况当初明明就是成帝没本事对真正的幕后真凶襄阳王出手,就迁怒于彦桓。
彦桓想要解开心结,只能让成帝真正想起来,他们的共同敌人是襄阳王这只“大虎”。可襄阳王这只“大虎”太难杀了,但“大虎”杀不了,小虎总是能杀的。上辈子,这个彦钟可是让两个被他当做畜生一狩猎的奴婢给杀了。
彦桓去杀彦钟,是有成算的,但也很凶险。也就算不凶险,也做出凶险样,彦桓必须得九死一生的回到成帝面前。
这次猎杀的主要目标是成帝,要让他明白他和彦桓有共同的仇人。要让他面对,先太子真正死在襄阳王手里这件事。
只是程锦不知道彦桓能不能懂她的想法,能不能敢去做这样的事,事后又会不会干净收尾,但程锦不能再多说了。
彦桓要面对不是经营几个铺子,不是管理几个伙计,他面对的是生死局。他若是不会自己去想透,不敢去做事,不能想办法脱身,那他很难赢的。在这个局面中,不赢就是死。
程锦根据上辈子所得的消息判断,那伙去皇陵行宫杀彦桓的人是襄阳王派的,但瑞王去杀彦桓的那队人马也正准备上路。只是襄阳王那几个儿子也有争斗,谁都想要争个头功,先去把彦桓杀了。
彦桓血统,注定了他不能成为顾珏,无法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一旦恢复身份,他就是皇位争夺中虽有力,却也是实力最弱的一方。
他得九死一生的去拼。
而对于程锦,她既然觉得彦桓不该死,那其他这争斗中的人就必须得死。彦钟哪怕不是个作恶多端的人,他哪怕是个同样美好善良的少年,但谁让他是最虚弱的“小虎”呢?那就用作献礼吧。
一旦入局,就没有善恶,只有胜败。
程锦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程锦一边说着话,一边就把彦桓的行李收拾好了。程锦将行李用力系好,就见彦桓把程锦刚才给他的木柜钥匙用绳穿了,要戴在脖子上。
程锦忙笑道:“不能这么戴的,到时候谁勒你,都不用单独找绳子了,收在包袱里就好了。若是丢了,你留下信儿,我就送备用的钥匙过来。”
程锦说罢,就将钥匙打了个绳结放在了包袱里。
这小小的包袱里,程锦放着两袋子金银元宝,一袋子碎银子,几件换洗衣服,金疮药以及治风寒感冒、健胃消食的一些药,还有一盒羊脂膏。药都是程锦在京里的大药铺买的,那些药铺供应着宫里的用药,就算是送到宫里,也经得起查验。小金元宝都是一寸左右,一袋子许多个,能打赏一阵子呢。
按程锦的心思,她还要装很多东西给彦桓。但一道宫门隔着,就算是放进包袱里,也进不到宫门里。
作者有话说:
? 54、发带
天还没亮, 彦桓就走了。他只在程锦给他的包袱,多装了两样东西。
一个是除夕时,程锦送给他的生辰贺礼, 那是一个和田玉的平安扣, 上面坠着程锦亲手打的络子。另外就是程锦昨夜蒸好的一笼屉包子,彦桓吃了两个,余下的都仔细用油皮纸包好,放进包袱里。
从厨房出来,路过程锦屋子的时候,彦桓只在门外站了一阵, 并不敢再进去多看程锦。
当彦桓下了狠心,走出这个院子后。他就咬着牙, 紧抱着包袱, 快步先前走, 连头都不敢回一下。
程锦其实是醒着的,她其实一夜都没睡着。她知道在她闭上眼睛后很久,彦桓悄悄的抱着被子她的身边,紧挨着她躺着了。彦桓摸到了她脸的时候, 程锦心里吓了一跳, 却并没睁眼。
彦桓摸了摸她的脸, 又摸了摸她的嘴唇, 然后带着哭腔极小声的说了一句:“等我以身相许……”
程锦听着彦桓的话, 就感觉是珍珠突然化成了男人, 哭着要娶她一样, 实在是程锦从未想过的荒唐!
一直到彦桓离开这个院子, 程锦在睁开眼, 坐了起来。程锦震惊之余, 不免又羞又愧。她细细回想彦桓来到她身边的这两年时间,才发现因彦桓年纪小,又做女孩装扮,他们之间不顾忌男女之别的地方竟那么多。
程锦自觉比彦桓年长几岁,又重生过一回,这种状况本该由她早早防着的,但她却疏忽了。
怎能彦桓装作女孩,她就真把他当做了女孩儿一样对待?
是她错了,她从未在这上头留意过。
程锦皱眉长叹一声,拿起了彦桓放在她枕边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我走了,姑娘别忘了我,小珊瑚。
看着那纸上被泪晕开的字,程锦将纸条重新折好,收拢在手中。
昨天临睡前,彦桓也给珍珠和关嫣她们写过信。对珍珠、关嫣、郭妈妈、朱厨娘,乃至程远、长顺、长福都告了别。若是程家的马认得字,他怕是也要给马别一别。彦桓告过别,就仔细写下如何安排他留在燕州的东西。他最要紧的一些东西,自然要给程锦保管。首饰衣服可以让珍珠和关嫣分。他的马和弓就交给珍珠了,如何喂马,如何保养弓箭,彦桓足足写下了一大页的纸。
最后彦桓都写哭了,红着眼圈儿,抬眼看向程锦:“我这一会儿竟觉得珍珠姐姐也是个好人。”
程锦想到这里,就忍不住笑了。怕是珍珠收了信,见自己被发派了这么多活儿,并不觉得彦桓是个好人。
程锦一笑,方才因为彦桓的心思而起的烦闷也散去了,只留下些许惆怅。
彦桓那孩子,还不知能活多久呢,何必空想那么多?
成帝与先太子虽偏执得厉害,也不见得彦桓就如此。瑞王虽然说是跟先瑞王妃感情深厚,但并不似他父兄那样偏执,并未少纳妾室就,而且后来又娶了续弦。等彦桓恢复身份,懂得衡量利弊,再长大几岁,见多了京中那些如花似玉的贵女,如今的心思或许就会变了。
程锦就起身洗漱,还如往常一般做事。只是当遇到什么好吃的,程锦想着该给彦桓带一份时,才惊觉彦桓已经离开了,微微晃了一下神。
……
定国侯府。
顾珏身边的小厮已经重新换了墨松、墨竹上来,不再用那些曾经弃他而去,如今又要巴上他的那些人。
墨松和墨竹正在翻找东西,但翻找了大半天,却依旧没有找到,不得不到沉着脸的顾珏身边回话:“回小侯爷,并没有找到小侯爷所说的那条发带。”
顾珏冷声道:“还是叫大公子吧,别再喊混了。”
顾珏回到定国侯府已经有些日子,知道早先侯府里已经改了称呼,将他的弟弟顾珩唤作“小侯爷”。顾珏原本并不在乎这个称呼,因为这个称呼就像他的名字一样,是从他能记事的时候就有了。谁能想到有一天,自己的名字会被拿走?
但是现在不同了,这个称呼不再专属于他顾珏。就像他的院子,他的马,他的弓箭,他的随从一样,都不只属于他。
虽然先前拿走的东西,离开的人,陆续都退了回来。但终究东西是被人用过了,人也离心了。连他的爱驹“疾风”,都不再只听他一声口哨,就跑到他的身边来。
“大公子,并未找到你要的那条发带。”墨松躬身回到,他赶回京城的路上生了病,如今才好一些。
在他们这一行人里,墨松病得还算轻的。流月、芷兰、文妈妈病得更重,如今还无法起身。
顾珏皱眉:“怎么会没有?是不是那个什么程姑娘没有放到里面去?你们不是说她很周全么?怎么如此马虎大意?我亲自去找。”
顾珏先前就知道程锦,在返回京城的路上,顾珏就听芷兰流月他们提到过无数次程锦。说程锦为他治好了病,说程锦如何周全。尤其是他们困在客栈过除夕的时候,病恹恹的流月还哭着说去年他们是如何欢欢喜喜过年的,今年又是如何凄凉。那个年过的,除了顾珏,最后竟都是在哭。
可他们怀念的曾经那个在燕州欢欢喜喜的年,顾珏全不记得。
顾珏小时候大概见过程锦,因为程锦的娘救过他的命。程锦的那位父亲看起来确实是个老实的,但老实人也不见得就真的忠厚。从侯府里出去的这些人,想要把自家的女儿或者妹妹,送到他身边做个妾的太多了。程锦这几年,能笼络着这些人都念她的好,当真是下了功夫了,那所图的就并非一个妾室之位了。更何况,程锦还治好了他的病,更当做个侯府的大少奶奶了。
顾珏想着,就更厌恶在他看来心机颇深的程锦了。因为程锦的娘救过他的命,他的父亲曾开口许过他和程锦的婚事,这件事被芮湘听到后,还伤心了好一阵子。
如今她竟又缠上来了,还借着送行李的名义,追着他来到了京城,怎能不是居心叵测?
顾珏起身找了一阵,当真没找到发带,顾珏冷笑一声:“尽耍这些心机,怕是被她私自留下了。”
墨竹急忙道:“大公子,程姑娘绝非那样的人,她不会私留东西。便是有些没带到的东西,也都是些不好送进侯府里的。而且大公子所说的那条蓝色的发带,我们也从未见过,大概是大公子记错了。”
顾珏要找的是一条蓝色发带,上面用银线绣了一团团祥云纹样,但拿近了仔细看,才能看清楚那其实是几只憨态可掬的狗儿。只是做发带的人用心,将狗儿的形态与祥云图样合在一起,看着又有趣又雅致。如今那条发带,顾珏是不好再用了。但既然行李送了过来,便想翻出来看看,解解心烦,谁知道翻找了两天都没有找到。
顾珏听到了墨竹的话,就撩起眼皮看向墨竹,冷声道:“我把你们重新提到我的身边,是念你们有功,并不是要听你们为别人说话的。若是还这样,就不要再跟着我了。”
墨竹还想再说,却被墨松及时拦住,墨松忙道:“大概芷兰姐姐记的,公子的东西都是芷兰姐姐收着的。”
顾珏点了下头:“她的针线最好,必然是她做的。传话到里面,为问问芷兰,那条蓝发带呢。”
墨松也不敢提醒顾珏,如今芷兰尚在病中,如今还不知道能不能回话呢。
待托个婆子问过了芷兰,墨松就忙赶来回顾珏的话:“公子,芷兰说了,并没有那条蓝色的发带。”
顾珏气极,立即站起身:“你们什么都不记得的!要你们有何用?”
因为顾珏起身太过用力,他的双膝一阵刺痛,顾珏就又跌坐下来。
“别那么着急,下人们是有懒怠的时候,但有时候或许是我们没把话交代清楚。更何况墨松、墨竹是跟着你在燕州过来的,他们是很忠心的,何必说那几句重话,让他们没脸呢?”
“你有旧伤,做什么动作别太急了,别再弄伤了腿。要是落下病根,可怎么办?这会儿是觉得不要紧,但上了年纪,待一变天,可是会疼得受不住的。”
“嗯,是,你就是变成了瘸腿老头子,也有我照顾。我确实是被你赖上了,但你自己不要紧,也该想想我会不会心疼啊……”
女子的声音的声音又在顾珏耳边响起。
顾珏知道这都是自己的幻听,他有时就会这样,会听到一个女子在他耳边絮絮说着话。但这个女子大概是不存在的,因为这个女子竟然把他当成夫君一般。而且他问过墨松墨竹他们,他也从未去守着谁采药归来。
他曾经看到的那个女子,如今听到那个女子,都是他的幻想。
大概是程锦还没有完全把他治好的缘故。
但每次听到女子的声音,顾珏的心情就会平复很多。
顾珏揉了揉膝盖,缓缓的坐下来,长出了一口气,对墨松、墨竹说:“大概是我记错了,你们别找了。你们身上的病还没好全,先回去歇着。”
见墨松墨竹离开,顾珏一边揉着膝盖,一边想着。大概发带还是在程锦那里了,她既然能追来京城,必然是为了见他。这是拿了他的东西,等着他去问她要呢。
他就偏不顺她的心意,不过是条发带,他再让芷兰做了就是。
作者有话说:
? 55、一条船
直到程锦离开京城, 都没再见顾珏一面。
顾珏也终没得到那条蓝色发带,待芷兰病好后,照着顾珏说的样子, 做了好几条。可样子终究不对, 不是蓝色发带的料子不对、绣样不对,就是芷兰的刺绣手法不对。芷兰绣得过好了,那条蓝色发带似乎绣的更笨拙一些。但就因为笨拙,才更显得可爱。
当顾珏终于忍不住去问程锦要那条蓝色发带时,才知道程锦已经离开京城了。
程锦走的时候,还带走了流月。
流月和芷兰原先就是顾珏身边当做姨娘一样备着的人, 本就招人嫉恨。如今从燕州走了一趟,回到侯府, 就更有些人恨不得她们死的。她们因为一路颠簸, 回到侯府就病倒了。顾珏是立即找太医来给她们看病了, 但却有人从中作梗,不是拖着不肯送药,就是懒怠送饭。芷兰因为病的轻些,且往日在侯府里经营下一些人情, 就扛了过去。
但流月平素说话就有许多不留意之处, 常常无意间就得罪了人, 容貌又过好了, 因此流月是病得越来越重。
程锦本不知道流月的状况, 她前去拜见靖阳郡主时, 听到有婆子来报, 说流月不中用了, 要把流月给挪出去。程锦当下没有说什么, 出了定国侯府, 跟于妈妈好了好一阵话,才问于妈妈要来流月。若是流月还在顾珏身边,程锦是不好开口的。但流月已经移出了定国侯府,被送到了庄子上,再也妨碍不到谁了,程锦便能张张口了。
且售酒权已经办了下来,如今程锦和于妈妈被钱拴着,也敢多求些事了。
于妈妈虽不喜欢流月的为人,可见流月也是个半死不活的废人了,而且一挪出侯府,再进来也难,于妈妈就愿意给程锦几分面子。于妈妈便在靖阳郡主跟前说了几句话,就将流月给了程锦。程锦一直照顾着流月,等流月略好些,又将齐妈妈儿子迁坟的事办好了。特意去跟靖阳郡主辞了行,程锦就离开了京城。
顾珏听到程锦就这么走了,顿了顿,就立即乘了马车去追。追到京城的门楼,顾珏才缓缓回神,叫停了马车。
那个程锦既走了,他为何要去追?追过去,只问她要一条或许根本就不存在的发带么?
她有自知之明,不用救命之恩来缠着他,不是很好么?
既不去追程锦,顾珏本该调转马车回府,可他却在马车上静坐了很久,心底里是什么都没想的。
天上飘飘摇摇地落下了一些雪粒子,顾珏的腿针扎一样地疼了起来,他抚着膝盖,一个人咬牙忍着。
顾珏自从回了京城,从不在外人面前喊过疼,也从未对旁人说过他如何难受。这些“外人”和“旁人”里,有他的父亲定国侯,有他的母亲靖阳郡主,有他的弟弟顾珩,也有芮湘。
“我要给你上药了,你要是疼,就喊出来。这里只有我,我不会笑你的。但……但也不要喊太大声,我怕不舍得给你上药……”
顾珏抚着膝盖,听着耳边女子的声音,他强忍着疼,笑了笑。
出了京城后,程锦就找了个客栈才歇下几天,等流月全好了,才返回燕州。
程锦再次启程的时候,天气很好。她回首看了眼京城的方向,心道:也不知定国侯有没有把彦桓送进到那座皇宫里面。
程锦最后去定国侯府的时候,听到靖阳郡主提过一句,说是定国侯要晚些回来,不知是不是在忙彦桓的事。
彦桓是动摇过的,他曾经改过主意,不借由定国侯这条路回到皇宫。那天,彦桓小声地问过程锦:“我有一天要是拖累了姑娘,姑娘会埋怨我么?”
程锦不便明说,就只是笑着说:“我们这样的关系,想要说谁不拖累谁,也是晚了。与空费心思想着怎样如今不拖累我,还不如只好好想着往后怎么过得更好。你若是好了,就不是拖累,或许会成为我的依靠。”
从彦桓来到燕州,程锦救了彦桓的那天起,就已有了牵连。那还不如索性把定国侯府也牵扯进来,就让定国侯去做彦桓回宫的梯子,将定国侯也拉下水。瑞王本就不满定国侯府一直不肯辅助他,上辈子就因为在定国侯府碰了壁,又一时找不到更好的,才故意纳了芮湘做继妃,有意去给定国府添堵。
如今若是定国侯把彦桓寻回去,那就是跟瑞王结成了死敌。定国侯这一生的富贵都来自成帝的宠信,断然上不了襄阳王的船,又跟瑞王结成了死敌,他就只能让彦桓上位,才能保全整个定国侯府。
只要彦桓能找到定国侯顾远山面前,顾远山就只能把彦桓送回皇宫去。
倒不是看中定国侯的赤胆忠心,只是定国侯做不了杀了彦桓灭口的事,也不敢将彦桓当做冒领身份的人赶走。这烫手的山芋,定国侯不接也得接。此后,彦桓这条船,定国侯不想上也得上。
彦桓手里的牌太少了,一定要抓到定国侯这张大牌,往后的路才能好走一些。
当初彦桓找来燕州,不是也想借着程家与定国侯府这条路子,把定国侯府跟自己绑在一起么?
如今,彦桓就千万不要为了怕拖累谁而犹豫。
等程锦回到了燕州家中,抱着珍珠哭了一阵,就听到程远提了官职,如今已经是四品兵备道的消息。又听定国侯如今封了国公,如今竟是定国公了。程锦便松了一口气,知道彦桓终究还是走了顾家这条路子,顾家这爵位可是借着寻回彦桓的事升的,往后定国公就和彦桓扯不开关系了。
程远就只当他是因为救治顾珏有功,才借着定国公的势,升了官,重新又打起了精神。程远还在私下里嘱咐程锦,说那个珊瑚原来是定国公府上的亲戚,如今被寻了回去,就千万不能在外面说珊瑚曾程家做过丫鬟的事,要将珊瑚那个丫头忘干净了,不要再提。
程锦就笑着依言,嘱咐了珍珠他们。珍珠等人虽听得彦桓离开,心中一悲。但见流月能回燕州,心中又一喜。
一悲一喜之后,珍珠就只擦去眼泪,捧着彦桓的信抱怨:“这小珊瑚人走了,竟还给我找这么多的活儿。她一直不回来,难道我还给她养一辈子马?”
珍珠说着,就又笑了:“不过小珊瑚比小侯爷像样,还知道给我们一封信告别。比那个小侯爷强多了……”
程锦笑着纠正:“如今是小公爷……”
珍珠点头笑道:“是,是小公爷了。”
珍珠随后趴在流月肩膀上,小声道:“流月姐姐,如今他们家更富贵了,你别后悔来到我们燕州啊。”
流月无奈笑道:“后悔什么?我差点在里面死了一回,好不容易活下来,我是再不敢回去了。反正我是独自被买进去的,家里人也不在里面,也没什么牵挂了。往后,就与你们一道做做胭脂最好了。”
流月说着,看了眼珍珠,忍不住嫌弃道:“你这头发是怎么梳的?这一会儿就松散了,来,我给你重新梳了。”
流月刚把珍珠的头发解开,就听到长顺来说,有个姓葛的妇人要见程锦。
程锦刚要起身,就被珍珠和关嫣给拦住了。
珍珠皱眉道:“姑娘可别去见她,不是什么好人。她姓葛,嫁个了姓戴的人家,生了个儿子,是个秀才,只是腿脚上也有毛病。姑娘去京城的时候,她来找过姑娘,说是想要姑娘去给他们治病呢。那时候姑娘不在家,我们也如实说了,她竟说什么是姑娘只给富贵人看病,不愿意给他们穷读书的人看,故意推脱他们呢。把我和嫣姐姐气得不行,便不让她进门。”
珍珠说到这里,竟气得头发都不肯梳了,板着脸气道:“谁知道她又托了人,去跟老爷提亲,说是如果治好了她家儿子,就让你跟她儿子成亲。老爷原本是嫌弃她家儿子腿脚不好的,但那劝说的人将戴秀才夸得文曲星在世一般。又说什么姑娘大了,这里不好哪里不是的,将来如何不好许人,让老爷很是着急。”
珍珠越说越气:“老爷看他到底是个秀才,又听说是个很孝顺的人,要是能考中,文官也要比武官高一等。便是有些腿脚问题,老爷觉得姑娘也能治好,就真有些心动。我们当时急得不行,都想写信给姑娘了。好在老爷虽然有些心动,却也不甘心将姑娘这么给出去。老爷犹豫着还没应呢,她家竟然就真拿自己跟姑娘定下来了,来我们家里还使唤起人了,还打着我们家的名号在外面生事,便是老爷也厌烦了他们,不想理他们。”
关嫣也气道:“大概是长顺才回来,并不知道里面的事,听到有这么个人要见姑娘,就报过来了。我们赶过她,她先前也不大敢过来了。如今估计着她是从哪里听到老爷又升了官,就又贴过来了!”
程锦听得竟然是上辈子的戴秀才母子,便站起身:“竟这样胡闹!我去将他们赶了!”
流月忙拦住了程锦,笑道:“这样的赖货,哪里有姑娘与她说话的道理?要说,也是我跟她说。我倒不信,她还能比我经过的那些婆子还厉害!”
流月说罢,将袖子一挽就出去了。
随后就传来流月脆生生的骂人声过来,字字句句都往葛寡妇的心窝子扎。
小半天骂下来,流月话都没有重样的。
最后葛寡妇哭着走了,流月还追着啐了一口:“呸!没听说这么强买强卖的!咱家姑娘又不是郎中,凭什么就得挨个给治了?便是郎中,也有能治不能治,可治可不治的,怎么就非得给你家治?若都是你们这样的人家,天底下的郎中也都别做了!若是有天,你想要宫里的太医去给你看病,人家也就得来给你们看?你家哪里也不金贵,是把自己看得太金贵了!金贵得不知个好歹了!”
“一家有女百家求,你不过是来求了一回亲,我们家没应,能有什么关联?你那天到了王府求亲,人家把你们赶出来,你们也敢说你们跟王府结过亲?可别不要脸了!”
流月回来后,将袖子一放,长出一口气:“我也算出了一口恶气了,先前在府里的时候,她们那么磋磨我,我就憋着气,如今可算出了。”
流月说罢,就见程锦等人看着她笑,她脸上一红,抚着脸说:“怎么了?我是骂过了么?”
程锦笑道:“没有,只是看着你敬佩,仿佛看到了一个女将军。”
流月便得意起来,笑着扯过珍珠,就又开始给珍珠梳头。
作者有话说:
? 56、反坐
葛寡妇离开后, 程远还把程锦叫过去了一会儿话。
程锦听着自己的这位爹爹说如何着急她的婚事,原本他以为那戴秀才名声还不错,只是腿脚有些不便, 可程锦也是能治的, 应该是门好亲事。
若是戴秀才好了后,真能考中,文官本就强于武官,做个七品知县都比他这五品守备好些。而且程锦又治好了戴秀才,戴秀才只要记着一分恩,也该对程锦好。
却没想到竟然这样胡搅蛮缠的人家。
程远又叹了一会儿, 程锦过完年这就已经十六了,若是再耽搁, 就再难找好亲事了。他只有她一个孩子, 他是真心希望她好的。
程锦并不与程远争辩, 只静静的听着,随后在离开前,轻声道:“我都没跟父亲说郡主已经把先前赐下的金钗收回去,父亲就开始给我另寻亲事了, 看来父亲心里也并不糊涂, 还是很清楚我们家在郡主娘娘眼里是怎样的位置嘛。我也知道顾珏不告而别, 让父亲心里不自在了。父亲这是拿我亲事置气么?难道把我婚事急匆匆定了下来, 就能当顾家没耽搁我这几年?咱们的脸面就能找补回来?”
程远原本因为升了官而挺直的脊梁, 又塌了下去, 他动了动嘴唇:“我就是因为先前耽搁了你, 我才急昏了头的……”
程锦笑道:“我的婚事是耽搁了, 但难道是我自己耽搁的么?若不是有顾珏的事是里头, 我早就定下亲事了。
程锦又笑道:“父亲, 往后我的亲事自己做主吧。过得好,过得坏,我只怨自己,怪不到父亲身上。父亲也别想什么知恩图报的事,顾珏如今都不记得我的什么恩,难道戴秀才就能记得了?”
程远抬头看了眼程锦,颤声道:“你这是记恨我了,埋怨我了?”
程锦起身,看着程远,笑道:“女儿惶恐,女儿哪里敢埋怨记恨父亲?父亲如何爱护女儿,女儿知道的,怎敢如此不孝生出怨恨之心?我在京城给父亲买了些衣服料子回来,也做几身新衣服吧。父亲升了官,总免不了应酬的,该穿得体面些。父亲不要多想旁的了,好生歇着吧。”
程远默不作声,只看着程锦转身离开,当程锦走出屋子前,程远沉声道:“好吧,以后你的婚事,就你做主,我不再管了!”
程远这话说的,竟有几分负气的意思。但程锦只笑着回道:“女儿谢谢父亲。”
程锦当真有许多事要忙,关嫣得了她的信后,已经置办下了一些地,只等天暖和了就要种地。除了眼下的几个铺子需要经营,酒楼也得立即筹办起来。粗略一算,还缺了许多人手,程锦不得不再去仔细寻些可靠的人。程锦吃过一次人手短缺的亏,便不肯再吃一次亏,还有心多养些伶俐的男孩子女孩子教导几年,也免得往后短了人手再去寻。每件都是费心的事,与这些事比起来,让人去敲打一番戴家母子,让他们知道些深浅,不再来惹事,倒是小事了。
程锦一直忙到了年末,才又听到了跟彦桓相关的消息。关嫣自酒楼得了消息,说是襄阳王的小儿子彦钟被杀了,如今雍州严查的厉害,许多雍州特产的东西很难运出来了,即便运出来一些,价钱也很高。
程锦连做了几天的噩梦。
一会儿是彦桓浑身是血,倒在了冰天雪地里,被野狗撕咬他的身体。一会儿是彦桓落在襄阳王手里,成帝也不肯管他,由着他被襄阳王千刀万剐。一会儿又是彦桓一个人在黑夜里走着,问她要往哪里逃,可她话也说不出,也碰不到彦桓,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一个人在黑暗中踽踽独行。
一会儿是彦桓俯跪在冰冷的地上,那胡乱穿了黄袍,顶了一头灰白乱发,眼窝深陷的成帝指着他,癫狂地笑道:“哈哈!你倒是命大!你这都能从皇陵活着回来?可我的皇儿怎么那轻易死了啊?你是不是什么妖邪?你是不是夺了他的命数?是不是?”
成帝说到最后,骤然收了笑,快步走到彦桓面前,一脚狠狠踹了过去,咬牙恨道:“自你出生,就很不好!很不好!”
彦桓被踹得跌在地上,但是又很快重新爬了起来,极规矩地跪了下去……
程锦心慌了好些日子,一直留意着京城的消息。可什么消息都没有,其实先前关于彦桓的消息也很少。也只在定国侯加爵,做了定国公后很久,才有个消息传来说是京城里多了个皇太孙,再就没有更多消息了。若不是听到彦钟没了,程锦都开始疑心彦桓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在宫里了。
程锦没有一点法子能去帮到彦桓,只能自己一个人悄悄将满天神佛都求了一遍,骗着自己神仙佛祖最是大度,必然不会计较这等临时抱佛脚的小事。程锦虽然心中煎熬,但看起来却还和寻常一样,连关嫣和珍珠都没有看出她的异常来。
就在程锦心中烦闷的时候,偏有该死的鬼撞了过来,竟是吴惠莲那位夫君“神医”骆允找过来了。
骆允得知了顾珏被治好的消息,而治好顾珏的程锦偏又在燕州,便猜想医书应该在程锦手里。程锦正等着再见骆允这一天呢,不让他再多受些罪,心里都过不去,正好把那些脏的臭的一并料理了。
程锦便一边做出惊慌失措的样子,一边暗地里让人唆使骆允告她偷窃医书。
骆允先前不精通医书就敢顶起“神医”的名号,如今他不知庆国律法,又贪图吴惠莲留下的医书,竟真就把程锦告了。
当上了大堂,程锦先和骆允比了医术,将骆允所谓“神医”的名头给摘了。
然后程锦就让骆允知道庆国还有一条冷僻的律法是:夫若弃妻于生死危难之际,则二人依和离判处,可再自行嫁娶。
骆允当初在危难之事,舍下了吴惠莲,从此两个人就不再是夫妻。既是和离,那吴家的嫁妆就该归吴惠莲所有。吴家的医书,自然也是吴惠莲的嫁妆之一。吴惠莲曾留下信,交托程锦保管医书,程锦可以自学医术,但不算她的弟子。
如今这些医书留在程锦手里,是有法可依的。
骆允本想辩驳,说当初并非弃吴惠莲于危难,他们实则是走散了。
但程锦却找出当年祸害了吴惠莲的流匪,那伙祸害了无数人的流匪,如今为了躲避追捕,已经剃了头发,正在燕州望县的菩提寺中安安稳稳做着高僧呢。
衙役把那些所谓的“高僧”拿回来后,有老铺头当场就认出了好几个正在多年通缉的要犯,他们自知逃不过去了,便尽数招了。他们都还记得吴惠莲,在他们口中,吴惠莲是个很古怪的女子。
“呵,她是个傻的。我们那么糟践她,她看到我们病了,竟还给我们医治。莫非是她舍不得我们身子?”
“很抗折腾,被折腾得昏死过去,醒来却只要纸,写什么方子。”
“我们刚追过去,她就被她夫君从马车上丢了下来。那夫君还说让我们可以任意享用那吴小娘们,只要放过他就好。”
……
当年的那些流匪自知没了活路,便不肯让别人好活,嬉嬉笑笑将骆允当初如何于危难之际舍弃吴惠莲说的极其详尽,又把吴惠莲落入他们手中如何被折磨,说得很详细。他们也有哭的时候,他们会懊恼地哭着说,他们苦了这两年,眼看就要躲过去,再去任意劫杀了,没想到竟被抓了。早知道,他们这两年就趁着做和尚的时候,好好做几件大事,竟白守了这两年的清规戒律,常来庙里上香的就有好几个皮肉细嫩的娘子,竟没有下手,实在吃了大亏。
这些流匪也有些年纪了,他们骂过哭过之后,又嬉嬉笑笑地说便是死了,也活够本了。他们吵吵嚷嚷地,竟喊起了什么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众人听了,恨不得立即将他们千刀万剐了。
骆允自知是要不回医书了,唯恐再失颜面,就忙求着了结官司。
但是程锦哪里肯放过他?
“骆允明知自己舍弃吴大娘子,就是与吴大娘子和离,吴大娘子的嫁妆应该归她自行安排,却告吴大娘子与小女窃取他家医书。这是诬告!应判反坐!盗窃罪窃,劳役三年!”程锦指着骆允,咬牙恨道。
程锦将律条说得清楚,都省了县令翻查的功夫了,又逢先前那些流匪勾起了众怒,骆允便被判了三年劳役,并将吴惠莲的所有嫁妆归还。
其实吴惠莲留在骆允那里的也没什么东西了,首饰衣服都被他妾室瓜分了,只余下几本医书,后面都落着吴家的印。
当中有本医书的扉页上写着:愿世人岁岁平安,无疾终老——吴惠莲。
笔迹稍微稚嫩,应是吴惠莲小时候写下的。
程锦之后带着珍珠去给吴惠莲上了坟,吴惠莲的坟已经被从山顶上挪了下来,是一个很好的地方。在吴惠莲的坟墓不远处,就是程家种的大片药田。这里每年都会尽力做好的药材,送去各地治病救人。
之后又大概过了一年多,程锦才听到京城里的皇太孙被封王了,是衡王。
程锦这才长出一口气,那天的天很好。程锦仰头看过去,就看到湛蓝清透的天空,只飘过一抹闲云。
她先前种下的那颗种子,竟然自己在远方披荆斩棘,长成了她心中所想的那个样子。
程锦知道这些事做下来多么艰难,但彦桓竟然懂得她的话,他竟然做成了她构想中的事。
程锦的心随着飘过的闲云,微微一动。
程锦快走了几步,随后翻身上马去了庄子上。她找到了彦桓留下的弓,因为珍珠不耐烦照看彦桓留下的弓和马,都是程锦闲来无事照看一番。她立了一个靶,拿起了弓箭。
程锦的箭术是顾珏教的,他们十九岁返回京城,随后就传来了定国侯和顾珩战死的消息。程锦便跟着顾珏上了战场,那场战争很惨烈,也是顾珏与程锦难得的好时光。顾珏会站在她的身后,握着她的手,拉起弓弦,在她耳边沉声道:“不要分神,既缠着我来到了战场,就不能做拖累。”
程锦本想永远不再用弓箭,因为她不想要顾珏了,就也不愿再受他一点往日里的好处。
可如今,程锦倒是真正放下了,箭术虽然是顾珏所教,可却是她辛苦练出来的,她凭什么要弃?
况且,若是将来有朝一日,便是顾珏可以利用,都可以拿来一用,何况他所教的箭术?
程锦拉起弓弦,一箭射过去,只是堪堪射中了靶,离靶心还很远。但程锦立即调整,又射出一箭,离靶心更近了。
程锦再次拉弓,瞄准,一箭射了过去……
射中了!
一个北蛮士兵捂着被箭射中的眼睛,跌倒下去。让原本险些在这名北蛮士兵刀下丧命的庆国小兵,立即反扑过去,持刀看向了那个蛮族士兵。
远处的程锦见状也不恋战,便转身跟着其他人将受伤的副将卫崇抬回营中。
今年已十九岁的程锦,如今正在庆国对战北蛮的战场上。她原本是护送她积累筹措的粮草过来,但见战事凶险,程锦便留了下来,充作了女医,医治伤兵。
这场仗,上辈子庆国惨败,定国侯和顾珩都死在战场上。如今依旧是已晋升为定国公的顾远山带兵,但这次顾珩没有参战,来的是顾珏。
但因为程锦的粮草供给及时,又将上一世她所知的事,想尽办法直接或间接透露给定国公。这一世,这场战事打到现在,竟是庆国去追着北蛮打,眼看就要把北蛮逼退至瑶山以北。
程锦知道,这场仗胜了之后,只怕又是给定国公等人做嫁衣。但好在,如今定国公府是牢牢绑在了彦桓这条船上。这嫁衣做起来,彦桓多少也能披一披。
况且,就算没有彦桓的利害关系在,程锦也会凭尽全力帮庆国打赢这场战。
上一辈子,庆国输得太惨了,丢了应州、扈州、郇州,让北蛮差点直入皇城。顾珏随后带兵,虽然胜,也是惨胜,只拿回了郇州。想要再打,但有襄阳王掣肘,又有各方势力克扣粮草,就只能退兵回来。但应州、扈州才是庆国的屏障,从此庆国日夜都要在北蛮的铁蹄威慑下胆战心惊。
这些战争打得太惨烈了,昨天还跟程锦笑着说话的人,明天就死在了战场。程锦都没想过,她和顾珏能够活下来。
所以当上辈子的程锦嫁进侯府,一边见军饷粮草短缺,一边又见发现侯府的有些奴仆竟然如此豪富奢靡,怎么不急?
好在,这一世他们没输。
作者有话说:
? 57、不娶
营帐中, 身着软甲的定国公顾远山抿了一口茶,才看向站了许久的顾珏:“卫副将受伤了,明天你带人从右翼进攻。越是这个时候, 越不能急, 别到了最后出了差错。”
顾珏身上的环锁铠还未脱,脸上的血迹还未擦,他立即垂手拱手道:“属下遵命。”
定国公点了一点下首的座位,沉声道:“公事了结,我们再谈谈家事。”
顾珏却不肯坐,直接跪下:“父亲, 我当真不愿意娶程家姑娘……”
“是因为芮湘?”定国公顾远山,冷笑一声, “你母亲来信, 说前些日子我们连连战败时, 她和瑞王来往密切,听说已经定下了。你回去的时候,怕是她已经成为瑞王妃了。”
顾珏却并不为芮湘辩解,只皱眉问道:“莫非父亲也信程家姑娘是什么福星?她来了, 我们才打胜仗?所以才屡次逼着我娶她?她都说能够得胜都是我们将士的功劳, 并非只因她来了, 才能打胜仗的。”
顾远山沉声道:“我信不信并不要紧, 但别人信!而且事实也确实如此, 自她来了, 我们确实屡战屡胜。就算没有什么福星之说, 就凭她能带来这么多军粮、药材、棉衣, 治好那么多士兵将士, 让我们挨过了最艰难的时候, 又几次勘破北蛮的阴谋。娶了她,在军中,既有军心,又得军师,你能省却十年的经营。把她在府中,她也能成为你的贤内助,能让你安心上战场,至少还可保我们顾家二十年的富贵……”
顾珏抬眼看向顾远山:“父亲,这是要为顾家的富贵,就将儿子卖了?”
顾远山冷声道:“她娘亲舍命救过你一回,她将你的病给治好了,又在战场上救过你一回。仅看这些,将你卖了,怕是不够。”
顾珏皱眉道:“她娘又不是第一天救了我,她也不是第一天治好了我。父亲先前不提,但如今她在军中略得了些人心,便即刻发卖我了?我在军中也立下不少战功,也数次出生入死,单凭我自己也可保顾家二十年的富贵。”
顾远山说着,垂眸看向顾珏:“这略得的人心,你怎么就得不到?你究竟是当真看不中程家姑娘,还只是想要忤逆我?你这些年是越发左性了,就像那芮湘,听你母亲说,你也并非如先前那么上心。倒似你母亲厌烦她,你才故意与芮湘亲近的。如今怕是你也并非不中意那程家姑娘,只是那程家姑娘是我提的,你才故意忤逆我,才不肯同意。”
顾珏静了片刻,才道:“孩儿并未故意忤逆,只是中意芮湘一人,若是不能娶她,孩儿宁愿终身不娶。”
顾远山皱眉盯着顾珏许久,想要大发雷霆痛骂一顿,却想顾珏明天还有出战,便生生忍了下来,只冷笑道:“好,好,如今我们顾家也出痴情种了。那我就看看,明天你怎么打这场仗!要是有个差错,你等着回来受二十军棍!给我滚出去!回营帐歇着!”
顾珏起身道:“末将遵命。”
顾珏说罢,就出了营帐。顾远山看着顾珏离开,拿起茶杯还想喝茶,却气得喝不下。回想顾珏的话,顾远山本想将杯子摔了,又舍不得杯里的茶,便就将茶杯重重放下。
顾远山长叹一口气,他这个长子是个可造之材,比起小儿子实在强了不少。但他先前性子太傲,自燕州回来后就更偏执孤僻,竟渐渐成了一副孤绝冷傲的样子。
顾远山这些日子细看程锦人品,觉得依程锦的性情,若是能到顾珏身边,还能转一转顾珏的性情,才极力促成顾珏与程锦的婚事。更何况程锦还救治过彦桓,顾远山原本不知程锦为人,又见彦桓自从回宫并不大提及在程家过往,便疑心彦桓是不是在程家受了委屈。他就嘱咐了程远不要再提家里有个叫做珊瑚的丫鬟,免得让彦桓心中更加记恨程家。但自程锦来到军中,顾远山见程锦处处妥帖,哪里是能让彦桓受委屈的性子?那彦桓对程家的不提及,或许是彦桓在局势未定的时候,不想过多牵连到程家。
只凭这份用心,将来彦桓若是能够争得那个位置,就自然不会忘了程锦的恩情。
这份恩情,或许在什么关键时刻,就能拿出来保命。
没想到顾珏竟然怎么都不肯依从,难不成还真对芮湘一往情深了?
胡闹!芮湘除了容貌好些,还有什么?
顾远山心中已拿定了主意,待回到京城,就将顾珏和程锦的婚事定下来,并不打算去管顾珏愿不愿意。
反正等成了亲,程锦自然会管好他。
顾珏走出了顾远山的营帐,便沉着脸想着自己的营帐走过去。许多将士知他性情,虽然打仗还不错,只是不好相处。见他黑沉着脸,就尽量避开。顾珏正走着,就听到有女人轻声道:“既然同在战场,你我便互托生死的同袍。我射杀那名北蛮士兵,是应该的,你不用专门来谢我。”
顾珏听的那女子的声音,便停下了脚步,皱了皱眉,便顺着那说话的声音找了过去。顾珏知道这是程锦的声音,他第一次见到程锦的时候很惊讶,听到她说话的样子更惊讶。程锦跟他想象中的样子完全不同,她生得太普通了,只是比旁人略白一些。而她的声音,竟然跟他刚回到京城后,曾在他耳边出现的幻听声音一样。
但那女声莫名的出现,莫名的就消失了。就像他永远找不到的蓝发带,就像很多他如何找,都找不到的东西一样消失了。
顾珏走到了伤患所用的营帐旁,在刚刚晾起来的床单遮掩下,向程锦看了过去。
程锦中等身高,头发用块蓝布包着,一丝头发都不露。她穿着最简单的粗布棉袄,跟寻常军医都一样。这棉袄也是程锦送过来的,虽然不中看,但是胜在厚实耐穿。
她来的那天,带来了棉衣、粮食、药材,甚至还有几大车的肉。
顾珏也好久没吃到肉了,那天他喝了好几碗的肉汤。他在那一刻就跟许多将士一样,觉得他们或许还能撑一撑,还能继续打一仗。
他们都不敢想打胜仗,只要不继续输,不继续退就好了。
但留在军营中的程锦,偶然抓住了个探子,竟然顺藤摸瓜抓住几个奸细出来,随后他们就打赢了一仗。
之后,他们就没输过。
顾珏不意外军中将士将程锦当成福星,因为他有些瞬间也觉得这些胜利都似程锦带来的。
站在程锦对面的只是一个普通小兵,看起来才十六七岁的年纪,脸晒得有些黑,眉眼倒看得过去。他看着程锦,眼睛很亮,红着脸傻乎乎地问:“什么是同袍?”
程锦笑道:“就是一起打仗的人。”
在顾珏看来那个小兵明显别有居心,他竟问程锦:“我不认得字,程姑娘能教教我么?”
程锦竟好脾气地蹲下,捡了木棍,一笔一画写给他看。可那个小兵的只看了几眼字,便只看着程锦。程锦竟然不觉冒犯,认真将这两个字教了。随后那小兵说想要学自己的名字,程锦竟然也教了。
几乎所有人都说程锦性情很好,只要不是她救治伤患的时候。平时怎么烦她,她都会不耐烦。
但顾珏只觉得越看这样的程锦越发厌恶,还不如她刚到军营时,让他看到第一眼。
果然攻于心计,如今当真被她一步步的就这么缠过来了,甚至还让他父亲动了要让他娶程锦的心思。
顾珏皱眉一直看着,直到那小兵高高兴兴地走了,看到程锦站起身继续洗床单晾床单。天气还很冷,程锦的手指冻得通红,她洗了一会儿,手就似乎冻麻了,便倒了些热水继续洗。依她如今的功绩,其实可以不做这些事的,但她却做了,并还在和旁人说笑。
装模作样!
顾珏紧皱着眉头,就见程锦将床单洗好,正和别人合力将床单拧干,要拿过来晾。顾珏这才慌忙倒退了几步,忍着因为久站而刺痛的双腿,快步转身走向了自己的营帐。
这疼痛,他都已经忍惯了,旁人都不知道。
只是先前还那道女声可以安慰他,如今连它都没了。
顾珏走到床边,坐下来。他抚着膝盖,心中想道,都说那个程锦医术不错,可见也是沽名钓誉的。不仅没治好他,连他如今还受疼,竟然都没看出来。
这样只会耍弄心机,不知冷热的女子如何能娶进家门?
顾珏正胡乱想着,墨松已经打了盆热水进来,在热水盆里放了药材,端到了床边:“大公子,泡泡脚,解解乏吧。”
顾珏冷声道:“我腿又没什么问题,泡什么脚?是程锦给你送过来的?她的心机全都用在这里了。”
就听墨松道:“回禀大公子,这药并不是程姑娘送来的,这是临行前府医配的药,用于保养。大公子先前也用过的,只是前段时间药材短缺,短了几味药,这才停了些日子。这一停,我就忘了。今天天冷,我也才想起来。”
顾珏听了这话,脸色反倒更不好看,刚要挥手把墨松将盆端走。
就听墨松又道:“不过府医配的药,也是程姑娘先前给的方子。如今药能补全,也是因为程姑娘来了,带了些药材。倒也可以说是程姑娘给送过来的。”
他就知道!
顾珏冷哼一声,便让墨松离开,他自己脱了鞋袜,将双脚浸在水里。似乎这药当真有些用处,顾珏一用,竟然感觉疼痛舒缓了许多。虽还是先前的方子,仿佛却更有成效了。
作者有话说:
? 58、县主
第二天, 顾珏那场仗是打赢了,却受了一点伤。当程锦护送伤兵退后,拉弓射杀北蛮士兵的时候。顾珏看着拉弓射箭的程锦, 略微晃了一下神, 肩膀上挨了一刀。但因铠甲挡着,伤得并没有太重。
但顾珏这一伤还是惊到了顾远山,忙让程锦等人去为顾珏医治。程锦看过顾珏的伤,便将给他熬药上药的事都交给了香桐。
香桐是程锦前两年添到身边的人,程锦看好香桐沉稳有韧性,便放在身边用。除了香桐, 还有一个香茗跟着程锦,两个人如今都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 均跟着程锦学了一些医术。当初程锦选了她们两个人, 除了两个人的性子都不错, 也是因为她们的家里人都是死在北蛮人手里,必然肯跟着她来到战场上。
等香桐给顾珏上完药回来,虽没多话,还如往常一般, 但明显捣药的时候用力了一些。
程锦看向香桐:“明天你别去了……”
香桐轻声道:“旁得军医心底里都不愿意去, 我若不去, 就又要让他们去, 反倒得罪了人。只是受些气, 并没什么受不住的。跟着姑娘前, 多少苦都吃过了。况且他那样乖僻的人, 并不乐得我们这样的人碰他, 只让身边的小厮给他上药, 明天我只管把药送过去就行了。他总归也是能杀蛮子的人……”
香桐说话的声音虽轻, 却略微带着气。
香茗轻推了一下香桐:“你去歇着吧,我来捣吧。”
香桐便站起身,长出一口气,轻声道:“他身份贵重,是该傲些。但他不能这么看不起人,怎么我们做什么,在他看来,就是图谋他什么呢?顾大将军都不似他这样,怪不得谁都不愿意沾他的边儿。”
程锦笑着将香桐拉再自己身边,轻轻给她抚着背,为她顺气。香桐算是沉稳的,她都气成这样,可见顾珏当真没说什么好话,没给什么好脸色。
顾珏如今的性子确实和上辈子大不一样,他上辈子比如今还要惨些。他刚恢复神智回到京城,就发现芮湘嫁人了,随后又传来父亲弟弟战死的消息,靖阳郡主又记恨了顾珏。靖阳郡主觉得顾珏若是当初不出事,就是不是顾珩跟着上战场,顾珩就不会死。顾珏却在这个时候临危受命,被成帝派往了战场。顾珏从未打过仗,但成帝也没有可用的人,只能将顾珏推向战场。
顾珏说是去打仗,其实就是去赴死。
在那种境况下,顾珏都没像现在脾气这么坏。上辈子的这个时候,顾珏的性子虽也有些孤傲别扭,可偶尔还能听得进去程锦几句劝的,对旁人的态度也算和气,也不似如今这样百般防备着她,觉得她有图谋。
但程锦上辈子就没看明白过顾珏的心思,不然也不会被顾珏坑了。或许顾珏本就是如今这个性子,上辈子那个顾珏,不过他装来骗她的。
可顾珏也没有防备错,她确实有图谋。上辈子,她谋顾珏这个这个人。这一世,她谋一个向上一步的台阶。
这场仗胜了,是顾家获利最大。
但作为福星的程锦,也不可能全无收获?官家会不会给她封赏,那都是听天由命的事。只看她这些日子在军营中的人脉积累,让她多了许多别的路走。
若是当真无所图,程锦不会出这些风头,不会顺水推舟,做了这个福星。粮草可以让别人运送,许多事也可以托别人做,将事情分散开,她不过是颇有大义的四品兵部道的程家姑娘。但她将这所有功绩都摞在自己身上,而且以最柔和的姿态在军中积蓄着情分,怎会是无所图呢?
听到彦桓被封为衡王的那一天,程锦心动了。为她将来的某种可能心动了,为她上辈子无法到达的位置心动了。
她比上辈子的自己少了鲁莽,少了棱角,少了一些少年意气,多了许多周到妥协。但原来她肚子里争强好胜之心,并未变过,她还是那样想要去攀折更高的枝桠。
这是她不会再鲁莽地只奔着一条路走,痴心地盯着一个人看,不给自己留任何退路。她只会向前迈一步,伸出手,然后等着人来接。若是彦桓有心,她在战场上的功绩,足够让彦桓将她拉到身边。若是彦桓无心,那她的手也可以搭在别人的肩膀上。
顾远山想要顾珏娶她,程锦是看出来的。顾远山知道了她的能力,想要将她弄进顾家,为他们管束好顾珏,为顾珏稳住军中声望,为他们顾家清理府中蠹虫。顾远山没有问过程锦的看法,在他看来,或许唯一为难的就是顾珏对芮湘的情分。程锦是程远的女儿,也是他们顾家出去的奴才秧子,她的意见并不重要。
但顾远山能看到的,别人也能看得到。
时局混乱,谁不想家中能有几个贤能人来趋吉避祸?
若是能娶个家世好,又贤德的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娶到那样的,能娶个家世寻常,但有能力的也不错。
程锦不是被选的,如今是她在选人。
但顾珏并不在程锦的选择范围内,不要说什么前世的事,也不提顾珏如何钟意芮湘。单就如今定国公家里的处境,程锦就不会选他。定国公还在,顾珩还在。如今的国公府,可不是顾珏的。而且如今定国公现在看着还好,但大胜之后回到京城,自然要封赏,往上走一步就是封为郡王。但定国公若是把彦桓扶上位,莫不是要封王?若是能顺利除去襄阳王等人,还有什么可封的?
顾家内里如何,程锦再清楚不过,没人下狠手肃清,抓个错漏太容易了。
程锦上辈子都如此艰难,如今多一个定国公,还有个小叔子,平添了几层的利益勾连,那就更难办了。
这军中,可用来制衡顾家的人也有几个。如今虽然不做声响,一同对抗北蛮。但往后没准就能被提起来,一同瓜分了顾家的富贵。
程锦年纪虽然大了些,但在相中程锦的人眼中,根本不是问题。
程锦也不在意是不是做继室,或是家里有没有妾室。只要对方略有些才敢,懂得敬重妻子。别撇下自家妻妾,一味护着外面的女人养着外面的孩子,又说不通道理,也就够了。
程锦当初恨顾珏,也不是因为顾珏心里想着别的女人。是因为除了芮湘,顾珏竟然哪个女人都不碰。哪怕顾珏不喜欢她程锦,多宠爱个妾室,生下一两个孩子,程锦都还有些指望。妾室生出来的孩子,最起码也得叫她母亲。她好生待那孩子与那妾室,将来未必不能换来几分真心。
可空荡荡的摄政王府后继无人,顾珏倒是有个做皇帝的儿子。
但那小皇帝能认顾珏为父,又怎能将她程锦看在眼里?估计再过两年,小皇帝或许还要恨她程锦是拆散顾珏和芮湘的凶徒。
这才是程锦的伤心之处,顾珏是半点后路都没她打算过。
还好程锦死在了顾珏前面,她也只能死在顾珏前面。若是她死得晚一些,下场只会更加凄惨。
……
庆国的军队,终于把北蛮逼退到了瑶山以北,从此只要守好瑶山天险,就可阻止北蛮南下。北蛮经此一役,也损失惨重,怕是数年难以再发动这样的大战。
程锦随着得胜归来的大军返回了京城,因为封赏的圣旨里有她,她如今是永安县主了。
当初程锦给军中送粮草的时候,让程远往上递了折子。
事情虽然紧急,但程锦也不想乱了章法,事后再招别人口舌。因此哪怕程远催得急,程锦也得是按照规矩办,先递奏折,等批示后再运粮草。为怕中间有人截取奏折,程锦让程远先托人给了靖阳郡主,再由靖阳郡主进宫递了折子。事关定国公一府的荣辱,靖阳郡主也不敢耽搁,得了奏折就忙递了过去。
程远的奏折是程锦看着写的,里面有程锦的名字。
这样就算定国公有心隐去程锦,在听到这事后,也不得不在折子中,将程锦的名字加上。
定国公是真欣赏程锦的才干,也真有心让顾珏娶了程锦,所以才有心故意隐去程锦做的事。既然做了他顾家的媳妇,就不方便再抛头露面出这样的风头。筹措粮草的功劳,可让程远领了。她在军中的作为,就更不必细说了,往后可挂在顾珏身上。
女子再能干,功劳也是父亲与未来夫君的。
可是定国公顾远山没想到,先有程远提前递过去的折子,后有顾珏无论如何不肯占去程锦的功劳,竟独自上奏折说清程锦功绩。让程锦一介女子,凭功绩得了县主的称号。定国公没想到顾珏竟如此左性,一路上都对顾珏冷着脸。
顾珏却全然不在意定国公如何冷着脸对他,因大大的忤逆了定国公一回,竟比先前好相处了一些。
程锦没想到这给他人做的功绩,也能落几分在自己身上。听到顾珏独自上了折子给她请功,虽不解其意,但在回京途中,还是出于礼数去道了一回谢。
顾珏却连马都不肯下,他挺直腰背,俯视着程锦,冷声道:“我只是如实上报,并非是单为了你,你也不必道谢。”
心中却想:终于给她个机会来寻我说话了,怕是又要被她缠住。
但见程锦竟然道过谢,就干脆利落地转身离开。
欲擒故纵,难道让我追过去不成?我偏不过去!
但顾珏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却轻轻夹了一下马肚,驾马走了两步,到了程锦身边。程锦不解地看向顾珏,但顾珏只骑着马绕了程锦两圈,便冷沉着脸勒紧马缰,一声不吭地又驾马离开。
程锦虽然不解,就也不多费心思在顾珏身上。于她这里,此事就算了结。
顾珏却不免懊悔烦躁,他竟然中了程锦的欲擒故纵之计。
作者有话说:
? 59、元家
这场仗赢得成帝很高兴, 他竟亲自率百官迎接。
程锦上一世曾经见过成帝,那是她与顾珏打完仗返回京城的时候。
成帝身形干瘦,脸色灰白, 两颊凹陷, 顶着一头苍白的乱发,双眼浑浊地盯着顾珏:“他们都说你打了胜仗,但你胜了么?我们胜了么?没有……没有……朕丢了国土!朕没守住这个国!他们那些人都在笑话朕,笑话朕没有做好这个皇帝。”
“但他们可笑我,不能笑话婉儿,不能笑话我的皇后。她是元家嫡女, 是天底下最好最尊贵的姑娘,什么公主王妃全都比不上她一根头发。她可以嫁给任何一个皇子, 但她却愿意遵守当初的婚约, 嫁给我……她不该被笑话选错了夫婿!我……我只让她跟着我担惊受怕了, 我没让她过上几天舒心日子……家里的姊妹笑话她,她的孩子我哦没看好。铮儿的仇再也报不了,瑞王被他们挑拨地恨我,他们也让我恨起了瑞王……他们, 他们那些人还要继续在背后害我的孩儿……我是皇上, 我却拿他们没办法, 现在我都输了, 什么都没了……”
成帝说着, 竟站起身, 张开双臂, 环顾四周, 狂笑道:“看看, 什么都没了……”
彦铮, 是先太子的名讳,成帝最疼爱的长子。
成帝是个有些疯癫的帝王,但他再疯癫,也是个帝王。他在北蛮的铁蹄和他恨之入骨的兄弟们中,忍痛选择了先对付北蛮。
但此刻的成帝头戴十二旒冠冕,身穿黄袍,他虽然还是干瘦的身形,但一双眼睛闪着精光,头发也梳得齐整。
在他身后,左边站着穿着紫红蟒袍的瑞王彦铭,右边站着身穿青紫蟒袍的衡王彦桓。彦桓在一众人中间,好看得过于显眼。尽管这里有成帝,有瑞王,还有许多位高权重的大臣,但是谁第一眼都会先看到他。
彦桓面上带着最得体的笑容,身量高了许多,身姿挺拔,脸上也显露出些少年的英朗。他如今是衡王,他的仁善之名甚至传到了燕州。
这样的彦桓对于程锦而言,其实有些陌生。三年的时间放在成人身上,或许变化不大。可放在一个十二三年的男孩身上,三年的时间,却足够让一个粉团一样的孩子,长成一个兰芝玉树般的少年。
顾远山一下马,成帝便忙迎了过来,枯瘦的手紧抓着顾远山,狂笑道:“终于胜了!打得好!朕封你郡王!朕封你!”
成帝然后又指着其他一干将领,大笑道:“朕也封你们!你们胜得好!你们太好了!我设了宴,我宴请你们!大宴三天!”
成帝高兴地又有些疯状,丝毫没有帝王威仪,瑞王彦铭在背后对成帝露出不耐烦的嫌弃表情。
据说成帝母后当年是个国色天香的美人,成帝年少是美男子,其皇后也是美人,生个长子彦铮也是个美男子,一家子美人,就只彦铭极其普通。普通的身高,普通的容貌,普通的才学。瑞王唯一不普通的,就是鲁莽执拗、偏听偏信的性格。
成帝随后也不让一干将领家去更换衣裳,见了家眷,竟直接抓着顾远山的手,就把这些人带入宫中,说是要先宴请众人。
虽然成帝的决定突然,但宴席倒是办得一丝不乱,每个人的桌席都安排得当,酒菜上到每个人跟前竟都是温的,歌舞也极好。
成帝喝了酒,就要一一敬在场的所有功臣。但他年纪大,身体不好,敬了顾远山及几个副将,便不能再喝了。成帝便让彦铭与彦桓替他敬酒,彦铭撇了撇嘴,就拿了酒杯过去,一路敬过去,竟滴酒未沾。
彦桓却一一能喊出这些将领的姓氏职位,并亲自斟酒,一杯饮尽。彦桓本来容貌就生得好,多喝了几杯酒,脸上飞红,就如块上好的白玉轻抹了胭脂一般。不免有几个看呆的,彦桓却也不恼,一路敬过来,到了程锦面前。
“永安县主……永安县主……”彦桓亲自给程锦斟酒一杯,拿起酒杯,却仿佛吃醉酒了一样,又重复念了一遍:“永安县主,本王替陛下敬你护国之功……”
彦桓说罢,一饮而尽。然后他看向程锦,双眼水光冽艳。
“谢衡王殿下。”程锦也一饮而尽。
彦桓笑了起来,却不再多话,也不多看程锦一眼,就立即敬下一位,直到醉倒。
但彦桓即便醉了,也没任何丑态,只是走路跌跌撞撞的,不太认得眼前的人。但他却执拗地继续敬酒,声称要替皇爷爷敬遍有功之臣。虽不知道彦桓是真醉还是假醉,但是明显他这样的醉酒是很讨成帝喜欢的。成帝朗声大笑,让侍从将彦桓扶了下去。
程锦在看着歌舞,看到那些舞女轻甩云袖,轻盈旋舞,忍不住心中感叹。不知道这背后吃了苦,才有今日之功啊。
宫宴散后,程锦是直接回到了先前住过的程家小院。齐妈妈的身体越发的不好了,说话多事重复的。一会儿重复说着她儿子小时候的事,一会儿说着感念程锦的话,一会儿又神神叨叨地抓着程锦的手,小声道:“姑娘,你先前住的屋子闹鬼了,我听到过鬼哭的声音,好凄惨可怜呀,我都不敢与人说。姑娘可不好再住了,今儿晚上就跟我一起住吧。就是要住,也得找个道士驱驱邪再住。”
程锦笑道:“嗯,听齐妈妈的,不住过了。我带着香茗和香桐,跟妈妈您住。另外还剩个屋子,给云青、云春住。”
云青、云春原本是跟着程锦来送粮草的,后来他们看战事激烈就留下了。云青、云春是长顺教导出来的人,长顺本就当过兵,往日里教他们也只拿他们当兵来带,到了战场上也有些作为。
此次两人都立了些功,军中又愿意要他们,程锦便放了他们的身契,让他们继续留在军中。云青、云春也只在程家再住两天,就要去军营了。
因程锦多喝了几杯酒,给香茗等人说了几遍宫中的见闻后,仍没散了酒气,就起了玩心。程锦便趁着齐妈妈混混沌沌地睡了过去,就去看看她先前的屋子究竟有个什么“鬼”。
程锦进到先前睡过的屋子,却见还和多年她走得时候一样,不免想到那时孩子一样的彦桓可怜巴巴哭的样子。
程锦笑了一下,看到旁边的大樟木箱子,发了一会儿呆,才将大樟木箱子的钥匙翻找出来。这箱子的钥匙,彦桓有一把,她也有一把。
程锦这把钥匙,会每年给了长顺让他往里填补东西。
程锦翻找出钥匙,将大樟木箱子打开,就见除了她让人放进去东西,另外还多了些东西。一只雕刻简单的玉钗、一对珊瑚耳坠、一串碧玉手串,以及许多旁得东西。
程锦拿起那对珊瑚耳坠,就笑了。她还当是什么鬼,原来是个倾国倾城的哭包鬼。
随后两天,皆是宫宴。只是跟第一天不同,之后两天都携带了家眷。瑞王身边也添了个位置,芮湘坐在瑞王身旁。但芮湘如今还未与瑞王成婚,也穿不得王妃服制,只是穿了套略显端庄的衣服。这是庆功宴,旁人不管先前主战主和都多少带着笑,只是瑞王略微沉着脸,芮湘也双眼含泪期期艾艾地看着顾珏的方向。
旁人见了,就算心里有个念头,却也不敢表露。但成帝忍过了前两天,终于忍不住在第三天宫宴上发了火,直接让瑞王带着芮湘滚。
程锦先前一直在战场上,无力顾及其他,这两天才知道瑞王怎么一直沉着脸。原来先前为了筹措军资,彦桓将所有家产都捐了。但是瑞王不信能打赢,觉得都是往里面白搭银子,并没有任何表态。又因他这两年与成帝越发不合,见成帝一力主战,他便一力主和。此刻胜了,成帝高兴,他便十分不快。
众人终于熬散了宴席,却有个贵妇人找到了程锦。竟是求着程锦去家里小住一段时日,为她家老太太看一看病。但程锦知道这个贵妇人是谁,她姓柳,如今是元家的大夫人。
元家,那是先皇后的娘家,深得成帝看重,地位超然。当初元皇后是二房的嫡女,本来和成帝的婚约是长房嫡女,但因为当初成帝的太子位置不稳,长房有心悔婚,元皇后是替嫁的。元皇后嫁给成帝之后,与成帝几经生死。最危难之时,元家分家了,将元皇后所在二房直接分了出去。成帝那样的脾性,在登基之后,应该发狠地整治元家其他人。
是因为元皇后的劝说,说成帝既然已经剐了抚远伯一家,就不能再下杀手了,成帝才没对先前轻视过他背弃过他的元家长房下手。
只是元皇后数年来殚精竭虑,成帝登基后两年,元皇后便薨了。元皇后薨逝之后,成帝绝食三日,竟一副殉情的架势。还是元皇后的贴身侍女,拿出了元皇后留下的书信,成帝才振作起来。
元家老太太若是病了,成帝哪怕自己不看太医,也得把最好的太医去给元家老太太送去,哪里能求到程锦身上?
程锦似乎看到了,彦桓向她伸过来的手。
程锦便笑着应了下来,
作者有话说:
? 60、攀折
元家老太太是元皇后的生母, 已是耄耋之年,身体却依旧硬朗。除了一些老人家的惯常病痛,并没什么要紧的病症。
程锦来到元家, 便和太医商量着开了个保养的方子。元老太太一用这个方子, 就说很好,又说跟程锦投缘,仿佛程锦就该是她们元家的孩子。元家如今家里没个女儿,元老太太就让元夫人将程锦认做女儿。
元夫人要认程锦做女儿,就不是悄悄的认下,虽不至于大摆宴席, 但还是要些亲近的亲友来做个见证,便于府中设了个小宴。
元家夫人设宴, 许多皇亲贵女自然要来, 靖阳郡主也到场了。
程锦虽然这些日子和元家来往密切, 但也没忽略了已晋为郡王的顾家那边。如今定国公府已是忠郡王府了,正是风头鼎盛之时。
别说靖阳郡主,连靖阳郡主身边的于妈妈,程锦都还如往常一样敬着哄着。靖阳郡主正是志得意满之时, 依旧还当程锦是自家的人, 见到元家愿意认程锦这个女儿, 就自觉元家是借此和她忠郡王府攀扯关系。靖阳郡主得意之余, 也是极欢喜的, 不住连连夸赞程锦。
靖阳郡主既如此, 那来得旁人自然更是不住地夸着程锦。明着夸地是程锦, 暗地里却是捧着元家。而且程锦也当得起这些夸赞, 她身穿一件洋红色的织锦衣裳, 金钗挽发, 手戴玉镯。虽然样貌普通些,但胜在气度仪态极好,又举止得当。
众贵妇见她既有护边之功,又有县主封号,如今添了元家义女的身份,却不见张狂,依旧不骄不躁,进退有度。便是知道程锦的父母不过是忠郡王府中早年放出去的奴仆,且母亲早丧,众人也不敢轻视。
得这一女,家中既添贤妇,又能与元家和顾家都牵扯上关系,有些贵妇不免又仔细留意了一番程锦举止言行。越是留意,越是中意。但众人也都知道忠郡王家有个顾珏,与程锦同年,却尚未定下婚约。程锦家里和顾家极为亲近,且程锦救治过顾珏,又与顾珏一道在军中抵御北蛮,说不好两家大人已经定下什么。顾珏如今已是忠郡王世子,程锦能成为元家的义女,难保不是顾家为了未来的儿媳提高身份。
因此尽管有人中意程锦,却也不敢贸然行事,只等着仔细打听过后,再寻个机会好好跟程锦说说话,再做打算。
但靖阳郡主却全没旁人那样的想法,她虽然也夸赞程锦,但丝毫不想顾珏娶了程锦。便是如今的忠郡王顾远山跟她提过此事,也被靖阳郡主给拒了。
靖阳郡主觉得如今他们家是郡王府了,顾珏将来的妻子是要做郡王妃的,顾珏将来必然要娶个世家贵女,程锦的家世是配不上的。
而且程锦虽然也得她喜欢,但程锦若是成了她的儿媳,靖阳郡主就不喜欢了。程锦太有主意,也太有本事了,哪家女儿像她那样去护送粮草,又去战场的?
程锦若是进门,那将来顾珩的妻子便是找得门第再高,也很难压得过程锦去。
爵位既然给了顾珏,靖阳郡主不免更心疼些小儿子,有心将来让顾珩夫妻来管郡王府所有事务,让他们多得些实在的好处。那顾珏的妻子就既要出身好容貌好,又要好脾气,性子软,好拿捏,不然怎么能放手让顾珩夫妻来管事?
程锦虽然看起来好脾气,是个周全妥帖的人,如今自然什么都好。但进了家门,程锦却不见得是好拿捏的人。
而且程锦又是管了多年事的,如今元家这场小宴也是程锦帮着元夫人办的。所说是协助元夫人,但听元夫人夸赞程锦时的意思,竟是程锦主事办下来的。宴席虽小,但来的都是达官显贵,能办得处处妥帖,人人赞许,也非易事。有这么本事的嫂子,顾珩得娶个什么人物,才能争来管家之权?
有了这份心思,程锦看起来越是贤能有本事,靖阳郡主就越是不愿顾珏娶了程锦,倒也恰如程锦所料。
众人既想起了顾珏,便不由得想起了芮湘,就此又想到了瑞王。元家可是瑞王的外祖家,成帝这次都赏赐了东西,让衡王彦桓送了过来。可瑞王人也不来,礼也未至,看来当真和元家决裂了。
瑞王这是当真为了赵家的事,记恨元家了。
寻常百姓或许不知,但如今宴席上的都是京城中显贵,自然都清楚瑞王和元家的事。
先瑞王妃赵氏还在的时候,曾想为自家弟弟求娶过元家的一个姑娘。但却被元家所拒,当时成帝只有瑞王一个子嗣,赵氏便已将自己当做了皇后,觉得自家弟弟愿意求娶元家姑娘,是给了元家继续延续富贵的机会,却没料被元家以自家女儿已有婚约所拒。但在赵氏看来,这不过是借口,她赵家既然要娶,那姑娘有天大什么婚约也该退了。
但元家毕竟得成帝看重,便是赵家再猖狂一时也不敢贸然抢亲,便忍耐下来,只等瑞王登基才报这个仇。但瑞王听了赵氏的抱怨,就想起了许多元家诸人更偏他兄长,而冷落他的往事。瑞王一时不忿,便亲自去了元家,强令元家姑娘嫁入赵家。元家能得成帝看重,就是因为当初他们守诺,让元皇后的嫁给成帝。如今便是瑞王逼迫,元家也不肯毁掉定好的婚事,让元家姑娘嫁入赵家。
但瑞王当时又是成帝唯一的子嗣,等到他登基为帝,元家怕是要阖府落难。元家长辈正在为难之时,元家姑娘服毒自尽,留话让家里人只说她病故。这样既守了婚约,也没有将瑞王得罪的太过。
元家在一代拢共就这一个姑娘,又是在元老太太跟前长大,得全家宠爱。元家虽恨,却也明白自家女儿一死以庇护全族的心思,就有心含恨忍下此事。但此事却被成帝知道,成帝勃然大怒,似再经了一遍他与元皇后艰难成就的婚事。成帝斥责过瑞王尤不解恨,便将那要强娶元家姑娘的赵家儿子鞭打致死。
瑞王不服,说那元家姑娘病故与赵家没有干系,为什么要用赵家儿子的命来偿。
成帝当时说了一句:“别说赵家一个儿子,便是那赵家一族的命来偿,也是应该的!你别忘了,元家才是你的外祖家,朕才是你的父皇!”
后来赵家果然阖府抄斩,赵氏也被逼死。虽赵家的抄斩,还有别的缘故在里面,最主要是成帝实在恨极了赵家在背后离间他和瑞王的父子情分。但在瑞王看来,就是以往就偏心他大哥,看不起他的元家在背后挑唆。后来彦桓恢复身份,又对元家格外礼敬。元家就算是一时没有站倒彦桓一边,也已被瑞王视为死敌。
元家和瑞王的事,程锦上辈子就知道,这一世也留意过。所以当元夫人来找她给元老太太看病,她就知道了元家是在为彦桓做事。而元家既然选择了站边,这衡王府出自他们元家,自然比出在别家好。
当天的宴席上程锦虽然见过彦桓,却没有跟彦桓说话。彦桓恭贺过元家夫人后,便去男宾席了。那天的席上,是有许多人中意程锦,但更多人都在留意彦桓,如今的衡王殿下。
身份贵重、容貌出众、为人和善、又尚未娶亲,已是许多人心中的佳婿。更何况,他与瑞王一样,都是未来储君的人选,距离天下最尊贵的位置,不过一步之遥。连程锦去见靖阳郡主时,靖阳郡主偶然提到彦桓,都止不住的懊恼,一直后悔没生个女儿。不然凭如今忠郡王府之势,嫁给彦桓不正好门当户对么?
程锦真正能和彦桓说上话,都是元家宴席办完之后两天了。
彦桓来看望元老太太,元老太太见了彦桓,笑着说了几句,便顺势说起听说园子里的花开得好,让程锦与彦桓去折几枝回来。程锦与彦桓走在园子里,身边的人渐渐就止步了。走到一处亭子,就只剩下程锦与彦桓两个人。
程锦沿途随手折了几支花,拿在手里,静等着彦桓开口说话。
但等了等,却没听到彦桓言语。
程锦便看向彦桓,这一看,却把程锦都吓了一跳。彦桓竟不声不响地独自把自己哭成了个泪人。他也知道这样丢人,一见程锦看过来,彦桓就忙背过身,用袖子擦着眼泪。直把一双眼睛擦得通红,彦桓才转身面对程锦。
程锦跟彦桓分开地久了,一时拿不准他如今的性情,不好多说什么,却也不好什么都不做,便给彦桓递了块帕子。
彦桓拿了帕子,却只将帕子仔细收起来,依旧还用袖子擦脸。彦桓袖口用金线绣着腾云纹,这一擦,眼睛和脸就都蹭红了。程锦见状,就又递给了彦桓一块帕子。
彦桓接过帕子,便又把帕子仔细收起来,照旧用袖子蹭了蹭了脸。
程锦只带了两块帕子,再没有更多的帕子给彦桓了,就连帕子都不给了。程锦就只靠在栏边,捻着花瓣,往旁边的池子丢,逗着一池的锦鲤玩儿。
“我……”不知过了多久,彦桓终于瓮声开口,“姑娘,是不是认出了我?”
彦桓一开口,竟不等程锦回话,就继续一气儿说道:“我知道姑娘肯定认出我了,我确实是故意瞒着你,故意骗了你,故意把程家拖下水了。姑娘讨厌我,生我的气,不理我,都是应该的。姑娘如果讨厌我,往后不想见我……”
彦桓说到这里,再难说下去,就紧抿着嘴唇,红着眼眶盯着池中的锦鲤。
过了一会儿,彦桓才继续轻声道:“我记得姑娘的恩情,姑娘就算不愿理我厌烦我,不肯见我,我也报答姑娘。姑娘想要什么人,想要什么东西,我都会尽力帮姑娘找来。”
程锦笑看向了彦桓:“当真?我想要什么人,你都帮我?”
彦桓略微一怔,然后垂下头,没有言语。他走几步,到了程锦身边,捻了一片程锦手里的花瓣,学着程锦的样子,丢在了池水中。捻了一片花瓣还不够,彦桓随后又捻了一片……
程锦轻声唤道:“衡王殿下……”
彦桓捻着手里的花瓣,低声道:“其实我方才说大话了,我如今虽比先前好些,却也无法什么都做得到,如今也只勉强能做自己的主。姑娘要是想要寻旁人,我怕是做不到。”
程锦笑着问:“那我就只能问衡王殿下要你自己了?”
彦桓用力抿了下嘴唇后,紧绷着声音低声道:“姑娘你听过‘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样的话么?我觉得这话很有道理。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应该报答。我愿意把自己给姑娘,我长得很好,又是个王爷,还会对姑娘好。但姑娘如果不愿意,我也不强迫姑娘。”
彦桓声音低落下来,头也低垂下来。
程锦看着彦桓,轻轻应了一声:“好呀。”
彦桓猛地看向程锦,忙问道:“姑娘说什么?”
程锦笑着看向彦桓:“我说‘救命之恩,以身相许’这话,确实很有道理,我觉得很好。”
彦桓想过种种最坏的结果,万没想到如今竟然能得了个最好的结果。
彦桓呆了许久,才笑了起来,他容貌极好,这一笑便将整个园子争芳斗艳的花都压下去了。
程锦便将手中原本拿着的花都放下,只看向彦桓这一朵,她抬起手,只做出要触碰彦桓脸颊的样子。彦桓就忙在程锦身边坐了下来,直接把脸送到她手心里蹭了蹭。
这园子里开得最好的花,竟自己主动被程锦攀折在手里了。
彦桓欢喜之余,却疑心这仿佛是他在做梦,反复问道:“姑娘可当真拿准了主意,若是姑娘当真愿意,我就真让元大人去跟陛下说了。到时候,姑娘就不能反悔了。”
程锦几次都点头道:“我愿意的。”
彦桓一时又疑心程锦这是可怜他才应了下来,后来又觉得便是可怜他又何妨,总归是程锦应了下来。无论程锦因为什么,因为他的身份也好,他的容貌也好,可怜他也罢。只要程锦愿意跟他在一起,就已足够了。
反正他还能好看个十几年,若是一切顺利,他的身份还能更尊贵。待十几年过去,就算他年老色衰,跟程锦的情分也处出来了,程锦那么心软,必然不舍得弃他不顾。
彦桓也不奢望能得程锦全部的好,只得一两分,就够他暖一辈子的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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