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音、你喜欢的是我?
宕机的不止宋野城一个。
当江阙眼睁睁看着那个书店热搜视频自动播放、旁边列表里还出现了一整排播放记录时, 整个人都陷入了一种僵直的静止状态——
那个以“宋野城”命名的文件夹其实是个隐藏文件夹。
以前他每次看视频都是先把文件选项调成“显示隐藏文件”,进去找到目标后直接播放,看完关掉视频, 再顺手把选项恢复成“不显示隐藏文件”。
这么久以来, 他从来没有注意过播放器,没注意过它的历史记录连隐藏文件都会显示,更没想到偶然借次电脑给宋野城居然就刚好让他撞见了这么个“大场面”。
回过神来的刹那,江阙第一反应就是想伸手合上显示器,然而他的手才刚刚抬起一寸,立刻意识到这行为简直此地无银三百两,既像做贼心虚又明显欲盖弥彰。
宋野城的坐姿原本就略微偏着身子, 所以江阙抬起手又顿住的动作虽然细微,却还是在他的余光中闪动了一下。
这一下立刻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令他倏然扭头看向了那只被江阙悬在腿上几厘米处、半抬不抬仿佛无处安放的手, 继而顺着胳膊一路往上, 迎上了江阙的视线。
四目相对的一刹那,他清楚地在江阙眼中看到了一种近乎不知所措的神情, 与此同时,他惊讶地发现江阙居然——
脸红了。
房间的灯光并不算亮, 但哪怕是在这种稍显昏暗的光线下, 江阙脸上泛起的那层红晕也清晰可辨,再加上那双小鹿般的眼睛中忽闪忽闪的无措,令宋野城莫名生出了一种他被自己欺负了的错觉。
宋野城呆愣几秒,旋即不可思议地笑了起来:“你脸红什么?”
虽说那些历史记录确实让他很意外,但在他看来合理的解释倒也不少, 比如“你是我剧本主演, 我好奇你的演艺经历”, 再比如“进组前对你不熟悉,所以通过视频了解一下”,反正随便哪种应该都说得过去,又何至于脸红?
然而,江阙现在的反应就仿佛一只偷吃松果被现场抓包的松鼠,尴尬里还有那么点窘迫,窘迫里还有那么点羞赧,也不知是经历了来自哪个次元的精神洗礼,憋了好半天才突然蹦出来一句:“我,我其实,我。”
得,这不仅脸红,还结巴上了?
宋野城有点想笑:“……你其实?”
江阙垂眼避开了他的视线,好半天才终于眨着眼挤出了完整的一句:“……我不是告诉过你,我以前追星么。”
听到这话,宋野城的脑子突然卡顿了一下,紧接着才回忆起了开机仪式那天晚上,被贺景升的突然造访打断的那次对话:
“你怎么走上写作这条路的?”
“我小时候追星,被我爸发现了……”
“你小时候喜欢的是谁?”
“是——”
回忆到这里,宋野城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原本揶揄玩笑的眼神瞬间变得既期待又忐忑了起来,仿佛在说:不会吧?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他眼中的期待莫名给了江阙一丝勇气,令他忽然觉得说出来好像也没那么难。
片刻后,他终于像是卸下一口气般,微微浮现出了一丝笑意:“就是你。”
轰!
漫天烟花在胸腔里无声绽开。
宋大影帝的演技在这一刻经历了断崖式的滑铁卢,他几乎都没法控制好面部肌肉,以至于错愕、惊喜、难以置信和“我是不是该保持优雅”等等复杂情绪在他脸上交织出了一张色彩纷呈的网,简直就好比蒙克的《呐喊》上叠加了一层达芬奇的《蒙娜丽莎》。
他、爱、豆、是、我?!
他是因为我才走上写作这条路的?
所以从前我在看他书的时候,他其实也一直在关注着我?!
这种类似于突然发现橱窗里渴望了很久的瑰宝其实早就在自家保险柜里的感受没法不让人欣喜若狂,宋野城只觉得胸腔里绽放的那些烟花都化作了刚被摇晃完的可乐,噗呲噗呲地往上蹿着欢快的气泡。
江阙盯着他变幻莫测的神情,一时半刻没能摸清他的心理活动,跟他木头人不许眨眼似的对视了半晌,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
“哗哗哗哗哗——”
忽然一阵热烈的掌声从电脑中传来,再次将两人的视线吸引向了屏幕。
此时台海书店的视频已经播放完毕,播放器自动播放起了历史记录中的下一个视频。
这个视频的清晰度远不如之前两个,播放器窗口甚至又自适应地缩小了一圈,画质看上去就像是古早的480P标清——
伴着如潮般的掌声,少年宋野城出现在领奖台正中,身穿精致礼服,眸光熠熠生辉,微微前倾身子凑近了话筒:“May light always find its way to crack into the darkness, which in turn, be open to accept the brightness.(但愿这世上所有光都能照进黑暗,而黑暗也愿意接受光。)”
宋野城诧异地看着画面中十六年前的自己,既新鲜又不可思议,还捎带着有点不好意思:“你怎么连这个视频都有?”
这是2004年的颁奖典礼录像,获奖作品是他2003年、12岁参演的第一部电影《深渊》,镜头里年仅十三岁的他在如今看来简直青涩稚嫩得不行。
那两年PC才刚普及不久,智能手机都还没影儿,无论是《深渊》电影本身还是后来的颁奖典礼都是通过电视台播出的,而且因为年代久远,后来网传的版本也少得可怜,就连他的多年老粉都不见得会有这段影像。
“那会儿你才多大?”宋野城一边问一边在心里算了算,“七八岁?”
“八岁。”江阙道。
“那你当时看得懂?”宋野城略带揶揄地笑觑着他,又朝屏幕示意了一下,“知道我那话什么意思吗?”
这话问得其实有点侮辱智商,因为就算当时的江阙听不懂英文,也不至于看不懂字幕,而只要看懂了字幕,那句话的意思并不难理解。
然而江阙并没有觉得被冒犯,他甚至连丝毫犹豫都没有,就说出了另一句含义完全相反的话:“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但愿所有光都能照进黑暗,而黑暗也愿意接受光。
这两句话看似含义相悖,但很明显是同根同源——江阙压根就没去翻译宋野城的致辞,而是直接引用《约翰福音》里的句子追本溯源地点明了他致辞的由来。
这句子虽然没那么生僻,但也远不到人尽皆知的地步,所以江阙回答得这么笃定,倒真让宋野城有些意外:“你信教?”
江阙轻笑了一下:“不信,只是刚好知道这句而已。”
宋野城点了点头,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饶有兴趣道:“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在颁奖典礼上说这句么?”
这回江阙没再立刻回答。
他稍稍沉默了片刻,但却不像是在思考,倒像是在回忆,仿佛那个答案已经在他心中存在多年,只是不曾验证过一般:“因为……你希望每一个身处黑暗的阿洛都能遇见一个梁齐,而他们……也愿意接受梁齐带来的光?”
如果说宋野城刚才还只是意外的话,听到这个答案那就真是有些惊喜了,因为这答案与他当年心中所想分毫不差,说是复述了他的心声都不为过。
《深渊》是一部双男主的剧情片。
主角之一阿洛是生活在边境混乱地区的一群孤儿当中的一个,那群孤儿从小被犯罪团伙养大,被灌输无数扭曲观念,以年幼之便被团伙用来行骗、走私、贩毒、拐卖人口,几乎毫无底线。
而另一个主角梁齐是一名警察,原本在大城市工作,因为在一次行动中违反纪律被调任到了穷困潦倒的边境,偶然与年少的阿洛结识,从此踏上了拉他走出深渊的漫漫长路。
这个过程曲折且艰难,因为深渊之下早已习惯了黑暗的阿洛并不认为自己需要被拯救,长期扭曲的是非观让他根本分不清黑白善恶,对梁齐伸出的援手只有满心的抵触和厌恶。
但梁齐并没有轻言放弃,他救了阿洛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阿洛虽然都显得毫不领情,却难以抑制地开始慢慢动摇,慢慢开始怀疑自己从前的认知,慢慢试探着、触摸到了那束从被梁齐劈开的裂隙中投进的微光。
然而光明与黑暗的交锋永远要以无数惨痛的血泪为代价——就在阿洛即将彻底迷途知返时,他的动摇被同伴出卖给了团伙头目。
那是他第一次身陷死亡的绝境。
也是梁齐最后一次救他。
当阿洛最终得救,却怀抱着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梁齐时,从未有过的悔恨与痛楚令他寸断肝肠,但再多彻悟却也无法扭转光阴,他能做的唯有不让梁齐付出的一切成为徒劳,唯有更加坚定地跨出那与黑暗决裂的脚步。
于是,他继承了他的遗志与信仰。
他长大后成了他。
他就像一颗在深渊中发芽的种子,明明应该腐烂、枯萎,却因为曾被炙热的鲜血浇灌,所以拼尽全力攀上崖顶,终于在晨曦里绽出了烈焰般的花。
当年的宋野城饰演的正是年少时的阿洛,那个桀骜不驯、周身充斥着野蛮与戾气,但偶尔也会独自茫然动摇的阿洛。
那时的宋野城还未经历过任何系统的演技培训,出演的整个过程凭借的都只是过人的天赋和共情的本能,正因如此,他时常陷入角色无法自拔,甚至偶尔还会因为自己的扪心自问而辗转难眠。
他总是在想:如果梁齐不曾出现,阿洛会有怎样的结局?如果阿洛能早些伸出触碰光明的那只手,梁齐是不是就不用以死亡为代价?
可惜这世上没有如果。
但却可以有希望。
所以他希望就算深渊黑暗凶险,身负光明之人还是愿以赤诚和坚韧将它劈开一道裂痕,而当光明透进缝隙中时,深渊下的枯草野花也愿为它奋力一搏。
——但愿这世上所有光都能照进黑暗,而黑暗也愿意接受光。
宋野城回忆着当年的心路历程,既感慨又有种回溯过往的沉浸感,半晌后,他像是在那时光的洪流里捡到了某颗不同寻常的鹅卵石,眸光倏然亮了起来:“对了,你知道我第一次看到那句话是什么时候吗?”
江阙的眼睫忽地轻颤了一下,像是被谁轻轻拨动了似的,也不知是因为宋野城突然出声还是因为他问的这句话本身。
但那也只是稍纵即逝的一刹那,他很快便认真看向了宋野城,示意自己在等他揭晓答案。
宋野城眨了下眼,慢慢回忆着道:“那是拍《深渊》的前一年,我11岁的时候。有天夜里,我在医院给一个小朋友读书哄他睡觉……”
小朋友。
这温柔又可爱的称呼如羽毛般轻轻蹭过了江阙的耳蜗,令他在心中跟着默念了一遍。
“当时医院床边就只有一本破旧的《约翰福音》小册子,还是KJV英文版,措辞特别晦涩。我虽然勉强能翻译,但译出来其实自己都觉得不怎么通顺。不过他好像也没太在意,就那么安静听着。直到等我读到‘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的时候,他突然小声问我:……黑暗为什么不接受光?”
宋野城的叙述轻柔和缓,仿佛不知不觉间就已将人带回了十多年前的那个深夜。
“其实我哪知道为什么?”宋野城无奈地苦笑了一下,“那时候我对宗教根本还一无所知,连上帝和耶稣是不是一个人都不知道。但我怎么也是大哥哥嘛,我觉得我不能答不上来啊,就一本正经跟他说:可能是在黑暗里呆久了,还不太习惯有光吧,就好像你在夜里睡得正香的时候,突然有人开个大灯晃你,你也会很不爽对不对?”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会儿我还觉得自己解释得特完美,心说哟呵,我这理解能力满分啊,给我自己都说服了。”
他越说越觉好笑,最后几个字甚至带上了一点颤音,使得江阙也不禁跟着浮起了一抹笑意。
但就在这时,他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转折,话音稍稍停顿了一下,随即轻轻地、略带自嘲地笑叹了一声:“不过后来我就没再见过他了,也不知道他长大以后还会不会想起这些,会不会觉得当年遇上了一个大忽悠。”
会么?
未知却又无须作答的悬念漂浮在空中,在柔和的灯光里缓缓流淌,渐渐融进每一缕平缓的呼吸。
江阙默不作声地思忖了片刻,眸光发生了些许细微的变化,继而像是有些迟疑般轻声问道:“那个……小朋友,你还记得他长什么样么?”
宋野城仍然维持着手搭椅背的姿势,从始至终未曾变过,此时略微仰起头回忆了一会儿,终于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太久了,”他说,“我那会儿年纪还小,唯一能记得的就是他整个人都很瘦弱,像只受了伤又饿肚子的小猫似的。只有那双眼睛很亮,但却又总是低垂着,好像生怕跟谁目光相撞,显得特别没有安全感。”
说到这里,他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语气中稍稍带上了些许欣慰:“不过后来听说他已经有了可以照顾和保护他的人,所以我想……他应该不会再没有安全感了吧。”
江阙没有说话,心中蔓延起一丝复杂又难以言明的滋味。
问出那句话时,他其实也不知道自己想听到怎样的答案。
太久了。
正如宋野城所言。
所以记得或者不记得,对于漫长的十多年时光来说都已是过眼云烟,时至今日也早该烟消云散。
就在这时,他搁在桌上的手机忽然亮了一下。
江阙偏头看去,宋野城也被吸引了目光。
屏幕上显示着两条来自庄宴的消息推送,他给江阙发来了一串车牌号,说这辆车明早会在停车场等他,送他去机场。
宋野城瞥了一眼时间,发现居然都已经快过零点了,连忙“啧”了一声站起了身:“这么晚了都?我走了,你赶紧睡吧,明天还要早起呢。”
江阙点了点头,也跟着站了起来,拿过手机给庄宴发了条回复,随即陪着宋野城一起往房门走去。
行至门口,江阙停下脚步,手搭在门把上,目送宋野城走到对面拧开了他自己的房门。
江阙正准备道声晚安就将门关上,却忽见宋野城动作一顿,站在他自己门前转过了身:“你刚才说……你小时候喜欢的是我?”
这冷不丁的一句“喜欢”让江阙懵了一下,随即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追星的事,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心说这反射弧到底是有多长啊?
带着那点哭笑不得,他轻轻点了下头:“嗯。”
刚点完头,他忽然又意识到宋野城这话其实有点奇怪——他的重音似乎并不在“我”,而在“小时候”,仿佛宋野城想求证的不是他追星的对象,而是追星的时间似的。
江阙正觉怪异,就听宋野城追问道:“那后来呢?”
江阙一时有些茫然:“嗯?”
宋野城舔了下嘴唇,似乎有点不太好意思:“后来……现在……变了吗?”
这一回,江阙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万没想到他惦记的居然是这个,刹那间,笑意弥漫上了眼角眉梢。
他平日里本就笑得少,即便偶尔笑也总是淡淡的、浅浅的,可这会儿却像是止不住一般,漂亮的双眼弯成了两盏月牙,连带着身子都有些轻颤。
宋野城被他笑得莫名有点心虚,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尖:“喂……”
江阙好容易才将笑意收住了些,迎着宋野城那略带嗔怪又暗含期待的目光,终于轻缓而认真地给出了答案。
“没有,”他道,“一直都是你。”
命运、命运的齿轮锵然转动
夜阑人静, 灯影微茫。
许是因为临睡前情绪起伏太大,抑或是恰好提起了那位“小朋友”的缘故,宋野城这晚洗漱上床后并没能很快进入深眠。
他的身体是困倦的, 但潜意识却像是电影回放般, 令他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多年以前那段尘封已久的过往——
那是一个仲夏的傍晚。
声势滔天的雷雨将阴霾苍穹震得轰隆作响,时而划破天际的闪电令整个世界忽明忽暗。
瓢泼大雨击打在车窗上,挡风玻璃前的雨刷形同虚设,近处的山崖、远处的峻岭都被雨雾笼罩得模糊不清。
前排开车的宋盛和副驾驶上的秋明月都在不住地念叨这雨下得实在突然,后座年少的宋野城则怀抱着一只几天前在路边捡到的小奶猫,轻轻安抚着它被雷声吓出的惊颤。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是南方一座靠近边境线的小镇。
宋盛和秋明月每年都会前往他们资助或扶持的贫困地区福利机构视察,今年定下的时间刚好是暑期, 便索性带上了放假的宋野城一起,从首都自驾一路南下,也算是一家三口难得共聚的旅行。
那座小镇地处群山环绕之中, 而此刻他们开上的这条盘山公路就是通往它的必经之途。
山路狭窄, 右边是垂直往上的嶙峋峭壁,左边则是深渊般的陡崖, 猝不及防降临的暴雨令原本就崎岖的道路变得更加险峻。
宋盛一面放慢车速打开远光灯,一面乐观地跟秋明月和宋野城说不用担心, 说夏天的雷雨来得快去得也快, 一会儿就能停。
就在他话音未落之际,一道黑影突然从左侧深渊趔趄而出,刹那间跌进了车前灯的光束!
呲啦——砰!
宋盛猛地一脚刹车,尖锐摩擦声划破雨幕,制动性能极好的越野几乎瞬间抓地, 却还是堪堪撞上了黑影!
车里的三人险些被安全带勒得窒息, 宋野城怀中的奶猫一个翻滚就要落地, 得亏他眼疾手快才给捞了回来。
冲势一停,宋盛和秋明月立马解开安全带下了车,宋野城也连忙把小猫放在一旁,跟着推开了车门。
车前跌坐着一个约莫五六岁的小男孩。
他浑身都像是在泥水中翻滚过一般脏污不堪,穿着不合身的破旧衣裤,光着脚,大雨冲刷着他乌黑的短发,细瘦苍白的脖颈和手臂上满是伤痕,连指甲缝中都洇出了鲜红的血渍。
那伤痕不像是撞击所致,倒像是被尖锐之物刮擦,或是被粗粝之物磋磨出的。
见此情形,三人心中顿时恍然。
——他是徒手从陡崖下爬上来的。
意识到这一点后,三人忍不住往那深渊般的崖下看了一眼,发现那崖壁起码有七十度往上,几乎难以想象这么瘦弱的孩子是经历了怎样的艰难困苦才攀上这崖顶。
然而相比疼痛而言,那孩子似乎更怕被人注意,看见三人下车立刻把头埋进了臂弯,在远光灯的照射中蜷缩着身子拼命往后瑟缩。
虽然他的抵触显而易见,但宋盛和秋明月怎么也不可能放任他不管,上前蹲身查看了一下他的伤势后,立刻决定带他去医院,几乎不容抗拒地将他抱进了后座。
越野重新启动,翻山越岭往镇上赶去。
小男孩低头抱着膝盖蜷缩在窗边,半张脸埋在交叠的肘弯里,湿漉漉的黑发不停往下滴着水,裸露的手臂和脚背都遍布着触目惊心的血痕。
他一声不吭,浑身却微微颤抖着,也不知是因为寒冷、疼痛还是害怕。
宋野城抱着小猫盯着他,忽然觉得他比小猫还要脆弱几分,回身从椅背后翻出一张毛毯,轻手轻脚地披在了他身上。
小男孩身子一颤,像是从梦中惊醒般怯生生抬眸看了他一眼,继而目光被他怀中的小猫吸引,停留了足足好几秒才又飞快地收了回去。
刹那间,宋野城像是得到了什么启示。
他低头看了看小猫,又看了看小男孩,随即鬼使神差地试探着伸出手,仿照着摸猫的动作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
意外的是,小男孩并没有抗拒,他只是在宋野城刚刚触碰到他的瞬间条件反射般缩了下脖子,随后便再没有挪动过,就那么静静眨着眼,任凭宋野城一下下轻柔地、安抚似的抚摸着他的发顶。
*
镇医院,医生办公室。
窗外已经一片漆黑,头顶的日光灯传出嗡嗡的电流声,偶有几只飞蛾撞在灯管上,窸窸窣窣扑出细微的响动。
因掉漆而略显斑驳的办公桌前,头发花白的老医生并没有对在这穷乡僻壤见到秋明月这样的大明星表示意外,他只是一丝不苟地戴着老花镜确认了一下手中的检查报告,而后便转向宋盛夫妇反馈起了检查结果:
“这孩子被车撞到的部位是大腿外侧,但因为你们车速不快,撞击并不严重,只产生了一些青紫和淤血。”
“至于他手脚上的那些伤口,也大多是擦刮出的皮外伤,伤口都不深,没有伤及筋骨,经过消毒止血已经问题不大。”
听到这个答案,宋盛夫妇都稍稍松了口气,但却发现老医生的表情有些严肃,像是还有什么话没说完。
“是还有什么其他问题么?”宋盛追问道。
老医生凝重地点了点头,蹙眉道:“这孩子不仅严重营养不良、贫血,身上还有很多旧伤,有的是淤青,有的见了血,见血的那些伤口有一部分已经结疤甚至产生了增生,还有些像是近期才刚刚出现,愈合效果都不是太好,可能是因为反复开裂或二次伤害……”
*
医院空旷的走廊中。
清冷灯光下,宋野城抱着小猫跟在父母身边,忍不住问道:“妈,他会不会是因为经常被父母打骂,所以离家出走了?”
老医生的那番话很难不让人联想到家暴,即便是年少的宋野城都很快产生了这种猜测。
宋盛夫妇也是一样,但猜测毕竟只是猜测,没有证实之前做不得准。
秋明月抬手捏了捏他的后颈:“不知道,等会先问问他吧,看看能不能联系上他父母。”
宋野城轻轻点了点头。
*
病房里。
换上病号服的小男孩已经比先前干净整洁了许多,他的手上扎输液针,但却依然维持着环抱膝盖的姿势,后腰抵着床头的铁栏杆,整个人都显得孱弱且戒备。
宋盛和秋明月并排坐在墙边正对着床尾的长椅上,宋野城则抱着猫坐在一旁空着的另一张病床边。
“你叫什么名字?”秋明月轻柔地问道。
小男孩抬眼朝她看去,很快又像是被她的精致容貌晃到了似的,飞快收回目光重新看向了脚前的床面,小声嗫嚅道:“铃铛……”
彼时宋家三人都以为他说的是“林当”,自然而然便默认了他姓“林”。
“你家住在哪里?”秋明月继续问道,“是和爸爸妈妈吵架了,从家里跑出来的吗?”
小男孩静默了半晌,终于摇了摇头:“我没有家,也没有……爸爸妈妈。”
三人都是一愣,随即才反应过来他的意思,宋盛很快追问道:“那你平时都住在哪?”
小男孩似乎不是很愿意回答这个问题,抱着膝盖犹豫了很久,才像是避无可避般吐出了几个字:“……安康之家。”
这四个字一出,宋盛和秋明月似乎终于明白了他会营养不良的原因——
安康之家是安康集团创设的慈善项目,算是一种民办的孤儿院,原本创办的初衷是分担贫困地区社会福利院的压力,但近些年由于集团本身经营不善,投入到慈善项目的资金越来越少,很多偏远地区的安康之家都已经出现了工作人员不足、孤儿衣食短缺的状况。
但是……
“那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宋盛问道。
就算资金不足,孤儿吃不饱穿不暖,也不该出现这样伤痕累累的情况,这让他不得不产生了一些负面的猜测:“安康之家有人打你们?”
小男孩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一下,像是被他的问题触碰到了某个开关,环抱着膝盖的双臂颤抖着缩紧,如同一只受伤的雏鸟,只想把自己藏进稚嫩的羽翼中。
他这反应几乎无声地验证了宋盛的猜测,他忍不住和秋明月对视了一眼,两人面色都如出一辙地凝重。
坐在邻床的宋野城也皱了皱眉,起身走到小男孩床边坐下,低头看着他颤抖的眼睫,抬手轻柔地摸上他的后脑:“你别怕,我们会帮你的。”
明明他也不过十多岁,按理说尚不具备救人于水火的能力,但他会说出这话并不是因为年少轻狂,而是宋盛和秋明月多年以来的表率给了他无比强大的底气,他知道遇到眼下这种情况他们一定不会置之不理。
不知是不是因为他的语气太过坚定,小男孩仿佛真的受到安抚般渐渐镇定了下来,缓缓抬起眼睫看向他,像是在做最后的求证。
宋野城对他笑了笑,再次肯定道:“别怕,只要你说出来,我们一定会帮你。”
小男孩静静盯了他好一会儿,终于像是卸下了最后的防备。
他抿了抿干裂的嘴唇,重新垂下眼睫,极其小声地说:“是……刘老师,他总是……让我们去他宿舍,陪他……‘做游戏’。”
彼时尚且年少的宋野城并没能第一时间理解这话里令人头皮发麻的含义,他正等着小男孩继续往下说,就听宋盛在他身后突兀地喊了一声:“阿城。”
宋野城疑惑回头,只见宋盛和秋明月的脸色都十分不自然,刚刚喊完他的宋盛对他扯出了一个略显尴尬的笑,故作随意地道:“要不你先出去待一会儿,让我和妈妈跟他单独聊聊?”
宋野城敏锐地意识到了他们似乎是想支开自己,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但却还是选择了相信他们有自己的理由。
于是他点了点头站起身,又不放心似的弯腰安抚了小男孩两句,这才抱着小猫暂时离开了病房。
那天宋野城独自在医院走廊里等了很久,他不知道病房里后来又发生了怎样的对话,也没有阳奉阴违地刻意去窥探,直到几年以后,日渐成熟的他终于隐约理解了小男孩话中暗藏的肮脏内情,宋盛夫妇才将事情的全部真相告诉了他:
小男孩口中的“刘老师”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老师,他甚至都不是安康之家的正式员工,而是因为资金不足、在当地以包吃包住的低薪聘请的兼职护工。
他在安康之家兼职了数年之久,期间频繁借职务之便以“做游戏”为由诱哄那些年幼、残障或智力不全的孤儿为他满足变态扭曲的需求,而如果孩子不从或反抗,就会遭到他的殴打和凌虐。
小男孩是孤儿院里为数不多的身体和智力都健全的孩子,在发现了“刘老师”的恶行后,他曾尝试过揭发和求助,但彼时管理混乱的安康之家早已不剩几个话事人,就连名义上的院长也懒于干涉,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心态潦草敷衍。
于是年幼的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恶魔一次又一次伸出魔爪、肆无忌惮地摧残着他们,他曾拼尽全力阻挠过、对抗过,但却根本是螳臂当车,永远只能落得遍体鳞伤的下场。
终于,在经历了无数次反抗被殴打的伤痛和求助无门的绝望后,他在那个仲夏的傍晚不顾一切地偷逃出了那地狱般的牢笼,一路跌跌撞撞翻山越岭,在倾盆暴雨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攀爬上了那道通往盘山公路的陡崖。
命运的齿轮铿锵转动。
令两条原本平行的轨迹轰然相撞。
它以一场突如其来却又有惊无险的车祸创造了一次相遇,用一束本该昭示着凶险的车灯,照亮了孩童黑暗绝望的前路。
*
那天之后,暑假剩下的时间里,宋野城一家都没再离开过那座边陲小镇。
宋盛和秋明月如同宋野城答应小男孩“我们会帮你”的那样,立刻动身前往他所在的那所安康之家,彻查起了它阴暗不堪的过往。
而宋野城则留在了群山环绕的小镇里,陪那孩子一起等待着处理结果。
*
“原来你叫铃铛?”
天边夕阳铺洒出漫天晚霞,金色的麦田边,宋野城悠闲地仰靠在草垛上,衔着根初熟的麦穗望向小男孩。
小奶猫撒着欢儿地在两人中间翻滚,男孩盘腿坐在一旁,闻言停下了轻捏猫爪的手,从衣领中拎出了一颗被红线悬挂的铃铛。
“这是我妈妈留给我的。”
宋野城翻身凑近了几分,轻轻拨弄了那铃铛两下,在清脆悦耳的细响中笑着与男孩对视:“这名字也太可爱了吧?”
夏风掠过田野,迭荡起水纹般的金色麦浪,小男孩漂亮的眼眸羞赧垂下,在夕阳余晖里投下淡淡扇影。
扇影随着云霞晕开,化作宣纸上掺了水的墨色,蜿蜒着勾出群山的轮廓,点缀出晨曦下的树影葱茏。
蝉鸣不绝于耳,葳蕤草木在夏日清晨的山间自由生长。
青翠欲滴的爬山虎覆盖着半山腰废弃的石屋,山涧从崖顶垂下如丝瀑布、汇聚出清澈见底的潭水,倒映着绿树青山,亲吻着崖底砾石。
小男孩坐在岸边,双脚被清凉的溪水包裹,小奶猫乖乖坐在他身旁,和他一起注视着不远处那道在水面下灵活凫动的身影。
少年身影如鱼般游来,带起阵阵涟漪,临近岸边时倏而浮出水面,抚了把面上清水笑道:“真不下来?水里可凉快了。”
小男孩轻轻摇头,抬手指了指身旁的猫:“它一个人会害怕。”
“它可不是一个人,它是一只猫。”宋野城挑眉揶揄。
小男孩微微一噎,眨了眨眼:“那……它一只猫会害怕?”
宋野城被他逗得笑个不停,抬手朝他弹了下水花:“好吧,那我去给你们抓条鱼。”
少年身影再次潜入水中,小男孩看着他渐行渐远,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溅上的水滴。
山泉是甜的。
他转头看向身旁的小猫,恰见它也同样伸着小舌头舔了舔粉嫩的唇。
两双稚嫩的眼睛懵懂对视,在彼此清澈的眼底倒映出温柔剪影,定格成了晨曦山水中最静美的画面。
白云飘过山巅,引着日头东升西落,为苍穹披上藏蓝夜幕,在夜幕里洒下璀璨星辰。
遥远而广袤的星空下,男孩与少年并排仰卧在草地,小奶猫窝在少年胸口,时不时被飞过的萤火虫吸引,步伐不稳地滚进草丛,稚拙又蹒跚地追逐嬉戏。
近处虫鸣迭起,远处蛙声阵阵。
宋野城单手枕在脑后,另一手指着天幕中的星辰:“你看,那几颗星星围起来的形状,像不像颗小铃铛?”
男孩冷不防被点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却半天没能看出名堂。
“看到了吗?”宋野城扭头追问。
小男孩在星空中认真寻觅了许久,依然没能找到那颗“小铃铛”,只得含糊地应了一声:“嗯……”
“真看到了?”宋野城狐疑道。
小男孩略有些心虚地噤了声,悄悄转头望向身侧,正巧迎上了宋野城促狭的目光。
他忽闪忽闪的眼眸实在无辜,惹得宋野城忍不住颤着胸膛笑了起来:“我逗你的。”
说着,他伸手轻刮了一下小男孩的鼻尖:“小铃铛不是在这儿么,怎么会跑天上去?”
星空光影细碎,小男孩微红的面色被黑夜温柔遮掩,而他眼底浮起的浅浅笑意却比星光更为纯粹,晶莹闪烁在旷野山间。
夜风拂过发梢,拂过悠然绽放的野花青草,拂过高低错落的屋檐,拂入月光倾洒的窗棂间。
午夜寂静的病房里,宋野城细心听着隔壁床上的动静,听着那呼吸久久未见绵长,心知这位郁郁寡欢的小朋友大概又因为沉重的心事而陷入了惯有的失眠。
他在黑暗里发愁了片刻,忽地灵光一闪,从枕边叠起的衣兜里摸出了一个细小的物件。
按键被轻轻摁下,那圆珠笔似的小东西立刻射出一道红光,在漆黑的天花板上投射出了一只惟妙惟肖的卡通小狐狸。
隔壁床上很快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动,小男孩被那画面吸引着坐起了身,双眼在月光中一眨不眨地盯着头顶。
“好玩儿么?”
宋野城握着激光灯下了床,顺带把兜里那一堆零件都抓在了手中,走到小男孩身边坐下,随手换了个灯头,再一按,天花板上的画面顿时从狐狸变成了鸭子。
须臾,小男孩的目光从头顶转移到了他手里的激光灯上,看模样像是十分新奇。
这是前几天捡到那只小猫后,宋野城为了逗它,在路过的一所小学门口买的玩具,配套的一共二十个灯头,都是不同的卡通图案。
这种玩具在城市里其实很常见,但对于长在偏远山区又鲜少能出孤儿院的小男孩来说,却还是闻所未闻的新鲜玩意儿。
宋野城把灯递给了他,那堆灯头也塞到了他手里:“送你了,你留着玩儿吧。”
小男孩本能地就要推拒,却听宋野城胡诌道:“我家里还有很多,这套是重复的。”
小男孩犹豫了片刻,终于腼腆地松了口:“……谢谢阿城哥哥。”
不知是不是因为那天听见了宋盛叫他“阿城”,小男孩这段时间一直以“阿城哥哥”称呼他。这称呼可让宋野城暗喜得不行,毕竟他从小就想要个弟弟,奈何宋盛和秋明月却一直没有再要个二胎的意思。
宋野城笑着摸了摸他的后脑,转身拧开了床头灯,把他手里的激光灯和零件都暂时没收进了床头柜的抽屉里:“好了,这个可以以后慢慢玩儿,现在你该乖乖睡觉了。”
他像个小大人似的按着小男孩的肩头令他躺下,给他拉上被子,又认认真真掖好了被角。
然而做完这些之后,他忽然又有点不知还能做些什么,毕竟他长这么大也从来没有过哄孩子睡觉的经历,这可着实是头一遭。
他思忖着,转头环视了病房一圈,发现隔壁床头搁着本泛黄的小册子,立刻眸光一亮地把它拿了过来,靠在床头,低头用指尖点了下小男孩的眉心:“闭眼,哥哥给你读书听。”
“好。”小男孩从善如流地闭上了双眼。
当宋野城翻开书册、看见那满目晦涩的单词时,心中其实是有些无语的,但好在他的英文水平还算过关,所以即便翻译不甚精准,倒也无伤大雅。
“万物皆是由他所造……生命在他体内……这生命就是人的光……”
虽然大多句子听上去都仿佛天书,连宋野城自己都不太理解,可小男孩还是静静听着,仿佛仅仅有这声音的陪伴就已是满足。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直到听见这样一句时,小男孩才略显疑惑地悄悄睁开了眼,轻声问道:“黑暗为什么不接受光?”
其实宋野城哪里知道为什么,但身为“哥哥”的使命感让他觉得自己有必要试着答疑解惑,他认真想了想,而后分析道:“可能是因为在黑暗里待久了,还不太习惯有光吧……”
这解释虽然不算透彻,但对于小男孩来说却也已经足够,他乖巧地点了点头,闭上眼继续静静听了下去。
夜风拂动轻纱般的窗帘,月光在窗前无声流淌,伴着宋野城轻缓的诵读,为这静谧深夜染上了无尽温情的柔光。
日月更迭,云卷云舒。
聒噪的蝉鸣在时光日复一日的流逝中,渐渐淡去了声响。
秋天即将到来时,宋盛和秋明月已将所有与安康之家相关的事宜全部处理妥当。
“刘老师”的事件被警方立案侦查后,由检察院提起公诉,即将得到他罪有应得的刑罚,所有相关人员也经排查处理,该辞退的辞退,该免职的免职,都为曾经的不作为付出了相应的代价。
除此之外,宋盛与安康集团取得了联系,从此接管了包括此地在内的大部分偏远地区的安康之家,以强大的人力、财力、物力填补了这些孤儿院在设施和人员上的缺漏,将不合规的工作人员进行了一次彻底的大换血。
这其实已经是最好的局面,事情到此本该告一段落,但就在他们准备返程之前,宋野城却忽然提出了一个令宋盛夫妇有些措手不及的想法——
他想让父母领养男孩,带他一起回家。
这个想法几乎算得上出格了,但宋野城从小就不是一个会胡闹的孩子,所以当他提出这样看似离谱的想法时,宋盛和秋明月并没有当即拒绝,而是认真商讨了两天,最后才郑重地和宋野城进行了一次谈话:
“阿城,领养孩子不是一件小事,它意味着你和我们从今往后都要担上一份为人父母、为人兄长的责任。这责任爸爸妈妈不是不愿意承担,但前提是,你自己也做好了万全的准备,不是一时兴起、不是冲动而为,不会在将来的某一天突然意识到自己当初只是头脑一热,你明白吗?”
宋盛夫妇和孩子间的沟通永远都是这样将他视为大人去平等交流,这也使得宋野城在很多时候能够独立思考、理性决定,而不是胡搅蛮缠地说“我就要怎样怎样”。
其实在提出这个想法前,宋野城已经在心里仔细斟酌过几天,但那毕竟也只是“几天”,他知道对于这种关乎自己、家人和男孩一生的大事,他这仅有短短几天的斟酌分量是远远不够的。
而就在这时,宋盛夫妇向他提出了他们商讨后得出的意见:“爸爸妈妈是这样想的——我们希望这件事你先不要仓促做决定,回去之后你可以试着去了解一下,其他有兄弟的家庭会遇到怎样的问题,那些问题你有没有做好面对的准备,顺便也用这段时间让自己冷静思考,判断自己究竟是不是出于冲动。”
“明年的寒暑假我们会再带你来两次,如果直到那时候你还是坚定现在的想法,那么爸爸妈妈愿意无条件支持你的决定。”
这种类似于“冷静期”的提议不得不说是非常理智的,既避免了宋野城当局者迷、一时冲动,也为他成为一个合格的哥哥提供了“预备时间”。
于是,宋野城答应了这个提议。
他没有莽撞地告诉男孩自己会带他走,而是让宋盛跟新上任的、算得上“自己人”的院长打了声招呼,让他多照顾小男孩一些,并且有些不合规矩地、将那只小奶猫作为陪伴留给了小男孩。
送小男孩回孤儿院的那天,天空和他们初见那日一样,下着瓢泼的大雨。
但就在他们即将抵达时,车窗外的大雨却又奇迹般戛然而止,甚至还在傍晚的天边挂上了一抹温柔的彩虹。
孤儿院门前,男孩怀抱着小猫与他们告别。
宋野城摸了摸小猫的脑袋,倾身凑到了男孩耳边:“你等我,等寒假我再来看你。”
悄声承诺仿若意外之喜,点亮了男孩眼中闪烁的微光,将它与涤净的天空和静美的虹桥一起,封存进了那个蝉声遍野、星空璀璨,遥远的、南柯一梦般的夏天。
然而,越唯美的梦境,越会令人在梦醒时怅然若失。
秋去冬来之时,宋野城并没能如约前去与他相见,也正因那次阴差阳错,从此以后他再也没见过那个男孩,只收到了一封男孩留下的、笔迹稚嫩却言辞恳切的信件。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曾经的孩童与少年都已在悄无声息间长大,那些如梦的记忆也仿佛随着光阴被轻纱遮掩,藏进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而命运的齿轮仍在隐秘转动。
它如同一位深谋远虑而又锋芒不露的缔造者,在无数看似寻常的瞬间留下了不易察觉的蛛丝马迹,为阔别已久的重逢,埋下了隐晦的伏笔。
截图、他们到底说什么了?
嗡——嗡——
床头的手机震动了起来。
江阙从被子里伸出手, 摸过手机按停了临睡前定的闹铃。
昨晚睡得本来就晚,再加上纷乱的梦境和低血糖造成的晨起晕眩,令他不得不重新闭上眼缓了好半天, 才勉强撑着疲惫的身子坐了起来。
凌晨05:00。
窗外还是一片漆黑。
江阙下床去浴室简单洗漱了一番, 出来关掉了房中所有电源,这才拖着昨晚就整理好的行李箱拧开了房门。
走廊里的夜灯还亮着,看上去跟半夜没什么区别,对面宋野城的房门关得严丝合缝,显然房间的主人还在睡梦之中。
虽然地上铺着厚厚的地毯,但江阙还是轻手轻脚地将行李箱拎了起来,放慢脚步尽量不发出任何声响地穿过了走廊。
下到一楼后, 他给白毛的餐盒里添了些食水,摸着它还没睡醒的脑袋跟它道了个别,而后便拖着箱子出了别墅。
凌晨五点多的山庄冷清非常。
路灯已经熄灭, 而天色还将亮未亮, 晦暗光线令所有景物都显得蒙蒙灰黑,空旷寂静的道路上唯有行李箱滑轮滚动的声响回荡耳畔, 仿佛整个世界都还尚未苏醒。
江阙倒是很习惯这种冷清,这让他觉得放松且安全, 但当他走下后山, 走过树影婆娑的林间小道,穿过湖上廊桥时,脑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起了这些日子以来每晚收工后,他和宋野城并肩闲话着走过园林区、伴着月色走回别墅的画面。
那些时刻他虽然不是独自一人,却也似乎同样放松惬意、不觉拘谨, 两相对比之下, 眼前这孤寂的清冷反倒显得逊色了几分。
意识到自己在对比什么时, 江阙稍稍愣怔了一下,紧接着便忍不住哂笑了起来,略有些自嘲地想:这还真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就这么边走边胡思乱想着,他很快便已穿过园林区,抵达了接待大厅前的停车场。
这会儿的停车场同样空无一人,各式各样的车辆安静整齐地停放着,看上去没有哪辆像是在等人。
江阙拿出手机打开消息,刚看了一眼昨晚庄宴发来的车牌号,就听前方不远处传来了一声短促的鸣笛。
他抬头看去,只见有辆车尾对着他的银灰色的轿车亮着红光打了下双闪。
鸣笛加双闪,很显然像是提示,江阙估摸着司机应该是从后视镜看见了他,于是从善如流地拖着箱子往那车走去。
接近车尾时,车子咔哒一声弹开了后备箱,江阙掸眼扫了下车牌,确认无误后便将行李箱搁了进去。
顺手关上后备箱,他绕到右侧拉开了后座的车门,刚探进半个身子,忽见前排驾驶座上的司机回过了头——
“早上好啊白老师?”
江阙身形一顿,整个人都懵了一下。
“怎么是你?”
驾驶座上坐着的赫然是他以为还在睡觉的宋野城。
此时初现的晨曦透过挡风玻璃映在宋野城半边侧脸上,将他活力四射的笑容衬托得更为清爽。他就那么含笑迎着江阙诧异的目光,不无得意地问道:“怎么样,惊喜吗?”
这何止是惊喜,江阙简直都惊得忘了说话,半晌才慢半拍似的点了点头:“你什么时候起来的?”
“也就比你早半小时吧。”宋野城道。
昨晚回别墅后他就已经跟庄宴打过了招呼,说准备自己送江阙去机场,而庄宴也没异议,给他安排了一辆剧组用车,然后把车牌号分别发给了两人。
此时宋野城看着江阙半弯着腰还未坐下的姿势,忍不住打趣似的挑了挑眉:“你确定要坐后排?放我一个人在前排空虚寂寞冷地开车?”
不管于情还是于理,这种情况下江阙自然都是该坐前排的,这本也不是什么要紧事,但那一刹那他心中却倏而咯噔了一下。
他已经很久没有坐过前排了。
那对他而言就像是一块不可踏足的禁地,是遍布染血荆棘和铁蒺藜的陷阱,是梦魇伸出的诡异触手搭建出的囚笼。
然而他的挣扎和犹豫却只在短短两秒间。
在宋野城发现异样之前,他已经闪电般回过了神,状若无事地浅笑了一下,抽身退出后座,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
*
白云悠然飘过天际,曦光隔着晨雾洒在抽芽的枝头,草尖露珠晃悠着滑下,无声浸润着北方初春的泥土。
银灰色轿车在公路上匀速行驶,两侧车窗开着细缝,微风吹进丝丝缕缕青草的芬芳,将车内空气涤荡得清新又提神。
宋野城开车的机会虽然不多,但作为一个驾龄超过十年的老司机,自认为技术还算过关。
然而车才刚开上城郊公路,他就发现身侧的江阙一直手握安全带,身子端坐笔直,那眼观六路正襟危坐的模样,不知道的恐怕要以为他才是开车的那一个。
宋野城手搭方向盘,用余光瞄了他好几次,终于忍不住好笑道:“用得着这么紧张吗?我开车有那么可怕?”
其实并不可怕,相反他的车技还相当娴熟,车速不慢却又很稳,连先前经过的几处山路急转都没让人感受到多少离心力带来的失重感。
江阙眼下的状态纯粹是出于本能,在宋野城开口之前,他甚至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居然紧绷得那么明显。
直到听见宋野城的话,他才像是醒神般仓促松开了紧握安全带的手,收回紧盯着前方的视线朝旁看了一眼,正巧撞上了宋野城揶揄的目光。
江阙抱歉地笑了笑,刚准备解释点什么,兜里的手机突然震了起来。
震动持续不断,显然是来电而不是消息,江阙把手机掏出来看了一眼,随即滑动解锁接起了电话:“喂?”
“起床了没?几点的飞机?”
安静的车厢里,电话对面活泼的话音连宋野城都听了个分明。
“在路上了。”江阙答道。
“几点到?”对面继续问道,“我现在出门吗?还是晚点再去?”
江阙道:“不用你接,我自己——”
“你可得了吧你,”对面立刻打断道,“噢,我请你回来帮忙,完了让你自己跑来跑去,我好意思么我?快别扯了,赶紧的,几点落地?”
江阙噎了一下,心说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却也没再坚持,松口道:“十点多。”
“行,那我到时候提前点过去等你,你落地了就给我打电话。”
“好。”江阙应了一声,应完便挂断电话,把手机放回了衣兜。
旁边的宋野城目视前方,状似随意地问道:“贺景升?”
“嗯,”江阙道,“他问我几点到。”
宋野城若无其事地“哦”了一声,心里却不知怎的冒出了两滴小酸水,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无意识地抬起食指轻敲了几下,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他为什么非得让你给他录伴奏?我记得他公司不是签了不少音乐人么,就没一个钢琴弹得好的?”
这问题其实江阙自己也无奈得很,只得套用贺景升的原话解释道:“他那首歌是在学校写的,当时跟我说过点思路,所以他觉得我比较理解他的……心路历程。”
好家伙,还理解心路历程?
宋野城心里的酸水更酸了,酸得简直要冒泡,心想:这是找着了知音的意思?贺景升是把你俩当作伯牙子期了怎么着?
腹诽毕,他好容易才压下阴阳怪气的冲动,生硬道:“他什么心路历程?”
江阙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概括道:“大概是……求之不得,寤寐思服?”
宋野城瞬间竖起了翎羽,心说知音也就罢了,这怎么还扯上男女之情了呢?当即追问道:“他想求谁?”
江阙明显感觉到了他语气中的警惕,但却没弄懂这警惕从何而来。
而且这问题也不大好回答,江阙努力组织了一下语言,这才解释道:“他大学的时候……情路比较坎坷,心仪的学姐学妹不是已经有了对象就是给他发了好人卡,所以他可能有点……受挫?”
听到“学姐学妹”这俩关键词,宋野城心里的小酸泡终于噗噗两下碎了个欢快,心安理得又愉悦地想:哦——原来是个直男。
想着,他悠然点了点头:“挺好。”
江阙:?
不怪他莫名其妙,他这刚说完贺景升情路坎坷,宋野城立刻接了句挺好,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他在幸灾乐祸。
然而宋野城却并没多解释,语气轻快地换了个话题:“对了,你钢琴是你妈教你的?”
上回齐听雨来的时候说过江阙的养母是位钢琴老师,现在又得知他也会弹琴,宋野城自然而然就得出了这么个结论。
然而江阙却没有立刻肯定,他像是稍稍犹豫了一下,模棱两可地答道:“算是吧。”
“算是?”宋野城没太理解这话的意思,心想是就是不是就不是,什么叫算是?
江阙有些无奈,但还是斟酌着措辞解释道:“我确实是跟她学的,但她……并没有教过我。”
这话的信息量略有点大,宋野城稍微琢磨了一会儿,心中蓦地冒出了“偷师”这个词,不太确定地猜测道:“所以你其实是自己学的,她不知道?”
江阙点了点头,顿了片刻才道:“她以前在客厅给学生上课,我在房间偶尔能听见。后来高中住校,学校里有琴房,我就照着听过的那些技巧自己试着练了练,久而久之也就会了。”
这话其实是很古怪的,家里明明有现成的老师现成的琴,可他却是隔着房门听的课,在学校琴房自己练的琴。
“她为什么不教你?”宋野城问道。
江阙目视前方,手指无意识地揉捏着安全带,略带自嘲地苦笑了一下:“可能我没什么天分吧。”
一个仅凭听过些理论技巧就能自己实践着练出来的人,却在这里说自己没天分,这话怎么听都不大可信。
而且宋野城明显能感觉到,江阙谈及养母时的语气和态度与先前提及养父时截然不同,那些斟酌措辞和欲言又止的犹豫,几乎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某种复杂的情绪。
宋野城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还是试探着问道:“你和她……关系好么?”
不出所料地,江阙听到这个问题后,陷入了一种仿佛不知该如何妥当回答般的沉默,半晌才淡淡道:“还好吧。”
那就是不好了。
宋野城心想。
其实按照这个结论往前回顾,江阙高中住校时不愿回家,在齐听雨提及叶莺时那客气中略显疏离的态度,甚至包括在《寻灯》里塑造了乔敏那样一个养母形象,似乎都有了解释。
他正想着,忽听江阙又补了一句:“毕竟我也不是她亲生的。”
宋野城陡然一懵,万没料到他会冷不丁吐露出这么个实情,愣是卡壳了似的忘了在第一时间做出正确反应。
顿了足有十几秒,他才终于醒神般回应道:“啊……是、是吗?”
江阙听着他这略显慌乱的话音,转头若有所思地盯了他的侧脸片刻,忽而忍俊不禁道:“你不是早就知道了么?”
宋野城手一抖,险些没把车拐出个S型,唰然扭头瞪向他,满脸都是“你怎么知道”的错愕。
江阙既无奈又好笑,似乎是不明白宋野城怎么会想不到:“小北说他第一天就告诉你了。”
宋野城的表情霎时一片空白,仿佛是被自己的愚蠢惊呆了。
然而,就算再惊他也还得开车,于是只得带着一脸空白强行转头看向了前方:“他什么时候告诉你的?”
江阙看着他这反应,几乎都觉得实话有点残忍了:“……跟你聊完当天。”
宋野城:“……”
好家伙,自己居然把这“假装不知道但对方其实早就知道你知道”的游戏玩了将近俩月?这得是何等的弱智才能干出来的事儿?
宋野城简直无语凝噎,原本悠闲靠在座椅上的脊背都僵直了几分,盯着前方路面和过往车辆,语塞了好半天才舔了舔嘴唇,憋出来一句:“我其实……我就是……”
“我明白,”江阙忽然轻声打断了他,“你不说是怕我尴尬。”
他这么善解人意,反倒让宋野城有点不好意思了,他目视前方清了清嗓子,不大自然地“嗯”了一声,随即又像是觉得这样还不够般,悄没声儿地转着眼珠往旁瞥了一下。
这一下刚好迎上了江阙还未收回的视线。
当他撞进那双水波流转的澄澈眼眸时,曾经数次在心中浮现出的那种若有似无的熟悉感再度如电流般闪过,令他刹那间有些恍惚。
这双眼睛……我到底是不是在哪见过?
叮咚!
正在这时,他搁在前排座椅间扶手箱上的手机响起了一声微信提示音。
江阙立刻低头看去,而宋野城则如梦初醒般重新看向了前方路面,随口问道:“谁?”
江阙看着屏幕上的消息推送:“豆子。”
“他说什么?”
江阙道:“看不见,他发的是图片。”
“图片?”宋野城有些好奇,但他开着车显然没法细看,于是单手拿起手机解了锁,随手递给了江阙,“帮我看一下。”
他这举动实在太过自然,以至于江阙直到把手机接到手里才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但接都已经接了,再迟疑反而显得矫情,他便也没再扭捏,依言打开微信,点进了豆子的对话框。
豆子发来的是一张□□群聊截图,江阙点开图片放大,先是看了一眼顶部的群聊名称,道:“是你官方后援会主群的聊天截图。”
“哦。”宋野城的兴趣顿时弱了下去。
豆子经常给他发这种截图,每回不是为了借粉丝之口吐槽他发微博不勤快就是为了让他见证粉丝中的新晋段子手,基本没什么正经事。
此时车已接近机场,宋野城一边打灯转向一边漫不经心道:“群里又说什么了?”
这话问完后,江阙迟迟没有回应。
宋野城起初还以为他没看完,结果直到转向灯的嘀嗒声停下,车子在直路上又开出一段距离,左等右等半天还是没听见声儿。
终于,他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有些纳闷地转头“嗯?”了一声。
这一转头,他惊讶地发现江阙居然盯着屏幕面色赧然,如果仔细看的话,好像耳根还有点红。
宋野城顿时更纳闷了:“什么情况?”
难不成他粉丝群里有人开车说荤段子?不至于吧?
江阙眨了眨眼,好半天才抬眸往宋野城那边看了一眼,结果刚和他撞上视线又唰一下收回了目光。
宋野城:?
江阙默默把手机锁了屏,重新放回了扶手箱上,脸色微红道:“你还是等有空自己看吧。”
这胃口可吊得太足了,弄得宋野城心里跟猫爪挠似的,同时又不免有些好笑:“他们到底说什么了?”
群聊、宋野城十二层被子下的豌豆
“他们到底说什么了?”
江阙看着前方路面, 张了张嘴又闭上,张了张嘴又闭上,欲言又止几次后, 忽然不答反问道:“豆子为什么会在这个群里?”
宋野城没搞懂这一问的用意, 如实道:“他是这群的管理员啊?”
江阙目不斜视地“哦”了一声,也不知是在想什么,片刻后又确认般问道:“就是那个……‘宋野城十二层被子下的豌豆’?”
“对。”宋野城笑了起来。
这的确是豆子的昵称没错,就因为这个中二病似的昵称,他以前还吐槽过豆子的恶趣味,所以印象还挺深。
此时听江阙这么问,宋野城第一反应是豆子在群里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但转念一想豆子也不是那么不靠谱的人,不大可能随便在粉丝群里乱说话,不由纳罕道:“他怎么了吗?”
江阙的表情变得有点古怪, 具体怪在哪里不好说, 硬要形容的话,似乎像是揭开了某个多年悬案谜底的那种“原来如此”的神态。
宋野城满头雾水地静等了片刻, 正要追问,忽听江阙像是想起什么趣事般轻笑了一声:“我以前也加过这个群。”
“你还加过粉丝群?”
虽然已经知道他是自己粉丝, 但听到这话宋野城还是倍感意外。
江阙的性格向来低调内敛, 绝对不像是会扎堆凑热闹的那种人,宋野城根本无法想象他参与群聊的画风。不过也正因如此,这话也让宋野城在难以置信之余升起了一丝隐秘的愉悦,就好像得知一个从不吃甜食的人为你学做了翻糖蛋糕一般。
但这愉悦很快就被泼了一盆凉水,因为他忽然反应了过来:“‘以前加过’?那后来呢?”
江阙瞥了他一眼, 讪讪道:“后来……就被‘宋野城十二层被子下的豌豆’踢了。”
听到这话, 宋野城可算明白他刚才为什么会露出那种揭开悬案似的表情了, 敢情他当初被踢的时候压根不知道这人是谁,直到今天才意外得知了对方身份?
“他为什么踢你?”宋野城纳闷道。
江阙回忆着道:“我刚加进去的时候……他@我说让我按照格式改群名片。”
如今这群里其实已经没有统一昵称格式的硬性规定了,但当初很长一段时间确实是有过这个“习俗”的,豆子那个中二的昵称就是当时遗留的产物。
宋野城猜测道:“你没改?”
“改了,”江阙继续道,“当时我在上课,大致扫了一眼列表,发现大家都是‘宋野城xxx’这种格式,我就也跟着随便起了一个。”
宋野城来了兴趣:“你起的什么?”
江阙赧然抿了抿唇,道:“宋野城脑残粉。”
“噗,”宋野城没忍住笑出了声,实在没想到他会起这种画风清奇的昵称,笑颤着追问道,“然后呢?”
江阙郁闷道:“然后下课我就发现自己被他踢了。”
“啊?”这急转弯的剧情让宋野城呆了呆,“不至于吧?豆子那么严格的吗?”
虽然“脑残粉”的本意并不是褒义,但如果用来自称的话明显就是粉丝夸张表达喜爱的方式,豆子混迹粉圈那么久不会不懂,怎么还会上纲上线因为这种事就把人踢出群?
“不是,”江阙解释道,“不是他的问题。”
“?”宋野城没明白。
江阙看了他一眼,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是我当时……不小心少打了一个字。”
宋野城愣了半秒,紧接着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手掌按上了方向盘正中的喇叭,发出了土拨鼠尖叫般的“滴滴——”长鸣。
江阙也跟着笑了起来。
这是他从小到大为数不多的几件糗事之一,以前还从没跟人提起过,更没想到有一天会说给正主听。
这感觉其实是很奇妙的,就像遥远星球上的那朵玫瑰告诉小王子:“你知道吗?在我还是一粒种子的时候,曾被当成砂砾从你家米缸里被丢出去过呢。”
*
十分钟后,二人终于抵达了机场。
工作日的机场业务并不繁忙,车子开进停车场的时候,放眼望去满是虚位以待的空地。
宋野城原本还想展现一下自己高超的倒车技术,却不料停车场如此空旷,以至于难度只有入门级,压根没什么发挥的余地,便也只得悻悻作罢,中规中矩地把车倒进了车位。
车子停下熄火后,江阙转头刚要说话,便见宋野城毫不犹豫地拿起了手机:“我来看看到底什么图。”
经过刚才的插科打诨,江阙都已经把这事儿给忘了,没想到宋野城还惦记着这茬,半点也没被马虎眼糊弄过去。
此时再去阻挠可就太刻意了,于是江阙只得坐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宋野城给手机解了锁,看着他点开图片,看着他……表情一点点变得古怪了起来。
屏幕里的截图中,群聊对话框里赫然显示着一个群组投票:
【大家觉得目前跟哥哥合过影的人里,谁和哥哥最有CP感?】
备选答案多达几十个,几乎把和宋野城合过影的人列了个遍,而最终投票结果显示“白夜聆”的票数一骑绝尘,占比高达96%。
投票结果之下,还有投票发起人和几个粉丝的总结陈词:
【良城美景三月天: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姐妹们选人的眼光都是一样的!】
【城野笙歌:非也非也,如果你们把所有合影放到一起看就会发现其实是哥哥自己选的——除了白老师还有谁的合影是哥哥手动自拍?还有谁被哥哥主动搂过肩?还有谁让哥哥笑得如此春风得意过?还!有!谁!】
【耳垂上的小米粒:哈哈哈哈哈哈姐妹你真相了!我现在看那张照片都觉得哥哥和白老师脸上写着两个字——般配!】
所谓好奇心杀死猫,整张截图看完,宋野城可算是明白了江阙先前到底在脸红什么。
其实这种拉郎配他这些年经历过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早已习以为常到近乎麻木,通常都是一笑置之,连眉毛都懒得抬一下。
然而这回的主角换成了江阙,他心里的滋味莫名就变得有些微妙了,那些原本绝不会被他放在心上的“看图说话”突然像是有了说服力,甚至连那明显是调侃的“般配”二字都仿佛被无形的鼠标选中放大,字体刷刷刷从迷你小五号变成了特大加粗的初号。
更何况……当事人此时就坐在他身边,还和他一样看完了整张图,彼此心知肚明的情形令车厢内的气氛在悄无声息间就变了味道。
尴尬么?
有点。
但一个人尴尬只是尴尬,两个人一起尴尬,却顿时仿佛发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般,催生出了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隐晦气息。
宋野城盯着手机屏心念电转,好半天后,直至屏幕自动暗下、视野里再无焦点,他才终于转头看向了身旁。
两人目光在前排狭小空间内寂然相撞,如同柠檬酸遇上小苏打,将空气无声地激荡出了层层涟漪。
江阙还以为他要说些什么,于是默不作声地等着他开口,而宋野城却只一言不发地望着他,沉默延续着这场近在咫尺的对视。
他原本大可以轻描淡写地说“这是粉圈常有的事,都是玩笑不必在意”,可不知怎的,这一刻他偏就什么也不想解释,只想不作为地放任这误会自由生长。
空气中的涟漪缓缓荡开,波及车厢四壁,再暗涌着往复徘徊,将所有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情愫裹挟其中,丝丝缕缕蔓延至每一个角落。
其实不过只有短短半分钟,却如同经历了半个世纪那么长久。
终于,在气氛达到了某个临界点时,沉默对视的两人忽然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这一笑并非是出于尴尬的回避,也不是想要蒙混过关的遮掩,它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默契地将某些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秘密藏进了心底。
宋野城看了一眼中控台显示屏,发现时间已经不早了,便道:“走吧,该去办登机了。”
说着,他解开安全带就要下车,江阙赶紧阻止道:“欸,你干嘛去?”
“送你进去啊。”
江阙诧异道:“你进去还出得来么?光路人就能把机场给围了吧?”
宋野城一愣,随即不由心道失策——在那破山庄待太久都习惯安逸了,今早匆忙出门前居然忘了稍微伪装一下,要是就这么堂而皇之进机场恐怕真得被堵得回不来。
想了想后,他也只得不确定道:“那你自己能行么?”
江阙莫名从他语气里听出了点不放心的意味,不由有些好笑:“我又不是小孩子?”
宋野城转了一圈手机,犹豫片刻后,这才悻悻道:“……行吧,那等你落地告诉我一声?”
江阙点了点头,随手解开安全带,拉动门把“咔哒”弹开了车锁。
然而他才刚把门推开一条缝,脚都还没来得及跨出去,忽然另一只手腕被宋野城攥住了:“等会儿。”
江阙身形一顿,疑惑地回过头,只见宋野城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居然有几分严肃:“那个……我不太会养猫。”
这没头没尾冒出来的一句简直莫名其妙,江阙一时半刻没弄懂他想表达什么。
而且单就这话本身也蹊跷得很,因为但凡是粉过宋野城的都不可能不知道,他曾经养过一只名叫“灰毛”的英短,从小家伙满月起一直养到它寿终正寝,前前后后足有十几年,他说自己不会养猫,那简直就跟个厨子说自己不会烧菜似的。
宋野城可能也发现自己这话听着有点扯淡,连忙找补了一句:“我以前养的那只脾气很好的。”
江阙似懂非懂地缓缓点了下头,但其实满脸都写着:so?
宋野城道:“但白毛看着就不太好惹,它如果闹脾气不吃东西怎么办?”
这话一出,江阙仿佛明白了他的意思——带着宠物来回托运实在麻烦,所以这回他把白毛留在了山庄,想着有宋野城照看应该出不了什么岔子。
不过如今看来,宋野城似乎对这事儿不太有把握。
江阙不由失笑:“不会的,它是只野猫,就算脾气再不好也不会让自己饿着。”
宋野城噎了一下,似乎是被堵得没了说辞,片刻后忽然又皱眉道:“可万一呢?万一它一生气就闹绝食怎么办?”
这话听着几乎都有些胡搅蛮缠了,江阙只觉自己脑门上都roll出了一团无语的黑线:“……它为什么要生气?”
“因为平时都是你喂它的啊,”宋野城理直气壮道,“突然换人了它当然会生气。”
江阙:“……”
宋野城也不管他是什么反应,老干部总结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道:“所以说,你回去可别待太久,录完了就马上回来,知道吧?”
江阙迟到的反射弧终于“咔擦”上线,总算是明白了他的重点到底是什么,但他万万没想到就这么点小事居然也值得铺垫这么久,反应过来后简直哭笑不得。
然而宋野城丝毫没有找了拙劣借口的自觉,见江阙愣怔不答还催促似的抬了抬眉:“嗯?听到没?”
江阙终于甘拜下风,好笑地点了点头:“知道了。”
宋野城这才满意了似的勾起嘴角:“行,那你去吧。”
江阙转身无奈又好笑地推开了门,跨出车厢时手腕从宋野城掌心脱开,衣袖无意间被手指蹭上去了几分。
就在这一刹那,宋野城忽然被他手腕上的一物吸引了视线。
那是一只腕表。
不同于最常见的圆盘机械表或石英表,那是一只黑色软胶质地的、类似于运动手环的狭长电子表。
当然,如果光是电子表也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真正奇怪的是表盘上的那串数字:
197:16:36:24
这串明显不同于寻常计时的数字立刻引起了宋野城的注意,而就在他盯着表盘的短短两秒间,那串数字末尾的24连跳两下,从24变成23,又变成了22。
这居然是个……倒计时?
此时江阙已经下了车,顺手关上车门,去后备箱拿了行李。
待他绕到另一边路过车窗时,宋野城降下窗子跟他告了个别,而后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才终于收回目光,思绪再一次回到了那只表上。
此前因为天冷,大家穿的都是长袖,也没谁露出过手腕,这还是宋野城第一次发现他衣袖里还戴着这么一块表。
戴表并不稀奇,可为什么会是倒计时?
宋野城再次回忆起了那串数字:
197:16:36:24
如果最后的24是秒数,前一位36是分数,再前一位的16是小时数,那么最开头的197是什么?天数吗?
像是某种灵感降临般,宋野城拿起手机,下载了一个推算纪念日的APP,点进去选择了当前时间作为起始时间,然后把那串数字当做“197天16小时36分24秒”输入进去,按下了推算键。
下一秒,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目标日期:
2020年11月14日。
宋野城盯着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又不年不节的日期,疑惑地皱了皱眉。
11月14日?
江阙为什么要记着这一天,而且还是用倒计时这样的方式?
要知道,倒计时通常都代表着提醒或期待,意味着目标时间的重要性,而将它设置在贴身的手表上就更显得不同寻常了,就好像他并不在乎今夕何夕,只在乎那一天还有多久到来一般。
为什么?
难道这一天对江阙来说,有什么极其特殊的意义?
机场、冲动是魔鬼!
千尺高空的云层里。
斜飞上行的飞机逐渐趋于平缓。
江阙倚靠在舷窗边, 气压变化带来的耳痛令他有些不适,但他却无暇顾及,心事重重地望向了窗外棉花般近在咫尺的云层。
曾几何时, 他一度将《瓦尔登湖》里的一句话奉若真理:“大多数时间里, 我觉得寂寞是有益于健康的。我喜欢独处,我从未找到过比寂寞更好的同伴。”
然而就在近来的短短两个月时间里,他曾坚信的很多东西都在不经意间发生着变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蚕食、瓦解,慢慢动摇了根基。
这种力量究竟是什么,他也曾为此困惑茫然过。
但就在刚才在车上、和宋野城无声对视的那半分钟里,当那种彼此心知肚明的气息环绕在身遭时, 他忽然就仿佛一叶障目的人般,终于揭下了眼前的叶片——
他曾以为自己是理智的、沉稳的,曾以为他和宋野城千千万万的粉丝一样, 能将对偶像的仰望与崇拜控制在合理、得体的范围里。
但就在那一瞬间,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远远不止于此。
那颗在多年以前就种下的种子早已悄然发芽,早已在岁月日复一日的滋养中愈发不受理智所控, 早已萌发出了比仰望和崇拜更浓烈的、难以宣之于口的情愫。
意识到这一真相本身就已足够令他心悸惶然,而当他在宋野城眼中捕捉到那丝温柔中带着期待、堪称灼热的目光时, 他的不安便愈发浓重了起来。
这其实是矛盾而又荒谬的。
原本遥不可及的人就在眼前, 原本近乎于痴心妄想的奢念得到了始料未及的回应,他本该感到被眷顾的惊喜和庆幸,可那一刻,他的心底却难以抑制地蔓延起了一丝造化弄人的悲哀。
因为对于如今的他而言,越是美好的东西就越像是镜中花水中月, 虚无缥缈、易碎且不真实。
是的, 不真实。
如果没有那柄时刻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 如果没有那声终究会在午夜十二点响起的钟声,也许他就不必如此患得患失,也许这场仿佛灰姑娘舞会般的美梦还能维持得再久一些。
窗外的云层遮掩着苍茫大地,编织出柔软温床般的幻梦,像是在蛊惑着愚妄者踏足其上,好跌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江阙收回目光,低头轻轻拂开衣袖,看向了腕上的表盘。
197:14:56:22
这串数字仿佛命运诡谲的獠牙,时刻向他发出着恶意的嘲弄,警告着、提醒着他,不要有任何非分之想,也不要做无意义的挣扎。
因为一切都终将化为乌有。
终将……梦醒成空。
*
飞机落地时已经接近十一点。
江阙的行李箱不到二十寸,没办理什么托运,所以也无须绕路去等行李,进入航站楼后便直接拖着箱子、跟着人流往出口走去。
临近出口时,他摸出手机,先是按着先前说好的那样给宋野城发了条微信报平安,而后便切进通讯录,拨出了贺景升的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便已接通,然而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忽然——
“白夜聆!”
一声惊呼乍起,惊得江阙险些没拿稳手机,匆忙抬头看去,只见出口外不远处有个陌生姑娘正满面红光地向他飞奔而来。
江阙还没反应过来她是哪位,那姑娘的惊呼就如同水滴溅进油锅,瞬间令周遭沸腾了起来——
“真的是他!白夜聆!”
“白老师——!”
“啊啊啊啊白夜聆——!”
原本静立的人群猛然化作了流动的潮水,汹涌澎湃地向他袭来,像是要将他吞噬一般。
这样的情景他并不是没有见过,但他却从未成为过当中的主角——
此前遇见这种情况的时候,被当做锚点的永远都是宋野城,他最多也只是旁观过而已,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个中焦点。
他愣怔一瞬,紧接着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然而这时再反应早就已经晚了,就在他停顿的那短短两秒间,前后左右都已经被围上的人群堵住了去路。
热情的尖叫和欢呼声瞬间将他团团包裹,密不透风的人墙围得他甚至都已经辨不清方向,无数双手伸到他的面前,手里攥着纸笔、书本、还有各种小物件,伴着此起彼伏的“咔擦”拍照声和纷乱的闪光灯,晃得他几乎有些晕眩。
然而就在这晕头转向间,他竟然还分出一丝理智发现了某些异常——
这些人手中拿的大部分都是书,而且无一例外都是他的书,就好像他们不是临时发现他在这里,而是有备而来一般。
然而此时发现这些细节显然对改变局面没有任何帮助,他能做的也只有“顺应民意”地接过那些伸到他眼前的书本和纸笔,在周围催促他签名的呼声中飞快地签下了一个又一个“白夜聆”。
这场突如其来的“签名会”仿佛永无止境,面前的书和纸笔递来了一波又一波,签到最后江阙几乎都有些不会写字了,只能纯凭本能机械地将动作继续下去。
终于,就在他即将连这点本能都快无法维持的时候,水泄不通的人墙忽然被挤开了一道缝隙——
江阙抬眼看去,只见来人竟然是贺景升,他身后还跟着一批机场安保,此时正分列两行勉力分开着人群。
虽然有安保相助,贺景升能挤进来显然也经历了一番鏖战,出门时收拾利落的造型都已经被推搡得有些凌乱。
看见江阙后,他终于露出了大功告成的表情,上前二话不说一手拉过他的箱子,另一手半推半护着他从安保拦出的通道向外行去。
两人就这么略显狼狈地挤出了包围圈,身后的安保立刻在他们和大批人群间拦出了一道人墙。
人墙之后,呼喊声和闪光灯依然此起彼伏接连不断,那架势竟然丝毫不亚于圈内任何一位大牌的接机场面,而贺景升和江阙就伴着那掀翻屋顶的轰响,快步向航站楼外走去。
*
十分钟后。
机场航站楼化为了后视镜里的小方块。
行驶的车厢内,贺景升一边开车一边揶揄地问道:“怎么样,吓着了没?”
江阙靠在后排喝了口水,放下瓶子道:“还好吧,就是有点晕。”
场面虽然壮观,但惊吓倒也不至于,只不过江阙体质本就不佳,经历这么一场围堵,又签了那么多名,的确是有些身心俱疲。
“我本来是准备在停车场等你的,”贺景升道,“结果我刚把车停好,拿起手机一看,好家伙,你这还没落地呢,航班号都被曝上热搜了!”
“热搜?”江阙的手机在飞机上一直是飞行模式,自然是对此一无所知。
贺景升拿起手机就准备给他看热搜,结果刚往后递去就发现江阙居然已经低头看起了自己的手机。
“哟呵?我差点忘了,你现在也是个会发微博的人了哈?”贺景升调侃道。
以前的江阙别说发微博,手机上就连微博的软件都没有,上回看到他转发和宋野城的合影,贺景升还当真意外了好一会儿。
江阙没理他这茬,低头进微博点开了热搜,很快就发现了一条明晃晃的tag:
【银岭机场偶遇白夜聆】
词条详情里是一条某路人在两个多小时前发布的微博——
【甜甜的羊角包:哇哇哇!我在登机口看见白夜聆了耶!!![图片][图片]】
微博定位显示着“银岭乐安机场T2航站楼”,附图是两张在登机口附近拍摄的照片,一张是远景,另一张则是拉近后的侧面特写。
特写中的江阙略微低着头,下半张脸隐在高领针织衫的衣领中,而露出的上半张脸上,高挺的鼻梁和深邃的眉眼还是让人很容易就能辨认出长相。
这条微博的评论早已过万,而热评里更是能人无数,分分钟就凭借图片背景中的登机口号和登机时间推断出了他的目的地和航班号。
于是,正巧就在首都机场附近的书粉和颜粉全都激动坏了,纷纷涌进机场书店一股脑把他的书抢了个空,没抢到书的也自行备好了纸笔本子,守在出口给他来了这么一场轰轰烈烈的接机签名会。
看完微博,江阙不免有些哭笑不得,心想亏他在银岭机场下车前还曾提醒过宋野城小心被围堵,没料到最后被堵的居然是他自己。
这其实也怪不得他,虽然先前他已经上过几次热搜,虽然他也发现了粉丝数的增长,但那毕竟只是隔着屏幕看到的“数据”,还从来没在现实中有过体验,对此没有概念、全无防备也实属正常。
江阙轻轻一哂,将手机锁屏放回了口袋,结果却听“咔哒”一声轻响,手机似乎撞上了什么东西。
“嗯?”
他明明记得口袋是空的,听到这声轻响不免有些疑惑,探手往下摸了摸,很快便摸到了一个圆柱形的小物件。
把那东西掏出来一看,他不禁微微一怔。
那是一个圆柱形的金属制品,长短和粗细都跟手指差不多,柱身中间有个小按钮,尾部还挂着个活动的圆环,看上去仿佛一个钥匙扣。
但江阙却知道它并不是钥匙扣,因为这东西他恰好认识。
前排的贺景升刚才就被他那声“嗯?”吸引了注意,此时忍不住好奇地往后瞥了一眼,看到他手中的东西后纳闷道:“这啥玩意儿?”
江阙按下了它的按钮,见前排椅背上果然出现了一个激光投影出的小图案,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判断:“激光逗猫棒。”
“哪来的?”
江阙回忆了片刻:“可能是刚才在机场谁放进我口袋里的吧。”
贺景升不明所以,但很快就想到了他在山庄别墅里养的那只猫,不由打趣道:“哟,你粉丝挺贴心啊,知道你养猫还给你送这个?”
江阙附和般笑了笑。
他心中的确有些微暖,但并不仅仅是因为粉丝投其所好,而是因为这件东西本身对他来说就有着非比寻常的意义。
很久很久以前,也有人曾将这么一件东西送给他,它就像是黑暗里的一道光,陪他度过了许许多多不眠之夜。
这些贺景升自然是无从知晓的,而江阙也并未打算与他多解释,只淡淡岔开了话题:“我们现在去哪?直接去你公司?”
贺景升从后视镜里大惊小怪地看了他一眼:“怎么可能?你刚到就让你干活儿,你当我是周扒皮啊?当然是先带你去吃饭啊!”
江阙从善如流地“哦”了一声,仰身靠上椅背,将手心里的激光棒轻轻放回了口袋。
*
与此同时,银岭郊区。
宋野城把江阙送去机场后,并没再原路返回山庄,而是直接驱车前往了银岭东郊的墓园。
《寻灯》里有一场墓地戏,时间点是在方乔坠楼之后,发生在方至夫妻二人之间,也就是宋野城和许意的对手戏。
宋野城抵达墓园时,剧组人员也刚好到齐,趁着他们布置场地和围拦界线的空当,化妆师在保姆车里给他做完了妆发。
工作日的墓园相当冷清,即便偶尔有人前来也是为了祭奠亲友,很少有看热闹的心情,所以剧组工作几乎没受多少干扰,进行得十分顺利。
宋野城和许意在场边对了两遍台词,等一切安排妥当后,很快便开始了这场戏的拍摄——
有人说,养育子女的众多慰藉之一,就是会明白人的青春不会逝去,它只是传递到了下一代的身上。
当父母去世时,孩子会意识到必死的命运,而当孩子去世时,父母却会失去苟延残喘的动力。[1]
方乔坠楼以后,承受着丧子之痛的方至很长一段时间都过得浑浑噩噩。
上班,下班,吃饭,睡觉。
每一件事都仿佛失去了意义,整个人犹如行尸走肉般变得机械而麻木。
某天清晨,他如往常一样无精打采地去了公司,到门口才发现那天原来是周末,公司压根就没开门。
原地呆立了片刻后,他转身出了大楼,却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沿着空旷的马路漫无目的地游荡了起来。
就这么心不在焉地走了不知多久,再回神时,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不知不觉走到了郊区墓园。
这曾经是整个城市里他最陌生的地方之一,而今却已成为了埋藏痛楚的所在。
他在大门前迟疑了良久,最终还是迈步走了进去。
沿着那段他不愿记住却已然刻骨铭心的道路走到墓区最深处,又顺着台阶上行了一段后,他的脚步忽然一顿。
不远处,方乔的墓碑前竟然坐着一个人,而那人的背影他再熟悉不过。
是乔敏。
方乔过世之后,他们夫妻二人已经许久没有好好说过一次话,两人都像是突然忙碌了起来,每天早出晚归,仿佛无形间达成了某种默契,默契地维持着虚假的平衡。
方至完全没想到会在墓园看见她,不由得在原地愣了片刻,终于还是选择了继续向前走去。
方乔崭新的墓碑下摆着几样她生前最爱吃的水果和甜点,乔敏抱膝坐在墓前,长发松散地扎了个垂下的马尾,风声将她的啜泣和低语吹得支离破碎。
“乔乔……都是妈妈不好……不该带你去那么危险的地方……更不该没有保护好你……”
“可是……可是妈妈真的不是故意的……妈妈每天都在后悔……如果那天先送你回家……如果那天让爸爸去接你……就不会……就不会……”
断断续续的哭诉随风传来,浸透着乔敏的崩溃和无助,犹如一把锈钝的尖刀,将方至原本已近麻木的心凿得生疼。
其实他何尝不知,意外之所以被称为意外,就是因为没有人能预知它的到来,而当它真正发生以后,留给人们的只剩下诉不尽的“为何”和“如果”。
方乔的离去伤及的不仅是他,乔敏也同样备受折磨,而正因为她当时在场却没能尽到看顾之责,她所承受的自责和悔恨其实还要比他更加浓重。
方至布满血丝的眼眶渐渐通红,他叹息着呼出了一口炙热的浊气,缓步走到墓前,弯腰坐在了乔敏身边。
乔敏直至此刻才发现了他的到来,从臂弯中抬起被泪水浸透的双眼,难以置信地望向了他。
方至抬手摸了摸她的后脑,眼底浓到化不开的悲哀中多出了一抹疼惜,像是无声宽慰,又像是感同身受。
乔敏哽咽地注视着他的双眼,再也无法抑制汹涌的悲伤和苦痛,倾身埋首在他肩头,紧紧抓着他的衣服,颤抖着泣不成声。
同样伤痕累累的两个人就这样依偎在阴霾的天幕下,犹如受伤后互舐伤口的困兽。
风声伴着呜咽久久不息,拂过层叠的墓碑,拂过浓荫与草木,盘旋着升向渺远苍穹。
*
这场拍完之后,就连宋野城也花了一段时间平复心情。
倒也不是因为别的,墓园本身的氛围就已足够压抑沉重,再加上当他习惯性地转头看向场边时,没能看见那熟悉的身影,忽然意识到江阙不在,这就仿佛冷不丁又给已经残血的他补了一记致命的平A。
啧,习惯果然是个很可怕的东西。
宋野城挑眉唏嘘。
正在这时,豆子从场边小跑着过来,把他的手机递给了他:“城哥,白老师给你发消息了,还有——”
他话还没说完,旁边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许意才刚发现江阙不在,好奇道:“欸?白老师去哪了,怎么今天没来?”
她的助理小尤刚跟着豆子跑来,听到这话连忙答道:“他刚下飞机,在首都机场!”
宋野城有些意外,因为据他所知,江阙回去的事儿只有他和庄宴知道,没想到小尤居然报出了他的行程,忍不住奇怪地瞥了她一眼。
小尤莫名被这一眼看得有点慌,赶忙解释道:“他他他他……他上热搜了!”
宋野城一愣,紧接着飞快给手机解锁点开了微博,进入热搜页面后,放眼望去满是无比熟悉的字眼:
【首都机场白夜聆】
【白夜聆签名】
【银岭机场偶遇白夜聆】
还没点进详情,宋野城已是“啧”着一拍脑门,因为仅凭这些词条的排列组合他就已经推断出了事情的大概经过,不禁暗骂自己可真是心大。
要说江阙是因为没经验才没有防备意识,那他这么个身经百战的老手应该完全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才对,怎么就能没想到以江阙如今的热度必然会被认出来呢?
但此时再去懊恼这个显然已经无用,而且他的目光很快捕捉到了榜单顶端另一个更显眼的词条:
【神秘帅哥接机白夜聆】
这词条就仿佛砸到鹰隼眼前的一条鱼,瞬间吸引了宋野城全部的注意力。
神、秘、帅、哥?!
他手指飞快地点进了详情,很快便看到了一条热度极高的微博:
【京都八卦头条:今天上午,白夜聆独自现身首都机场,立刻被热情粉丝围观索要签名,后经机场安保解救突围,而与安保同时出现的还有一位神秘接机帅哥,两人看似十分亲密,出机场后一同乘坐豪车离开。】
文字下方配着一组九宫格,前六张都是江阙被围观的“盛况”,第七张是围观人群中某粉丝视角拍摄的“神秘帅哥”挤入包围圈时的正面照,第八张是他拉着江阙的行李箱、揽着他从安保中间向外走的背影,而第九张则是航站楼外两人登上同一辆车的照片。
神特么神秘帅哥。
宋野城在心里吐槽道。
这不就是贺景升么?哪里帅了?
还有,什么叫“看似十分亲密”?从哪看出来“亲密”的?
宋野城隐蔽地翻了个白眼,手指却继续划动,划进了评论区。
网友对“神秘”和“帅哥”的好奇心永远是无穷的,如果恰好这俩词儿还撞在了一起,那效果更是会成指数倍增长:
【捡根兰州不点火:这谁这谁这谁?为什么会给白夜聆接机?白夜聆不是在银岭跟组吗?为什么回来了?电影拍完了?】
【Ergo:怎么可能?这才拍多久啊,人家就是中途回来办点事吧?】
【封神榜刷新了:别打岔别打岔,这帅哥到底谁啊?全身大牌最新款外加阿斯顿马丁,阔少标配啊这是?】
【墙头草倒不倒:啊啊啊啊好奇他跟白夜聆什么关系!你们看他护着白夜聆的样子,不觉得很嘿嘿嘿吗?】
【蜉蝣一日:哈哈哈哈哈哈什么鬼,嘿嘿嘿是什么意思说清楚阿伟!】
【别逼我放大招:这题我会!——俊美作家惨遭围堵,神秘阔少赶赴营救,大批保镖强势开道,霸道搂肩抢人离开,豪车护送飙出机场,然后……嘿嘿嘿,我已经脑补出十万字小作文了!】
看到最后一条,宋野城危险地眯了眯眼,当机立断点击回复,噼里啪啦敲下了三个字。
在旁一直紧盯他动态的豆子立刻发现了他的举动,瞬间瞪大眼阻止道:“城哥!冷静!”
“静”字还没落地,就见宋野城已经雷厉风行地按下了发送。
豆子扼腕捂脸仰天长叹,心下直呼噫吁嚱!冲动是魔鬼啊是魔鬼!你知不知道你这仨字一发出去,鸣哥又要朝我开炮了啊喂!
然而宋野城半点没有点了炮仗的自觉,发完后立刻鸣金收兵般退出微博,点开了微信。
江阙落地时发来的那条“我到了”就在对话框最上方,但他却没有点进去,而是切进好友列表找到另一个人,发过去了一条消息:
【宋野城:在不在公司?】
琴房、你找我有事?
傍晚, 首都。
盛景娱乐二十二层。
轻灵悦耳的琴声从走廊尽头隐隐传出,时不时引得路过的员工和艺人驻足侧耳,却又因厚重隔音门的阻隔而听不真切。
走廊尽头的半圆形琴房里, 江阙坐在正中的三角钢琴前, 面对着半圈弧形落地窗,背后不远处则是隔音墙和隔音门。
中午吃完饭后,他便跟贺景升来了公司。
贺景升那首歌的曲谱他并不熟悉,虽然如果只是视奏的话,直接去录音室照着谱子弹奏问题也不大,但他既然答应了来帮忙,就没打算得过且过, 正巧贺景升下午有个会要开,江阙便让他把自己领来了公司琴房,利用下午时间熟悉了一下曲谱。
此时已是夕阳西下, 室外的天光逐渐暗了下去, 加之落地窗上本就贴着深色的防窥隔热膜,使得琴房内显得愈发昏暗。
江阙起身去门边打开了大灯, 而后重新坐回了钢琴前。
曲谱他其实已经熟悉得差不多了,但因为贺景升还没来找他, 也不知是不是会还没开完, 他便索性打算再多练几遍,录音时也好更顺手。
琴声再度响起。
这回江阙刻意没去看谱子,想试着凭借记忆弹奏一遍,而他的记忆力也的确不俗,长达五分半的曲子第一次脱谱就已经完成得几乎分毫不差。
弹完一遍后, 他很快又开始了第二遍, 这一次不再以弹奏准确为主, 而是试着沉浸其中,调动感情融入了旋律。
琴声如水,在空旷的琴房中轻缓流淌。
两遍结束时,江阙终于满意了些,自认为以现在的程度去录音应该就差不多了。
他微微松下一口气,将手从琴键上挪开,轻轻揉捏放松了一下手腕和指节,揉着揉着,他无意间一抬眼,忽然愣了一下。
前方落地窗的倒影中,他身后不远处的门边居然站着一个人。
那人明显不是贺景升,看身形像是个女人,手里似乎还举着个手机。
就在他看向落地窗的下一秒,那人眼疾手快地放下了手机,甚至还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将手背到了身后。
江阙倏然转身,看清那人样貌后,他惊讶地发现这个不知何时悄无声息走进来的人他居然认得——
唐瑶。
虽然没有过接触,但就在不久前,他还曾在《天将雪》主题曲的MV里看见过她。
此时的唐瑶背手站在原地,见他发现自己倒也不拘谨,反而还朝他露齿一笑,主动招呼道:“白老师,幸会幸会。”
她的脸型和五官单独去看都不是惊艳的那种,但组合在一起却格外和谐,让人很容易心生好感。
此时的她穿着一件黑色短夹克,脑后扎着高马尾,看上去利落又清爽,而笑起来时露出的两颗小虎牙又给她添了几分俏皮,巧妙地冲淡了造型带来的冷硬感。
江阙其实没太明白她的来意,但也顺着应声道:“你好。”
说话的同时,他的目光蜻蜓点水般扫过了她依然背在身后的胳膊,而唐瑶却也不显尴尬,泰然自若地将双手从背后拿了出来,握着手机揣进了衣兜。
而后,她就那么保持着双手插兜的姿势自然而然地朝江阙走去:“白老师钢琴弹得真好,我刚才感觉就像在听音乐会一样。”
这话无论是随口一说还是出自真心,到底都算是一种称赞,江阙便也客气道:“过奖了。”
“没有没有,白老师不用谦虚。”
唐瑶走到钢琴一侧,半转过身,手肘随意搭在了顶盖支撑棒旁,视线在江阙脸上停留了一会儿,似是有些探寻的意味。
江阙感觉她像是有什么话想说,索性直接问道:“你找我有事?”
唐瑶愣了一下,随即有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哦,没有,就是没想到你会来我们公司。”
江阙向来对别人的态度和情绪很敏感,此时唐瑶的表现总让他感觉还藏了什么别的没说,不过既然人家不愿意说,他也没多大兴趣深究,只顺着她的话淡淡应道:“哦,我也是第一次来。”
“第一次?”唐瑶似乎有些意外,“你以前没来过?”
江阙摇了摇头。
“哦……”唐瑶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但很快便自嘲地笑了笑,“也对,你这么高的颜值,要是来过我应该印象很深才对。”
这话江阙可就没法接了,只得移开目光讪讪干笑了一下。
就在这时,门外走廊里忽地传来一声懒洋洋的喊声:“阿阙——”
江阙险些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喊他,待意识到后不由一阵恶寒,转头满脸无语地看向了门口,便见贺景升手指套着车钥匙环,一边转悠着一边迈进了琴房。
掸眼看见唐瑶时,贺景升的脚步不由一顿,当即纳罕道:“哟,你怎么也在这?”
唐瑶没答这话,而是一脸难以置信又不确定地皱眉问道:“……贺总,你刚才是打了个喷嚏吗?”
江阙没忍住“噗”地笑出了声。
贺景升:“……”
他满头黑线地沉默了两秒,紧接着恶趣味地瞥向了江阙:“阿阙阿阙阿阙阿阙,阿阙!”
唐瑶龇了龇牙,以一种围观智障的表情嫌弃地打量了他一番,随即脚尖点地向后挪了一步,扭头朝江阙挤出一个笑道:“白老师那我先走了啊,拜拜!”
说罢她飞快地挥了挥手,一溜烟小跑着离开了琴房。
贺景升斜觑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外,撇了撇嘴转回头,信步走到琴凳边挨着江阙坐下:“她怎么来了?找你的?”
江阙脸上还残留着方才的笑意:“嗯。”
“找你干什么?”
江阙道:“不知道,可能只是打个招呼吧。”
贺景升狐疑地眯了眯眼:“你跟她认识?”
江阙摇了摇头。
贺景升“唔”了一声,复又像是想起了什么:“欸?她之前拍《天将雪》的时候你没见过她?”
江阙愣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天将雪》拍摄过程中官方公布的那些宣传照,不由好笑道:“那能算‘见过’么?那不只是我单方面看过她?”
贺景升一想也是,但他显然对这个话题没太大兴趣,无所谓地挑了挑眉:“嗐,见没见过的,反正现在也见过了不是?”
说完,他略显颓丧地叹了一声,不乏幽怨道:“唉——你瞅瞅?她跟你都不熟,还对你这么热情。可一见到我呢?就跟见了鬼似的,拔腿就跑。”
听到这话,江阙似乎有点同情,但同情中还透着一股无奈:“……如果有人像你对她那样,整天狗皮膏药似的黏着我,我恐怕也会唯恐避之不及。”
“嘿?”贺景升不满道,“你意思这都是我的问题呗?”
江阙没答这话,但却另起话头问道:“你之前不是说没想清楚到底喜不喜欢她,只是先追着试试?现在想清楚了?”
贺景升噘了噘嘴,似乎不太想承认,但最后还是闷闷道:“讲真,本来我还真没觉得有多在乎,就觉得对她挺有好感,能追到就处,追不到就拉倒呗。结果上回看到她跟宋野城那个热搜,我才突然感觉被闷棍敲醒了似的,发现我其实……好像还真挺在乎。”
贺景升一直以来都是这样,也不知道是不是纨绔子弟游戏人间的通病,从学生时代起就这个也没所谓那个也不在乎。
他总抱怨自己情路坎坷追不到人,但事实上根本就是他自己不走心,有时候甚至连到底喜不喜欢都还没弄清楚就潦草追人,这才导致通常都以失败告终。
如今听到他这番话,江阙心里居然有种“这小子终于开窍了”的感觉,甚至觉得热搜那盆冷水泼得恰到好处,省得他总浑浑噩噩拎不清。
贺景升再次长叹一声,认命道:“唉——但现在想清楚又有什么用呢?人家都已经名花有主了?”
江阙静了片刻,道:“其实你还有机会。”
贺景升愣了愣,两秒后,突然像是反应过来了什么般不可思议道:“我靠,你居然舍得让我挖你爱豆墙角?!”
江阙简直为他诡异的脑回路所折服,面无表情道:“他们没在一起。”
贺景升狐疑地皱了皱眉:“怎么可能?我当时还特意问了童茜,她说那热搜不是他们合作的炒作。”
江阙也懒得解释太多,只道:“反正你只要知道没在一起就行。”
说完,他又补充道:“但这也只是说你还有机会,并不代表你就能追到。如果你还像从前那样只会死缠烂打瞎胡闹,就算再给你无数次机会也没用。”
这回贺景升没再继续辩驳,而是变得既困惑又苦恼:“那我该怎么办?”
江阙心说我又没谈过恋爱我哪知道,最后想了半天,千言万语化成了无奈的一句:“……用点心吧。”
这答案可着实宽泛,对贺景升这么个刚开窍的人来说跟天书也没什么区别,他兀自琢磨半晌,最后只得点点头:“……行吧,那我回头好好想想。”
反正这种问题也不是一时半刻能想明白的,他索性先搁在心里,转而扭过头,朝谱架抬了抬下巴:“怎么样啊下午?练熟了没?”
江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道:“差不多了,现在去录么?”
贺景升抬腕看了眼表,犹豫了片刻,道:“明天吧,我刚路过录音室的时候他们说今晚有几个小孩儿要录新歌,估摸着得弄到半夜。”
贺景升明明也没多大年纪,却不知是不是因为当老板的原因,总爱倚老卖老地把他公司签的新人统称为“小孩儿”,每回听到这称呼江阙都有些哭笑不得。
“咱俩一会儿先去吃饭,完了送你回去早点休息。”贺景升接着道,“反正也不赶时间,就明天再录呗。”
江阙其实并不想往后拖,他心里还惦记着自己答应过宋野城早点回去来着,但这毕竟只是拖一天而已,来都来了,这也要计较那可就太矫情了,于是便点了点头:“行吧。”
贺景升单手搭上琴键盖,似是想把它合上后离开,江阙见状问道:“你不打算先听一遍?”
贺景升都已经把盖子放下一半了,听到这话才蓦地反应了过来:“哦对哈!你不说我都忘了。”
江阙给了他一个“你还能记住啥”的眼神,抬手指了指不远处墙边的长凳:“坐那边去。”
“为什么?”贺景升不情愿道。
江阙手肘往旁边拐了拐:“你挡着我了。”
贺景升被戳中了肋骨,不由“啧”了一声,但却也没再争辩,捂着肋骨乖乖起身去了一旁。
坐上墙边长凳后,他“啪啪啪”鼓了一串掌,单手朝前一摊:“江神!请开始你的表演!”
江阙好笑一哂,没再理他,抬手搭上琴键,稍稍平复了一下气息后,按下了第一个音符。
*
傍晚离开公司后,两人去附近吃了个晚饭,饭后约莫七八点,贺景升便开车送江阙回了家。
开往郊区的一路上,贺景升就筒子楼偏僻的地理位置和恶劣的居住环境发表了一箩筐的吐槽,而江阙却置若罔闻,待到巷口停车后囫囵冲他挥了挥手,便下车拖着箱子回了家。
这间房已经闲置了将近两个月,江阙刚推开门就感受到了一股沉寂老旧的气息。
不过他也没太在意,进屋后反手关上了门,将行李箱随手靠在墙边,而后便径直回了卧室。
拧开昏暗的床头灯,他把两个月没换的床单被套扯下扔到一旁,从柜子里翻出一套干净的换上,又弯腰捡起旧的出了房门,把它们塞进了洗衣机。
回来路过客厅时,他把行李箱拉上带进了房间,将上次带去的几件厚重的冬装翻了出来,换进了比较薄的春装和夏装,然后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将它立在了床头柜旁。
再直起身时,他环视了房间一圈,像是不知道接下来还能做什么似的,就那么在原地站着发起了呆。
良久后,他终于缓步走到床边坐下,从口袋里摸出手机,顺势靠在了床头。
以往他并没有刷手机的习惯,手机对他来说大多时候都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即便出门不带也不会产生任何焦虑情绪,更是很少会想到要用它来充当打发时间的消遣。
但就在刚刚,经历过两个月剧组生活的他再度回到自己本该最擅长的独处境地、独自站在灯光昏暗的寂静房中时,莫名就冒出了一丝要与外界保持联系的念头。
这念头对江阙而言着实罕见,令他不由在心中无声地苦笑了一下,生出了与白天的宋野城如出一辙的感慨——
习惯果然是件很可怕的事。
此时的他靠在床头,随意将手机屏幕左右划动了几下,走马观花似的浏览了一遍为数不多的软件图标,最后轻轻点开了微博。
他的关注列表里只有宋野城一个人,所以主页显示的最新微博还是前段时间在山庄别墅拍的那张合影。
江阙把那合影点开又看了一遍,看着看着,唇角便不由自主地跟着照片中的宋野城微微上扬了起来。
缩小图片后,他随手点进了搜索界面,又从界面上端点进了热搜榜。
经过一下午的刷新,热搜榜早已更迭了不知多少次,与他有关的那几条已经下降了些许,而此时高挂榜首的赫然是一个与宋野城有关的词条:
【宋野城快住脑】
短短六个字,堪称不知所云。
江阙半是疑惑半是好奇地点了进去。
词条详情解释得并不清晰,他看了半天也没太明白,只得往下翻了翻热评,这才从几位“课代表”的总结里拼凑出了事情的经过——
中午他在机场被围堵的消息曝出后,有网友在评论区就他和贺景升的关系发散了思维:
【别逼我放大招:俊美作家惨遭围堵,神秘阔少赶赴营救,大批保镖强势开道,霸道搂肩抢人离开,豪车护送飙出机场,然后……嘿嘿,我已经脑补出十万字小作文了!】
原本这条评论和宋野城根本八竿子打不着,然而偏偏就是这么一条与他无关的评论,宋野城居然在底下发了条回复:
【宋野城:快住脑】
顿时,评论的网友惊了,吃瓜路人也惊了。
几分钟后,微博沸腾了:
【城野wink: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救命!!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看见人家要拿白老师和别人产粮他急了!】
【亲亲左耳垂:博主名字起得妙啊!这大招可太牛逼了,连宋野城都被暴击到了哈哈哈哈哈哈!】
【闪电是我在飞升:哈哈哈哈哈哥哥你的出息呢!不要随便一诈就诈出来了啊喂!敢不敢淡定一点!】
【若有人兮:学会了学会了!以后想骗哥哥回复就用白老师脑补小作文!(顶锅盖)】
【松柏大旗迎风舞:快马加鞭去改了ID!我宣布从今天起我磕的CP是官配!正宫!名正言顺!】
就在路人和粉丝纷纷狂欢之时,原评论主也给宋野城回复了一条:
【别逼我放大招:哈哈哈救命!懂了城哥!我这就连夜给神秘阔少发盒饭!你是电你是光你是唯一的男主,十万字马上到位!】
这回围观群众更热闹了,立马开始了新一轮的起哄:
【朔风如解意:哈哈哈哈快写快写!发哪个网站我马上去充钱打赏GKD!】
【小布丁不听:哈哈哈博主你要红了!你就是传说中的天降紫微星!出版改编一条龙我席位都给你预定好了赶紧的!】
……
看完整个来龙去脉,江阙简直哭笑不得,都不知是该佩服网友的想象力还是该感慨宋野城的影响力。
“咚咚咚。”
就在这时,屋外突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江阙思绪一顿,下意识地抬眼看向了客厅,一时没想出这大晚上的谁会来找他。
“咚咚咚。”
敲门声还在继续,江阙迟疑了片刻,把手机锁屏放回了口袋,起身朝客厅走去。
行至门边,他抬手按亮了客厅吊灯,却没有直接开门,而是隔着门板问道:“哪位?”
敲门声停顿了一下,紧接着门外传来了回应:“小江吗?是我啊。”
听到这称呼和嗓音,江阙没两秒就反应了过来,立刻拉开了屋门:“刘姐?”
门外站着的正是刘姐——这间房子的房东,一个和蔼淳朴的中年女人。
“哎哟,正好你今天在家,”刘姐笑呵呵道,“我还想着明后天给你打电话呢。”
刘姐虽然是房东,但没什么要紧事一般不会找他,也不会给他打电话,所以听到这话,江阙不免有些意外:“您找我有事?”
刘姐点了点头,伸着脖子往书桌电脑那边看了看:“你这会儿忙吗?我现在找你不打扰你工作吧?”
听见这话,江阙顿时心知她要说的事恐怕还不是站在门口一两句话就能讲清楚的。
于是,他索性往旁一步让出了门:
“不忙,您进来说吧。”
温泉、无比致命的吸引力
晚九点, 银岭。
良吉山庄别墅区29号。
宋野城刚刚推开屋门,才把手搭上电灯开关,就听幽怨的一声“喵呜——”, 紧接着便觉小腿挂上了一个沙包。
宋野城轻笑一声, 按开灯,蹲身戳了戳白毛的脑袋:“饿了是不是?”
白毛再次“喵”了一声,眼珠滴溜溜地仰望着他,仿佛在怨他明知故问。
宋野城抬眼看了看旁边的食盒,发现果然已是空空如也,于是拎起白毛放上肩头,单手扶着它起身去拿了些食水。
白毛从善如流地抱着宋野城的脑袋, 待到食水加进餐盒、吃的喝的一到位,它立马不再跟他腻歪,纵身一跃从他肩头跳下地, 凑过去享用起了自己的宵夜。
宋野城“啧”了一声, 顺势在它旁边的地毯上坐下,捏着它的耳朵对这有奶就是娘的行径发表谴责:“你个小没良心的, 还真就是只要有吃的就行哈?都不想想今天为什么换人喂你了?”
他这故作严肃的语气半点也没把白毛吓着,它不耐烦地歪着脖子躲开他的手, 甚至还眯着眼回头看了看他, 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好矫情哦。
“嘿?”宋野城没料自己居然被只猫给嫌弃了,随即想起自己先前一本正经跟江阙扯淡的那句“万一它看你不在就绝食怎么办?”,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按着白毛的脑袋乱七八糟呼噜了一通,而后无奈地笑叹着、仰身躺在了旁边地毯上。
他今天其实是有点累的。
中午拍完方至夫妇墓园相见的那场戏后, 剧组众人简单吃了点盒饭, 下午又接着拍了一场同样是在墓园发生的、方乔骨灰下葬的戏。
那场戏在电影中的时间其实早于前一场, 甚至比方至在女儿房中经历噩梦的那场戏还要早,但之所以放到后面来拍,是因为它的情绪比前几场都难把控。
因为人的悲伤是有递进的。
在遭遇突如其来的天降横祸时,人们最先产生的反应不是悲痛,而是一种茫然无措、难以置信、尚未接受现实的震惊与惶惑。
这种状态比单纯的悲伤和歇斯底里的痛哭更复杂也更难表现,而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顺利拍完上午哭戏的许意在下午那场中频频出错,迟迟进入不了状态,以至于整场戏NG了数十次才终于完成。
虽然NG的是许意,但那毕竟是两人同框的戏份,许意一旦NG,宋野城就也得跟着重来,如此反复出戏入戏、反复调动情绪再戛然而止,实在是非常磨人。
不过宋野城在片场时倒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因为他知道这场戏的难度,也知道对于许意这样的新人来说,哪怕技巧和天赋都不差,经验匮乏却是硬伤,这就导致复杂内敛的情绪比外放夸张的要难演绎百倍,掌握不好分寸也实属正常。
然而理解是理解,累也是真的累,不是身体上的辛苦,而是情绪反复调动消耗造成的精神上的疲乏。
如果江阙在就好了。
宋野城心想。
至少回来随便聊点什么也能解解乏。
他躺在地毯上叹息似的舒了口气,伸手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打算给江阙发个消息。
不料刚把手机举到眼前,他就看见锁屏界面上显示着一条微信推送:
【唐瑶:[视频] 】
宋野城愣了愣,解锁进微信一看,发现那是唐瑶六点多发来的一条视频。
视频时长接近六分钟,封面图黑乎乎一片也看不出拍的是什么,宋野城索性没再多想,直接点开它播放了起来。
下方的时长开始跳动,画面仍是黑色,但声音却已经率先传出。
那是钢琴声。
两秒之后,遮挡住摄像头的东西终于被挪开,画面突然亮了起来,镜头里出现了一个被落地窗环绕的房间。
落地窗外余晖渐尽,而窗内则被浅色灯光轻柔笼罩,房间正中有架三角钢琴,而钢琴前坐着的那个背影宋野城几乎瞬间就认了出来。
是江阙。
江阙背对镜头坐在钢琴前,双手搭在琴键上,正在心无旁骛地弹奏着一首陌生的曲子。
悦耳音符从他指缝间流淌而出,轻盈地蔓延开来,浸润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隔着屏幕、隔着千山万水,将人轻而易举拉入了他的意境之中。
宋野城静静看着屏幕里的背影,静静听着他指间舒缓流畅的旋律,只觉疲惫的身心都在不知不觉间被温柔抚慰,被轻轻濯去了纤尘。
就这么听着听着,如同被涓涓细流浸润洗礼,直到最后一个音符落地,宋野城仍觉有些意犹未尽。
然而就在这时,画面中的江阙倏而抬眼,从落地窗的倒影里看向了镜头——
下一秒,画面戛然而止,视频播放结束。
宋野城愣了一下,紧接着回忆起江阙最后看向镜头时的愣怔和眼中的意外之色,电光石火间反应了过来——这个视频是偷拍的,江阙对此并不知情。
意识到这一点后,宋野城不由失笑。
白天他发消息问“在不在公司”的人正是唐瑶,但他其实只是托唐瑶在公司照应着江阙些,别让他又不小心被围观堵截,没料唐瑶居然跑去给江阙拍了段视频,而且还是偷拍。
从视频里江阙最后的反应来看,他显然已经发现了唐瑶的存在,宋野城不禁有些好奇后来发生了什么。
想着,他给唐瑶回了条消息:
【宋野城:他说什么了没?】
对面没有立刻回复,而宋野城也没干等着,他把那视频保存进了本地相册,然后再次点开,又从头看了一遍。
坦白说,先前得知江阙的钢琴是自学的时候,宋野城还以为他的琴技大概只是“会弹”的程度,然而直到看见这视频,他才惊觉自己误会得离谱,因为哪怕是以专业鉴赏的标准去看,江阙的水平也绝对堪称出色。
再一联想他在文字上的非凡灵性和在绘画上的卓众领悟力,宋野城不由得心生感慨:如果说艺术、灵感与天赋都来源于缪斯馈赠的话,那么想必江阙一定是被诸位缪斯共同偏爱的那一个吧?
他正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手机里正在播放的视频蓦地中断,被一个来电占据了屏幕。
宋野城下意识以为是唐瑶看到消息给他打来了电话,但等他看清来电显示的名字时,恍惚间意外了一下。
雷子?
这名字虽不算陌生,却也远远算不上熟悉,因为两人关系如果非要概括的话其实只有七个字:无事不登三宝殿。
宋野城是如此,对方也是如此,两人除了“业务往来”外几乎没有私交,属于平时闲着没事绝不会联系彼此的那一类,双方上一次通话还要追溯到……两个多月以前。
宋野城从地毯上坐起身,抬手接通了电话:“喂?”
“欸,城哥啊?”对面很快应答,声音显得十分活跃,“我是雷子,你睡了没?”
“没呢,”宋野城道,“怎么了?”
雷子“嘿嘿”了两声:“那啥,我有个事儿跟你说啊,就是……你还记得你之前让我查的那个人不?”
是的,他们两个月前的上一次通话正是因为宋野城让他帮忙查个人——那时的宋野城刚和江阙见完第一次面,被他那“穿书”的鬼话忽悠得简直没脾气,刚从江阙家出来就给雷子去了个电话,让他帮忙查查这个人。
这也正是雷子的“业务范围”。
他的职业类似于私家侦探,但因为目前国内法律并不认可这一职业的存在,所以他其实并没有任何正规的资格认证,只是凭借高超的信息收集技术和强大的人脉关系网承接业务,属于不违法却又上不了台面,长期游走于灰色地带、压着红线打擦边球的那一类。
此时听到雷子的话,宋野城简直有种穿越的错觉,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太久,而他和江阙也早已不是当初的对立关系,他甚至都快忘了自己还交托过这么一件事。
思及此,他不免觉得既无语又好笑:“……不是,哥们儿,你这效率也太感人了吧?两个月前的事你到现在才给我答复?你是去冬了个眠吗?”
雷子自知理亏,再次不好意思地“嘿嘿”两声,给自己打圆场道:“嗐!这不主要是因为你当时也没说急着要吗?我那会儿刚好来了几个急单,就先紧着他们的忙活去了,结果忙活完了回来一看,嘿?我城哥这也没催啊?那我心说这事儿你肯定也不太在意,这不就查得比较佛系了呗?”
这段话其实就一个主题——我忘了。
但雷子不愧是长期混迹三教九流出来的人,舌灿莲花的功力相当深厚,没理也能说出三分,还说得挺像那么回事儿。
宋野城好笑地听他扯完闲篇,也没真跟他计较,毕竟对于如今的他来说,这件事的确已经不再重要,甚至出于对江阙的尊重,即便雷子真查出了什么,他也不打算再去探寻。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撤单”,对面的雷子却已经自顾自地接了下去:“啧,扯得有点儿远了哈?那啥,我其实就是刚才晚上跟朋友吃饭的时候听说了个事儿,正好跟你之前给我的那个地址有关,所以就想跟你说一声来着。”
地址?
宋野城愣了一下,紧接着就想起了江阙租住的那片既没物业也没安保、治安堪忧的筒子楼,立刻有些担心道:“那边怎么了?没出什么事吧?”
雷子不太懂他的语气为什么突然警惕了起来,赶紧解释道:“哦,那倒没有。就是那片儿不是个待拆区吗?我朋友说之前是因为有几家钉子户没谈拢才一直拖着没动工,但现在已经谈妥了,过几天就要正式开始推楼了。”
听到这话,宋野城先是稍稍松了口气,而后才慢半拍地意识到这话里的意思——正式推楼,那也就是不能再住了?
思忖片刻后,他也不知想到了什么,表情居然变得有点微妙,眨着眼对电话道:“行,我知道了,谢了啊哥们儿。”
*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
“那我就先走了啊?”
筒子楼走廊里,刘姐在江阙门前回过身,不乏抱歉地苦笑着叹道:“唉,本来以为至少还有几个月,我也没想到这说拆就拆,真是给你添麻烦了。剩下的租金我这两天就退给你,给你转卡上哈。”
“没事。”江阙理解道,“您慢走。”
刘姐不好意思地讪笑着点了点头,冲他挥了挥手便告辞离去。
江阙目送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转角,单手扶着门框,在斜斜洒下的清冷月光里站了片刻。
这片筒子楼马上就要拆了。
这与他当初租下时设想的有些出入。
他原以为能在这里住满一年,直接住到倒计时结束为止,却没料天不遂人愿,这才不到半年就得重新再找地方。
所以……该搬去哪儿呢?
江阙一时半刻也没什么头绪,只得先伸手将门合上,关掉客厅的灯回到了房间。
重新坐回床边后,他抬眼环视了一圈。
他的东西其实很少,这间房里所有家具、家电、包括那台电脑都是房子自带的,真正属于他的只有衣柜里的几件衣服、几套床上用品,还有床下的那只旧木箱。
贺景升曾说他简朴得仿佛一个苦行僧,也曾对他把所有收入都捐出去的行为深表费解,吐槽他不给自己留退路,活得像是“有今天没明天”。
然而只有江阙自己知道,他的确是有今天没明天的——腕表上的倒计时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终点的钟声即将敲响。
江阙静静望着前方,在床头灯昏暗的灯光里发呆许久,似乎想了很多,却又好像什么也没想。
忽然,一阵震动从衣兜里传来。
江阙蓦地回神,摸出手机一看,只见屏幕上显示着一个无比熟悉的来电名称:
【宋野城】
几乎没有多少犹豫地,江阙滑动屏幕接起了电话:“喂?”
因为房间太过寂静,他说话的声音自然也小了许多,宋野城在对面一听,还以为他已经睡下了,不禁跟着放轻了音量:“睡了?”
江阙这才意识到自己声音太小,立刻清了清嗓子,音量稍稍提高了些:“没有,在房间待着呢。”
宋野城“哦”了一声,也没再顾左右而言他,直接问道:“你那边房子是不是要拆了?”
江阙愣了一下,条件反射看了眼手机,心想自己这边也不过才刚刚得到消息,怎么连千里之外的他都知道了?
电话那头的宋野城像是有读心术似的,不等他开口问就已经解释道:“我是听一个朋友说的,他正好听到了消息。”
江阙倒没有怀疑这话的真实性,只是眨了眨眼,心想他朋友的消息还真是灵通,随即应道:“嗯,是要拆了。”
“那你准备去哪儿住?”宋野城问道。
江阙想了想,坦言道:“还没定,明天先找找看吧。”
听到这话,宋野城心中暗喜,但却丝毫没有表现出来,反而一本正经道:“哦,那你可得记得考虑一个问题。”
江阙迷茫道:“什么问题?”
宋野城循循善诱:“你想啊,你接下来至少还有两三个月要待在剧组是不是?”
江阙“嗯”了一声,宋野城继续道:“所以你就算租了房子也没法儿住,是不是?”
江阙能感觉到他似乎在铺垫什么,但一时间又琢磨不透,只得再次“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
宋野城道:“所以你现在找房子,其实就相当于只是找个地方放东西,对吧?但就算房子闲置着,这几个月房租还得照付,那岂不是很浪费?”
这话确实没毛病,但江阙听完后还是没能get他的重点:“……所以呢?”
“所以干脆别找了,”宋野城理所当然道,“我家正好空地儿多,不如你先搬我那去?”
江阙没料他会冒出这么一句,脑中忽地空白了一下,反应过来后下意识便道:“可是……”
然而他卡壳了半天,愣是没能“可是”出什么名堂来,听得电话对面的宋野城直想笑——这套说辞是他在打电话之前就已经打好了腹稿的,连他自己都被说服了,自认为逻辑根本无懈可击,他就猜到江阙一时半会儿肯定找不到托辞。
但他也没嘚瑟太久,立刻趁热打铁道:“别可是了,大不了等电影拍完你再找房子呗,反正又不着急?”
这话既是缓兵之计,也算是给江阙铺好了后路,让他更加没了拒绝的理由。
宋野城听着话筒对面的静默,在心里默默数了三秒,三秒毕,果断将这判定为了默认,快刀斩乱麻道:“行了,那就这么说定了,一会儿我把地址发给你。你东西多不多?用不用我帮你约搬家公司?”
这回江阙可算是能插上话了,立刻道:“……不用。”
“行,”宋野城飞快道,“那你早点睡吧,晚安。”
说完也不等江阙应声,他就已经麻溜利索地挂断了电话。
江阙把手机拿到眼前,错愕地盯着已经跳回了主界面的屏幕,简直被宋野城这串让人来不及反应的操作给弄懵了。
两秒后,新消息到达——
【宋野城:南湖区天御鹿鸣别苑A8,通行码DSRUDHNFM,院门密码301086,正门密码301086,要用车库的话可以走后门,备用钥匙在院子右边秋千椅底下的竹筒里。】
江阙:???
这么一大长串,怎么可能两秒就打出来?
他回忆着刚才宋野城那番仿佛经过演练般层层递进的说辞,思忖了一番后,终于醍醐灌顶地猜到了真相——这条消息和那番话恐怕都不是临时起意,而是宋野城在打电话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的。
江阙愣神地眨了眨眼,半晌后,后仰身子躺在床上,将手机扔在一旁,望向了天花板。
他心中一时有些五味杂陈。
如果说他当初试着走近宋野城时,只是想在孤立无援的冰天雪地里触及一抹温热指尖的微渺希望的话,那么迄今为止,他所得到的早已远远不止于此。
宋野城的种种细心、热切、向来不加掩饰的诚挚,就像是一股源源不断的暖流,流经冰川雪域、寒渊壑谷,将沿途冰雪温柔融化,化出了一片海市蜃楼般的温泉。
是的,海市蜃楼般的温泉。
那样缥缈朦胧,那样难留易散,却又时刻散发着无比致命的吸引力,让人明知虚幻、明知不该沉沦,却又忍不住想要抛下一切后顾之忧,放纵地任它缠绕包裹,不计后果地……
彻底沉溺其中。
搬家、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
翌日上午。
天御鹿鸣别苑A8。
顶级别墅一层, 下沉式客厅里,贺景升和梁鹤鸣各自翘着二郎腿,手里端着茶杯, 商业谈判似的对坐在宽大的真皮沙发上。
大清早听说江阙要搬家的时候, 贺景升还以为他是因为受不了筒子楼的简陋,终于决定另觅良居了,结果再一听他要搬去的地方,惊得整个人都从床上弹了起来。
天御鹿鸣别苑?!
那个占地面积百万平米却一共只住了不到百户、独栋均价过两亿、被誉为首都第一豪宅的天御鹿鸣别苑?!
江阙怕不是在开玩笑吧?
居然要搬去那里?!
等到弄清楚是怎么回事,贺景升更是无语,心说宋野城的消息会不会也太灵通了点?远在银岭居然连这边一个破筒子楼要拆迁都知道?还第一时间就把江阙安排去了他家?
然而既然事已至此,他也实在没什么可说, 只得认命地开车去帮江阙搬了东西,开往了地址所在的南湖区。
车到别苑大门时,两人一眼就看见了等在那里的梁鹤鸣。
他是少数几个对宋野城家比较熟悉的人之一, 昨晚就已经接到了宋野城的电话, 说让他今天上午来这边帮江阙安排一下。
其实刚接到电话的时候,梁鹤鸣的震惊并不比贺景升少, 但除了震惊之外,他心里还冒出了一丝“原来如此”的感觉——
自从宋野城这回进组后, 曝出的所有热搜几乎都跟江阙有关, 而且从那些微博内容来看,宋野城完全不像是被蹭了热度,反而像是积极主动的那一方。
彼时梁鹤鸣就已经隐隐有所猜测,直到今天得知宋野城居然把人邀来了自己家住,心中顿时醍醐灌顶般有了确定的答案。
将两人领进这套房后, 梁鹤鸣先是帮着把东西搬去了楼上客卧, 而后便留江阙自己在房中收拾布置, 跟贺景升回到一楼,就这么在客厅对坐了下来。
虽说梁鹤鸣平时面对宋野城和豆子时扮演的总是操心咆哮帝的角色,但在外人面前却向来老成持重,此时的他就跟个家主似的,悠然坐在沙发上不动声色地喝着茶,对贺景升从对面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
贺景升从坐下后就一直在打量梁鹤鸣,那眼神看似寻常,实则包含着许多意味——
他虽然身为自家公司高层,但论圈中资历却远不及梁鹤鸣。往日只要梁鹤鸣一出手,再好的资源都能拦路截下,这就导致他公司那些艺人的资源不知有多少都是梁鹤鸣挑剩下的。
正因如此,他对梁鹤鸣的看法一直相当复杂——既认可这人的能力,又因为这么有能力的人不能为己所用、反而还时常给己方添堵而倍感心塞。
不过贺景升到底还是年轻,这会儿跟梁鹤鸣沉默对坐了许久之后,终于有些沉不住气了,率先开口道:“驰谨安找过你了没?”
驰谨安是近几年风头正劲的一位电视节目导演,最近正在牵头筹备一档全新大型综艺。
由于此前由他担任总导演或总制片人的节目无一例外都创下了收视新高,令所有参与过节目的常驻MC[1]和嘉宾的热度都迅猛蹿升,所以如今一得知他在为新节目选人,圈内各路经纪人和公司都忍不住蠢蠢欲动,绞尽脑汁地想帮自家艺人设法挤上这么一趟顺风车。
贺景升公司昨天下午开会重点讨论的正是这件事,而他恰巧又在会上听下属提及了不少圈内传言——“驰谨安对宋野城有执念”、“以前多档节目都曾向宋野城发出邀请”、“这次节目他心中首选也是宋野城”。
贺景升其实没法确定这些传言的真假,但既然此时“疑似最有力的竞争者”就在眼前,他自然想打探一下风声。
对面的梁鹤鸣听着他话里若有似无的那股酸味儿,心下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但他倒也没装傻充愣,只悠悠然答道:“找了,但我还没答复。”
“为什么?”贺景升好奇道,“条件没谈妥?”
这倒也不是没可能,毕竟圈内谁都知道宋野城是个既不差钱又不差资源的主,梁鹤鸣作为他的经纪人那自然也是眼高于顶,条件不够顶尖的话恐怕还真没法打动他。
梁鹤鸣呷了口茶,随意道:“那倒不是,主要我还没跟城子提,他一向对综艺没兴趣,我估计答应的可能性不大。”
这话听在贺景升耳中那简直就是凡尔赛大师级发言,惹得他隐蔽地翻了个白眼,可心中却又不得不承认这是个大实话——
宋野城这么多年来不是在拍戏就是在拍戏的路上,除此之外最多也就出席些发布会、代言活动、大型典礼和慈善晚会,还真就从来没上过任何综艺。
这么一想,贺景升又有些没脾气了,毕竟圈内仅凭作品就能保持超高热度和口碑、连续多年稳居一线的明星实在是凤毛麟角,驰谨安会对宋野城格外执着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那你还打算跟他提吗?”贺景升追问道。
梁鹤鸣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哂笑:“贺总对我家城子的事很关心啊?怎么,盛景那么多艺人还不够你操心的?”
贺景升:“……”
我关心个鬼哦!我巴不得你别跟他提,让出个萝卜坑让我塞自己人进去才好呢!
梁鹤鸣调侃完那句,看他一脸吃瘪的样儿,也没再继续逗他:“提还是要提的,去不去是他的事儿,但说不说那可就是我分内的事儿了不是?”
*
与此同时,二楼客卧。
江阙的东西实在是少,随便往空着的衣柜里一堆,关上柜门后,从外头几乎都看不出整个房间和从前有任何区别。
宋野城这套房子的整体外观并不是规则的长方体,而是像错落堆积的几块积木,呈现出类似于“己”字的造型。
它的墙体采用的是半封闭式设计,楼顶是露天花园泳池,其下每层都是一半墙面一半玻璃,单数层左半边是墙、右半边是玻璃,而双数层则正好相反,从远处看就仿佛按照正、反、正横向叠放的几块磁铁。
江阙所在的这间客卧和宋野城所住的主卧一样,都位于二楼透明的左半边,因此房中正对着门的方向一整面都是玻璃墙,透过玻璃便能将楼外的景色一览无余。
事实上,江阙并不喜欢“一览无余”。
这从他在良吉山庄的卧室里从未拉开过的厚重窗帘和那筒子楼里被报纸贴得密不透风的窗子便可以看出,他对一切能被自然光穿透的东西都敬谢不敏,透视感对他来说并不是一种令人愉快的存在。
他喜欢灯光多于日光,喜欢阴雨多于晴天,喜欢夜晚多于白昼,暴露在明亮的天光下总会令他感到不舒服,令他心悸、焦虑、无法放松。所以按理说,这种便于采光和观景的全透明设计简直就是在他的神经末梢疯狂起舞。
然而此时此刻,站在眼前这间卧房中,面对着整面的玻璃墙,他却生出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奇异感受。
因为落地窗外是一整片高大茂密的竹林。
修长茂竹将半悬空的卧房紧密环绕,层叠的竹叶令透过缝隙的天光都被染成了浓郁的绿色,参差竹枝随微风倾斜,相互依偎摩挲,令人情不自禁便会想起那句“余处幽篁兮终不见天”[2],又或是那句“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3]
这让江阙忍不住有了刹那恍惚之感,仿佛身后的门外尚且是喧嚣凡尘,而踏入门中便已入深山,从此俗世远、车马远,独留空灵静谧和一份令人沉醉的心安。
这大约该归功于鹿鸣别苑高达百分之八十的绿化覆盖面积和对业主隐私保护的重视,总而言之,眼前这样的设计不仅丝毫没有令江阙觉得反感,反而让他发自内心地感到了放松和踏实。
原地静站了片刻后,江阙终于收回目光,转身去客卧自带的卫生间里洗了个手,而后便拐出了房门。
这间客卧与宋野城所住的主卧离得极近,相互就在斜对门,房门间的距离只有两三米。
此时主卧的房门是关着的,江阙也并不打算私自进去,只站在客卧门前随意往左右看了看,正准备直接下楼,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被走廊尽头的那间屋子吸引了过去。
那似乎是一间书房,推拉式的房门此时大敞着,除了通往走廊的这面之外,其余三面都被透明玻璃墙环绕。
那边玻璃窗外同样是大片竹林,浓郁翠色与客卧相比更胜一筹,但真正吸引江阙视线的却并不是这个,而是屋里正对着门的那座书柜上摆放的奖杯。
江阙跟着好奇心穿过了走廊,到门口后才发现这书房里的书柜极多,除了他刚才远远看到的那座之外,左侧还摆着整整一排,而房间最右侧还有个延伸出去的小露台,被透明推拉门隔绝在外,外面摆着一套藤制桌椅,看上去似乎是个边读书边赏景的好去处。
不过他的视线并没有在那里停留太久,很快便转回来,径直走向了正前方那座书柜。
这座书柜和左侧的那一排完全不同,不是那种整行整行的常规格局,而是分割成了许多小格,每格长宽不尽相等,上下两格也不对齐,像是仿砖墙式的那种错位设计。
原本在走廊里看见奖杯时,江阙还以为这座柜子是宋野城用来专门放置奖项的收藏柜,可直至到了近前,他才发现这上面的摆设和他预想的并不完全一样——
书柜上的每一格里,左侧都摆放着宋野城获得的奖杯、奖章、证书等荣誉证明,中间放着他出演的作品的原版光盘或剧组合影,而右侧却跟他的作品没什么关系,因为那里无一例外都放着一本或几本书。
这种混搭的摆法虽然算不上奇怪,但到底还是有点突兀的,江阙不禁心想:可能是因为其他书架都摆满了,多余的书才被散放到了这边吧。
然而,当他自上而下简略扫视完所有格子后,却又忽然愣了一下——
这些格子里的书……好像全都是他的?
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换成另外一个人,可能压根就注意不到这些,可江阙毕竟是这些书的作者,所以当他发现这一点后,忍不住回过头把那些格子又细看了一遍。
这么细看之下,他的注意力很快便被其中一格吸引了过去。
那是位于正中偏上的一格,格子左边放着宋野城在2014年获得的奖杯和证书,中间是他2014年在台海拍的那部电影的影碟和剧组合影,而右边摆放的书正好是出版于2014年的繁体版《既然流浪》。
2014,全都是2014年。
如果这不是巧合的话……
江阙带着这隐约的直觉看向其他格,就如同带着谜底验证谜面,不消片刻便心有灵犀般领悟了宋野城摆放的规律——
这里的每一格都代表着一个年份。
左边是宋野城在那一年获得的奖项,中间是他当年参与拍摄的作品,而右边则无一例外都是江阙在那一年出版的书。
这一发现让江阙一时间没敢相信,他甚至怀疑是不是自己自作多情、穿凿附会,给这些摆设强加了不存在的寓意,于是又谨慎地从头开始、将所有物品的年份核对了一遍,这才终于敢彻底确认,这真的不是自己的误会。
刹那间,江阙不禁有些愣神。
宋野城进组已久,这些东西必然不是他近来放置的,而是在他进组之前,甚至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形成的习惯。
那时的宋野城还未与他相识。
那时的他还仅仅只是一个远观着、遥望着宋野城的小粉丝。
如果说他电脑里那些按年份保存的文件是将宋野城刻进了他生命的每一个节点的话,那么宋野城的这些格子就仿佛回应一般,也将他融入了自己的每一段时光之中。
那些相隔千山万水的年岁,那些未曾有过交汇的轨迹,都被宋野城用这样隐晦的方式巧妙编织到了一起,就好像他们虽未相见,却已在不知不觉间陪伴彼此走过了一年又一年。
江阙看着那一座座奖杯,看着那一张张合影中宋野城从青涩逐渐走向成熟的面容,心底悄然间涌出了丝丝缕缕暖意,缓缓随着血液蔓延周身,轻轻地、一点点地,温柔抚平了无数曾因彼此错过而滋生的遗憾与惋惜。
“阿阙——!”
就在这时,突兀的一嗓子打破了这难得的温情。
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隔了老远并不清晰,但这打喷嚏似的喊人方式不消多问,必是贺景升无疑。
江阙挂着满头黑线无奈地叹了口气,正要应声,只听贺景升继续喊道:“你收拾好了没?好了就快点下来啊——”
“来了。”
江阙只得回应道,随即也不再多停留,转身离开书房,顺着走廊往楼下行去。
贺景升大概是实在受不了跟梁鹤鸣这个老狐狸过招了,见江阙下楼,立刻如蒙大赦般站起了身:“都弄好了?能走了?”
江阙点了点头,转向梁鹤鸣道:“久等了。”
梁鹤鸣礼貌一笑,放下手中杯子,也跟着站起了身:“走吧。”
他领着两人从后门下到了地库。
贺景升是准备带江阙去公司录音的,拉开车门时忽然想起梁鹤鸣今天没开车,于是扭头问道:“你去哪?稍你一程?”
梁鹤鸣道:“你们是去你公司?”
贺景升一点头。
梁鹤鸣忽而露出了一个十分官方的笑容:“介意我也过去坐坐么?”
贺景升还以为是自己理解有误,眯眼道:“你……去我公司?”
梁鹤鸣挑了挑眉:“不欢迎?”
贺景升简直莫名其妙,他不知道梁鹤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似乎又没什么拒绝的理由,便也只得道:“……随便啊,去就去呗。”
梁鹤鸣一笑,泰然自若地上前拉开了副驾驶的车门:“那就走吧?”
收工、白老师回来了?
晚九点。
银岭市区某大厦一层。
电梯“叮”一声抵达, 缓缓向两侧打开的门中露出了乔敏略显疲惫的身姿。
加班到这个时间的她已经有些困倦了,但手里却扔握着手机,还在和客户发消息沟通。
迈出电梯时, 她忍不住掩嘴打了个哈欠, 而后刚一抬头,她就呆呆愣在了原地。
“你怎么在这?”
电梯间角落里,方至正双手插兜靠在墙边,看上去竟像是已经等了许久。
见乔敏走出,他直起身迎上前来,面容同样疲倦,却挤出了淡淡一笑:“来接你回家。”
方乔去世以后, 夫妻二人的关系曾一度落到冰点,直至上次偶然在墓园相遇,两人相互依偎着将压抑已久的情绪爆发了出来, 那层坚冰才终于被打破。
生活似乎逐渐回到了正轨。
然而, 方至心中却还有一丝阴霾挥之不去——当初算命先生说他将经历两次与至亲有关的劫难,后来没过多久, 女儿便坠楼身亡。
虽然他从小就厌恶这些鬼神之说,虽然他理智上不愿相信这种鬼话, 但当这鬼话已经“应验”了一次之后, 他却不得不承认自己内心深处还是产生了动摇。
如果……哪怕仅仅只是如果,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算命先生的话是真的,“两次劫难”中的第一次就是指方乔坠楼,那么……另一次会是什么?
这个疑问看似荒谬, 却如同一块顽石, 频频在方至心绪平稳时陡然砸下, 令他心中蓦地一沉,继而久久心悸。
乔敏已经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他几乎不敢想象,如果乔敏也出了什么意外,他该如何面对往后余生。
正因这份担忧,今晚的他才出现在了这里,出现在了乔敏公司的楼下。
“怎么突然想起来接我?”
乔敏并不知道算命先生的存在,自然也不会知道方至这么做的原因,但她却觉得很意外也很惊喜,就连疲惫的双眼都亮了几分。
方至并没有多解释,只是自然而然地从她手中接过了她的拎包,与她并肩往大门口走去:“以后每天都接送你上下班,好么?”
这一下,乔敏几乎都有些不敢置信了,因为在她的印象里,来回接送这种待遇只在当初热恋时才有过,自从两人在一起久了,再加上后来又有了孩子……
想到孩子,她心里“咯噔”了一下,赶忙收了思绪,抬手挽上了方至的胳膊,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来:“好啊。”
大厦楼外。
远景镜头中,两人一起走出了公司大门,顺着台阶往下走去。
*
庄宴刚刚喊出那声“cut”,片场周围便响起了一阵欢呼声。
这座大厦位于市区,地理位置不算太偏,所以剧组哪怕只占用了短短半小时,周围却也聚集起了不少路人。
因为这处片场只会用这么一次,以后都不会再来,所以剧组并没有在保密工作上花太多功夫,只提醒围观群众在拍摄过程中尽量不要喧哗,而大家也都相当配合,直到听见导演叫停才终于出声。
庄宴没去理会周围的吵闹,兀自将刚拍完的画面回看了一遍,确认所有细节都没问题,也没出现任何穿帮镜头后,便起身招呼大家收工。
围观群众里大部分都是临时赶上凑热闹的,但也有些当真是粉丝,此时见拍摄已经结束,便纷纷喊着要签名要合影。
剧组收拾器械设备本身也需要时间,宋野城索性趁着这工夫顺应民意地去了场边,在豆子的陪同下隔着隔离带给他们签了名合了影,等剧组全部收拾好后才上车离开了片场。
*
车队回到山庄时已经是十点多。
下车后,庄宴简单跟他们交待了一下明天的拍摄安排,而后才放他们各自回去休息。
今天又是拍了一整天的戏,别说宋野城,就连豆子都觉得有点累。
但豆子这人比较奇特,他偏偏就是那种越累越爱叨叨的体质,仿佛说话能缓解疲劳似的,从停车场往后山走的一路上都在喋喋不休。
宋野城早就习惯了他这特质,一边走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反正豆子也压根不需要他回应,他只要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就行。
然而走着走着,快到后山下时,豆子某句话说到一半突然没了声儿。
这寂静来得实在突兀,宋野城不禁扭头看向身旁,只见豆子正疑惑地盯着前方:“欸?白老师回来了?”
宋野城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很快便发现不远处的半山腰上,29号别墅的一层和二层此时竟都亮着灯。
江阙回来了?
宋野城有些意外,因为他并没有收到江阙今天要回来的消息,但既然屋里亮着灯,显然是有人在,这让他不禁生出了一丝期待和欣喜,连脚步都不知不觉加快了几分。
不消片刻,他和豆子就已经爬上斜坡,到了半山腰的小路上。
穿过别墅门前草坪的短短几步间,连他自己都没注意到的是,他居然下意识地理了理压根没乱的衣领和头发。
然而当他带着笑意推开门,下一秒,即将脱口而出的话却蓦地卡了壳:“……怎么是你?”
客厅沙发上,正翘着二郎腿悠哉悠哉翻看杂志的人居然是……梁鹤鸣?
宋野城的语气简直自带嫌弃音效,听得梁鹤鸣差点都被气笑了:“怎么着?要不你以为是谁?”
听到这熟悉的嗓音,被宋野城堵在身后的豆子立马从旁伸出了脑袋:“哎哟,鸣哥?你怎么来了?”
他这语气可比宋野城好多了,起码听上去还带了点惊喜,梁鹤鸣正稍感欣慰,不料豆子下一句便是:“白老师呢?”
梁鹤鸣:“……”
很好,果然上梁不正下梁歪。
他默默翻了个白眼,抬手往天花板一指,示意人在楼上,紧接着冷飕飕瞥向宋野城:“你不是怕他回来又在机场被堵,让我给他安排要客通道么?我就顺便给我自己也安排来了,全程护送、专职司机,够靠谱了吧?——记得报销。”
报销这种小事宋野城当然浑不在意,他比较在意的是江阙居然真的这么快就回来了,没等梁鹤鸣说完,他便已经匆匆朝楼梯方向走去。
“哎哎哎!站住站住,”梁鹤鸣没好气道,“你还真当我来找你是没事闲的?我这有正事儿呢!你俩都给我过来。”
宋野城脚步一顿,虽然心里压根就不好奇,但迟疑片刻后还是给面子地走了过去,往他旁边沙发上一坐:“什么事?”
豆子也苦着脸挪进了门,他原本只是准备过来跟江阙打个招呼就回隔壁睡觉,不料居然会被截在这儿,心中叫苦不迭,奈何又不敢造次,只得认命地挨着宋野城坐了下来。
梁鹤鸣合上杂志,拉开身旁放着的公文包,从里面拿出份文件递给了宋野城:“自己看吧。”
宋野城接过翻开,豆子也伸着脖子凑过去一起看了起来。
还没看两行,豆子就已经纳闷道:“综艺?”
这是一份名叫《无限N+N》的综艺节目策划案。
不怪他觉得纳闷,因为宋野城这些年从来不接综艺,这是连他都知道的事,梁鹤鸣自然不会不知,又怎么会突然动了这心思?
梁鹤鸣没多解释,只道:“看完再说。”
宋野城倒也没急着问,顺着他的意思继续看了下去,一边看还一边提炼着关键词:“大型,互动,沉浸,推理……”
这份策划案并没有把具体节目内容写出来,只概括了类型和拍摄形式,还举例简单说明了一下大概的流程,以及主题、立意等等。
全部看完之后,宋野城反倒比没看之前更奇怪了:“这有什么特别的?这种类型的综艺这两年不是到处都是么?”
原本看梁鹤鸣那胸有成竹的样子,宋野城还以为这综艺有多新奇,结果看完发现无非就是沉浸式悬疑推理类,这类型其实早在七八年前就已经崭露头角,近两年更是层出不穷,早就已经没什么新鲜了。
然而梁鹤鸣却依然淡定得很,指尖转着一支钢笔,不答反问道:“你没兴趣?”
宋野城摊了摊手,他确实找不出什么感兴趣的理由,反而对梁鹤鸣会千里迢迢跑来给他看这玩意而感到匪夷所思:“你到底看中它什么了?难不成就因为导演是驰谨安?”
驰谨安近几年声名鹊起,宋野城自然也是清楚的,且他对驰谨安的能力也相当认可,知道即便节目类型不那么特别,到了驰谨安手里说不定也能做出新花样来,只不过因为他对综艺确实不感兴趣,这才完全没有要参与的意思。
梁鹤鸣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意味深长地一笑,从他手上抽回文件,翻到倒数第二页,拔出钢笔在那里画了个圈,递回给宋野城:“你再看看?”
宋野城狐疑地接了过来,低头看向他圈出的部分,只见那里写着的是这档节目预备邀请的嘉宾类型——
台前+幕后组合。
每期预计邀请3~5组嘉宾,每组都是一位台前加一位幕后的双人组合,比如“歌手+编曲”、“演员+配音演员”等,其中“幕后”的几位将会参与当期关卡设计,并且在正式录制时以暗示的方式提供线索,与本组“台前”的那位合作,争取优先通关。
注:受邀嘉宾可自行选择共同参加节目的搭档,如无备选则由节目组负责安排。
宋野城把这规则看了两遍,忽然醍醐灌顶般明白了梁鹤鸣的用意:“你的意思是……”
梁鹤鸣看着他恍然大悟的神色,得意地挑了挑眉:“怎么样,现在有兴趣了么?”
豆子的反应虽是慢了半拍,但听完两人这一来一回,他也立刻茅塞顿开,心下直呼“果然姜还是老的辣!”,五体投地地冲梁鹤鸣竖起了拇指。
这时,楼梯方向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三人扭头看去,很快便见江阙端着水杯出现在了楼梯口。
“你们回来了?”他是下楼来倒水的,见宋野城和豆子已经回来便顺口招呼道。
然而问完之后,他忽然发现三人的表情都有些精彩,仿佛刚才在密谋什么大事似的,眼里不约而同地泛着若有似无的精光。
江阙不明所以,直觉告诉他这氛围好像不太对劲,但还没等他多想,宋野城便已经开口问道:“白老师,有兴趣参加个综艺吗?”
江阙懵了一下,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综艺?”
“对,就是一档新节目,还在筹备阶段,正在找嘉宾。”
江阙莫名其妙:“可我……又不是艺人?”
“来来来,你来看。”宋野城抬手招呼道。
江阙似懂非懂地走到沙发旁,豆子机敏地往旁挪了些给他让出了位置。
待他坐下后,宋野城把文件递来,直接指着梁鹤鸣圈出的那一块:“你看,他们要的是台前加幕后的组合,咱俩一组不是正好?”
江阙将那几段规则仔细看了一遍,发现确实如宋野城所说。然而明白规则是一回事,能不能理解却又是另一回事了——
宋野城从来没上过综艺,这一点江阙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甚至还记得宋野城曾在某次访谈中提到过自己“没什么综艺感”、“还是希望专注于作品本身”,所以此时他居然会主动为一个综艺张罗搭档,这举动本身就已经足够离奇了。
想着,江阙抬头看向宋野城,不甚确定地猜测道:“……你对这个节目很感兴趣?”
宋野城不假思索地笃定道:“当然,大型、互动、沉浸、推理哎!多有意思啊?”
梁鹤鸣:“……”
豆子:“……”
他俩耳畔齐齐回响起宋野城先前充满不屑的评价,双双无语地对视了一眼——论影帝如何演绎大型双标现场。
江阙虽然不怎么关心流行趋势,但到底也不是山顶洞人,在他的印象里,近几年沉浸推理类的综艺早已屡见不鲜,如果宋野城真是因为对这类型感兴趣,应该早就有无数选择了才对。
但宋野城既然都这么说了,他便也没去质疑,只又问道:“这个节目什么时候录制?”
“七月中旬,”宋野城道,“那会儿电影差不多也拍完了,正好相互都没影响。怎么样?一起去呗?”
江阙原本还有些犹豫,奈何宋野城就那么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眼中期待如有实质,隔着咫尺默默传达,小爪子似的寸寸瓦解着他的迟疑。
半晌后,他终于节节败退,认输般笑叹着应承了下来:“……好吧。”
纸张、也许他是可以坦白的
梁鹤鸣来银岭本就只是为了跟宋野城商量这档综艺的事, 如今既然已经定下,他便也没多停留,第二天一早就飞回了首都。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 剧组的拍摄工作都相当顺利, 既没再遇上连日的恶劣天气,也没再遇上其他突发状况。
临近五月下旬时,气温开始逐渐升高,即便是地处北方的银岭,天气也明显闷热了起来。
这天中午,某座老旧居民楼下。
宋野城饰演的方至顶着正午骄阳,将一张A4纸贴上了布满小广告的红砖墙面, 抬手抹了把额头沁出的汗水,在烈日里疲惫地叹了口气。
他垂下的另一只手中还拎着两个深蓝色的环保袋,袋子里装着几百份刚打印完的A4纸, 所有纸上都印着同样的内容:寻人启事。
就在不久前, 《寻灯》剧情迎来了继方乔坠楼后的又一大转折——
在亲自接送了乔敏上下班一段时间、并没有发现异样后,方至心中隐隐存在的担忧终于逐渐淡去, 终于觉得一切都已经平息、生活即将恢复如常。
然而就在这时,算命先生那诅咒般的预言却再度应验——乔敏突然因为连日高烧住进了医院, 检查结果显示她的某处器官正在急剧衰竭, 病情极为凶险。
这一噩耗犹如当空劈下的利刃,将方至紧绷的那根神经猛然割断,令他心中原本就已经在信与不信间摇摆的天平彻底倾斜。
他跑去了当初遇见算命先生的天桥,想买下那盏救命稻草般的“神灯”,可天桥上却不见了算命先生的影子, 他硬生生蹲守了好几天, 都没能再等到对方出现。
于是, 他开始疯狂地寻找那老头的下落。
他印刷了无数寻人启事,走街串巷地张贴、向路人询问,甚至还发布了悬赏,希望有人能提供相关线索。
宋野城这几天在拍摄的就是这部分剧情。
这组“疯狂寻找”的镜头既多且零散,在正片中会以分格和快速切换的方式来拼接,用于表现方至的急切和忙碌。
虽然最终成品可能只有十几秒、最多几十秒,但这种组镜的拍摄过程却十分繁琐,因为每个场景的动作、台词都很少,而场景数量却又非常多,运镜方式还各不相同,以至于真实拍摄过程也像是游击战一般,打一枪换个地方,在全城犄角旮旯里转悠。
拍完居民楼下张贴寻人启事的这一幕后,宋野城转身回到场边,准备上车前往下一个场景。
刚坐进后座,旁边就递来了一张湿纸巾:“擦汗么?”
宋野城接过纸巾,笑着朝旁打趣道:“你今天是帮豆子代班?”
豆子今天因为有别的事要忙,留在山庄并没有跟出来,而此时坐在一旁的正是江阙,整个上午帮着递水递毛巾,仿佛化身成了宋野城的新一任助理。
江阙听他提起豆子,这才想起还有事忘了,忙从兜里掏出宋野城让他保管的手机递了过去:“豆子给你发消息了。”
“发了什么?”宋野城一边擦汗一边随意接了过来。
江阙不知怎的忽然噎了一下:“……图片。”
听到这两个字,宋野城瞬间心有灵犀地明白了江阙停顿的那下是想到了什么——豆子前不久发来的那张粉丝群聊拉郎配的截图。
该不会又是什么截图吧?
宋野城想着,心中居然还有那么点小期待,然而等他将手机解锁、打开微信一看,却半天没能看懂那张图片的意思——
那是一张照片,看上去是用手机拍的,里面是个平放着的小型旅行箱,箱子上还放着一张湿漉漉、皱巴巴的纸。
宋野城有点莫名其妙,当即给豆子回了条消息:这什么玩意儿?
*
与此同时,良吉山庄。
别墅区29号二楼,江阙房中。
豆子站在齐腰高的飘窗边,看着面前的旅行箱和那张纸欲哭无泪。
原本因为气温上升,剧组安排了家政人员来给演员们更换家居用品,准备把冬天用的厚重羊毛地毯、羽绒被等都换成春夏所用的轻薄款。
然而豆子是个相当操心的助理,他不太放心家政统一购买的床品质量,再加上也不放心让外人随意进出宋野城的私人领域,便索性跟剧组打了个招呼,自己揽下29号这幢的活儿。
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上午开车去市里把东西买回来、洗好烘干后,他便开始动手给两个房间换床品。
谁知顺利换完宋野城那边,过来换江阙这边的床单时,他一不小心打翻了床头的水杯,淋湿了江阙放在床头柜旁的行李箱。
好巧不巧,箱子还不是防水材质。
眼看着水渍迅速洇进表层,豆子简直如临大敌,生怕里头有什么贵重物品不能沾水,赶紧手忙脚乱地将它搬到了飘窗上,一边借着阳光加快蒸发,一边担心有没有弄湿里面的东西。
就在他犹豫着要不要把箱子打开检查一下的时候,突然瞥见没拉紧的拉链缝隙里露出了小半张纸,看颜色便知道已经湿了,赶忙把它抽了出来,小心地展开铺平在了箱子上。
等发现那只是一张日历时,豆子其实是松了一口气的。
但这毕竟不是他的东西,他也没法擅自判断重不重要,只得立刻拍照给宋野城发了过去,想让他跟江阙转达一下歉意,顺便问问现在该怎么处理为好。
*
市区,行驶的车厢内。
宋野城那条询问“这什么玩意儿”的消息很快得到了回复——豆子发来了一条长达60秒的语音。
宋野城点开语音贴在耳边,耐心听完之后,这才终于明白了来龙去脉。
他将手机放回眼前,顺手点开那图片,正准备转头跟江阙转达豆子的意思,却没料图片刚一放大,他立刻注意到了那张日历上的细节——
那是今年的年历,从元旦到昨天为止的所有日子都被打上了叉,而在靠近日历尾部的地方,画着一个十分显眼的红圈。
11月14日。
又是这个日子。
或者应该说,果然是这个日子。
上次在机场看见江阙腕表上的那串倒计时时,他只是凭借猜测推出了这个日期,而现在这张日历却等于是在告诉他:你猜得并没有错。
所以,这到底是什么日子?
江阙为什么如此在意这一天?
思忖片刻后,宋野城转过了头:“豆子说要跟你道个歉。”
江阙纳闷道:“为什么?”
宋野城道:“他说给你换被子的时候不小心打翻了水杯,把你行李箱弄湿了。”
“哦,”江阙一听只是这个,毫不在意道,“没关系。”
但宋野城的话却并没有说完,他直接将手机递了过去:“他还说里面有张纸也湿了,让你看看要不要紧。”
江阙接过了手机,而宋野城则留心观察着他的反应。
果然,在看到图中那张日历的刹那,江阙眼中明显闪过了一丝异样。
但那异样却只存在了短短一瞬,宋野城甚至都没来得及分辨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情绪,它便已经消失无踪。
下一秒,江阙状若无事地挪开了视线,将手机递还给了宋野城:“没事,这东西没什么用。”
宋野城拿回手机,盯着他的侧脸迟疑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真的?”
江阙敏锐地察觉到这句追问有些古怪,听上去像是在暗示什么似的,不禁略感疑惑地扭头迎上了他的目光:“怎么了?”
宋野城本也没打算隐瞒,他轻轻舔了下嘴唇,坦言道:“上次在机场……你下车的时候,我看到你的腕表了。”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根本不消多解释,仅仅这么一句,江阙便瞬间明白了始末。
但他却还是倍感意外。
因为他没想到宋野城居然仅凭腕表上那串意味不明的数字就推断出了日期,进而确定了那日期与这日历的指向相同。
这得是何等敏锐的观察力和判断力?
江阙着实有些诧异。
然而现在显然不是感慨这些的时候。
宋野城既然提起了这件事,显然就是已经对这日期产生了好奇,而这日期……偏偏正是他隐瞒最深的秘密。
最初在筒子楼里不欢而散时,他曾想过要将这秘密隐瞒到最后。
但不得不承认的是,经过这几个月的相处,他心底原本坚如城墙的防线其实早已动摇,无数砖瓦被细致轻巧地敲凿成粉末,簌簌落了满地。
他曾不止一次地想过,也许他是可以坦白的,也许……宋野城并不如他最初所以为的那般固执。
可他却依然不敢轻易尝试。
毕竟隐藏在日期背后的真相是那样的离奇,听上去甚至像是天方夜谭。
如果宋野城听完后还是像当初听见“穿书”那样毫不犹豫地选择不信,那么他甚至都不再有第二次迂回转圜的余地。
这一刻,他心中经历着前所未有的矛盾与纠结,而这纷乱的心绪也没能如往常那般不露痕迹地掩藏,就连坐在一旁的宋野城都感受到了他呼之欲出的挣扎。
居然那么难回答么?
宋野城心想。
他几乎都有些不忍心追问了,毕竟他之所以会对那日期产生好奇,说到底也只是想了解江阙更多,而不是为了让他为难。
这么一想,他当即开口道:“其实你要是不想说就——”
“不是。”江阙下意识地打断了他。
然而打断之后,他却再次陷入了一阵沉默,就好像连他自己都没想清楚为什么要打断。
几番迟疑后,他终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转头重新迎上了宋野城的目光:“这件事……还有那本网文,等电影拍完我一起跟你解释,可以么?”
宋野城全没想到这日期居然还跟那本网文有关,不禁讶异地愣了愣。
自从和江阙相熟之后,他就没打算再去深究关于那本网文的事,毕竟当初那本书并没有给他们带来什么愉悦的开端,如果江阙选择从此避而不谈,他或许永远都不会再去重翻旧事。
然而如今看来,江阙竟像是打算亲自揭开那段真相了,这令宋野城在惊讶之余又不免产生了一丝守得云开般的欣然。
思及此,他不禁温和一笑:“好,我等你。”
神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六月初。
浓郁的绿意蔓延覆盖了整座城市。
但城市的角落里却有那么一些地方, 充斥着与那代表生机和希望的颜色截然相反的灰暗绝望。
医院走廊尽头。
手术室的门上亮着红灯,方至坐在靠墙的椅子上,双眼无神地望着那扇紧闭的大门。
他已经找了算命先生很久, 却依然一无所获, 而乔敏的病情却一再恶化,终于到了不得不手术的地步。
手术的成功率非常低。
这是医生在术前征求病人和家属意见时就已经提前告知的实情。
可乔敏和方至却根本没有别的选择,因为如果不手术,那才是真的必死无疑。
左边崖下是遍地刺刀,右边崖下是滔天洪流。于是他们只得纵身一跃,选择跳进了那同样生机渺茫、却至少不必当即毙命的洪流里。
将乔敏送进手术室的时候,方至还曾带着笑意鼓励她说:“没关系, 会成功的。”
但其实连他自己都不敢信这毫无说服力的宽慰,当手术室的大门合上的那一秒,他强撑的气力便已瞬间土崩瓦解。
此刻的每一秒都无比煎熬。
相比担忧惶恐, 更沉重的是无能为力。
他只能等, 只能等待最终的宣判。
就仿佛一个被绑在行刑架上、眼睁睁看着周遭燃起熊熊烈火的垂死之人,除了能祈祷上天恩赐一场奇迹般的大雨外, 什么都做不了。
嗡——嗡——
就在这时,兜里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
方至稍稍回神, 摸出手机, 发现来电是一串陌生号码。
“喂?”他有气无力地接通了电话。
“听说你在找我?”
对面苍老而熟悉的话音仿佛一阵电流,刹那间穿透耳膜传遍四肢百骸,令方至近乎麻木的心脏都猛烈跳动了起来:“你在哪?!”
算命先生的语气显得十分漫不经心,甚至还带着点懒散:“下来吧,我在楼下。”
不等方至答话, 电话已经被挂断。
方至连惊讶迟疑都已经顾不上, 他触电般立刻站起了身, 拔腿匆匆往楼下奔去。
*
医院楼外。
整排郁郁葱葱的香樟树下,阳光透过树冠的缝隙洒下细碎光斑。
长椅上,身穿灰色马褂的老头前倾着身子,双臂搭在膝头,指尖一下一下地相互轻点,优哉游哉看着从楼中冲出来的年轻人。
方至快马加鞭地跑到树下,连气都来不及喘匀,便已开门见山道:“灯呢?”
老头不紧不慢地看了他一眼,直起身,伸手拍了拍身旁搁着的那个黑色布包——那里头鼓鼓囊囊地塞着东西,显然那盏“神灯”就在其中。
方至二话不说,直接掏出了钱包:“一天五十是吧?我给你。”
老头轻轻一哂:“小伙子,我早说过你会后悔的。一天五十那是当初,现在可不是这个价了。”
方至的动作顿了顿,但心里其实并没有多意外。
自从他把那些寻人启事张贴上墙、大张旗鼓地四处找人开始,就不是没料到对方发现他的迫切后,可能会趁火打劫、坐地起价。
所以此刻听到这话,他也算是有心理准备,平静道:“多少,你说个数。”
老头静默思忖片刻,抬起手,张开了五指:“——五十万。”
这一下,方至着实震惊了。
他虽是想到了对方坐地起价的可能,却没想到他竟然会加到这种不切实际的地步,这简直已经突破底线、完全是在漫天要价了。
老头明显看出了他的惊讶,但态度却没有丝毫动摇,反而慢悠悠解释道:“小伙子,你要知道,没来的劫需要的只是‘避’,已经来的可就得是‘救’了。我早说过,灯里的神力是有限的,用来‘避劫’能避成千上万次,可用来‘救劫’,用完一次基本也就废了。你现在要把它拿走,就相当于买断了它所有神力,五十万救条命,你不亏。”
方至静静听他说完,如果是从前,他必然会对此嗤之以鼻,可现如今经历过两次“应验”,他已经连开口辩驳都失去了底气。
乔敏是他剩下的唯一亲人,如果无法挽留住她,这世上的一切都将对他不再有意义。
而那盏灯就仿佛最后的救命稻草,系着仅存的那点渺茫希望,无论如何他都一定要拿到。
然而,五十万毕竟不是个小数目。
他和乔敏的积蓄本就不多,手术费和住院费又已经耗去了大半,如今根本拿不出这些。
方至仰头闭眼深吸了口气,妥协般如实道:“我没有那么多钱。”
他顿了顿,又道:“二十万,我所有卡里加起来也就这么多。”
老头像是判断真假般盯着他看了看,随即垂眸斟酌了一阵。
半晌后,他终于大发慈悲地让步道:“行,但我要现金。”
方至没再多说,指了指医院门口银行的方向示意他跟上,而后率先迈步朝大门走去。
*
十分钟后。
银行ATM机前。
方至机械地插卡、输入密码、取钱,然后换一张卡,继续重复这一操作。
自动柜员机一丝不苟地点着钞,发出持续不断的簌簌声响,将一叠叠红色钞票吐在取款盒中。
直到最后一张卡从读卡器退出,所有声响才终于停歇。
方至将几张银行卡胡乱揣回兜里,从提款口拿出最后那沓钱,丢进手中的塑料袋,就像拎着一兜大白菜般,拎着它转身推门而出。
门前长阶下。
老头面对着马路坐在那里,身旁放着那只黑色布包,手里摇着不知哪来的一把广告扇。
方至走到与他平齐的那级台阶,抬手把塑料袋递了过去:“二十万,你数数。”
老头瞥了眼袋子,不甚在意地一笑:“不用,我信得过你。”
说罢,他把扇子丢到一边,侧身拉开了他的布包,从里面捧出一个报纸团,又特意将层层报纸扒开,露出了被包裹着完好无损的瓷灯,这才朝方至递去:“拿好了,这东西娇气得很,可经不得磕碰。”
方至点了点头,放下装满钱的袋子,从他手中小心接过纸团,重新包好后,转身往阶梯下走去。
医院门口的这条马路,自从乔敏住院以来他已走过不知多少次,明明早该无比熟悉,可此时此刻再度踏上时,他却莫名感到有些陌生。
许是因为怀里护着唯一救命稻草的缘故,从前不曾注意到的车流、台阶,都像是变成了潜在的威胁,令他险些连马路都忘了该怎么过,站在路边直等到所有车都开出老远,左右几十米都空无一车,他才终于匆匆穿了过去。
走进医院大门后,喧嚣声减弱了不少。
但他的脚步却并没有因此放缓,甚至还因为急切而加快了几分,迫不及待却又小心翼翼地、沿着整排香樟投下的绿荫走向远处的住院大楼。
初夏的微风吹过他的鬓发,细碎的光斑从头顶缝隙洒下,终于将那点寓意着生机和希冀的绿意染进了他暗淡的眼底,也终于让他后知后觉地感受到了一丝溺水之人即将浮出水面的欣喜。
迈入楼下的大厅时,那丝欣喜终于遍布了全身,他就连脚步都跟着轻盈了起来,仿佛胜利的号角已经吹响,就在前方不远处等待着他的到来。
他忍不住小跑着赶出几步,复又觉得这样有些冒失,赶忙收了收速度,稍稍平复了一下心情。
下一秒,急促的滚轮声在身后响起。
第二秒,被医生和家属簇拥着推进大厅的急救担架床狠狠撞上了他的后腰。
怀中的报纸团被冲击力撞出,方至瞳孔骤然紧缩,拼尽全力伸手去抓,却只堪堪抓住了外层的报纸,眼睁睁看着瓷灯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啪嗒。
如花朵绽放般碎裂。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静止。
所有人影、颜色、声响都不复存在。
方至的世界像是聚焦了一般,只剩下了眼前方寸之地上,那迸溅满地的残破碎片。
短短数秒,却被延迟拉伸得像是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方至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那些碎片前,蹲身跪地,虔诚而又绝望地伸出手,将它们紧紧攥进了掌心。
救命稻草成为了压垮骆驼的那一根。
挺直的脊梁缓缓弯折,掌心鲜血伴随着压抑许久后彻底决堤的泪水,灼烧着光洁如镜的地面,将生的希望寸寸腐蚀殆尽。
周围的目光很快被他吸引,不明所以的病患和家属惊愣原地,医生护士连忙上前搀扶询问,想扒开他鲜血淋漓的手,可他却绝望又倔强地紧紧握着那些碎片,仿佛要将它们嵌入骨髓。
此起彼伏的关切询问声萦绕耳畔,忽大忽小,忽远忽近,既像恍惚之中出现的幻听,又像崩溃之下产生的耳鸣。
在这喧闹的掩盖之下,兜里手机的震动声显得那样渺小而微不可闻。
直到手机顺着衣兜倾斜的角度滑落在地,才被一位眼尖的护士发现了它的存在。
“喂,有人给你打电话!”
小护士摇了摇方至的胳膊,见他全然麻木地没有反应,情急之下只得帮他接通了电话:“喂?请问你是……啊?刘医生?哦,哦,好的,他现在就在我旁边,我马上转告他!”
挂断电话,小护士急忙发了狠劲地死命推了推方至:“喂!喂喂喂!刘医生问你跑哪去了,你老婆的手术已经成功了!”
这话如同一道闪电,初辟鸿蒙地劈开了笼罩在方至周围的层层混沌与迷障,令他像是刚活过来的木偶般,僵硬地缓缓转过了头:“你……说什么?”
“你老婆的手术已经做完了,特别成功!”小护士说完重点,转而又不乏责备道,“你说你不在楼上等着,跑这来干什么呀?看这满手血弄的,赶紧跟我去处理下伤口!”
方至难以置信地呆呆愣了一会儿,他压根就没听见后面的话,仅仅第一句就已经让他近乎麻痹的心脏刹那间被注入了一股热流。
手术……成功了?
奇迹之所以被称为奇迹,就是因为它发生的概率极低,所以当它真正降临的一刻,反倒会让人觉得那样的突兀和不真实。
方至正是如此。
他像是怀疑自己在做梦、急于求证一般,顾不得满手淋漓的鲜血,也顾不得理会周遭拦阻,就那么用伤痕累累的手心撑着地面趔趄起身,奋力推开挡路的人群,跌跌撞撞地朝着楼梯冲去。
*
“Cut!”
庄宴的声音通过扩音喇叭传遍了大厅。
这场戏是这部电影中除了结局外参演人数最多的一场,现场群演占大多数,但也有些原本就是医院的工作人员。
听见导演喊停,所有人的状态都稍稍放松了些,但却都默契地没有随意走动,因为庄宴还在回看监视器,如果当中有镜头需要重拍,他们还得按原样再来一次。
然而就在整个现场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时刻,原本站在场边、向来不会冒失行事的江阙却忽然迈步而出,目标明确地朝着楼梯方向走去。
径直走到宋野城面前,他立刻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
听到这话,近处的其他人都是一愣,先前那个小护士心直口快道:“不会吧?不是用的血包吗?”
宋野城也有些意外,因为他手心刚才确实划了一下,但拍摄过程中他手掌全程都是朝下的,哪怕是在镜头里都不会看到掌心,而且就连周围近在咫尺的人都没注意到,江阙远在场边又是怎么发现的?
见江阙表情认真,宋野城忙笑着解释道:“没事,划了个小口子,不严重。”
“我看看。”江阙朝他伸出手去。
宋野城拗不过,只得抬手张开了手掌。
因为这场戏只需要拍方至握住碎片、指缝渗血的画面,并没打算拍手掌伤口的特写,所以戏前也没多此一举去给他的手化伤效妆。
然而此时,他的掌心却赫然有一道明显伤口,这显然不是化妆的效果。
那伤口深度还不小,周围满是鲜红,看上去触目惊心,但因为受伤前就已经用了道具血包的缘故,此时根本分不清哪些是真血哪些是假血。
江阙忍不住皱了皱眉,刚要说话,忽听庄宴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什么情况?”
他刚在监视器前看完回放,发现这边动静就立刻起身赶了过来。
江阙托着宋野城的手往旁让了一步,庄宴上前一看,也是吃惊不小:“哟,这怎么弄的?赶紧去处理一下。”
旁边的小护士本就是这家医院的,此时连忙站起身凑了过来:“去急诊室吧,就在那边。”
“没事,”宋野城自己倒是不怎么在意,因为在他看来拍戏偶尔受点伤也是正常,“刚才那条过了没?要重拍的话我就拍完再去弄,要不然包扎完肯定有纱布,近景容易穿帮。”
这也是他刚才为什么没提自己受伤的原因,如果不是江阙过来,他是准备等庄宴确认完这条过了再说的。
庄宴作为导演,对宋野城这种一切以作品为先的敬业态度没法不喜欢,但是作为长辈,见他不拿自己身体当回事又不免好气又好笑:“过了过了!瞧给你操心的,万一真要连着几次不过,你这手还要不要了?尽胡闹,赶紧去包扎!”
宋野城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哪有那么严重?再说这不刚好就在医院么,我——”
他还准备再贫两句,话音却戛然而止,因为他突然感觉手腕被用力捏了一下,不禁诧异地瞪眼朝江阙看去。
江阙也正盯着他,两片薄唇紧抿着,眼神看上去居然有点不高兴。
宋野城不由愣怔,只觉江阙手上又是一用力,直接拽着他往急诊室那边走去。
这种略显强势的态度在江阙身上实在难得一见,宋野城直到被拽着呆呆走出好几步,才忽然慢半拍地咂摸出了味儿来。
yooooo——他好紧张我。
宋野城暗自窃喜地翘起了唇角,眼见跟上来的小护士跑去了前面领路,他悄悄拐着手肘戳了戳江阙:“哎,你怎么发现的?”
江阙转头瞥了他一眼,眼中还因为惯性残存着些许指责的意味,然而等他触及宋野城那浸含笑意、亮闪闪的目光后,残存的那丝不悦便瞬间被融化了个干净。
情绪一散,他反倒忽然有些无所适从,不自在地眨着眼扭回头去:“我看见你胳膊动了一下。”
他在场边时并没有去盯监视器,而是目光从始至终都紧随着宋野城,也正因如此,他才会注意到旁人、包括镜头都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拍摄接近尾声的时候,宋野城的右臂突然往后缩了一下。
虽然那动作极其细微,虽然宋野城凭借极高的专业素养控制住了当时出现在特写镜头中的表情,但江阙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细节。
那不像是宋野城自己有意为之的动作,而像是一种条件反射,像是身体本能产生的瑟缩。
江阙几乎瞬间就猜到他可能真的划伤了。
因为乍然出现的疼痛和注射或者抽血时那种有心理准备的疼痛不同,它就和膝跳反应一样,会让人的身体不经思考地下意识做出应对。
事实也证明江阙的判断并没有错。
只是他没有想到,伤口居然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宋野城当时的反应实在太过细微,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江阙还以为应该只是划破了点皮,这才没有立刻叫停,这也是为什么当他后来亲眼看到伤口、又听到宋野城那不当回事的语气时忽然有点生气的原因。
此时,两人已经跟着领路的小护士到了急诊室门前。
推开门,里头坐着一位当班的医生,他看见三人先是一愣,随即瞥见宋野城鲜血淋漓的手,立刻起身迎了过来:“怎么回事?”
“陶瓷碎片划的,”小护士忙解释道,“但因为用了道具血浆,我也判断不了出血量。”
医生点点头没有多说,先带宋野城到里面给伤口做了冲洗清创。
待到所有血污和内嵌杂物都已经清理干净,他才领着宋野城回来坐下,一边给伤口消毒止血一边略显无奈地揶揄道:“你这也太敬业了吧,假戏真做啊?”
跟来的小护士其实还算是宋野城的路人粉来着,听到这话认同地嘟着嘴点了点头:“就是就是,你也太不小心了,粉丝要是知道了该多心疼啊?”
宋野城闻言淡淡笑了笑:“没留神。”
江阙原本坐在旁边静静陪着,听到这回答忍不住抬眼看了过去,恰好这时宋野城也望了过来,两人目光相触后,都在转瞬间意会了对方眼底的含义。
他们都知道这是假话。
宋野城其实并不是“没留神”。
江阙清楚地记得,当时宋野城缩手的刹那,刚好是小护士接听完方至的手机后用力推他的刹那——因为她那一下实在推得太猛,宋野城为了稳住身子不得不撑了一下地,这才导致原本虚握的手掌猛然下压,被瓷片割了一道。
但“用力推”这个动作其实是剧情的需要,是小护士听说手术成功后心情激动、为了摇醒沉溺于悲伤的方至才做出的举动。
只不过如果是专业演员的话,一般都会知道怎么用巧劲去和别人配合出“用力”的效果,就和打戏一样,不会真的用蛮力。
但小护士毕竟只是普通人,并不具备这样的专业技巧,她只是凭借本能在按导演的要求做,说起来其实也并没有做错什么。
如果让她知道这伤和她有关,哪怕只是无心之失,都必然会让她担心、愧疚甚至惶恐,所以宋野城压根就没打算提,而江阙也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两人就这么悄无声息地对视了数秒。
片刻后,江阙忽而无奈地轻笑了一下。
因为他突然发现,眼前这颗被自己仰望多年的星辰其实从没有变过——
它从来都是那么璀璨,却又从来都是那么温柔。
永远只会用光芒为人照亮前路,却从不会刺痛任何一双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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