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发什么呆呢?
下午。
剩下两场戏的拍摄地点都在别墅二楼, 宋野城和许意吃完午饭回到别墅后,就去三楼更衣室分别换上了家居服,而徐妙也换上了她的儿童睡衣。
这两场与上午拍的那段晚餐戏相衔接, 是一家三口入夜洗漱后的卧房剧情, 开拍前庄宴花了不少时间调整片场光线,直到从镜头里看去,明暗效果已经完全吻合所需的氛围、再也没半点毛病可挑,他才终于回到场边,喊出了那声“Action”——
窗外夜色已深。
装修粉嫩的儿童房中只亮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台灯。
方乔穿着睡衣,乖乖躺在被窝里,方至则靠坐在床头, 捧着一本书轻声细语地给她讲睡前故事:“……昏睡的臣民们被钟声唤醒,得知恶魔已经被王子斩杀,欢呼雀跃地将他送上了国王的宝座……”
方乔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令方至不由停下了话音, 而小姑娘明明已经睡眼朦胧,却还是喃喃追问道:“……然后呢?”
方至无奈一笑, 合上书随口编了个结局:“然后他们就从此过上了平静快乐的生活。行了,看你都困成什么样了, 快睡吧。”
他把书放上床头, 起身弯腰给女儿掖了掖被子,方乔乖巧道:“爸爸晚安。”
方至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尖:“晚安。”
关掉台灯,方至离开女儿卧室,轻手轻脚地关上了房门。
隔壁主卧中——
乔敏正在化妆台前做睡前护肤,倒了些乳液在手心, 然后将瓶子搁上了台面。
方至拧开房门, 乔敏从镜子中看了他一眼, 收回目光用指尖沾上乳液抹在额头,淡淡道:“她睡了?”
“嗯,”方至缓步走到她身后,俯身搭着她的肩,从镜子里观察了她片刻,笑问道,“怎么了,今天好像心情不好?”
乔敏目不斜视地继续着手里的动作,面无表情道:“没有。”
“还没有呢,”方至笑着揶揄道,“瞧这一脸高冷的,都快结出冰霜来了。”
说罢,他走到一旁,在床沿上坐下,盯着她的侧脸认真道:“到底怎么了?嗯?”
乔敏动作微顿,有些不悦地看了他一眼,随即再次收回视线:“我有时候觉得,这个家里就算没有我,你们俩也能过得挺快活。”
方至不由一怔,眨着眼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你这叫个什么话?你可是家里主心骨,怎么能没有你呢?”
乔敏从鼻腔中轻轻一哂:“我看你有女儿就够了,有没有我都无所谓,反正你也不在乎孩子是亲生的还是——”
“你怎么又提这个?”
方至立刻打断了她,脸上笑意可见地淡了下去,警惕地往房门的方向看了一眼,压低音量劝道:“她从还不会走路就在我们身边,跟亲生的有什么区别?而且当初不也是你说想领养个孩子的么?”
是的,方乔并不是他们的亲生女儿,而是几年前领养来的孩子,这也就是为什么晚上在餐桌边面对方乔冷不丁提及生日时,乔敏险些没能答上来的原因。
乔敏像是被戳到了某个隐忍已久的痛脚,扭头脱口而出道:“那是因为我不能生!我怕你觉得没有孩子的家庭不完整!可现在我每天都在后悔,每天都恨不得把她送回去!我怎么知道你会对她这么——”
她仿佛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小心说出了心声,又像是这话让她有些难以启齿,顿了好几秒才扭回头去把话接完:“——这么偏爱?”
精致的礼盒,碗里的虾仁,父女俩亲密无间的打闹,这些都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在他们的生活中。
乔敏时常会想,如果方乔是她的亲生女儿,也许她就不会这样敏感地不是滋味,可事实是方乔并不是,所以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琐事对她而言就仿佛日复一日扎在心尖的小刺,时而疼时而痒,刮出的细痕中丝丝缕缕地往外冒着难言的酸涩甚至……嫉妒。
这种感情中似乎还夹杂着些许对自己不能生育的怨恨,令她愈发难以自控地陷入了狭隘的漩涡。
——他曾经最爱的人是我。
——他曾经只爱我一个人。
乔敏无法容忍这种爱被分走,哪怕分走它的是他们名义上的女儿。
卧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方至被她说得愣在了原地,脑中回忆起晚上发生的那一幕幕,好半晌才像是终于明白了问题的症结所在。
凝眉沉默许久后,他不由无奈起身,往前两步半蹲在了化妆台前,握着乔敏的手自下而上仰视着她道:“是因为觉得我总在围着她转,陪你的时间少了是不是?”
乔敏默不作声地垂着眼,但从表情来看确实就是如此。
方至轻轻一笑,好言好语地劝道:“这不主要是因为她还太小嘛?小孩子总是需要大人多陪陪的,过两年她再大点,说不定咱们想陪她还嫌烦呢。”
乔敏其实也在为自己居然跟一个孩子争风吃醋而感到羞臊难堪,嘴唇微微动了动,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听方至诚恳道:“说到底都是我不好,顾此失彼,经常忘记关心你,也没顾及到你的感受。但以后我肯定会多注意,好不好?嗯?”
乔敏被他握着手晃了晃,抬眼看向他,态度明显已经有了松动。
方至忽然又想到了什么,趁热打铁地哄道:“这样,明天她不是要去少年宫上课么?咱们把她送过去,然后我陪你去逛街、吃饭、看电影,咱们找找以前二人世界的感觉,怎么样?”
迎着他真挚含笑的目光,乔敏的唇角终于浮现出了微许弧度,勉为其难似的轻轻点了点头。
*
——“OK,收工!”
庄宴终于喊出这句话的时候,外面天色都已经暗了下去。
最后这场戏算是全天最难的一场,除了复杂情绪的表现和微表情控制之外还有镜中画面拍摄角度的问题,期间不仅NG了几次,还重拍了一段改变互动走位的镜头作为备用,全部完成时已经临近天黑。
眼见庄宴终于满意,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长长舒了口气,然而许意那口气还没来得及舒到底,就忽然想起她今天的工作其实还没完——她晚上还要和徐妙一起跟庄宴去市区拍一场她们母女的夜戏。
“行了,你俩上去换衣服吧。”
庄宴走过来对宋野城和许意道,然后又嘱咐许意:“等会我先带人去市里布置片场,妙妙直接跟我一起去,你吃过饭可以稍微休息一会,八点多再过去就行。”
许意忙不迭应下,随即带着助理小尤匆匆往三楼单独的更衣室行去。
周围众人开始收拾起器械设备和各种道具,庄宴见宋野城还没走,忽又想起了什么,提醒道:“哎对了,明天的安排都知道了吧?早上就别起太早了,下午改拍办公室那场,等齐老到了你俩过一遍戏,晚上肯定是要通宵熬大夜的。”
他口中的齐老名叫齐先韵,是位德高望重的老戏骨,也是这部片子“寻灯”主线的起点——算命先生的扮演者,原本开机前就该抵达,但因为临时有事改到了明天下午进组。
每天的拍摄任务其实通告单上都已经写明,但实际拍摄过程中会经常因为突发情况而作临时调整,这都是家常便饭。
“我知道,”宋野城点头道,“您也悠着点儿,抓着空就多休息,可别熬太狠。”
剧组里没几个职务是不辛苦的,毕竟每多拍一天都意味着巨额开销,少不得要车轱辘似的连轴转,而其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导演,场场都得在,时时都得盯,既耗体力也耗脑子。
庄宴领情地笑着拍了拍他的肩,紧接着便被副导演拉着一边说话一边出了门。
宋野城目送他出去,随即转身走到窗边往下看了看,恰巧这时豆子从门外进来,见状精明道:“城哥,你是不是找白老师?”
宋野城回头道:“他人呢?”
他拍戏的时候注意力总是很集中,所以直到刚才全拍完,他才发现原本就在庄宴身边的江阙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人影。
豆子往头顶指了指:“我之前回来的时候看到他上楼了,可能是累了上去休息会儿?”
听到他说“回来”,宋野城这才想起自己中午吃完饭让他去市区买东西来着,忙问道:“买到了吗?”
豆子满脸累感不爱地点了点头:“买是买到了,但那也太——难买了吧?我差不多跑遍了整个市区加郊区才找到!”
“送过去了?”宋野城又问。
见豆子再次点了点头,宋野城终于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了我的崽,给你记个大功。哦对——你女朋友想要的那个限量款的包我让人给你去买,账单算我的。”
豆子满脸的凄苦瞬间变成了心花怒放,激动得热泪盈眶:“城哥——!你真是我亲哥!”
宋野城赶紧推远了他企图扑上来熊抱的胸膛,转身一边大步往门外走去一边挥手道:“晚上你就不用跟着了,自由活动吧啊。”
*
三楼,化妆间。
窗外夜幕已降,屋里没开大灯,只有并排的三面化妆镜亮着一圈白色镜前灯,给这方小小天地营造出了一种静谧而又冷清的氛围。
江阙靠坐在镜前的扶手椅中,双手交叠着搭在身前,镜前灯的冷光将他本就偏浅的肤色照得更为瓷白,也给他清俊的眉眼染上了一层冷淡的光晕。
他就那么静静注视着镜中的自己,目光却似乎没有焦距,仿佛思绪已然飘飞到不知何处,陷入了渺远又恍惚的记忆碎片——
“你还知道我也会生病?”
很久以前的某个深夜,女人的诘问隔着门板传来,像是压抑已久的愤懑倾泻而出。
“你在乎吗?你只在乎他有没有淋雨,会不会回不了家!”
那是江阙十二岁的暑假,那夜他刚走到主卧门外,还没来得及敲门就听见了养母叶莺的这么一句。
那天傍晚他去老师家拿资料,准备回家时外面下起了暴雨,他便给养父江抵打电话说要晚点回去,而江抵则让他待在老师家别走,一会开车去接他。
那天江抵出门时没带手机,接到江阙后又遇上了暴雨积水引发的堵车,几小时后回到家才发现手机上有无数个未接来电,而叶莺正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坐在手机旁。
下午叶莺独自开车出门办事,晚间因为暴雨影响,在路上和一辆电动车发生了剐蹭,双方都没有受伤,但电动车主却咄咄逼人破口大骂,叶莺第一反应就是给江抵打电话,却一直没能打通。
她在暴雨中和对方纠缠了许久,期间对方还差点动手,直到交警到场才勉强解决,回到家时她已经筋疲力竭,没多久就发起了高烧。
叶莺从没有受过这样的委屈,或者说,她从小就没有受过任何委屈。
小时候她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长大后她是所有人眼中的天之骄女,她拥有无数赞美、荣誉、光环,也拥有为人称道艳羡的绝美爱情。
江抵就像是上天为她这位公主量身打造的王子,他才华横溢、幽默风趣而又温柔体贴,从学生时代就开始的陪伴与守护让她相信这就是所谓的命中注定、天作之合。
她曾觉得自己是被上天偏爱的那一个,曾以为这样的幸福完满会延续至永远,直到婚后不久她从医生手中接过那一纸确定她无法怀孕的诊断书,直到他们从千里之外的边陲小镇领回那个往后就将是她儿子的孤儿。
从那时起,一切都开始悄然变化。
她渐渐发觉原本独属于她的关切和爱护都在不经意间被慢慢分走,原本围绕着她的卫星正在一点点偏离轨道,逐渐不再以她为中心旋转,越来越难以牵引。
那夜的争吵并非偶然,而是积怨已久的爆发,突如其来的剐车事件和淋雨高烧只是导火索,将藏匿数年之久的心结轰然引爆——
“对,当初是我提出领养的,是我犯贱非要给自己找个祸害!”
叶莺在外人眼中永远都是骄傲而优雅的,她几乎从来没有用过这样激烈而又不那么得体的措辞。
但门外的江阙竟然没因这措辞而感到多少惊异,他就像是早有预感一般,默默垂下了本欲敲门的手。
那已经是他被带到这个“家”的第五个年头。
最初的一年里,叶莺也曾给过他近似于“喜爱”的态度,会温柔地摸着他的头跟他说话,像打扮手办娃娃那样给他挑衣服,和江抵一起带他去他那些他从未幻想过有一天能够走进的游乐园、海底世界。
然而从第二年起,叶莺的态度就渐渐发生了转变,像是新鲜期已过般、不再对扮演“三口之家”的戏码感兴趣,眼中甚至时有时无地出现了些许彼时江阙还不太能看懂的情绪。
虽然看不懂,但从小察言观色的敏感却让他隐约察觉到了这情绪似乎并不那么友善。
后来的几年里,当江抵拿着画笔教江阙画画的时候,当他因为江阙成绩优异而奖励他的时候,当他带江阙去看新上映的电影、给他买偶像周边的时候,那种情绪都曾一次又一次浮现在叶莺眼中。
渐渐地,江阙仿佛意识到了这情绪的含义,但他既不确定而又彷徨,因为年幼的他不知该如何应对这种情绪,更不知该如何化解,只能尽力将自己能做的做到最好,尽力不给他们添麻烦,尽力让自己的善意能够被叶莺感受。
但很显然,叶莺并不需要。
卧室中的争吵还在继续,但与其说是争吵,倒不如说是叶莺独角戏般的发泄。
江抵并没有和她针锋相对,而是如同方至对待乔敏那般诚恳地承认了自己对她的忽视,轻声细语地开解她,引导她换种思路,别让自己钻牛角尖。
然而叶莺却并不像乔敏那样好说服,她完全不认为自己的想法有任何问题,虽然言辞不再像先前那般激烈,但表达的意思却比之前更为彻底——
“是啊,我后悔了……我承认我后悔了行不行?”
“以前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不开心吗?”
“我们把他送回去好不好?”
听到最后一句时,就连一直心平气和的江抵都险些没能控制住自己的音量:“你在胡说什么?!”
然而,门外的江阙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见了,“送回去”三个字就像一盆从虚空中投下的冰碴,重重砸击着他的耳孔、耳膜,令他心口阵阵紧缩,也令他手中原本要送进去给叶莺的那杯热牛奶失去了最后的余温。
许久后,他终于垂下眼,脚步无声地离开了门前,走回自己房间,将已经凉透的牛奶搁在床头,机械地爬上床,用被子将自己严严实实地裹了起来。
明明是没开空调的夏夜,他却丝毫感受不到被褥的温度。明明彼时的他从各种意义上来说都还只是个孩子,却又一次轻车熟路地尝到了失眠的滋味。
不知过了多久,房门被轻轻推开了一条缝,他知道那是江抵怕他被刚才的争执吵醒,来查看他是否安然入睡。
江阙没有出声,也没有动。
只是轻轻闭上了眼。
待到房门重新合拢,待到最后一丝光亮也被黑暗吞没,他才缓缓将双眼重新睁开,而后就那么盯着黑暗的虚空,感受着时间无声的流逝,直到时针划过午夜、划向黎明。
*
化妆间里寂静无声。
多年以前黑暗中的那双稚嫩的眼睛穿越时光的洪流,倒映在此刻冰冷的镜面中。
镜前灯苍白的冷光笼罩着扶手椅里的江阙,让他仿佛化身成了一座冰白、精致而又易碎的瓷雕。
或许是因为思绪飘得太远,又缠绕得太深,以至于化妆间的门被推开时他都毫无察觉。
直到宋野城放轻脚步走到了他身后,镜中倏然映出一个穿着家居服的身影时,他才如梦初醒般一抬眼,扭头道:“拍完了?”
“嗯,刚结束,”宋野城状似无意地笑道,往他旁边的椅子里一坐,“发什么呆呢?”
他早在还没进化妆间时就已经从虚掩的门缝里看见了江阙神游天外的状态,不知为何,那让他莫名就想起了江北口中、江阙高中时坐在湖边长椅上不想回家的模样。
那时的他也是这样静静出神的么?
他会在想些什么?
就那么足足盯了好几分钟,宋野城才终于推门而入,本以为一进门就会被发现,谁知道江阙竟然走神到了这种地步,直到他都走到了身后才倏然醒转。
这状态实在不同寻常,令宋野城不由又细细观察了一下他的神态:“累了?还是心情不好?”
他这话并不是随便问的。
从这段家庭戏开拍开始,今天一天他都能感觉到江阙总在走神,他不知道这是否与剧本中的情节有关,但直觉告诉他可能脱不了干系。
然而江阙却并没有再露出端倪,反而轻轻笑了笑:“没有,就是看在下面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上来坐一会。”
说完,他很快转移了话题:“你朋友来了么?不是说要一起吃饭?”
宋野城刚想说“他估计还要一会儿”,就感觉兜里的手机震动了起来,拿出来一看,立刻挑眉道:“哟,说曹操曹操就到啊?”
说着他接起电话:“喂?到哪了?”
对面不知答了什么,宋野城惊讶道:“这么快?我还准备派车去接你呢。行,我这边也刚结束,一会儿见。”
挂断电话,宋野城啼笑皆非道:“他居然自己打车来了。”
“已经到了么?”江阙问道。
“还没,但也快了,”宋野城站起身,“我去把衣服换了,然后去大门口接他一下,你在这等我们?”
江阙犹豫了片刻,也跟着站了起来:“我跟你一起吧。”
蹲守、会说话就多说点
良吉山庄地处半山腰, 从山脚到山庄大门有着挺长的一段盘山路。
此时,路灯映照下的盘山路上行驶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蓝色出租,副驾驶上坐的正是“不远千里”来探班的左鉴清。
左鉴清穿着一身休闲装, 腿上放了个不大不小的登山包, 包上搁着他的平板电脑。
如果不是因为平板里正播放着某个国外医学讲座视频的话,他整个人看上去和医生这个职业根本不沾边,更不像是整天奔走于全国顶尖医院参加研讨会的医学精英,倒像是个闲着没事出门旅游的小青年。
见他一直专注地看着那个叽里呱啦听不懂的视频连头都没抬过,司机忍不住在旁提醒道:“快到了啊,还有两分钟。”
“哟,这么快?”左鉴清这才抬头往周围看了看, 果然发现已经上了山路,连忙将视频暂停锁屏,把平板塞回了包里。
他知道宋野城今天下午要拍戏, 所以到银岭后也没打算麻烦他, 想着自己直接打车过去,说不定还能给他个惊喜。
谁料理想很丰满, 现实很扯淡。
当他坐进车里报出地址的时候,司机立马“唰”地踩了脚刹车, 扭头看了看他一身旅游的行头:“你是外地过来旅游的吧?良吉山庄这几天可住不了哎, 我听朋友说里面在开什么什么会,都不对外开放。”
左鉴清心说哪有什么会,那肯定是剧组放的烟雾弹,于是摆摆手说没事你往那开就行,我是去找人的。
司机于是将信将疑地“哦”着重新发动了车, 但还是不放心地给他打预防针道:“我可听说前两天送人过去根本进不了大门啊, 我给你送过去也没法送到里面停车场, 只能在大门口下。”
听他这么一说,左鉴清这才意识到自己想来个surprise什么的纯属非分之想,于是只得老老实实地跟宋野城打了招呼,让他亲自到大门口接驾。
此时,出租车已经拐过了最后一处弯道,前方不远处就是横贯整条路的山庄大门,左右各有一条道闸,而道闸旁的两名门岗果然在看见车的第一时间就朝他们打出了停车的手势。
司机又往前开了一小段,在门前十来米的地方靠边停了下来,左鉴清利索地付了款,拎着自己的背包下了车。
司机原地调了个头,刚准备直接开走,忽然发现对面的路边围聚着一群学生模样的年轻人,其中几个小姑娘正犹犹豫豫地看着他,像是想打车似的。
这山庄偏得很,想打车不容易,司机想带回头客也难,能带到绝对是意外之喜,所以他果断放下车窗主动出击道:“去市里不?”
小姑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相互商量了几句,像是在统一意见,最后还是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不用。
这一小段插曲落在了路对面的左鉴清眼中,但他也并没在意,背着包往旁又走了几步,靠在树下掏出手机,给宋野城发了条语音:“我到了啊,就在大门口。”
几秒种后,手机收到了回复:来了。
左鉴清揣回手机,随意往对面瞥了一眼,发现对面那群女生竟然也在看着他,一见他看来却又纷纷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视线。
左鉴清莫名其妙,但也没再往那边看,而是扭头看向了大门的方向。
山庄大门后是一条蜿蜒通往停车场的林荫大道,整体倾斜向上。
如果左鉴清是被宋野城派去的车接来,其实可以直接开到停车场,但因为他是自己打车,为了剧组保密性,宋野城就没跟门卫打招呼让他给陌生车辆放行。
此时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林荫大道两旁的路灯早已亮起,左鉴清百无聊赖地盯着那些树冠投下的影子看了一会儿,很快便见明明暗暗的树影间出现了两个人的身影。
左鉴清还没来得及看清那俩人是谁,忽听对面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尖叫:
“啊——!宋野城!”
“天呐真的是他!宋野城!”
“啊啊啊啊哥哥——!”
左鉴清差点没被吓出心肌梗塞,难以置信地望向对面,就见那群姑娘已经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奔着涌向了道闸前。
林荫路下走来的两人明显也没料到会有这么一出,脚步霎时一顿,然而宋野城毕竟是被围追堵截的场面历练惯了的人,只愣怔了短短两秒,就镇定自若地带着江阙继续往前走来。
小姑娘们虽然疯狂,但却都很有素质地没有去做钻道闸横栏的事,只隔着栏杆对宋野城兴奋呼喊。
宋野城朝她们微笑着挥了挥手,引起了新一轮的疯狂尖叫,然后目光越过人群往外看去,瞅准左鉴清后立刻向他使了个“赶紧过来”的眼色。
左鉴清忙不迭小跑着到了近前,宋野城示意门岗给他放了行,然后凑到保安室旁朝里头低声问道:“这什么情况?”
窗中保安面露难色:“她们也不知道从哪听的风声,下午就过来了,守在门口啥也不干,问等谁也不说,我们也不好强行赶人呐,到现在才知道是等你的。”
宋野城点了点头,回头跟左鉴清和江阙说了声让他们先等会,自己绕过闸机朝外走去。
小姑娘们见状叫得更加兴高采烈,连忙涌上前将宋野城团团围住,要签名的要签名,要合影的要合影,还有人一边往他手里塞东西一边嘘寒问暖:“哥哥拍戏累不累啊?”
“哥哥你好像瘦了哎?”
“是不是很辛苦啊?”
“……”
“……”
山庄大门内。
江阙和左鉴清俩陌生人面面相觑,然后齐齐朝对方尴尬地笑了笑。
两秒后,左鉴清率先发话道:“我是他发小,叫左鉴清,你叫我小……老左就行。”
他本想说“小左”来着,结果看着江阙那张明显比他年轻的脸愣是没好意思顺出口,这才临场给改成了“老左”。
“你好,”江阙客气又不甚熟练地回应道,“我是……白夜聆。”
“我知道我知道,”左鉴清赶忙笑着接话,“这两天热搜全是你嘛,都在说你明明能靠脸偏要靠才华,我看我周围那些小姑娘都恨不得要舔屏了。”
江阙的表情出现了一瞬间的空白,左鉴清见状不由纳罕:“怎么,你该不会还不知道吧?”
江阙确实不知道,他上一次登录微博还是一个月以前用810账号的那次,进组后他就再也没关注过热搜,甚至他手机里连微博的APP都没有。
看到江阙那不似作伪的茫然,左鉴清终于确定他当真不知情,既难以置信又感慨地眨着眼笑了起来:“你还真是……真是低调得名不虚传啊。”
大门外。
宋野城有求必应地配合了小姑娘们的合影要求,又在她们喋喋不休的关切询问中一边随和答话一边低头给她们依次签名。
签到最后两个人时,宋野城一边写字一边状似无意地问道:“你们怎么找到这来的?”
媒体对开机仪式的报道只说是在银岭,并没有透露“良吉山庄”这个具体地点,而她们能这么笃定地跑到郊区在这守一下午,必然是收到了确定的风声。
至于风声究竟是从哪流出的,从她们这十来个人的小规模来看,应该是通过私交关系从剧组或山庄某个工作人员那边打听来的,不会是大范围的八卦消息渠道。
他这话一出,周围的嘘寒问暖声瞬间卡顿了一下,小姑娘们飞快地互相递着眼神,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答上话来:“我、我们是……嗯……”
宋野城一看这反应,差不多明白把消息透露给她们的人应该是说过“千万别说是我说的”或者“别把我卖了”之类的话,于是随意一笑道:“没事,不方便说也没关系。”
说完,他话锋一转,开玩笑似的补充道:“不过你们可不能再往外说了啊,万一哪天人多了影响剧组拍摄,我可就要成罪人了。”
“不会不会,我们不会说的!”
“我连我妹都没告诉!”
小姑娘们连忙迭声保证,其中一个看上去像是组织者的立刻嘱咐众人:“大家今天的照片也都别急着往网上传,要传也等剧组离开银岭了再传知道吗?”
“嗯嗯嗯,知道知道!”小姑娘们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宋野城笑了笑,把签名递给最后俩姑娘:“你们都是学生吧?银岭本地的?”
见他没再继续追问消息来源的事,大家纷纷松了口气,开心地笑着点头道:“是啊,我们都是从市区过来的。”
宋野城道:“怎么来的,打车?”
见她们“嗯嗯”地点头应着,宋野城关心道:“那准备怎么回去?”
小姑娘们愣了一下:“哦,等会我们下山打车就行。”
宋野城看了看周围荒郊野岭的环境和已经浓重起来的夜色,思忖片刻后决定道:“这样吧,你们先别急着走,我等会叫辆大车出来送你们回市里。”
闻言,小姑娘们一阵惶恐地连连摆手:
“不不不,不用的!”
“不用这么麻烦,我们自己打车就行!”
然而宋野城并没有松口:“别逞能,你们一群小姑娘大晚上走山路不安全,听话。”
他的语气明明有几分家长似的严肃,可那“听话”二字实在让人毫无抵抗之力,惹得一众小姑娘纷纷红了脸,含羞带怯地相互看了看,再没法出言拒绝。
“行,那我就先进去了,”宋野城总结道,“你们在这稍等一会儿?”
小姑娘们乖巧点头挥手:“哥哥再见!”
“哥哥拍戏别太辛苦了!注意身体!”
宋野城一边应着一边挥手转身走回了山庄大门内,招呼早已等候多时的江阙和左鉴清一起往回走去。
左鉴清没料到自己偶然来探个班还能遇上这种粉丝蹲守的场面,有些哭笑不得,但他也知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于是只默不作声地跟着往前走。
不料三人才刚走出几步,身后忽然传来一声仿佛忍耐已久的迟疑喊声:“白、白老师!”
三人脚步一顿,齐齐回身看去,便见人群中有个小姑娘正拘谨地笑着,像是鼓足了勇气似的腼腆道:“你的书我都看过,特别好看!”
江阙微微一愣,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刚要客气地道声谢,就听旁边另一个小姑娘豪迈接话道:“你也好看!”
这话一出,姑娘们霎时笑作了一团,七嘴八舌地附和着“对对对”,就连宋野城和左鉴清都跟着笑了起来。
气氛顿时变得活跃,姑娘们像是打了鸡血,拘谨腼腆荡然无存,刚才憋着没说的话哗哗全倒了出来:“白老师没事也发发微博呀!”
“对啊对啊,白老师多上网互动一下嘛!你微博再不用都要变成僵尸号了!”
“随便发点日常也行啊!”
“还可以发自拍!”
白夜聆那空无一物的微博账号显然是让关注多年的书粉和新来的颜粉都憋屈坏了,惹得她们话匣子一打开就噼里啪啦停不下来。
江阙还是第一次应对这种场面,被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轰炸得有点懵,几次张口竟都觉得有些词穷,忍不住求助般地看向了宋野城。
谁料不看还好,这一看之下居然发现宋野城正满脸赞许地朝姑娘们连连点头,大有一种“你们会说话就多说点”的意思,活像是在带头起哄撺掇。
江阙:“……”
宋野城余光瞥见他看来的视线,这才连忙收了神色,“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状若无事又无比自然地抬手揽上了他的肩膀,假模假样地扬声替他解围道:“行了行了,我会帮你们督促白老师的。”
他这举动再次引发了姑娘们难以抑制的兴奋尖叫:“好!哥哥自己也要记得多发微博!”
宋野城随手比了个ok,小姑娘们终于心满意足地挥起了手:
“那哥哥再见!”
“白老师再见!”
案例、兄弟,有话好说
半小时后。
宴会厅三楼包厢。
“这位就不用我多介绍了吧?——你大名鼎鼎的白老师。”
圆桌旁, 宋野城坐在左鉴清和江阙中间,翘着拇指朝左鉴清道。
他并不知道这俩人已经在大门口有过了一次短暂友好的“亲切交谈”,这会儿还在尽职尽责地履行着自己引见的职责。
左鉴清还没来得及开口, 宋野城已经扭头转向了江阙, 伸手拍着左鉴清的肩膀道:“这我发小左鉴清,精神科专家,专门研究精神病的。”
江阙刚要点头,只听宋野城继续道:“研究对象也包括他自己,你以后要是想写这类题材可以跟他交流交流,他发病经验非常丰富。”
江阙:“……”
左鉴清:“……”
宋野城跟左鉴清打小就习惯了互怼,相爱相杀一直持续到左鉴清出国深造。这两年没人打嘴炮的日子让宋野城倍感无趣, 于是今天一见面就立马开启了过嘴瘾模式。
然而他却偏偏忘了,能跟他鏖战多年还胜负难分的对手也绝非等闲之辈——
就在他得胜将军般扭回头,准备迎接左鉴清的死亡凝视之时, 只见左鉴清对着他弯起嘴角邪魅一笑, 意味深长地伸手拉开了旁边座位上放着的背包,从里面缓缓拿出了两样东西。
目光触及那两样东西的刹那, 宋野城的表情发生了堪称戏剧性的变化,就仿佛一只弯嘴微笑的柴犬突然变成了呆滞瞪眼的猫头鹰——
那是他中午信口雌黄地跟江阙说完“我朋友是你书粉所以想约你吃饭”后, 特意让左鉴清在路上买来扮演“书粉”的书。
此时此刻, 他恨不得倒回十秒前捂住自己欠儿吧唧的嘴,然而这显然已经不可能了,于是只见他闪电般伸手“啪!”地按住了左鉴清手里的书,十分刻意地笑着责备道:“你看你这是干什么,饭还没吃呢你就急着要签名?总得让白老师先歇会儿吧?”
他身后的江阙甚至都还没来得及看清书名, 听到这话简直莫名其妙, 心想人家只是拿出了两本书而已, 你怎么知道人家是要签名?万一不是多尴尬?
然而宋野城已经无心理会自己这举动有多少槽点了,他正在专注地一边用眼神朝左鉴清举白旗一边传递“兄弟,有话好说”的意思。
左鉴清要笑不笑地看着他,满脸都是抓住了对手命脉的胸有成竹,装腔作势道:“唉——没办法,毕竟我发病经验‘非常丰富’嘛,这一发起病来我容易控制不住我自己。”
宋野城活活噎了半晌,终于还是在左鉴清那怜爱又鼓励的目光中忍辱负重地递交了最终的投降书:“怎么会?——你听错了吧?我说发病经验丰富的那是我自己,你左大专家英明神武悬壶济世妙手回春怎么可能发病呢?别闹。”
虽然左鉴清知道他这整段话只有“别闹”俩字是发自真心的,但却还是见好就收地放过了他,终于大发慈悲地转向江阙,彬彬有礼道:“白老师,一会吃过饭方便给我签个名吗?”
宋野城“咻——”地暗自松了口气,而旁观完这出稀奇古怪闹剧的江阙此时想的是:这俩其实都不怎么正常吧?
他不是没看出来左鉴清似乎是抓住了宋野城某个把柄,甚至那把柄还和他的书有关,只是一时半会儿还判断不出具体是什么。
不过他倒也没有深究,只不失礼貌地应道:“好。”
正在这时,包厢门“咚咚”响了两声。
宋野城几乎是迫不及待又感激不尽地朝门口道:“进来!”
推着餐车进来上菜的服务员仿佛气氛调节器,一边上菜一边口若悬河地给他们依次介绍菜品,等到所有菜全部上齐,服务员礼貌地说着“慢用”退出去时,包厢里已经重新充满了活泼又轻松的气息。
“来来来,吃饭吃饭。”
宋野城伸手一推转盘,把桌上的那盘芦蒿转到了江阙面前,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尝尝,然后转向左鉴清随意道:“你之前不是说遇到几个奇葩案例要说给我听?都什么案例,有多奇葩?”
江阙看着面前那盘芦蒿稍微愣了愣,随即用筷子夹了几根到碗里,顿了顿,又夹了几根,而后才跟着宋野城看向了左鉴清。
“哦,也不能说奇葩吧,”左鉴清低头吃了口菜,“主要就是印象比较深。”
“嗯哼?”宋野城示意他继续。
左鉴清本来想说你白老师还在这,咱俩总聊我的事是不是不太合适,结果转头却见江阙也正期待地看着他,似乎还挺感兴趣的模样。
“行吧……那我就说说?”
左鉴清也不再推脱,想了片刻后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先前在英国的时候有个患者,说自己经常能看到鬼,把他家里人吓得够呛。后来我跟他聊天,他说他每次看到的鬼都是同一个。我就问他看到的是男是女,长什么样。他说是个女的,金色短发,穿着深蓝色背带裤,背着米色的包,脖子上有红痕,全身都在滴水。我又问他最近还能不能看见,都是在哪看见的,他说——”
尾音被他拖长了语调,惹得旁边两人都定定看向了他,左鉴清这才慢悠悠道:“能看见,她现在就在你身后。”
宋野城冷不防噎了一下:“……你丫到底是说案例呢还是说鬼故事呢?”
江阙追问道:“然后呢?”
左鉴清喝了口茶,道:“然后我就回头看啊,后面当然没有人。我就问他,那她有没有跟你说过话?他说有,说那个女人一直在重复同一句话——‘My boyfriend tried to strangle me’(我男朋友想掐死我)。”
左鉴清似乎还挺有说故事的天分,虽然只是不加修饰的平铺直叙,但却把重点语句的那种森然感模仿得淋漓尽致。
“半个月后当地警方接到报案,说郊区公园的湖里漂上来一具女尸,外貌衣着特征和他描述的完全吻合,法医鉴定结果显示她是被掐颈窒息而死后、被捆上巨石抛尸入水的,而经过侦查发现凶手真的是她男朋友。”
宋野城狐疑地皱了皱眉:“他会不会是目击者,看到了行凶过程?”
左鉴清不置可否,吊他胃口似的反问道:“那他为什么会知道凶手和被害人是男女朋友关系?”
宋野城不假思索道:“说不定凶手动手前和被害人发生了争执,他通过两人争吵的内容判断出了他们的恋爱关系?”
左鉴清高深莫测地撇了撇嘴:“原本我也是这么想的,但后来警方确定了两件事:第一是案发当天这个患者在外地出差,全程都有人证或各种监控证明,没机会目睹犯罪过程;第二件事就比较离谱了——这个患者和我进行那次对话的时间,比案发时间整整早了一个星期,也就是说他声称他看到鬼的时候,凶杀案还没有发生。”
这第二条听上去确实有点惊悚,以至于宋野城也不由愣怔了一下。
然而他的脑子却转得飞快,不消片刻就找到了新的思路:“那会不会是他跟凶手认识,提前就知道他要杀人,或者是跟死者认识,知道她已经被男朋友纠缠上了?这不就也能解释他为什么知道两人是情侣关系了?”
左鉴清点了点头:“逻辑没毛病,我也这么想过。但是警方调查的结果是他和这对情侣中的任何一个都没有过交集,或者说,没有过能被证明的交集,至少他和凶手都拒不承认与对方相识,而警方也没找到能证明他们之间有关联的证据。”
他顿了顿,又道:“而且这当中其实还有一个我比较在意的问题——就算他提前知道凶手预定的杀人时间、地点和手段,也不太可能轻易预料到被害人当天的穿着。当然了,也不能排除被害人平时就喜欢那么穿,或者凶手约她见面时要求她那么穿的可能。”
宋野城点了点头,琢磨片刻后也没再继续质疑,毕竟这种远在异国他乡发生又不能亲手探查的事,就算找到再多疑点也没什么实际意义。只不过,他发现江阙似乎问完那句“然后呢”之后就再没开过口,于是饶有兴趣地转头问道:“白老师怎么看?”
问出这句话的同时,他目光往下一瞥,发现江阙碗里那些芦蒿果然已经吃完了,于是搭在桌上的手不动声色地轻轻一划拉,把转盘转了小半圈,让那盘芦蒿又重新回到了江阙面前。
江阙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个细节,但因为宋野城问他怎么看,而左鉴清也正等着他开口,于是也没顾得上细想这个,转头答道:“其实我比较想知道那个患者后来怎么样了,还能看到那个女生么?”
左鉴清摇了摇头,哂笑道:“据他自己说,自从凶手落网,那个女生就再也没有出现过了,而我们对他做出的精神鉴定也显示他的精神状况并无异常,所以后来当地传说的很多版本都是类似于‘鬼魂鸣冤’那种,毕竟现在的人都比较喜欢猎奇么。”
江阙没再多问,态度不明地点了点头,又道:“还有什么别的案例么?”
“有啊,案例那可多了去了。”
左鉴清笑着朝桌上晃了晃筷子示意俩人继续吃,然后一边夹菜一边道:“还有一个美国的患者,明明才二十二岁,却在一次车祸后声称自己曾参加过19世纪的南北战争。”
“他说他效力于北弗吉尼亚军团的骑兵团,在弗雷德里克斯堡战役中身受重伤,但却没有得到及时救治,被遗落在尸横遍野的荒原上躺了整整两天,最后精疲力尽地闭上了双眼,再醒来时就出现在了这里……”
*
两小时后。
山庄园林区。
此时夜色已深,寂静的园林中亮起了光线柔和的景观灯,湖上蜿蜒曲折的廊桥内,宋野城和江阙正并肩往后山的方向行去。
左鉴清明天一早就要走,而下半夜还要参加一个跨国视频会议,所以为了方便,直接住进了接待大厅楼上的宾馆,没跟他们往后山这边来。
廊檐下悬挂的复古镂空灯笼投射出剪纸般的斑驳碎影,将朱红廊柱与两人缓步前行的修长身影都装点得仿若窗花。
转过一处折角后,江阙忽然偏头问道:“他真是我书粉?”
刚才吃完饭的时候,他们仨没有一个想起了签名的事,最后还是服务员追出包厢说他们忘带了两本书,左鉴清才如梦初醒般连忙找江阙签了名。
宋野城冷不防被问得一怔,下意识就想回答“当然”,但不知是不是因为此时夜阑人静的气氛实在太好,而江阙望向他的漂亮眼珠在灯影下又太过明澈,以至于他竟然觉得在此刻说谎是一种罪过,迟疑了片刻,终于还是在江阙的注视中放弃抵抗似的笑了起来:“不是。”
江阙也跟着淡淡一笑,似乎对这个答案早就心中有数,一边缓步前行一边道:“所以那两本书是你让他买的?”
反正都已经说了实话,宋野城索性也就没再遮掩,爽快地承认道:“嗯,他是我最好的哥们儿,我其实就是想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但又觉得你可能不太习惯跟陌生人打交道,所以说他是你书粉,让他主动一点,想着这样你压力可能会比较小。”
江阙没想到居然是因为这个,不由愣怔了片刻,一时间倒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
然而宋野城似乎也没打算让他反应,很快就轻松岔开了话题:“晚上吃饱了没?”
说起这个,江阙立刻想起了刚才吃饭时就感觉疑惑的事:“对了,这里为什么会有芦蒿?”
芦蒿这东西并不是全国遍布的常见菜,通常都生长在低海拔地区的湿润地带,而且因为季节性比较强,即便在生长地也不是随便哪个餐馆都能随时点到的,更不用说现在这个季节、在这种偏僻郊区的山庄里了。
闻言,宋野城不乏得意地一笑:“你猜?”
他脸上很少会露出这种表情,毕竟他从小就被追捧多年,早就练就了面对各种夸奖赞誉都能淡然处之的本事,鲜少有什么事能让他把得意写在脸上。
见他这副表情,江阙很快咂摸出了些意味,不甚确定道:“你自己买的?”
宋野城笑了笑,没有抢豆子的功劳:“豆子买的,我让他在银岭找找看有没有的卖,他找了一下午才找到。”
江阙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猜测道:“你喜欢吃这个?”
宋野城“嘶——”地想了想该怎么回答,然后像是有点想笑:“不瞒你说,我这才是第二次吃,上一次吃还是好几年前在江南拍戏的时候。”
江阙有些茫然:“那为什么突然让豆子找这个?”
宋野城用挺立眉峰下那双形状完美的眼睛促狭又饱含深意地觑了他一眼:“这不是因为觉得你喜欢吃么?”
江阙愣住了。
没错,虽然他现在的状态完全是“吃饭只为了活着”,但并不代表他没有自己的喜好——他喜欢的菜屈指可数,而芦蒿正是其中之一。
但是……
“你怎么知道?”江阙诧异道。
他们认识的时间本就不长,况且江阙也不是个重视口腹之欲的人,他确定自己绝对不会闲着没事顺口提起自己喜欢吃什么。
宋野城噙笑不语,就那么充满暗示地看着他,卖关子似的道:“你自己回忆回忆?”
江阙:“?”
他满脸都是如假包换的困惑,连一贯放松舒展的眉头都因为冥思苦想而微微蹙了起来,细密的长睫随着疑惑眨眼而轻轻扇动,然而却半天也没能想出个所以然来。
宋野城终于欣赏够了他这难得一见的表情,绷不住轻笑了一声,提醒道:“你还记得你在《寻灯》原著里写方至他们一家三口吃饭的时候,吃的是什么菜吗?”
江阙回忆了几秒,终于露出了微许恍然的神情,然而宋野城却不等他开口,抢答似的报菜名道:“盐水虾,糯米藕,芦蒿炒肉,冬瓜排骨汤。”
没错,江阙在原著里写的就是这几个菜,而剧本里之所以对这个细节做了改动,是因为这场戏的主要目的是用“剥虾”表现方至对女儿的疼爱,所以为了方便拍摄,只保留了“虾”这个菜不变,其他菜都换成了全国通用的家常菜。
“可是……”
江阙还有疑问,而宋野城却未卜先知般替他问道:“可是你明明写了三菜一汤,为什么我偏偏觉得你喜欢芦蒿是吗?”
江阙点了点头,这确实就是他纳闷的。
宋野城再次露出了与先前如出一辙的得意,仿佛十分享受这种解密的乐趣:“因为你在《尘埃》整本书的十二个故事里一共写过三次餐桌剧情,别的菜都换了一轮,却唯独没换过芦蒿。”
这是连江阙自己都没有注意过的细节,以至于听宋野城说完后他居然在心里纳罕地问了自己一句:是吗?
“还有,”宋野城的推理居然还没完,“虽然其他菜换了一轮,但基本都还是江浙菜居多,再加上你书里出现频率最高的树是香樟和白玉兰,每次写到冬天都很少下雪,下了也是很快就化,而写到夏天又常会出现暴雨、内涝甚至台风。所以如果我猜得没错——你应该是在苏南或者浙北长大的吧?”
如果说刚才江阙还只是意外的话,那现在就是真实的吃惊了。
虽说宋野城作为演员为了演好翻拍去看原著并不稀奇,甚至会将《尘埃》里除了《寻灯》和《双生》之外的其他故事一并看完也不稀奇,但是看本书竟然注意到了那么多无关紧要的细节,甚至还凭借这些蛛丝马迹推测出了作者的喜好和家乡,这是不是也太离谱了?
虽然江阙迟迟没有回答,但宋野城却已经从他匪夷所思的眼神中得到了答案,忍不住唇角微弯,挑起半边眉梢追问道:“所以——到底是苏南还是浙北?”
他本就是那种从脸型到五官都完全挑不出瑕疵的人,此时在光影渲染下露出这种巧黠的神态那真是说不出的神气。
江阙忍不住多盯了他几秒,最后终于在他非要等出个答案般的目光中无奈又服气地轻笑着妥协:“苏南,在苏城长大,大学才来的北方。”
宋野城“原来如此”似的打了个响指,复又想起了什么:“那你爸妈呢?现在还住苏城?”
江阙面上略微闪过了一丝黯然,摇了摇头:“他们出国了。”
宋野城无声地“哦”了一声,不知怎的就想起了俩人初见时的那片待拆筒子楼,好奇道:“那你之前住的那个房子是?”
江阙立刻明白了他指的是哪里,答道:“那是我租的。”
宋野城有些意外,虽然他不知道江阙的具体收入,但光凭一本热销海内外的《尘埃》版税应该就已经足够丰厚,即便在首都也不可能买不起房,而就算江阙不想买房只想租住,也不至于需要选择那么偏僻又破旧的房子吧?
不过这个问题他也没有再追问,毕竟江阙的家庭情况比较复杂,而收入这种事又挺敏感,万一这事还与他的养父母有关,问起来难免会让他尴尬。
此时曲折的廊桥已至尽头,岸边的园林植被树影婆娑,衔接桥面的是一条曲径通幽的碎石小径,两旁莲花状的地灯泛着淡淡白光,星星点点地蜿蜒向前,仿佛一条通往月亮门的静谧银河。
踏上碎石小径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看上去就好像不愿惊扰了眼前静美的光景一般。然而实际上,宋野城只是因为难得能享受这种不被外界打扰、悠然安稳散步的机会,而江阙则是因为想到了一些事所以有些走神。
也许是夜色总能给人无限的安全感,又或许是这样清幽静谧的环境容易让人放松身心、胡思乱想,江阙走着走着,脑海中就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了先前餐桌上,宋野城几次不动声色地把那盘芦蒿转到他眼前的画面。
宋野城的细心是他没有想到的,没想到他会把自己的书看得那么仔细,没想到他会让豆子满银岭去找芦蒿,也没想到他给左鉴清安上书粉的身份是为了减轻自己的压力。
这种感受对江阙来说实在有些陌生,以至于他一时间竟然找不到恰当的方式来形容。
但能够确定的是,这感受就仿佛一把小小的刷子,将他深埋心底的某些隐秘真相上长久覆盖着的、保护色般的尘埃轻轻扫去了一层,让他忍不住生出了一丝“也许说出来也无妨”的念头。
然而就在这念头飘然而起时,另一段场景却如一阵风般吹进了他的脑海,将那本就不甚笃定的念头吹到了一旁——
那是宋野城和左鉴清讨论案例时的场景。
“在想什么?”沉默前行了许久的宋野城忽然轻声问道。
江阙倏然回神,下意识地扭头看去,刚好迎上了宋野城好奇又探寻的目光。
短短刹那间,他心中的天平晃晃悠悠地左右摇摆了几下,终于,微微偏向了某个方向——
也许,就算暂时不能和盘托出,也可以尝试着稍作暗示?
“我在想左鉴清说的案例。”他道。
晚上在餐桌上聊起案例时,江阙基本全程都处于旁听状态,从头到尾也没发表什么观点,以至于宋野城还以为他不是很感兴趣,所以此时听他主动提起,不由略感意外:“怎么还在想那个?是发现了什么问题?”
“那倒没有。”
江阙收回目光,微微垂下眼帘,似乎斟酌了一下措辞,然后才缓缓开口道:“我只是在想,通常我们听到这类案例的第一反应总是以‘当事人在说谎’为前提,把案例作为悬疑推理去分析破案线索,这种思维方式会不会有点先入为主?”
宋野城稍稍一愣,便听江阙继续道:“就拿‘鬼魂鸣冤’的那个案例来说吧,你听完后立刻就提出了‘他是不是目击者’的质疑,之后也一直在试图证明‘他和凶手认识所以才能预知凶案’。而左鉴清也是一样,他除了提出质疑外,还在叙述过程中多次使用了‘他声称’、‘他坚称’、‘拒不承认’、‘据他自己说’这类明显表示主观不信任的词,显然也是从一开始就偏向于认为当事人在说谎。”
听到这里,宋野城忍不住将他和左鉴清讨论的细节在脑中回忆了一番,发现确实正如江阙所说,与此同时,他也似乎预感到了江阙想表达的意思。
果然下一秒,江阙便已话锋一转:“但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有那么一丁点的可能,他们并没有在说谎,而是已经如实相告,只是所有人都不愿意相信而已?”
这一刻,宋野城终于明白了江阙在餐桌上没有参与讨论的原因——他并不是不感兴趣,相反,他其实听得很仔细,但却因为宋野城和左鉴清一直在以质疑的立场进行讨论,而这种立场他无法认同,所以才礼貌地保持了沉默。
说出最后一个字的同时,江阙已经再次扭头望向了宋野城。
不知是不是错觉,宋野城竟觉得自己在那双眼中看到了一丝几乎可以称得上忐忑的情绪,仿佛他是下定了很大决心才试探着说出这番话,而自己接下来的回答对他而言至关重要。
这个判断让宋野城没有立刻开口,他沉默着思量了许久,认认真真把这问题在心里问了自己一遍——
通灵,预知,穿越……诸如此类。
如果有“亲历者”对我“如实相告”,我会选择相信吗?
半晌后,他终于严谨地得出了答案:“我不否认这世上一定存在某些科学暂时无法解释的现象,但在我保持现有认知水平的前提下,如果有一天我相信了类似的故事,那应该只会是出于两种可能。”
江阙没有说话,静静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第一种可能是,故事中所有引起我质疑的细节都得到了完美的解释或证明,让我再也找不出不信的理由。”
江阙理解地点了点头:“第二种呢?”
“第二种……”
宋野城微微拖长了语调,转头望向他,深邃眸光中多了些恍若温柔的意味:“那个对我说故事的人,让我从心底里就想要信任,所以哪怕他口中的‘真相’再离奇,我也愿意试着去相信。”
夜风渐起,葳蕤草木发出沙沙轻响。
皎月穿过重重云层,将清辉洒进了二人对视的眼底,也将那萦绕耳畔的话语浸染得既像是婉转隐晦的蛊惑,又像是暗含深意的期许。
良久,江阙终于收回视线,在那温柔目光里轻轻点了点头:“好。”
永泉、下面那盒是甜的
后半夜下起了雨。
不知是不是因为白天思虑过多, 江阙整夜都陷在光怪陆离的破碎梦境中没能睡太安稳,以至于第二天醒来时脑子都还昏昏沉沉。
洗漱完下了楼,他发现豆子不知什么时候来了这边, 此时正跟宋野城相对坐在客厅沙发, 围着茶几上的一堆文件低声交谈。
“哎?白老师醒啦?”豆子见他下来热情地打着招呼,又指了指厨房方向,“我给你们带了早餐,你看看有没有爱吃的?”
“哦,谢谢。”江阙应了一声,示意他们继续忙,先去角落给白毛添了些食水, 然后才转身往厨房那边走去。
豆子带来的早餐很常规,都是些常见的粥汤面食和果蔬沙拉,基本不存在什么爱吃不爱吃的问题。
江阙接了杯水回来, 在岛台边坐下, 随便在那一堆餐盒上拿了碗豆脑端到面前,正准备打开盖子, 忽听宋野城遥遥提醒道:“下面那盒是甜的。”
江阙原本压根没注意到这个,听到这话才朝另一盒看去, 发现两盒豆脑上酱汁的颜色还真不一样, 忍不住转头往沙发那边看了一眼,正巧迎上了宋野城“我就知道你没发现”的揶揄目光。
江阙收回视线,默默把手里那盒咸的推了回去,拽过了甜的那盒,豆子远远看见, 不由好奇道:“白老师是南方人?”
江阙点了点头, 豆子恍然笑道:“难怪。”
开完这么个小差后, 豆子又转回去和宋野城说起了没说完的正事,而江阙则一边吃饭一边漫不经心地听着。
他们在讨论的似乎是某个产品的代言广告,豆子一直在介绍情况:“……鸣哥说那边的意思是新产品预计年底上市,广告片会以系列短片的形式拍三到四条。”
宋野城翻了翻手里的资料:“拍摄时间呢?”
“他们设想的是夏天或者秋天拍,第四季度先铺开媒广和地广,然后再正式让产品面世。”
宋野城点点头:“脚本定了吗?”
豆子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嗤笑道:“那边创意组你又不是不知道,每次都吵得恨不得打起来,不到最后怎么可能定稿?”
宋野城也跟着哂笑了一声,似乎是对此深以为然,然后放下了手里的资料,拿起旁边的新产品图册看了几页,有些意外地夸赞道:“哟,这包装还挺好看。”
豆子苦笑:“这也是初稿——最后还指不定会变成啥样呢。”
说完,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道:“不过容量和口味都摆在那,瓶子也就那么几种造型,估计变也变不到哪去。”
口味?
听见这两个字,江阙手中的勺子突然顿了顿——如果单从“容量”和“瓶子”推测,他可能会以为他们谈论的是某款香水或护肤品,但是“口味”却明显更适用于食品饮品。
难道是……
思及此,他下意识地往沙发那边瞥去,但从他的角度却根本看不到宋野城手里那本图册的内容。
豆子还在跟宋野城说着什么,而江阙却已经全然没了继续吃饭的心思。
他收回目光,潦草而又不走心地往嘴里又递了几口后,终于还是放下勺子,合上餐盒站起了身。
“吃完了?”
宋野城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又看了看桌上大部分没动的餐盒,不由失笑打趣,“你这吃的都没白毛多吧?”
江阙默认了似的一笑而过,将餐盒收拾到袋子里,一边拿起空了的水杯往直饮机走去,一边貌似随意地问道:“你要接新广告?”
走到直饮机旁,他轻轻拧开龙头,只听宋野城在身后道:“不算新,是永泉的。”
永泉——全名“永泉之水”。
宋野城代言的产品极少,毕竟他的咖位和背景都摆在那,接广告必然是宁缺毋滥,仅有的几个代言几乎都是国际一线品牌的服装、名表、香水、珠宝、化妆品,只有这个永泉之水是个例外。
它既不是国际品牌也不是服装珠宝,而是国内老字号的饮品品牌,最初是以生产饮用水为主,后来逐步开发出了各类综合饮料,市场占有率数十年如一日地独占鳌头,广告遍布全国各地各角落。
而宋野城之所以说它“不算新”,是因为他和永泉之水的合作时间已经长达十年之久,以至于宋野城的粉丝都戏称自己是“喝永泉之水长大的”,而永泉之水的忠实拥趸也爱开玩笑说自己是“看着宋野城长大的”。
开放式厨房中,直饮机的水流缓缓注入杯底,而江阙在听到“永泉”二字的瞬间就已经知道,自己刚才那不详的预感已然成真。
他握着杯身的手指微微收紧,周身渐渐被一种难逃宿命般的窒息感缓缓笼罩,仿佛一只失足落入水杯的蚂蚁,被杯中渐渐升起的水位掩住了口鼻。
暴雨,高速。
尖利刹车声和震耳欲聋的连番巨响冲击着耳膜,躯体被撞击挤压的疼痛刺穿骨髓,雨水混杂着鲜血在眼前弥漫开来,将人拖进深不见底的绝望……
心脏在胸腔中剧烈地搏动。
梦魇般的惊悸让他甚至有些耳鸣。
但他没有让这异样持续太久。
就在杯中的水即将满溢出来时,他仓促地伸出冰凉的手指关上了龙头,而后紧紧闭眼深吸了口气,强自镇定地稳住了心神。
片刻后,他端着水杯回过身,再开口时声音已经完全听不出端倪,全然像是漫不经心地随口一问:“他们又出新产品了?”
说着,他一边往沙发走去,一边抬起杯子喝了口水,只听豆子无所谓道:“嗐,其实也就是跟风,这不是这两年茶饮料热销嘛?他们也弄了几款红茶绿茶果茶花茶什么的。”
茶饮料。
那应该就是它没错了。
江阙心中想着,走到单人沙发边坐下,倾身把杯子放上茶几的同时,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宋野城手里的图册,果然在其中看到了那极有永泉之水特色风格的包装设计和新产品的系列名称——深林觅茶。
虽然那包装和江阙印象中的样式并不完全相同,但既然豆子说了是初稿,想必之后还会有所调整。
江阙收回手,微微后仰靠进沙发里,尽量让自己看上去轻松随意,朝宋野城道:“你好像跟他们签了很多年?”
这话听上去确实就像个纯路人的好奇发问,宋野城不疑有他:“嗯,是挺久了,不过也都不是一次性签的,每年续约一次。”
江阙点了点头:“今年的续了么?”
“没呢,”宋野城道,“去年的还没到期,得八月底吧。”
江阙想了想,又道:“那这新品广告你是准备等这边杀青了再拍?”
宋野城想起刚才豆子的话,好笑道:“大概率吧,永泉那边每次研究广告创意都跟百家争鸣似的,不给deadline的话能吵上一年,这回我估计少说也得几个月才能定终稿,正式拍大概得七八月甚至九月了。”
江阙若有所思地沉默了片刻,忽而追问道:“那静态广告呢?”
静态广告是和动态广告相对应的广告形式,比较常见的就是路牌、海报、人形立牌、招贴广告那一类,说白了主要也就是图片。
如果说他前几个问题听上去都还像是闲聊的话,这个问题就未免显得太有针对性了,以至于宋野城不禁察觉到了一丝怪异,毕竟在他看来连番提问就已经很不像江阙的性格,更别说还会追问到这种细枝末节的程度。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如实回答了这个问题,只不过加了句反问:“海报那些到时候应该也是跟短片一起拍,怎么了?”
江阙其实也意识到自己问得太细了,不过他应对得倒还算从容:“哦,我下本书有个情节是跟广告拍摄相关的,但我对这些不是很了解,所以比较好奇。”
这解释倒的确合情合理,宋野城不由恍然般挑了挑眉。
正在这时,豆子的手机响了起来。
他看了眼来电显示,赶忙接起,一边听着一边连连“嗯”、“好”地应了几声,挂断后对宋野城道:“商务会所那边准备得差不多了,庄导说提前拍,让咱们现在就过去。”
“这么早?”
宋野城有些意外,抬头看了眼挂钟,却发现已经接近十点:“哦,也不早了。行,那我上去拿剧本。”
说着,他从沙发上起身,大步往楼梯行去,豆子则低头整理起了茶几上的资料。
未几,他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了白老师,你要是好奇广告拍摄细节,到时候可以跟城哥一起去啊?等他拍永泉新品的时候?”
江阙其实并不好奇拍摄细节,他在乎的仅仅只是拍摄时间,但话刚说完也不能三秒打脸,于是只得含糊地敷衍着点了点头。
窗外雨势未歇,阴霾天色将被灯光笼罩的屋内反衬得更为明亮,但这明亮却丝毫没能给人慰藉,反而令江阙更觉沉郁。
七八月,最晚九月。
宋野城所说的拍摄时间让他清醒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如果说11月14日对他而言意味着火药最终爆破的话,那么它的引线其实从更早的时候就会被点燃。
也就是说,他能利用的时间其实远远没有他先前计划的那么多。
因为一旦引线被点燃,剩下的时间都会变成沙漏里无法阻止的沙,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们漏下、漏尽,直到彻底终结。
身后传来了哒哒的脚步声。
宋野城已经拿着剧本回到了楼下,路过沙发时顺手轻轻拍了下他后脑:“去吗?”
江阙抬头望了他一眼,而后点点头站起身:“走吧。”
老师、白老师,我是来找你的
良吉山庄, 商务会所。
这间会所和外面的其他会所其实没有多少不同,其内装修和设施提供的主要是休闲娱乐功能,但因为山庄将顶层划为了内部办公区域, 整层环境都比较偏企业, 所以才被庄宴选作了一场“公司戏”的拍摄场景。
此时顶层办公区已经经过改装布置,所有出演“同事”的演员都已经到位,而宋野城这场戏的妆发也很简单,所以到场没多久就已经正式开拍。
这是一场方至在公司的戏,主要情节是他被领导叫去办公室谈话——
由于集团下属新公司的成立,领导希望方至和其他两名员工能够接受调任、去新公司帮助发展,而因为新公司远在千里之外, 为了方便他们常回家看看或家属常去探望,调任后他们将能享有比以往更多的休假和薪资。
如果单单只有这些条件,其实方至并不会被打动, 毕竟他是一个家庭观念非常重的人, 少年时的寄养经历也让他比一般人更加珍惜与家人相伴的机会。
然而,领导紧接着却提出了另一个相当诱人的福利——如果他们已有子女并达到学龄, 集团会提供新公司所在地的一所教学质量非常顶尖、全国闻名且难以挤进的私立学校名额。
这对为人父母的人来说,吸引力无疑要比加薪之类大得多。
于是, 方至犹豫了。
但他也没有当场答复, 而是告诉领导自己需要考虑几天,然后便退出了办公室。
这一场戏到这里就已经结束,之后又拍了两场后续剧情中能够用到的公司戏,全部完成时已经是下午四点多。
“行,那就先这样。”
庄宴将拍好的片段回看了几遍, 确认没有问题后终于拍了板。
话音刚落, 旁边的副导演凑上前来对他低声说了几句什么, 庄宴闻言立刻起身招呼宋野城他们:“走走走,我们下去吧,齐老到了。”
齐先韵半小时前就已经抵达了山庄,但当时楼上的拍摄还在进行,副导演便先让人将他领去了二楼雅座喝茶。
两分钟后。
电梯在二楼停下,庄宴领着宋野城和江阙走了出去,而豆子则因为要回别墅为晚上的外景戏给宋野城准备些用得上的东西,所以直接跟电梯下了一楼。
由于整个山庄都被剧组包下,会所里除了寥寥几个服务员外基本没什么外人,庄宴几人刚进二楼大厅,就一眼看见了远处靠窗雅座上正在喝茶的齐先韵和另外两人。
坐在齐先韵对面的中年男子是跟了他多年的助理,庄宴和宋野城都曾跟他打过照面,所以还算眼熟,而与齐先韵并排坐在他身边的却是个约莫十八九岁、年轻漂亮的姑娘,远远看见她时,庄宴和宋野城都稍稍疑惑了一下。
待到近前,庄宴终于率先将她认了出来:“哟!听雨也来了?”
齐听雨——齐先韵的孙女,因为父母工作繁忙,从小被齐先韵带大,以前寒暑假总跟着齐先韵跑片场,跟不少导演和演员都混了个脸熟,这两年逐渐长大才去得少了些。
“庄伯伯,野城哥,”齐听雨起身笑眯眯地跟二人打了声招呼,而后目光转向江阙,有些不确定地称呼道,“白老师?”
“原来是你啊?”宋野城语气中满是恍然和好笑,“我差点都没认出来。”
齐听雨含蓄地翻了个白眼,宋野城啧道:“白我干什么?我这是夸你呢,女大十八变懂不懂?”
他刚才的确是差点没认出来,因为他上一次看见这丫头已经是好几年前,印象中的她还是个初中刚毕业、整天校服加齐耳短发的小女孩儿,如今却已出落成了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换了黑长直的发型,还学会了化妆打扮,乍一看还真以为是个陌生人。
“我可谢谢你吧,”齐听雨皮笑肉不笑道,“你不损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齐先韵和宋野城的母亲秋明月相熟,因此齐听雨小时候经常会跟着爷爷去宋家做客。
那时候的她完全没有现在的女生样儿,活脱脱就是个动如疯兔的假小子,明明跟宋野城差着十来岁,还非要总去招惹他,最后通常都是以被宋野城损得炸毛跳脚并上演“小短腿被抵着脑门张牙舞爪却打不到人”的名场面告终。
自打秋明月出国以后,两家的来往便少了许多,宋野城上一次见她还是因为和齐先韵合作一部戏时她去片场探班——那时的她其实已经有了点小女初长成的苗头,起码不再像个假小子,然而彼时宋野城在片场见到她的第一句话就是:“哟,终于长得有我大腿高了?”
齐听雨好歹也是从小被捧着赞美长大的,然而每每遇上宋野城总要遭遇暴击,所以在她看来,这家伙简直就是她公主成长日记里首屈一指的大反派,恨不得把眼珠子拽出来朝他翻白眼。
“听雨上大学了吧?”庄宴关心道,“这两天没课?要不我让人给你安排个房间在这住几天?”
齐听雨虽是已经长大,但性格却仍是爽利,闻言忙道:“不用不用,我可不打扰你们拍戏,我一会儿就走,明天还要赶回学校呢。”
“嗐,你别管她。”
齐先韵在旁朝庄宴摆手笑道,“她就是闲的,非要送我过来,说看看剧组环境。依我看呐,她才不是想看环境,指不定想看什么呢。”
齐先韵虽然已经快七十岁,但看上去却丝毫不显老态,且因为年轻时是演喜剧出身,长相和气质都不是那种不苟言笑的老干部风格,而是比较偏向幽默风趣型,令人一看就很有亲切感。
庄宴接茬打趣道:“哟,怕不是特意来看她野城哥的吧?”
“那谁知道呢?”齐先韵跟他一唱一和,嗔笑着瞥了齐听雨一眼,而后转向江阙道,“这位就是编剧白老师?”
虽然组里以老师相称是常事,但冷不丁被这么一位老前辈称老师还真有点不适应,江阙忙客气道:“……齐老您好。”
齐先韵点头笑看着江阙,啧啧称奇:“不怪网上都说什么……明明能靠脸偏要靠才华?哈哈哈,百闻不如一见,果然是又帅又有才,年轻有为啊!”
江阙被夸得有些哭笑不得,谦虚道:“齐老过奖了。”
“爷爷,您不是说要跟庄伯伯商量今晚那场戏嘛?”齐听雨在旁提醒道,“要不你们先说正事儿,我们去旁边聊聊天儿?”
庄宴过来也正是打算跟齐先韵提前说说晚上的戏,听到这话顺势对宋野城道:“行,正好你们几个小年轻先随便聊聊,我先跟齐老说说晚上的安排,然后你们再过遍戏。”
宋野城点点头,齐听雨也从善如流地起身离了桌,三人一起到相隔不远的另一处卡座坐了下来。
服务生上前给他们点了茶水,待他转身走远后,宋野城故作嫌弃地看向齐听雨:“你该不会真是来看我的吧?”
齐听雨再次抛弃淑女形象地翻了个惊天大白眼:“你想得美——”
说完,她一扭头看向江阙,川剧变脸似的换上了一副甜美可爱的笑容:“白老师,其实我是来找你的。”
闻言,江阙和宋野城都有些意外。
只见齐听雨上半身略微前倾,神神秘秘地凑近了几分,小心翼翼压低声音道:“我是想问……你是不是苏城人呐?”
这话一出,对面的江阙和宋野城都倍感诧异,甚至忍不住对视了一眼——毕竟江阙从没对外提及过这些,宋野城能凭书里的蛛丝马迹把他家乡的范围缩小到苏浙地区就已经很稀奇了,齐听雨居然能直接精准到城市?
齐听雨的眼珠在他俩脸上扫了个来回,见两人是这反应,心中顿时有了数,像是受到了什么鼓舞般进一步确认道:“你家是住龙茗景苑吗?”
如果说她前一句还只是令人惊讶的话,现在这句可就有点惊悚了,然而这个答案就连宋野城也不知道,只得跟她一起求证地看向了江阙。
江阙虽然觉得匪夷所思,但犹豫片刻后还是如实点了头:“你怎么知道?”
齐听雨以一副“那就对了”的表情双手一拍:“你是叶莺老师的儿子对吗?”
江阙的表情空白了一瞬,旋即像是终于明白了什么:“你是……她学生?”
齐听雨连忙兴奋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感慨似的皱眉苦笑道:“我就说嘛!我在热搜看到你照片的时候就觉得特别眼熟,但是想了半天也没想起来到底在哪见过。直到昨晚临睡前灵光一闪,我突然想到我好像不是见过你本人,我是见过你照片,就是高中那会儿在叶老师家上课的时候。”
“等等?”
江阙还没来得及说话,宋野城却已经费解道:“你以前不是在沪海上学?怎么在苏城还有个老师?你上个补习家教还跨城?”
齐先韵是沪海人,齐听雨也是在沪海长大,虽说沪海跟苏城离得不远,但毕竟也有百来公里,补个课来来回回未免也太麻烦了些。
齐听雨给了他一个“你还真是对我一无所知”的嫌弃眼神,反手指着自己道:“我,现在在燕京音乐学院上大二。大前年,也就是2017年,高二升高三,钢琴艺考集训在苏城,叶莺老师是我妈给我找后门开小灶请的钢琴老师,懂?”
听她这么一解释,宋野城总算彻底明白了当初江北口中的“艺术家”是指什么,紧接着他忽然反应了过来,眯眼看向齐听雨,用一种仿佛暴殄天物般的语气道:“就你还学钢琴?”
他脑中不断闪现出当年那个上蹿下跳作天作地的野猴子形象,再一联想野猴子坐在钢琴前蹂.躏琴键的画面,只觉真叫个惨不忍睹。
从齐听雨的表情来看,她大概已经放弃拯救自己在宋野城心目中的形象了,破罐子破摔地晃着脑袋洋洋得意道:“就我还考上燕音了呢,怎么着?你有意见?”
宋野城服气地嗤笑着点点头:“行吧,你厉害。不过你记性是真挺好,大前年的事到现在还记得?”
听到这话,齐听雨居然难得有点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片刻后才忍俊不禁地承认道:“其实吧,当年我就是个颜狗,看到照片的时候觉得‘哇这个小哥哥好帅’,就问叶老师他是谁,叶老师说是她儿子,去上大学了不在家。那会儿我还特别惊讶,心想叶老师和江叔叔看上去都那么年轻,儿子居然都已经上大学了?保养得也太好了吧?”
齐听雨并不知道那是江阙的养父母,可宋野城却是知道的,所以听到这话,他下意识就转头看了眼江阙的反应。
江阙并没有什么反应,只是礼貌又客套地淡淡笑了笑。
宋野城心想:也许那对夫妻未必是保养得好,而是确实很年轻——如果他们是在二十几岁的时候领养几岁的江阙,那么等江阙上大学的时候,他们其实也才三十多,的确会让人觉得年轻得不可思议。
“对了,”齐听雨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后来18年我考上燕音的时候办谢师宴,正好是暑假嘛,我还特意跟我妈说,让她问问叶老师你放假没,想让叶老师带你一起来,但是后来听说你那时候刚毕业特别忙,没时间,就不了了之了。如果当时你也去了的话,咱们早几年可就该认识了。”
“哎哎哎,别瞎套近乎,”宋野城道,“谁想跟你早几年认识?”
齐听雨刚想回怼两句,正巧这时服务生将他们点的那壶花茶端了上来,她便暂时熄了火,想着等人走了再战。
谁知茶一上桌,宋野城居然十分自然地拎起玻璃壶先给她倒了一杯,令她顿时生出了一丝受宠若惊又吃人嘴短的奇妙感受。
于是,她大度地单方面选择了不跟他计较,清了清嗓子,再次转向了江阙:“白老师,我这次过来其实就是想确认一下你是不是叶老师的儿子,既然确定了,我还想问你件事儿。”
江阙正两指虚扶着杯壁、令杯沿紧贴宋野城伸来的茶壶口,闻言抬眼道:“什么事?”
齐听雨似乎很是困惑:“叶老师是不是换号了?她之前说我上大学以后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随时问她,假期也可以继续给我上课,但是后来我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打通,本来想着要不放假的时候去你家找她,但我妈说不打招呼就直接上门不太合适,我就没好意思去。”
“哦,”江阙对此没显得有多意外,解释道,“她出国了。”
“出国了?!”齐听雨倒是很震惊,刚捧到嘴边要喝的茶都差点洒出来,“什么时候去的?是去演出还是旅游还是……”
“定居,”江阙道,“18年年底就走了。”
“啊——?”
齐听雨的音调拐了十八个弯,仿佛是为不能再上叶莺的课而倍感惋惜,“是和江叔叔一起的吗?去哪儿定居了?”
江阙似乎被她追问得有点无奈:“加拿大。”
“哦……好吧,”齐听雨遗憾地鼓了鼓嘴,眨巴了几下眼,忽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所以她以前的号是不用了吗?换新号了?”
江阙点了点头。
齐听雨思忖片刻,又道:“那你方便加我个微信吗?把她推给我,或者把我推给她?”
这要求其实是略显唐突的,因为叶莺既然连出国和换号都没有告知一声,很可能是并不希望出国后还与从前的人脉保持联系,换句话说,这些人对她而言可能并不重要。
宋野城明显感觉到江阙有些迟疑,正想着要不要出言打个圆场,就听相隔几桌的庄宴忽然回头道:“城子?过来跟齐老过遍台词。”
“哦,来了。”
宋野城朝那边应了一声,扭头从旁边的桌上摸过了剧本。
再转过头来时,却见江阙已经拿出了手机,正一边低头解锁一边对齐听雨道:“我直接给你她微信号,你自己搜一下吧。”
*
晚十一点,银岭市郊公路。
空旷的六车道上,四辆型号不一的剧组用车排成一列,整齐地往市区方向驶去。
第三辆SUV内,豆子坐在副驾驶上打着哈欠,宋野城和江阙则在后排分坐两侧。
下午齐先韵和宋野城把剧情和台词捋顺时已经天黑,庄宴请几人在山庄宴会厅简单吃了顿晚饭,八点左右便带着几个组提前赶往了市区。
今晚要拍的是《寻灯》主线的开端,也就是齐先韵扮演的算命先生和方至初遇的片段,拍摄地点是市区的一处人行天桥——这种市区公共交通路段的实景拍摄需要和相关部门提前报备并确定具体时间和拍摄细节,以免引起交通拥堵或其他问题。
因此,剧组在几天前就已经办妥了备案手续,批下来的具体可用时间是今晚12点到凌晨5点,也就是市区人流量和车流量都最低的时间段,这个时间拍摄既有利于影片减少穿帮几率,也比较不容易引起围观影响交通。
只不过,剧组千算万算却还是没能算无遗策——没人料到四月的天居然也能跟娃娃脸似的说变就变,明明前两天天气预报还说近一周都是晴天,却不料昨天后半夜就突然下起了雨。
春雨来势不汹,但却细密绵长,淅淅沥沥下了一天,直到晚间才稍有停歇。
雨虽然停了,但空中乌云仍在,仰头就只能看见夜幕里黑压压的云层,星星月亮那是半点也见不着影子。
庄宴从白天起就有些担心,晚上见雨停了也没能放下心来,毕竟乌云还在,谁也不知它会不会半夜突然又开始下,而他选定的那座人行天桥是露天无顶的。
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提前带组去了市区,并安排演员们十点多从山庄出发、按时到场,决定到时随机应变,实在不行就掐着雨停的间隙抓紧拍,再不行那就只能改期了。
此时,市郊道路两旁的绿化带在路灯映照下散发着被雨冲刷后的水光,路面也湿漉漉反射着行驶车辆的远光灯。
车内,副驾驶上困得快睁不开眼的豆子已经塞上了耳机,决定用重金属摇滚强行提提神。
宋野城眼见侧窗上再次出现了细如尘埃的雨星,心里轻轻啧了声,心想庄宴的担心果然没错,今晚这场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拍成。
想着,他转头看向了身侧,只见江阙静静倚在另一侧窗边,窗上一指宽的小缝涌入丝缕微风,轻轻拨动着他额前的碎发,窗外不断掠过的路灯编织出明暗交迭的光影,将他本就乌黑的眉睫衬托得更为浓密,也将他望向窗外的眸光点缀得更为清亮熠烁。
宋野城盯着这静美如画的侧影看了片刻,心中忽而划过了一丝没来由的熟悉感,就像初见江阙那夜看着破旧木门缓缓拉开、月光染上门中人眉眼时一样,仿佛处于这般晦暗光影中的江阙总会给他一种微妙的似曾相识之感。
这感觉到底从何而来?
宋野城并不清楚,想来想去似乎也只能归结为老祖宗口中那玄而又玄的一见如故了。
思及此,他忍不住有些好笑地一哂,对着江阙轻轻吹了声口哨。
江阙扭头望去,只见宋野城手肘支着窗沿,单手托腮,见他看来抬了抬下巴:“问你个问题呗?”
江阙疑惑地颔首示意他问,宋野城放下手坐直了身,又往他身边挪近了些,这才略微低头问道:“你当年毕业的时候到底在忙什么?”
这问题在他下午听见齐听雨说“你那时候刚毕业特别忙”的时候就想问了,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江阙也立刻明白了他这是还惦记着下午的事,只是没想到他关注的重点居然是这个,略微愣了下才道:“找工作,找房子。毕业不是都要忙这些么?”
这理由完全没毛病,但宋野城却像是有些不满似的盯了他两秒,狐疑道:“就因为忙这些所以没跟组?”
听到这话,江阙这才终于反应了过来他真正的重点是什么——2018年江阙毕业,《双生》也正是在那年开拍,从初夏拍到了深秋,正好是他刚毕业的那几个月。
宋野城其实只是想知道他当时为什么全程没有露面,但江阙给出的理由显然让他觉得有点敷衍。
没等江阙答话,宋野城又追问道:“那可是你第一个剧本,你当时就没想过要去见……见证一下?”
这问法其实已经算是含蓄了,要是脸皮再厚点的话,他真正想问的其实是“你当时就不想见见我?”
江阙莫名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了几分幽怨,不由纳罕地跟他对视了几秒,企图确认这是不是自己的错觉。
这确实不是错觉。
因为这缕幽怨之气甚至都蔓延到了前排,惹得司机都忍不住往后视镜瞥了一眼,正巧撞上了江阙敏感看来的视线,连忙又收回目光正襟危坐地握紧了方向盘。
江阙不禁有些啼笑皆非,终于妥协似的解释道:“想过,但当时怕影响你们拍摄,所以打算杀青宴再去,只是后来临时有事没去成。”
这事庄宴其实是知道的,但他当时本想给宋野城个惊喜,结果惊喜没来,他也就没跟宋野城提,所以此时宋野城听到这回答还当真有点意外。
原来他当时是准备去杀青宴的?
意外之后,他又忽然联想到了什么:“你说的临时有事是指你父母出国?”
下午齐听雨问及叶莺出国的时候,江阙说他们是18年年底出去的,那算算时间应该刚好就是《双生》杀青宴前后。
果然,江阙点头道:“对。”
宋野城既无奈又理解地点了点头,没再继续追问,毕竟这种事正好赶到一块也只能说不凑巧,怪不得任何人。
然而怪不得是怪不得,遗憾总还是会有点的,只见宋野城略微挑起半边眉,感慨又唏嘘地觑向江阙:“要是当时你去了杀青宴,咱们早几年可就该认识了。”
这句式根本就跟齐听雨感慨江阙没能去参加她的谢师宴时一模一样,再一想当时宋野城怼她“谁想跟你早几年认识”时嫌弃的表情,这赤.裸裸的双标简直令人好笑。
然而,江阙却半点也没有要嘲笑的意思,而是微微点了点头,带着丝毫不逊于宋野城的遗憾静静回望着他,呢喃般附和道:“是啊,早就该认识了。”
明暗交错的灯影中,他眸底浮动的某种轻柔又厚重的情绪晕染了开来,悄无声息地将宋野城笼罩,令他心尖微微一颤,久久未能平息。
天桥、小伙子,等等
车子开进市区时已经接近十二点。
工作日的深夜, 又是雨天,路上的车辆和行人都屈指可数,再加上庄宴选定的这座天桥所处的位置并不在市中心, 所以剧组拉起的界线外虽然偶尔有路人驻足围观, 但也只是寥寥几个,并不构成太大影响。
天桥不远处有一排沿街商铺,此时大部分都已经关了门,只有零星几间药店、便利店和茶餐厅还在营业。
茶餐厅的老板是一对年轻小夫妻,此时小伙子正在柜台后玩着手游,而姑娘则靠在玻璃门边好奇地往天桥那边张望:“他们到底要拍什么?怎么还不开始拍?”
其实最开始看到摄影机的时候,他们夫妻都联想到了前两天的热搜, 心说该不会是宋野城那个剧组吧?结果左看右看也没看到演员,便心想果然还是自己想得美,哪那么容易就能偶遇大剧组。
外面是乍暖还寒的初春雨夜, 店里的暖气却开得很足, 姑娘手中捧着盒雪糕,一边嗍着勺子一边纳闷道:“你说他们连个演员都没有, 是只拍景不拍人吗?这下着雨会不会把摄像机弄坏?”
小伙子手里嗖嗖放着游戏技能,闻言又无奈又好笑, 原本他们都已经要关门了, 就因为姑娘想看看热闹这才没关,没想到她现在不仅看热闹,还帮人家担心起摄像机来了:“你咋这么爱操心呢?我看他们请你去当导演得了。”
“哟,那敢情好啊,”姑娘娇俏一笑, 随即佯装妖妃状, 矜贵又勉为其难地细着嗓子道, “那本宫就赏你个男主角当当吧。”
小伙子笑出鹅叫:“得嘞,谢主隆恩。”
说着,他一抬眼正好看见了姑娘手里的雪糕,立马皱眉道:“啧,你怎么又开了一盒?能不能稍微给姨妈一点尊重?肚子又不疼了是不?”
姑娘刚好吃完最后一口,闻言麻溜利索地转头把空盒扔进了纸篓,冲他吐舌做了个鬼脸,刚准备拍拍手招呼他关门回家,忽然瞥见桥下又有几辆车开来:“咦?好像又来人了哎?”
还没等小伙反应,紧盯着车门缓缓开启的姑娘忽然瞪大双眼惊呼道:“我——去!那是宋野城吗?!”
三十米外。
宋野城刚踏出车门就吸引了无数视线,接近一米九的身高加上完美的身材比例令他哪怕是在平均身高都不矮的北方也鹤立鸡群,无论往哪一站都会成为万众瞩目的焦点。
他和齐先韵的妆发都是出发前就已经打点好的,而剧组也安排了化妆师等在旁边的保姆车内,以便中途随时补妆。
此时雨还在下,但下得并不算大,庄宴领着宋野城和齐先韵给他们讲了一遍定点,而后安排好齐先韵“摆摊”的位置,让他们先试一条两人都打着伞的效果。
这场戏在电影中发生的时间点是方至在公司被领导叫去谈话的那天晚上。
经历了几小时的加班后,略显疲惫的方至一手拿包一手撑伞,在回家的路上想着领导白天的提议——去新公司。
领导口中提升的薪资和休假时间对他而言并不那么有吸引力,但那所私立学校的名额却实实在在让他动了心。
那所学校究竟有多好他是知道的,每年有无数大赛获奖、对外交流、中高考状元的新闻都是出自他们,可以说那里简直就是拔高孩子起跑线的金门槛、培养高精尖人才的温床。
然而,如果他接受了这个福利,那就意味着他要带方乔一起去,而如果他们父女都去了千里之外,乔敏便只能独自一人留在这边。
这必然是乔敏不能接受的。
而乔敏也大概率不会愿意跟他们一起去,因为她从小就在本地长大,且她目前的工作她自己非常喜欢,辞职离乡对她而言既是割舍也不公平。
是的,不公平。
方至对女儿的关爱已经让乔敏一再不满,如果再得知他想为了女儿的前程远赴异地,不知她会作何反应。
细丝般的雨水沙沙洒在伞上,汇聚成颗颗水滴顺着伞骨滑落,在方至脚边迸溅开来。
他心中考虑着种种可能,试图找到一种切实可行的方案,拖着略显拖沓的脚步踏着天桥一侧的阶梯,一步步走到了顶。
空旷的天桥上没有行人,只有个撑伞坐着的摊主守着还没收的地摊。
这在每个城市都不少见,许多摊贩都会选择夜晚在人行天桥上摆摊。更何况此时的方至记挂着心事,走路都走得心不在焉,所以路过那地摊时甚至都没有往旁分一个眼神。
然而就在他已经走到几步开外之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个沉闷而又苍老的声音——
“小伙子,等等。”
方至停下脚步,疑惑地转过身去,便见刚才路过的那把黑伞此时微微抬起,其下露出了一张饱经风霜的脸。
那是个老头,穿着件灰色旧棉袄,坐在小马扎上,一手撑着伞,另一手松散地搭在膝头,脚边搁着个鼓鼓囊囊的黑布包,马扎前摆着张破破烂烂的白布,被几件奇形怪状的东西压着四角。
隔着几步距离,又有雨伞遮挡光线,那处于阴影中的白布看不清内容,方至的视线重新落回老头脸上:“叫我?”
老头抬起手,手掌向下朝他勾了勾:“来。”
方至狐疑地挪了几步,到近前后终于看清了那白布上的内容——潦草的面部轮廓和手掌纹理图,旁边写着“面相”、“手相”、“八字”等字样。
算命的。
方至心中立刻有了数。
因着年少时的经历,这类人可算是他最不待见的一类,于是在知道对方身份的瞬间,他的态度明显变得不那么客气起来:“干什么?”
“小伙子,”老头慢悠悠道,“我等你半天了。”
方至莫名其妙:“等我?”
老头缓缓点了点头,高深莫测道:“我今晚早就该收摊,但就因为算到你要来,这才等到现在。”
方至不屑地嗤笑了一声:“怎么,算出我骨骼惊奇,要收我为徒跟你西天取经?”
老头没理会他的讥讽,垂眼笑了笑,道:“都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等在这就是想告诉你一声——你有大灾将至。”
虽然老头说得有模有样,方至还是像是听了个笑话般从鼻腔里冷笑了一下:“牢狱之灾?因为把你打了?”
这是个广为人知的冷笑话:有个算命的说别人有牢狱之灾,对方一气之下把他打成重伤,最后果然被抓了起来。
听着这明显嘲讽的语气,老头也并不恼,缓缓伸出两根手指,接着自己刚才的话道:“而且是两灾,还都跟至亲有关。”
方至皱了皱眉,心里其实已经有些不耐烦了,但却还是想看看这老头到底想搞什么鬼,于是不咸不淡地道:“所以呢?你是能帮我消灾还是避祸?或者给我指条明路,让我去哪座山拜拜佛,求个护身符?”
老头摇了摇头,还真一本正经接了他的茬:“那些没用。”
说着,他弯腰拉开了他脚边的黑布包,从里头拿了个被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出来:“这个才能帮你。”
从老头的手势来看,他是想直接把那东西递给方至的,但方至压根没有去接,甚至还谨慎地往后退了小半步,提防之意显而易见——
他可不想给对方碰瓷的机会,万一东西拿到手里是个坏的,对方硬说是被他弄坏,那可就真是摊烂账了。
老头看他这反应倒也没介意,理解地笑了笑,双腿并拢,把那纸包搁在腿上,单手扒拉开了外头裹着的层层报纸,露出了里面一盏暗红色的油灯。
老头握着灯柄拿起了它,方至这才看清那是个陶瓷质地的莲花灯,看着倒是有点出土文物的意思,也不知是故意做旧的还是怎么。
“你可听过‘莲花渡劫’?”老头慢悠悠道,“你那两灾都是大劫,这盏莲花神灯能帮你渡劫消灾。”
这装神弄鬼似的说辞实在好笑,方至满脸都是一副“我听你扯淡”的表情:“所以你准备卖我多少钱?”
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装神弄鬼,但凡搞这些噱头必然是为了牟利,方至倒想看看他打算赚多少。
不料,老头竟然摇了摇头:“神物可不能卖,最多只能借你。”
方至刚觉有些意外,便听老头继续道:“你那两灾很快就会发生,顶多不超过一个月。这灯我可以借给你一个月,只不过它的神力也并非取之不尽,你用它消灾就是在消耗神力,既然咱们有缘,我也不占你便宜,每天算你五十就行。”
方至这下算是听明白了,敢情这老头还不是卖灯,而是出租,简直都要被气笑了:“一天五十,一个月一千五?你可真是个好人呐?明明能直接抢的,你还给我个灯哈?”
说完,他再不迟疑地转身就走。
老头在他身后道:“小伙子,有灾不避,你是要后悔的。”
方至连头都没回,扬声道:“我要是真租了你这破玩意才要后悔呢,省省吧大爷!”
老头攥着那盏灯坐在原地,眼看着方至的背影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了天桥另一端。
他终于无奈地收回视线,遗憾地摇了摇头,将灯重新搁在报纸里,仔仔细细裹了起来。
*
三分钟后,天桥下。
“不行,光线不行。”
临时搭起的棚内,庄宴盯着刚拍完的画面摇头道。
宋野城和齐先韵等人在旁看着,也点头深以为然。
因为打着伞的原因,天桥上方的自然光和桥下路灯的光线时不时就会被伞面遮挡,而灯光师在侧面打光又不能太强,否则会显得突兀,这就导致好几处特写镜头的光线忽明忽暗,细微神态看不清晰,而中景甚至连脖子以上都快看不清了。
“要不试试看不打伞?”宋野城提议道,“反正雨也不大,方至又一路都在想心思,顶着小雨回家其实也不奇怪。”
庄宴凝神想了想,觉得这话不无道理,起码从剧情上来说并不矛盾,然而,齐先韵的助理却在旁忧虑道:“可是现在这温度……”
北方如今的夜里只有三四度,再加上还是阴雨天,他们身上的衣服又不厚,光是在露天的地方待一会都会浑身冰凉,这要是被雨淋着反复折腾几次,怕是身体会吃不消。
不过还没等庄宴做出决定,齐先韵却已经抬手隔空点了点助理:“你别添乱。”
说着,他对庄宴爽快地笑道:“不用理他,拍戏淋雨晒太阳那不都是正常的?只要拍出来效果好就行,别的不用考虑。”
他和宋野城都是演员中极为敬业的那一类,万事以拍戏效果为先,别说是在零上几度的天气淋雨,就是零下几度让他们下河蹚水,只要有必要他们也一定会尽力配合。
正在这时,在旁一直没有出声的江阙开口道:“庄导。”
几人疑惑地扭头看去,便听江阙提议道:“或许可以试试一个打伞一个不打?”
他向监视器示意了一下:“我刚才看光线问题主要是集中在方至那边,因为他需要不断走动,伞面对光线影响比较多,齐老那边其实还好。”
庄宴闻言转回监视器,宋野城和齐先韵也跟着看去,几人把先前的画面又重新观察了一遍,发现的确如他所说。
江阙继续解释道:“方至不打伞是因为他出门时就没带伞,下班途中又在想心事,没顾得上在意小雨也是合理的。而齐老的出场本身就带有一定的神秘色彩,方至路过他的时候他在伞面之下,等方至回头他才把伞抬起露出真容,这两个镜头刚好能创造出一个小悬念,也不会影响整体基调。”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片场对拍摄发表意见,先前他虽然也都在场,却总是以静看为主。
这倒不是因为他没有自己的想法,而是他向来认为小说和电影是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哪怕是由小说改编的电影,拍摄和制作过程也是一轮二次创作,这轮创作的主刀者不再是他,而理应是电影导演。
他认可庄宴的专业性,也信任他的审美能力,更愿意以学习的姿态参与到拍摄过程,所以即便他是原著兼编剧,也一直都充分尊重庄宴的创作空间和创作自由,不会擅自越俎代庖班门弄斧。
今天的这场雨实属意外,而他此刻的提议也很有分寸,并没有大改庄宴原本的设计,而只是以旁观者清的视角提供了一种可行的折中思路。
宋野城听着他沉着轻缓又条理分明的话音,莫名生出了一丝类似于欣慰的感受,忍不住偏头看了看他,迎上他略带疑惑的目光后,赞许又鼓励地冲他眨了下右眼。
江阙虽然不明所以,但还是被这冷不丁的wink杀电了一下,匆匆收回视线,无意识地抬手捏了捏耳垂。
庄宴仍在盯着监视器,斟酌片刻后,终于认同地缓缓点了点头:“有道理,那就这样,一个打伞一个不打,咱们再来一遍。”
所有人重新复位各司其职,齐先韵回到天桥上打伞守在地摊边,而宋野城这回则没再打伞,一手拎包一手插兜从人行道往天桥行去。
*
半小时后——
“cut!”
庄宴无奈地扯着嗓子叫了停,这回再不是因为光线问题,而是因为先前还细如牛毛的小雨忽然间越来越急,此刻甚至已经发展到了近乎瓢泼的程度。
镜头中的宋野城已然浑身湿透,头发仿佛刚洗完一般,雨水顺着额头洇进眉间,鬓角滚落的水珠沿着腮边滑到下颌,看上去活像是下水救人刚上岸。
这种倾盆大雨要是再不打伞那可就不是“想心思”能解释的了,那得是脑残到一定程度、刚经历生离死别或者狗血言情剧里“你爱我但不相信我爱你所以我要淋雨来找你证明我爱你”的戏码才解释得通。
不仅如此,大雨拍击在伞面的噼啪声响也严重影响到了收音,在这种环境中对话几乎得用喊的才行。
庄宴那边一叫停,齐先韵赶忙起身给宋野城遮上了伞,豆子也飞一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桥给他递上了毛巾。
宋野城揉搓着头发,跟豆子和齐先韵一起下桥回到了棚中,江阙从旁边椅背上拿过他的外套递去,豆子连忙接来展开给宋野城披在了身上。
庄宴看样子也是无奈得紧,抬腕看了看手表,发现已经两点半,距离预定的五点还有两个半小时。
“先去车上换衣服吹头发吧,”他对宋野城和齐先韵道,“反正也就剩最后一小段了,正好先把衣服烘干,等雨小了再拍。”
他们刚才赶在雨下大之前已经拍到了算命先生从包里拿出灯的地方,剩下的部分不出意外半小时内就能拍完,但衣服和头发这么湿着肯定不行,至少得烘干到看不出明显水渍。
安排好了演员,庄宴回身朝周围街道巡睃了一圈,片刻后转头叫来剧务,指着不远处那家茶餐厅道:“你去问问那家店什么时候关门,要是还早的话,带大家过去喝点热的休息休息,等雨小了再开工。”
回望、命运交汇的另一种方式
凌晨两点四十五, 茶餐厅后厨。
店主小伙子在油锅前用筷子翻搅着不锈钢漏网里的薯条,姑娘则在旁哼着小曲儿冲调热饮。
“我简直是个天才!”姑娘兴奋地搅动着调羹,“你说我怎么就那么机智想到今天要晚点关门呢?”
小伙子十分捧场:“是是是, 你简直天纵奇才天赋异禀当代诸葛亮。”
姑娘美滋滋道:“你说咱们要是像平时一样十二点关门, 到哪去遇上这种好事?”
十五分钟前,当剧务过来问他们几点关门的时候,姑娘就已经隐隐预感到了什么,等目睹大批剧组人员浩浩荡荡向他们走来,当中居然还包括了宋野城时,她整个人都差点幸福得原地飞升炸成一朵烟花!
这是什么样的天降奇遇?!
这简直就是在做梦!
此时此刻,茶餐厅中座无虚席, 几十号剧组工作人员将这间面积不大的小店挤得满满当当,有的捧着热饮凑在一起小声聊着天,有的仰靠在沙发背上闭眼小憩, 还有的趴在桌上一边吃薯条一边刷手机。
这个时间餐厅的正牌厨师其实早已下班, 好在剧组也并不需要吃什么正餐,只要有杯热牛奶热可可或热咖啡之类用来慰藉冻僵的身子就已是心满意足, 还能有薯条洋葱圈之类的小食那都堪称意外之喜,所以老板夫妇这有限的手艺对他们而言已经完全够用。
姑娘从架子上抽出一张托盘, 把刚做好的几杯热饮依次摆上, 刚端起到一半忽又放下,低头理了理衣服头发:“哎,你说我就这么去要合影行吗?哎呀——早知道今天就穿漂亮点了,这身也太普通了!”
咚咚咚。
后厨敞开的门边忽然传来轻轻几声叩响。
夫妻二人齐齐扭头,甫一看清门外那人, 登时就是一愣——
白夜聆?
*
与此同时, 茶餐厅门口。
刚在保姆车里把几件戏服烘干的豆子带着一身寒气推门而入, 一眼就看见了角落窗边的宋野城,立刻快步朝他那边走去。
宋野城的头发已经在车里吹干,身上也换回了自己的衣服,此时正在桌边撑着额头看剧本,抬眼发现豆子自己一个人来,问道:“齐老呢?”
“他说想在车里眯一会儿,就不过来了。”豆子在他对面坐下,往旁看了一圈,“白老师呢?”
宋野城刚要说话,忽然扭头打了个小喷嚏,豆子悚然一惊:“妈呀!别是感冒了吧?我去旁边药店买点药?”
宋野城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哪有那么娇气?你感冒我都不会感冒。”
豆子还欲说些什么,恰好这时,给隔壁几桌送完热饮的老板娘端着托盘走了过来,把盘子上最后一个纸杯放在了宋野城面前,又看向豆子道:“请问您喝点什么?”
“随便,都行。”豆子无所谓道。
姑娘点点头,却没有直接离开,而是重新转向宋野城,害羞地笑了笑:“那个……请问我能跟您合个影吗?”
这要求再常见不过,宋野城几乎都没犹豫:“没问题,耽误你们下班了,辛苦。”
“不辛苦不辛苦!我觉得超级幸运!”姑娘高兴地连连摆手,心道难怪网上都说宋野城又礼貌又温柔,果然名不虚传。
宋野城起身跟她合了影,姑娘欢天喜地连连道谢,然后连餐盘都忘了拿,就那么飞快地抱着手机喜滋滋跑向了后厨。
“哎……”宋野城看着她的背影嗖一下跑远,哭笑不得地放弃了提醒她拿餐盘的想法,转身重新坐回了桌边。
豆子顺手把餐盘推到了一旁,宋野城打开面前的杯盖往里看了一眼,登时就被噎了一下——他原本要的是白开水,也不知那姑娘是太激动还是怎么着,居然给他上了一大杯热巧克力。
喝倒是也能喝,只不过一会儿还要念台词,太甜了容易黏嗓子。况且虽然男演员不像女演员对热量摄入那么苛刻,但这大半夜往肚里灌几百千卡也未免太自暴自弃了一点。
宋野城正想着到底是去换杯白开水还是干脆等收工回去加几组伏地挺身,忽然,一只修长白皙的手从他身后伸来,抽走了他手中的杯子。
宋野城扭头看去,只见江阙左手拎着那杯热巧克力,右手把另一个纸杯递给了他:“喝这个吧。”
“白老师?你刚去哪了?”豆子连忙往里挪了挪,给江阙让出了位置。
江阙顺势走过去坐下:“去了趟后厨。”
宋野城原本还以为他是去洗手,没想到他居然还带了杯东西回来,不由好奇地揭开了手中的杯盖,顿时感到一阵浓香扑面而来。
“……姜汤?”宋野城意外道。
“嗯,刚好他们厨房有姜,就给你煮了一点,”江阙冲那杯子抬了抬下巴,“淋雨容易着凉,趁热喝吧。”
给你煮了一点。
给你煮了。
给你。
豆子眼看着宋野城的嘴角开始以每秒一毫米的速度微妙上扬,仿佛连地心引力都已经无法牵扯住他呼之欲出的内心戏。
下一秒,只见他忽然无比做作地咳嗽了两声,堪称虚弱地摸了下额头,连嗓音似乎都变得沙哑了几分:“太好了,我正觉得我要感冒了呢。”
豆子:“……”神他妈要感冒!刚才说自己没那么娇气的到底是谁啊!你这演技真不愧是影帝哦!
但此时的宋野城根本懒得理会豆子抽搐的嘴角,他双手悠悠然捧起杯子,递到嘴边有滋有味地喝了一口,细细品完后满足地喟叹了一声,甚至还意犹未尽舔了舔嘴唇,那神情活像是在拍什么顶级十全大补汤广告,仿佛下一秒就要脱口而出:人间美味,你,值得拥有。
江阙也没想到居然有人能把姜汤喝出燕窝雪蛤佛跳墙的既视感,不由有点好笑:“好喝么?”
然而宋野城却并未直接回答,他像是咂摸着什么有趣的事般若有所思地看着江阙,片刻后,忽然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说,我这算不算是喝下了未谋面的时光?”
这话问得没头没尾且措辞古怪,听着就跟什么接头暗号似的,豆子完全没能get其中奥义,顶着张黑人问号脸纳闷地看向了江阙。
江阙的目光倏而一滞,紧接着便浮现出了一抹惊讶的神情,因为他听懂了,也正因为听懂了才倍感意外:“你看过《既然流浪》?”
那是他的第三本书,是以几个流浪者为主角写的故事,但因为当中涉及部分敏感情节,而他又不愿意删改,所以最终并没有在大陆出版,算是他所有书中知名度最低的一本。
宋野城刚才那句话正是出自这本书,是书里的一名流浪歌手写给陪伴他十余年却未曾谋面的一位网友的歌词:
如果我流浪到你的身旁
你会不会请我喝一碗热汤
将故事磨成粉,岁月化作姜
饮尽半生未谋面的时光
这本书写于2014年,对江阙来说其实已经非常久远,如果不是宋野城冷不丁提起,他几乎都快要忘了自己还写过这样一句话。
这么冷门的一本书,宋野城居然看过?
江阙着实有些意外。
宋野城眼中如有星辰,唇边带着淡淡笑意,但却并没有很快回答这个问题,而是仿佛重拾了某段生动回忆般,讲故事似的慢悠悠说道:“14年我在台海拍戏,有天拍完都已经凌晨两点多,我以为外面肯定没什么人了,就去了趟附近的书店。”
这话仿佛触及了某个开关,忽然就打开了江阙记忆宫殿中的某扇门:“青年路……阅明书店?”
宋野城话音一顿:“你怎么知道?”
江阙轻轻眨了眨眼:“哦,我看过那次的热搜,说书店偶遇什么的。”
宋野城诧异地挑了挑眉,像是对他居然还能记得六年前的热搜内容感到不可思议,随即才点头笑道:“对,就是那次。我当时去书店就是想买那本书,它不是在大陆没出版么,我准备去买本繁体的来着,结果没想到那天全副武装还是被认了出来,被堵得差点没能回去,还闹上了热搜,最后书也没买成。”
他大概是把这当成件趣事来说的,最后几句里明显带着些好笑又无奈的意思。
如果这番话换成另一个人来说,江阙大概率会用客气而又疏离的态度捧场般一笑而过,然而此刻的他却全然忘了动用自己最擅长的应对方式,他就那么愣愣注视着宋野城,心中被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挤占得满满当当。
当年的热搜他是知道的,或者换句话说,这些年所有与宋野城有关的消息他其实都如数家珍。他甚至还记得宋野城当初在台海拍的是哪部戏,演的是哪个角色,去书店那晚穿的是哪套衣服。
但他没有想到的是,宋野城那天去书店居然是为了买他的书,更没想到他会把书仔细看完,甚至还牢牢记下了书中的字句。
如果我流浪到你的身旁
你会不会请我喝一碗热汤
将故事磨成粉,岁月化作姜
饮尽半生未谋面的时光
彼时的江阙写下这几句歌词时,暗藏的正是某些无法宣之于口的隐秘冀望——
若有一日得以相见,会否如故友般互诉过往,将故事与岁月溶于杯酒浓汤,饮尽彼此未谋面的时光。
他曾觉得这冀望遥远且渺茫。
尤其是当他明明已经触碰到了那个等待已久的开场,却以一个谎言拉开相见的序幕、与宋野城在那间破旧小屋中不欢而散后,他曾以为这冀望已经被他亲手摧折,彻底沦为了齑粉。
然而此时此刻,坐在雨夜难得温暖的角落里,听着宋野城将他从前不知道的往事娓娓道来,他却又在恍惚间看到了命运交汇的另一种方式——
原来我以文字熬成的那碗汤,早已在你的过往中无声流淌。
原来在我遥望你的岁月里,你也曾在天涯彼端悄然回望。
转变、此时无声胜有声
大雨在接近四点的时候停了一阵, 剧组人员重新上阵,赶在五点前拍完了最后一小段。
这已经算是运气极佳,因为就在他们收工准备回程时, 雨又跟被拧了开关似的瓢泼了起来。
所有人回到山庄时已经接近八点, 因为刚刚忙完一个通宵,庄宴也没再安排别的任务,只让他们都先遖颩喥徦各自回去补补觉。
别墅区29号。
屋门刚被推开,白毛就像是对他们夜不归宿表达不爽似的,弹簧般嗖地一下窜向了江阙的胸口。
江阙抬手兜住了它,捏了捏它的耳朵,任凭它在脖子周围蹭来蹭去。
“哎哟?这黏人的。”
宋野城顺手想弹一下它脑袋, 却不料它居然闪电般一低头、钻到了江阙腋下。
江阙被它蹭得痒痒,捏着它的后颈把它拽了出来,抱着它去取了些猫粮, 回来蹲在食盒边给它加起了餐。
送他们回来的豆子把伞立在门边, 进门后就直奔着茶几走去:“城哥,这些资料你还看吗?不看我就拿走了?”
他指的是永泉之水的资料, 昨天出门前他只草草收拾了一下,现在还堆在茶几上没动。
那些资料其实没什么可看的, 除了一堆还不知道要改多少次的包装设计初稿外, 其他大多都是些口号类的东西,什么水源取自某某天然淡水湖,经多少多少道工序加工而成,通篇造作且官方,看了跟没看也没什么差别。
宋野城正在厨房接水, 闻言向后摆了摆手示意他拿走, 江阙则抬眼往那资料瞥了一眼, 但又什么也没说。
叮咚!叮咚叮咚!叮咚!
豆子的手机提示音从下车时起就一直响到现在没断过,刚才在外面被雨声掩盖倒还不算明显,此时在安静的屋里听上去就跟在催命似的。
“你那手机到底在干嘛?”宋野城端着杯子从厨房走来,“没完了还?”
豆子本来都已经快习惯这声音了,这会儿才意识到确实挺吵,连忙掏出来给调成了静音。
然而就在这时,他不知在屏幕上飞速闪动的消息里看见了什么,像是被提醒了似的皱了皱眉,扭头奇怪道:“对了城哥,你是不是背着我偷偷答应粉丝什么事儿了?BLS什么的?”
宋野城被他问得一头雾水:“哈?”
豆子连忙抓着手机凑到他旁边,解锁翻出消息给他看:“你瞅瞅,这都已经不是第一条了,我这几天收到了一大堆差不多的,啥情况?”
宋野城的微博一直都是豆子在打理,由于每天消息实在太多,大多时候他压根就不会细看,但偶尔看到些措辞极其特殊的他也会留意,此时他给宋野城看的正是他注意到的其中一条私信:
【城墙永不倒:哥哥记得你答应我们的事!记得督促BLS多多发微博!】
“BLS是个啥?比利时?辩论赛?布鲁斯?暴龙兽?”豆子万分不解,显然是对自己混迹粉圈许久竟然还会遇到无法解码的缩写而感到匪夷所思。
宋野城差点没笑喷,连忙把嘴里含着的那口水吞了下去,转头看向坐在地毯上、正在旁观白毛用膳的江阙:“白老师?”
“嗯?”江阙疑惑抬头。
“人家都跑我这要债来了,”宋野城揶揄道,“你答应好的微博呢?”
“啊——!”豆子迟到的反射弧终于上线,恍然大悟道,“原来是白老师?”
江阙茫然片刻,脑中迅速回忆起了那晚山庄大门口的一幕,紧接着就心想:那不是你答应的么?
不过此时争论这个显然既幼稚又没意义,于是他只就事论事道:“可我没什么能发的?”
宋野城若有所思地盯了他几秒,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忽地眼珠一转、冲他不怀好意地一笑,把手里的水杯塞给了豆子,摸出手机,三两步迈到江阙身边蹲下,单手捞起正在津津有味吃猫粮的白毛,往江阙怀里一塞,顺手揽过他的肩,另一手飞快举起了手机——
“来,三二一,ok!”
他这一连串动作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行云流水,不仅江阙和豆子,就连一贯反应光速的白毛都呆滞地静止了。
宋野城收回手机看了看照片,相当满意地把屏幕往江阙面前一亮:“喏,现在有素材了?我发微博你转发,连文案都不用你自己编,够贴心了吧?”
照片中,白毛可可爱爱歪着脑袋,粉色的小舌头还在舔着嘴边的猫粮残渣,江阙懵懂地看着镜头,双眼因为措手不及而微微张大,宋野城自然无比地揽着他的肩,勾起嘴角笑得轻松恣意,乍看上去两人一猫竟然相当和谐。
江阙看了半天也没能挑出半点毛病,甚至还分神感慨了一下宋野城果然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然而多年来养成的回避习惯却不是分分钟就能改变的,他几乎是条件反射般、下意识地憋出来一句:“可是……我手机里没有……微博。”
这理由实在太没分量,以至于他自己说到最后几个字都虚弱了下去,宋野城满脸“你是不是在逗我”的表情盯着他,连一旁的豆子都被尬得无语望天。
半晌后,江阙终于无可奈何地败下阵来:“……发发发,我现在下载。”
五分钟后。
数以千万计的宋野城粉丝同时收到了一条特别关注推送:
【宋野城:你们要的白老师[图片]】
明明是一大清早流量偏低的时段,可这条微博却如炮弹般炸出了一场粉丝狂欢——
【LolitaAC:我去!!我居然能在有生之年看到哥哥自拍?!是我没睡醒还是手机没睡醒?!!】
宋野城微博里照片不少,但无一例外都是旁人视角给他拍的照,熟悉的粉丝都知道那必然是豆子的功劳,然而这回的照片居然是第一人称视角的自拍,这稀罕程度简直不啻于撞见海尔波普彗星回归。
【星城闪耀:呜呜呜怎么能那么好看!这也太养眼了吧!Double kill!我要打印出来印枕头上抱着睡!】
【墙头不长草:明明是triple kill!白毛的小舌头可爱死了哇!好想rua好想捏捏!】
评论区的走向一开始还算正常,除了高颜值舔屏预警就是表达对白毛的喜爱,然而,当“宋野城白夜聆合影”的tag被推上热搜之后,立刻出现了一股不同凡响的清流——
【尘埃入海:卧槽!白老师转发了!而且还是秒转!间隔时间不到三十秒!】
【灯影:妈呀!这是白老师第一条微博吧?!他还和宋野城互关了!】
【Fantastic:啊啊啊啊啊啊!哥哥第一次自拍献给了白老师!白老师第一条微博献给了哥哥!真!爱!不!解!释!!】
紧接着,整个评论区的画风都逐渐开始转向:
【脑路清奇小天才:话说……难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这照片特别像一家三口吗……轻轻 (顶锅盖)】
【北极CP挖掘机:你不是一个人!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但我不能说!我走了!我要开始圈地自萌了!】
【睫毛荡秋千:姐妹别走!我知道你要干嘛!带我一个带我一个![尔康手.jpg]】
【V5Brasil:还有我!我来帮你们画圈圈!】
*
别墅中。
江阙转发完微博就退回了个人主页,看着自己的发博数和关注数都从0变成了1,莫名冒出了一种“它活了”的奇异念头。
这个微博的注册时间已经不短,虽然从来没用过,但这些年粉丝数一直维持在六位数,而就在最近短短一段时间内,数量居然已经暴涨至七位,并且还在以每秒一刷新的惊人速度猛增。
连他的微博都是如此,可想而知宋野城的微博会有多“热闹”。
江阙目光下意识地往旁一瞥,正巧看见宋野城正在切换账号,不由脱口而出:“你还有小号?”
这其实不是什么稀奇的事,别说明星,哪怕普通人有小号的也不在少数,只不过江阙这些年早已看出宋野城的账号是助理在经营,还以为他和自己一样不怎么用微博,突然发现他居然还有小号着实有些意外。
这话原本只是惊讶之下条件反射的一问,却不料宋野城立马警惕地把手机屏幕往里一歪:“不给看。”
他这神态语气几乎称得上孩子气了,看得江阙简直啼笑皆非:“没想看,我就随便问问。”
虽然刚才确实是随便问问,但宋野城的反应却让他不禁对那小号产生了好奇,心道难不成那里头还藏着什么秘密?
“城哥,那我走了啊?”豆子抱起了茶几上的文件,“你们俩记得早点睡哈,这都快熬24小时了。”
宋野城冲他抬了抬头示意自己有数,江阙也跟着朝他摆了摆手,目光触及他手中文件时不由又多盯了一会儿,直至目送他出门、大门重新关上才收回了视线。
永泉之水,深林觅茶系列。
它就仿佛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突然悬在头顶的乌云,风月晴朗的夏夜中划破天幕的闪电,猝不及防出现一下就能将所有岁月静好的表象陡然击碎,泼人一盆凉水,让人心中一沉。
宋野城也不知是在回消息还是在设置什么信息,牙齿轻轻磕着指节,低头戳着手机屏幕。
江阙一手抱着白毛,另一手无意识地揉着它的脑袋,静了片刻后,忽然开口道:“你为什么会跟永泉之水合作那么久?”
宋野城抬起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似是略微斟酌了下措辞,道:“这个……原因其实还挺多,但简单来说,最开始是因为它的创始人跟我爷爷有点渊源,当时被他牵线合作过一次,结果发现效果还不错,就这么继续下来了呗。”
宋野城的背景不是秘密,他家往上数三代和各个领域都颇有关联,所以江阙听到他口中的“渊源”也并不觉得很意外,只理解地点了点头:“所以之后也打算一直合作下去?”
宋野城挑眉耸了耸肩:“也没什么不合作的理由吧?论品牌知名度他们是国内顶尖,论产品质量他们水准过硬,论报酬他们向来不低于市场价,这些年也没出过什么幺蛾子,基本没有错处可挑。”
这话确实不假,永泉之水从出现至今几乎都没出现过任何负面新闻,竞争力、创造力乃至影响力都绝对顶尖,从各种角度来说都是极为优质的合作对象。
或许也正是因为双方都拥有着领域内堪称翘楚的地位和经年不变的上乘口碑,这种双赢的合作才能年复一年持续至今。
是的,双赢。
没有不合作的理由。
这让江阙既觉得理所当然,又有些无能为力的挫败感。
大概是因为他眼中的光黯下的一瞬太过明显,宋野城终于察觉到了他状态的不同寻常:“怎么了?”
江阙的眼睫轻轻一颤,倏然抬起,这才意识到自己没能收住情绪,电光石火间复又垂了下去:“没事,就是有点困了。”
熬夜原本就已经让他眼眶微微有些酸涩,此刻低垂时又氤氲出了淡淡水雾,将他透亮的眸子衬得仿佛两颗浸过水的琥珀。
那琥珀实在是好看得紧,宋野城一不小心就多盯了两秒,旋即才笑道:“那还不快去睡?”
说着,他伸手把白毛从江阙怀里抱出放回地上,撑膝拉他从地毯上站起,推着他的双肩往楼梯走去:“从回来就坐这儿看它吃饭,我还当你一点都不困呢,弄了半天你这是拖延症啊?”
拖不拖延症不知道,但这会儿江阙确实没什么行动力,挥散不去的心事令他的脚步倍显拖沓,浑身都散发着一股怠于前进的气息。
他就那么被宋野城推着踏上了楼梯,墙壁上的柔和灯光笼罩着这狭小的通道,拖鞋与地板摩擦发出轻微声响,仿佛古老座钟里一走一顿的迟钝秒针。
一步,两步,三步。
江阙走得堪称拖泥带水,但宋野城却也不催,只自然而然地放慢脚步,推着他一点点前进。
就这么磨磨蹭蹭地走完一段台阶后,肩胛传来的稳定推力终于让江阙后知后觉地产生了一种陌生的、背后有人在支撑的踏实感受。
也不知是因为太久没睡,还是凌晨在茶餐厅的那些思绪余韵未散,这瞬间他的大脑忽然有些不听使唤,鬼使神差地对身体下达了一个古怪的指令——他紧绷的上半身缓缓放松,任凭自己的重心慢慢往后、倾斜向了那双有力的手掌。
很舒服。
这是他脑中最直接的感受。
就仿佛在炎热的沙漠里行走许久,终于找到了一座能够暂时遮蔽烈日的岩山,踏入它脚下巨大阴影的刹那、被凉意包裹着微微松下一口气的舒服。
宋野城很快就察觉到了掌中重量的变化,但他的第一反应还以为是错觉,因为这如同小孩上楼梯时“你推着我走”的耍赖玩法实在不像江阙会有的举动。
直到那重量的变化越来越明显,手掌和衣料间的空隙被压得越来越紧实,他才终于意识到这居然真的是江阙放松身体向后倚靠的结果。
这一瞬间,宋野城由衷感到了一丝意外和不可思议,因为他脑中至今还清晰地记得一个画面——
那是二人初见时,在那老旧房屋里,江阙给他递完水后看了一眼他所坐的沙发,而后放着他身边剩下大半的空位不坐,走去三米开外坐进扶手椅里的画面。
那时的江阙就好像已经将与人保持距离当作了一种本能,仿佛那能为他提供一层无形的保护壳、让他获得某些暂时的安全感。
然而此时此刻,江阙的后背牢牢贴着他的掌心,几乎将自己的全部重量都交给了他的双手,这种放松、慵懒、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依赖的姿态与先前的反差着实鲜明,以至于宋野城不由自主就回想起了当初在表演课上听过的一段话:
“……很多时候肢体比语言更能准确传达内心的感受,它的尺度反映着心理距离的远近,而它的细微变化,往往代表着一方潜意识中对另一方态度、情感的悄然转变……”
原本平铺直叙的理论性话语,在此刻却仿佛化为了一缕悠扬的旋律,变得既轻盈又悦耳,如温泉般流过宋野城的耳廓、心头,继而浮上唇角,令那轻抿的唇瓣勾出了弯弯一盏月牙。
他们都没有说话,但却又好似无声胜有声般,在这狭小而静谧的阶梯上,在这温柔笼罩的灯光里,悄然融化了某块竖立已久的无形屏障,朝彼此靠近了那看似微不足道、却又弥足珍贵的分毫。
厄运、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都说春雨贵如油, 但银岭的这场春雨却偏偏像是富商大贾开仓放粮般,慷慨阔绰地连着下了好些天。
好在电影拍摄并不像砌砖盖楼,非得按照严格顺序从底到顶一层层盖起, 它更像是拼图, 把整个剧本拆分成无数图块,最后通过剪辑加工拼凑成完整的一幅,过程中先拍哪些后拍哪些都很灵活,哪怕上来第一场就直接拍结局也没什么问题。
所以既然天气暂时不适合拍外景,庄宴就干脆把后面的内景戏往前挪了些,尤其是能在山庄取景的内景戏,都直接拎到了这些天来拍。
别墅区1号里的戏还有几场没拍完。
这几场本该和上次那些家庭戏连续拍摄, 但因为那天晚上许意和徐妙有一场母女戏要去市里预定好的场景拍,而当时齐先韵又还没到银岭,所以剩下的几场才被顺延至今。
这几场戏在剧本中的时间跨度比较大, 其中最近的一场衔接的是宋野城和齐先韵在天桥拍的那场初遇——
方至那晚回家后就已经把算命先生忘到了九霄云外, 毕竟那对他而言不过是个走在路上无足轻重的小插曲,连费点脑细胞去细想都觉得没必要。
他比较在意的还是工作调动的事。
不过他并没有立刻跟乔敏商量, 而是先在女儿临睡前开玩笑般问了她一句:“宝贝,如果有个很好的学校, 但是离家很远, 需要转学去别的城市,你愿意去吗?”
小姑娘压根就没好奇“很好”的学校到底有多好,只问:“你和妈妈也去吗?”
方至假设道:“如果爸爸去,妈妈不去呢?”
小姑娘撇嘴想了想,很快便忧虑道:“那妈妈一个人在家多孤单啊?我也会很想她的。”
方至认同地点了点头, 又道:“那如果爸爸妈妈都去呢?”
这回方乔思考的时间长了不少, 表情也严肃了许多, 眼珠缓缓左转右转了半天,终于还是皱眉道:“我们能不去吗?”
“为什么?”方至道。
小姑娘老神在在地叹了口气:“我要是转学了,汪小毅肯定又要哭鼻子,姚姚也会舍不得我,我的好朋友都在这里,学校里的老师我也都很喜欢,还有门口的门卫孙爷爷,楼下卖豆脑的小花阿姨……我要是走了,不就见不到他们了吗?”
听到这番话,方至沉默了良久。
半晌后,他忽地释然般轻笑了一下,因为他居然发现,他从始至终纠结的问题其实根本就不是重点——
人们形容一个人在某地长久生活时,总爱用“扎根”这个词。
这个词其实很精准。
当一个人在某座城市生活久了之后,会渐渐熟悉这座城市的每一条街道、每一幢建筑,会在很多角落留下自己走过的痕迹,与周围的人产生千丝万缕的联系,发生各种各样、或长或短的故事。
那些足迹、人脉、故事就像是从体内抽出的根须,将一个人与一座城紧密相连,令他在听别人提起这座城市时,想到的不仅仅是一个地名,而是如雪花般纷至沓来的、充满欢笑泪水的回忆。
所谓“乡情”大抵就是由此而生。
方乔从记事时起就在这里长大,即便如今的她还只能算是棵小树苗,但却也早已在这座城市生出了细嫩的根须。
带她离开便等同于是在斩断她的根须,无论将她移栽去何处,根须折断时必然是会痛的。
这些割舍在大人看来或许只是换取优质生长环境的代价,是有利的、值得的,但事实上,值不值得又究竟应该由谁,以怎样的标准去定义?
如果只是一厢情愿地替她认为值得,替她做出决定,那何尝不是一种自我感动的、无视对方意愿的“为你好”?
想通这些之后,方至没有再多说下去,他轻柔地拍了拍方乔的脑袋,给她掖好被子后轻轻道了声晚安,而后便转身离开了她的房间。
*
这一场结束后,剧本中所有发生在这间公寓里“暴风雨前宁静”的部分都已经完成。
因为剧情的突然转折,方至的人物状态将发生巨大的变化,除了内在的心理变化之外,最直观的就是他外形上的改变。
此时,三楼化妆间中。
宋野城和徐妙都坐在化妆镜前,为下一场戏做妆容调整。
下一场齐先韵也有戏份,只不过他的妆发和在天桥那天无异、比较简单,刚才趁着他们拍上一场时就已经做完,所以此时正坐在旁边,一边和助理闲聊一边等着他们。
宋野城的服装已经从先前的暖色调换成了冷色调,化妆师Daisy正在他身边给他改妆。
看着自己手下逐渐成型的妆容,Daisy纠结了一会儿,忽然意味不明地皱了皱眉:“宋老师,我都要开始怀疑自己的化妆水平了。”
宋野城顶着一张被妆容渲染得苍白消瘦的脸从镜中看向她:“为什么?”
“我明明是奔着沧桑憔悴化的呀?”Daisy拿着粉刷满脸哭笑不得,“结果现在看着还是这么帅,这可怎么办哦?”
周围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旁边座椅里的徐妙刷拉一下好奇地扭头过了头,宋野城察觉到她的目光,也转头看去,冲她抬了抬眉:“怎么样,帅吗?”
徐妙一本正经地盯了他片刻,为难地嘟了嘟嘴:“嗯……好像和之前不一样了,但还是……有点儿帅!”
她这句“有点儿”把人逗得不行,满屋子都乐得前仰后合,旁边的齐先韵满脸爷爷看孙女般的慈祥笑了半天,逗她道:“什么叫‘有点儿帅’啊?”
徐妙冥思苦想般转着眼珠:“嗯……不拍戏的时候是‘超级帅’,拍前面那些的时候是‘帅’,现在是‘有点儿帅’!”
江阙坐在宋野城身后不远处,听着徐妙这番话,看着镜中宋野城的妆容,不得不承认虽然她的形容不那么准确,但阶段划分得还是挺清晰的。
如果说平时的宋野城是那种自带贵公子气的英俊潇洒式的帅,那么他先前扮演方至时的妆容就是那种遮掩锐气后平易近人的帅。
而现在的他,被偏白的粉底浅化了肤色,两腮和眉骨下都扫上了修容,阴影造成的深陷感使他的轮廓更加棱角分明,再加上下颌多出的一层胡茬似的青灰,看上去就带了些成熟、坚硬又冷峻的味道。
帅还是帅,但帅出的气质已然不同。
这种气质和之前相比多少有些冷硬,在成年人看来会觉得这是一种历经打磨的厚重感,但在孩子看来或许就有些过于严肃了,所以徐妙才会有“还是帅,但不如之前帅”的感觉。
江阙自顾自地琢磨着,都没发现宋野城早已从镜中看向了他:“白老师?”
“嗯?”江阙这才回神。
宋野城道:“你觉得呢?”
江阙一时没能明白他问的是“觉得”什么,便听旁边Daisy道:“对啊,白老师觉得呢?现在这个妆能行吗?会不会不够憔悴?要不我再继续调整一下?”
江阙站起身,走到宋野城身后,双手搭在椅背上,在镜中把他的妆容又认真观察了一遍,这才回答道:“不用,现在这样就很好。憔悴本来就不是单靠化妆表现的,需要神态表情的配合,等他入戏以后状态会和现在完全不一样,那时候效果才能出来。”
这番话就相当于在说“不用担心,他这是还没开始演,等开始演你就知道有多到位了”,惹得宋野城忍不住暗自愉悦了一下,心说他对我演技还挺有信心。
Daisy似懂非懂地“哦——”了一声,但看表情似乎还不是很确信,宋野城见状揶揄一笑,像是要帮江阙的话做证明似的,随手打了个响指:“来,给你变个魔术。”
Daisy还没来得及问什么魔术,便见宋野城已经对着镜子闭上了眼。
三秒后。
宋野城轻轻掀起眼帘,却又没有完全睁开,像是乏力般只抬到约莫五分之四处,眸底的神采散去了大半,仅余丝丝缕缕失望和颓然交织的情绪。
那一瞬间,整个化妆间的空气都像是陡然静止了一般,距离他最近的Daisy甚至情不自禁屏住了呼吸。
然而这还不是全部。
除了眼中的情绪外,宋野城眉头自然低垂,双唇微微轻启,仿佛面部的每一块肌肉都配合着松了力道,唯有侧颊包裹的下颌骨现出了明显锐利的线条。
短短几秒间,屋里所有人都被他带入了一种凝重、压抑又彷徨的氛围,胸口像是压上了一块巨石,一点点掠夺着所剩无几的呼吸。
就在他们逐渐沉浸于这种氛围,几乎都要忍不住开口劝慰他时,宋野城倏而挑眉一笑,刹那间所有神采尽数回归:“怎么样,这回放心了吗?”
Daisy如梦初醒般狠狠一拍手,长舒一口气捂着胸口道:“天哪,我刚都快喘不过气了!这哪是魔术?这简直就是邪术吧?我现在觉得化妆都是多余的,直接给你全卸了都行!”
这倍显夸张的说法丝毫也没能让宋野城不好意思,毕竟别的事不敢说,论演技他还真就从来没虚过。
不过他也没去接这话茬,而是视线一转,从镜中看向了江阙,眼中熠熠光彩仿佛孔雀开屏,屏上刷刷写着四个大字——
我、厉、害、吧?
江阙差点被这眼神逗笑,好险才压住了上扬的唇角,但藏在眼底的笑意却怎么也兜不住,稍不留神就从眼梢满溢了出来,继而就那么分毫不差地、被镜中的宋野城接了个正着。
*
妆容完全修整好后,所有参演人员和工作人员纷纷下到二楼卧室,为即将开始的拍摄做好了各自的准备——
《寻灯》的转折出现公司调任事件之后。
当晚从方乔房中离开后,方至就已经完全打消了带她转学的念头,他甚至干脆就没和乔敏提起这件事,第二天上班时直接答复领导,婉拒了这次调任的安排。
这件算不上风波的小事就这么被他翻了篇,生活很快重新回到了正轨,上班,下班,买菜做饭,接送女儿上下学,和从前一样虽不算多么精彩,却也平静温馨。
然而,就在他以为生活会就这么一直安稳下去时,命运却和他开了个巨大的玩笑。
那是一个周末的下午。
方至和乔敏都在各自公司加班,方乔原本在少年宫上她的绘画课,不料老师中途临时有事提前结束了课程,她便就近去了少年宫附近乔敏所在的公司,准备等她下班后一起回家。
乔敏从事的职业是样板房装修设计,那天刚巧要去一处新楼盘做设计前的数据统计,见方乔来了便带她一起去了目的地,打算收工后从那里直接回家。
变故就是在新楼盘里发生的。
就在乔敏和同事忙于样板房的测绘事宜时,独自在旁玩耍的方乔从尚未完全封闭的八楼阳台坠落,当场身亡。
这突如其来的厄运如晴天霹雳般,将原本平静的生活击得粉碎,剜骨锥心的疼痛和沉重巨大的打击令原本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方至在短短几天内便已形销骨立、憔悴不堪。
*
深夜,装修粉嫩的儿童房中。
床头灯的微弱光线堪堪笼罩着床边一隅,而在房间角落、微光无法触及的地方,方至穿着很久没换的衬衣,单腿弯曲坐在墙根,垂眸凝望着手中的相框。
旁边的烟灰缸里堆满了脏乱的烟头,皱巴巴的衬衣歪斜着耷拉在身上,他的胡茬已经很久没刮,苍白消瘦的面容将眼底密布的血丝反衬得像是要滴出血来。
相框中,背景是游乐场巨大的过山车,被方至和乔敏托在双手搭成的“轿子”上的方乔戴着尖尖的彩色法师帽,握着一支粉色棉花糖,笑得如同一朵新绽的向日葵。
方至盯着那灿烂的笑容,嘴角不由自主地跟着她微微弯起,但那弧度很快便被骤然席卷而来的疼痛淹没,就那么冰冷僵硬地凝滞在了唇边。
阵阵紧缩的心脏带来了强烈的麻痹感,将他通红眼眶中氤氲的水雾倏然凝结,令他再也无法抑制般仰头抵上了墙面,哽咽着闭上双眼,断断续续地颤抖着嘶出了一口炙热的浊气。
这已经是他独自待在方乔房间的不知第多少个夜晚,从得知噩耗的那一刻起,他的整个世界都像是陷入了深不见底的漩涡之中,颠颠倒倒混沌不清。
时间像是只有短短几日,又像是漫长得永无尽头。
绵延不绝的疼痛幻化出悲伤的泥沼,那些从泥沼中伸出的血色尖爪如藤蔓般扼住他的咽喉,缠绕他的躯体,势要将他留在泥潭之底,与无边的黑暗共赴沉沦。
他和乔敏在丧事结束后就没有再说过一句话,并不是因为怪罪或迁怒,只是他突然间就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个曾经无话不说的枕边人。
而乔敏也像是心领神会一般,就那么保持着和他如出一辙的沉默,独自在主卧中待了数不清的日夜。
两道门板隔出了两个世界,两个既沉重又灰暗、既相同又不同的世界。
床头的闹钟嘀嗒轻响。
秒针一格格轻轻扫过,一点点模糊着现实与虚幻的分界。
不知过了多久,方至僵硬的脊背终于渐渐松弛了下来,就那么保持着仰头抵在墙面的姿势陷入了半梦半醒的迷离之中。
静。
很静。
连秒针的嘀嗒都已消失不闻。
“爸爸……”
亦真亦幻的呼唤传入耳中,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空灵幽远。
“爸爸……”
方至迷茫地睁开眼,朦胧间看清微光里逐渐现出身形的女儿后,他先是错愕地呆愣了一两秒,继而眼中迸发出了难以置信又惊喜的光彩:“乔乔?”
“爸爸,”方乔就站在房间正中,笑容如照片中一样灿烂,“你想我了吗?”
“乔乔,你怎么……”方至几乎有些语无伦次,立刻曲起腿想要起身,但长久维持同一个坐姿的麻木令他从躯干到四肢都有点不听使唤,身子刚撑起到一半腿就往旁一滑,堪堪用手撑住了地面才没有倒下。
但此时的他已经顾不上许多了,就着这个狼狈的姿势手脚并用地胡乱撑起了身,几乎有些趔趄地强行爬了起来。
然而他甫一站直,刚抬起头,还没来得向女儿靠近,便见一抹鲜红从女儿额角缓缓渗出,顺着鬓边直直淌下。
随着那抹鲜血的下落,女儿原本笑靥如花的面容一点点冷淡了下去,继而变得像是麻木、又像是漠然,眼神中几乎带了几分森然幽怨的意味:“爸爸,你为什么不要那盏灯?”
话音未落,更多的鲜血从她头顶,耳廓甚至眼眶中渗透出来,毒蛇般丝丝缕缕滑过她稚嫩的面颊,在她脸上织出了一张悚然可怖的血色蛛网:“你为什么不肯救我?”
森寒诘问利如冰锥,将方至整个人都戳定在了原地,他就那么呆呆看着女儿逐渐被鲜血覆盖的脸,好半晌才如同惊醒般仓皇地向前两步:“不,不是的乔乔,爸爸没有不肯——”
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眼前已然空无一人。
“乔乔?”方至错愕地唤着她的名字,继而惊慌失措地环顾整个房间,脚步毫无章法地凌乱了起来,“乔乔……乔乔?!”
没有半点回音。
周遭空气仿佛刹那被冻结,充斥着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了一声充满嘲弄意味的苍老笑声。
方至像是预感到了什么,闪电般唰然回过身去,只见原本方乔站立的地方赫然换上了另一个人——那个仅有一面之缘的算命先生!
老头还穿着当日天桥上的衣衫,手里捧着那盏被方至毫不留情拒绝的莲花灯,满脸都是毫不掩饰的戏谑与怜悯:“我说过的,小伙子,你会后悔的。”
方至的瞳孔急剧颤栗,随即怒不可遏地嘶吼道:“你把乔乔弄哪去了?!”
老人讥诮地哼笑了一声。
方至疯狂地朝前扑去:“你把她还给我!”
就在他堪堪要抓到老人时,老人瞬间消失,令方至骤然扑了个空。
笑声从身后响起,方至脚步急刹,立刻转身再次猛扑而去:“听见没有!把她还给我!”
老人肆无忌惮的笑声在整个房中回荡。
每当方至就要扑打到他时,他总能眨眼间消失无踪,紧接着又重新出现在另一个角落,让方至一次又一次的徒劳冲撞显得既狼狈又可笑。
“把她还给我……还给我!”
方至神经质地一遍遍喊着,时而喃喃时而咆哮,如困兽般左突右撞,得到的回应却只有萦绕耳畔的无情嘲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就在那笑声一浪高过一浪,尖利到几乎要冲破耳膜之时,整个世界陡然天旋地转——
咚!
坐在墙边的方至后脑重重地在墙上磕出了声响,紧接着猝然惊醒,胸口剧烈起伏,急促地连连倒了几口粗气,终于从那诡异可怖的噩梦中回到了现实。
随着突突狂跳的心脏渐渐趋于平息,随着他粗重的呼吸声慢慢减弱,整个房中再次陷入了针落可闻的寂静。
然而就在这片寂静之中,他看着眼前空空荡荡的房间,想起那海市蜃楼般不复存在的娇小身影,突然意识到原来现实竟比噩梦更加残酷——
不留一丝痕迹和余地的、清醒的残酷。
浓重的悲哀从心底涌起,裹挟着自责、悔恨、痛苦和无数沉重的情感,蔓延至四肢百骸,继而令人寸断肝肠。
他缓缓弯下腰去,如同一只不愿面对现实的鸵鸟般将头埋进了手肘,双拳紧紧攥握,青筋一根根凸起,就那么颤抖着、崩溃却又无声地痛哭了起来。
*
“Cut。”
不知是不是因为氛围太过压抑,庄宴叫停的声音都比平时低了不知多少度。
宋野城依然埋首坐在墙边,其他人也都还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甚至有几个都已经跟着红了眼眶,眼见着就要潸然泪下。
江阙心中同样像是被巨石压住了一般,沉重得几乎有些窒息,他低头微微松了口气,好容易才将那重压慢慢卸下。
稍觉轻松了些后,他重新抬起头,刚想过去跟宋野城说说话帮他缓解一下情绪,就见宋野城已经单手往地上一撑,麻利地一跃而起,大步走到场边抱起徐妙转了个大圈:“杀青了小宝贝儿!开不开心?”
方乔坠楼的那场戏徐妙早在拍家庭戏那晚就和许意一起去市里拍完了,所以现在这场已经是她在这部电影中的最后一场戏,也就是说今天是她杀青的日子。
杀青是该庆祝不假,但宋野城这惊神泣鬼的情绪转换速度把所有人都打了个措手不及,活像是眼睁睁看着个胸配红花喜笑颜开奔赴琼林宴的状元郎骑着快马闯进了抬棺出殡的送葬队。
正被他举高高的徐妙瘪着个小嘴,泫然欲泣地看着他,像是立马要掉眼泪似的。
“哟,怎么了这是?”宋野城丝毫没有罪魁祸首的自觉,还被她的表情吓了一跳,赶紧蹲身把她放回了地上,“我勒疼你了?”
所有人:“……”
不是的哥,你能让我们稍微缓缓吗?不是所有人都跟你一样能把精分诠释得如此淋漓尽致的好吗?
徐妙终于还是没能刹住车,嘤咛一声扑上去搂住了宋野城的脖子,在他肩头一边掉眼泪一边抽抽噎噎:“你演……得太……惨了!看着……好难……过呀……”
虽然明明应该很伤心,但她乱七八糟的断句和委屈到变形的模样实在太有喜感,惹得所有人都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宋野城也被这活宝弄得哭笑不得,赶紧拍拍她的背:“哦好了好了,不哭不哭了啊,那都是假的,你看你都杀青了对不对?我们还给你准备了小惊喜呢……”
江阙听着他轻声细语地温柔哄劝,看着他耐心地轻拍着徐妙的后背,情不自禁就想起了很多很多年前,几乎相同的一幕。
画面交叠间,他心中被一丝暖流缓缓抚过,连带着唇角和眼梢都晕出了温柔的余韵。
气氛就这么重新回归了活跃。
虽然徐妙只是少儿演员,虽然她的戏份其实非常少,但剧组还是像模像样地给她备了花束和蛋糕——粉粉嫩嫩的满天星,可可爱爱卡通系的水果巧克力蛋糕。
众人凑着热闹,就在别墅里给她来了个简短的杀青趴,陪她合了影吃了蛋糕,还给她送了好些小礼物。
等她被妈妈接走后,庄宴又留宋野城补了两个单人的中景镜头,直到夜色已深才全部拍完准备收工。
豆子拉着宋野城不知在说些什么,江阙掏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发现已经接近十点。
就在这时,静音的手机屏幕上恰好跳出了一条微信消息。
江阙随意定睛一看,不由有些愣怔:
【贺景升:四月底了我的哥!哪天回来?】
视频、宋野城的大脑仿佛宕机
居然都已经四月底了?
江阙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时间果然流逝得飞快,明明好像才不过一眨眼的工夫,一个月居然又已经接近了尾声。
他握着手机在原地犹豫了片刻, 这才收起手机, 转身走到了庄宴身边:“庄导。”
“嗯?”庄宴还在回看刚才的一些片段,听他一喊立刻抬起了头,“怎么了?”
江阙低声跟他说了几句,庄宴一边听一边理解地轻轻点着头。
另一边的宋野城被豆子拉着说完了事儿,正准备过来跟他们招呼一声先去楼上换衣服,不料才走到两人近前就刚好听见了江阙的话,顿时忘了自己要说什么, 转而诧异道:“你要回家?”
他这话虽然没带语气词,但语气本身却已经显得极为不可思议,仿佛在说“你居然要回家?”“你怎么可以回家?”
江阙被他这语气唬得一愣, 一时半刻居然都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接, 庄宴在旁好笑道:“干什么?人家又没跟你签卖身契,还不让回家了怎么着?”
“不是, ”宋野城没顾得上理会庄宴,仍旧看着江阙, “你为什么要回家?不是说好这次跟组的么?这才拍多久你就要走?”
不知怎的, 江阙莫名从这话里听出了几分“你怎么能说话不算话呢”的不满,看了他半天才不确定地眨眼道:“我就……回去几天而已?”
几天?
宋野城一愣,紧接着才意识到原来是自己理解有误——他还以为江阙准备一去不回来着。
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面部表情缓缓从“哼”变成了“哦——”,仿佛整个气场都跟着淡定了下来:“啊, 几天……几天好。”
好什么好?
江阙和庄宴都有点哭笑不得, 只见宋野城突然又像是醒了神:“回去干什么?”
江阙如实道:“帮贺景升弄个东西。”
听到“贺景升”三个字, 宋野城的眼神刹那间变化了一下,具体怎么变的很难说,但看上去就像是原本已经淡定下来的气场忽然又冒出了一丝警惕:“什么东西?”
江阙噎了一噎,实在是没想到他还能刨根问底个没完:“就……帮他录首歌。”
“你还会唱歌?”宋野城话音里一半狐疑一半纳罕,仿佛发现了什么新大陆。
“不是,”江阙都快被他问笑了,“只是录个伴奏,用钢琴。”
宋野城顿了两秒,看样子似乎是琢磨了一下,然后继续开口:“所以——”
“啧,你还没完了你!”
庄宴在旁听着这跟刑事审讯似的追问,简直又好气又好笑,起身扳着宋野城的肩强行给他转了个向,把他往房门那边一推:“赶紧上去换衣服!你不急着收工大家还急着睡觉呢,你俩等回去再慢慢掰扯。”
宋野城就这么被他推出了门,豆子也连忙跟了出去,庄宴转身走回原地,对江阙道:“你别管他,有事你就回去忙,时间自己安排,确定了哪天回来提前说一声就行,我派车去机场接你。”
江阙这次跟组压根就没签合同,说是义务劳动都不为过,所以理论上他的时间完全自由,和庄宴打这声招呼那都是出于礼貌,连请假都算不上。
江阙点了点头:“好。”
*
半小时后。
别墅区29号。
二楼走廊里,宋野城斜斜倚靠在江阙房门边,单手插兜,另一手端着杯温水:“东西都收拾完了?”
卧房中只开着天花板四角的小灯,灯光略显昏暗,江阙把旅行箱从衣柜里拎出,随手靠在了墙边:“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就一个箱子。”
他订的是明天上午的机票,但从山庄到市里还有段路程,所以明天清晨就得出门。
宋野城环视了这房间一圈,发现桌上那台笔记本还开机连着电源,朝那边抬了抬下巴:“电脑不带?”
刚问完,他突然想起江阙那间出租房里还有个台式机,就算回去要写书应该也有得用,笔记本确实没有带的必要。
但江阙的考虑却跟他不太一样:“不用了吧,也去不了几天。”
去不了几天。
宋野城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默默愉悦地点了点头:去不了几天,嗯,很好。
正在这时,他裤兜里的手机震了一下。
他顺手掏出来一看,意外地发现发消息的居然是古云。
【古导:[文件] 】
【古导:上次说的MV,看看?】
宋野城稍稍一愣,随即想起他说的是《天将雪》主题曲的MV,上回开机宴上就说等做好要发给他看看,现在估摸着是已经成型了。
宋野城随意点了下那文件,等了两秒发现根本没动静,又试着戳戳点点捣鼓了几下后,头顶终于缓缓冒出了一排问号:???
江阙看着他逐渐纳闷的表情,不由有些好奇:“怎么了?”
宋野城拿着手机走到他身旁:“这文件为什么没法播放?”
江阙看着屏幕里文件后面那串罕见的后缀,一时半刻也没明白这是个什么格式,只能猜测道:“也许是不支持手机播放?”
说着,他往桌子那边示意了一下:“要不你用电脑试试?”
宋野城看了眼他那桌上的笔记本,思及电脑毕竟还是比较私人的物品,忍不住往旁瞥了一眼确认道:“用你的?”
江阙被他问得有点茫然:“要不然呢?你带电脑了?”
“没有。”
“那不就得了?”江阙好笑道,说着,他径直走到桌边,把先前随手搁在键盘上的手机挪到了一旁,戳了几下键盘给电脑解了锁,“密码是810,我不在的时候你自己也可以用。”
听到这话,宋野城心中那点小愉悦莫名又提升了一个level,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坐在了电脑前,放下水杯,点开软件,登录自己的账号,把古云发来的文件重新接收下载到了桌面。
看着那终于出现的封面预览图和三角播放符号,两人心知这回应该是没问题了,江阙扫了一眼,发现这文件并未命名,这才想起问道:“这是什么?”
“《天将雪》主题曲的MV。”
书桌前只有一把椅子,宋野城往旁挪了挪屁股,拍了拍让出的一半椅面:“一起看?”
江阙下意识地垂眼看向了那片不大的空地儿,像是本能地迟疑了一秒,但却又很快应声道:“……哦。”
宋野城拍椅面的那只手往后让了让,等江阙坐下后,他顺势把手搭在了椅背上。
从后方看去,俩人这姿势就跟宋野城搂着江阙似的,然而也不知宋野城到底是无心还是有意,反正表面上正经得仿佛浑然未觉,就那么一手搭着椅背,另一手握着鼠标点开了视频。
音响中很快传出了主题曲悠扬的前奏,宋野城双击把画面放大到了全屏,而后便收回手让它自己播放了起来。
《天将雪》的主题曲虽然是古风,但词曲都是比较燃的那种侠义走向,而古诺也不愧是天赋与技巧兼具的剪辑界大触,仅仅只用一些零碎的画面就让一个4分钟时长的MV呈现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从王爷王妃盲婚哑嫁、相看两厌到迫于无奈携手应对外敌来袭,再到战场上并肩浴血厮杀、生死与共,最后灭敌凯旋、倾心相投。
整个故事脉络清晰、跌宕起伏,且所有画面中角色动作的踩点都精准到仿佛与音乐融为一体,让人情不自禁跟着沉浸其中、被牵引着心潮澎湃。
江阙看着画面中身穿古装长发束顶的宋野城,看着他掀袍上马,弯弓搭箭,在落英缤纷中射中花枝;看着他潇洒回眸,不羁一笑,唇边勾出一抹晚霞;看着他于三军将前振臂高呼,挥剑杀敌,如劈开刀光剑影的一道闪电……就仿佛穿越时光的洪流回到了千百年前,看到了那位风流倜傥、意气风发的王爷本尊。
直到——
王爷在某场大战中身受重伤,被癫狂的战马掀落湖中。
目睹战马嘶鸣着高扬前蹄,将宋野城从马背上猛然掀飞,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跌落水中时,江阙的心脏猛地骤缩了一下,瞬间从先前的沉浸感中抽离了出来。
那是他曾在《城野记事》中描述过的画面,也就是他预言宋野城“拍戏落水”的场景。
那场戏原本该由威亚吊着宋野城从马背上飞落湖中,但因为中途威亚故障,宋野城被吊到水面上空时突然没了借力,最后是毫无缓冲地直接砸进水里的。
虽然那场戏拍摄取景的那片湖水并不深,而水性很好的宋野城最终也毫发无伤,但这个画面还是让江阙产生了一种极其不舒服的心悸感,令他无法直视似的垂下了眼睫。
好在那画面转瞬即逝,而紧盯着屏幕的宋野城也并没有发现他这短暂的分神。
江阙稍稍定了定神,这才抬眼重新看向了MV。
此时故事中的王爷已经被及时赶到的王妃救起,将他带回中军大营照料养伤,伤愈后两人率军攻下了敌军的最后一处驻扎地,彻底击溃了他们的根基、将他们逐出了边境。
主线到这里基本就已经结束,剩下的便是战乱平息后的安康盛世。
在主题曲渐渐趋于平缓的笛声和琴音中,已然凯旋的王爷夫妇与京都无数百姓一起放飞天灯,在宁静的夜空里汇聚出了漫天星火。
收回仰望天灯的目光后,两人在慢镜头里相视一笑,为故事画上了温情的句点。
主题曲尾声渐弱,画面缓缓淡出,黑色背景上萤光点点,慢慢浮现出行云流水的草书片名——天将雪。
“感觉怎么样?”宋野城转头问道。
作为主角之一,他看这种MV其实是很难有代入感的,因为看见每个画面时他最容易想到的都是这一幕当时拍摄时的场景——人员站位,机器角度,甚至吹散落花的鼓风机调到了第几档。
这也是演员通常都很难客观评价自己作品的原因,因为没法单纯以观众视角去欣赏或审视,有点当局者迷的意思。
而江阙以旁观视角看完这些,感受还是相当震撼的,甚至有些意犹未尽,他点了点头,转向宋野城道:“我觉得——”
“啊啊啊啊啊宋野城——!”
忽然,一阵从电脑音响中传来的惊呼声打断了他的话。
两人都是一怔,齐齐转头看向了屏幕,只见放完MV的播放器已经从全屏模式弹回了窗口模式,并且毫无预兆地自动播放起了下一个视频——
灯光明亮的书店中,身形颀长的宋野城戴着棒球帽和口罩被众人围在中间,周围书架间的过道全都已经被人挤满,充斥着一浪高过一浪的兴奋尖叫。
镜头不停地晃动着,显然是围观路人用手机拍摄的视角,手机的主人自己也尖叫连连,使得画面摇晃得更加剧烈。
但就在这混乱的喧哗中,依然能隐约听见被围在中间的宋野城正高声提醒着外围群众不要推搡、注意安全,别被掉落的书籍砸到。
……
电脑前的宋野城看着这段来自六年前台海书店的热搜视频,第一反应是这播放器还挺智能,连一个未命名的MV文件它都能识别出画面中的演员身份并自动播放人物相关视频。
然而下一秒,当他目光扫到右侧播放列表中的历史记录时,整个人都愣了一下——
【历史记录】
2014台海阅明书店热搜,播放源-本地文件-D:\宋野城\视频\2014,本地播放39次
2004《深渊》颁奖典礼,播放源-本地文件-D:\宋野城\视频\2004,本地播放96次
2016跨年晚会《遇见》,播放源-本地文件-D:\宋野城\视频\2016,本地播放52次
2009《离家》开机仪式,播放源-本地文件-D:\宋野城\视频\2009,本地播放25次
2012 REXⅦ代言发布会,播放源-本地文件-D:\宋野城\视频\2012,本地播放31次
……
……
列表中齐刷刷几十条播放记录,无一例外都跟宋野城有关。
清一色的播放源:本地文件。
清一色的文件路径:D:\宋野城\视频
所有线索指向的结论其实已经足够清晰,然而此刻宋野城的大脑却仿佛宕机了一般,半天都没敢相信自己的判断——
江阙的电脑里居然有个以他名字命名的文件夹,不仅按年份保存了他这么多视频,还每个都反复看过几十次?!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