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关于孩子的讨论


    姜恒收到两小竹筐芒果时倒是意外之喜,正好枸橼茶有些喝腻了,可以换芒果打底的茶了。


    当然在做果茶之前,要先把她梦中的芒果糯米糕给吃了。


    安南的厨子也跟着到了这圆明园。秋雪带着芒果去找他的时候,就见这厨子正瘫在一张竹椅上,手里还捏着一个对嘴喝的小茶壶,跟正经京城厨子们没任何区别。


    秋雪就咳嗽了一声:“阮大厨好。”


    只见这厨子从椅子上弹起来,字正腔圆:“哟,秋雪姑娘来了,吃了嘛您。”


    秋雪都分不清自己跟他谁更地道了。


    寒暄两句后,秋雪就递上小竹篮里装着的八个芒果。阮大厨一看就眼里含上泪了,半是高兴半是乡愁,拿起最上面一个颠了下:“这一看就是我们安南的薄皮红芒果。”


    可见国王圣明,果然两国关系更好啦!


    “阮大厨,我们娘娘想吃芒果糯米糕。”


    “糯米糕,糯米饭都尽有,让信嫔娘娘瞧好吧。”


    完全不知外头风雨,也逐渐在京城安定下来的阮大厨,再次见了家乡特色芒果,当即使出浑身解数来做了一桌芒果宴。


    这日晚膳时分,姜恒见了菜品的数目还诧异道:“我让你们多送几个芒果去,就是让他自己留下两个吃了解思乡情的,背井离乡,吃不到家乡口味实在可怜。但瞧这数量,他是尽数做了菜。”


    姜恒这是以己度人,有时候她早起困倦的时候,非常想来罐红牛,吃火锅的时候也很想来杯碳酸饮料。


    也不是说那些东西味道就好的如何,就是吃不到的家乡味了。


    皇上到的时候,对桌上几个芒果相关的菜露出了颇为难以置信的表情。


    金黄的芒果肉下面直接就垫着米饭,上头似乎还浇着雪白的牛乳;还有一些皇上觉得无法放在一起炒的配菜:芒果炒鸡丁,芒果酱配炸虾,最让皇上不理解的当属青芒果就搁在一种黑色的酱油里蘸着吃。


    “你爱吃这些?”


    “皇上尝尝呢。”姜恒给他推荐芒果糯米饭:“这上头浇的不是牛乳,是椰浆。”


    比起芒果,宫廷接收南边进贡的椰子倒是源远流长,并不少见。正巧姜恒昨儿看《东坡志林》还看到苏东坡被贬海南后,喝了椰子汁又拿椰子做了个椰子冠,后来还风靡回京城。


    姜恒就让大膳房送过来一个,要给敏敏也弄个椰壳帽子带。


    皇上对她的邀请表示倒也不必,他看着自己跟前的正常御膳,觉得常见菜都让他多了几分胃口。


    见她真的插着沾了酱油的青芒果吃,皇上一边觉得人的口味真是各异,一边道:“朕那里还留了一份芒果,已吩咐过常青了,你这几日只管往膳房要菜,让他去朕那里取就是了。”


    宫里分贡品,都是按照位份来的,姜恒这里所分到的芒果并不是很多。


    这还是他示意过南果房,若南果房按往常按例分去,只怕信嫔这里所得的芒果会比裕妃和熹妃还少一等,也就只得一竹筐。


    哪怕这芒果,其实是他当时想着信嫔才向老八要的,哪怕熹妃等人可能根本不爱吃这芒果。


    这事儿让皇上心中有些不舒服。


    嫔位到底还是低了一点,等敏敏周岁的时候,可以考虑再给她进妃位了,否则一年到头份例上林林总总的,多少要吃亏些。


    皇上是个待人好,就要把好东西都给人的性子。想着她跟女儿要按着嫔位份例来走,许多妃位上的东西若自己一时想不到送来,她们也就用不了,不免介怀。


    敏敏是公主……这也正好。若是皇子,只怕朕进位还要犹豫些,恐臣子们多加揣测。


    姜恒尚不知皇上已经在盘算她最在意的升职问题。


    她现在正在考虑另一种她想吃的水果。


    姜恒暗戳戳问起:“臣妾听安南厨子说过,他们那还有一种叫榴莲的果子,外头长得跟刺猬似的,味道也不甚好闻,但果肉倒是香甜。”


    皇上想了想:“老八似乎提过一回。但他说那种果子味道不雅,长相丑陋又生锐刺易伤人,不易进贡。”


    姜恒伤心:八爷,您怎么以貌取果。


    而皇上的注意力则转移到桌上的一碗果泥上:“这一碗泥糊是什么菜?”旁的菜虽然在皇上眼里很奇怪,但多少还颜色丰富并摆盘精美,这就纯粹是一碗芒果肉压成的果泥罢了。


    “是臣妾给敏敏准备的,刘太医说敏敏现在除了吃米糊,也可以加点果泥了。”


    皇上有些诧异:据他所知,宫里皇子都是吃奶吃到两三岁,到了年纪都不爱吃饭一直吃奶也是有的。


    姜恒就笑道:“敏敏很喜欢吃果泥呢,皇上要看看嘛?”


    皇上颔首,敏敏的加餐地点,就从自己屋里转移到了正殿。


    乳母用小银勺细致的一点点喂敏敏果泥,耐性儿十足。敏敏吃的虽然慢,但吃的非常香,小肚子跟着起起伏伏的。皇上就像沉迷于看熊猫啃竹子的无数网友一样,沉浸于看女儿吃果泥的重复动作里,默默被萌化。


    这日夜里,皇上倒是罕见没有手不释卷,而是就枕在自己手臂上望着帐子顶,似乎颇有心事。


    姜恒换过寝衣,从镜子的倒影里看了一会儿皇上神色,然后颇为遗憾:唉,今天是欣赏不到顶级帝王水平的解扣子表演了。


    皇上这明显就是心中有事。


    天渐热,她也就涂了一点点面乳,还是一种清新的大橙子味道。


    内务府在化妆品研发上,实属勤勉。姜恒当年做了枸橼的沐膏夏日用,在接下来的夏日,各色清爽果香的沐膏就都已经面市了。


    省了姜恒自己一点点去试了。


    “皇上不太高兴?”姜恒轻轻坐在床沿上。


    皇上原本看着帐子顶,后来闭上眼沉思。这会子未睁眼,嗅觉却灵敏,觉得身边好似坐下了一只非常清新的刚剖开的橙子。


    让他哪怕闭着眼,眼前也立刻浮现出‘纤手破新橙’的景来。


    于是伸手摸索着,将纤手握在掌心,依旧闭着眼:“也没有什么大事。”


    姜恒:……没有什么大事儿就让让地方,让我进去睡觉呗。时辰也不早了,明儿您得起来上早朝,我也不轻快,得起来先看孩子,然后去上早班晨昏定省。


    咱们就都早点睡,别再忧郁了好嘛?


    然而皇上虽然嘴上说着没有什么大事,但显然就是有小事儿或是中事儿让他不高兴了,且还在等着姜恒发问和安慰。


    姜恒看着皇上横在外侧,自己除非踩着他过去(今日穿的是寝衣是裙式,限制了她跨栏式过去),否则只能继续坐在这里当解语花。


    于是姜恒拿出陪敏敏玩的热情来问道:“皇上跟臣妾说说吧,不要闷在心里。”说着还摇了皇上的手两下以作鼓励。


    皇上这才睁眼,目光移动看她一眼,带着‘朕真拿你没办法,既然你非要问,那朕就勉为其难说给你听’的神色道:“朕今日考了弘时他们的功课。”


    “弘时这半年多来,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为着齐妃从宫里到圆明园这事儿,朕瞧着他总是心神不定的样子,朕曾开导过他,他年纪渐长,已是将出府的皇子,眼界要放开些。也曾痛斥过他,要他勤勉专注……”


    可无论苦口婆心的教还是疾言厉色的斥,弘时都不往心里去。


    一味沉浸在额娘被移到圆明园里的惶恐中。


    “真不知要如何教导他才是了。”


    皇上想,这大概不是能教出来的,比如自己和一众兄弟们也未见的是被教出来的心性。皇阿玛绝大部分精力都放在了太子二哥身上,在别的儿子上,用心当然就被分薄了。


    这应当就是天赋了——皇上其实早就默认了弘时在做皇子的天赋上是不成的。


    但皇上更不满的是弘时这么多年性情也没有一点改进和稳重。


    弘昼别看天真,只怕将来长大了都比弘时能担事。


    只为了齐妃一事,弘时这半年真是魂都不见了,就是定不下心。别说为君,就是为小官小吏者一点小事就慌个半年,下面百姓岂不是倒了血霉?


    皇上并不是要他对自己额娘被送出宫无动于衷。而是皇上当时已经给足了齐妃和他的面子,是以‘齐妃资历最老,可照顾年嫔’为由一并送到圆明园的,名声脸面都给他保全了。


    可弘时还是这么拎不起来。


    “他不是很钦慕老八这个叔叔吗?那怎么不学点老八的好处?”


    当年皇阿玛当着满朝文武骂老八是‘辛者库贱婢之子’,哪怕是作为政敌的皇上都觉得刺耳,觉得皇阿玛实不该如此侮辱自己的妾妃子嗣。


    老八固然难受,但也很快振作并未消沉(虽然对当时皇上来说很遗憾老八没有就此消沉),更不曾如弘时这般慌脚鸡似的。


    “朕对弘时着实失望。”


    “朕想着,还是让他去见一眼齐妃,也好定定神。他如今也就只有孝心这点可取了。”


    姜恒听得似乎很认真,其实是在惊异中:这是皇上第一次跟她讨论起皇子们的事儿,非常鲜明的表达他对皇子的态度。


    是因为之前她没有孩子吗?皇上觉得跟她讨论孩子的教育问题她也不能明白,还是因为有了敏敏,皇上对她的情感更加亲近了,甚至可以跟她讨论皇子之事?


    但无论是哪一条,都是件好事。


    而皇上再睁眼看着她,倒是多了几分直白:“朕忽然将齐妃和年氏一起送到这圆明园,你虽没问,但只怕心里也琢磨过缘故。”


    姜恒也直白道:“臣妾猜到了一些。”


    果然皇上只是付之一笑:“朕相信你是猜到了一些,所以才从来不问,也没给齐妃求过什么情。”


    “皇后倒是跟朕说了两三回给齐妃求情的话,逢年过节就来问朕要不要把齐妃接回宫里跟弘时团聚。”


    “这原是她皇后的本分。然宫里其余妃嫔,要做和睦大度的样子,也多少与朕提过一回看在弘时的份上,要宽待齐妃。倒是你,前后什么话也没说。”


    熹妃裕妃这两个有皇子的妃嫔,甭管心里如何欣喜于齐妃被送圆明园之事,面上都得去给齐妃求一次情,走一个过场。毕竟她们膝下都有儿子,为现今的皇长子生母求情是应尽的礼,否则倒像是嫉妒皇长子,为自己孩子铺路了。


    而姜恒这里却就是不开口,皇上也就猜到她应该知道齐妃为何出宫。


    这次换成皇上安抚似的晃了晃她的手。


    “朕让弘时去见齐妃一面,却也不会把她移出来,敏敏还这么小呢。”


    “只让齐妃依旧住在最西边的观澜堂就是了。隔着福海,她与年氏都过不来。你虽爱到处逛去,却也别带着敏敏去最西边玩就是了。”


    之前姜恒就听引桥说过,圆明园可以看做被分为两半的园林。东边是房舍区,西边是景观区,景观区绝大部分又是一面大湖。


    明明是湖,却名为福海就可知它有多大了。


    坐船横穿都要颇久功夫。


    福海再往西,也有几座稀疏的院落,皇上就是把年嫔和齐妃放在了隔着福海的最西边。


    那相当于圆明园的天然冷宫了:游湖都很少游到那里去。


    且西边又没有船坞,本身是没有船只的。


    齐妃和年嫔要是想到东边房舍区跟皇上来个偶遇,既没有船,就只好步行——以妃嫔的步速和穿着,起码要认真走一个时辰。


    这样热的天,什么美人儿妆容都化了,绝对会走出一个笑话。


    因此圣驾虽然到了圆明园,她们却还是被困在福海最西头,日子跟以往比并没什么变化,既没有见到圣驾,也没见过旁人。


    对弘时来说,这两日喜忧参半:昨儿被考糊了是忧,但皇阿玛终于松口让自己去给额娘请安,就是喜了。


    可惜福海上头没有备船,弘时也不敢再回去找皇阿玛要艘船,只好亲自走路,艰难地走了快一个时辰,才终于到了齐妃所在的观澜堂。


    母子俩终于见面,弘时有好多苦想要诉。


    当然,在这儿之前,他先抱着茶壶,连着喝了几杯茶水,这路走起来真要人命!


    弘时想要诉苦,然而齐妃深觉自己苦更多:她可是去年年前就被弄到圆明园来了,如今都大半年过去了,她真是要被憋疯在这里了!


    在皇上不来住的时候,圆明园本来人就少,西边更是除了宫里伺候的人,一点儿人声不闻。


    出门就是浩渺湖面,没有让齐妃修身养性,养的心胸如湖水般宽广,倒是让她如同掉到湖里一样痛苦。


    起初她还在自己屋里想法子解闷,后来她甚至都会跑去跟年氏说话,就可知她憋成什么样了。


    毕竟齐妃是来奉旨照顾年嫔的,宫人们也不敢拦着她。


    而齐妃既然觉得自己委屈,话里话外就带了出来,甚至跟年嫔抱怨起来:“我不过给你传几句话,不过想给你送点衣裳,便是生了想法,想让你出去气气信嫔又如何,到底你也没出去,我也没气着伤着信嫔啊,皇上怎么就这么生气,竟不顾多年情分,将我发落到这荒山野岭似的园子里来!”


    年嫔初次听了这话,脸上全然是被她蠢到的震惊。


    齐妃居然说得出这种话来?


    皇上是个问迹也问心的人,你都起了要对怀着身孕的信嫔不利的心思,还是要通过我来算计信嫔。


    恶意已起,只是未遂而已,居然就觉得自己被处置委屈了?


    年嫔看着坐在自己对面的齐妃,不无凄凉想着:应当是我没有孩子的缘故吧。都是犯了皇上的忌讳,齐妃还能留在妃位上,想来就是三阿哥的缘故。


    看着齐妃叭叭叭多了,年嫔也习惯了,反正闲着也闲着,颇有种‘我看看今天你又能说出什么蠢话’的消遣式期待。


    而齐妃开始跟年嫔聊天后,也不免奇怪对年嫔发问道:“在宫里你不是病的七死八活的了吗?怎么到这圆明园……虽说这里不至于缺医少药,但到底跟宫里太医没法比,你的病反而好了呢?”


    年嫔根本不愿意搭理她:当时她在紫禁城要死要活是为了想见皇上,想让皇上心软,如今都到了这福海边边上住着了,还折腾自己作甚?


    再者,年嫔心里有一股力气支撑着她:恨总是比爱更长久的。


    她要在这圆明园的一角活着,等着看信嫔的失宠!她曾经难道不比信嫔得宠吗?那六年无人能比她的光芒,别说皇后退让,太后也拿捏不住她。


    故而年嫔有这么一股气儿,要在这里等着,说不得有朝一日坐在她对面的就是失宠的信嫔,而不是目前一脸蠢相问她为什么病好了的齐妃。


    只说齐妃这大半年真是自觉受尽了委屈,每日除了用膳睡觉,无所事事并惦记宫里诸事的焦虑几乎逼疯了她。


    尤其是年节下的时候,齐妃极为怀念作为皇长子生母和妃位,与内外命妇寒暄周旋的快感。


    这会子终于见到儿子,齐妃当然有无数苦要诉。


    弘时才请完安,齐妃就哭道:“听说圣驾都到圆明园好几日了,你怎么才来请安,是不是连你也忘了额娘了?”


    齐妃原本是个很挂念儿子的慈母,但这大半年也给她关成了个怨妇,见了唯一的亲人就要抱怨。


    可弘时比她还委屈还想抱怨,一听这话就道:“额娘还怪儿子忘了您?若不是儿子三番五次在皇阿玛跟前恳求,皇阿玛怎么会让儿子来见您!”


    齐妃一听就喜道:“你求了你皇阿玛?真是好儿子!那他既然让你来见我,必是愿意将我移出这福海以西,搬到东边院落去住了。”


    弘时一怔,摇头道:“那并没有,皇阿玛只让儿子来见一面额娘。”


    齐妃就立刻失望极了,并嘟囔道:“那有什么用。见了也白搭。”


    这话一说,弘时这半年屡次求情被皇阿玛斥骂的心酸,昨儿被皇阿玛当着弟弟们甚至太监们惩罚的羞恼尽数浮上心头,他恼道:“额娘是觉得见了儿子也无用?那儿子真是白惦记您了!”


    “当时信嫔娘娘有孕,儿子都说了,让额娘别动别动,您倒好,去与年嫔勾结,这是怎么想来?害的自己丢了脸不说还被关到圆明园,今日我好不容易求了皇阿玛来看您,您不说体谅我因为您的过失没有颜面,倒是还抱怨我不中用。”


    齐妃震惊而哭:“你是觉得额娘给你丢脸了?”


    母子俩鸡同鸭讲,倒是越说越激动。


    弘时又想起弘昼被皇阿玛表扬的事儿,想起裕妃跟信嫔越走越近就道:“弘历弘昼都有额娘帮衬。裕妃母子最精,前儿皇阿玛赏了我们新贡的果子(弘时没好意思说自己没得到赏赐),偏生弘昼就立刻道拿回去给妹妹吃。皇阿玛果然喜欢,夸五弟会照顾妹妹。”


    “再有弘历,如今没了贵妃,额娘也不在宫里,熹妃常帮着皇后料理点琐事,县官不如现管,如今阿哥所服侍的太监对弘历比对儿子还恭敬些。”


    “且弘历自己也滑头的很,皇阿玛刚赞了五弟关爱妹妹,弘历就拿着自己写的诗去坦坦荡荡馆给四妹妹念书念诗的装好哥哥样子!他们仗着还不足十岁,仍是可以去后妃宫中的,可儿子就无法。偏生额娘不但帮不上儿子,只替儿子添乱。”


    齐妃记恨道:“皇上竟然让信嫔住了坦坦荡荡馆?我听说那离着九州清晏可最近!”


    连弘时这种皇上金口玉言的‘糊涂孩子’,都被齐妃这完全抓不住重点搞得抓狂了。


    “额娘!儿子说的是自个儿孤立无援,你不说替儿子筹谋,却还在盯信嫔娘娘住在什么地方!信娘娘再如何生的是妹妹,如今弘历弘昼渐长,儿子担心的是他们俩!”


    齐妃先是有点气短,接着开始摆烂,直接推卸责任道:“弘时,要不是为了你,额娘能被发落到这圆明园来?”


    弘时更气:“皇阿玛说了,办事要看终局而不是诚心。就好比愚人的诚心只会办坏事,那官员办差要是从根上想的就是错的,再努力也只会祸害百姓罢了。额娘不要说为我的心如何,您倒是去做点让皇阿玛高兴的事儿啊。”


    “如今皇阿玛已经到了这圆明园中,您这里送些绣品衣裳的去九州清晏,请皇阿玛饶恕,别中秋后还被留在这圆明园才是!”


    然而齐妃根本没听到后一句,只为了前头一句捂着脸落泪道:“你竟然觉得额娘在祸害你,我怎么有这么不孝的儿子!”


    把弘时弄得极为无语,只好告退走人。


    弘时从观澜堂出来,一路绕着湖往外走。


    夏日的蝉鸣叫的他心烦。


    才走到西宫门,正好遇上意气风发的九爷。


    第82章 阿芙蓉


    九爷见了弘时,态度颇为亲切,甚至先开口招呼他。


    多好的大侄子啊,当时皇上为难八哥的时候,这大侄子还站出来帮忙呢。从九爷的观点来看,弘时绝对是他们最乐见其成的未来太子人选。


    别说,此时朝上跟九爷持一样观点的人不少,因弘历弘昼这两个皇子,根本还没有怎么进入朝臣的眼中——皇上是九龙夺嫡胜出后有心理阴影的人,连弘时这种年纪都到了可以大婚时节的皇子,皇上尚不肯让他开府入朝,何况是两个小的,更不肯让朝臣们提前接触了。


    故而除了紫禁城中皇上近身的人知道皇上对三阿哥多有不满,外臣倒是看重他皇长子的身份。


    于是九爷见他垂头丧气,不免要关切道:“弘时,天儿这么好,怎么倒不痛快起来?”


    弘时抬头看清来人,连忙拱手:“九叔。”


    他不愿提起跟额娘那些争吵,就避而不谈道:“原是功课上遇到了些烦难,让九叔见笑了。”


    九爷就大手一挥劝道:“功课有什么要紧?银子才是……罢了,你跟叔叔我不一样,还是听你皇阿玛的,读书上进的好。”九爷及时住嘴:如今他可搂西洋人的钱搂的正起劲,可不能说错什么话惹恼了皇上,把他这职务给削了。


    于是只拿闲话宽慰弘时道:“算来你也到了娶福晋的年纪了,等明后年成了家就好了,总呆在宫里是有些无聊,成家立业上朝做事才是男儿该做的事。”


    弘时闻言意动道:“九叔教导的是。听说九叔去岁建的西洋商馆极红火,皇阿玛还特意为九叔成立了个外事衙门,我能去瞧瞧吗?”


    这真是说到九爷最得意的点上了。


    原本外交工作都隶属理藩院料理,皇上起初也就把老九放在了理藩院。


    但理藩院的工作大头一直是跟蒙古各族的来往,里头蒙古亲王挂职的也多,九爷带着几个手下组成的西洋小分队夹在里面就总有些不伦不类。


    去岁西洋商馆成立第一年,最终力压群雄,获得第一个入驻京城商馆资格的国家是法兰西,九爷从中很是挣了一笔。而皇上也通过此商馆,跟法兰西签订购买了一批机械并几十门洋火炮,也算是有收获。


    于是皇上在九爷求了几次后,就把他从理藩院分了出来,单独成立了一个面向西洋各国的外事衙门,把老九塞了进去,另给他拨了十来个人手。


    还不是白丁人手,都是正经有朝廷官位的。


    这正是九爷最近心上第一得意事,恨不得从大街上遇到一个官员就把人家拉进他的新衙门去坐坐。还特意给八爷写了老长的信,来详细描述自己的外事衙门如何新颖,如何恢宏,他如今如何忙碌。


    此时听弘时主动提起来这得意事,九爷立刻喜不自胜道:“当然能!今儿就去坐坐去?我那衙门可大得很。”


    “虽说地方偏点在外城边上,但并不是外事衙门不要紧,而是太要紧了,需要一大片地的缘故才建的偏僻——衙门后头就是专门给西洋人住的会馆,里头金发碧眼的,棕头发红头发乃至黑脸盘绿眼睛的洋人都有!还有各色新鲜的西洋玩意儿,你去就是,保管有意思,让下头供事带你各处转转!”


    弘时总是被嫌弃的心,在九爷这里被焐热了:天啊,九叔对我真好,就像曾经的八叔,总是待我那么珍重。


    我虽然不是皇阿玛最喜欢的儿子,却是叔叔们最喜欢的侄子!


    如今眼见皇阿玛重用八叔九叔,他们各自都与外国相与,将来这两位叔叔若是肯为我说话,必是声量极大,皇阿玛也要斟酌的。更甚至将来我做了太子,这些异域各国都要八方来朝……


    弘时做着梦出园子去了。


    且说皇上刚到圆明园诸事缠身,各部新建都要请示他,朝政也不能落下,忙的团团转,还真没想到吩咐宫人看好皇子们不许出园子,他下意识觉得皇子们不禀他应当不敢出门。


    然而弘时总是能带给他新的惊喜。


    他是年长皇子,点了马匹带着哈哈珠子和太监出园,声势颇为浩大,没接到皇上明确指令,竟也没人敢拦,就让他直接出去了。


    外事衙门建在京城外城最边缘处——皇上到底还是不愿洋人在京城内城来回跑。


    方向上又冲着圆明园,于是弘时骑马过去,半个多时辰就到了。弘时策马狂奔一程儿,心里的气儿倒是顺了不少。


    他身边跟着的太监早去拍外事衙门大门通传,说是三阿哥到了。


    外事衙门刚刚成立,都是六七品的供事官员。


    六七品的官,在地方上倒也够看,但在京城实在是芝麻官,此时听说皇子到了,真是跟接活龙一样出来迎接。


    弘时看着人夹道叩首欢迎,就觉得心里气更顺了。


    又想着这是九叔的地盘,便也要做些礼贤下士的贤德皇子模样,只是带笑让众人起身。


    这样大的排场,早吸引了旁边两个英吉利的大商户的注意。


    英吉利去年因为得罪了大清的九王爷(他们是分不清大清这么多爵位的,统称为王爷),失了头一年的西洋商馆进驻权不说,还要眼睁睁看着跟他们有宿怨的法兰西卖了器物火炮给大清,真是恨得吐血。


    这不今年知耻后勇,早早有好几个东印度公司的高层大商的亲信,年后就来到了大清的京城,花费高昂的银子入住外事衙门后的会馆(九爷之爱钱,是想一年就把建衙门会馆的成本收回来的),一直密切关注京中动静,想着今年一定要拿下西洋商馆。


    这会子听说是皇子到了,他们立刻精神了起来:皇子?也就是说,这是大清大皇帝的儿子?听说大清皇上儿子很少,成年的更是只有一个,想必就是这个了?


    瞧这些官员对他的恭敬,想来是极要紧的。


    要是他肯向自己父亲说话,岂不是对他们英吉利大大有利。


    能够被东印度公司高层派出来跟大清建交的,起码都是场面灵活,也是有言语天赋的人,在这里混了大半年,早就能说日常的大清官话。


    他们忙上来跟弘时打招呼。


    弘时原本一直被圈在宫里,只见过如意馆零星两三个西洋人,还都是换了大清装束的,这会子见了两个年轻健壮而且穿着本国服装的西洋人,也很感兴趣,就停步等他们攀谈。


    且说弘时一路纵马过来,难免累的有些面色发白,间或还有些咳嗽。


    两个英吉利商人对视一眼,讨好道:“王爷要不要试一试我们英吉利特产的糖丸,最能消乏解困,还能平喘止咳。”


    弘时当即就被一声王爷叫的飘然了。


    他点点头:横竖来就是要见识新鲜事的嘛,那就看看这西洋人有什么好东西。


    且说九爷不是个爱骑马乱跑的人,或者说除了银子,很少有什么是他的真爱,这会子九爷特意从他的外事衙门出来,一路赶到圆明园是为有要是事回禀皇上。


    距离十月定下明年的西洋商行入驻国,还有三个多月,外事衙门后面的会馆里已经有越来越多国家的西洋商人住了进来,且送上了各种各样精奇之物以作争夺资格的资本。


    从古至今,中华大地一直是巨大的消费市场,是哪个国家要发展贸易都不能放弃的市场盘。哪怕是很多年后,自诩‘蓝星霸主’的鹰国,一边要打压,一边也还是舍不下这个巨大的市场。


    都是凡人都要恰钱嘛,没得办法。


    各国巨贾呈上的样品自有外事衙门负责跑腿办事的人送往圆明园,但还有些决策上头的大事儿必得九爷亲自来一趟,与皇上讨个主意。


    比如现驻西洋商行的法兰西的商人,就提出能不能将商行的十来间屋舍中,分出一间屋来让旁的国家挂靠一下。


    当然法兰西是很讨厌英吉利的,两国曾打过上百年的战争,真是世仇加世仇,法兰西是一定不肯跟英吉利共享利益的。


    但法兰西也有一些关系不错的友国,同时觉得自己一国能拿出来的奇货到底有限,要是能拉拢友国一并竞争,获胜几率就大些。为此法兰西愿意分出一间屋子给鼎力相助的友国挂靠。


    其余西洋国家也愿意:不然单论现下的国家实力,他们实在难争过英吉利和法兰西。


    九爷这次来,就是请皇上拿这个主意,顺便亲自送来普鲁士商人送上的新鲜‘货物’。


    九爷深信这个‘货物’皇上一定会喜欢。


    姜恒被宣到九州清晏时,还是略有些奇怪的:自打有了女儿,皇上一般都会到她宫中去,一并看女儿,这回怎么单独让她过去,还特意传话不要带敏敏。


    姜恒到的时候,只见皇上正在院中站着,脚下蹲着一块黑乎乎的东西。她走近后所有注意力就都被吸引了,差点脱口而出:“德牧!”


    皇上脚下竟然伏着一只带着嘴套的德国牧羊犬!


    皇上见她面容带着惊诧之色,就带笑安抚招呼她:“过来就是,这普鲁士送来的黑犬是调、教过的,很是聪敏顺从,不会抓挠人。”


    姜恒走到跟前,蹲下身子,先将手给德牧嗅了嗅,之后才试探着摸了摸它的头。


    虽然跟现代的德牧略有些差距,但姜恒还是一眼认出了它标志性的长相体格,黑色的矫健身姿并那对大大的竖着的耳朵。


    这是一只未成年的德牧,耳朵就越发显得又大又软。像是两只棉拖鞋插在头上一样,让人忍不住要伸手去捏。


    “虽说犬房已经洗过了,也把它所有皮毛都细细篦了一遍。然到底是外来的犬种,敏敏还小,朕怕她碰了会生病,所以就只叫了你来。”


    皇上看狗的眼神带着种很单纯的欢喜,一边顺着德牧的脊背,一边给姜恒指出这普鲁士犬,跟犬房豢养的细犬的不同。


    比起细犬的灵巧,德牧看起来更有力量感。


    普鲁士人应当不知道皇上默默的喜欢着各种狗狗,是标准狗控,只是误打误撞送上本国最漂亮忠诚的动物。


    毕竟这会子的普鲁士,还不是后来走机械精尖的德国,此时在各色器物火炮上,普鲁士跟英吉利和法兰西还是没法比的。只好另辟蹊径送起了活物。


    但确实是送到了皇上的心里,皇上明显很喜欢这只半大的德牧——其实这原本是只幼崽德牧,只是在九爷手里耽误了一下子,就成为了半大不大的狗。


    半大的狗不是最漂亮的时期,既没有幼犬的可爱,又没有大狗的威风。但皇上仍旧很喜欢,甚至亲自取了肉来喂它。


    姜恒则是趁机揉了许多下德牧的大耳朵,实在是手感太好了。


    皇上见她也喜欢,不免对她道:“朕这里倒是还有这种普鲁士犬,只是敏敏还小,皇额娘是不可能让你养的。”


    姜恒不无遗憾:“是呢。”


    皇上觉得狗通灵性,姜恒也觉得诸如猫狗这般的宠物都是家庭一份子,但太后明显是家长心理,觉得狗就是狗,要养在狗房里,离孩子远远的才行。


    连皇上喜欢狗,太后都要念叨两句。永和宫要是养了狗,太后绝对会把她叫过去耳提面命,并且把所有跟着公主但没有劝谏信嫔的乳母保嬷嬷都罚一顿。


    太后对敏敏有一种格外的心疼和护持。


    姜恒也不难猜到,太后对敏敏这样好,也有三个女儿都没能留在她身边甚至没能留在人世间的遗憾移情作用。


    太后对敏敏的疼爱,让姜恒看到了什么叫做隔代亲的溺爱。


    所以她在宫里训练敏敏不要总被人抱着的时候,那是绝不敢让太后知道的。


    皇上安慰道:“你可以常来朕这里摸一摸。”之后又想起来:“还有一样东西,也是普鲁士的商人进的,是专门给敏敏的。”


    洋人容貌太特殊,没有路引又不能进内城,哪怕有钱,想打听皇室的消息也不容易。


    但有些天下皆知的消息,他们还是很容易弄到的。


    比如大清的皇帝过年的时候刚添了个女儿。


    这一位大清皇帝子女稀少,已经成为了西洋人的共识(甭管是跟这之前的大清皇帝子嗣数目比,还是跟他们国家的君王子嗣数目比,皇上都输了)。


    故而在洋人们看来,这个新诞生的公主,一定会是大清皇上很看重的孩子。


    为此,这一年的商品里,各国不约而同多了许多孩童用品。


    姜恒看到婴儿车的时候,其实还是有点遗憾的。


    她已经在让造办处做个‘能推着孩子到处走’的小车了,经过之前仿造转椅和为于嬷嬷制作简易轮椅,造办处已经对滚轮类的物品颇为熟悉。


    估计很快就能成功……


    “朕听说你让造办处做一个牢固,也能推着孩子到处走的小车。”


    宫里妃嫔一般没有这种需求,孩子想去哪里,太多宫人等着抱着背着走,只要皇子公主愿意,甚至可以用手搭出来一个花手轿子,请皇嗣坐上去。


    倒是民间早就有了竹制的推车。


    姜恒之前去看敦煌壁画,就在上面看过唐朝女子像,推着像现在婴儿车之类的小车。


    只是现有的推车都很简易,既没有遮阳棚也没有轮子固定器。姜恒就想让造办处做出个牢稳的来,到时候推着敏敏出去玩。


    收到这西洋育儿车后,皇上已经让造办处的人来看了,查验了这车造的精美坚固,轮子也做了卡槽可以卡住,不至于出现人一撒手,这车子就带着孩子跑远了的情况。


    “造办处做事仔细,便是做一件漆器也要反复查验,等他们做出推车来,敏敏都会跑了,就先用这个吧。”


    皇上的手扶在婴儿车的把手上,再次确认了下一旦轮子卡死,车就很稳固的停在原地后,这才点头,然后又挑剔起图案来:“只是上面这些画儿,倒是不好推到外人多的地方去。”


    西洋的婴儿车上,画了好几只不穿衣裳的长翅膀的小胖娃,还有虽然穿着衣服,但衣服着实穿的不够多的丰腴女子。


    皇上对此有点欣赏不来。


    待两人进屋后,皇上又与她说起了正事儿。


    “今日老九不单是送犬过来,还有好几件事要讨朕的主意。”皇上看着她:“其中有件事跟你也有关系。”


    姜恒看向皇上。


    “老九到底没到过海边,甚至这辈子连海船都没坐过就领上这海运有关的生意了,也有吃力的去处。他也怕在京城里被这些西洋人骗了去,倒是贻笑大方,就想请你玛法出山,在他的外事衙门坐镇。”


    观保之父,姜恒的祖父的汉名为李木,老爷子做了七八年的两广总督,见过形形色色的西洋人不说,还管过广州十三行的贸易,在跟西洋人做生意这点上,可谓是行家里手。


    九爷自己没请动。


    老太爷固然在家里闲着有些无聊,也对外事衙门很感兴趣,但还是觉得自家安全更重要些。皇上不开口安排差事,他自己就跟着九贝勒去了,这成什么了?


    九爷事后也觉得自己直接跟肃毅伯府提起此事,实在是提的冒昧了,这回进宫就跟皇上请罪,再恳请皇上出面说话:“若是臣叫西洋人哄了去,丢的不还是咱们大清的人?老伯爷极有经验的,还请皇上下旨,叫他给臣压个阵。”


    这会子皇上跟姜恒提起,就道:“你玛法年纪并不甚老。朕想着让他去外事衙门坐镇也可,再将你次兄从侍卫上调任过去帮一把老九。”


    皇上胸中早有决断,只是想跟她提前说一声:“然去了外事衙门,到底不比做御前侍卫来的光鲜。”


    满洲亲贵之子,仕途基本都是从内廷侍卫做起的。


    打从入仕就在皇上眼皮底下,是晋升最好的途径,黄金大道。


    要外人看,从内廷侍卫岗上被调任到一个新建立的什么外事衙门,可不是什么美事儿。


    皇上提前给姜恒透个信儿,也真是打心里为她着想,怕她知道兄长做不成御前侍卫胡思乱想,担忧家人。


    姜恒即刻领会到了皇上的体贴之意,也就着这机会替父兄刷起了经验值,对皇上道:“幼年时阿玛教导我与哥哥们,就每每道臣子以忠于王事为要。所处之位光不光鲜是最不要紧的,只要能替皇上分忧办差就好了。”


    什么是好岗位呢?被领导记得住看得见的才是好岗位。


    此时外事衙门初建,里头官员都是大猫小猫,除了九爷这种财迷外,没有正经满洲亲贵肯去做这个差事,自觉跟西洋人打交道的衙门不如六部等职位来的正经。


    这会子她的祖父和兄长过去外事衙门,就正好是顶梁柱。


    以后外事衙门办好了,与西洋的来往看到了更多的实在效益,官位不一定比在侍卫群里熬资历差。


    替父兄刷完经验值,姜恒又对皇上笑:“臣妾多谢皇上。其实皇上便不说,臣妾也不会多想的,皇上如何安排朝臣官员,自有深意,必是知人善任。”


    皇上见她明白磊落,心里也就欢喜平静:她总是能一点就通,明白体谅朕的任何想法做法。


    这几年来,也从未见她替家里人求过什么。


    观保的爵位,是他自己给的,之前姜恒问都没有问起过,从没有借着怀孕向皇上提起母家,讨要任何好处。


    她从不主动要,皇上反而愿意给。


    而姜恒见皇上似乎有意要办好外事衙门,就也在旁边适当敲敲边鼓:“皇上是觉得,西洋人的各色机器与火器好吗?竟还立了单独的外事衙门。”


    皇上点头:“自有长处。且西洋药物倒也值得一用。你不知道,老九这样热心于外事衙门,并不只是贪财的缘故——他小时候生过一场大病,太医都说活不得了,还是当时西洋的传教士用药救了他。”


    姜恒静静听着。


    就像金鸡纳霜曾经治好过康熙爷的疟疾一样,其实随着科技的发展,世界已经注定开始动荡交融。


    只是这时候清朝尚且树大根深,处于强盛之时,国之体量实乃盘踞一方的庞然大物,对世界最初的大变革大动荡毫不在意,甚至感知都不深。


    然姜恒知道,世界的巨变早已经开始。


    正如康熙四十年,大清人人都在揣测皇上是不是厌恶了太子,是不是要废太子,朝中勾心斗角的时候,远隔重洋的地方,第一台高效率的播种机已经在英吉利出现了。


    既然这个时间线,已经不是正经历史的大清了。


    既然已经错乱,为什么不能走的更远一点。


    既然这世上终究有国家要做领头羊,为什么不能是中华大地。


    姜恒关于世界的思索,很快就陷入了巨大的震惊中。


    因十三库的钥匙在她的手上,九爷送给皇上的各国商货单,皇上看过后就让苏培盛也给姜恒送来了一份。


    让她看看有没有什么想收藏进十三库的。


    诸如星动仪之类的精美仪器,虽实用性不高,但很具备收藏价值。


    姜恒就这样措不及防看到了英吉利东印度公司今年的主打商品:鸦片(注:即阿芙蓉,自前明起又称福、寿、膏),西洋阿芙蓉片熬制成汁,止痛效果更佳,可用于接骨、剜疮等术。日用可镇咳平喘于哮症有奇效。


    “娘娘?”秋雪上来送茶,正好看到娘娘这眼神,简直像要把这册页上的字盯出洞来一样。


    姜恒一把合上这份商品单子。


    这一日,弘时是揣着一个小巧银盒回圆明园的。


    今日两个英吉利商人请他去自己的屋里,喝了印度的红茶,还请他在茶里放一点‘忘忧糖’,正是用酒精萃过的鸦片酊加了蜂蜜做的糖丸,这在英吉利是很流行的商品。


    英吉利商人自己先喝为敬,然后倾情推荐:“王爷要不要试试?”


    好巧不巧,弘时还是认识阿芙蓉的。


    去年他跟着皇上去木兰围场,从马上摔下来一回,最倒霉的是,一块尖锐的木刺儿就深深扎到了他肉里。


    他疼的鬼哭狼嚎,太医不敢直接给他拔,就给他熬了一点阿芙蓉让他喝下去。


    那味道难喝的,弘时至今还记得。


    西洋人一拿出这糖丸来,就勾起了他隐痛的回忆。


    弘时就奇道:“你们没有病痛也吃这个?”


    两人笑道:“王爷竟然认识?也是,早就听说贵国也种植罂,粟的,你们管它叫阿芙蓉是吧。但品相估计不如我们东印度公司产的。这可是极上等的阿芙蓉用酒萃了又额外添蜂蜜熬得,几乎没了那股子刺鼻臭味,也没有毒性。”


    “方才听王爷有些咳嗽,气虚,这糖丸正是极提神的,还能止咳。我们国家许多人得了喘症,都用这个平气呢!”


    弘时摆手:“我就是骑马累了。并不是喘症。”弘时很忌讳这个,皇子们最好一点不生病,用壮硕的身体为做太子添一层筹码。


    不过两个西洋人的话还是给弘时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原来阿芙蓉还能这样用啊!


    “西洋阿芙蓉片,极提神……”那皇阿玛应该会喜欢吧。


    弘时想起皇阿玛案上堆得似乎永远看不完的折子,以及那总是皱着的眉头——皇阿玛对他这么凶,想来就是因为这些总也忙不完的庶务让他烦心。


    若不是深怕皇上,弘时很想劝皇阿玛,那么多大臣呢,皇阿玛何苦这么累,叫他们去做事,您歇歇就是了。


    若是这糖丸能提神可太好了。


    弘时想着,自己要把这种忘忧糖奉给皇阿玛,可得尽早才行,趁着这英吉利商人还没入驻商行,还有求于自己,让他们拿出最好的货来,让自己孝敬皇阿玛。


    正好这糖丸一颗颗的装在小银盒里,用起来往茶水里一倒就行,多么方便。


    皇阿玛一定喜欢。


    第83章 弘时的助攻


    刘太医从坦坦荡荡馆出来,捏了捏刚得的一个分量沉沉的红封。


    吩咐身边跟着的小学徒道:“一会儿去鸟雀房要些寻常的鸟儿来。与总管说太医院要试药,他们就知道了。”


    小学徒答应着去了。


    今日信嫔娘娘特意把他叫了来问起阿芙蓉片的事情,刘太医初听不免诧异。


    “娘娘莫非有什么病痛?”不应当啊,信嫔娘娘的健康状况,是他从业以来,遇到的令他最省心也最有信心的一个了。


    姜恒摇头:“没什么不舒服,只听说有西洋商人想弄些西洋鸦、片进来。”手上将一份抄录的商单推给刘太医,然后问道:“医药上头我不懂,所以想问问刘太医。咱们太医院原本就有阿芙蓉?是做什么用的?”


    刘太医接过商单,看了后头的备注:“唐时方里就有阿芙蓉片可止痛之说,《本草纲目》又云阿芙蓉可治痢疾不止……西洋人拿这药来平喘止哮,太医院倒是未曾这样用过。”


    他搁下商单,对姜恒道:“娘娘提起的西洋阿芙蓉,其实外事衙门曾送了一盒子给太医院验看,问我等扶脉看诊需不需要。”


    “只是据臣等瞧着,这西洋货也并不比云南当地产的云膏强多少。况且太医院用阿芙蓉的时候并不多——宫里没怎么有动刀子的病候。”就懒得多费一程子事儿进什么西洋货,每年云贵总督按例送到京的就足够用了。


    中医里不是没有动刀子的外科,华佗的刮骨疗伤早多少年就出现了,好多太医也想效仿,但在这宫里敢刮谁的骨?


    偶有给阿哥爷们正骨或是剔除扎到手上的倒刺儿都要轻手轻脚好不好。


    倒是军伍中的军医用的多些——断胳膊断腿的,受伤痛的要死要活的,需要剜掉各种脓疮的,这些都是在战火恶劣生存环境衍出来的创伤,阿芙蓉是难得的珍品宝药。


    “不过这阿芙蓉片很贵,每年太医院拨给军医的也很有限。在民间别说用得起,只怕很多人听都没听说过这东西。俱臣所知,倒是京中有些老的王公大人们,被病候折磨的紧了,自知药石无医,没几日活头了,不愿意受痛楚折磨,才会不顾命用些‘福寿膏’。”


    福寿膏跟太医院用的药用阿芙蓉片又不完全一样了。


    阿芙蓉片只为了临时止痛或是止剧烈泻,还是偏向天然草本,口服一次就罢了。而福寿膏却是又加了些闹羊花、曼陀罗草之类的让人‘若深醉不知’的各色药物一起炼制的,效果十分强劲,就是一开始服用就再也离不开了,量还会越来越大。


    姜恒耐着性子问到最想问的正事上:“刘太医说的阿芙蓉我知道的不多,但福寿膏我却是听说过,这东西令人上瘾的厉害!若是流传开来,人人都用岂不是麻烦的很?”


    刘太医道:“娘娘不知,一来这福寿膏原是前明万历皇帝逼着太医院炼制出来的宫廷秘方,民间没处得去。且方子上的每一味药物,包括阿芙蓉片在内都贵得很,只怕一点子粉末所耗的银两,都足够外头田间百姓一家子活几年了。”昂贵的东西自然难流通。


    “二来知道这药的世家名门,却也知道其害人处呢。那药服食了如醉酒,味道又恶臭,虽身上不疼了,人却也软的站不起来,而且还白糟蹋寿命。人都是惜命的,若不是痛的不得了了,又是年老命衰本就命不久矣的人,谁会用福寿膏呢。臣就见过有官员家里的老太爷,疼的厉害,这药吃着慢慢都不管用了,急起来直接吞了一包下去就死了。”


    姜恒问清了现状,心中盘算:果然,如今大清的阿芙蓉还是一种顶尖的珍贵稀少的药材,在有些病上确实管用的。


    要是国家一直能守住门户,能够查实严控这些药品的份量就会一直相安无事。就像从唐朝至今,这药一直存在着,甚至明时的皇族都在用,但到底没有流毒于民间。


    直到将来,大量的西洋鸦片流入后,才会像潘多拉的盒子打开了一样。


    然而刘太医接下来的话却让姜恒震动:“对了,娘娘不提臣还忘了。臣等本来对这西洋阿芙蓉没什么兴致,但那英吉利商人倒是会各种钻营找托。说是他们想的新法子,不用忍着恶味服食这阿芙蓉,可以将其与土炼制了,就着火吸食,听说跟抽寻常旱烟差不离,然提神取乐之处更甚,臣等还未曾试过。”


    此时这位太医尚且不知他不以为意的吸食法子,若是流传开来将是多么骇人的景象。此刻他只是摇头道:“太医院回绝了那西洋商人,只说阿芙蓉价贵,这样烧制可用不起。上等的旱烟水烟才多少银钱?这阿芙蓉要百倍价格了。”


    “但那西洋商人似乎也提过,他们据说有极大的土地专门种植这阿芙蓉,只要大量的要,价格要低许多。之后院判大人是否会再要两盒来试试,臣就不知了。”


    姜恒:!!


    先从理念上将抽鸦片与吸旱烟混淆,再是大大降价让其大量流入种花之地,英吉利这两招实在太刻毒了!


    刘太医走在路上还很感慨:信嫔娘娘真是个慈心的人。


    方才她反复叮嘱自己,说是西洋人不可信,太医院既然知道阿芙蓉膏能吃死人,那么他们所说的吸食无碍,应当只是哄人的。让太医院先找些田鼠来试一试,不要蒙着眼就上折子进大量的阿芙蓉,若是对人有碍,太医院上下都是大罪名。


    之后又命人给刘太医取了个大大的红封:“刘太医回去替我留心这件事,待有了结果再来告知我一声。”


    刘太医是个财迷,却也是个实在的财迷,拿了厚厚的赏赐,自然要做事。


    虽说这圆明园没处抓田鼠去,但各种小鸟多得是。刘太医准备给鸟喷一喷西洋阿芙蓉试试,到时也好回话。


    边计划边想着:拿些田鼠兔子小鸟来试药,太医院是常做的,难为信嫔娘娘还知道。说来信嫔娘娘真是个少见的有求知欲的妃嫔,以往也是,说起医理,她很愿意问个为什么,而不是只照做。


    怪道四公主瞧着比同龄的孩子长的更好。


    皇室或是贵族的孩子固然不缺营养,比民间的孩子养的更白嫩细致,但许多,尤其是女孩子却也养的更弱更娇气,看上去总是不爱动。


    可四公主并没有,她的胳膊腿已经很有劲了。


    等公主过周岁的时候,皇上、太后和永和宫处想必都会再给厚赏。那时候正好又是年前,刘太医已经想好了今年拿着丰厚的银两,要任性给自己添一匹好马。


    他这样走了,留下姜恒依旧对着商单。


    她其实愁的不是雍正帝会不会禁西洋阿芙蓉。


    皇上当然会禁的,这是历史上就发生过的事情。


    雍正年间,鸦片刚传入大清,就被雍正帝禁止了:若是发现走私鸦片的,要带上枷号发配近边一月,大量开馆走私的,则判流放三千里——这样的惩处措施说明皇上当时虽禁绝鸦片,但基本就像是禁绝私盐一样。


    更多的是对走私的禁管。


    毕竟当时皇上自己都在狂磕丹药,各种化工品,诸如铅汞朱砂跟不要钱似的吃起来。鸦片这种前明皇帝用过,也未见长命百岁效果的宫廷过时秘方,雍正帝还有些看不上,奔着自己的炼丹大业去了。


    姜恒知道烟片会被禁。


    也知道这时候禁得住,甚至接下来的一百年也禁得住。


    因从根上来说,英国这时候是忌惮大清的,就总禁的住。而康雍乾三位皇帝,单从他们的执政手腕和本事来看,都是很出色的皇帝。


    这也就是代表,他们压得住的敌人,他们管得住的国家,后面的皇帝却不行。


    那真是敌人在飞速发育,自己在萎缩,两相叠加,导致了更大的落差。


    姜恒想的从不只是皇上这会子把英吉利商人赶出去,不让这些鸦片入京。


    而是更远的将来。


    从外事衙门的建立,足见皇上是重视西洋的洋枪火炮威力的。


    正好从阿芙蓉之事,让皇上看看这些西洋人,为了金银为了贸易,为了疯狂收割别国的财富,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儿来。


    外头是日益强大的敌人,是不安好心的敌人。


    没有一个皇帝不会为子孙后代考虑。


    尤其是雍正帝这种万事都想抓在手上的工作狂,一旦重视了这件事,必然会想着为将来做百年之计。


    皇上已经在为子孙万代考虑了。


    比如现在,他就在考虑,到底要给弘时找一个什么样的福晋,才能管住他!才能对弘时一脉的子孙有好处!


    前世他给弘时指的董鄂氏,也是大家出身的名门贵女。


    但无奈董鄂氏性子太端庄贤惠了些,对弘时一切做法都是无能为力的。之后弘时被革除宗籍,董鄂氏也跟着倒霉——只跟夫君过了五六年的日子,却跟着之后潦倒了五六十年,一点儿诰命也没有,出嫁女还得一直靠着母家资助过日子。


    皇上这回准备给弘时选个极厉害的福晋。


    要不选个蒙古草原上,未经京城礼教熏陶过,性情泼辣的部族格格——皇上认真思考起了这个可能性。


    他现膝下只有敏敏一个女儿,送去和亲是万万不舍得。而京中王府里,他那些兄弟的女儿们倒是不少,然而皇上以己度人,觉得女儿都是一家子娇娇贵贵养大的,再把小姑娘家送去背井离乡的地方,言语也不甚通,亲人也见不到,实在可怜。


    想来之前他去和亲的姊妹们,寿数不久也是有缘故的。


    既然要增加大清和蒙古的姻亲联系,不一样非要女儿家嫁过去——就让弘时来当这和亲人选吧,也算是他为国做些贡献了。


    皇上如此密集思考关于弘时的婚事,是因为再次叫弘时气着了。


    昨日他许弘时去见齐妃,自然也是关注着的。等夜里闲了,皇上就问起苏培盛:“弘时今日去见齐妃,母子俩谈的如何?”


    自打到了圆明园,齐妃年嫔身边固然都留着两个过去心腹大宫女伺候,但其余洒扫宫人和做粗活的苏拉都换成了圆明园原有的宫人或是慎刑司的人——也就是苏培盛能精准问出话的宫人。


    此时苏培盛缩着自己脖子道:“三阿哥与齐妃娘娘想是有些不痛快,三阿哥出来的脸色极难看的。”


    皇上“唔”了一声,倒是还有点欣慰:“齐妃为人糊涂,若是弘时只一味愚孝顺从倒不好了。”


    “之后呢?弘时回去好生念书了吗?”


    苏培盛心道:皇上不问他也不好主动告状,但皇上都问了,他哪里敢不回。只好缩着脖子道:“三阿哥想是心里不痛快,又在路上遇到了九贝勒,之后,之后三阿哥就带着哈哈珠子骑马出圆明园,往外事衙门去了半日,至晚才回园。”


    皇上:……


    在弘时功课一团糟的情况下,还给他恩典去见犯了错失的额娘,成全他的孝心,在皇上看来,自己实在是对他宽和至极了!


    若是先帝爷对他们兄弟有这份仁慈宽和(除了对早年的太子爷格外包容,康熙爷对其余儿子们好的时候是好,但犯了错的时候也是没有任何耐性的),他们兄弟绝对会聪明的赶紧感恩戴德就坡下驴,然后头悬梁锥刺股勤勉读书,好叫皇阿玛高兴才是。


    弘时倒好,打马出去玩去了!


    这会子寻常公子哥出门,若是不回禀一声长辈,都是有些失礼的,何况弘时这样大一个皇子,居然自个儿就跑了。


    要不是知道弘时本性不是桀骜悖逆之人,皇上都要把他拎过来问一句,你眼里还有没有君父!你是不是僭越忤逆!


    好在弘时一贯的表现救了他,皇上知道他不是眼里没有君上,而是脑中没有脑仁罢了。


    但就算知道弘时是无心之失,也气的不轻快。


    然皇上都懒得叫他过来再骂了:这孩子简直是块滚刀肉,自己气个半死,他还有心情出去玩,还玩的很新鲜,直接去找西洋人玩去了。


    一般人当着弟弟们被指出了功课不行,不应当羞愧的吃不下睡不着,不温熟了功课不敢出门见人吗?


    皇上实在不理解弘时,既如此,还是父子两个不要见面,他也少生一口气。


    所以皇上把气转移到了怎么给他挑一个厉害媳妇儿上头。皇上已经开始将脑中记得的跟大清关系好的,又素日比较老实的蒙古各族王公写下来。


    开始给自己挑亲家。


    今年若无意外,就给弘时把婚事定下来!


    然而皇上不想见弘时,不想生气,弘时却很想见他亲爱的暴躁的皇阿玛,讨好一下,顺便给皇阿玛用忘忧糖丸治疗一下,希望他平和快乐起来,不要再挑自己的刺儿。


    于是这日午膳后,弘时往九州清晏求见。


    苏培盛睁大了眼睛看三阿哥。


    他苏公公也是见多识广的人,宫里的人精见得不计其数,把自己也就熬成了一个水晶心肝的人。


    很少见到弘时这样‘质朴’的人了。


    他听大膳房常青说过,东北经常进贡一种狍子,肉别有滋味。最有趣的是这狍子傻啊,如果猎户要抓狍子,都不需要什么精妙的陷阱,只需要弄出点动静来,狍子很可能就会自己跑回来看看,是啥动静?然后直接落入猎户掌心。


    苏公公现在就用看狍子的眼神在看三阿哥。


    你,三阿哥,要求见皇上?


    就在上次考了个不及格后求见皇上?在自己私下策马出圆明园后求见皇上?


    苏公公非常尽力在提醒弘时:“三阿哥,您是补了功课文章来请皇上看吗?”看着弘时空空的两手,又给弘时台阶下:“可是文章在袖中?”


    言下之意:您要是没写出一篇精品文章来,就赶紧回去不要来找骂好嘛!


    弘时摇头:“不是啊。”然后摊手:“夏日衣裳薄,里头怎么塞得下东西,苏公公说笑了。”


    苏公公罕见被人噎死,心道:我不是说笑,我就是个笑话!


    他实在不想进去通报,心里很是担忧——苏培盛倒没有那样好心担心弘时,主要是怕皇上这性子,恼了后好久不肯回转,会连累自己等九州清晏服侍的人。


    于是苏公公最后咬咬牙,靠近三阿哥悄声道:“阿哥爷,奴才斗胆跟您透句话,六月里北边各地夏收都尽了,正在往京中报,皇上一向最重农桑,这些日子一直熬着呢,夜里也都睡得很晚,夏日难免……肝火旺些。”


    肝火旺三个字都出来了,苏培盛不信弘时还不懂:你皇阿玛在生气,快别去戳老虎的眼,快跑!


    果然弘时懂了,并且大为感动,甚至又有点得意。


    苏公公都私下跟我透露皇阿玛的事儿,可见我这个长子还是最得宫人敬重的。


    于是他也压低了声音跟苏培盛推心置腹:“苏公公放心,我就是知道皇阿玛肝火旺,歇息的又不好才来关心皇阿玛的呢!”


    苏公公彻底败退。


    然后带着一种看开一切爱咋咋地的心理就去通报皇上:三阿哥在外求见,而且坚持求见。


    果然就见皇上眉头皱的死紧,半晌才从唇中吐出几个字来:“让他滚进来。”


    苏公公再出来请弘时,见他带了几分急迫甚至是喜悦进门,苏公公就觉得自己的心好似冬天的湖水,拔凉拔凉。


    想着这两日要战战兢兢的服侍,苏公公不免就想起坦坦荡荡馆。


    旁的不说,皇上见了信嫔娘娘就总是高兴的。他们这些服侍的人,也都愿意跟着去服侍,平时见了信嫔娘娘当然就多了恭敬客气。


    氛围是会传染人的,因此如今从养心殿的人起,宫里就没有对永和宫不客气的。


    尤其是常青这种滑头,俱苏培盛所知,他自打年贵妃不是贵妃那日起,就立刻向着永和宫靠了过去。


    苏培盛在外面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就听屋内传出一声皇上的怒喝:“混账东西!”


    唉……苏培盛毫不意外,伸手叫来台阶下一个小太监:“去大膳房告诉常青,晚膳再不可油腻了,去火的菜色多添两个。对了信嫔娘娘喜欢用的炸撒子凉拌苦菊记得来一道。”


    小太监伶伶俐俐跑走了。


    只有苏公公有身份站在台阶上,继续听着里面断断续续,偶尔高声就会传出来的斥责。


    很快,就见三阿哥灰头土脸出来了。


    苏培盛往边上一躲,也不上前招呼了,果然弘时也不想说话,掩面而去。


    被弘时气了一回后,皇上一时也看不下折子。


    就想要出去散散神,最近的就是坦坦荡荡馆:去看看女儿也好,看看朕还有旁的孩子,不只有这种来跟朕讨债的。


    姜恒听闻皇上到了,想着倒是正好,跟皇上好好说说这阿芙蓉的事儿。谁料皇上进来的时候就是满脸怒色。


    秋雪倒了茶,姜恒亲手捧过去:“皇上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儿吗?”


    吐槽这种事情是会上瘾的。


    皇上原本没有跟姜恒说过弘时也罢了,既然开始了,就有些刹不住车。


    此时他挥手让宫人都下去,只有他们两人在屋里,就开口道:“弘时……朕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朕给了他恩典让他去看齐妃,他不思反省不思上进不说,反而不回一声就跑去外事衙门玩了大半日。”


    “这还不算,还敢来九州清晏求见,与朕扯什么他去玩都是为了朕,都是一片孝心!”皇上说到这儿深吸了一口气,显然被气的需组织下语言:“还说他遇到了两个英吉利商人,给他送了一味英吉利皇室都用的,最好的解乏提神的药。”


    “他一听说就想起朕来了,又听苏培盛说朕肝火旺,正好拿来孝顺朕!”


    “孝顺朕?他怎么不气死朕呢?!”


    说到这儿,皇上又恼了,想起方才弘时提的‘苏公公告知儿子您近来肝火旺’一事,就立时把苏培盛叫进来,冷道:“你如今是嫌脖子长得太结实了?还是这头扛在肩膀上实在累了想摘下来歇歇?竟然敢跟皇子透露朕的喜怒!那下回是不是要拿给弘时朕的玉玺?”


    苏公公百口莫辩叩首不止,心里一百个后悔: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该暗示一只狍子!我有罪!


    他忍不住拿眼角去溜信嫔娘娘,想着能不能看在过去彼此客气的份上,信嫔娘娘替他说句好话。


    而姜恒正在想的却是另外一件事:英吉利商人给弘时解乏提神的药?难道他们胆子这么大,直接就从皇子这儿下手推广鸦片了?


    那她倒是好跟皇上提起此了!


    坦坦荡荡馆中,苏公公正在后悔万分提点了弘时中。


    而被撵出去的弘时,也很是失魂落魄:皇阿玛……怎么一点儿都看不到自己的孝心。


    弘时看着手上的银盒。


    要不再去看看额娘吧,昨儿那一场争吵下来,看得出额娘被关在这圆明园也是委屈坏了,以至于肝气极重,从前未见额娘对自己发这么大的脾气。


    而且皇阿玛不肯接受他的孝心,想来额娘不会这样对他。


    第84章 禁绝


    姜恒也算是变相救了苏公公。


    她将商单拿给皇上看,后面还额外附上了英吉利商人备货的数目和要价。


    货品的价单与名录一向是分开的,因价单冗长琐碎,货品的级别、进量多少都会影响价格,所以单独列了厚厚一本价目表。


    要只看货品名录,进口些阿芙蓉片似乎没有什么,就跟金鸡纳霜等西洋药放在一起,似乎人畜无害似的。


    但姜恒特意把价格摘出来给皇上瞧。


    皇上接过来一看,果然蹙眉。


    苏公公就此得以跑路,然后心有余悸提醒自己,以后一定越发谨言慎行:皇上今日这么轻松饶过他,想来也是知道他的本意是拦着三阿哥不要面圣惹火的,并不是敢泄漏御前事。


    这个举动算是合了皇上的意,只是办的不灵。下回可要把差事办更好些。


    而屋里,皇上正在心算数额:“英吉利第一年就能进一百箱炼制过的上等阿芙蓉片,一箱又是一百觔。”


    这第一年就是要一万斤流入大清!


    如今本土的阿芙蓉片和成品福寿膏,基本只有云南和四川有产出,而且川地的产量和质量远不能与云南的相比。


    皇上对全国各地上报的粮米、粗盐、棉花、木柴、煤炭等基本民生必需品的价格都可信手拈来,随口说出,这等其余不常用的物品市价则要想一想。他闭目想了一会儿:“若是朕没记错,普通的滇膏每斤作价十两白银,太医院所用的上好的滇膏则贵十倍。”基本与等量的黄金同价。


    姜恒今日也问了刘太医,刘太医是个财迷,所以对价格记得很清楚。


    她倒是诧异皇上居然能将这种东西的价格都记在心里。


    可见这里的内务府要想用一个鸡蛋二两银子来糊弄雍正帝,说不定就会当即走上投胎的路。


    于是她接着皇上的话说下去:“臣妾今日问了刘太医,说是民间医馆绝大部分是用不起滇膏的,基本用的都是掺了杂土与阿芙蓉片炼制的川膏,有的一斤甚至两三两银子就能买到,就是效力不精纯。”据说有的做麻药用下去效果太差,那郎中刚下刀想剜疮,病人就嗷的跑了。


    这杂质多的连基本药效都没得,也就谈不上上瘾,甚至还不如烟草。


    但姜恒知道英吉利东印度公司弄来的绝不是这种。


    皇上记起自家的价格后,又看商单上英吉利商人的标价:上等的阿芙蓉片,还是炼制过的,居然一斤只作价一两白银!


    姜恒翻到价格的时候,也是触目惊心。


    所谓倾销不过如此,先用低价打开市场,占领大量的市场。


    估计等人普遍上瘾后,英吉利就要再抬价大赚特赚了。


    在对比英吉利能拿出来的数量少得可怜,却又卖的格外昂贵的金鸡纳霜等西洋药,皇上便冷道:“世上再没有这样做买卖的。”


    说完后忽想起一事,将苏培盛叫进来吩咐道:“立刻去寻弘时,将他从英吉利商人手里拿回来的什么糖丸要过来!”


    到底是自己的儿子,皇上今日恼了把他撵走,但可不愿见他真的吃了什么祸害身体的东西。


    且说弘时确实是带着一片孝心,见皇阿玛不肯接受,就郁郁寡欢直接来到齐妃处,将阿芙蓉片制成的糖丸给近来同样‘暴躁’的额娘用了一点。


    不过他记得那英吉利商人也就在水里放了四粒。


    他忖度着额娘是女子,又是头一回用,就还少放了两颗。


    只是英吉利商人是素日吃喝惯了的,不比齐妃第一次用,那效果异常明显。齐妃何止是‘忘忧’,简直是亢奋感性的不行。


    先对着儿子声泪俱下又哭又笑唠叨了好一会儿不说,甚至一阵风似的来到隔壁的年嫔住处(宫人都跑不过她),一见年嫔就抱住落泪道:“我苦命的妹妹啊,你说你这么个好模样,怎么就失宠了呢?怎么就再也见不到皇上了呢!”


    年嫔:……有病啊,忽然跑过来捅我一刀。


    不过她很快发现了齐妃异常的精神状态,连眼瞳似乎都比往日小许多,看上去还挺吓人。心道:完了齐妃终于被关疯了。


    于是连忙想把自己挣扎出来,又急声叫身边宫女按住齐妃,别让她扯着自己了。


    苏培盛带着太监就是这时候到的。


    他今日为了将功折罪,听了皇上的吩咐后,就亲自带着几个内监到处找三阿哥,要收缴他手里的银盒药丸。


    谁知去了圆明园阿哥所扑了个空,只好又赶紧带人一路跑到这福海之西齐妃处来寻。


    这一来就见到了被额娘异常吓傻了的三阿哥,以及齐妃和年嫔处俱是目瞪口呆乱做一团的宫女。


    圆明园的太医自觉要比紫禁城的太医低一头。


    尤其路太医年纪还轻,今年刚满三十岁。


    于是在路上见了刘太医就忙堆笑上前作揖。刘太医看他跟前引路的小太监服色,以及两人共同的前进方向,就笑道:“小路也是蒙万岁爷召见?”


    提起这事儿小路就激动加紧张,手脚都发麻,连忙再次拱手作揖:“正是。学生这是头一回面圣,还请大人指点。”


    以两人在太医院的官职之差,小路叫他一句大人,刘太医也受得起。


    且小路虽然谦卑自称学生,但没有攀关系叫什么师父师兄的,刘太医也觉得这人挺乖,就笑道:“万岁爷跟前,答话要恭敬当然是要紧的,但最要紧的是言之有物,切不可畏缩怯懦词不达意,也不要满口医书说些书呆子话叫万岁爷费神。”


    年轻的大夫有个通病,说话怕病人尤其是怕这种尊贵的病人不相信,总要掉书袋来从医书里引经据典给自己佐证。


    殊不知这些病人的耐性最差。若是在他跟前切切说多了书本知识,他们反而觉得你心虚急切只顾卖弄,不如那老神在在的老大夫稳重拿手。


    刘太医这也是金玉良言了。


    路太医连忙再次真切谢过。


    之后两人就闷头赶路,在心里排演下一会儿面圣怎么回话,就不再闲聊了。


    且这两位太医非常默契并没有相互打听对方蒙皇上召见所为何事——这可是隐形的规矩和忌讳。


    尤其是刘太医在各处混得开,耳朵几乎是‘四通八达’的,早听说了,这位小路太医与另一位老黄太医是被指了负责圆明园福海之西两位嫔妃的。


    听说昨儿齐妃娘娘身体忽然出了状况,急宣了太医;听说还是三阿哥去探望之后的事儿;听说齐妃还跑去年嫔那里闹了一场,最后甚至惊动了慎刑司,慎刑司苏嬷嬷还面圣去了。


    这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怕就不是他该打听的了。


    刘太医的好奇心很好的刹在了会害了自己之前。


    两人到了九州清晏,皇上却把他们一起宣了进去。


    皇上自己再热,也能给别人起到消暑降温的作用。刘太医和路太医走进去一看皇上的脸色,就开始抖起来了,顿生凉意。


    “过了一夜后齐妃如何?那祸害人的药丸验的如何?”皇上也不要刘太医回避,直接就问起来。


    路太医开始从怀中取东西,很快掏出一个扁制银盒来,躬身递给苏培盛,再送到御前。


    皇上认得这就是弘时昨儿要供给自己的东西。


    说是什么西洋人做出来的糖丸,跟当年的金鸡纳霜差不多,都是一剂见效的好东西!可以解乏提神,弘时信誓旦旦说自己眼见那英吉利商人喝了后很快精神奕奕,说话快了许多,显然思绪转动也快了。


    当时皇上只是嗤之以鼻,觉得弘时被人骗了。


    怎么说呢,前世给皇上供仙丹的人,说的比这更好听!那才是天花乱坠呢,弘时的词汇比起来贫乏多了。


    从路太医手里接过银盒的苏培盛也认得这东西:昨儿三阿哥还把自己叫进去让自己给皇上添茶,在茶里放这东西呢!


    苏培盛当时就为难道:“三阿哥,万岁爷要入口的东西,还是西洋的东西,总要太医院先验过的……”


    换了先帝爷与太子关系紧绷的时候,太子夜里从帐篷外看一看就是窥测帝踪心有不轨,像三阿哥这样直接献上什么成分不明西洋药让皇上吃的,简直令苏培盛想给他跪下。


    然而三阿哥只是一脸懵懂:他是亲眼见那些西洋人用这种糖片泡水喝了的。难道他们还会毒害自己不成?


    于是理直气壮道:“那就让侍膳太监来试一下,这有许多呢!”


    皇上当时的生气就变成了泄气:这孩子总是这样,踩着他的底线犯蠢,若说他是故意害人对自己有什么歹意,应当也不是。但就是没头脑,见了西洋药不探究清楚就兴头头揣回来给自己用。


    有点心思,但全没用在正地儿上,也用的不对。


    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永远是一种博弈,哪怕是父与子,君与臣也是这样。要不是明君能压住各色臣子,要不就是臣子架空君王。


    皇上是个精力旺盛较真的人,不但能压住满朝臣子,还会通过他的行动和言语,像是修剪花木一样来修剪他的臣子们,去除他们身上令他不喜会影响他做皇帝工作效率的部分,留下好的部分,将朝臣们去芜存菁。


    可弘时愣是把皇上整的倦了,堪称是槽多无口,令皇上心中放弃了修剪他,不得不说作为儿子能做到这个地步,其实也是另一种胜利。


    皇上无语之下,就把弘时撵走了。


    昨儿皇上一来没料到这东西就是阿芙蓉片,二来也没想到,这孩子还两头孝顺,转身就将这药丸送给了齐妃吃。


    闹出了昨儿一场闹剧。


    好在齐妃年嫔都在福海之西,没有动静传到外头去。


    且说齐妃的异常当场把弘时吓懵了,怕的不行。


    一来是怕自己害了额娘,二来是后怕,终于想起了,自己今儿差点把这盒东西送给皇阿玛吃!要是皇阿玛吃了龙体有恙,他岂不就是弑君杀父的死罪?!


    这样巨大的后怕击垮了弘时,以至于他今日根本起不来床,不停在发烧呕吐,太医去看的时候还抓着太医痛哭流涕的:“额娘无事吧?这群该死的西洋人,都是他们害了额娘!害了我!你们要替我向皇阿玛陈情!”


    路太医婉转禀报后,皇上也又是恼火又是无奈,这儿子还能怎么办?


    只好让太医盯着他,让他先养病吧。


    路太医汇报完毕,换刘太医上场。


    刘太医是刚按照姜恒的说法做完动物实验,来给皇上汇报的。


    有齐妃事在先,皇上听刘太医的试验结果就格外上心。


    刘太医也就调整了语序说的很细致。


    他先是按西洋人所述新法,将做成烟膏状的阿芙蓉烧了,通过铜管将烟引入关着小雀儿的密闭笼中。果然有的小雀儿立刻就暴躁彼此啄起来,有的则是扑腾翅膀都不会了,爪子也无力根本站不住,直接掉到了笼子底下。


    甚至性喷了极浓的烟过去,还有小雀儿就此丧命。


    其实刘太医最后的一次,那烟喷的实在太浓了,他也分不清小雀儿是被烟气呛死了还是毒死的,但他选择把这件事重中之重汇报。


    这是作为太医和财迷两方面的灵敏度。


    服用福寿、膏的病人他见过不下于十个,那种飘飘欲仙的姿态和忘记一切外物痛苦的样子实在骇然——能让人忘却被刀子剜肉的疼,也就代表着旁人拿刀是要捅下去只怕也无法反抗。


    且那些用过此药的王公贵族无一不依赖至深。


    然而世家也不是各个都有这么多闲钱的,许多老太爷起初是为了病吃福寿膏,可上等福寿膏就是价比黄金,且越吃越要多。家中儿孙若是供应不起,吃药的老爷们就会暴躁唾骂儿孙不说,还多有为这个暴起伤人的,再慈祥的人都禁不住那附骨之疽一样的折磨,会变成人中恶鬼。


    若是这东西便宜下来,寻常殷实富庶人家都能买得起……刘太医简直不敢想象。


    这一日,路太医和刘太医在九州清晏留了一整天。


    不光给皇上解释,还要向随后赶来的两位亲王解释。


    皇上不止命人宣了怡亲王,还命内监疾驰往外事衙门将老九也叫了来。


    九爷是爱赚钱,但他是爱赚别人的钱,起初将阿芙蓉也作为货物的一种通过外事衙门的审核,随着商单递到御前,是觉得西洋人这价格实在便宜,可以将太医院和民间医馆的麻沸药物的高价打下来。


    现在听太医这样一说,自然也意识到了,只要这东西流传起来,必不是大清挣西洋人的钱,而是要立时就要倒转过来了。


    他不禁后怕起来道:“若是此物传开,不但银子滚滚向外留去,连这天下臣民的身子都要给掏空了,自此官员不思朝政,百姓不思农事……岂不是如遭了瘟一般?”


    贸易中弄走的银子,相当于喝血,同时再弄坏举国上下人民的身子骨,就相当于敲骨吸髓了!


    九爷想的冷汗都下来了。


    “我这就回去将那东印度公司的英吉利人都驱赶出京!”九爷忙着就要起身去办,十三爷倒是更懂皇上心思一些,眉目间阴霾浓重加重了些惩处道:“九哥,何止驱赶出京,命兵士押送他们出海到船上去,免得他们于外省逗留!且从此后叫他们永不得再驶入我国港口,更不许踏上咱们半分土地!”


    皇上冷声补充了两句:“旁的英吉利人可以走,正好让他们带信回去给英吉利国王!但那两个给弘时塞阿芙蓉的商户,直接留下送入刑部牢狱,断了他们的阿芙蓉片,朕倒要留下他们瞧瞧是什么样子。”


    姜恒没想到自己有生之年,还能看到整箱的鸦片。


    一看就分量颇重的木箱子被摆在皇后同乐院正殿的地上。


    起初姜恒也没有认出来这是什么。


    她到皇后宫里请安,总要路过裕妃的住处,两人差不多总能一起到同乐院。这日也不例外。


    一进门,裕妃就忍不住道:“哪里的水沟子怄了吗?好一股子味道!”入座后,眉头就皱的更紧了。


    因裕妃坐在离皇后近的地方,难免这味道就更冲一些。


    皇后也不知是叫这味道熏得还是正在生气,脸色也很不好看:“记着这个味道就好!这是西洋一些歪心邪意的商人弄得阿芙蓉片!”


    姜恒这才惊觉,原来这就是鸦片。已经被提炼过,团成了一个个结实的圆球,周围塞着一些草叶做垫,装在平平无奇木箱子里。


    在姜恒记忆里,见过最多的描写吸鸦片的就是张爱玲了,昏暗的炕,烧烟泡的灯,永远歪在浑浑噩噩烟雾里的人。


    就是这样的一个个圆球,毁掉了许许多多的人,把他们的皮肉烧成了烟雾,骨血化作了银子流入了外商的腰包。


    “皇上口谕,道那些个西洋商人最擅钻营,说不得就会寻路子,将这些害人的东西送到出宫办差的太监手里。这东西是会成瘾的,若是有的太监鬼迷心窍用了这些,说不得就会被勾起瘾头来,做出些戕害主子的事情。从今儿起要彻查宫中内监有无用阿芙蓉片的。你们便是为了自个儿,也回去各自好生查一查自己的宫人!若有异常的,直接押送慎刑司!”


    姜恒不由再一次感受到了皇上的细致和见微知著。


    既然要堵要杀要禁,就从身边开始。


    中国的皇帝用一些阉人,一向是被西洋人所惊异的事情。


    而他们的经验也是:皇上让他们贴身伺候,想必最信任他们,听说前明的太监,都能任免官员,可见非常有权势,说话很管用。


    于是西洋人、倭人、高丽人来往中国,许多都按照祖先前辈们的经验走这些阉人的路子。


    皇后脸色严肃:“今日给你们看这阿芙蓉片的样子,就是要你们回去清查各宫!”


    姜恒应的是最郑重的。


    圆明园的嫔妃不多,除了主位外,只有七八个常在答应随驾到了圆明园算是添头。


    而英吉利商人要结交收买太监,想必紫禁城里各大采买上头的内监,才是重头。


    于是帝后迅速犁了一遍圆明园后,就将目光再次放回了紫禁城里。


    圆明园都摸出来两个偷偷用烟膏的内监,估计紫禁城里只会更多!


    苏嬷嬷正好完成了圆明园分部的建设,此时便奉命跟内务府总管张嬷嬷一同回宫,清查紫禁城里有无太监夹带西洋的阿芙蓉片入宫。


    姜恒也很关注宫里禁烟的消息。


    常青再来的时候,就问起了他。


    圆明园的大膳房是常要跟宫里来往的:圆明园备的菜蔬果品是很全,但像是一些珍贵的干货、海货,仍旧是宫里的库房存储着,需要来回运送,因而膳房总管常青应该是最了解宫里消息的人。


    常青就道:“果然查出了十来个人呢。就藏在自个儿屋里,用抽旱烟的烟杆子点了对着吸,连带着一屋子都上瘾。如今人已经都送了慎刑司去了,再有旁的罪过可就得送安乐堂了!”


    又陪笑道:“自然或许有些人才摸上手,并无瘾头身上也没有存货,连慎刑司都查不到。但娘娘也不必担心,他们外头也没了路子。”


    “奴才听说,皇上命九爷将英吉利的商人撵了出去,只说这什么东,东……公司的商人再不许入境,连港口都不许他们靠。又令人给英吉利的国王乔,乔氏……”


    常青见信嫔听得专注,就实在痛苦。他脑子是很灵,但这些西洋人的称呼古怪他实在记不清,现在想讲也讲不明白啊。


    姜恒也就不问他了,直接等着问皇上。


    皇上最近显然一直在忙这件事,直到六月,才有空再来素心堂用膳,之前也不过来看一眼母女俩就又匆匆离去。姜恒也没有时间细问。


    这日皇上既然能留下来用膳,就说明总算闲下来一点,这件事也告一段落了。


    果然听姜恒问起,皇上就告诉她,她的祖父已经到外事衙门坐镇去了。皇上还曾宣这位做过两广总督的老伯爵问过话,他也极支持皇上禁绝此物:“早在先帝爷年间,沿海有些港口就有人偷运阿芙蓉片了,只是量太少太贵,未曾风靡。但已见其害。”


    皇上见姜恒听得认真,就又道:“朕已然给英吉利国王乔治二世捎了信。”常青绞尽脑汁记了个英吉利国王乔氏,其实人家叫乔治二世。


    曾经先帝爷跟法兰西路易十四国王的通信比较友好,这回皇上的信则完全是另一个风格。


    信函强烈谴责英吉利东印度公司意图倾销阿芙蓉片入中国的行为,从此东印度公司永久禁入大清。


    横竖西洋各国要跟大清交易的也不差英吉利一家。


    这时候的大清,对比还没有开始工业革命尚未起飞的英吉利,还是有这个底气的。此时要着急的是需要大量茶叶绸缎进口的英吉利,想来乔治二世国王会再派国家使臣过来沟通解释这件事。


    起码不要把两国贸易完全断掉。


    而为着三阿哥和齐妃闹的这一出,倒是让皇室里最先警惕起这阿芙蓉的危害来。皇上很快如前世般下达了禁绝外来阿芙蓉片入大清的圣旨(除了西洋,周边如真腊、安南其实也生产阿芙蓉,统统禁止入境),这回可就要严苛多了。


    不但禁止外来的,连本国的云南和四川的种植地都直接如铜铁矿一般,全部收归国家所有,以后的产出和制备药用阿芙蓉,全部归官府调度,私下制作烟膏重罪流放,量大者还会择优处以极刑。


    为此,皇上连烟草都不让十三爷多抽了。


    被迫戒烟的十三爷,只好每天把太医院配的龙脑薄荷粉塞搁在鼻烟壶里,跟只大猫一样狂吸薄荷提神。


    这都是后话了。


    只说六月底,皇后特意把姜恒叫过去。


    “敏敏近来吃睡如何?”


    姜恒只是简单说了下敏敏的近况,就安静下来等着皇后发话——屋里只有贡眉在上茶,皇后手边难得没有堆起的账目,显然是有话要跟她细谈的样子,敏敏应该是个开头寒暄。


    果然,皇后见她明白自己有话要说,唇边就多了几分笑意。


    “明年,就是皇上登基第五年了。信嫔,你是万岁爷登基第二年入的宫吧。”


    姜恒也就隐约猜到皇后叫她来是做什么了。


    果然皇后道:“明年春又是三年一度的选秀了。本宫想着,到时敏敏也出了周岁,你帮本宫些忙如何?”


    “虽说当年把你们这些新人送入储秀宫学规矩,是年氏的一时起意,但皇上和太后娘娘想着新人学一学规矩也是件好事。你是经过此事的翘楚,如今又是主位身份足够——明春新入宫的秀女由你安排嬷嬷们教导一二如何?”


    姜恒:……这算什么?让她去做当年贵妃的工作吗?


    我从储秀宫来,再回储秀宫去,屠龙少年终成龙?


    姜恒完完全全不想接这个烫手山芋。


    第85章 不必进新人


    且说皇后单独召来姜恒透漏此事,并非硬派的意思,是想看她本心愿不愿意插手这件事。


    来年储秀宫新人学规矩事件,当然是太后和她这个皇后全权来定,位份上足够的熹妃和裕妃都自然而然要跟着搭把手。


    倒是姜恒这个信嫔:论起来是主位,跟着参与些重要宫务,算是一种抬举,也是增加她在未来新人里的威望。


    但这事儿又很微妙:信嫔现在基本取代了当年的年贵妃,成为了专宠的宠妃,要是她参与这件事,一点小事做的不到位,说不定都会有闲言碎语发酵起来,说信嫔恃宠而骄,作为宠妃果不其然要打压新人。


    故而皇后今日特意召她过来,提前跟她透个信儿。


    也是想看下信嫔的反应:若是她欢天喜地急于参与些决策性宫务,那皇后就分她一部分权,要是信嫔怕事不愿连累了自己名声,露出为难之色,那就不让她参与就是了。


    谁料自己说完此事,就见信嫔脸上依旧是笑眯眯的,竟一时看不出信嫔的倾向。


    姜恒其实只是激发了‘社畜机制’,对领导摆出了标准下属脸,根据以往职场经验,领导当面说了什么,哪怕是极不愿意的委任和工作,也最好保持微笑听完,组织好语言后再一总拒绝。


    要是随便想个理由填过去被领导有理有据驳回来,那再想摆脱这个任务就难了。


    而皇后倒是为信嫔这份定力有些微惊。


    她一直觉得,信嫔是个性子好也命好的人,天然乖巧,在性格上正好介于熹妃的沉稳和裕妃的活泼之间。也是从前皇后从未跟姜恒讨论过什么宫务正事,基本就是团体会议里的提两句,私下里基本也都是为了敏敏的事儿才会说话。


    这头一回单独交代大事,却发现信嫔在沉得住气这方面,竟不下于熹妃。


    于是皇后索性直接道:“你心里知道这件事就是了,回去想想再说。内务府关于明年选秀的草拟才递上来,这事儿一点也不急。”


    姜恒也于此时体会出皇后应当是来示好提醒她的。


    于是谢过皇后,才打同乐院离去。从皇后宫里出来,还在回去的路上,姜恒便开始脑写起了预案,怎么能名正言顺跟这事儿脱钩不沾边。


    然而她的预案,都没有用武之地。


    皇上在根上就将这件事抹过去了。


    每三年一次的选秀,若国无大战大丧,是不可能不办的,满蒙汉八旗的适龄姑娘们,若不经过选秀,根本没法自行嫁娶。


    除非如康熙十二年到二十年那般,朝廷忙着平三藩,选秀耽搁了两回,属于皇室不可抗力中止选秀,姑娘们才能在超过十八岁后,由各旗都统汇总了该旗下超龄秀女报上御前,皇上御笔勾准,方可自行聘嫁,流程严格。


    况且比起八旗的姑娘们,其实那些个皇室宗亲王孙公子更盼着三年一次的选秀——等着娶媳妇呢。


    康熙爷能生,那一堆儿子的婚嫁大事自己生前没管完,就全都归雍正爷这位兄长来管了。先帝爷的皇子里从老十六开始,今年都还不到二十岁,没了阿玛做主,可不就得靠着自己皇帝哥哥从选秀里择名门淑女指婚吗?


    这是未婚的小兄弟们,还有未婚的大侄子们!


    跟皇上年龄差不多的兄弟们,孩子可都是大个位数起步的量,有的两位也打不住,到了娶亲的年纪,可不是都伸着脖子等秀女指婚吗?


    选秀是势在必行的。


    内务府关于选秀工作的启动草拟书,一式三份,皇上、太后、皇后各递了一份。


    毕竟次年二月底秀女就要入宫参选的话,这会子内务府就要开始准备了:光前期各旗的统计和确认工作,就要三个月不止。


    而皇上先将内务府的折子留中不发,这夜批完折子后就往太后住的月坛云居来。


    晚膳后凉风习习,太后正在绕着小花园的石子路散步。


    见皇上到了,太后就命人上茶,留皇上说话:“正好你来了,哀家还要跟你说来年选秀之事。”


    除了选秀,太后还惦记着弘时。


    她已然知道皇上是不喜欢弘时这个长子的,而弘时这孩子实在也不大争气。但太后在孙辈上,就跟天下所有隔辈溺爱的祖母一样,基本处于盲目乐观状态:孩子不懂事?那就是还没长大呢!等娶了媳妇就好了!


    于是打齐妃犯错起,太后就在借着年节留意满八旗中的亲贵之女,想着给弘时娶一房好媳妇,让儿子跟孙子的父子情分缓和一下。


    这是头等要事。


    皇上见太后命人煮茶,显然要长谈,倒是也合了他的心意,母子二人拾阶而上,在最高的月亭处坐下来。


    太后所居的“月坛云居”,是圆明园最为开阔地势也最高的院子,取如明月于云中之意。


    就因太后住在这儿,姜恒自打到了这圆明园,已经瘦了好几斤了。生完敏敏后,哪怕努力控制也仍旧上浮了一点的重量,就通过这些日子爬山将敏敏送给太后消耗掉了。


    虽然上下出门费劲了一点,但这处月坛云居到了夜里,月色真是极佳。


    以至于母子二人坐下,一时都没有开口,俱是望着皎皎明月,各有心旷神怡,将凡俗之事忘却之感。


    直到茶水果品上来,皇上才挥退宫女:“去给皇额娘添一件披风,这里不必你们伺候。”


    亲自给太后斟茶。


    太后看着皇上,满眼的疼爱几乎从眼中溢出来:“打端午前,皇上就为各地夏收之事操劳忙碌了许久,前些日子又闹出宫中清查阿芙蓉的事儿来,皇上可是又见瘦了。”


    皇上迎着太后的目光,也露出几分笑意:“朕夏日总比冬日稍为清减,皇额娘不必忧心。”


    太后呷了一口茶,这才缓缓起了个头:“说起这阿芙蓉的事儿,哀家听说原是弘时先带进宫来的,还让齐妃误食了,好在你没入口。”


    见皇上提起弘时来就要皱眉,太后就叹道:“弘时这孩子,不可你的心,哀家都知道。然这都是齐妃没教好的缘故,她自己就素性焦躁,把个孩子也教的不稳重起来。”把锅扣在齐妃身上后,太后又适时抛出自己的娶媳妇论:“等明年选秀,皇上给他挑个上佳的福晋细细劝着就好了。”


    皇上对弘时的婚事早有计划,一定给他挑个厉害的蒙古格格制住他,且不一定要出自蒙古王公的亲女,可以出身旁支略低一点,但有主意有脾气的才好。


    于是皇上便道:“皇额娘放心,弘时总是朕的儿子,朕已经开始给他挑福晋了。”


    说过弘时事,皇上就提起关于选秀的另一件事:这次选秀应选尽选,挑些合宜的姑娘给适龄的宗亲指婚,尤其是几个幼弟,更要请太后费心挑福晋以备大婚,好安皇阿玛在天之灵。


    太后都边听边颔首。


    说到这儿,皇上却话音一转:“但后宫里人已经尽够了,朕就不留人了。”


    太后当即就惊讶了,原本要喝茶的手,举到半空中都悬停住忘了继续抬。


    只三连问道:“什么?后宫不留人?这怎么行?”


    太后的反应皇上也早有准备,他也不直接答话,反而一挥手,将亭子下站着的苏培盛叫上来。


    苏培盛捧出几份折子来。


    皇上拿起最上头的一本亲手递给太后。


    太后却犹豫着并不曾接:顺治帝可是在宫里立过铁牌道后宫不得干政的。


    康熙爷虽说跟顺治帝这位阿玛相处的时间并不多,自己又是孝庄太后教导过得朝政的,但成年后却对‘后宫不得干政’这一条贯彻的异常到位。甭说她们这些有儿子的嫔妃了,就算是他曾立过的三任皇后,也是没一个敢置喙前朝事儿的。


    皇上见太后不接,便又往前递了递诚恳道:“这几封折子不涉军机机密大事,且也都是好几个月前的折子,早处置过了。儿子请额娘阅看,只是想借这事跟额娘叙明,儿子素日都在做什么,又到底想做什么样的皇帝。”


    听得出皇上这是发自肺腑贴心之言,太后这才接过来。


    她将挂在压襟荷包里的折叠金丝西洋老花镜拿出来,看起皇上递给她的第一份折子。


    这是浙江督抚觉罗氏满保上的折子,皇上之所以挑出这一份给太后,不但因这份是寻常庶务不涉军机,更因为这位觉罗满保是正儿八经的红带子,爱新觉罗氏,按说是最能跟皇室一体同心的。


    可就连这样身份的官员,也私心颇多。


    这是十一月里的折子。


    奏的是因冬日北方河道结冰,许多浙江的船只能被迫留在山东河道无法返回之事。


    这也是常有事,太后往下看去,只见满保还提出了解决方案:浙江粮道蒋国英预备先从漕运上支十五万两银子,新造六百余艘船应急。将来的五年里再用这六百艘新船逐渐将漕运上已满年限的老旧船只共五百八十余艘陆续替换下来,此项更换船只便不再向户部支领银钱,以平账目。


    太后看过一遍,颇为不解问道:“哀家不通外事,但若要以后宫事儿来类比着瞧——一时旧物不凑手令挪了库银打造新的,倒不失为应急之法,难道这不行吗?”


    老旧船只总要换的,提前支用出银子造新船,既能解了冬日船只不足的急用,又能用之与将来,难道不好吗?


    皇上颔首:“是,若只看满保上的折子,倒不失为灵巧不拘泥之法,朕只怕还要赏他跟蒋国英!”


    随后皇上一点头,苏培盛就递上另外的折子。


    太后注意到,这些折子是装在一种带锁木匣里的,可见是密折。


    太后取过细看后,不由勃然而怒:“这满保和蒋英国竟敢如此欺瞒皇上?”


    这几封密折分别是苏州织造高斌以及山东粮道黄奇峰等人上的。


    山东粮道上的密折意在说明山东地段的河道虽结冰,但他们山东粮道早料着此事,所以早命浙江的船提早返航了。‘听说’浙江粮道以船只困于山东境地为由要建新船,他们实不知此事为何。又不敢擅揣,就密折报与皇上知晓。


    这明显是个不想背锅的在拼命甩头:浙江要银子要船是自己的猫腻!我们啥也不知道,可别牵扯我大山东官场,请皇上明察!


    而就在江南之地的高斌,折子则告状告的更直白:蒋国英于粮道上有十万两银子的亏空,故借口造船之事,上通浙江督抚满保,意图支取浙江漕运税收填补自己的亏空!至于那六百艘新船并非新造,乃蒋国英派人勒索漕运上商户民户,逼取征用民船,稍加修造作伪以填塞数目。


    太后抬起头看着皇上。


    皇上面对着这世对自己全然只有关怀的生母道:“额娘从前问过朕,为何要比皇阿玛年间多增数十倍可上密折的官员数,每日看这样多的折子,岂不是太劳累了自己——如今这就是答案。”


    “若是山东粮道不能上密折,若是高斌等浙江官员不能上密折,那满保的折子朕就会批复下去。”


    “一旦这样的折子照行,满保无事,蒋英国无事,甚至朕的浙江粮道也无事——蒋英国将亏空补了朕倒是不亏的。”


    “但皇额娘,漕运上数百民户只怕要倾家荡产。以蒋英国为人,必然不会去勒索那些有官场关系的漕丁,只怕会去逼迫没有靠山的升斗之民。许多漕丁漕农一家几代人就以一船为生计,若失船只,举家投水赴死者只怕也不在少数。”


    皇上将手覆盖在密折的木盒上,尽量张开,像是希望自己的手能覆盖到整个天下,能庇护他所有的子民。


    可人非佛陀,只手可覆天地。


    “故而朕只能将心耳神意付之于天下。若是朕于养心殿多批一刻折子,能救六百户漕丁,朕如何能不去做呢!”


    太后望着儿子,只觉得眼睛酸楚。


    她还记得先帝爷在时,皇上自称天下第一闲人的样子,正是为了不露出夺嫡之心让先帝猜忌。


    那时候这孩子一定心里很苦吧。


    哀民生之多艰,当时却只能袖手于民生之多艰。


    太后不免摘了花镜,拿帕子拭泪道:“皇帝的苦心哀家所知不能有万一。但这些年哀家哪怕身在后宫,也听了许多皇帝登基以来所筹措的大事。便如摊丁入亩、改土归流,官绅一体当差,哪件不是千头万绪的大事?却都是几年间就料理了。”


    “哀家自不能拦着你改动朝纲,但有时想想就心疼,都不知你是如何撑下来的,每日要批多少奏折见多少人,要将自己忙成什么样子。”


    皇上只露出一点疲倦的笑意。


    皇额娘哪里知道。


    在四年内做完这些事,就已经是他控制后的结果了。前世这些事都是在他登基两年内办完的,期间甚至还加上了平定青海叛乱之战。此世已然是尽量放缓节奏,把之前疏漏都弥补的结果了。


    皇上面容上当然是有疲倦的,但更多的是死生不改其志的坚定:“朕只想着内外一心,为国家万民谋生谋安居。”


    “皇额娘也知道,朕于酒色二字上实觉不过如此,很不必沉溺。”


    “如今后宫人就不少,朕觉得信嫔相处着舒坦可心,若去后宫,便想着去永和宫才能真的放松欢喜一二。因而有永和宫一处,也就够了,再多朕也无暇去的,徒增事尔。”


    不必皇上多解释,太后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如今后宫就有许多妃嫔未曾侍寝甚至未曾面圣过,也是妥妥的新人,那么明年再多选人进来也是一样的,他照旧没时间去召见去一一选看这些妃嫔合不合意。


    皇上的心志本不在此。


    只是此事太过突然,太后还是又喝了一杯茶,沉默了片刻后,才接受了这件事。


    最后释然一笑,直接问皇上道:“你不留新人这事儿,信嫔知道吗?”背后还藏着一句,不是信嫔跟当年贵妃一样,立志要一直专宠吧?


    其实太后直接把这话问出来,皇上倒是放心了:可见皇额娘也很喜欢她。直问出来才显得没有芥蒂,要是太后反而绝口不肯提信嫔,说不定才是心里直接存了偏见。


    皇上今日来跟太后将话说透,原就是发自肺腑的。


    更不会让妃嫔替自己担事。


    他待臣子都是明旨“天下后世或以为是,或以为非,皆朕身任之,于臣工无与也”,不让臣子替自己背锅。


    何况信嫔是自己的人,他既然来跟太后说这件事,当然要虑着太后误会是信嫔恃宠而骄不肯后宫进新人。


    皇上摇头:“她并不知道。朕只是自己这样想着,便先来与皇额娘说。”


    太后最后也是一叹一笑:“罢了。都随皇上去吧。你不是先帝爷那等八岁登基的皇帝,哀家也不是孝庄太后那般能够操心劳力的太后。帮不上你什么,总不能还倚着长辈的身份,强令你做些什么不乐意的事儿。”


    “若是辜负了你为天下万民的志向,哀家才是对你不起。”


    皇上这夜与太后剖心相谈甚久,只觉心中块垒消除了不少。


    谈的是今生事,太后却不知,皇上弥补的是从前多少年的深憾。


    前世他比这要忙的多,也可以说不要命的多。


    但人都不是石磨,能够永恒的没有情绪的转着。有时候皇上也觉得疲惫深重,也觉得委屈,可并没有长辈亲人能诉说。


    养心殿里的佛堂,仿照乾清宫的偏殿一样,挂着先帝和太后的像。


    皇上有时累的紧了,就会去佛堂盘膝而坐,与阿玛额娘说说话,诉诉苦。只是他心中清楚,他对着倾诉的,是他拟想出来的爱护体谅他的父母。而并不是已经仙去的真正的康熙爷和孝恭仁太后。毕竟他真正的父母,一个是君心难测的皇上;一个是更偏心弟弟,在他登基后,甚至都不肯当太后的额娘。


    从头到尾,能听他倾诉的长辈,也只有捏造出来的慈爱虚像而已。


    可如今,他终是有了会安慰他体谅他一切决定的长辈。


    太后方才的眼泪,也是落在皇上心里,填补了很多年前,他坐在两张画像前的伤感。


    “去素心堂。”出了月坛云居,皇上坐在轿辇上吩咐。


    然而皇上到了素心堂后,却被告知信嫔不在宫中,而是去金鱼池看鱼了。


    皇上止住内监要去通传请信嫔回来迎驾的步子,只道:“朕过去。”


    方才与太后说过话后,皇上并不觉得累,反而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开阔心境与一种亲人体谅下越发要继往开来奋进的激动。


    也急迫的想跟信嫔说说话。


    自己这样的选择,她能明白吗?这样来自于他的郑重的长久信任,她会担负起来,在接下来永远不变地陪在自己身边吗?


    前世的十多年印证过这里的许多人,可唯独她,是这个世界新鲜的。


    皇上原本只是漫不经心看过去一眼,却又偏生撞入了眼中心中。


    姜恒伏在栏杆上,并没有让人点灯聚鱼,只是就着夜里道路上点着的宫灯,看着尾巴如扇的金鱼随意游动,自己出神。


    哄睡了女儿后,她出来散心兼思考明年选秀后的工作环境。


    不知怎的,看着游动的金鱼,她思路逐渐跑偏,从明年有新人入宫这件事,偏到了皇上对后宫的近乎禁欲的冷淡上。


    她原本以为自己不用到三年后新人入宫的时候,还在考虑专宠这个问题——她一直觉得怀孕那段时间,就足以替自己摘下专宠这个帽子了。


    有孕的妃嫔会被撤掉绿头牌,皇上应当去翻别的牌子。


    可皇上竟然真的就一直没有翻牌子,以至于她头上的帽子带的更牢了。


    当然,这也跟皇上有很长时间不在宫里有关系——她怀孕的时候,皇上正在计划着一铲子同时铲走年羹尧和隆科多,往木兰围场去了好久。


    铲走这两个根深蒂固的朝臣,前后也需要做足准备,根本就没有功夫行走于后宫中。


    姜恒记得,那段时间皇上探望她也不多。


    她越发发散思维起来:其实就在她没怀孕的时候,皇上的翻牌子也是很有限的,几乎平均不到一月一次。所以敬事房张玉柱有段时间都愁的瘦变形了。


    “大熊猫。”姜恒伏在栏杆上自言自语,皇上简直像个大熊猫。


    从数量角度看,皇帝跟大熊猫一样都是稀有物种。此外,皇上还有一点跟大熊猫很像,据说大熊猫一年发情一次,是标准的冷淡体质。


    于是姜恒至今还记得在草原上皇上接连两日过来的事情,因为那实在是太特殊了,简直是破天荒!


    难道再世为人,就真的看破了红尘,没有那些世俗的欲望不成?


    姜恒眼前看着是鱼,但其实已经浮现出皇上穿上熊猫装慢吞吞翻个身的样子,又忍不住笑了。


    “在想什么?”


    要不是栏杆高,姜恒只怕要吓得跌到金鱼池里去。


    皇上的声音骤然在耳边响起,实在是惊雷一样。


    她在心底在条件反射回答:在想皇上你转世的代价是不是被没收了欲望。当然这样的死亡回答只能在心里想一想。


    于是面上只是摇头:“臣妾看鱼看迷了。”


    皇上莞尔,握住她的手腕将她轻轻拉起来:“夜里石头上冷起来了,别伏在栏上,仔细寒气入体。”


    姜恒听他这样细致关怀,想起他与自己常说起养生之道,脑中又浮出了另一个想法,皇上是不是前世嗑药以至于磕出了阴影,所以格外在禁欲养生……


    而皇上见她始终魂不守舍似的,还以为她是让明年新人要入宫的消息给打击了。


    “是皇额娘……还是皇后,跟你提了明年秀女入宫的事儿?”


    姜恒低头回答道:“皇后娘娘与臣妾说了一回。”


    她接着还想跟大领导表白一下,虽然自己带着专宠的帽子,但绝不会打压新人的态度:“娘娘还说让臣妾跟着学点宫务,到时候新人进了储秀宫……”


    皇上见她这样垂着头说话,就打断道:“明年不会有新人进宫。”


    果然就见她极为惊诧抬头,双眸一瞬间亮的惊人,像是极晴朗的夜空中,星星忽然闪了一下。


    皇上被这种态度熨帖到了。


    而姜恒则是实实在在震惊了:难道,皇上你真的走上了禁、欲换寿数的道路吗!


    两个人两两相望片刻。


    皇上在她震惊的目光里倒是渐渐平静下来,接下来的话从容道来,像是风止雨落那样自然。


    “朕有许多想做的事情,只觉得时间怎么也不够用。”


    皇上顺着金鱼池的边慢慢走着,示意姜恒跟着他。


    而苏培盛带着人退远了些。


    “朕每日一睁眼,脑中就有无数事,睡前的时候,也总要想着明日该做什么,盘算着近来该收到哪里的折子,为何耽误还未送到。”


    “要不是身体扛不住,朕可能会一直在养心殿坐下去。”


    皇上侧头对她笑了笑。


    “故而朕实在累了,要暂时离了朝政的那些时刻,就只盼着能有一处静心安心。如今既已经有了你,也有了敏敏,朕见了你们便觉得烦恼全消,已然够了,又何必给宫中多添人添事儿。”


    人能够消耗的精力和情绪都是有限的。


    姜恒还记得她之前玩过一个模拟做皇帝的游戏。


    在游戏里,每天只有十二个时辰,‘皇帝’选择了见妃嫔就不能见更多的大臣,选择征战四夷刷军功值就注定少了时间管理京城内政,选择沉迷享乐就注定把控不住朝政。


    游戏尚且如此,何况是真实人生,远比这些要累。


    皇上之所以多少年来对后宅后宫都是单线宠妃模式,正是因为前朝在多线并行,还是极限多线并行。


    而后宫仅有的单线,还时不时就像风筝线似的断一下跑远了,先去极限忙前朝的事儿。


    这就是他的选择。


    皇上觉得姜恒跟他像真没错——姜恒当时在玩模拟皇帝游戏的时候,就把勤政值刷的老高,但后宫美人收集度就很是荒芜,一般都是为了‘身体健康数值’才会停止刷勤奋值,偶尔去后宫晃一下。


    当时当日的她,恰如此时时刻的皇上。


    那他想要的是什么,姜恒也就知道了。


    她停下脚步,扯了扯皇上的衣袖:“臣妾会一直这样陪着您的。永和宫会永远是让皇上放松安心的地方。”


    他需要的是人生的充电站。治理国家万重压力是一种极大的消耗,他需要能够暂时歇一歇的地方。


    皇上听她这么说,就觉得够了。


    她既然能明白,自己的选择和情分就不是错付的。


    他伸手握住姜恒的手,似乎是答非所问:“许多朝臣觉得朕严苛,喜怒难以琢磨,常上折自陈惶恐涕零,伏听圣训,惶恐不可终日。”


    皇上摇头:“其实朕真正的心思,真正的圣训,早已经说过无数遍了。朕给许多臣子都写过:君臣之间唯求一个诚字!只要君臣同心为国为民,偏生他们都做耳旁风,只是自作聪明揣度朕的心思。”


    姜恒看着皇上,他是在告诉她,他需要的从来是诚而已。


    可其实她早就知道。


    她看过他朱批的许多折子:与许多大臣都赤赤诚诚写下愿我君臣开诚同心。


    在这方面,他坦率的不像一个皇帝。或许世人会盯着隆科多年羹尧说话,却不去看皇上是如何信任又从始至终厚待着十三爷、张廷玉、鄂尔泰等人。终其一世,没有辜负他心意的臣子,他也未曾辜负过任何一个,给了怡亲王府双亲王爵不说,还有一个铁帽子王;给了鄂尔泰和张廷玉配享太庙的荣耀。


    尤其是鄂尔泰、李卫、田文镜几人,并非毫无瑕疵,他们也曾在办事的时候犯过错误,甚至还不是小错。可为着他们的本心是正当的,为着他们的忠心,为着他们的勤勉办事,皇上就都原谅了并且长篇大论写折子教导他们如何更好的办差。


    如此领导,实是能干臣子的伯乐了。


    但凡工作过的人,都会知道,要想遇到这样的领导有多难。


    如果这是个抽卡游戏,那么她跟皇上都很幸运。


    皇上的偏爱对她来说,是一张能用到游戏关服的最强SSR(特级超稀有)卡。


    而她对皇上来说,大概就是一个予取予求的超级氪佬,却偏生之前没抽到的那张牌。她不一定是最强最好的卡,却是恰如其分到让他喜欢的一张卡。


    他们正好适合彼此。


    皇上需要一个性情相投的,让他喜欢的看着就舒服的人作为归处,作为一个他能够休憩的温柔乡。


    而姜恒也正好需要这样一个领导——一个一旦认定人的好,只要对方不辜负他,他就会长久的打心坎里的对人好。


    姜恒对皇上的想法,从没有这样清楚过。


    对自己的前路,也就拨云见雾一样清楚起来。


    她会做好皇上缺的那张卡牌,以诚待他,保持现在的心性。如此,皇上也会是她永远的超强的SSR卡。


    第86章 封妃


    进了农历八月,圆明园中桂子飘香。


    桂花因花名谐音‘贵’,在宫中向来是常见的树木。


    圆明园中又是各品金桂、银桂和丹桂混种,花期早晚错落,桂花的香气可以从七月一直飘到九月底。


    晨起姜恒出门往皇后处请安,就常见到各处的小宫女提着竹篮,篮中还放着开了刃但剪头做成钝圆状的银剪。想来是奉命出来剪桂枝儿回去采桂花。


    因桂花花朵细小娇嫩,不能直接一朵朵摘花。只能趁着清晨一条条剪下带着桂花的枝条,回去慢慢择下花朵。


    若要取桂花的香气,或是直接择一支错落有致的插瓶,或是将一朵朵桂花取下来放在盛着水的水晶盆里飘着,屋里也就多了些桂花香。


    若要做桂花糕,桂花糖藕,桂花汤圆等吃食,还要再用细筛子将花过一遍,再一点点慢慢洗去。


    什么时节吃什么东西,素心堂的小宫女也出去剪过几回桂花,小厨房甚至做了一小瓮桂花蜜封着。


    时间浸润在日复一日的桂花香里。


    就在这桂香气中,八月九日,皇上忽然下了一道圣旨,册封信嫔为信妃,再命内务府预备封妃典仪,于公主周岁礼前行信妃的册封礼。


    这消息来的毫无预兆,就像忽然往平静的水面扔了块大石头似的。


    立时登顶圆明园内热搜榜头条。


    所有人第一反应都是错愕,然后就下意识掰手指数:信嫔刚晋了嫔位才多久来着?不,要这样说,她进宫才多久来着?


    可无论怎么掰手指,怎么数,信嫔入宫也不到三年!这,这晋封也太快了吧!


    历来规矩,三年一选秀,皇上登基以来第二回 选秀明年才正式开始。故而严格来算,姜恒还算是第一回选秀入宫的新人——只要不进下一批新人,她就是资历最浅的那届,属于实打实的新人。


    但这是什么新人啊?升位份的速度也太快了吧!


    然甭管闻听消息的人多么不可置信,圣旨已下就是板上钉钉,听说信嫔现就在接旨。那明儿众人见了面,可就要真的改口称信妃了。


    姜恒于坦坦荡荡馆接旨。


    她接过圣旨后,方才代表皇上站在她跟前宣旨的苏培盛,连忙闪身到一旁不敢再受信妃娘娘的礼。


    姜恒握着明黄色的圣旨起身。


    满宫里对这个妃位最不意外的,其实是姜恒本人。自打与皇上于金鱼池畔一谈后,她就知道这个妃位不会太远。


    皇上是那种对人好起来吓人的人。


    比如对十三爷,皇上各种体贴超额赏赐不断不说,甚至还想让十三爷将来跟他一起葬到皇陵里去,给予最高的死后哀荣——以后爱新觉罗的子孙祭拜自己的时候,也不能忘记祭拜怡亲王。给十三爷都吓得不知如何是好了,只好紧锣密鼓给自己挑了块别的陵寝之地,坚拒了皇上好意。


    姜恒将圣旨递给旁边的于嬷嬷。


    今日于嬷嬷没有坐轮椅,而是换了拐,穿上了庄重的管事嬷嬷的绣纹坎肩在姜恒边上陪着她一起接旨。


    此时替她将圣旨郑重收好。


    姜恒就对苏培盛笑道:“原想留公公喝茶,但皇上出行在即,想来你也忙得很,我这里就不虚留了。”如今姜恒跟秋雪磨合出的默契,已经不需要眼神了,她根本没回头没示意,秋雪就已经恰到好处递上一个巴掌大的红绫的荷包。


    姜恒接过来,亲手递向苏培盛:“但这红封苏谙达还是要拿着的。”


    苏培盛垂首然后双手向上托举住这红封,笑脸分明:“那奴才就沾个喜气,做第一个谢过信妃娘娘赏赐的。”


    之后果然忙着告退:“娘娘体恤,奴才这就回九州清晏去了。”


    他且得忙着带着九州清晏的宫人替皇上收拾出门的行装和日用之物。


    皇上要于中秋前去景山拜谒先帝陵寝。


    虽说有内务府按惯例备下万岁爷出行的衣食住行,但一应细处仍旧要苏培盛记着,否则皇上一时不顺心,还是他这个最贴身的总管太监失职。


    这一晚皇上往素心堂用晚膳,意在临行前看看她们母女。


    皇上随着内监的通传声进了门。


    姜恒原在东侧间看敏敏玩,闻声出来的时候正好与皇上碰上。她还未请安,皇上就直接点头:“敏敏在?”然后将她手臂轻轻一扶,直接去看女儿。


    敏敏正在临窗的大炕上坐着玩,炕沿早就用厚厚的软屏围了起来,就像一张大型的婴儿床,保管她在床上怎么玩怎么折腾也不至于滚下来。


    软屏唯一一处开口处,则有两个乳娘堵着。


    皇上来了后,堵着缺口的人就变成了皇上和姜恒。


    “臣妾正在看敏敏捞花玩。”


    敏敏跟前摆着一只装了水的颇为沉重的水晶碗,细小的桂花飘在水面上,花朵荡漾引起的水波,与日光透过淡粉色的水晶碗后折射出各色的光一起荡着,连墙上屋顶上都映出几色虹光。


    颜色炫丽跳跃引得敏敏注意。


    她就伸出小手去水里捞花。


    桂花细小,她还做不来这样精细的捕捞,桂花每每从她小手的指缝里狡猾地漏出去,敏敏就会疑惑地看着自己空空的手。


    皇上和姜恒在一旁看着她。


    姜恒只是笑眯眯看女儿努力,倒是皇上都有些着急了,姜恒就见他的手搁在膝上,食指正在微微上下动着,似乎在强忍着想伸手替女儿捞起来再放在她手上的冲动。


    敏敏在第六次猴子捞月似捞不到任何东西后,就不再伸手了。


    而是坐在那里盯着水面。


    两人原以为敏敏总是捞不到会急的哭起来,皇上都准备上前抱女儿来哄一哄了,谁料她坐着看了一会儿水,就直接转身爬到另一边去,趴在她的布老虎上,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很快呼呼睡着了。


    皇上都有点看呆了。


    半晌皇上才转头意有所指望着她笑道:“长得随朕,这性子却不随朕。”


    心中却很欣慰:随了她这拿得起放得下的性子多好。人这辈子快不快活,未必是得到了多少,更要紧的是放得下多少。


    敏敏有跟她一样的性情就好了。


    简单用了个晚膳后皇上也没留宿:“朕明一早就要出发,之前还要先去给皇额娘辞行,今晚就不留在这里了……朕这一去顶多四五日,你在家与敏敏好好的,等朕回来过中秋吃月饼。”


    说着又不免笑叹一声:“真是,事都挤在一起了。朕要往景山去谒陵是早两月就定下的,偏生钦天监和中正殿给你算出来的册妃位的吉日也是今日——竟撞到一起去了。”


    原本封妃圣旨刚下,皇上总要多过来两回的。


    “也只好如此了。”


    皇上终究选择了玄学,按照吉日下了圣旨,没有延后。


    姜恒将手搭在皇上手臂上,轻轻安抚了两下:“敏敏还未周岁,皇上就给臣妾晋了妃位。”她顿了顿:“那晚皇上说的话,我都记着,总不会辜负皇上的心意。”


    皇上也抬手按在她手上,觉出一种与执朱笔批天下的不同安宁之感。


    忽然掌下一动,皇上见她要抽走手,不由目光示意:“怎么了?”


    姜恒就道:“方才皇上进门就一起瞧敏敏了。臣妾竟还未跟皇上大礼谢恩呢。”


    叫女儿一搅,升职加薪后的流程都还没走。


    姜恒抽回手整了衣袖后,刚要动作,皇上又一把扶着:“罢了,竟真要行礼吗?私下里不必如此了。等册封礼那日,人人瞧着再行吧。”


    于是留下封妃的一道惊雷后,皇上倒是出行去了。


    同乐院。


    皇后端着茶盏问蹲在地上整理单子的雪芽:“还没找到本宫说的那件吗?”


    地上铺着的是一本活页册拆开后单独的纸张。这是皇后宫中专门用来赏赐嫔妃和内外命妇的一个库房册子。


    这会子正在让雪芽找适合‘信嫔封妃’的赏赐。


    册妃之事再突然,皇上总不可能一点儿风声不透给皇后。皇后是提前两日知道的,却也不免诧异:信嫔封妃是早晚的事,但这样早,也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雪芽边在地上整理单子,边道:“娘娘说的那座金累丝穿珠梅的盆景,奴婢没找见,莫不是归到了承乾宫的库房的册子里?奴婢再去拿那几本活页册来……”


    倒是贡眉在旁想起:“奴婢记得有一盆梅花盆景,娘娘似乎送给十二福晋做生子的贺礼了。”


    皇后也想起了此事,就跟雪芽说:“是了,竟是我忘了。那你去瞧瞧还有什么差不多的宝石盆景——多挑上几盆好的,等本宫再选。”


    这次是给信嫔封妃位的赏赐,不能薄了随意了,故而皇后要亲自过目后,再给坦坦荡荡馆送去。


    提起十二福晋这内命妇,雪芽边整理单子边不由道:“等圣旨传开,那些福晋、诰命夫人们再进宫,在信嫔……信妃跟前估计会少聊些闲话了。”


    自打七月内务府开始筹备来年选秀之事后,‘选秀’就成为了内外命妇口中谈论最多的话题。见了面都不免说起,彼此讨论下你们家有没有儿子等着指婚,有没有女儿年龄适宜要参选的。


    热闹的不得了。


    自然也有不少人,特意拿着选秀之事在有信嫔的各种场合提起,话里话外多少带点阴阳怪气,诸如‘明年要进新人了,宫里又要热闹了’;‘不知明年新人里会不会有大造化的,能给皇上再添一位皇子。说来皇上登基近五年了,膝下还没添一位皇子呢’(说这句话的倒是被皇后呵斥了两句妄议皇家子嗣灰头土脸请罪了一回)。


    管中窥豹就可知,内外命妇里,有不少等着明年选秀后信嫔能够失宠的。


    其中有利益相关,希望自家或亲眷家女儿入宫得宠,所以盼着信嫔失宠的,另外也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


    这些看热闹的人未必对信嫔有什么敌意,甚至未必相熟,但看宫里宠妃更迭的乐子多有趣。当时年贵妃跌落神坛的过程,就成为京中命妇们私下来往时最新鲜刺激的八卦之一——毕竟面上不能讨论,只好三三两两凑起来扒一扒。


    皇上这道圣旨一下,想必会明明白白打散了很多看热闹人的心思。起码现在,皇上心里信嫔,不,信妃母女是极要紧的搁在心坎上的人。


    “她们嘴里闲话还少吗?没了这桩总有那桩。”皇后淡淡的不以为意,人多的地方话从来就多。


    果然许多命妇们很快熄了看热闹的心思,转而将八卦的心转移到明年的秀女身上。


    八旗贵女说少不少,但说多也绝不会多的让人统计不过来。算着年纪,明年可是要出一位皇长子福晋的。


    诰命们的热情又转移到押宝这第一个皇子福晋上头。


    封妃圣旨下的这日,皇后最后给信妃挑了个金瓶珍珠花树景。


    “先将东西送到造办处,让他们将上头的金丝务必紧一紧,公主到了活泼爱动的年纪,可别让上头的金银叶片掉下来划伤了她。”


    雪芽应命而去后,皇后才摇头对身边的贡眉道:“等明春选秀过后,外头要议论的只怕更多了。”


    明年选秀后宫不留人,如今是四人份秘密(贡眉与皇后算是一体)。


    皇上、太后、姜恒是同一日知道的,过后皇上则单独与皇后说起了此事:她作为后宫之主,心中总要有个底。选秀该走的流程需要她去主持,但后宫里既然不留人,就可以少费些精神预备新人入宫。


    皇后的性子皇上很清楚,凡事喜欢办在头里,不提前安排好了诸事只怕夜里都睡不着觉。


    若是不告诉她明年没有新人入宫,皇后肯定会提前要把新人房舍排布了,份例陈设都准备好,倒是白费皇后许多时日精力。


    皇后对于后宫不入新人当然也是有些讶然。


    但有当年年贵妃之事打底,皇上在后宫做什么决定皇后都不至于太吃惊——皇上登基那回别说新人,那原本潜邸的旧人还有入不了宫的在雍亲王府看大门的呢!


    而这次,皇上会提前私下告诉她,显然是能体谅她操持宫务的辛苦。


    皇后就觉得够了:她要的就是这份皇上对她身份应有的看重,体谅都属于意外之喜了。


    于是皇后倒是乐得轻松。


    “本宫只作不知道,到时候只让人把储秀宫打扫出来装装样子就完了,倒省心了,不然还要想着选哪些老成的嬷嬷去储秀宫教规矩——其实规矩都是一样教,但在这后宫里怎么过又是谁能教出来的?当年跟信妃一起入宫的,现在有两个还在恒春圃学着培土呢,她们当年上的倒是一样的课!”


    贡眉也就跟着一笑:是啊,这原是教不得的。


    姜恒不是不知道有些命妇的心思。


    但人活着就要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就要被人议论。


    她在职场上也早经历过了。


    还是过好自己的日子最重要,旁人是看热闹不嫌事大。她真正的喜怒哀乐、她到底过得好与不好,除了家人会真正在意,于旁人而言,不过都是他们茶余饭后的几句八卦,并不重要。


    既然自己对旁人不重要,那么旁人对她也就不重要。


    姜恒一向把这些命妇们眉来眼去,以及口舌是非当成过耳清风的。


    横竖现在也没人敢真的舞到她跟前,直接怼她。说来她还有点寂寞——当年贵妃生辰一战后,居然再没有当面要跟她对线的,只会隔空阴阳一下。


    旁人背后的议论,对姜恒来说,还不如这会子多赢一把来的要紧。


    毕竟这是时隔多年,她再次打上了麻将!


    封妃圣旨下来的次日,皇上离宫,姜恒处则接了来自太后和皇后宫里的赏赐。


    其余妃嫔的礼都要再晚一日送来,不好与太后皇后争先。


    也是为着从封妃圣旨下的这一刻起,宫中三妃给她送的就只能是平级的贺礼,而不再是赏赐了,就要迟一日亲自送来。


    第二日,依旧是熹妃先到的。


    哪怕是四平八稳如熹妃,都不无感慨:这是她第三次给瓜尔佳氏准备晋封的礼了。


    第一次是她从储秀宫出来,作为新人领各宫娘娘赏赐,那时候自己是漫不经心让宫人准备的衣料,所有新人们的都差不离,只不过信贵人的位份最高出身最好,就按着太后娘娘的例给的更多些。


    第二次信贵人变成了信嫔,是正儿八经的主位了,她也上心挑了些料子送去。


    谁料还没过去多久,就不再是赏赐,而是平级间的贺礼了。


    熹妃依旧是说了该说的场面话后,很快告辞离去,并不多留。


    她走后,姜恒就叫秋雪预备:“换茶换点心吧,等裕妃姐姐到了,只怕不止坐一会儿。”


    果然,裕妃跟在熹妃之后过来了,却不只是带着贺礼来的,她身边的大宫女黄杨还拎着一整副玛瑙麻将!


    “皇上出宫去了,咱们今日都无事,正好借着你的喜事打一回雀牌呗!我近来可是有牌瘾。”裕妃非常兴头,一连声问姜恒:“你会不会?不会我教你。”


    姜恒带着怀念摸了摸麻将块:“会一点的。”


    裕妃直接反客为主,直接让秋雪带着人准备方桌,为了怕姜恒这里没有筹子,她连算输赢的筹码都带了。


    且裕妃不光自己来,也不光带着雀牌,甚至连牌搭子都带了一个来。


    郭贵人跟在裕妃身后,笑嘻嘻上前给她行礼:“见过信妃娘娘。”


    姜恒还真有点想郭氏。


    自打她有孕,郭氏跟她来往的次数就锐减——一来郭氏要跟着裕妃行动,裕妃当时在避嫌她也就不好往这儿跑,二来,郭氏是被皇上的举动吓得,完全不敢往永和宫来,生怕被皇上认定她居心不良,趁着信嫔怀孕夺宠。


    因姜恒怀孕的时候,皇上不单处置了年羹尧和隆科多,对内还将齐妃和年嫔打包送到圆明园去了。


    此事给郭氏留下了深刻的心理阴影——连皇长子的生母和之前的贵妃都能被挪到圆明园去,皇上一旦无情起来竟如此吓人!


    哪怕郭氏不知道两人犯了什么错误,但这两人辉煌的过往郭氏还是知道的。


    她觉得自己完全没法跟这俩相提并论。


    若是犯了错,可能连圆明园都去不了。


    要说当日在木兰围场,郭氏避而不争宠,一半是畏惧皇上,一半则是觉得不愿意趁人之危,不想跟姜恒产生龃龉。


    那么现在,她全然就是怕皇上怕的跟老鼠想到猫一样。


    而且她又不是没在皇上跟前露过脸——她是在木兰围场展示过骑术,甚至得过太后皇上亲口夸赞骑术不错的。可之后皇上还是没有翻过她的牌子,甚至没有单独宣她见过面,郭氏也就放弃了。


    齐妃年嫔之事后,郭氏更是完全不想争宠的事儿,实在是她亲眼见过的在皇上跟前争宠的人,不是发配园林就是发配种花,没一个有好下场的。


    以至于郭氏心理阴影之大,直到皇上出宫拜谒景陵去,郭氏才敢跟着裕妃再次上门来见姜恒,安安心心留下来打麻将。


    现在,郭氏就想跟着裕妃好好过日子,再与新出炉的信妃搞好关系,将来凭资历混个主位最好,就在这宫里就地开启养老模式。


    比起扑克来,麻将的厚重和捏在手里鲜明的触觉,更赋予了娱乐一种固态般的快感。


    姜恒这也是忙里偷闲了。


    她现在日子忙得很:每日要去皇后宫中晨昏定省不说,更要拿出时间来跟女儿互动交流,还要料理自家宫务,陪伴皇上,太后还让她整理‘历史故事里有趣的巧合和传说’,同时她也没有忘记学点拉丁文,方便以后看西洋书籍。


    这种忙里偷闲,能够拿出半日来专心打麻将,对她来说也是难得的放松了。


    裕妃跟她一起上桌切磋牌技更觉得畅快:“在我宫里打雀牌,只有我跟小郭会认真打,上来凑搭子的宫女们总是畏畏缩缩要给我们喂牌,赢了也没意思,只好做个消遣当摸牌玩。”


    在这里,姜恒可是认真赢她们的,而另一位上桌凑第四个人的于嬷嬷,虽名分上是宫人,但资历在这里,跟太后都是一起上过牌桌的,跟妃嫔们一同打牌自然不胆怯,认真打的痛快。


    打麻将是最好的聊天场合。


    裕妃就跟姜恒道:“听说你哥哥到了外事衙门,原本还有人觉得那不如做御前侍卫,可这才多久,就调换过来了!如今那可是烫手的好差事呢!因九贝勒管着那处,九福晋进宫的时候都比前两年有底气,内外命妇也多有去跟她搭话讨情的,想将自家子弟塞进去当差。”


    皇上看重的部门就是好差事,经阿芙蓉一事,皇上倒真是要把外事衙门建起来,系统的经营审核与西洋各国的往来,该防的要严防,该进的要多进。


    于是那里立刻热门了起来。


    俱姜恒从家里得到的消息,现在她祖父去衙门的时候比她阿玛这个肃毅伯还多,成为了家里最忙的一个,可以说这个退休返聘是把老爷子的兴致勾起来了。


    郭氏的阿玛是汉军旗的佐领,管着不少旗下人和包衣,因此倒能通过人与宫里女儿递上两句话。


    郭氏此时就在撇嘴:“我阿玛还千托万托请出宫采买的内监捎了句话进来,说起你的兄弟进了外事衙门,如今外事衙门倒是红火,又催着我去皇上跟前,看能不能给兄弟弄个外事衙门的差事。”


    “也就是我额娘不知道,额娘知道必然要给阿玛脸子看!我有什么兄弟?我亲娘生的大哥哥已经去西北跟着恂郡王守边疆去了,难道还不够出息?我还有个弟弟正在读书,刚考了秀才!倒是阿玛他自己,官位七八年没动了。”


    郭氏说的畅快,可见不拿她们当外人。要是真心里存着事儿,反而不好意思说了。


    郭氏就道:“我没忍住,让传话人再带话给我阿玛:您别光看着旁人的女儿在宫里有脸面,要看看人家阿玛连升好几级做了伯爵呢。阿玛您在外头多办差,女儿在里头等你的好消息。”


    亲爹想鸡娃,郭氏并不接受,反手来了个鸡爹。


    裕妃笑得手里牌都出错了,想把自己误下的三条拿回来,被姜恒按住道落子无悔,只好遗憾作罢。


    之后边打牌,裕妃就边说起她听来的,各王府的侧福晋的明争暗斗,或是谁家里又添了新的侍妾。


    姜恒笑眯眯听着:人生啊,就是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内外命妇喜欢看宫里的热闹,这不,宫里妃嫔也喜欢看外头王府公门的宅斗。


    才打了四圈,太后处忽然来人请,说是有要事,让妃位上的娘娘们都过去。


    裕妃手里的一张白板都没扔出去,就捏着惊讶道:“啊?难道太后娘娘有千里眼?我们这儿刚支上桌子没多久呢!”


    第87章 熟悉的职场


    雀牌被迫散场,裕妃遗憾起身。


    太后召见,秋雪忙捧了玻璃镜过来给姜恒,又命秋露给裕妃捧过去。


    两人对着镜子先抿了发髻,再起身整了衣裳,这才一并出门往太后处去。裕妃临行前还不忘对于嬷嬷道:“别就收了,嬷嬷点点筹子算个输赢出来——我约莫着我赢了,等回来我要问你们家娘娘拿钱的。”


    姜恒感慨:到底还是手生,这几圈给她输的,有的牌糊里糊涂就下去了,扔到桌上才发现,自己手里明明可以凑个顺子。


    郭氏不用去见太后,只跟着两人同行到裕妃的杏花春馆便分开。


    姜恒和裕妃到太后处还是最快的。


    皇后的同乐院和熹妃所居的湖山在望,都离太后住的月坛云居更远些。


    两人到的时候,就见太后正在哄敏敏玩——姜恒今日能忙里偷闲打牌,也是太后昨儿就接走了敏敏的缘故。


    昨日皇上离了圆明园后,太后处就命乌雅嬷嬷过来。她先是代表太后送上封妃的赏赐,又笑眯眯福身恭喜:“老奴给信妃娘娘请安,再给娘娘贺喜。”


    美滋滋喜提了大红包后,乌雅嬷嬷才道太后娘娘今日想要接公主过去。


    “太后娘娘猜度着这两日素心堂处必是来往恭贺的人多,再有内务府和敬事房也要送新的宫人和份例过来,只怕吵吵嚷嚷的不清净。想着就接公主过去多玩一会儿,免了进进出出的人不便宜,晚上再给娘娘将公主送回来。”


    乌雅嬷嬷说完就见信妃沉思了一会儿犹豫道:“太后娘娘住在月坛云居,那里地势高,夜里乳母抱着公主往这素心堂走,还有经过几处石阶,只怕路上不好走,况且入了夜后蚊虫也多的很。”


    圆明园的各处房屋每日都要熏草药驱蚊虫的,宫中灯笼里虽也放着熏蚊虫的草药,但人固定不动多熏一会儿还好,若是夜里在路上走起来,哪怕有药草灯笼,还是难免被叮上两三口。


    蚊子又最喜欢小孩子血甜肉嫩的,姜恒就不想着再让乳母夜里抱着女儿回来。


    乌雅嬷嬷原以为信妃是不乐意太后留公主一整日,刚想打叠精神应对劝说,就听信妃娘娘道:“劳动嬷嬷问问太后娘娘,可否让敏敏就在月坛云居住一夜呢?这孩子并不择席认床的。”


    “且如今她夜里总是手脚乱蹬,以至于连悠车也不睡了,就也不必兴师动众挪动悠车铺盖的什么过去,只给她寻张寻常的硬床就好。”宫里太医是不让孩子睡铺了太多垫子‘如陷云端’的软床榻的,说是对骨头发育不好。


    姜恒又对乌雅嬷嬷笑道:“只是便有乳母看顾,也少不得劳累太后娘娘,若是娘娘觉得吵闹,我就夜里去将敏敏抱回来。”


    喜从天降,乌雅嬷嬷险些乐得开花,连声道:“老奴打包票。太后娘娘必是情愿的!”


    她实没想到信妃能让公主在太后处过夜。


    其实对姜恒来说,女儿这是跟亲祖母睡一晚上去,没什么不放心的。这是敏敏小,等她大几岁,姜恒还想着让她跟同龄的小姑娘们一起玩一起住,就像小孩子的夏令营一样,让孩子离开长辈的照顾,学着跟同龄人相处,学着人际上的社交和独立面对自身的各种状况。


    为此她都早看好十三福晋、十四福晋等人家的小格格们了——横竖皇室宗亲里并不是缺孩子。


    这是敏敏第一回 在太后处过夜。


    太后一直亲自看着人把起坐的侧间收拾出来,将炕桌抬走,做成一张专门供孩子睡觉的大床。


    白日就在炕沿上围了柔软的围屏,让敏敏在上头爬着玩。


    看着太后如此忙碌,乌雅嬷嬷倒觉得太后都年轻了似的。


    这不,今日太后起来,用过了早膳又看着公主玩了一程子,还神采奕奕召唤人:“叫皇后和三妃都过来,哀家有事与她们说。”


    太后这句吩咐刚出口的时候,乌雅嬷嬷还在犹豫:三妃?原本宫中提起三妃,可是齐妃、熹妃和裕妃。


    如今这……


    都不用她发问,太后就边轻轻拍着手边的敏敏边道:“正好信妃过来好自己将敏敏带回去。一夜未见,想来要极想孩子了。”


    乌雅嬷嬷出去点人传话,心中不免感慨:如今宫中仅次于皇后的三足鼎立似的三妃,可是换人喽。


    其实在想孩子方面,姜恒倒是还好。


    她自然极疼爱敏敏,但她本质上就不是一个把孩子当成一切的人。


    今早起来姜恒久违的多练了一会儿字,趁着头脑清醒还核对了一遍收到的礼物清单,分门别类整理到各本活页册里去,然后才迎接了熹妃的到访。


    之后更是专注打起了雀牌,起初还想着把自己前世的雀牌技术拿出来炫一下,后来就只想着怎么能赢一点或者说少输一点。


    裕妃的输赢定的细致,根据拿在手里的花牌数目还会翻倍论输赢。虽说打的圈数少,姜恒筹子输的可不少。


    总之这一上午过得美满充实。


    直到姜恒这会子到了太后宫里,见了女儿才觉出一日夜未见是有些想念。


    敏敏显然也有些想她,难得对着她激动拍手:“额娘!”


    她现在只会吐简单的文字。


    姜恒也就此发现敏敏跟她与皇上都不一样的点:这孩子很会省事。


    比如她已经会叫阿玛和额娘了,但日常叫都是“阿”和“额”,简短单字蹦出来就算招呼过了。


    除非拿着想要的东西哄她,才能听一个整词。


    她管太后该叫皇玛姆,现在也只含糊叫“玛”。就这太后都逢人去说,四公主多么早慧说话多么清楚,还多么聪明会照顾自己,克制自己不说多了话免得呛住——可见面对孙辈,太后的标准是多么灵活。


    太后笑呵呵免了姜恒和裕妃的礼:“你们到的快。”


    敏敏看裕妃也是熟悉的,只是她还不会叫裕娘娘,统称为“额”。


    裕妃早上前去了,与太后道:“臣妾这才几日没见公主啊,就觉得又长大一点,这小孩子真是见风长——不过这真是越长越像万岁爷了!”一半是哄太后,一半说的也是实话,深觉民间‘女儿肖父’的说法没错。


    给太后哄得更是合不拢嘴。


    太后娘娘先后生养六个儿女,育儿经丰富的很,有裕妃在旁边捧哏,太后就着敏敏就说了下去。


    皇后和熹妃是路上碰在一起的,这会子刚进门,就听见里面的笑语声。


    皇后一笑,对旁边扶着她手的贡眉道:“自打有了四公主,太后娘娘也不觉得无事烦闷了。”


    进门后请过安。皇后是昨夜就听说了公主在太后处过夜的,于是既是关怀又是递话给太后:“昨儿四公主住在月坛云居,皇额娘觉得一切还妥当?可要臣妾再安排内务府或是造办处的人来送些什么?”


    太后笑道:“都好,哀家养了这些个孩子,没见过比敏敏更省心的了——也没见过比皇帝更不省心的!”


    她敢拿皇上开玩笑,旁人只能笑。


    而敏敏又跟皇后和熹妃各发出了一声“额”。


    皇后娘娘脸上也就柔和下来:“是啊,四公主是个好孩子。”


    太后这才起身:‘走吧,咱们去西侧间说正事,叫乳娘看着敏敏。’


    皇后是知道四公主到太后处住了一夜的,但熹妃却是现在才听说,不免一惊。


    这才留神去看,发现太后居然把靠东的侧间改成了孩子住的地方。太后对这个孙女的疼爱真是有目共睹。


    而熹妃也留神看着笑语嫣然刚封了妃位的信妃。


    她就这样舍得,这样放心?


    不怕太后一步步将公主带走?


    先是过一夜,接下来就是小住几天,最后可能就会发展成公主长住在太后宫里,甚至偶尔才会被允许来见她这个生母。


    她就不怕这个孩子白生了?


    这不应当是宫里所有女人的噩梦吗?


    姜恒还真的不怕。一来她早知太后自己身受其苦,并不会带走人的孩子去养,二来,她有皇上。


    在太后第一次接走敏敏去看的时候,皇上还特意来跟她说起这件事,安她的心。


    那她有什么不安心的呢?


    皇上和太后都是太知道母子分离的煎熬。


    熹妃正在想着这件事,就听太后问信妃:“今年中秋前内务府新制了一款金线密织的弯月香草荷包,因用的金线更细手艺要求的就高,绣房总共没做出来多少,后宫里只有妃位以上才有,这两日你那里可补送到了?”


    姜恒起身:“臣妾收到了。”


    太后颔首:她要问的当然不是一枚荷包,而是随口一点,可问出内务府办差的细处。


    熹妃听太后这么问,心里漫不经心想着:这话不该问信妃,该去问问齐妃收到没有,这宫里如今哪一处敢少了信妃的东西?皇上常去素心堂常见信妃,见了岂不是要问。


    而就在想到荷包的一瞬间,又好似一个雷打在熹妃耳边。


    熹妃也瞬间明白为什么她与裕妃都有着强烈的护犊子心理,信妃却没有,因为她有皇上!


    当年她们面对年侧福晋忍辱负重,是因为知道,要是旁人来抢夺孩子,只有自己能靠得住。


    靠当时的皇上——那估计年侧福晋一开口,两个孩子就正好凑个吉利的双数,都得被抱到侧福晋那里养着。


    谢天谢地,当年的年氏看不上别人的儿子,尤其觉得不过两个侍妾生的阿哥,哪里比得上自己生的。


    熹妃心底不由一涩:所以她们怕,所以信妃不怕,她尽可以做出孝顺的样子,把女儿常送来太后处博一个好名儿。


    想到这儿,由不得熹妃不往下想去。


    信妃这是在给自己还没出生的儿子铺路吗?


    这会子把女儿送给太后过夜甚至小住成了惯例,将来若有了儿子,自然也就顺理成章——那信妃的儿子就会成为唯一一个太后看着长大的皇子。


    之前弘时等三个阿哥小的时候,都是在王府长大的,逢年过节能见一眼祖母就不错了!


    那这情分要怎么比?


    熹妃觉得自己指尖有点发凉。


    太后先对着皇后问道:“这是第一回 在圆明园过中秋,皇后的章程都拟好了?尤其是内外命妇何处进退,何处坐歇,至中秋家宴何处赏月,何处敬香这些大面上的事儿都安排妥了?这些是不能错的。”


    这才是太后今日召人过来的缘故。


    在紫禁城里过节有固定的流程,最要紧的是有固定的路线。


    几十年来内外命妇出入都是一样的门和路线。


    可圆明园不一样,命妇们自己不熟,意味着要安排更多更仔细的宫人来引领。走动的宫女太监多,却要做到多而不乱,井井有条,不能命妇们进园跟赶大集一样乱糟糟。


    若是第一回 到圆明园过中秋就乱了套,皇室丢脸,她这个太后以及皇后都丢脸不说,太后主要是怕耽误了皇上将来的决断。


    她看得出,儿子明显是更喜欢住在这圆明园。


    那她就得盯着人把这圆明园的架子都立好了,起码后宫不能让人挑出毛病来——要是在这里连个中秋节都过不好,皇上以后还怎么来长住呢。


    皇后将太后提起的事儿一一作答。


    她最近光忙活这件事儿了!


    姜恒听皇后有条有理将安排道来后,不免感慨,这后宫一把手真不是好做的。估计她练字画图看女儿的时候,皇后全部在搞调度顺流程排宫人。


    组织一场团建都是很累的活,何况是安排偌大的中秋之事。


    “如今宫里又多了一个妃位帮衬,有场面上的事儿,就有人可替你分担了。”应酬宗亲长辈,非妃位也是拿不出来的。


    那些老亲王妃,因辈分高就最要脸面,要弄个贵人常在去陪,她们敢就在宫里撂脸子。


    皇后颔首:“不光场面上的事儿,臣妾手里还有些忙不开的精细活,要分给她们。”又单独对姜恒笑道:“到了妃位,可就躲不得懒了,其实本宫早盼着你能搭把手的。”


    皇后这说的绝对是真心话,之前妃位上只有齐妃和熹妃的时候,险些没给她累死:齐妃是时不时要给她帮点倒忙添点乱的,还不忘踩熹妃一脚表表功;而熹妃是凡事小心绝不会自己拿主意,只肯做皇后吩咐过的事儿——她倒是一点儿不犯错,但也是一点儿不肯担责任的明哲保身。


    为此,姜恒位份还远不够的时候,皇后就看好了她:只瞧敢将敬事房副总管陈得宝立送慎刑司这件事,就可知她有决断有主意,不怕事也不优柔。


    快来个正经人给她搭把手吧。


    皇后再对太后细细解释道:“虽说各处都安排好了宫人,但总要有个主位看着才是,不然一处照管不到,就可能滑脱了。”


    要预备着有特殊情况时,各处的宫人能找到直接负责的领导。


    中秋那日太后皇后要忙着接见命妇们请安,是不可能一一来决策各种意外小事的。


    “晚宴要有人盯着,敬香拜月的慈云普度处又要有人盯着,再有皇上在前头的正大光明殿只怕也要摆宴,还需有人听着前头的吩咐,免得皇上一时要用人。”比起后宫来,当然还是皇上在朝臣们跟前的颜面最重要。


    若前头宴席有什么意外,就要后宫中秋宴这边先出人出东西补上。


    姜恒在旁边认真听着,学习着新的知识,深知自己的职场生涯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阶段。


    太后带着皇后等人商议后宫要事,这必然不是第一回 ,但这是她的第一回。


    这是她的第一场后宫高级别会议。


    之前她都是执行者,听太后皇后怎么安排就怎么做就行了,从这次开始,才算有资格列席参加决策调度会。


    太后将皇后的‘应急预案’也听完后,对皇后表达了赞许:“皇后辛苦了,等中秋后可要好生歇两日,别累出病来。”


    皇后半是笑半是叹道:“皇额娘虽体恤,只怕也歇不得。”


    “往年中秋后就要去木兰围场,不知今年还去不去。若是今年不往围场去,直接回宫倒是松快些。若是还到围场,就要提前预备着宫里颁金节的事儿了。”


    而颁金节后又很快要预备过年,今年年前还有两桩大事呢:信妃的册封礼和四公主的周岁礼,这都是不能疏忽的。


    姜恒从皇后脸上和语气里,愣是感到了一种熟悉的社畜感。


    简直就是同事们抱怨项目工作永远做不完的样子。


    原来世界大同啊。


    富贵闲人实在是太难得了。


    姜恒等人告退的时候,乳母抱了敏敏出来。


    而敏敏手上还捏着一个放着香料的镂空小银球。


    乳母蹲身:“回太后娘娘,公主抓着并不愿意松手……”乌雅嬷嬷在乳母旁笑道:“奴婢就做主替娘娘送了孙女。”


    太后自然不把一枚银球当回事:“现在正是孩子愿意抓东西的时候呢,下回多准备些让她抓去。”


    姜恒见女儿跟小熊抱蜂蜜似的双手捧着小球,觉得很有意思,就自己将敏敏抱过来。裕妃也过来拿身上的玉佩引她,看敏敏愿不愿意松开银球抓玉佩。


    太后见这情形倒是又想起一事,对姜恒道:“敏敏的周岁,依旧是哀家来办,但有一事——你那里新鲜玩意儿多,你主意也多,抓周的物件你这做额娘的自己备去,哀家倒要看看咱们敏敏到时候抓个什么。”


    从月坛云居出来后,皇后摆了摆手,不打算上步辇,想要在这秋日凉爽天儿一路步行回去,也松散下精神。


    就看着裕妃出门后仍自然而然跟信妃一同走。


    人与人熟络了,交谈起来自成一种氛围。或许这氛围中的人感觉不出,但外人就能感觉出来一种无言的亲近。


    皇后就分明察觉,三妃虽然此时同行,但熹妃跟两人间像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纱。


    待走完月坛云居的台阶,皇后与熹妃便要往西行,姜恒和裕妃依旧直行,就此分开两路。


    从月坛云居走到同乐院这段距离不近,皇后正好趁空在路上与贡眉说起这宫中形势。


    “万岁爷真是跟先帝爷不同。”


    先帝宫中何等百花齐放,当今宫中就何等一枝独秀——甭管这一支换不换,但总是一支。


    “但要从爱惜觉罗氏祖宗们来说,先帝爷那种不专宠,将后宫一碗水端平的又是少数了。”


    爱新觉罗氏的皇帝,专一用情起来佛祖都害怕。


    顺治爷可以作证。


    皇后选了一条大路走,跟着的宫人都远远坠在后头,只有她跟贡眉两人在前头主仆低语。


    “经这回阿芙蓉之事,本宫看皇上对三阿哥的不满是溢于言表了。”且这事儿弘时办的实在糊涂,皇后试着把自己带入了皇上一下,就觉得,除非别的皇子都出了事儿或者太不堪,否则皇上不会立三阿哥为储君——别管他是不是被西洋人骗了,但问题是这么好骗就没法当一国之君。


    否则不得担心他会不会被人骗了江山去?


    “弘历弘昼的话,无论论长幼还是性子,显然都是弘历更出色一些。”


    听皇后这么说,贡眉加了一句:“熹妃娘娘还是满军旗。”


    “若信妃将来有皇子,那太子之位,估计就在这两人的儿子中间了。”


    皇后的声音停顿了片刻,半晌后才道:“本宫是嫡母,对皇子们不能偏颇。倒是宫里仅有敏敏一个公主,对她好些旁人也说不出什么。”


    贡眉作为皇后最看重的心腹,很快就道:“娘娘这是更看好信妃吗?”


    皇后摇头:“若敏敏是皇子,是个这样像皇上的皇子,本宫都不用犹豫的。”


    “况且,熹妃的性子,虽然从不犯错也素来恭恭敬敬,该说关怀亲切的话时也会说……但本宫看着她,总觉得像看个瓷人似的,又光滑又冰凉,似乎她做事,只是因为该做,从不是想做。”


    熹妃的为人,倒像是一道名菜‘三不沾’。


    这样是滴水不漏,但也注定了宫里没有旁人会跟她滴水去。俱皇后所知,原本裕妃是很有给熹妃递橄榄枝,大家报团取暖的意思,可后来也就退缩了,现在裕妃倒是跟永和宫走的近。


    姜恒并不知皇后正在背后评定妃嫔,甚至要暗中下一点筹码。


    她只是边走边跟裕妃讨教些宫务的经验。


    裕妃到底比她早两年上手。


    而裕妃到了自己的杏花春馆,却并不进门,反而停下脚步对姜恒道:“咱们叫上小郭,快趁着今日再痛快打几圈如何?这领了差事,从明儿就有内监宫人开始往你宫里跑了——多少琐事要你拿主意呢,一日得见七八趟人,再不得个大空。”


    姜恒在裕妃脸上看到了将要加班的惆怅,以及加班前的周末尽力狂欢感。


    怎么说呢,自打升了妃位,这个世界倒是更加变成了她熟悉的职场样子。


    第88章 竟然是白给


    姜恒分到的任务是照看定于詹怀堂的宴席。


    说是后宫家宴,参宴者却不只是紫禁城的嫔妃,在京的近枝儿福晋、侧福晋、乃至宗亲贵女们也都要参加——男人作为宗亲参加前头大宴,妻女就要到后面来参加后宫宴席。


    而负责詹怀堂宴席的宫人,也算是永和宫的熟人,正是膳房总管常青。


    常青听说詹怀堂宴上之事归了信妃娘娘,次日立刻蹦跶着就来请安了。他原还担心找不到缘故格外走一趟给娘娘道喜呢!


    要知道张玉柱可是以‘信妃娘娘晋封,宫中需增使用太监’为由,圣旨刚下的当日就到坦坦荡荡馆请安兼道贺了。


    常青也不想落后。


    这是姜恒接到的第一个大项目,当然是要办好不出岔子的。因此见到一直对她示好的老熟人常总管也觉得轻松合意,只是也有些疑惑:“常总管不应当主要忙前朝大宴吗?我原以为会是膳房的副总管过来。”


    常青心道要是换熹妃或是裕妃娘娘管这事儿,我就让副总管过来了,您这儿却是不能。好容易有公事能正大光明往来,可得把握机会。


    于是只笑呵呵道:“奴才前头后头都管着。既然是娘娘的差事,奴才可不敢懈怠!副管事不灵便,若是娘娘这里有什么吩咐他传错了话,倒是辜负了奴才一心替娘娘办差的忠心!还是奴才自个儿过来听娘娘的吩咐安心些。”


    姜恒被他肉麻地端起茶来喝了一口压了压。


    不过常青虽然滑头而且嘴甜的麻人,但能在皇上手下很牢稳地干了好几年的膳房总管,专业素质必是过硬的。


    姜恒很愿意听听专业人士的话,于是让常青坐下:“往年中秋宴席与膳房供膳之间,出过什么岔子?”


    之前中秋宴的流程姜恒也看了,但上头也不会写往年出了什么篓子,都是公文性工作报告,记录下宴上菜肴名称数目开支以及最后圆满完成的套话。


    常青是熟手了,就将膳房往年膳房手忙脚乱的地方说给姜恒听。


    其实这种大宴,前头皇上宴请群臣倒是不怎么忙的,大宴全都是制式菜,都是有定规的,可以提前好多天就准备起用料和摆盘所需之物。


    好不好吃的,那日从皇上到臣子基本也吃不了多少东西。


    常青的重心原也放在后头,宗亲命妇们常来往宫里,膳房对付着上了菜,她们一眼就瞧得出。


    常青说了半晌才从素心堂告退,走的时候自然也领了红封。姜恒笑道:“来都来了,不能空着手走。”


    常青特意亲自过来的示好她明白,也要给予一点回应。


    等出了坦坦荡荡馆,常青就迅速把红封里的赏赐倒出来看。作为膳房大总管,赏赐红封他是接惯了的。有时候年节下各宫的荷包滚滚而来,他都懒得一一打开,就堆在自己屋里的角柜里,堆了好几柜子了——但信妃娘娘处的赏赐又不太一样了,常青每回拆红封都有些期待。


    因永和宫每回给的金银锞子样子都不一样,并不是宫里统一做的福禄寿喜或是元宝状的锞子。永和宫发放的赏银锞子都是自家宫里现送了金银和样式去造办处打的。


    就像从前贵妃娘娘处都是给小金鱼。


    信妃娘娘宫里也有自己的样式,但并不固定一种,基本上隔两三个月就变一回。比如常青就收到过西洋小狗样式的(成年犬和幼犬分量不同)、芒果样式的(一两的是切开的半个芒果,二两的才是整芒果)、甚至还收到过一枚煎蛋样子的金银两色锞子,这属于偶尔出现的限量款,至今常青都把这枚煎蛋好好留着,绝不会去花销。


    他与张玉柱胡晓顺等人,私下里还会攀比:看谁收集的永和宫金银锞子样式最全。


    张玉柱就很爱挑事,两人见了面,张玉柱常‘云淡风轻’主动道:“前儿信嫔娘娘处倾了新的香菇银锞子,你瞧,我得了一只大香菇。”


    银比金便宜许多,所以银锞子的个头也大很多,托在掌心真的挺像一只小蘑菇。


    常青就很想把蘑菇给他采走。


    为了集全款式也为了攀比,两人还会去向旁的宫人高价收取他们没赶上得的永和宫金银锞子。


    收集全款尤其是限量款,果然是人难以抵挡的诱惑。


    姜恒若知道,就会感慨:既然要加价收取,能不能直接把这份溢价让我这个创始人赚一下。


    说来她倾各种金银锞子,除了有趣外,更多其实是为了方便算账——每种形状的金银锞子重量不同,数目却都是固定的,姜恒只需去看看自己锞子盒的盈余,就大约能估算出近来支出如何。


    说来住在宫里,最大头的支出就是赏银。


    尤其是晋封这样的大事,不光是各宫的礼进来,还有她这里流水的赏银出去。


    好在如今圣旨已下三天,各处送礼的恭贺的请安的,总算都告一段落。


    于是姜恒把常青方才说的《宫中宴席多发意外报告》整理下来后,就摊开了另外一张淡青色的竹纸,开始专心做自己的财务报表。


    《嫔位工作阶段财务总结》——又是一次跨越式升职,也是时候把嫔位期间总体的收支算一算了。


    姜恒这回落在纸上的报告题目,用的是拉丁文。


    她想学拉丁文,不只是想多看西洋人的书,也是为了自己能随手记一点东西,不担心被人看了去。皇上之前是未曾学过西洋文字的,而看皇上每日的工作计划,就也不担心皇上以后会学,他每天光极限操作,多线开展朝政就够忙的了。


    在断断续续学了近一年的拉丁语后,姜恒已经能用拉丁文写一写报告题目或简单的短句了——实在不会写的,就用汉语拼音补上。


    总之落在永和宫人眼里,就是娘娘开始熟练写蝌蚪文了。


    秋雪不免私下念书学字更刻苦了些,还对秋霜等人说:“咱们自打到了永和宫来就学着认字,娘娘却是新学西洋文的。总不能娘娘西洋文都熟谙了,咱们好些字儿还不会写,遇到造册写个‘鼎’字还得娘娘亲笔。”因而带着一宫人更勤奋学字去了。


    姜恒旁边摆着专门用来记账的活页册,以及一摞练字用过的废纸,被她反过来当草稿纸。


    她是不习惯打算盘的,还是觉得列竖式来算账最清爽,每一笔还都有记录,能够回溯去查。


    此时边算边感慨,这宫里的开销还真是惊人。


    要知道哪怕升了妃位,一年的俸银也只有三百两,但各宫一年到头单赏人的数目就绝不止这些。


    因此宫中嫔妃并不是靠每年微薄的基本工资活着的,逢年过节收到内务府按例发放的‘津贴’(皆是绸缎金银头面等硬通货)才是大头。


    当然就算有津贴也要精打细算。


    姜恒这边是有母家总是走秋雪这条路给她送银子,唯恐委屈了她。尤其是有了敏敏后,觉尔察氏给女儿带银子的频率就更高了,还说过著名的隔代亲的话:“便是娘娘一时委屈了也没什么,倒是公主是孩子委屈不得的。”


    因此姜恒手里是比较宽裕的。


    但就她所知,裕妃熹妃家中都能帮衬的不多,两人都是精打细算过日子,裕妃还跟她说过一句顶实在的话:“旁的人情往来是有来有去的,最烦的就是新人入宫,出的多进的少不少,且还容易白打了水漂。”比如当年给马佳氏的赏赐,可不是打了水漂,这一辈子也别想收到一份回礼了。


    裕妃说完大实话,才想起姜恒也是让她‘出’的新人之一,也就笑道:“一时说快了,倒忘了还当着新人呢!”


    信妃晋封之快,在宫里分量之重,连裕妃都常常忘记,她也只是新人而已。


    这些杂乱的想法在姜恒脑中走马灯似的过去,但并不影响她算账。


    她将嫔位期间的所有收支算完后,就不由皱眉:贵人升嫔位的时候她曾算过贵人期间的账目,那时候结余可不少。倒是做一回信嫔,居然是收支平衡的结果!


    相当于这一年多她没攒下什么资产。若是刨除掉家里赞助的银子,约等于白干。


    这样的结果,让兢兢业业工作的姜恒,整个人有点不好起来。


    升职加薪,虽说升职放在加薪前,但并不是代表升职就比加薪重要。人都希望升职带来加薪,而不是带来白给。


    姜恒不由开始重翻账目,准备给自己画个饼形图,看看到底哪一部分支出占大头。


    偏生秋雪还走过来雪上加霜了一下:“娘娘在算账?那您可别忘了加上昨儿打雀牌输的那些。”


    姜恒心中一痛:“秋雪,你这个名字起得真是一点没错。”


    秋雪:?


    秋雪还又想起一事:“娘娘,再过三天就是四阿哥的生辰了。今年娘娘没有提前叫造办处做什么,可是有了打算?”


    姜恒点头:“对,今年不麻烦造办处了,这一年到头,造办处也够忙的。”光接她的单子了。


    偏生皇上还吩咐过造办处的主事不许懈怠,还不能推掉任何永和宫的单子。便是什么为难的器物,也只命造办处想法子做去,说若什么也不琢磨,还叫什么造办处。


    于是这回弘历的生日,姜恒就不打算难为造办处了,准备从十三库里找些精美之物送给弘历。


    见娘娘已经有了主意,秋雪就退了下去,不打扰娘娘算账了:娘娘每回做财务相关的计算都非常投入和专注。


    弘历的生日是八月十三日。


    原本在皇上的计划里,八月十三日就该回来了。偏生景山落雨,耽搁了御驾的一日行程,就直到十四日清晨,皇上才到了圆明园。


    虽然皇上没在圆明园,内务府也并不敢怠慢了四阿哥,早按着往年的例送了寿辰的衣裳鞋袜并一应配饰,膳房则送了九十九束长寿银丝面。


    宫中自太后起也都送了生辰礼到熹妃处。


    太后处送给孙子的生辰礼比往年还多一点,算是安慰皇上不在家,弘历见不到皇阿玛的失落。


    熹妃母子往太后处谢恩时,太后还道:“过了这个生日,咱们弘历就十岁了,也算是个大人了。”


    说着就兴致勃勃算起来:“明年选秀你三哥就要大婚了,再下回就好轮到弘历了。”


    太后现在把催儿子的心思纯纯放到了孙子辈上,觉得未来可期:不指望多抱孙子,但可以开始指望抱重孙子了!四世同堂走起。


    太后还做主道:“今日弘历就多陪你额娘待一会,等以后你入后宫也就艰难了。”又难免对着熹妃唏嘘:“可见这儿子长大,做额娘的又欢喜又难受。”


    清廷里的规矩,皇子们过了十岁(虚岁),默认就不能跟小时候一样在后宫来回穿行了。


    比如姜恒刚进宫的时候,弘历弘昼还能躲在御花园玩,想回阿哥所可以从御花园穿行,但超过十岁的弘时就不行。年纪大了的皇子,就要开始绕道远行,避开整个后宫范围,避免跟年轻的母妃们撞上。


    相应的,皇子回后宫拜见生母的次数也就越来越少。


    皇子长大,就是跟生母渐行渐远的过程。这都是太后亲历过的复杂心情。


    熹妃与弘历再次叩谢过太后恩典后,便回到了熹妃如今住的湖山在望。


    熹妃确实很珍惜现在跟儿子相处的每分每秒:可不是吗,以后相见越来越难了。而且一旦皇子成婚出宫开府,那真就是有了自己的家,自己的福晋和儿女,再不是跟宫里的额娘一家了。


    想到这儿,熹妃止不住羡慕起信妃来。


    也是,她要是有个女儿,说不定也会大方些常让太后接去养,毕竟公主跟亲娘待得时间久多了。


    膳房送来熹妃宫中的席面很丰盛。


    熹妃平时是省事的人,很少像信妃裕妃一样,去膳房单独点菜。对她来说吃什么都差不多,份例里喜欢的多吃两口,不喜欢的就不动,直接剩下赏了宫人就完了。


    但弘历要回来,熹妃自然是考虑着儿子的口味,特意从膳房点了几道素来可儿子心的菜。


    然而弘历吃的并不多,显然胃口不好。


    熹妃明白为什么,但只好腹内叹息,然后故作轻松道:“弘历要不要去偏殿看看今年都收了些什么礼?”


    弘历本就没胃口,闻言正好搁下筷子,起身告退。


    去年这时候他过生日,皇阿玛陪着他与额娘用膳来着。当时弘历还觉得,皇阿玛在上,令他们母子都很拘谨,不如单独用膳来的随意。


    可今年,皇上直接因事不在,弘历才觉出,一直只有他们母子两人,当真寂寥空落。


    他走到侧殿,看到已经被宫人整理过,堆得喜庆却又齐整的礼物。


    不过时隔一年罢了——去年他还是兴致勃勃要看自己生辰礼的,今年就觉得骤然长大了似的,对这些‘孩子气的礼物’提不起兴致。


    但手下还是要做点什么排解心绪,于是上前翻看。


    搁在最上面的一份自然是来自于嫡母皇后娘娘。与往年一样,皇后送了宝砚、水盛等书房所用之物,给每个皇子都是一样的,所差的只有材质而已,寓意都是让皇子们精于学业。


    屋内还站着熹妃处的宫女和他自己的小太监。


    于是弘历恭恭敬敬双手将皇额娘这份生辰礼放到了案台上以示尊敬。


    然而下一份礼,却让弘历心里一沉。


    下一份就是信妃处的礼。


    宫里已经默认信妃的礼该搁在裕妃娘娘的上头了吗?


    弘历打开匣子。这次他收到的是一只机械船,船体上刻着法兰西文字,装着机括枢纽,下面甚至还放着图画版说明。


    这不是寻常的船模型,而是放在水里能浮起来,甚至上了发条后能在水上滑行的船模。


    弘历让宫人端来一盆水,看着这只巴掌大小的小船滑行。


    等他回过神来才发现,额娘坐在自己身边,而宫人都已经退了出去。


    “弘历,你近来心事太重了些,瞧瘦的这样子。”熹妃的语气很是心疼。


    正好也是男孩子开始抽条的年纪,弘历脸上那种腮嘟嘟的圆润都已经消失,跟还是胖乎乎的弘昼变成了两种样子。


    “额娘,儿子只是苦夏又苦读。”他说了一半的实话:“上回三哥写不出《尚书》里的文章,被皇阿玛当着儿子和弘昼痛骂,甚至当着太监就被罚站在墙角背书,实在丢脸,儿子生怕也被皇阿玛罚,不免要多上心念书。”


    熹妃坐了一会儿,终归还是问道:“弘历,你也渐渐大了,自然心里的事儿越来越多。或许将来额娘不能都猜透,但现在还是看得出的——你是不是以为你皇阿玛此次会带你去景山谒陵?”


    弘历脸上露出惊讶来,这一瞬间的表情就证明熹妃猜对了。


    他也不再掩饰,就轻轻点了点头。


    虽说阿芙蓉之事,宫里除了禁绝此物外,也并未对外声张,弘昼都不知道哪儿的事儿,只知道自己身边宫人的身上和住处都被轮番搜了一遍,具体在搜什么弘昼也不清楚,还以为圆明园丢了什么要紧东西。


    可弘历留心打听到了一些。


    甚至打听到了三阿哥居然差点把这西洋毒药送给皇阿玛吃!为此三哥已经自己吓病了,到现在还虚弱地只能上半天书房,时不时自惊自怪的,一听皇阿玛宣召就开始打哆嗦。


    弘历知道,三哥这个长子算是完了。


    除非他跟弘昼都出事,不然皇阿玛绝不会让三哥做太子。甚至哪怕他们都没了,弘历都怀疑以皇阿玛厚待怡亲王府的态度,会不会过继个十三叔的孩子当皇子——当然这些都是缥缈的假设,只能用来说明皇上多不看好三哥。


    那接下来就是自己了,弘历每次想到这件事都不免心跳加速。


    在得知皇阿玛要于中秋前亲自去谒陵时,弘历心里就很期待:皇玛法那会子,常派成年的皇子代替自己去拜谒祖先,若是亲至,也会选喜爱的皇子们跟随。


    自己年龄不够独自代祭皇陵,但还有谁比自己更适合随驾皇阿玛去祭拜皇玛法呢?


    加上八月十三还是自己十岁生辰。


    皇阿玛若是还记得此事,带上他也算是一种勉励。


    有了期待才会有失落,皇上不但没有提起任何带皇子随行的话,甚至走之前还下了晋封信嫔为妃的圣旨。


    这两件事在弘历心上搅着,让他心里不能安定。


    “弘历,你皇阿玛若是愿意带着你,那你该谢恩,若是不提此事,你也不该抱怨。”熹妃原不想点破儿子的心思,男孩子越长大越有自尊心,被生母点破也未必高兴。


    果然弘历脸色有些涨红,连忙分辨道:“额娘,儿子只是有些失落,但不敢对皇阿玛存有一分抱怨之意。”


    熹妃的声音冷下来,冷的让弘历觉得陌生。


    “你未存抱怨之心?可皇上从未提过要带你出行,你又失落什么?你这份失落叫有心人看了去,在皇上跟前一提,是不是贪求?是不是怨怼?是不是在违背皇上的心思私下对储君之位意动!”


    弘历的脸色都被这几句质问惊得白了起来。


    半晌才道:“额娘,我知错了。”


    熹妃这才缓和了语气,因以后见儿子的机会不多,索性就着此事把自己多年来对皇上的揣摩说透。


    “弘历,额娘说的话,你只可放在自己心里慢慢想去。”


    这点上熹妃对弘历还是放心的——要是她养的是弘时,那绝对闭嘴不谈,那孩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自己卖了也不知道。


    “在王府的时候你还小,应当是记不清了。但那时候你皇阿玛的性子跟现在不同……想来是做了皇帝后,才变得君心似海难以揣测。”


    “但有一点,皇上倒是从来如此:待人凭心,一旦看一个人好,除非那人做出什么踩了他底线的事儿,否则他看人横竖都是好的。”


    “同样,他要是看一个人有了芥蒂,那就做什么都是错的。”


    “弘历,皇上在对待你们这些皇子上,一定会十分慎重,不会就一两件事就选中谁或是摒弃了谁。如今你这个年纪正事要紧的时候——等明年就会有单独的师傅教导你,不再只学些经史子集,而是要开始学着料理庶务甚至接触朝政了。”


    “你不能从一开始就犯错,让你皇阿玛觉得你是个不知足的儿子,是个贪心的儿子。”


    做皇帝的儿子锦衣玉食的尊贵没错,但也是欲戴王冠先承其重,做皇子就要永远接受来自于君父的审视。


    审不过去那就不是金帽子而是金枷锁了。


    要永远知足感恩,永远以皇父为第一准则,永远不生野心(起码在皇上眼里要是这样)。


    熹妃想了想才谨慎给儿子建议:“你多向你十三叔请教学习,就知道你皇阿玛看重什么样的臣子了。”


    弘历到这儿才没忍住插了一句:“额娘,可我不只是臣子。”


    熹妃淡淡道:“皇子还不如臣子。你离着皇上越近,能犯错的机会就越少。”


    这一晚,弘历离开的时候还是心神不属。


    熹妃依旧亲自提着灯笼,送儿子出门。


    但看着儿子近来瘦了不少的身影消失在转弯处,熹妃忽然也有一点心慌:方才她传授的都是自己的生存经验,靠这个经验她在后宫没有吃过亏,一直平安到妃位。


    但弘历做皇子也可以吗?


    有一瞬间,熹妃简直想叫回儿子来,让他把刚才的话全忘掉,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皇子。


    这样要是将来出了错,儿子或许不至于怨她。


    因在景山耽误了一日,皇上回宫后就忙于中秋大宴之事。


    直到中秋佳节过后,皇上才到素心堂来。见了姜恒皇上先就笑问道:“第一回 当家如何?可觉出了难处?”


    在皇上看来,之前她管着永和宫景阳宫这些都不叫当家,充其量叫整理自己的私房,也只有宫中大宴大事才算是正经开始接触当家。


    姜恒报以笑容:“臣妾不当家也知道艰难的。”


    说着把自己的账本子拿出来给皇上看。


    就等着皇上回来呢!


    第89章 加薪与扭蛋


    皇上接过姜恒递过来的活页册,就见上头画着两人通信时会用的山与花暗纹。只是他常用朱笔勾勒,而姜恒用了一种浅淡的蓝,如同“东方之既白”的一抹薄蓝。


    他不免抬眼望她,眉眼就带了些笑意。


    再低下头看她的账目。


    皇上不是第一回 看永和宫的账目和库房造册。


    他还挺乐于看姜恒亲手整理的各色账册,清晰简白又不是需要他决断动脑的事儿,看着舒服全当解闷了。


    但这回他看的更用心。


    因活页册第一张就是彩色条形图。


    还不是当年她画的时间和事件对应的单行条形图,而是两种不同颜色对比的竖直条形,下面写着‘贵人’“嫔”,条形的高度代表支出的银两。


    于是皇上一目了然就发现了问题:“做嫔位比做贵人的时候,多用了这许多银钱?”嫔这一根条形高出许多来。


    随手往后翻,就见后面几页才是密密麻麻的细账。


    一望可知的对比图和后头数页蝇头小字作比,皇上不免觉得这种对比条形图看着很便捷,各部对比年度支出都可以用一下……


    而姜恒则发出了现代父母共同的感慨:“皇上,都是养孩子的缘故。臣妾发现,养孩子是最费钱的,只要有孩子就攒不下钱。”


    虽然是天下父母共同的感慨,但这还真不是皇室的感慨,尤其是皇上这种子嗣少的皇帝,从没觉得孩子是多大的开销。哪怕皇子到了年纪要圈地开府,要拨给安家银子二十多万两,但比起每年养着皇室宗亲以及维持紫禁城日常运转所耗费的庞大支出,这点银子就根本不算什么了。


    于是皇上并不当回事,只是支颐散漫而坐听她讲。


    姜恒则是真心实意这么觉得,账目也是这么显示的:没有敏敏前,她的收入一直大于支出。


    可有敏敏后……虽说敏敏的衣食住行和乳母保嬷嬷都是公主自带的份例,但逢年过节给敏敏身边人的赏赐自是姜恒这做母亲的出,这是决不能少的。


    而且姜恒常向造办处递设计图,给敏敏做些小东西小玩具,这每一样的成本费和加工费都是要自己出钱。


    积少成多,真是很可观的一笔支出。


    皇上听她娓娓道来,竟然真把养孩子的支出算的这样清楚,越发觉得有趣,就“哦”了一声。


    姜恒:……要我把加薪说的这么明白吗?那一眼看破我心思的领导去哪儿了。


    而且皇上虽说要债的时候狠到一分都不少,但并不是个吝啬的人。属于那种该省省该花花的人。比如这个中秋,皇上就下旨给军机京章们建了四座紧挨着京城的四合院,供他们轮值军机早班的时候就近居住。


    如今军机处已起。


    除了张廷玉鄂尔泰这般领着汉军机和满军机被人称为“揆首”的要员外,军机处里也有三十来个负责办细差小事的“军机京章”,都是些年轻的臣子,官位并不高。而能被雍正爷选到军机处当差的注定了颇为廉洁能干,年轻官位低就注定了收入不高(起码灰色收入不高)。


    于是其中大部分京章是买不起皇城根下房子的,基本家都在京郊处,有的更是靠着苦读科举改命,家无余资,连京郊的房子都买不起,只好赁房住。


    为了不耽误差事,这些京章们若轮值早班时,清晨不免要绝早动身出发,进紫禁城来当差。而皇上的性子又注定了他们时不时要加个班,有时候三更天才能离了皇城。


    天长日久难免辛苦,精神不济。


    都不必旁人上折子,皇上就把他们的难处都体贴到,单独给他们建了‘集体宿舍’,可见绝不是个对下属吝啬的人。


    于是姜恒这算了半天账,就期待看着皇上:给我也长点工资呗,主要是孩子还是咱们俩人的呀!


    谁知皇上就“哦”了一声。


    皇上是想看看她还要说什么。


    只见她对着自己的‘哦’似乎怔了,然后又换了个说法:“皇上,臣妾还发现一事。”


    皇上腹内忍笑:“说来听听。”


    姜恒从另一个角度阐释自己的收支:“臣妾看宫中旧例,许多都是孝庄太后在时定的例了,月银也是如此。只是如今宫中花销可比当年大多了。”皇上您得看看通货膨胀的水平来涨工资啊。


    谁料皇上一本正经:“如此可见,宫中浮夸之风渐行——这些年外头的米价浮动可并不大。”


    姜恒:……那我这不是吃你家的米,不吃外头的米吗?


    在外头,哪有动不动就得用金锞子赏人的?


    皇上看她表情实在有意思,还等着看她还能再怎么说呢,姜恒却放弃了。


    算了,等以后再提加薪的事儿吧:刚升了职,接着就要加薪似乎有点急切。


    见她不说了,皇上却又要逗她,主动问道:“你方才说,在嫔位上多花的银子,主要是因为敏敏的缘故?”皇上翻着后头细账,故意道:“但朕看着也还好,敏敏也没有花销多少。”


    姜恒起身:“皇上稍等等,臣妾已经算出来了,这就拿给您看。”


    姜恒见皇上主动问起,就试着最后努力一下,转身去书房拿放在桌上的新图表——一目了然代表各项花销占比的饼形图!


    她原本想皇上给她‘加薪’后,再把饼形图拿出来的。


    这会子既然皇上问起,她就先拿出来了:“臣妾算账的时候,一瞧比刚进宫多花了那么多银子,就忍不住想,这些银子都花到哪儿去了。于是将银子总数算出来后,又把各项分类算了,按照占比画在了一张图上。”


    她指着占据了一半饼形图,又特意涂了鲜明红色的部分:“皇上看,这一半多都是花在敏敏身上了。”


    当然敏敏占比这么大,主要是姜恒把花在造办处的银子都记在女儿身上了……


    皇上果被饼形图吸引了:这图画倒极为方便看各项开支的占比。她喜欢画画,就总是把东西画出来,不比朝臣们惯用文字来表述。


    而图虽简单不够细致,却足够一目了然,能够迅速让人把握住大方向。


    或许也是家学渊源。


    皇上想起往日召集重臣们在养心殿议事,凡说起户部账目之事,观保算的就很快,应答的准确率也高,几乎跟怡亲王差不多——但怡亲王可是皇上亲自教授的数学,而皇上小时候又正是康熙爷沉迷西方数算,逼着每个皇子都做数学题的年代。故而皇上是很有数学底子的。


    一般臣子们读书都是为了科举,‘数’虽然也是君子六艺,但重要性比起四书五经,自然要往后排去了。


    观保能算这么快,说明天生对数算灵巧。


    就像有的人天生对数算就是一团浆糊——皇上还记得当时上书房里的三哥和五弟,面对算数问题就特别痛苦,上数学课好似上坟。尤其是三爷,凡是皇阿玛要考较数算,他就一点儿没有平时作诗作文时的挥洒自如,让他算道题,似乎愁的他要把自己的辫子揪下来一般。


    可见人与人对数字的感知实不同。


    如此看来,观保他们一家子都算是有‘数算思维’的人。


    他看了一回饼形图,颔首道:“嗯,图画的不错。”照样不接姜恒的话。


    这会子姜恒已经觉出来,皇上怕不是在故意诳她,实是看破了她要涨薪水的心思所以在逗她。


    于是就不开口了,只是打量皇上。


    皇上叫她打量的发笑,清了清喉咙才指着饼形图上淡黄色的一块:“不必说敏敏,只看你素日花费在膳房上,也是不小的一笔啊。”


    姜恒无言以对:她宫里的恩格尔系数是不低,因她几乎每天都要叫点自己喜欢吃的东西。


    哪怕常青带领的膳房上下从不敢狮子大张口,索要永和宫的钱财,但姜恒也不能让人家膳房师傅白白加班,额外点膳自然是要给钱的。


    看着每日花费的少,但就像点外卖一样,积少成多,一年到头算下来,实在是颇大的一块。


    姜恒就小声说了一句:“做信嫔的时候,臣妾正好有身孕,吃也是为敏敏吃的。”


    皇上实在忍不住笑出声来。


    这才将她拉过来道:“好。朕知道,你养着孩子实在是辛苦了,也亏了你会过日子,这才没有入不敷出是不是?”


    “这样好了,朕来补贴你。”


    国库跟皇帝的私库向来是两回事。


    皇上致力于国库增收的同时,也没忘记自己的私库:帝王私库的银子绝大部分来自于皇上个人名下的皇家庄院以及相应的田产铺子,换句话说,皇上就是国家最大的地主甚至是商户。


    自家的私房,皇上管的也极严,绝不可能出现什么庄户糊弄他天时不好地利不好,以至于收成不好的情况。


    故而皇上的私库相当厚实。


    “宫中妃嫔的俸禄是低了些。连太后也只有两千两。你更是可怜,一年到头三百两银子,在宫里实在是不够做什么的。”


    “皇额娘也不指着这两千两银子,她老人家名下有十来座上好的庄子和许多田产,内务府直接将银钱结于皇额娘。”皇上又道:“皇后做福晋的时候也是有名下私房的,如今也都由内务府帮着看着,她每年到年尾只收银子。”


    想起姜恒入宫的时候倒是可怜,在当时年氏要求下,连自家丫鬟都没带进来一个,何况这种持续产出的产业,基本上是两手空空进宫的。


    若是她当年被撂了牌子自行聘嫁,想来肃毅伯府嫁嫡女,必有一份丰厚的嫁妆由她自己差使。


    皇上这样一想就觉得不舒服起来:她留在自己身边,总不能过得比在外头嫁与旁人还差。这算什么?


    于是道:“如今朕也给你挑几处庄子。”又直接替她想好了怎么用这个钱:“朕到时候就直接让人倾了金银锞子给你送来,省事也省口舌。”又知道她喜欢换各色花样的锞子:“到时候你将图样直接让宫女送到苏培盛手里就是了。”


    姜恒顺利加薪后,顿时觉得自己又可以了,开始该花就花。


    很快圆明园造办处就收到了来自信妃娘娘新的图纸和定金。


    造办处内匠人就像宫廷画师一样,绝大部分都不是内监,而是正经手艺人。但负责跟后宫娘娘们往来的接待部门,自然是内监。


    这日坐在造办处大堂喝茶的陈总管见了秋雪进门,忙亲自站起来迎,口中还道:“哎哟,姑娘可好久没来了,咱家昨儿还念叨着呢。”


    边说边流畅地将一个精巧的手镜塞给秋雪:“这玻璃是做大扇的立镜时切下来的边儿,拢共多做了四个小玻璃手镜,咱家特意给姑娘留了一个。”玻璃是个稀罕物,做成随身携带的小镜子,是最能代表宫人有体面的贵重物之一。


    他塞得很有技巧,又送到了秋雪手里,又保证了绝不接触她的肌肤:宫中太监谁不记得陈得宝怎么没的?信妃娘娘可是看不惯那种太监欺负宫女,总要占一点口舌肢体上便宜的旧俗。


    陈总管接过秋雪手里的图和银钱来:他虽然不是顶尖的匠人,但能在造办处坐着,也是有几分匠造本事的,本身也是个木匠家庭出身。


    因此看得懂图纸。


    此时一看就道:“这东西不复杂啊,若不是怕娘娘看不中手艺,咱家都能做一个出来。”


    然后又细问了尺寸。


    这回姜恒要的东西确实不复杂,现代网络上都有很多用纸壳子自制的教程——简易版扭蛋机。


    基本就是一个竖着的木箱,下头一个旋转扭和内部每次只容许一个球滚下来的通道。


    秋雪就笑道:“还请公公做的细致些,用些好木头和清漆,这是娘娘做了给公主玩的。若是银钱不够,只管再打发人去我们素心堂取。”


    陈总管笑呵呵:“那是那是,公主用的,自然要精细。”


    因东西实在不复杂,姜恒给的定金也够,造办处就索性没挣什么钱,做了个非常精致纯木纹的半人高扭蛋机。


    姜恒特意要求别做太大,否则敏敏也够不着。


    跟扭蛋机不同的地方在于,上面不是透明的,而是一体木质。


    姜恒预备以后敏敏长大点再做上半部透明的真正大型扭蛋机。现在主要是让敏敏学着做‘扭’这样精细些的动作。除了扭蛋机,敏敏还有个五颜六色的算盘让她学着拨珠子。


    这小型扭蛋机里头装的也不是能开的扭蛋,只是各种颜色的木球,来教敏敏认颜色的。


    果然,敏敏在发现每次乳母扭一下按钮,就会有一个漂亮的球滚下来后,也努力学着去扭。


    而皇上再来时,就看到了这个占地颇大的新玩具。不免笑道:“可见是有了进项的人了,又开始寻造办处做玩意了。”


    加薪到手,姜恒对皇上的玩笑是完全免疫的,那对金主是全然的宽容,您随便说笑,只要钱到位就行。


    还请皇上试玩一下这扭球机——她不好跟皇上解释扭蛋的含义,索性改成了叫扭球机。


    皇上扭了一个金色的球下来。


    姜恒不免感慨起皇上的手气来:这里头装了四十多个木球,金色传说只有两只,皇上居然初次一扭掉下来的就是金球。


    果然敏敏看到罕见的金球,就开始从皇上手里扒拉,想划拉到自己怀里来。


    皇上含笑递给女儿,却见敏敏刚拿到手里还没怎么玩上,金球就被自家额娘无情夺走。姜恒打开上头的盖子,把从女儿手里拿走的球重新扔回了扭球机。


    见皇上眼神,姜恒就解释道:“皇上不知道,她现在什么都要往嘴里放,如今她玩都有两个人看着她——不然她连垫子都要尝一尝。”


    皇上就再转头看女儿,就见敏敏虽然被夺了球,但不生气也不着急,只是慢慢爬到扭球机前面扶着机器站起来,去够按钮想给自己再扭一个出来。


    皇上不免感叹道:“敏敏脾气是真好。”


    姜恒心里默默加了句:还好随我不随你。


    皇上再看这扭球机:“就是做的太小了些,等过两年再做大一些。里头就可以多放些东西让她玩。”


    姜恒笑道:“皇上跟臣妾想到一处去了。这扭球机可以玩好久呢。”


    她毕业上班后,每回到了商场还忍不住或者开个盲盒或者抽个扭蛋,感觉可以玩到老。她当时都想好了:到时候拿着退休金去清一波机器,让旁边的小朋友羡慕到哭。


    “不光敏敏,连弘昼来了都喜欢玩这个扭球机。”姜恒坦然跟皇上道:“臣妾差点就许诺要送弘昼一个,但一想弘昼若是沉迷于玩乐,皇上只怕不能高兴,就没许给弘昼,皇上觉着呢?”


    果然皇上干脆拒绝:“弘昼很不必玩这个,他本就玩心比弘历重。朕都预备等过了年就给他们安排各自的师傅了——读书都读不过来,哪里能玩这些。”皇上口中虽这么说,自己倒是跟女儿一起扭了好几回。


    姜恒心里替弘昼叹气:可怜孩子,新的师傅新的功课,新的痛苦。


    她这还叹早了,皇上又对她道:“虽说弘昼有孝悌之心,但过了年他也大了,朕要将他与弘历入后宫的次数再减些,只怕他过来看敏敏的时候也少了。”


    姜恒点头:“臣妾听弘历说过。”


    这回弘历收到生辰里后,照样用诗来回礼。姜恒再次喜提弘历亲笔的两首诗,而弘历则顺道与她解释:“信妃娘娘,以后我便不能常来瞧妹妹了。”


    皇上对姜恒说此事还有另一重缘故:“皇额娘那里见孙子自然也要少了,你常带敏敏去安慰皇额娘的舐犊之心吧。”


    说来也巧,这日皇上回九州清晏后,就随手拿过一本《孟子》,准备给儿子们翻考题。


    这一翻倒是想起一事来。


    “让造办处给朕这里也做一个扭球机来。”


    苏培盛答应着去了。


    造办处第二日就送来了一个,还附带没上色的木球一百枚——姜恒当时就要求造办处别上色,她要用自己宫里经过太医验看的颜料上色。


    造办处不知皇上要扭球机是干什么,就也送了原本的木球来。


    倒是符合皇上心意。


    皇上手里正好有事要跟怡亲王商议,就让苏培盛去宣怡亲王,顺便再叫个户部写字好的官员过来。


    苏培盛不明白皇上要干什么,怡亲王也不明白,但还是按照皇上的话挑了个写字漂亮的员外郎,一同过来见驾。


    这员外郎从前没有私下单独面对过万岁爷,一路好悬没紧张的晕过去。


    而怡亲王面圣是极为寻常的了,进殿行了礼就自发过来观看皇上案上的新东西:“皇兄这是让臣弟来看什么?”


    皇上扔了几个球进去给他表演了下扭球机。


    当着小员外郎,怡亲王没有问出口,但一看这物件应该就是信妃娘娘的手笔——皇兄可不会自己弄这些玩意儿。


    十三爷极了解皇上。皇兄闲来弄设计图,都是针对宫里现有的瓷器或是家具进行审美上的深造,改成一种符合他审美的含蓄清美。这些细巧的玩具,皇上只会拨弄下成品解闷,自己从来不花心思多想的。


    皇上命那员外郎端走一大盒木球:“将四书五经上的章回名都写在上面。”


    员外郎懵着去写了。


    都是经过科举的人才,或许现在皇上随便考他一句细文注释他记不得,但诸如论语共二十篇的章回题目他还是记得的,然后出门来又忍不住擦汗:好在基础功扎实,至今也会常翻看典籍,否则今日若是连四书五经章回名都写不出,估计官位当场要无。


    怡亲王跟皇上很多时候是共脑的,一听就明白了:“皇兄是要用这个……扭球机抽球考皇子们?”


    皇上颔首。


    因木球数目不够,皇上就先手动去掉了《诗经》和《易经》,又去掉了四书五经内一些他当年就不喜读的章回。


    考自己儿子,当然要按他的思路来划考试范围。


    他希望他的儿子们,不只是最终选定的继承人,而是所有儿子都跟着他的思路走。


    弘昼来到养心殿的时候,看到皇阿玛这里居然也有个扭球机,不由惊喜:听说木兰围场近来有牛羊疫病,所以今年是不去围场的,难道皇阿玛是为了弥补我们不能去骑马散闷,所以才做了扭球机给我们耍?


    不得不说,弘昼真的一点也不明白他亲爱的皇阿玛。


    直到皇上让他们轮流上来扭球,弘昼拧到《卫灵公》后,才幡然醒悟,原来这是个答题扭蛋机!


    皇上看了一眼,觉得弘昼手气不错。


    论语里《卫灵公》正是孔子与卫灵公研讨治国之道的章回,里头有不少皇上至今还会重读的警句,诸如“不以言举人,不以人废言”等。


    但抽到这一‘幸运球’的弘昼快要哭了:这可比当日默写的《皋陶谟》要长多了!


    但自己抽的有什么办法,弘昼只好郁闷捧着他的小木球去自己的案前默写。


    经过一段时间的休养,弘时倒是也能起身(在皇上看来,能起身就是能参加考试了),这会子也在,捧了自己题目也默默去写。


    但弘时整个人依旧很苍白。


    而且原来他怕皇上,是那种普世的儿子都会怕父亲的畏惧,可现在见了皇上却如惊弓之鸟一样。


    用考试来说,之前皇上站在他旁边,他虽然抓耳挠腮大汗淋漓,但是个正常人的紧张,可现在皇上一靠近他,弘时就脸色苍白身体僵硬,简直要晕厥过去似的,以至于皇上都只好走开。


    那考试成绩不用说自然是差的。


    默写的一塌糊涂。


    但都不用皇上再跟原来一样罚他,弘时从上交了默写卷后就自己开始打哆嗦,整个侧殿都能听到他上下牙齿打颤的声音,以至于皇上倒是叹口气就让儿子们都走了。


    怡亲王全程围观。


    “皇兄……弘时这样……”


    皇上摆手:“朕知道了,弘时这样子,朕会再想办法的。”再这样下去,只怕要真正意义上吓死他了。


    怡亲王见皇上有打算,就不再说。


    然后自己过去拧扭球机玩,发现自己跟绝大部分人一样,也喜欢开盲盒那一瞬间的新奇感。


    此时没有外人,怡亲王就笑道:“想来是信妃娘娘的手笔,那就请皇兄的旨意,臣弟也去造办处要一个成不成?家里那几个小子也该紧紧弦了。”


    皇上自然允准。


    偏巧怡亲王刚带回去,又让去他府上的九爷看到了。


    九爷就也去问皇上要。


    且一要就是好几个,他一个,老十一个,九爷还要自掏腰包发昂贵的长途快递,想给他远在安南的八哥也送一个。


    皇上当时还蹙眉问他:“弘旺在京中,老八又没有别的儿子,你给他送这个做什么?”


    老九道:“听说现在安南王在学满汉两语呢,还认了八哥当师父,用这个考考安南那国王也不错啊。”


    皇上:……安南黎氏,真就‘认贼作父’到底了是吗。再这样下去,安南只怕很快就要如前明那样,变成大清的‘交趾省’了。


    总之这扭球机就用一种姜恒之前完全没料到的方式在京中流行了起来,成为了宗亲与世家子弟的噩梦。


    还是十四福晋进圆明园给太后请安,又过来看敏敏时,一见到姜恒这扭球机就道:“娘娘这竟也有?万岁爷竟然连公主这么小的女儿都不放过?”


    姜恒:??


    十四福晋上手转了个球,见没有题目只有颜色才放心道:“我就说,公主这么小,转出来总不能是文章。”


    又跟姜恒解释:“我们爷一直在青海,皇上这做亲伯父的,担心府上孩子们阿玛不在家就荒疏了学业,特意把孩子们叫到宫里亲自考了一回,用的就是这个扭球机!”十四福晋隐晦暗示了下,皇上把恂郡王府的孩子都考哭了。


    姜恒这才知道皇上把自己的快乐扭蛋机变成了考试抽球系统,十分无语:皇上,您真的知道怎么伤害孩子们的童年。


    第90章 猜心意


    且说皇上那日叫怡亲王过来,抽球考儿子不过是顺带的,主要是商讨边境军务大事。


    一笔好字的户部员外郎捧了球告退,往九州清晏外头的茶水间兢兢业业写‘皇子噩梦球’时,御书房内皇上则将几封密折拿怡亲王看。


    自打先帝爷起,严禁官员让府中‘清客师爷’等代笔代写折子。


    便是真的官员本人病入膏肓爬不起来,需要口述代笔也必得是亲子,极意外的情况下才许是同僚代写,且代写人和被代笔的官员都要画押对这本折子负责。


    因而怡亲王一打眼,就在这些密折里,看到了极熟悉的字。


    他就先把这本拿过来:“这是十四的?十四弟自打到了青海,倒是少上密折。”


    因十四喜练兵,喜实战,常在边境地界与西边准噶尔短兵交接以战养战,便有些小的胜仗。既有军功,以十四的脾气就不肯上密折,他要光明正大上过六部和军机处的折子。


    这会子怡亲王见了他的罕见密折,就先挑出来看。


    “准噶尔策妄阿拉布坦想要打西藏?”怡亲王脑中立刻勾勒出一副边疆图,头脑高速运转起来。然很快想起一事,不由诧异道:“可是,准噶尔和西藏和硕特部不是刚连了姻亲吗?”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大清、准噶尔、西藏和硕特部,就像是三国。只是这三国里大清国力最强,要是排除地利、地缘、民族等阻碍,只论兵力国力大清可以压着另两边打。


    于是这‘三国’虽彼此间勾心斗角,摩摩擦擦,但准噶尔和西藏和硕特部,在大清的越来越强的压力下,还是对彼此释放了一点儿善意,想要联合抗清。


    去年准噶尔首领策妄阿拉布坦刚娶了西藏和硕特部拉藏汗的妹妹(虽说不知是不是真的血缘妹妹),但也算两边迈出了重要的联合一步。


    当时朝上还就此事大大商议了一番,兵部从尚书到侍郎皆上了折子,担心两部勾结起来夹击青海。


    说到底还是对皇上将十四爷派去驻守青海不甚放心——恂郡王年轻没经验,真有国战能顶得住吗?


    十三爷也为这事儿担心过得,但这会子十四怎么上折子,说是准噶尔王要打自己大舅子?


    皇上跟怡亲王站在舆图前头:“准噶尔联姻交好是假,借联姻迷惑西藏是真。在策妄阿拉布坦那等狼子野心的人眼里,与旁人联手抵御大清,不如直接吞并和硕特部,将新疆和西藏一并掌握在手里,与大清东西分天下。”


    “朕让策棱到哈密去领兵守卫就为了此事。”


    皇上又挑出策棱的折子给十三弟看。


    哈密为兵家必争咽喉要地,是抵御准噶尔的最前沿,且从哈密向北直通吐鲁番,驱兵可如利刃一样直插准噶尔心脏之地。这还是康熙三十六年才从准噶尔夺回来的地盘。


    皇上将前世最信任的将领之一‘超勇亲王’策棱安排在哈密,正是为了就近监视准噶尔动向。


    果然,虽然此世策棱还未发挥他超勇的战力,但他对军事上灵敏的感觉无疑是天生的,比起十四探查到准噶尔有动兵异象更进一步。


    策棱不但探知到准噶尔要突袭西藏。还大胆设想了他们的路线:准噶尔为了避免惊动大清的军队,会选择翻越葱岭(帕米尔高原),直取拉萨!


    怡亲王看了好半天舆图,在心里推算片刻,到底拿不准——人非圣贤,哪怕是皇上封为‘宇宙全人’的十三爷,自然也不是十项全才,他跟皇上一样,点亮的技能点更偏治国而非作战。


    他不由转头看着皇上。


    皇上则看着舆图心中感慨:策棱果然是难得的将才。


    策棱只是根据现有的态势推测,居然把前世真正发生过的战局推演的大差不差!


    在皇上的记忆里,前世康熙五十七年,准噶尔军队正是悄悄绕过葱岭古道,为了保密甚至昼伏夜出行军,最终突袭拉萨,把西藏和硕特部打的回不过神溃不成军。


    等西藏想起来跟大清求援的时候,其实和硕特部都没了,拉藏汗这位大舅子已经被杀,西藏基本已经完全沦为准噶尔的地盘。


    也就是那时候,康熙爷力排众议点中了十四子,封他为‘大将军王’,甚至许他以天子亲征规格去往西藏。


    十四也从那起展露了自己军事上的天赋,不负康熙爷的期许,大败准噶尔。


    “皇兄?”


    怡亲王见皇上沉思,等了好一会儿才试探着叫了一声。


    皇上回神。


    十三爷指着舆图道:“若是要过古道高原之地,准噶尔这前锋军必不会很多人。咱们既然得了这个消息,也有几成把握,不如试一试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皇上看着他点头:“你与朕总是能想到一处去。”


    准噶尔翻山越岭去偷袭西藏和硕特部,和硕特部在茫然中被捅一刀,而大清就准备等在得意洋洋的准噶尔后面补刀,一下子削弱两个敌人。


    “朕会给十四下密旨,你也单独给他去一封信,从彼此都是亲戚的份上缓和说与他——这一回朕还是要以策棱为主的。毕竟十四太显眼了,他留在青海按兵不动,准噶尔才不会生疑。叫他别闹脾气,以后有的是他打仗的时候。”


    皇上已经很能摸到十四的脉了,这次让他当明面上的迷惑剂不许他去追击,想来他坐在城内要急的乱转。


    事关军事机密,前朝也只有皇上怡亲王等寥寥几人心中有数,后宫更是不知。


    从太后起也只知今年不去木兰围场了,据说是那里有牲畜遭了畜疫。其实对皇上来说,则是战事排布妥当没必要去会见蒙古王公,也不想走漏风声,索性就以围场马匹染病为由,免了这一年的木兰秋狝。


    而对姜恒来说,哪怕知道大清跟准噶尔缠缠绵绵几十年之战,却也不甚关注。她认识的这个雍正帝,不是那种允许自己在同一个坑里摔倒两次的人。曾经清军败给准噶尔的和通泊之战,应当是不会再出现了。


    且那也是属于皇上的职业范围了。


    她如今首要做的,就是做好试用期间的信妃——还未行册封礼这段时间算不得正经持证上岗,总不能犯什么错被停了职。


    这日,太后依旧要见孙女。


    姜恒抱着敏敏到后,太后就说起来:“今年不去围场,时间倒是宽裕了,不然过了中秋就要往围场去,等颁金节前再折腾回宫,实在是疲乏。”


    皇后听说今年不用去草原上,更是大大松了口气:太好了!


    不必出差,就可以把手里的活缓缓再干。


    太后在心里算着日子:“哀家听皇帝的意思,到了九月,只怕也就渐冷起来,圆明园地方大,且地龙建的还不够全,到底不如宫里暖和,也就要收拾着预备回宫了。”


    紫禁城的房舍除了规整,还有一个特点,就是每一间都不大。


    房子小巧冬天住起来更舒服更暖和。


    姜恒倒是也想念自己永和宫了,她费心弄的小花园,还没怎么赏就到了这圆明园。算着季节,再回去正好看金灿灿的银杏叶。顺带将她的烧烤屋支起来,等天冷了就可以生火烤肉吃,顺带扔几个银杏果进去烤一烤剥了吃想必味道也不坏。


    太后一边跟姜恒说话,一边分神看着敏敏在她身后的榻上玩。


    乌雅嬷嬷和乳母们跟四大护法一样在榻的四边盯着,榻上遍堆着些填了棉花的布老虎等花哨玩具。


    只见敏敏忽然抓起一个黑色的眼睛镶了绿色猫眼石的狗布偶:“图图!”


    太后回头:“什么?”


    姜恒有点心虚。


    图图就是普鲁士送给皇上那只德牧。


    皇上见她很喜欢,就让她起个名字。姜恒看着半大的德牧顶着一对棉拖般的大耳朵,就起了前世一个动画片的名字,便给德牧起名叫图图。


    皇上是个狗类爱好者,到这圆明园来地方阔大,他不说带上什么好马来骑射,倒是嘱咐人专门把几条爱犬都带上了。


    还让姜恒悄悄把敏敏带到九州清晏一回,看了看他精养的几只狗。


    当然敏敏只能远观,还不能上手。但敏敏果然是皇上的女儿,天然很喜欢狗,尤其喜欢德牧。


    姜恒听她把图图叫的这么清楚,还很是无语:这孩子性子是很爱省事的,叫阿玛至今还就一个阿字就代替了,倒是叫图图的时候很精准,两个字叫的字正腔圆。


    不知皇上听了作何感想,反正她这个额娘听了还是心情有点复杂的。


    好在太后也没再多问,只以为小孩子学说话,嘴里蹦一些大人听不懂的词儿罢了。


    只是转头跟姜恒说起今日叫她过来另一桩缘故。


    “信妃,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哀家跟你也不绕弯子,就直说了。自打上次阿芙蓉的事儿后,哀家见弘时身子精神都大不如前了。来哀家这里请安的时候,脸都白的吓人,衣服在身上也打晃子。”


    “哀家劝了皇上几次,皇上只说对弘时自有主意,想来是敷衍——哀家也知道,大约是往日太溺爱孙辈了些,以至于真的要劝的时候,皇帝却都不往心里去了。”每次太后一说起孙辈来,皇上脸上就自然而然浮现出一种不自知的,唉,皇额娘又在溺爱他们的微表情。


    太后看定她,非常直接道:“哀家想着,你私下里劝一劝皇上。”


    “哀家都不奢求皇帝对弘时和颜悦色做个慈父,只要皇上别再将他叫了去考学问了!”太后长叹:“听说皇上最近还弄了个新法,让孩子自己抽题考还是怎么的?据说不单把弘时吓得夜里又烧了一回,还把十四家里的几个孩子都考哭了!”


    想起扭蛋机,姜恒心虚二连。


    太后也是无奈了:皇上自己经历了康熙一朝的高压,就以为人人跟他一样能抗压。


    太后算是个敞亮人,话直接说开了,也不要姜恒白干活:“齐妃是怎么到圆明园的,哀家心里有数。也知道她对你有过歹念,叫你去给弘时求情也是有些难为你了。但弘时与齐妃是不同的——如今齐妃身子和精神都不好,哀家就做主了,弘时大婚后,依旧让她回这圆明园来养病。”


    弘时大婚,齐妃肯定是要从圆明园回宫参与儿子大婚的,但之后她何去何从还有待商榷。


    对姜恒来说,齐妃这样拎不清又对她有恶意的人,当然是在圆明园福海西头住着最好。


    太后这相当于直接给姜恒开工资条:三阿哥换齐妃。


    对于领导来说,跟下属这样标好价格的安排工作,算是比较讲理的了。当然更重要的是,当领导把奖励都想好的时候,也就代表这件事下属没有什么拒绝的余地了。


    剩下的就是喝敬酒还是罚酒的选择了。


    姜恒很快选择接受太后的‘敬酒’。


    而且借着太后打开天窗,她也赶紧说说亮话,拿出一颗红心光明灿烂的态度:“太后娘娘,臣妾虽不是什么胸怀宽大之人,但也绝不会为着齐妃娘娘当年一时的糊涂心思,心中就牵连上三阿哥。”姜恒用一种自己都有点发毛的慈爱语气道:“三阿哥还是个孩子呢!”


    “且三阿哥不只是齐妃娘娘的儿子,更是皇上的儿子,是敏敏的哥哥。”提起女儿,姜恒的语气就真的温柔的下来,太后听着也极顺耳,面上浮出笑意。


    姜恒真诚惋惜道:“可惜臣妾少见三阿哥,只中秋家宴上遥遥一见,倒是恍惚瞧着三阿哥瘦了些,若不是太后娘娘今日明示,臣妾真不知三阿哥竟然郁结心思,耽搁了自己的身子。若是早知这般,臣妾能出力的自然就出了。”


    她应下这件事:“臣妾会试着向皇上缓缓提起此事。”又给自己留出空间:“只是皇上的脾气自然没有人比太后娘娘更清楚,若是太后娘娘都劝不住皇上,臣妾的话,皇上便更不肯听了。”


    太后也是母亲,正常的人性决定了,不希望儿子更听旁人而不听自己的。


    姜恒要是应的太痛快,好似一定能说通皇上,太后这里也未必高兴。


    果然看姜恒为难的样子,太后倒是很体谅跟着点头:“皇上的脾气,唉,你尽力一试吧。哀家也知不一定能成的,不过是……”刚想说死马当成活马医,又觉得太不吉利了,吞下这句话后就对姜恒笑了笑:“方才你这几句话,就可知人虽年轻,但不糊涂。这个妃位皇帝没给错人。”


    从月坛云居离开,姜恒还是有点心累,妃位之前,她跟太后是打不了这么多交道的。


    可见没有一份工钱是白拿的。


    待皇上下回素心堂,姜恒就直接提起:“皇上,臣妾听闻三阿哥打上回阿芙蓉的事儿后,精神头就一直不太好?”


    皇上看她一眼,轻描淡写点道:“皇额娘让你来做说客?”


    姜恒笑而不答。


    皇上一边用手里的布偶逗女儿,一边道:“可见再慧达的人,到了儿女孙辈身上就要沉不住气。朕都说了对弘时另有安排,皇额娘还是急的等不了,都要催逼你。”


    不过再听说三阿哥精神状态后,姜恒觉得有句话太后也没说错,要是弘时已经是惊弓之鸟了,皇上就别再考他了。


    刚想说话,就听皇上说:“朕打算让弘时跟着老九去广东。”


    姜恒是真的惊讶了:“广东?”


    皇上没有直接解释给她听,却也没有一笔带过不肯再说此事,反而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看她,似乎在鼓励她想一想自己为什么下这个决定。


    姜恒就顺着皇上的意思琢磨起来。


    片刻后才试探着答道:“皇上要禁绝广州港口的走私阿芙蓉?”


    她看着皇上的神色,继续说下去:“三阿哥是在阿芙蓉上头有心病的,若是他跟着九贝勒一起往港口上去,能够亲历此事,说不得就能解了心结。”


    皇上脸上神色松泛。


    敏敏现在不止可以吃米糊和果泥,已经可以吃一点蒸的软软的鸡蛋发糕了。皇上就从女儿的小银碟子里,给姜恒拿了一块:“猜的很好。”


    姜恒:……这答对的奖励未免也太小了吧。


    “皇上吃吧。臣妾不饿。”


    谁料皇上还真吃了一块鸡蛋发糕。孩子的点心是没有糖的,靠的就是面粉与牛乳自带的微甜醇香,皇上倒觉得比御膳房的各色花里胡哨甜点心清爽:“给朕也送一份夜里吃……做的大一点,蒸的就这样暄软不甜的才好。”


    姜恒看着吃婴儿餐的皇上颇为无言。


    倒是皇上吃过女儿的点心后正色道:“就是你说的这话了。朕虽定了新法,不许英吉利人尤其是东印度公司的人上岸,但朕也知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广州十三行那起子商户,都是黑眼珠里只有白银子,有的是法子钻空子,非得有人下去清理一番才能杀一杀风气。”


    “何况就是英吉利人不上岸,难道货不上岸吗?朕听你祖父说起过,先帝年间,就有鸦片私下流入沿海之地了,只是数目稀少还未成势罢了,总不能等泛滥起来才治。”


    “就让老九带弘时去见见世面亲自剿一剿走私之事,让弘时破了这个魔障。而且弘时一旦离了京……”


    皇上没再往下说,姜恒却也懂:离了京城弘时就不用总见到皇上,可能慢慢也就好了。只是儿子怕自己跟怕老虎似的,非要离了自己才能病好,皇上也无奈不愿意说出口。


    没想到根本不用自己劝,就有了成果,姜恒圆满把计划表里太后安排的工作划掉。


    皇上则道:“朕明儿去与皇额娘说吧——原怕她老人家不舍,就想着先斩后奏送走了弘时再说。如今想想,弘时这个样子在宫里飘来荡去的好似个游魂似的。想来皇额娘见到就揪心。朕没个准话,倒白叫她老人家牵念。”


    姜恒听皇上这样描述弘时,觉得又凄凉又精准。


    皇上许多时候形容人与事形象又辛辣。


    就姜恒最新听说的,大理寺一官员没有审清旗兵不法事,直到有人密折捅到皇上跟前,他才连忙慌得认罪,自陈臣“器小才庸”,皇上当即给人朱批回去讽刺道:虽说你审案不行,对自身的认识倒是还算清楚,有些自知之明。


    朱批后的折子发还到这位沈大人手里,据说他都在大理寺衙门哭了……


    可见皇上毒舌的杀伤力。


    皇上除了毒舌外,执行力也很强,次日往太后处请安,就把对弘时的安排说了。


    果然皇上一说,太后也觉得不错,她并不是非要把儿孙拴在身边的老太太——也是这个时代,官宦人家已经习惯了子孙外放做官,几年不回家。


    太后只有一个疑问:“这都九月了,去南边这样远,明年弘时能赶回来大婚吗?”


    皇上表示绝对来得及:从选秀结束到筹备皇子开府大婚,怎么还得有小一年的功夫。而弘时的婚事他只需要回来出席一下,别的都不用他管。包括娶亲的对象,他也是毫无话语甚至旁听权的。


    既然不耽误人生大事,太后最后一点疑虑也打消了:“好,让孩子们出去长长见识也好。”


    太后心疼弘时是真的,觉得弘时太脆弱被齐妃惯坏了也是真的——弘时自己犯错在先,皇上还未把他怎么样呢,弘时就吓得如此。这样的性子放在先帝爷年间,那不早没了?


    “弘历和弘昼,还是皇上多看顾些吧。这些做额娘的都难免太疼孩子了些。”


    顿了顿,太后却忽然想起敏敏来:“倒是信妃,不知是年轻,还没到疼孩子的年纪还是怎的,待敏敏便没有看护眼珠子似的,倒是很舍得放手。”


    “皇额娘说的是。”皇上点头赞同。


    姜恒对敏敏的教育方式,虽然不敢尽展示给皇上和太后,但两人也都有所察觉,且都不约而同默认了。


    次日九州清晏。


    九爷难得在皇上前扎煞着手,甚至露出了有点可怜的姿态主动求饶道:“万岁爷,不,皇兄!这事儿臣弟真是做不来啊!您行行好饶了我吧!”几乎要给皇上打着旋告饶。


    简直要声泪俱下:四哥,我承认我以前对你说话太大声了点,但这次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这番情态的起因就是皇上提出让他带弘时一起南下。


    九爷今日原本是心情美美入宫的,头也抬得高高的。


    九州清晏门口迎接他的苏培盛还得了一个物理意义上沉的坠手的金饼赏赐,可知九爷多么意气风发了。


    他心情自然是好的:外事衙门蒸蒸日上,从理藩院的附属部门剥离出来不说,还一跃成为了京中新贵衙门,许多公侯世家都想把子孙塞进来。


    而他又刚刚跟法兰西商人敲定了来年的京中商馆的合同,又是大赚一笔。都说古董铺子是一年不开张,开张吃一年,九爷觉得自己这差事才是。一年开张一回,就数钱数的手软!


    且这世上的好事总是一起来。


    现在九爷已经不满足于只在京城这一亩三分地的洋人商馆忙活了,他的目标是星辰大海!早在外事衙门成立的时候,他的眼睛就瞄上了广州十三行!


    与法兰西商议完京中商馆之事后,九爷连着给皇上上折子打了好几次小报告:皇上明鉴,这洋人都胆大包天到把阿芙蓉塞到紫禁城太监腰包里,何况广州十三行久跟洋人打交道,怎么可能不沾点黑。


    广州港上与商行中必有些不法事,正需要臣弟这样铁面无私之人去整顿一番(抄一抄银子)。


    递了五回后,终于得到了批复,皇上准了!


    九爷看到朱批‘准行’二字后,其乐颠的程度还把九福晋吓了一跳,生怕爷跟范进中举似的乐出个好歹来!


    而九爷从这两个美妙的红字里,似乎已经看到了白花花的银子长出了腿,争先恐后奔向他的场景,而他也迫不及待要去广东迎接他心爱的银子了——真是一场激动人心的双向奔赴。


    这不,今日皇上召他进宫,说要吩咐他一件事,之后他便可以出发南下了。


    九爷如何能不激动,如何能不高兴?


    苏培盛是知道些内情的,心知九爷进养心殿的时候高兴,出来的时候就绝不会这么高兴了,于是连忙把九爷扔给自己的金饼揣好,然后找个地方猫起来,嘱咐小徒弟一会儿好生送九贝勒。


    果然,九爷听了皇上吩咐的‘一点事’后,整个人都不好了。


    “带上三阿哥?弘时?皇上说的是现在的弘时?”


    九爷如遭雷击。


    果然,生活的本质就是乐极生悲。


    于是才有了他头一回低声下气求皇上的样子。


    皇上看的还有点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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