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回宫
哪怕眼前的是皇上,哪怕……再多的理由,九爷都不想带现在的弘时南下做事!
上回阿芙蓉之事,虽说皇上事后没有追究,但九爷仍然自觉要负一些领导责任的。
弘时去外事衙门是他点头的,英吉利商人的货单也是他看了批了的,好在没闹出什么大事来。
但九爷心里总对弘时这个素日很亲近他的侄子有点过意不去。
尤其是刚过去没多久的中秋宴上,九爷见了一次弘时。发现他整个人又消瘦又苍白,眼神少与人对视,总躲躲闪闪,更不敢去皇上跟前敬酒说话——瞧着跟从前那个总想出风头的皇长子判若两人。
心里就越发不是滋味。
是啊,那阿芙蓉事件往大里说,可是谋害君父未成。
设身处地,九爷想想自己要是差点给皇阿玛下点毒药,那也是不寒而栗要起一身毛汗的。
于是他都不想看到弘时,何况要带弘时出门。
别的不说,就弘时这个体格,九爷真怕弘时在外头没了!这皇上的长子,在他这个贝勒王叔手里青年早夭,九爷眼前就不是银子在向他招手,而是流放地在向他招手了。
于是他抬眼再看着皇上:实在不行他就耍赖吧!
他就在这九州清晏哭求不走,实在不行就倒下,难道皇上还能强逼他一个病人带一个病着的儿子南下?
谁料就在九爷想往地上一倒碰瓷的时候,小太监的通报声响起:“怡亲王到。”
九爷就倒不下去了。
且说原本在户部核算修缮宫殿费用的十三爷,忽然收到了养心殿太监送过来的一张纸笺,上头是皇兄熟悉而龙飞凤舞的字迹:老九只怕要放赖,速来。
十三爷当即放下手头的公务。
皇上时间算的刚刚好,十三爷正巧赶上看这场热闹:呀,这不是九哥吗?这才几天,怎么这么拉了?这不是当时把我园子薅的快秃了的时候了?
而皇上专门叫了十三来看,一来是有好事兄弟二人共赏,二来就是,十三可是弟弟,老九在皇上兼兄长跟前能放赖讨饶,当着弟弟的面,就很难放下身段嚎出来了。果然九爷酝酿好的哭诉都憋在了嗓子眼里,噎的脸色都红红白白的。
可见皇上坏心思起来,绝对是不下于八爷的促狭。
直到见老九实在为难的要命,皇上才慢悠悠道:“你怕什么?朕只是让你带着弘时一路南下,负责照看开解他的另有其人。”
九爷:?
皇上这才告诉他:“叫你往广州去,原不只是为了各港口的禁绝阿芙蓉之事,更为了叫你继续南下往安南去,老八在那里等了你良久,待你过去筹措边境贸易之事。”
老九的眼睛立刻就嗖嗖亮。
“至于弘时,朕会让胤祹看着他。你到广州十三行后,只以外事衙门总领大臣的官衔将禁阿芙蓉之事接过来,之后交给老十二和弘时,你便直接往安南去即可。”
九爷现在才反应过来被皇上给晃点了,但难得被晃点了也是高兴的。
“至于弘时的身体,一路上朕自会安排太医一并照料。且你应当也瞧得出,弘时是心病,再于京城窝着,只会越发不好,倒是出去散一散,兴许能疏散了心事。”又叮嘱道:“这一路南下,不必急切。”
如今这天儿秋高气爽,一路乘船南下秋日风光各地不同——弘时随着老九这种有钱又会享受的叔叔出门,也吃不了什么苦。
正好出去见见天高海阔,知道许多事儿总会过去。一直滃在心里,就像一块被泡的又肿又水的馒头一样,堵在那里。
九爷心有戚戚,默默吐槽:守着四哥你这样会吓唬人的皇阿玛,弘时能不紧张吗?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待九爷满肚子感慨告退后,怡亲王却只看着皇上笑。
皇上倒是奇了:“怎么,你竟不认识朕了?”
“臣弟只是感叹,皇兄待我们这些弟弟是真的记在心上。这回特意叫十二哥同去,除了照顾弘时,想来更是为了贴补十二哥!”
皇上轻咳了一声:“算不上什么贴补,要压住广州督抚和广州十三行那起子富得流油的商户,非得正经黄带子不行。胤祹做事细致,能前后周全,让他去朕也放心,且总不能将这样的大事交给弘时,说不得又西洋人哄了去。”
但十三爷还是道:“皇兄何苦这样,面冷心热的,心里替兄弟们着想了也不肯说。皇兄这番苦心不说,我去告诉十二哥去。”
京中黄带子还少吗?
之所以特意挑了十二爷去,皇上确实有自己的缘故。
他们这些兄弟都各有本事。
胤祹的本事就是料理婚嫁丧娶,尤其是办丧事,特别在行。康熙爷的国丧就是胤裪率领着礼部和内务府办的——善于治丧,这可不是什么开玩笑的长处,而是极正经的本事,需得有许多才干打底才做得下来。
丧事绝不是好办的。
只看王熙凤已经在荣国府管家几年,但仍怕众人心里不服,还要到宁国府去料理件丧葬大事,才觉得自己彻底压住人,就可知丧仪的要紧。
能够把这样一件大事安排得当,面子里子都有,是很需要精力本事的。
当然,婚嫁丧娶也一贯是最皇室花银子的事儿——也是内务府经手时油水最足,最容易贪腐的事儿。
于是康熙爷丧仪期间,原本的内务府官员勾结宫中内务府的奴才,按着惯例很是自肥腰包了一回。谁料正好撞在枪口上——皇上那会子看着空空的国库,恨不得亲自下去抄家呢,这些贪官却先就撞了上来,光荣的成为了第一批被收拾料理的鸡仔。
而且皇上追债的时候,为了立威处置那些内务府中饱私囊官员的上层保护伞们,就先拿十二爷狠狠开了一刀,给了他颇重的处罚。
意在警告朝臣们:遇事别想把下属们丢出来背锅就算完了,这领导责任,可是连皇子王爷都要背起来的。
可以说十二爷是被当成了打猴儆鸡的猴子,果然后来鸡们就老实了。
十二爷一直是个中庸的人,别人都贪,他也不会做出水芙蓉,自然也跟着拿一份子。于是皇上彻查起来,一向花费颇多的十二爷,一下子要对着账目赔那么多银子,囊中羞涩,据说当时都急的要加入九爷,贩卖自家王府的摆件珍宝赔偿了。
后来这笔赔偿银子还是十三爷私下挪给十二哥一部分。
但十二爷还是变成了兄弟里们家财颇为窘迫的一个。
如今老八有了去处,在安南混的风生水起滋润得很,用高其倬的话说,廉亲王简直变成了安南的太上皇。
老九在外事衙门兢兢业业抠西洋人的钱,接着又要去安南大赚一笔。
剩下的都是本就无功无过的兄弟们,在朝中偶尔担一些祭祀、出行、会见蒙古王公等差事,日子过得也算是舒服宽裕。
就十二爷算是倒了次大霉,听说年节下备礼周转也总有些窘迫,皇上就准备把他送出去也弄点钱贴补家用。
抄查沿海的港口这可是肥差里的肥差。
然皇上还是只道:“胤裪跟弘时,一个爱办丧事,一个近来丧气得很,正好结伴办差去。”
怡亲王忽然道:“皇兄可还记得前两年,我跟十四去河南的事儿?”
皇上抬眼看他。
皇上当然记得,那是他刚到这里来,第一回 见十三还有点失态。
十三爷也道:“那时候我觉得皇兄似乎格外疲倦,累的简直像要绷断的弦儿似的。”拉的太满的弓弦,哪怕这时候松手,也会伤到自己。
但这几年下来,皇上倒是慢慢而从容的卸掉了这股力道。
皇上听十三这么说,也是感慨,
或许正是因为自己没有那么苦了,对别人就宽容了一点。原来他几乎不能容别人的过错尤其是任何一点背叛,比如弘时从前跟老八走的近,又差点被西洋人骗了,若是皇上还是从前的性子,可能真的会如前世那般断绝父子关系。
三阿哥要出行之事,在京中并没有激起多大的水花。
阿芙蓉之事算是宫闱密事,外头官员知道的不多。
九爷等知情的宗亲也没有敢说透的,人人缄默。于是许多人都把三阿哥跟着九贝勒十二贝勒南下,当成了皇上寻常派皇子出门办差,这从先帝爷起就不是什么稀罕事。
倒是三阿哥能出门办差,让人越发对明年春的选秀感兴趣起来:不知三福晋花落谁家?
提起三福晋,难免又说起来年的秀女,不知这一回能否再出一个宠妃?要知道如今宫里那信妃娘娘的母家,短短两年,已经变成了肃毅伯府了!
虽说观保是下了苦功夫,奉命出京治河风里来雨里去才升了伯爵的,但就像人总喜欢看旁人中彩票实现财富自由,而不喜欢听旁人累死累活才挣到辛苦钱一样。
后者是世间常态,且太辛苦,前一种则更玄妙轻松,更被盼望落在自己身上。于是旁人更愿意认定观保的爵位来自于女儿和公主外孙女。
因此旗人中有貌美女孩的人家,难免不想着自家也出一位宠妃,也得个皇子公主的做外孙辈,就算没有爵位坐,也是一家子的免死金牌。
于是许多在旗的夫人,就纷纷递帖子往十四福晋府,明里是请她指点些宫中规矩,免得孩子到了宫里犯错丢脸,实则想请她帮衬着说说话,毕竟十四福晋是来往宫闱最多的福晋,又是太后亲儿媳,提前疏通下路子,若是女儿进了后宫有太后娘娘庇护可太好了。
十四福晋终于为自己素日爱说话爱社交的行为,感到了极大的烦恼。
甚至连宫里都不敢进了,躲到十三福晋处诉苦:“我们家好好的郡王府,如今出入都是十四五岁的美貌女孩子!成什么样子。”
十三福晋笑眯眯道:“那你就放眼挑挑儿媳妇嘛。”
十四福晋于康熙四十二年生下嫡长子,如今儿子刚好十二岁,也算是小大人。皇上今年指婚,都是有可能的,年纪小延后两年办就是了,反正恂郡王府长子的亲事,一定要比皇上的长子三阿哥办的晚。这样拖下来,从指婚到大婚,三年以上的流程都是很正常的。
倒是十四福晋早求过太后,若是没有好女孩,情愿这回不指。
十三福晋并不着急,十三爷虽是做哥哥的,但在子女上落后十四几年,府里的长子才九岁,福晋自己生的嫡子更是才六岁,完全不着急。
十四福晋闻言冷笑道:“她们眼里只有万岁爷,我们郡王府庙太小,装不下这些大佛!”
这些夫人太太们总带着女儿往她府上跑,看上的还不是她儿子,给十四福晋都整郁闷了。
十三福晋搁下手里的针线:“那你瞧着有好的吗?”
她们两人跟信妃关系都不错,真有些小道消息,不介意提前给永和宫卖个好。
十四福晋摇头:“每回选秀自然有好人家的好姑娘,但只怕都在家里学规矩。这样心里急切利欲熏心的,自没有好的。”
“她们实不必往我府上跑,到了腊月里,四公主的周岁宴,差不离的人家都能进宫去讨杯酒喝,不就能亲眼见到信妃娘娘,宠妃到底什么样儿,自己又几斤几两,对照着看看不就完了!”
两人就商议起信妃的册封礼和四公主的周岁礼各要送什么。
与宫中嫔妃们不同,命妇们的礼都是要册封礼成后才送入宫的。
直到御驾启程回宫,齐妃也依旧没等到要把她放出去的旨意。
倒是等到了儿子要南下的消息。
另外还得到了信嫔封妃的消息——因怕齐妃有什么精神后遗症,观澜堂的宫人都是瞒着她没说起信妃之事的。
但年嫔可不惯着她。
年嫔还记得齐妃喝了药跑过来揭自己的伤疤的事儿,于是也施施然过来还了齐妃一刀,果然把齐妃‘捅’的目瞪口呆,脸色当时就难看起来。
说来被封在圆明园的日子着实无聊。年嫔渐觉得,有齐妃这样一个情绪激烈起伏的活宝还挺有意思的。
果然年嫔走后,齐妃就抓着身边的宫女好一通抱怨。
喜鹊搜肠刮肚地劝齐妃:“娘娘,当时四公主的洗三就是按妃位所出公主来办的。万岁爷这回给信妃升位份,应当是为了四公主的周岁宴。不然哪怕命内务府加着办了,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的。可见皇上看重子嗣,对公主都这样在乎恩及生母——您可是有三阿哥的,如今三阿哥都能出门办差去了,您的好日子在后头呢。”
齐妃却道:“皇上也知道名不正言不顺,那嫔位之女按嫔位办不就名正言顺了吗?怎么还非要给信嫔升一阶呢。如今好了,她都要跟本宫并肩了。”
喜鹊叹了口气:也并不了肩啊,那娘娘您又出不去,上哪儿并肩去啊。
之后又陪着齐妃发呆,替自己发愁。
皇上还未恕过自家娘娘,这回依旧没有旨意让齐妃随驾回紫禁城,那只好等到三阿哥大婚了。
没个皇子成婚生母不在的,那时候皇上一定会放出自家娘娘的,之后,之后应当就能回到长春宫去住了吧。
九月九重阳后,圣驾迁回紫禁城。
姜恒也回到更熟悉的永和宫。一进门就见秋霜带着留守永和宫的宫人上前行礼。
这么一打眼就看出秋霜都瘦了,一见她甚至还热泪盈眶的。
姜恒进屋后就先问道:“宫里有什么烦难事吗?”
秋霜含泪摇头:“奴婢只是想娘娘了,又想着娘娘封妃这样的喜事,偏生没在跟前,心里急得慌。”
她将钥匙和账目都交上,长舒了一口气:她跟秋雪不一样,比起管事还是更愿意听吩咐行事。
“这几个月,引桥姑娘很帮了奴婢不少忙呢。”秋霜边将这几个月永和宫和景阳宫的事儿上报,边说起引桥。
“起初奴婢们只是关门过日子,与外头不相干的。景阳宫晒书的日子也是拿了娘娘留下的条子去内务府按照往年的例要人,一应都是顺当的。”
“谁知忽有几日,宫里又各处落锁不许人出入,还有慎刑司的人来翻查各宫的下人房,连锁在箱子里的冬衣棉被都被翻了一遍。娘娘不在家,奴婢们难免心慌。”
“还好是引桥姑娘照拂,私下告知缘故。又细细告诉奴婢素日该怎么留心那阿芙蓉——娘娘不知道,还真有人给咱们宫小陈子递那药呢,还好他胆子小没敢接。”
永和宫既然有宠,自然有外头负责采买的大太监们,与常青张玉柱等人的想法相同,想要搭上这条线。
只是采买大太监无事难进内廷,就只好曲线前进,想着先搭上永和宫的太监。
姜恒闻言也肃了脸儿点头,与众人道:“以后也越发要留心,从此后想往永和宫里搭线或是掺沙子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秋雪秋霜都应了。
尤其是秋霜见到于嬷嬷也回来了,心里顿时踏实了:就像是年轻的放羊人总是没底气担心篱笆扎不牢羊跑了一样,看到最擅扎篱笆的前辈回来,立刻就有了主心骨。
姜恒见秋霜几个月内,从小圆脸儿瘦成了小脸大眼睛,就知道这几个月也是难为她了。
尤其是自己不在家,慎刑司忽然彻查宫廷禁烟之事肯定给她吓得不轻。
“放你三日假,好生歇两天补一补。”姜恒合上秋霜记录的账目册子:可见秋霜也是历练出来了,起码写的账目她一目了然看的很顺当了。
当年初入永和宫,所有登记造册的册本与收支账目都要她一个人慢慢整理的时间已经过去了。
永和宫的头一批宫人,经过小三年的磨合和培训,终于形成了跟她步调一致的小分队。
秋霜谢了恩,果然回去狠狠歇了两天。她从没觉得睡过这么踏实的觉,果然,还是娘娘在的永和宫,才是永和宫。
而姜恒这里,隔着几月终于又见到了引桥。
前些日子,引桥在宫里听闻信嫔封妃之事后,也是乐得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一早眼下有些发青,还被师父苏嬷嬷罚了:还是太年轻沉不住气,有什么喜怒哀乐脸上会带出来,还需继续修炼。
但面上是罚了,心里还是欣慰收的徒弟是个记恩的人。
姜恒给引桥准备的是单独的红封。
她逛十三库的时候,一眼就看上了一枚难得的金红相间的宝石。这会子西洋的宝石还不怎么流行,因没打磨出来的宝石颜色发乌,并不夺目出彩,也比不得玉石的温润光泽,要颜色鲜辣的,各色翡翠也渐渐流行起来了。于是西洋宝石还是颇为小众的。
但姜恒还是一眼看中了这块。
这块宝石的红色里带着些天然的金线,若是雕琢好了,正好是一只金红相间的大尾巴小狐狸。
果然宫中匠人手艺出众,顺着料子的色泽刻出了一只小狐狸,还是嘴里叼着一串红果,正在跑动的生动活泼小狐狸。
别说姜恒了,连秋雪一见都道:“这坠子倒让奴婢想起引桥姑娘来了。”
匠人又格外在宝石外头镶了一圈金边,既能保护宝石别被碰坏(毕竟狐狸的形状复杂,不比圆形的宝石好收藏,很容易磕碰),还在上面预留了孔,方便穿上金线佩戴。
姜恒就配了一根长金线,让引桥可以戴在脖子上,又不至于漏出来被人看到。
引桥收到这样一份独特的礼,只觉得幸福感都要溢出来了:她心里全然记挂着娘娘是应该的,可娘娘心里居然也有一小块地方放着她,待她与旁人都不一样。这会子让她去赴汤蹈火,都是愿意的。
进了腊月,永和宫里弥漫着一种极其忙碌的氛围。
一来自家娘娘的封妃礼在即,二来四公主的周岁宴在即,三来,还要预备着过年!
当真是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三个人来忙,于嬷嬷把自己的轮椅开的飞快,到处调度安排。
然而册封礼对姜恒来说,却是一回生二回熟。
封妃的流程,跟封嫔的流程差不了许多,都是由前朝礼部的官员负责奉金册金宝祗告太庙后殿,经过一系列繁复流程后才能将册文宝文送到受封妃嫔宫中。
册封礼最大的区别应当是负责此事的官员级别上升,由礼部员外郎上升到了左侍郎。
若是贵妃或是皇贵妃级别,就要礼部尚书亲自出面了。
如果说皇上的圣旨是口头任命,那么接到妃位的册文时,才相当于正式有了放入人事档案中的官方文件。
对姜恒来说,这一天的工作主要是到处行礼。
先是接过自己的册文册宝,在引礼女官的指引下,对着香案给天地行礼,之后便是皇上、太后、皇后处各行一圈。
比起册封礼,姜恒倒是对女儿的抓周更在意些。
这日,她正在与于嬷嬷一起,亲自一一查看抓周的物品,就听太监报皇上驾到。
随着皇上进来的,还有抬着一个大箱子的几个内监。
第92章 周岁宴
皇上命人抬来的箱笼,装着他当年抓周的东西。
托内务府所有物件都要记档归档的习惯,也托皇室素来重视内廷物品,一向严防皇上以及皇子公主们用过的物品外流,以免遭人巫蛊魇镇的规矩,皇子们当年抓周的物件都还好好的收在库房里。
尤其是皇上登基后,内务府库房里有关于他的物品更是被单独移了出来。
连他当年住过的阿哥所小院都单独封着,不会再给人住,如今弘时等阿哥若是打那门前经过,还要停下来一礼。
好在而康熙爷当年儿子多,阿哥所是大大扩建了的,单独门户的小院十几个总是有的,封一个也不要紧。
就皇上膝下这几个珍贵的树苗,有的是地方住。
皇上让人将这些东西抬了来,是让姜恒看看有无能拿出来给敏敏用的。苏培盛上前用钥匙开了箱子,皇上手上拿起最上面一个描金盒子,边打开边道:“可惜朕无法看着敏敏抓。”
公主的一应活动,都属于女士阶级。正如皇子的抓周,作为生母的妃嫔第一时间也是看不到的,皇子会被抱到前头去,由皇上并诸位亲王宗室等男人看着抓周。
同样,公主的抓周,则是在太后的主持下,被内外命妇们围观。
命妇们皆在,皇上这个阿玛反而不好到场了。
皇上打开描金盒子,里头幽微香气散开,姜恒就见匣子里躺着一把御制紫檀尺。
“皇上当年抓了紫檀尺?”尺为丈量天下之意,亦有规范法度之意,倒是很像皇上会抓的东西。
皇上点头。
他记得前世乳母提过,自己抓周抓的也是一把尺,只是不是紫檀的,而是一把洁白玉尺。
因此,皇上觉得抓周还是挺准的。
姜恒看着箱子里其余不知何物的东西,不知要不要拆开:这把紫檀尺因是皇上周岁亲手抓着的,所以单独一只匣子装盛着放在最上头。
其余没有被周岁时的御手抓住的物件,就都在皇上登基后,被重新拿出来擦拭保养过,又将外头包着的普通黄布袋换成了龙纹黄布袋重新装了起来,口都是用内务府的红印封着的。
这要一个个拆开吗?
皇上伸手拆了两个,先是一张小弓,又是一本四书,对比姜恒准备的星盘、水晶公主冠之类的东西,就觉得似乎还是她这做额娘的准备的更有意思些。
“罢了,这些都是内务府给所有皇子的准备的,敏敏的抓周,还是用你备下的吧。”
之后皇上也没叫人抬头这只箱子:“就先搁在你这儿的小库房里吧。”又让人单独把那御制紫檀尺拿出来,做个架子摆在永和宫前殿的书房。
周岁宴上,姜恒明显感觉到许多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说来一年到头,宫中内外命妇最全的时候,是过年那会儿——四公主的周岁宴总不会比过年时集体进宫拜年的命妇还多。
但这是敏敏的周岁宴,作为生母,姜恒是被推在前头的,座位仅在太后和皇后之下,命妇们请安时一眼就看得到。于是这回她接受的注目无疑是进宫以来最多的,这注目里多得是好奇,审视,更不乏一种挑剔和冷意。
如今各旗的秀女名单已经承报了内务府。越临近明年春日的选秀,内外命妇们就忍不住要多研究一二现任宠妃。旗人中牵三挂四的总有姻亲,细算起来,谁家都有一二能扒出关联的秀女。
别说旁人,瓜尔佳氏作为枝繁叶茂的大姓,今年入宫参选的与姜恒同族同源的秀女就有三个,同姓不同族的更多。
还真有同族的亲戚上肃毅伯府的门,跟觉尔察氏暗示:信妃娘娘虽然得宠,但在宫里势单力薄,如今膝下也暂未有皇子,是不是得要个同族的姑娘帮衬才安心?我们家女儿进宫必唯信妃娘娘马首是瞻,只要娘娘提携,极愿意替信妃娘娘生个皇子。
觉尔察氏对这种话的态度就是:信了才有鬼!
她甚至忍不住跟婆母抱怨道:“我在京中诰命中也待了半辈子了,自问没做过什么蠢事,怎么总有人把我当成傻子?咱们家护着娘娘还嫌不能,竟会上赶着给娘娘添堵?”
这些人的话在觉尔察氏看来,就像‘你家里是不是银钱太多了,我们帮你花花?’一样的离谱。
总之,越临近选秀,诰命们对这位刚行过册封礼的信妃兴趣就越浓厚。
“听说了吗?信妃娘娘的册文皇上还亲手改动过了?”公主的周岁宴不似年下大宴一般要求严肃庄重,多以热闹喜庆为主,并不禁命妇们说话交谈,只要是带着笑欢欢喜喜的就好。
这会子太后正亲自从乳娘手中抱过公主,起身要把孩子放在抓周的红案台上,命妇们也忙随着太后的起身而起立,应景来到红案前,按着身份高低排成喜庆的圆圈来围观公主抓周。
凑在一起就更方便交流了。
正好上头内务府的引礼女官还在长篇大论念诵公主抓周前的福寿祷文,咬文嚼字的拗口寿文听得大部分诰命都两眼转圈,注意力跑偏。
而出声说话的正是礼部满尚书石而哈的夫人,这一句话就把以她为圆心,周围七八个命妇的注意都引过来了?
“皇上亲自改的?册文历来不都是礼部制好的册宝吗?”
“礼部行文,多少年来字眼都是差不多的。这回就用错了一个词,在册文里用了持躬谨恪四字。”石夫人压低了声音道:“礼部拿制文去拼凑,也得看给什么人啊。若是旁人的册文,万岁爷说不定看也不看就过去了。可信妃娘娘的……万岁爷慧目,当时就挑出来了。”
石夫人说的神秘,其余夫人们夫君却不是礼部的,根本不懂,只好奇问道:“这四个字怎么了?”听着挺好的啊。
“这四个字是好,但就是太好了——当年世祖顺治爷亲自写给孝献皇后的能不好吗?礼部想来是没留心,据说皇上还叫了草拟册文的员外郎去训斥来着。过后倒是没传出什么风声来,想来皇上不愿此事露出来?”
她意味深长说完,此时旁听的命妇却纷纷觉出不对劲来。
等等,皇上既然不想传出什么风声来,都没明着罚礼部,只是自己改了册文,那你在这儿嘚嘚什么呢,还说的头头是道有因有果的,是想借着我们的嘴传开这件事?
把皇上偏宠信妃的事儿砸实?甚至跟顺治爷和董鄂氏联系起来?
能站在前排的诰命夫人们,都是世家大族出身,很快想起眼前这位石夫人,不单是礼部尚书石而哈的夫人,还是宗亲觉罗氏——觉罗氏也罢了,主要是这位石夫人有个亲妹妹小觉罗氏,是曾经年羹尧的福晋!
后来年羹尧伏法,因福晋是觉罗氏宗亲,就没有牵连,而是命其和离归家。
想来是她们姊妹记恨信妃,在这儿趁着四公主周岁宴挑事呢?
原本还在听觉罗氏讲八卦的命妇都迅速小撤了一步:大家都是场面人,谁比谁是个傻子啊。
皇上是什么脾气,一年看不清,这都四年了,宫内宫外还看不清?
若是犯了错,皇上是不会跟你搞什么慈悲为怀初犯无事的。皇上许多条新定的法度,圣旨意上都有一句“从重治罪”。
正如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那重罚之下还勇于犯错的人就锐减了。
你们家对信妃不满可以,想要去外头败坏一下信妃的名声也是自己的选择,但不要把我们当成傻子,当成传声筒!你们勇敢起来,自家上折子弹劾一下皇上好不好?你们有这个胆子,咱们都服气!
周围命妇心里有被人当枪用不快的,有对此举不屑的,还有心里盘算的:哎,一会儿跟信妃娘娘的额娘和祖母去说说话去!卖个人头换个人情回来。
但这会子最先要做的,就是扯开话题,免得这觉罗氏再说下去,让宫里那些耳朵尖的嬷嬷宫人们听了去,她们这伙旁听的也成了‘议论万岁爷’的同罪了。
只听如今刑部左侍郎瓜尔佳·塞楞额的夫人流畅转了话题:“你们瞧瞧四公主这抓周的物件,有几样从前没见过,据太后娘娘说,这都是信妃娘娘自个儿准备的?”
话题就此转移,就剩下觉罗氏自己在原地,看着周围人都煞有介事讨论起四公主的抓周物品,单把她撇下,似乎跟她说话会倒霉似的,心中郁闷:从前说起八卦来,你们不是这样的。
其余命妇看着她自己呆立在那里,也都想着要嘱咐亲朋好友离她远些。
有的八卦能说,有的可是要命!
姜恒此时尚不知有人想将她跟董鄂妃连一连红线,合并同类项,她现在所有注意力都放在敏敏身上。
不知道敏敏会抓个什么,她也很期待。
宫中皇子公主抓周,其生母多半会提前演练一下,让孩子抓大人想看到的东西。太后当年也不例外。
皇上是孝懿仁皇后的养子,皇上的抓周她干涉不了,但十四的抓周,太后是提前让乳母教过的——不是怕他抓的不好,而是怕他抓的太好。
万一孩子真的抓个龙佩或是抓住印不放什么的,就是给自己招事儿。
所以十四爷抓的是平平无奇金镶玉如意,好意头又不出错。
这也是太后心上一点遗憾:要是当年由着十四自己抓不知会抓什么?反正皇上抓的玉尺,太后觉得还挺有预兆的。
若是从现在来看,十四当年或许会抓一张小弓。
于是太后早跟姜恒说了:“叫敏敏自己抓去,瞧她要抓个什么。”
姜恒也是这样想的,公主这点上比皇子自由,抓什么都好,不会有人拿着胡乱解读。甚至皇上见姜恒准备的物件虽新奇美观,但没有很贵重的,还主动贡献了自己的一枚扳指、一枚刻着“圆明主人”的帝王印章出来——看着这印章,姜恒差点就没忍住想暗箱操作一下敏敏,咱们要不就抓走你皇阿玛的圆明园吧!
当然也只是想想。
姜恒对敏敏做的唯一试验,就是把东西摆的远近不同让她抓取试试——知女莫若母,敏敏越长大,越露出了懒洋洋小猫一样省事的性子。果然,姜恒经过实验发现,若不是非常引敏敏喜欢的玩具,她根本懒得费事择选了去够,只会抓最近的东西玩。
为此,姜恒还把敏敏带去给太后展示了一下。
太后也为此讶异:“皇上的性子并不如此,哀家看你也不是个爱躲懒的。”随后又满足道:“可见敏敏聪明,知道做公主,做个富贵闲人就够了。不跟你阿玛一样,生生累了自己去,只叫旁人看着焦心!”
姜恒:……太后这灵活的关于聪明的标准,每每都让姜恒感慨爱的盲目。
话说回来,为了避免敏敏在抓周桌上,只肯抓最近的东西。太后提前让内务府将桌上画了一个半圆,将所有抓周物品都摆在半圆弧上,敏敏坐在圆心,保证所有东西都跟她距离一样。
之所以是半圆而不是整圆,是姜恒和太后都发现了,敏敏不光不愿意多费事去取远处的玩意儿,基本也懒得转身……
只好布置个半圆形出来。
“敏敏,选一个喜欢的,拿来给皇玛姆。”
太后这日穿着庄重,神色却很柔和,亲自站在红色案桌正前方耐心等着。
为了吸引敏敏注意力,皇后站在一侧,姜恒站在另一侧,也在跟敏敏招手,免得她直接向前爬去,根本不看两边的物品。
皇后在得知公主这个脾气后,对于自己被安排成为一端的吸引品,还有点自得:果然自己没有白疼爱四公主,敏敏对她颇为熟悉亲近,也常会找她抱抱,以至于她可以跟信妃这个生母一左一右吸引公主的注意力。
前方和左右都是熟悉的人,敏敏就坐在那里左右为难了一会儿。
姜恒看着女儿的小脸,心道:还好抓周没有枕头,否则她可能直接过去睡了……
与太后一样,她也用神色和语气来鼓励敏敏。
幼崽天生就是会读懂氛围和看脸色体会情绪的生物。
姜恒发现女儿六个月后,已经能很准确地感受到她的情绪了:若是姜恒打心底里高兴的时候,敏敏就会兴奋些。要是姜恒累了心情有些低沉,敏敏玩的就没有那么放得开,总拿眼睛看她,似乎在小心地玩。
因此姜恒很注意乳母的情绪问题,不光是她们为人要细致,更要她们开朗些,别带着什么暗戳戳的怨气。
孩子是知道的。
而敏敏确实也从额娘的脸上读出了若不抓一样东西,就不会从这个桌子上离开的结果。
那比起一直坐在桌上,还是赶紧抓一样东西得以离开来的更省事些。
姜恒能读懂她小脸上的纠结权衡之色,差点没有笑出来。
“公主取了金碗一只!”乌雅嬷嬷响亮的爆出结果。旁边内务府的全福嬷嬷早就开始熟练背诵起喜庆的话——公主无论抓什么,她们都会有一番绝好佳话说的。
而姜恒耳朵里并没有听见全福嬷嬷们轮番说的吉利话。
她想起了自己的抓周。
俱爸妈的回忆,她抓的也是碗。
当然,她家里没有金碗给她抓,她抓的是一只那个年代特有的不锈钢铁碗,一点儿花纹都没有的那种。
彼时邻里间走的还近,甚至会互相帮着带孩子。且那会子网络不发达,这些吉利话都是由邻居家年长的婆婆们凭自己的经验在编造,见姜恒抓了碗就跟她父母道:“这孩子以后必然要吃国家饭的!看,这直接拿了个铁饭碗!”
这是他们家津津乐道的一段过去。
为此爸妈甚至还动员她考公务员。
姜恒手里抱着女儿,目光却不禁散漫落在这紫禁城华丽地重华宫:她当时绝对想不到,她是这样吃上国家饭的。
敏敏捧着她的小金碗被抱到她怀里,将头靠在她肩膀上。
沉甸甸的重量,将她的心拉了回来。
太后在旁看着就关怀发话:“哀家瞧着敏敏也困了,倒是让她回去吧。”
这一日敏敏可不是只抓这一下周,而是从早就就被折腾着穿大红衣裳,且在上桌抓周前,已经走过了滚灾、梳头、过葱门等流程,折腾了许久。
皇后日常安排自己的行程或是工作表,就喜欢精确到具体时辰甚至具体一刻,在周岁宴上也不例外,下意识就心算从晨起第一步流程开始到现在已经多久了,此时稍微一过心就道:“是了,今儿可在外头待得久了,想必也该饿了。”接下来的宴席戏酒就都是大人的事儿了。
皇后见敏敏的双手一直露在袖子外头,抱着小金碗不放,不由过来摸了摸她的小手:“还好这屋里炭火足,手露在外头也不凉。”然后试着将敏敏手里的金碗轻轻抽一抽看能否拿走:“虽说现下还好,但要是一直这么捧着一路回永和宫可就冷了。这些金物件容易冰人。”
敏敏原在低头玩自己的新碗,感觉到有人要抽走就抗议地‘啊’了一声,再抬头发现是熟悉的皇后,却又撒了手,还笑得眼都眯起来了,由着皇后将她的小手塞回袖子里,之后才转头环住姜恒的脖子。
哪怕不是自己亲骨肉,皇后都觉得心里欢喜。果然幼童是做不得假的,你待她好,她心里就知道,就肯亲近。在这宫里,能叫皇后放下庄严和身份的真正松快片刻的,其实也只有这样小的孩子了。
又有十三福晋适时在旁边道:“可见皇后娘娘最贤德,素日疼爱公主,公主这是连心爱的东西都愿意给皇后娘娘。”
就更是戳中了皇后的点。
她没有了自己的儿子,也没有宠爱,这些年她在劳心劳力的,要的不就是个名声吗?
皇后有个贤惠的名声,她心里才有个着落。
而十三福晋开口说这句话,也是旁观者清,看明白了才肯说。
她眼看着皇后娘娘不但没带尖尖的护甲,甚至没有留宫中女子多留的水葱似的长指甲,而是将指甲修的与信妃一般圆润,甚至在逗弄公主前,还下意识摘掉了手上为出席周岁宴戴着的几枚华美的戒指。
十三福晋也是看出了真心,才乐得做这个人情。一句话两番好意,既替皇后显了名声,也会让皇后以后更加疼爱公主。
敏敏的周岁宴,不光敏敏累的早早睡了。
一对父母也累了。
冬日天黑的极早,皇上过来的时候指针还不到五点,但已经暗了下来。然而在不甚分明的夜色里,姜恒还是发现皇上脸色带了一点酒意。
想来是喝女儿的周岁酒到底高兴,多用了两杯。
以皇上的酒量,足以带出点颜色来了。
因是白日吃了酒席,晚膳皇上就只草草用了一点,然后就拿了一本书,往床上一横。
姜恒一看指针才八点呢。
于是就坐在熏笼旁的桌上也看了会书,两人彼此虽是寂然无声,只偶有书页翻动声,倒是异常和谐。
宫中的西洋钟是会“咚咚”报时的,到了几点就要报几下。
等钟打过九点,姜恒也准备睡了,秋雪和秋霜则熟练进来,把钟表下头用棉布包起来,禁止其夜里报时。
而就在姜恒换个衣裳,在妆镜前卸头发的功夫,就发现皇上已经把书搁在一旁开始假睡了,而且睡的特别舒展,把外侧挡得结结实实,没给姜恒留个缝儿让她能上去。
姜恒无语:皇上现在似乎很愿意惹一惹她,就像明明心里已经定了要给她多少庄子,面上还不接她关于银钱的话茬,似乎想看她着急变脸似的。
也像现在,皇上明知道他横在外头,姜恒不好上来,偏要在姜恒准备睡的时候,书也不看了,开始假寐。
就这儿皇上还喜欢狗,还说自己不喜欢猫的脾气?
姜恒转头看了皇上一会儿,甚至想起‘一狼假寐于前,久之,目似暝,意暇甚’的词儿来了,觉得甚是合适。
皇上听她似乎笑了一声,想睁开眼问她笑什么,但到底忍住了,依旧不甚专业的装睡。
他想看看信妃敢不敢叫醒自己,或是就迈着自己过来——这两项在妃嫔侍候圣驾里都是大忌,不知她要怎么办。
姜恒拆完了头发就自言自语道:“可见皇上今日是累极了,歇的这样早。那咱们别吵皇上,去外间吃个宵夜吧。”
说完真的掀帘子出去,让小厨房送了酸辣粉来吃。这是她冬天里常要备着的夜宵,只放一点点红薯粉,不为了吃饱,只为了寒夜雪天,对着寒景,偏吃这一口麻辣鲜香解馋。
酸辣粉的味道极具吸引力,隔着厚厚的锦缎帘子也能钻进来。
只草草吃了一点晚膳的皇上躺在床上:……
两个人较劲了半晚上(其实只有皇上心里在较劲,想着你吃完了总要上来睡觉的,还是要面对怎么过来的难题),姜恒其实还真可以不上床睡觉,冬天大熏笼上放上铺盖,睡起来也很舒服。
要是皇上真累的睡着了,姜恒为了不吵他,这永和宫哪里睡不得?去寻敏敏睡一夜都行。
但皇上都躺着一动不动假寐半晚上了,姜恒决定还是捧一下领导的场。
于是她走过去,开始剪烛花。
她找的角度好,昏暗的屋中,陡然晃动的光影就在皇上脸上跳。这正常人绝对都会醒,可皇上还是闭着眼。
姜恒叹气:这怎么给台阶都不下呢。
她就走过去忽然戳一下皇上,然后退回妆镜前拿起梳子。
饶是皇上是假睡都让她这一戳吓了一跳。
睁开眼故作严肃:“信妃,你这是做什么?”
姜恒讶然无辜,继续梳自己的头发:“啊?臣妾做什么了?皇上刚才自己抖了一下,还吓了臣妾一跳呢——是不是做什么噩梦了?皇上没惊着吧。”
皇上坐起身来看她:“朕倒是觉得,有人放肆戳了朕一下。”
姜恒安慰道:“怎么会有这么胆大包天的人呢。皇上是睡迷了,刚才皇上睡的好沉,臣妾用宵夜,剪烛花皇上都没醒,想来是太累了。臣妾听太医说过,有时人在深睡里就会自己动一下,敏敏也有时候这样。”
于是,‘深睡’的皇上白饿了半晚上,又白被戳了一下。
坐起来后,他还真有点饿了——谁躺床上装睡闻着香喷喷的宵夜也得饿。
这世上许多食物,本就是闻着比吃着香:姜恒当年闻着舍友的泡面,简直要被香晕了,半夜十二点现烧水也是不吃不行,虽然真吃到嘴里,可能就发现味道不过如此。
于是皇上坐了一会儿道:“朕发觉你是学坏了的。”又似随口问:“你方才吃了什么?”
姜恒笑眯眯转头:“小厨房还给皇上留着呢,臣妾请您过去用一点?”
第93章 年前
姜恒起初以为皇上是吃了酒不胜酒力,才偶尔流露出一点别扭的童心。
却不想皇上是觉得日子顺当,才在这年节下心情大好——如今无论是朝事,还是皇室内母子、兄弟份上的现状,皇上都颇为满意。
国与家两肩担着,虽事情也是接踵而来,却只让他忙心,并不怎么令他堵心。
于是这忙都忙的甘之如饴。
只是皇上天生生就一种冷肃神态,如今又是为君者,这痛快也不能显露于面,人前依旧是行峻言厉的样子。自觉也就是到了永和宫,才能舒心展露些心意。
姜恒很快就转过味来:皇上这不是一狼假寐于前,这是一只大猫高兴的忍不住呼噜噜。
还有十日就要过年了,只见御案上的两堆折子,皇上右手侧的折子就越来越多。
折子分两类,奏事折和请安折——长长的御案左侧是奏事折,右侧是请安折。
如今能递到御前的折子,都是军机处分过的。
往日皇上案上总是左侧的奏事折高筑,甚至要分成七八摞来摆,免得折子堆太高歪倒砸到珍贵的龙体,右边的请安折子只有寥寥一二摞。
因皇上登基以来,是大力限制了请安折数量的:正经年节循例上个请安折就完了,不要隔三差五浪费一地税银往京里发什么‘皇上您最近好吗?臣在外昼夜不安唯念圣君’等肉麻无用表忠请安折。
皇上不喜,请安折就日益稀少起来。
但这会子是年终了,各地官员凡有具折权的,都要秉着为臣的本分,兢兢业业老老实实写下一份请安兼给皇上拜早年的折子。
皇上下意识往左边伸手,发现没有摸到熟悉的绫缎折封,而是摸到桌面后,就搁下了朱笔,起身活动筋骨。
今日晌午的奏事折都批完了。
其实皇上和六部最忙的时候,不是真正的年根底下——大臣们都耳聪目明,谁也不会把大事留到除夕夜前两天再手忙脚乱上交万岁爷,那是真不想过年了,还是以后都不想过年的办事法。
于是人人口中都说年关忙,其实是腊月初最忙。
越到后来年味越浓,但上正事折子的人却越少了,请安折子雪花似的飞了来。
皇上也不急着看请安折子。
活动了一会儿筋骨,皇上拿起搁在南窗炕桌上的一本膳食活页册翻了翻,亲点了两道肉点两道甜点命人送去给十三弟,又点了一样的甜咸点心各一碟赏给张廷玉鄂尔泰。
还吩咐按着人头数,将宫中最常见的奶饽饽送去军机处让年轻的京章们吃——若是真赏了宫里花样精美的点心盘,这些年轻官员还要赶着过来磕头谢恩,御膳的一口细点可不是容易吃的。倒不如弄些寻常的送了去,都随意吃了好继续做正经事。
苏培盛一一记下,皇上又问起:“再打发人到造办处去,催一催朕前些日子要的物件。”
好在苏公公记性好,出门去将差事一一分给小太监们。
转回头来发现皇上也在吃点心,但不是御膳房按例送来养心殿的八道细点,而是永和宫做的。
自从皇上要过一回四公主的奶糕后,就觉得永和宫的点心更符合他的口味。
如今苏培盛都习惯了,常奉命去永和宫要一味两味四公主或是信妃娘娘自己用的点心。
今日的点心,是一盒十个的透明米皮卷儿。
让苏培盛来形容,有点像之前安南阮厨子做的透明春卷。
永和宫小厨房用它来卷一切:就苏培盛见过的就有卷麻辣虾仁(姜恒实在是找不到小龙虾),卷麻酱汁拌过的黄瓜豆芽面筋块(迷你一口型卷凉皮),卷鲜甜蟹腿肉,卷炙烤过得鸡腿肉……总之跟御膳房不太一样。
每一种口味都是两枚,皇上有的喜欢,尝一尝后会连吃两枚,有的则是只尝一口就剩下大半个显然吃不惯——这就是自宠妃处拿点心的好处了,皇上不喜欢这口味也绝不会怪信妃娘娘,但御膳房要是送来让皇上嫌弃的东西,罪过就比山大。
不怪御膳房没法推陈出新,实在是做创新菜风险太大。
苏培盛还记得记得前两日永和宫的点心很奇特,就是一块被捏成三角形的米饭,外面包了一层烤的干巴巴的宁波贡上的条斑紫菜。这种一块紫菜干包着一块米饭,算什么点心?皇上对着着外表研究了一会儿,想着米饭里头必藏着丰富馅料的,谁知吃到最后,只在里面吃到一枚干梅子,给皇上酸的够呛。
米饭配梅子,皇上觉得这是她故意拿点心怄人呢。想来是促狭,记着自己假寐事儿。
其实姜恒是想给皇上尝尝日式经典梅干子饭团,以后好找个由头提真倭这个国家的。
也是报了万分之一的希望,皇上说不定会爱上梅子饭团,进而直接对真倭产生兴趣呢。
当然并没有。
皇上还把剩下一盒子小巧精美的饭团叫苏培盛给她送回永和宫了,属于第一道被退回的点心:有心了,但以后不必送这个了。
用过点心,宫女端上金盆来,皇上洗手擦手。
因是冬日怕皴皮肤,又涂了一点面脂——这面脂没有味道,也是皇上早先从永和宫拿了女儿的,姜恒还不给敏敏用添加了香料的护肤品。
皇上觉得不错,这样的脂油涂在手上,没有会打扰他的味道,就开始跟着女儿用一样的东西。
都做完后,皇上开始看请安折子。甚至还命上一壶好茶,可见看请安折子就比较放松惬意了。
拿起来第一本就是来自于安南廉亲王所上的请安折。
其实原本以廉亲王的爵位来说,他的奏事和请安折子都该放在头里,但之前皇上近臣都清楚皇上跟廉亲王之间的那种不对付,于是都默默将廉亲王的折子放到后头去,力求皇上晚一点看到,晚一点影响心情,先把前面的事儿办了再说嘛。
倒是廉亲王去了安南后,这种境况发生了改变。
皇上把老八的折子翻开来看。
早几年廉亲王府上的年节请安折,看都不需要看,都是一个模子出来的。八爷没有真心想祝皇上安好的意思,递这个请安除了是必要,也有故意将请安折写的板正客套给皇上添堵的意思。皇上心里也清楚,也只冷冷批一个知道了发回去,一本折子冷冰冰,兄弟俩都是一点儿热乎气没有。
这回不一样了。
老八的字迹看着都有劲儿鲜活多了,而且前三页全都在说皇上的好话,还说的特别在点子上:从改土归流在云贵等地都是多么叫百姓称颂,再到皇上令老九领外事衙门,令十二去清查沿海港口的阿芙蓉,是多么圣明烛照是多么关爱兄弟。最后一页单独写自己,说他如今能安身立命,都是皇上为君为兄的宽容,不计较从前嫌隙。
饶是皇上知道他是皮里春秋的性子,也觉得怨不得老八人缘好——只要他愿意,说话那叫一个中听。
把皇上夸成一朵花后,老八又花了五页详细写了他如今与安南国王的进展和两国边境贸易的推动。
最后又问候了京中的良妃和弘旺,恳切请求皇上照顾日益年迈的母妃以及尚未成年的儿子。
这大概是老八在长到十岁以后,对皇上说过的最有弟弟样子的话。
折子太长,皇上没有在末尾统一批复,而是在中间插着段落批复,老八回禀正事的地方批复要他继续上报详细节略;最后那处便承诺他会照应京中良太妃与廉亲王府。
顿了顿笔,到底加了一句:安南湿热瘴气,保重自身。
这句写完,似乎有什么过去的枷锁静悄悄融化在了空气里。
到底是不一样的一世了。
老八后面跟着的是老九与十二的折子,虽说是请安兼恭贺新年的折子,这些弟弟却都不约而同忍不住将各自的差事再跟皇兄提及一二,可见干劲和得意。
老九不用说,整个人简直是‘百家姓没有赵,直接就是钱’,能去做边境贸易的大生意,就是人生最大喜,折子里的字都快飞起来了。
连十二这样沉默圆融的性子,这回折子都写的多了好些,言辞恳切十分感念皇兄记挂,命他来清查广州十三行,皇兄的好意他心知肚明,这回也绝不会犯以前的糊涂,差事是第一位的!
皇上敢让老十二去,当然也是放心的:这个弟弟之前夺嫡乱象中就使劲缩,生怕露脸,又因为贪腐被牵连痛罚了一会儿,这胆子就更谨慎了。
必会坚意好好办一次差事,将从前的耻辱洗掉,不会从差事里搞钱。
但广州十三行多得是富得流油的商人,老十二又不是个呆子,收这些人的孝敬,那是正收!与国库与民脂民膏都无关。皇上正是派他来收钱补贴家用的哩。
十二爷感念之余,就对弘时越发上心了:虽说有太医背书,但他这个叔叔最好把弘时焕然一新地带回去才显得感念圣恩,差事办得双倍好啊。
于是上的折子里也提到了弘时,说是三阿哥精神好了许多,只是年轻性子刚绝,见了阿芙蓉就目眦欲裂的,恨不得将涉事的官员和商户都拉去上大刑,但已经被劝住了,如今正跟着学怎么系统性办差。
能办好丧事的十二爷未必是个好领导,但绝对是个好的协调和统筹人。
弘时已经被他摸顺了毛,渐渐平定下来。
而且比起在京中见到皇阿玛就惶惶不可终日,能在港口处做点事实,把当年差点害他弑父的毒物给清查了,对弘时恐惧悔恨也算是一种弥补。
做的事情越多,留下的惶恐就会越少。
十二折子夹带来的,弘时自己手书的请安信,虽然看着还是拘谨的不得了,但见字如见人,这精神状态显然比在京中默写课文时好多了。
皇上见到都忍不住舒了口气。
最后一本宗亲规制的请安折,是十四的。他如今在青海,事涉军机,所以他的请安折就没有任何要事了,是正经请安,热切表达思念皇额娘,思念兄长的意思。又说上回收到福晋家书,听闻皇上极关照恂郡王府的子嗣,十四很感激,希望皇上继续严加管教儿子们。
皇上看了也觉欣慰:他晌午刚看了十四的密折。
这回黄雀在后蹲守准噶尔的战事,十四虽为被当成鱼饵,不能做主力军而怅然焦躁,但还是很识大体,不等皇上吩咐,不等姐夫策棱求援,就私下将他跟兵部申请的三百支最新西洋火筒,借着年节下送粮食的车,暗送给了策棱,为他的骑兵添一份助力,可见懂事识大体。
年前,可以说是事事顺当。
“人的幸福指数,除了个人成就外,很大一部分就是亲密关系的满足。”姜恒装模作样在给于嬷嬷读西洋书。
其实这上头的拉丁文她也认不全,不过是捧了本西洋书借个由头。
于嬷嬷显然听得似懂非懂,但还是捧场道:“娘娘博学多识,认得许多西洋文字。”
姜恒在跟于嬷嬷商讨关于敏敏的幼教问题。
过了一岁,敏敏能说一些常用的短句了,也越来越有了自己的性格。
生为公主,敏敏物质是极大丰富的,但自古至今这么多公主郁郁早逝,想来在衣食无缺的情形下,精神心理方面的问题更重要。
姜恒记得看过一篇报道,据说是哈佛大学追踪了上千人七十多年的人生,发现人内心的满足幸福感,绝大部分不来自于成就或是财富,而来自于亲密关系的满足。
姜恒走过一段又一段人生,发现这个结论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如果周围所有亲密关系乃至普通人际关系都是崩坏状态,人是不会感到幸福的。
人体就是这样复杂,在基础的生理得到满足后,就会去追求更高层次的充实感陪伴感被信任被惦记被爱着的幸福。
永和宫就是敏敏的家。姜恒希望她在这里是沐浴在爱与自在里长大的。要说她对敏敏的一生有什么期许,应当就是一世过得快活痛快。
她是生死上走过,一睁眼就是贵人,没得选的人。
可敏敏不是。
但她能做的,只是给敏敏一个环境,最终还是要敏敏自己能长成一个不拧巴的姑娘。
“娘娘的爱女之心,奴婢都看在眼里。”于嬷嬷是在宫里活久了活透了的人,很快就接话道:“公主在这永和宫里,除了娘娘这位额娘,越长大,自然越少不得与宫人们接触——公主虽是主子,但公主小,少不得就有心大的奴才,想着拿捏小主子谋私利。在宫里多年,奴婢都是亲眼见过的。”
果然是于嬷嬷,姜恒说到第一层,她已经自觉坐电梯到了第三层。
姜恒索性就打开天窗说亮话:“自打得了敏敏,她是女儿,我就常留心往年宫中公主的情形。”
其实也不必多留心,多少年后,史册公认,清朝公主的惨都是历朝历代里数得着的。
远嫁抚蒙,从此不见父母故土是一桩惨事,被嬷嬷辖制的厉害又是出名另一桩惨事。
清朝公主嫁了驸马后要住在自己公主府。这条规矩或许本是皇室疼女儿,想让女儿不跟婆家住,而是住自己的公主产业能舒坦些。谁知滋生出些黑心欺人的奴才来。
有些乳娘奶嬷嬷,自为跟了公主多年,且公主打小行走坐卧都是她们教的规矩,就直接反客为主,霸拦着公主府的门,驸马要来给公主请安都得先交钱给嬷嬷,若是有一点让人不满就直接不让见,许多驸马一年到头也见不了公主几回。
至于公主,更不能说想驸马了,主动要见夫君。哪怕只日常提一提驸马两个字,嬷嬷都会板着脸道公主难道把宫中学的礼义廉耻都忘了吗?
叫姜恒说,一群廉耻二字都不会写,更是肚内没有一点人心肚肠的嬷嬷,也不配说这两个字。
她站在历史的肩膀上,要是敏敏将来还过这样的日子,她真是再次到了奈何桥,孟婆汤都得怄的喝不下去。
所以她一向注意敏敏的乳母和保嬷嬷们,也从没把她们当成永和宫自己人过。
偏生宫规摆在这里,要是把所有乳母嬷嬷都遣散了,由她自己天天在宫里看着女儿,完全不现实,从太后起也没有人会同意。
只好盯得紧一些。
但她自己看着敏敏周身人,总怕有疏漏,提前跟于嬷嬷说通此事,就是要从一开始就严防死守嬷嬷们挟制敏敏。
俗话说三岁看老,敏敏从小心性的长成阶段,若是被吓住了,以后就难长回来。
于嬷嬷懂姜恒的意思,不但立刻倒戈到这边,还悄悄道:“太后娘娘便是知道也会睁眼闭眼的,她也极讨厌那些个约束人又爱嚼舌头,趁着小主子们不懂事起黑心的乳母。”
当年皇上的乳母里,就有投靠了孝懿皇后那边,口中颠来倒去,不让皇上认乌雅贵人,让年幼皇上眼里只有孝懿皇后的——这未必是孝懿皇后的吩咐,说不得只是奴才拿小主子做筏子当阶梯来踩着攀登,但太后娘娘是结结实实吃过亏的。
姜恒刚与于嬷嬷说完育儿经,养心殿就来人请。
她就起身换过衣裳,往养心殿去。临走前还看了看怀表,这个时辰,皇上是又有新的爱犬让她过去瞧吗?
姜恒到了养心殿才知道,不是新的爱犬,而是新的扭蛋机。
自己的扭蛋机,似乎激起了皇上的抽盲盒兴致。
而皇上的脾气,一贯是喜欢什么就要做绝(当然,痛恨什么也要做绝就是了)。这不,命造办处做了个新春盲盒。
每年春节前,朝上重臣都会收到来自宫廷的‘福’字。
虽说是御赐,但基本上不是皇上笔墨。天子笔墨珍贵,每年在只有几张罢了。
皇上指着新造的大型盲盒机:“这里头放着九十九张卷轴,里头的福字和联句,九张是朕写的,二十九张是十三弟写的,其余就都是国子监的誊录官所写。”
科举为防止字迹作弊,都是有专人誊录的,这些人的字写的工整好看,算是靠一笔字就吃了国家饭。
但他们的字再好看,朝臣们自然还是以皇上字迹为荣。
往年为御赐笔墨都好一番勾心斗角——屈原曾将自己比作美人不得君王宠幸,来暗喻官途不顺,而实际上的官员们,有时候为争个荣光也跟后宫争宠差不离了。
有人来跟皇上说自家今年儿子成婚有喜事,有人跟皇上哭求自家老太爷过世有痛事,都是些皇室宗亲黄带子红带子以及一二品大员素日重臣,到了年底争这有限几张御笔的时候,那真是出尽百宝。
毕竟谁家有一张御笔亲书的福字,来年一年,就是有脸面有福气,整个正月里摆年酒,看着也比旁人光辉。
皇上往年就为此事头疼,心道:朕的朱批上都是御笔,也没见你们这么争着上折子办差。
今年他看着考儿子的扭球机,就想了个法子出来。
于是接下来,再有宗亲朝臣来请安的时候,皇上就一指:“朕赐福于卿,自取吧。”
抽着谁的福字都是天意,老老实实捧着走吧。
果然此举一出,往年他耳畔纷扰的求恩声顿时消停了。
都是自己的手气有什么可说的,自己接着呗。
及至过了小年,皇上来永和宫时还笑道:“你阿玛今年的手气却不好,只抽了誊录的福字。”
姜恒笑道:“都是御赐的福字,就都是隆恩,阿玛一定都是欢欢喜喜捧了去的。”
皇上听她这么说,倒是想起从前年节,观保也未跟人争什么御赐殊恩,哪怕去年他刚升了伯爵,女儿在宫内又诞下四公主,正该是最有体面能来养心殿讨一份御笔的人,可他也没有。
从来都是办差做事的时候实在,要赏的时候默默。
倒是皇上,只看着姜恒和敏敏,就没忘了新封的肃毅伯府,赏了御笔的福字下去。
观保就格外来叩首谢恩,只道皇上若有吩咐,必深报君恩,万死不辞。
这种人,若是不照看着,倒是让他吃亏。
皇上便道:“去岁敏敏还小,你也还在月中,听说你额娘过年入宫,也只待了一会儿。今年你们母女便多说会儿话,留着用了晚膳再去也可。”见姜恒转头,皇上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不必担心,皇额娘和皇后那里是情知此事的。朕开这个口,就总不能叫你难做人。”
姜恒便无甚可说,只剩下笑颜:“那臣妾多谢皇上了。”
姜恒也是到了过年再见到额娘,才知道周岁宴上发生的事儿,外头竟有人要将她跟董鄂氏联系起来。
第94章 探望
大年初二,觉尔察氏奉诏入宫专程探望信妃。
姜恒一见就觉得额娘似乎有心事。
当她开口留觉尔察氏在永和宫用晚膳,觉尔察氏几乎没犹豫就答应了后,姜恒就确定,额娘这是有话跟她说。
正如皇上所说,观保在仕途上是脚踏实地的类型,越是有功的时候越要谦逊低调是他的为官原则。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觉尔察氏在这方面是跟着夫君步调走的。
正如去岁过年,姜恒可是刚生下公主的时候,那时候觉尔察氏要想求个情往永和宫多待一会儿探望,正是情理所在,皇后不允都显得苛刻了。
然而觉尔察氏却比往年都还恪守时辰,跟熹妃裕妃的娘家人齐齐一个时辰从宫里告退。走的时候神情更是精雕细琢后毫无瑕疵的欢喜,在太后和皇后面前尽是感恩之情。
这种娘家婆家完全不对等的心酸,觉尔察氏是全然体会到了。
而姜恒也在觉尔察氏临走时要拉丝似的不舍眼神中,体会到了深切的母爱。觉尔察氏最后转头而去时,姜恒就觉得那眼神如膏药扯下一般,在她肌肤上撕出一种痛感。
今年情况与去岁差不多。
公主周岁宴刚过去,姜恒也刚行过妃位册封礼,正是永和宫有些炙手的时候。姜恒原以为觉尔察氏会婉拒留在宫中用晚膳的特殊,她都想好词儿劝额娘了:皇上已经御口定了的圣恩,再推拒就不好了。
然而觉尔察氏还没等姜恒抬出皇上来,就笑吟吟一口应了下来,还道着实想娘娘了,有好些养育公主的话想嘱咐娘娘。
姜恒立时就觉得,想来是外头有事儿。
于是不等晚膳,就将觉尔察氏请到后殿来看敏敏。
虽说是年节下,但宫里房舍多,又多木质廊檐,这正月里反而没有外头那般热闹,爆竹烟火不断。
宫里要放烟火必得有固定的时辰和地点。
因而哪怕是初二,宫里也挺安静的,敏敏正与往常一样坐着吃蒸鸡蛋羹。
让觉尔察氏惊讶的是,公主并没有乳母喂,而是坐在一个造型稍显古怪将她身子卡住的圈椅里,椅子自带的小桌板上有固定的碗与勺子。公主就坐在那张着小桌守着小碗自己挖着鸡蛋羹吃。
两个乳母候在旁边,顶多在公主掉了蛋羹的时候,才会上来擦一擦。两个年纪更大的保嬷嬷更像是立柱般在旁站着。
就觉尔察氏看着,公主吃的已然很好,并没有扑腾的到处都是,一勺勺吃的格外认真,甚至连额娘进来都没发现。
姜恒欣慰:好一个雷打不动稳稳当当干饭人。
倒是乳母保嬷嬷们见了信妃娘娘和肃毅伯夫人进门,都连忙悄声屈膝请安,姜恒摆手:“下去吧,我在这里看着。”
觉尔察氏闻言不由转头看女儿和这些乳娘保嬷嬷们:宫里的规矩她多少知道些,凡皇子公主落地,都是四十人轮流服侍的例,单近身的保姆乳母就各八个,那轮起班来足以把皇子公主围的水泄不通,要是生母位份不够不得宠,真是很难从这群人手里见到自己的孩子——跟驸马待遇差不多,想见自个儿孩子,反而要打点奴才。
觉尔察氏倒是不担心乳母欺负女儿至此——皇上看重让公主养在生母处,这些乳母就会收敛些。
但也实在没想到,女儿能随口就把乳母保嬷嬷们驱散,她们还立刻就退了,且连门口都不敢守着,直接退回各自屋中。宫女秋雪还自然而然道:“不必你们乱走乱奔的,公主饿了,会去唤你们过来。”
可见在永和宫里,这些内务府的乳母保嬷嬷们说了是不算的,连宫女都差一等。
觉尔察氏放心了许多:她真怕女儿还是在家时候的软和性子,看谁都是好人,再让这些嬷嬷们把公主笼了去教的与亲娘不亲,将来只听从畏惧嬷嬷们,做一辈子公主倒是受一辈子的气。
觉尔察氏却不知,这些内务府的宫人,尤其是年纪颇大的保嬷嬷们,原本没有这么服帖,打的也一直是旧主意:皇上就这么一个公主将来必是疼爱,打小把公主收服了,她们就能跟无数前辈一样,将来在公主府当老太君养老。
至于当时还没有封妃的信嫔,她们并不怎么看在眼里:年轻妃嫔,再得宠在养孩子上也是没有经验的,一定得靠着她们。何况还有宫规旧例在那里压着,先帝爷的皇后贵妃们的子女都是这么过来的,难道信嫔就敢不依着规矩行?
谁料进了永和宫的门,就发现满不是这么回事。
信嫔年轻是年轻,但很有主见还真就敢不依照旧规矩行,且永和宫里还有个高她们一头打太后处出来的于嬷嬷,让她们实在插不上手。
乖巧些的也就蛰伏起来,准备将来走感情流,哪怕不能辖制公主,培养的感情深也好啊。
有乖巧的,自然也有自命不凡,仗着身份资历准备上来碰一下。
姜恒养孩子原就跟后宫妃嫔都不同,嬷嬷们要挑刺儿太有话说了,之前有位姓李的嬷嬷,那扛着一张棺材板似的脸就站过来,开始‘教导’姜恒。
看着她,姜恒就想起刚进储秀宫时的叶嬷嬷。
但此一时彼一时,她已然无需听这种废话,只是很淡然依旧哄着女儿自己够东西,然后对秋露道:“叉下去吧。”
对秋露说这话是有缘故的:小陆子和秋露是当年永和宫派去御膳房进修的二人组。
秋露进修厨艺的时候,不愿落后于人,颠勺挪锅什么的力气活也要跟男厨子一样做,所以很练出一把力气。
姜恒见她正好在屋里,就让她发挥特长把那嬷嬷叉出去了。
被宫女揪出门的李嬷嬷面红耳赤站在庭院中好一会儿没反过神来。原还想着以后有机会去太后或是皇后娘娘跟前告永和宫一状,姜恒却在她之前开口了。皇上再来的时候,姜恒直接就请示说想换个保嬷嬷,甚至连她拿大这种缘故都懒得说,只与皇上道看那位姓李的嬷嬷没有眼缘。
当时还有两个乳母两个保嬷嬷在屋内戳着看护公主,听她这么说都是惊呆了:没有眼缘算什么理由啊!
她们敢阳奉阴违,自恃身份仗教训年轻主子,靠的是宫规。她们一言一行都是卡着宫里‘旧规矩’‘先帝爷嫔妃也是这样过来’的例说的。这才底气十足,自负哪怕主子不喜欢她们,也说不出她们的不是。
谁料信嫔娘娘竟然跟皇上说什么没眼缘,以此要换掉内务府资深的保嬷嬷,这不是没规矩嘛……
谁料皇上只颔首随口道:“没有眼缘就换了去,正如这杯碟茶碗,不管旁人说工艺巧不巧,你用着不喜欢,自然就该换了,没有个为着器物让自己不快的道理。”
李保嬷自此销声匿迹,据说回到内务府后,还被上司古嬷嬷发配到很偏荒的差事上去了。
自此,永和宫所有乳母保嬷,忽然就没有那么‘讲规矩’了,起码不在姜恒跟前讲规矩了,自觉做起了御口中的‘杯碟茶碗’,任由人安排摆在哪儿。
屋里没有外人后,觉尔察氏就不再控制自己,眼睛里就都是敏敏了。她就这么一个女儿,自然只一个外孙女。若是女儿嫁在外头,便是人家的媳妇不能常回家,但外孙外孙女回家那是天经地义。不比这宫里的龙子凤孙金枝玉叶,她这个外祖母一年见得有限。
见敏敏吃的这样好,觉尔察氏不由赞叹:“少见公主这么小,吃饭就巧的孩子呢。”
姜恒心道额娘见得都是世家宦族的孩子,必是从小一群乳母喂大的,自己吃饭当然不会这样早。
不过,敏敏在吃饭上,确是很灵。
于是就对觉尔察氏笑道:“大概是周岁礼上抓了金碗,点亮了敏敏的吃饭本事。”
话音未落,忽然被拍了一巴掌,不由错愕转身,就见觉尔察氏道:“也有你这样说自家女儿的?让你这么一说,咱们公主抓了金碗,竟似为了吃一般!那金碗可是一辈子圆满无漏的好意头!”
姜恒再次体会到了隔代亲,为了敏敏自己居然被打了,简直不是眼神看着自己会拉丝的额娘了。
敏敏把小碗蛋羹吃干净了,这才伸手清晰道:“额娘抱。”吃完饭她就不爱坐在婴儿座里了,嫌不自在。
姜恒把她抱出来,觉尔察氏拿过旁边备好的棉帕轻轻给她擦了小脸,喂了两口白水:“公主瞧着身子真是康健。”
“是呢,敏敏出生后,除了偶尔咳嗽两回,就没有病过。”
话音未落,又被觉尔察氏打了一下,还让她赶紧敲木头:“这话不可能说!可不能夸耀孩子‘从来不长病’。”
京中风俗,就跟孩子不早起名一样,这种‘我孩子从来不生病’的话也是不能说的,怕把瘟神念叨了来。
姜恒眼眶一热,不是被打的,而是想起爸妈也是这样说的。
只要她提一句:“今年冬天我还没感冒呢。”爸妈就连忙制止她并且让她呸一下。
姜恒低下头去,开始教敏敏认外祖母。敏敏天生性子甜,跟谁都高高兴兴的玩,很快就清晰能认人叫出外祖母来,觉尔察氏稀罕地不撒手很抱了一会儿。
待敏敏自己到临窗炕上去玩的时候,母女俩只坐在床沿上看着。
姜恒便问起:“额娘这回进宫是有事吗?”
觉尔察氏还未开口,余光就见秋雪秋霜两个一并退了下去,且从明瓦窗上看到,一个身影就在门口,一个却去廊下守着进出的月洞门了。
觉尔察氏就将公主周岁宴上,觉罗氏口中的话与姜恒说了。
“牵扯上孝献皇后,一向是宫里的忌讳。觉罗氏母家辅国公府,一向是跟咱们家不合的,有机会说这样的闲话当然不会放过。但你阿玛是觉得,这事儿打头起就不对,礼部给你拟的封妃册文里怎么会夹上当年世祖写给孝献皇后的箴语。”
在观保看来,礼部这事儿应当是有人安排的。
埋的伏笔也深,先留下一点根子。到时候新人入宫若是都不得宠,就把这事儿发酵起来。牵扯上顺治爷和董鄂妃,便是暗示皇上宠妾灭妻,会重蹈顺治爷覆辙。皇上为了自己的名声,或信妃为了自己的名声,都要做个贤良的样子避一避宠,那不就是新人的出头机会了吗?
于是观保是觉得这事儿挺棘手的:不动作不辩驳由着人说,传到皇上耳朵里不好,真有了动作拦一拦留言,倒是把不相干的事儿往自家身上揽了。
而姜恒在听说皇上知道这件事,甚至亲自让礼部改了册文后,就放松多了,还安慰显然把这当成了大事的觉尔察氏:“额娘不必多虑了……”
觉尔察氏闻言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思:“娘娘都进宫这么久了,难道还不知人心可怖,不知人言可畏?”
“一旦此事传开,尤其是传到宫里,皇上为了名声,只怕就要先冷落你一段时日。正巧新人再入宫——世上有巧合,但哪有这么多不利的巧合都卡着这会子对你来?”
姜恒:皇上还真不会。
皇上是那种你们要骂就骂我,别骂臣子的人。何况让妻女背锅,自己倒屈服于闲言碎语,那必不可能。
这事儿是巧合也罢了,若是人设计的,只能说明这人还不了解皇上。
姜恒叫门口的秋雪去后头的景阳宫,将今年宫里新印的《诗经》拿来一套。
待书拿回来后,姜恒翻给觉尔察氏看:“这是今年新印的书,之前的序言被皇上改了。”
汉人为诗经做大序,里头有一句:“言之者无罪,闻之者足以戒。”
皇上极不喜这句,什么言者无罪,世上魏征这种当真秉公直谏说到点子上的重臣才有几个?多的是前朝东林党那般空谈误国只图自身清流名声的腐儒。
许多朝臣为了博一个耿于直谏的名声,就用‘我本心是好的,就算说错了也没罪过,皇上你应该大度包容我的忠臣直谏’来当挡箭牌,乱说话不负责,还要求皇上有则改之无则加勉。
这放在一些忍气吞声要名声的皇帝身上或许行得通,但放在雍正爷身上,完全是做梦!’
想过那种平时拿朕的俸禄贪朕的国库,闲了还要没事儿骂骂朕出出名,骂错了还要求朕无则加勉的日子?重新投胎看能不能找个好朝代去过吧。
这pua是找错了对象了。
姜恒还提起一件觉尔察氏知道的事儿,与她笑说:“之前还有人上书皇上,觉得如今二哥在的那外事衙门很没必要。只道‘西洋人浅薄鄙陋,不过奇淫巧技尔,商户与之往来尚堕中华礼仪之风,何至圣上亲设外事衙门?’”反正就是他觉得外事衙门不太合适,皇上你看看,要不撤了吧。
最后还加了一句滑头的话自保:臣禀忠心上谏,若有一词半句错失,万望皇上看在臣忠心的份上宽宏不纠。
皇上见了这折子,朱笔立刻一顿狂批。
朱批骂完不算,接着就是罢官、清查在任账目等一条龙:用皇上的话说,并非不许臣子弹劾朕,朕只是要瞧瞧,这等伸着脖子管不相干事儿的官员,自己的官儿做的如何?
结果当然是不如何,如今这位请皇上看在他一片忠心份上的官员,已经走上流放之路,为边境的牧羊或是采石事业做出自己忠心的贡献。
御史台现在都精乖着呢,眼睛只看同行,几乎没人敢去弹一下皇帝。
当秋雪来请用膳的时候,姜恒就把手上的《诗经》装回原本的成套木匣中去:“额娘,这件事咱们家不用理会,玛法、阿玛和哥哥们该怎么当差就怎么当就是了。鬼鬼祟祟的人,不再动也罢了,再动皇上就要恼了。”
觉尔察氏看着女儿,不由感慨道:“娘娘入宫三年,真是长大了。”
姜恒起身挽着觉尔察氏的胳膊,边走边道:“其实我还有一事,想让阿玛费心,又怕阿玛不愿意。”
左近无人,觉尔察氏就笑道:“你这孩子,要什么就直说,还拐着弯先激你额娘不成?你只管说,家里还能不上心?”
姜恒便道:“还请阿玛找两个妥帖的,亲手给人中过痘的老大夫。”
觉尔察氏一听这话,惊得脚步都停下了,连声问:“是宫里太医有什么不妥吗?要说种痘,只怕外头大夫都不如宫里太医拿手。”又道:“公主便是长大了要种痘,也得七八岁上了。娘娘现在就要找老大夫做什么?”
皇子们种痘多是六岁。
年龄再小的话,怕孩子体弱撑不过去,但要是到了十岁以上,一旦发热就易烧傻烧出毛病来:这会子大夫们已经发现,高热对大人来说,似乎更加凶险。
譬如水痘等在孩童时较容易好的痘疹,成人得了却更险,甚至多有为此高热惊厥而死的。
孩子在某些方面,具有比大人更强悍的恢复力和生命力。
于是经过几十年的摸索,宫中种痘的年纪,就定在了六七岁上。
公主一向被认为较皇子更体弱,若要种痘更要晚两年,有的就索性报了体弱不种痘怕破损颜面。
而姜恒是一定要给敏敏种痘的,天花这东西,一旦染上就是九死一生,能提前预防当然要预防。
但如今宫里种的还是人痘,多是用得过天花且幸存下来的人身上取下一点豆痂,再经太医院秘法制成熟痘,再进行种痘。
呵护备至的宫廷中,皇子种痘,十中能活九——在这个时代的天花防疫中,自然是了不起的成就了。这会子世界各国还都在学大清呢,比如先帝二十七年,沙俄就派人来专门学痘医,之前法兰西的国王路易十四,也特意写信跟康熙爷讨教这方面的经验。
但十分之一的出事率,在姜恒看来,还是太高了。
她明明知道更安全的牛痘。
且牛痘并不需要她有多么强大的医学知识,牛痘更像是大自然的馈赠。
牛会生一种牛痘疮,还多是在奶牛的乳腺处,若是挤奶工感染了牛痘疮,虽也会又很轻的症状,但并不会危及生命,基本几天就没事了。但从此后,却可以免疫天花!
这还是在未来英吉利偶尔发现的,之后英吉利就由人痘改为广种牛痘了,天花的传播率就此大大降低。
姜恒想:英吉利的阿芙蓉不能进大清,但牛痘很该进来。
只是她在宫里,除了餐桌上,根本见不到牛。
于是只好提前几年就拜托阿玛额娘去给她找点生痘疮的牛。
她还是假托西洋书上看到的,说种牛痘跟人痘一样能预防天花,但看着觉尔察氏惊诧的脸,姜恒就苦笑道:“额娘知道我为什么怕阿玛不肯应了吧。只怕他觉得我胡闹呢。”
觉尔察氏心想,把牛生的痘种在人身上,可不是胡闹吗!
但看着女儿的脸,她又有些说不出,唉,刚当娘的心就是这样吧。什么稀奇古怪的偏方,只要对孩子好,都想着试一试。
横竖时间还长,就先顺着女儿的话,去找两个老大夫,再去找点什么痘牛看看。
哪怕觉尔察氏心里这事儿根本不可能行,但想着女儿在宫里憋闷,也就心软了,就当哄哄她也好。
姜恒看着觉尔察氏的脸,就知道额娘的心思。
但也不急着辩解,只要家里能替她找到人和牛就好。
过了正月初五迎财神的日子,宫里的宴席也就渐渐少了起来。
每回过年,真是从宫里到各王府,都是人倦力疲。
姜恒也就知道为何不出正月都是年了——起码于宫中和王公贵族府上来说,要趁着年后瘫着歇一歇才好。
据说正月里,民间是连讨债都不讨的。
十三爷也只有这几天能在府里多待一会儿。
平素十三爷在宫里的时间,绝对比在王府里长,基本上一年里有小半年,连夜里都要歇着宫里。
但十三福晋从不抱怨。她是个知足的人。
经过先帝爷时府里的低潮,这会子怡亲王府的忙就是甘之如饴的,是被人尊重着被人看得见的。
十三福晋至今还记得,先帝四十九年的时候,内务府送来十三阿哥府(那时十三爷没有爵位只好这么浑叫)的绸缎、炭火都次于外头官用的。
最恼人的还是送来的金子,都只是粗炼过的,一点儿也不纯。
国库的金银,可是要经过七八道工序,最终将铅金银或是汞金银的杂质再敲炼了去,最后才将成色的好的金银入库。
可内务府当时就敢送掺杂着铅汞的半成品金银到十三爷这里凑数!
重量是一样,其中少了的金子自然就到了内务府的腰包里,这样的金子再送去相熟的铺上倾金银锞子,别说什么分量少了的话,根本就拿不出手去,只怕让人背后笑话死!
那时候十三福晋还得遮遮掩掩地将成色极差的金银送出府去,假托奴才的名儿重新花费炼了,才好使用。
这种零零碎碎受得气,说起来都说不完。
故而皇上登基整顿内务府的时候,十三福晋听了是很趁愿的。
然就算痛恨那段日子的十三福晋,也不得不说,没有那段磋磨,或许就没有现在的夫君。
皇上如今待怡亲王府实在是好的没有边儿,旁人说一句‘当今隆恩浩荡,千古之未有’是虚言捧皇上,但在怡亲王府看来,却是一句实话。
但就算这样,十三福晋私下里看着,自家爷真是没有一点作威作福的样子,就是那么从心里捧出来,一切为着皇上想。
有一等官员,将国家的银库看做是自己的,想掏就掏昧起来没个够,但十三爷又是另一种意义将国家的银库看做自己的,打心底里用心充实,变着法挣钱,比对真正的自家库房还上心。
于是十三爷谨慎,她比十三爷还谨慎,轻易不肯应人的恳求的。
正好这两日十三爷在家多,福晋就跟他说起年节下府中家务事——借着过年正经的走亲访友拜会之时,来怡亲王府套交情求情求事儿的简直不要太多。
这回夫妻对坐,十三福晋就先挑最要紧的说。
“辅国公府上门了好几回,想从爷这儿求情。”
这辅国公府,正是说闲话的觉罗氏的母家。
第95章 信任
这一年刚过了正月初五,礼部尚书石而哈就接到调任,二月里便往贵州任布政使。
从京中一部的从一品尚书,调任贵州降为二品布政使,圣心不喜可见一斑。
圣旨一出,石而哈所属的钮祜禄氏族中也好,他本人也好都被这道圣旨打蒙了。自然都要奔走些关系——哪怕圣旨已下不可回转,也得弄明白皇上为什么忽然恼了自家,好赶紧改正啊。
石而哈尚书奔走了一日,才被人亲近人吞吞吐吐告知:要不您回家问问自家夫人呢?
石而哈:??
再问旁人就不肯说了:亲不间疏,这自家人的事儿,让人自家说去吧。
石而哈回府先提了后宅的丫鬟来质问,近来夫人可做了些什么。贴身的丫鬟熬不住老爷的问,只好说了。石而哈这才知道,自己叫妻子背刺了。
他再去逼问觉罗氏:“我不曾将公务说与你听,你是怎么知道这件事儿的?”他能做尚书也不是个蠢的,皇上自行改了册文,要冷处理这件事,自是不愿起流言蜚语的圣意。
石而哈当日没审出这员外郎的册文疏漏来,本就负个领导责任,他怎么会把这件事特意说给夫人听,错上加错。
觉罗氏被逼问不过,只好说了实话:“原是腊月里有几日,我见老爷总是发愁叹气,坐卧不安的,就逼问了跟着老爷的小厮,知道老爷是在写请罪的折子……”
石而哈简直不可置信:“你竟然敢去前头书房翻我呈给圣上的折子?”
觉罗氏只好道:“老爷的折子就放在桌上,又不曾上锁。我……带人去给老爷送书房的铺盖,路过就瞧了一眼。”
要不是冬天天冷,气温令人冷静,石而哈险些就被气的头顶冒烟。
既然说到这份上,觉罗氏反而直接委屈哭道:“那宫里的瓜尔佳氏,简直是跟咱们家犯冲!我妹妹,原本好生做着年家的一等公夫人,有个做贵妃的小姑子。可自打三年前这信妃进宫,先是贵妃娘娘降位失宠,接着就是年家出事,连我妹妹都只能和离归家,日日以泪洗面。我娘家辅国公府在京中也抬不起头来,老爷这正经女婿都不肯多上门走动。”
“如今她又来害老爷了!那多寻常的几个字,礼部员外郎拟就拟了,皇上偏就偏心,挑出来不许用,免得这几个字刻在册文上,将来牵连他的信妃!还得老爷胆战心惊上请罪折子。咱们一家都叫她害死算了!”
石而哈是个标准士大夫,夫人又是宗亲贵女,这么多年来,两人虽不算情投意合也算相敬如宾,但现在他实在忍不住了厉声恼道:“害我的哪里是宫里的娘娘,分明是你!”然后也懒得跟糊涂的夫人解释什么朝中局势与自身为官的艰难,只觉得心灰意冷:“行了,你收拾东西吧。”
觉罗氏不明所以,还准备大哭:“老爷难道要休了我不成?”
石而哈则淡淡道:“夫妻多年,又有子女,怎至于休妻?是圣命已下,二月里我就要往贵州任布政使了,夫人自然是要随行的。”
觉罗氏懵了。
别说一向以艰苦著称的西北或是云贵,在觉罗氏眼里,只要离了京城就算让她去江南等地,都是吃苦!
于是从初五到初十,觉罗氏拜访了怡亲王府好几次,就是想从怡亲王这里求情。
十三福晋道:“我也听闻过她在四公主周岁时说的胡话,本不想见她,可她偏不肯走——到底是觉罗氏,便只得见了见,但爷放心,我没有应承什么。”
十三爷一笑:“我自是放心的。”
又感慨道:“石而哈也是可怜。据我看着,他还算个本分的官儿,偏生没管好内宅。”
石而哈是年羹尧正经的连襟。可就算这样近的亲戚关系,年羹尧倒台皇上都没加以连坐,依旧用着还于去岁提了礼部尚书,可见石而哈做官是称职的,实没想到最大的跟头就栽在他不在意的内宅身上。
想到这里,怡亲王起手亲自给福晋倒了一杯酒,敬福晋道:“自打皇兄登基,我在府里的日子越发少了,里外都是福晋照管着,这些年宫里诰命们的应酬周旋,全累了你了。”正是家宅无忧,十三爷才能全心扑在朝政上。
十三福晋从十三爷给她倒酒的时候,就有些害羞,等十三爷敬她的时候,更是脸都红透了。
彼此相濡以沫同甘共苦十来年,福晋自是知道十三爷对她的信任和情分,原也以为这些话不必说出口。可直到真听在耳朵里,听到这最重要的人对自己多年辛苦操持的肯定,才知道并不是彼此心领神会就够了。
其实她心里一直期盼着,深刻的渴望着来自夫君这样坚定的肯定。
与此同时,在永和宫的皇上是类似的心境。
他是正月十一才腾出空来,消消停停往永和宫用一顿膳。
过年这会儿,是宗亲们给皇上请安的最好机会:京中这么多宗亲府邸,多得是家里孩子没有差事,亲事没有着落的。
工作和结婚,现代年轻人的两大问题,在古代所有家长眼里也是这样:非得看着孩子定了亲事谋了差事,才觉得自己父母责任尽到了,在这个孩子身上的心算是可以放下了。
宗亲们大半没有实权——皇上的性情,跟任人唯亲四个字正好反着,他不喜欢用这些出身好的宗亲,倒更愿意用李卫等新提拔上来的能干能吃苦的草根阶级。
因没有实权,这些宗亲平时面圣的缘故就不多。
这会子终于到了过年,宗亲们赶紧趁机走起了这天下独一无二的亲戚,边给皇上请安,边说起自家艰难,请皇上照顾。
大清开国已历几代皇帝,这宗亲也呈指数增长。
饶是皇上,都应付的一个头两个大:他严厉的名声在外,等闲宗亲也不敢来撞金钟,这也就代表,来的都是‘实在亲戚’。
比如今日来御前求见的恭亲王府海善:恭亲王常宁是康熙爷的弟弟,袭爵的海善贝勒是皇上正经的堂兄弟,他还比皇上出生早两年,打小也是上书房一起念过书的拉过弓挨过罚的同窗情分,这样的亲戚跑来求情,卑微表示要给儿孙讨个小差事,哪怕是皇上也没法一口回绝。
刚送走了海善,镇国公满都护又来了,这位跟海善是同父异母兄弟俩。康熙爷倒是大方,给亲弟弟的儿子们分了好几个爵位,这会子都要落在皇上这里照应。
恭亲王常宁留下六个儿子,这六个儿子如今都是皇上差不多的岁数,还都比皇上能生,各自有七八个子嗣,甚至有了孙子辈——管中窥豹,如今京中宗亲到底有多少就可知了。
狼多肉少,各个指望着皇上照应施恩。
于是自打大年初一开始,皇上就开始接见各路亲戚——真觉得比正常上朝还累。正经朝事还有张廷玉等人帮着料理,如今连张廷玉都放假了,只剩皇上被宗亲们包围着。
皇上这也是提前几百年体会到了现代人过年,硬着头皮跟不太熟的亲戚们相处的感觉。
于是到了永和宫门口,看着熟悉的灯笼和院落,皇上不自觉就松了口气。
身边跟着的苏培盛就觉得,皇上连脚步都轻松了。
才进门,皇上就觉得腮上微凉,竟是下雪了,心中更喜:刚得到敏敏出生消息的时候,天上就是这样忽然落起了绵绵细雪。
姜恒早得了内监的通传,也见天一直阴着,就提前撑了一把伞在正殿门口等着皇上。
皇上近前,她还未屈膝皇上便免了。
接着皇上便伸手接过伞来,一手执伞,一手就自然牵了她的手。
这一握,倒是扫过一片毛绒感。
皇上略有疑惑将手举起来看,只见她的大袖处镶着跟脖领处一般的风毛,毛茸茸一大圈。配上头上卧兔,脖间毛领,倒是非常和谐的一身。
皇上点头:“不错。”
姜恒一笑:果然皇上觉得不错,这位是个犬控也是个毛绒控。
两人进了正殿,宫人上前先为皇上脱下大氅,奉上一杯热茶。
“皇上闻见烤肉的味道了吗?”
听她这么问,皇上就搁下茶杯,茶也不喝了:“终于用上西侧间的烤肉架子了?”
姜恒笑吟吟点头:“是啊,当时备的时候,原想着那个冬日就用的。”随后却因身孕,生女等事,一直到现在都还没用过。
她伸手做请的姿势:“皇上请移步,臣妾请您吃烤肉。”
皇上起身往后殿去,也没披大氅,步履抖擞。
心累了好几日,这会子望着扯絮般的雪,想着火红的炭火,香气四溢的烤肉,皇上就觉得这心都定下来了。
走过回廊的时候,却忽然想起前世最后一个宫中年节:那时太后是早就不在了的,连十三弟、皇后等许多旧人亦都不在人世间了,皇上甚至预感到自己的身体或许也支撑不了多久了,纯靠各种丹药吊着精神头,但每一日手足都是麻而冷的。
于是养心殿炭火总是烧的格外足。可就算这样,皇上也得裹着厚厚的貂裘,来抵御体内的寒气。
正月初一大宴已毕群臣山呼万岁后,他回到养心殿依旧是孤身一人。也无事可做,就继续拿弘历写的节略来看。偶尔抬眼看一看外头璀璨的年灯,也会感到一种异常凄清之感。
当时他就想着,就这样罢,只要他这十几年的皇帝做下来,治下能多些百姓过个好年,在这样的年节下,能家人团坐,桌上多几道肉菜,一家子过个欢喜全乎有滋味的年,就是他多年心血没有白费了。
至于他自己,倒是习惯了一个人。
可如今,他也有了这样的年,亲人皆在,雪夜里有人撑着伞等他过来,带着年节下的欢喜,备下红火火的烤肉,等着他来吃……
皇上的唏嘘心绪被打断。
只听后殿正屋的南窗下,传来嘹亮的童音:“阿玛!阿玛!放我出去!”
皇上不免错愕,转身看姜恒:“敏敏这是怎么了?”也等不及姜恒回答,就改了方向,大步进了正殿。
只见敏敏正在炕上扶着窗站着,小脸上都是着急,还在拿手拍窗。
而床沿上被围了一圈毫无缝隙的软屏风,她根本出不来,见了皇上就忙道:“阿玛抱!出去!”
“你们就是这样带公主的?公主要出来,你们竟敢拦着?”
皇上声音和目光所及之处,几个乳母和保嬷嬷如北风下的小草似的,连忙跪了:“皇上恕罪。”
姜恒已经跟进来,手搭在皇上要去抱女儿的胳膊上:“皇上,是臣妾不让乳母们抱敏敏出来的。”
地上跪着的乳母们跟见了菩萨下凡似的,心想信妃娘娘虽然主意正,不让她们多管公主,但有一桩天大的好处,就是有事儿是真的上啊。
否则今日她们必要背一个照顾公主不周的锅了。
皇上看姜恒:“怎么?”
“皇上抱她出来,她必缠着要去吃烤肉。”姜恒无奈跟皇上解释了一番。
自打晌午苏培盛过来传话,晚上皇上要过来,姜恒就在策划吃烤肉了。只是烤肉架和东西都尽有,但这屋子还没用过,架子也都是新的未过油生怕涩。
于是姜恒就做主,让小陆子和秋露中午先烤了许多五花肉,用烤肉的油润一润烤肉架子,顺便试了试这屋子通烟的效果。
至于烤过的五花肉,姜恒从不是个浪费的人,就让宫人们分着吃了。这算不上僭越,因这些猪肉原就是皇上不会用的膳食——这会子宫中大宴除了烤小乳猪等特殊菜,是极少用猪肉的。
正如东坡先生所说:“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自早几朝起,猪肉就被人视作上不得台面的肉。尤其是满人还是多以牛羊为主。
猪肉一般都拿来炼油了。
宫人们却不管什么肉,只要是肉就好吃啊,何况烤五花肉已然刷了油和酱,滋味丰足,是他们平时少吃到的佳肴,可以说永和宫的宫人,觉得今儿又过了一次年,吃的比年夜饭还好呢。
然而这飘香的烤肉味,就引得敏敏很感兴趣。
她说了有史以来最长的一句话:“额娘,你们吃什么,我也要吃。”
只是敏敏还不能吃油这么大的烤肉,姜恒就跟她费劲许诺半天,甚至给她多吃了半个她最喜欢往日严格限量的红豆沙酥,又许她喝了半盏奶酪,最要紧的是外头烤肉的香气也散光了,敏敏就暂时忘记了烤肉这回事。
结果晚上炉子重新支起来,这孩子又想起来了!
甚至跟受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开始拍窗子摇人了。
主要她摇来这人来头实在大,皇上往这里一戳,除了姜恒还在细声解释,乳母们都怕的发晕。
打敏敏出生起,皇上就没见过女儿这么严肃的小脸——皇上也是照镜子的,觉得别说,这神色跟自己还真是像啊。
姜恒就看皇上隔着软屏风把敏敏抱出来,然后对自己低声道:“那就把敏敏送到皇额娘那里去吧。”
太后娘娘过午都不大吃东西,敏敏过去玩一会儿估计也就把烤肉忘了。
乳母们听了这一句忙跑出去让人准备轿子。
而皇上则亲自给女儿裹上小披风,带上兜帽,再抱着敏敏走出去,指着灯笼下的雪花:“敏敏,看,下雪了。”
大约是出生在雪夜的关系,敏敏见到雪也很开心,甚至暂时忘记了烤肉,跟皇上一起伸出手来接雪,每一片雪花落在她掌心,都会激起她初识这世界的快活惊诧笑声,小孩子的笑无忧无虑,洒在皇上心上,只觉烦恼也都似女儿掌心雪花一般消融了。
当然,敏敏就在这样的高兴中,被不想让她吃烤肉的父母送上了轿子……
“烤苕皮?”
皇上吃了一块烤鹿肉后,听姜恒让秋露烤两块苕皮来吃,颇为陌生:“这是什么?”
“皇上尝尝是什么做的?”
待秋露递上一串烤苕皮,皇上咬了一口,只觉得一种弹牙的筋道,里面还夹着一点菜粒的脆爽,倒是一种很奇妙的口感。他略微一品:“红薯粉做的。”
姜恒不想皇上还真能吃出红薯粉的口味来。
小陆子和秋露烤了几盘肉后,便停下手,将肉布在皇上和娘娘中间的半熄的小炭炉,让其不至于冷掉,也不至于烤焦。
之后便行礼退了下去。
姜恒时不时拿着紫铜小夹子翻一翻烤肉,防止粘在铜丝网上,也随着外头雪压松枝的声音抬头看着外头的雪。
皇上用的告一段落,就暂且擎着一只红白玛瑙小酒杯,边慢慢喝度数极低几乎就是葡萄汁的葡萄酒,边顺口问起姜恒初二时见了额娘是否解了些思家之情:“可惜你初入便是宫闱,难归家探望。”王府里规矩就没有这么严,当年还在雍亲王府的时候,甭管福晋还是侧福晋,只要提前说一声,都能坐马车去旁的王府走亲访友,年节下回母家看看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见皇上提起此事,姜恒就道:“额娘入宫提起一事,臣妾觉得该与皇上说。”
她便将觉尔察氏在敏敏周岁宴上,听人说起觉罗氏闲话内容大约说了说,然后看着皇上笑道:“臣妾还不知,册妃的文书还出了这档子事。”
皇上略蹙眉:“这事儿朕原想着到礼部就为止了。”
于是听闻石而哈的夫人在女儿周岁宴上搬弄唇舌,皇上很是恼火,正月都没出,就把人弄到贵州去了:那里山脉多人也少,这么愿意说话就对着大山说去。
这已是看在石而哈本人没什么大错的份上,从轻处置了。
皇上本没打算告诉她这件事,准备背后将其抹平处置就罢了。这宫里的妃嫔,提起董鄂氏谁不是讳莫如深,更别提被人跟她放在一起比较了,只怕很不安。
同时皇上也担心她若听了这些闲话,从此就学着那些‘贤惠’做派,劝着自己往别处去,倒是少了两人如今的自在。
谁料她这里还是知道了。
姜恒笑眯眯:“臣妾刚听倒也有些惊讶担心的,但一听皇上已知道此事,就知道没什么怕的了。”之后递上一支新的烤苕皮:“若不是觉罗氏,臣妾真不知皇上还替臣妾周全,臣妾多谢皇上。”
皇上接过,看着她笑颜如初见一样甜,心里也是甜的。
他已经习惯了自己处理所有的事儿,旁人不理解也没关系。
正如他曾写给自己的警句:“俯仰无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这话既是对自己的注解,又未尝不是一种无奈。
因他前世再呕心沥血,照样有曾静等人给他拟了十大罪名,照样民间传着他贪财好色,不是个好皇帝的骂名。其实哪怕在跟曾静对线的时候,他也没有一日停下过手里的政务。
他一直觉得不被人理解也没关系,问心无愧就是了。
可现在,面对着眼前笑颜,却发觉能被旁人理解所做之事背后的苦心,能被人坚定说出口的明白信任着,实在是件很满足的事情。
二月里,京中讨论多时的选秀开始了。
内务府向各旗的满蒙汉都统发送了秀女入宫的参选顺序。
且说皇上登基来,宫里只行过一次选秀,宫外只好把这一次当成参考答案。
家世足够且想让女儿入宫搏一搏的满八旗官宦世家,这些日子少不了往内务府递银子,想让自家女儿第一日入宫参选——据说当年信妃娘娘就是第一日入宫待选的秀女。
三年前选秀持续了多日,但皇上只有第一日晌午亲至了,这第一日自是至关重要。
内务府是被皇上整饬过得,如今不敢乱贪,但这选秀时各家递上来的银子,属于不拿白不拿,笑嘻嘻就收了。
尤其是各家都送了银子,就相当于大家都没送,内务府钱照收,事儿不干,依旧按照历年的旧例来排秀女入宫后的次序。
之后一式三份,递呈皇上、太后和皇后。
裕妃对于选秀之事喜忧参半:忧的是又有一批新人进宫,基本要只出不进的备出一批衣料赏赐来;喜得则是,初选一开始,太后皇后白日的时间全被占住,连晨昏定省都免了,她们迎来了三年一次的大年假,足足有十日不用早起问安。
这日裕妃就下了帖子,请姜恒带着于嬷嬷过来,参加自己的雀牌牌局。
姜恒这回是带着新做的雀牌来的。
纯黑色曜石做的麻将,只有牌面是金粉勾的,裕妃笑道:“怎么,自己带牌来,就能少输点了?”
姜恒笑道:“我这可是请中正殿的法事算的吉利牌,黑色主水,水主财。”
自打过了年,天气渐渐暖和起来,姜恒重新恢复了自己每晚一次的中正殿之行。如今敏敏也大了,可以抱上她一起出门玩去,姜恒还带她去看了自己的天鹅军团。虽然有日子没来,但天鹅们还是认得伴随美味食物的哨子声,热情的上岸来迎接姜恒(鹅饼)。
敏敏看的高兴,以至于现在一到了下午,就开始跟乳母提要求,要去看大鹅回来再吃点心——这孩子生物钟比闹钟还准时呢。
“我说呢,那天见到敏敏脖子上挂了个小金哨,我寻思宫里的长命锁出了新样子?原来是你给她打的唤鹅的哨子。”裕妃边洗雀牌边跟姜恒闲聊。
打了两圈,姜恒依旧是白给。
裕妃笑道:“黑色主财没错,只是这财流我们这儿来了。”
姜恒无奈又交出一把筹子。
“不知这次初选能留下多少人?”裕妃又问摸牌的于嬷嬷:“您见得多,就跟我们说说呗。”
姜恒也听着。
说来世事奇妙,她作为上一回选秀入宫,被宫外当成参考答案的信妃,其实之前并不很清楚具体选秀的流程!
她一过来就已经在储秀宫开始试用期工作了,都没给她一个参加入职考试的体验。
直到这次三妃都帮着太后皇后料理些选秀前后的安排琐事,姜恒才算摸清了选秀流程。
这秀女们头一回进宫,所谓的留牌子并不代表入宫为嫔妃,只是代表被皇室挑中,不能自行聘嫁,具体是入宫妃嫔妃,还是被指婚给皇子或是宗亲还待定。
再经过宫里一系列的关于初选秀女家世背景的细察,太后娘娘便会再点一批秀女复选,之后收到‘上留用’牌的秀女,才是入宫的秀女,其余的复选秀女就在家里等着指婚的圣旨即可。
“一般初选都能有小百人留牌子,但只怕还不够呢——三阿哥自是要指婚的,外头十五爷,十六爷年纪也都得大婚了。还有那么些王府的爷们,都巴望着呢。”
经过康熙爷的五十年,增长的不只有民间的人口,宗室的人口也剧烈膨胀着。
娶亲只是一个缩影,从中可窥见宗亲实多。
姜恒不由在心里算:光这笔支出,再过几代下去,只怕就是财政上极大的负担。正如大明一般,到了末期朱家衍生出几十万宗亲来,一半国库倒要用来养着闲人,军饷都发不出来。
她正在边想这账边摸牌,外头黄杨忽然走进来:“两位娘娘,慈宁宫召妃位上的娘娘过去呢。”
简直是时光倒流,上回打牌没几圈后也是这样。
裕妃简直惊了:“今儿不是初选第四日吗?太后娘娘不在体元殿选秀女?”
黄杨也觉得太巧了,只得道:“方才慈宁宫的小宫女说起,蒙古喀尔喀部来了几位格格。皇后娘娘留在体元殿选秀女走不开,太后娘娘就请几位妃位娘娘去见客。”
第96章 两个重磅消息
“喀尔喀的格格们这会子入宫做什么?”裕妃遗憾离开牌桌,与姜恒往慈宁宫来。这个选秀的时间点,令裕妃很自然就联想到选秀上:“说来也有几年没有公主嫁到蒙古去了,莫不是皇上要纳几位蒙古嫔妃?”
姜恒则想起皇上之前提过,想给弘时找个有主见有脾气的蒙古格格,大概这几位就是皇上挑中的候选人?
毕竟皇上只能看蒙古诸部的王公是否得用,划定个范围,具体格格们的性子还是要太后来看。
姜恒和裕妃是在慈宁宫门口遇到熹妃的,三人彼此见礼,一并入内。
太后宫里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只见太后还穿着选秀女时穿的吉服坐在上头,下首左右陪坐着几位太妃,五个穿着本族服饰的蒙古格格虚坐在下头。
蒙古的格格与蒙军旗的姑娘不一样。
蒙军旗跟满汉军旗的旗人一样,都是按照皇上的安排,世代住在各驻防城内。大清开国日久,许多蒙古出身的蒙军旗人,早就渐渐被同化,因朝上都用满汉双语,有的年轻一辈连自家老祖宗的蒙语说的都不太利索了。
跟正经住在草原上的各蒙古部落完全不同。
这些蒙古部落的格格,才带着真正的来自草原上的气息,她们的笑容就像穿满了红玛瑙绿松石的头饰一般灿亮。哪怕来到这陌生的宫廷多少还有点拘谨,但言谈里头蓬勃的英气是规矩挡不住的。
三妃到了慈宁宫,一番请安就耗时颇长:三妃要分别给太后太妃们请安,蒙古格格们又要站起来给三妃请安让座,彼此认脸,互相寒暄,等终于按序重新入座的时候,姜恒看了一眼钟表,果然一刻钟已经过去了。
在座的几位太妃,有姜恒曾见过的并颇为熟悉的,比如太后右手边坐着的和太妃。
和太妃也出身瓜尔佳氏,从前宫中偶然见着,对姜恒就很和气。
尤其是敏敏出生后,和太妃于太后处见姜恒就更多了。因和太妃只在先帝爷四十年生过皇十八女,然而公主甚至都没正式序齿就夭折了,自此和妃也没有生养。
如今宫中好容易添了位公主,和太妃就很稀罕很喜欢,但凡太后娘娘带敏敏,她就总想来蹭看一眼。这会子见了姜恒,就又额外对她笑了笑。
且说和太妃年纪比皇上还小几岁,今年才刚满三十,虽是太妃,却性子活泛与一般只顾礼佛养老的妃嫔不同,跟太后能玩到一起去,太后今日也是叫她来热场子的,免得蒙古格格们太紧张。
在座的还有一位姜恒素日少见的宣太妃。
这位是如今宫中硕果仅存的唯一封妃的蒙古嫔妃,这会子有草原上的格格来,太后就将总是深居简出的宣太妃也请了来一并说话。
亲不亲故乡人,比起和太妃显然是来完成任务热场子的,宣太妃的激动就真切多了,叽里呱啦跟几位格格轮番说着蒙古话,问着草原上的事情。
在座除了宣太妃,其余人自太后起,蒙古语都属于生疏选修课程,只会点‘吃了吗?’‘孩子怎么样’之类的家常话。
一大串连起来就听不甚懂,只是各自微笑。
等激动的宣太妃告一段落后,太后看了看时辰,就适时发话可以散场了。
“几位格格就先住在建福宫,熹妃裕妃,带格格们去安置一二,信妃先留下,哀家还有话跟你说。”
建福宫?
熹妃和裕妃一时都有些摸不着头脑了:若这几位格格是皇上要收的蒙古嫔妃,应当住到储秀宫去。
可太后娘娘让住建福宫……那并不属于东西六宫范围,而是紫禁城最西边一处闲置的狭长宫殿,倒真是待客的规格。
熹妃裕妃带着几位蒙古格格告退后,宣太妃又恢复了往日平静中带着无聊的神态在原处坐着,开始回味方才家乡姑娘告诉她的草原诸事。和太妃则有眼色多了,看出太后单独留下信妃有话要说,于是叫上几位太妃:“今儿天好,咱们也回去摸牌吧。”
姜恒闻言不由莞尔:还好裕妃已经早一步走了,不然听说肯定羡慕坏了。
她们这属于好容易放年假,却从牌桌上被拉来加班的苦命人——接下来的年假肯定也泡汤了,太后皇后还在忙着选秀女,那三妃必要负责招待这几位蒙古格格。
诸位太妃都告退后,太后才长长出了一口气,乌雅嬷嬷上来给太后摘掉一看就重的不得了的吉服冠。
太后摘了手上的金指甲套,抬手按了按自己的眼眶:“这几日选看秀女,真是看的哀家眼睛都要瞎掉了。”
乌雅嬷嬷就在旁急道:“娘娘又说这不忌讳的话了!”
太后就对姜恒道:“你是经过的,自然知道,秀女们都穿着浅蓝一色,一样的装扮一样的衣裳,一排排看过去,岂不眼花。”又随手指了个宫女:“去体元殿传个话,哀家今日就不过去了,辛苦皇后吧。再给皇后送一盏”
待说过几句选秀的闲话,太后歇了过来,与姜恒道:“哀家留下你,是有缘故。皇帝的意思,是要给弘时选一个蒙古出身的福晋,这些格格的出身倒都差不离,只看个人品性罢了。”
“偏生哀家跟皇后这些日子脱不开身,且在这慈宁宫里,她们这些小姑娘也都拘着规矩,一时半刻也难看出什么来。倒是你私下多瞧瞧,她们每个人脾性如何。”
姜恒有点想婉拒:“到底是三阿哥的福晋,臣妾并非……”
太后叹气:“熹妃和裕妃都有自己的儿子不便说话,哀家也信得过你的眼光。且你只帮着掌掌眼,到时候来告诉哀家个人脾气就是了。”
姜恒只好接单:“太后娘娘想要个什么样的孙媳妇呢?”
太后想了想:“那件事后,弘时吓得胆子细了,人也闷了。既然皇上定了必得是蒙古福晋,那就要个活泼天真些性情好的。”
“要个稳重有主见,性子厉害的。”
姜恒听到皇上这么说的时候,直接深深叹了口气。
白日她刚从太后那接完单,夜里皇上也到永和宫来,就弘时的福晋提出了相反的考核标准。
听她叹气,皇上就猜到了,笑道:“朕不叫你为难,皇额娘有什么话你只管应承着就是了,朕这里自然有话说服她老人家,一点儿不与你相干。”
姜恒安心了:有皇上这句话就成。
且说五位蒙古格格入宫,在宫外激起的水花,绝对比宫里要大。
几个格格来自于喀尔喀蒙古,分属于其下三大部,出身各不相同;入宫住了建福宫,没有入住新人嫔妃该住的储秀宫;太后以客称呼——从宫里传出来的各种零碎消息,让适龄的宗亲都有些着慌。
皇上不会是想让他们联姻蒙古格格吧?!
要知道,先帝爷四十岁的时候,那都嫁了好几个公主郡主的到蒙古去了。而皇上今年也要过四十岁生辰,膝下却只有一个亲生的公主,且还在襁褓之间。再看四公主出生后,皇上种种殊荣,也不像舍得把女儿远嫁抚蒙的样子。
自来朝廷跟蒙古的关系多靠联姻巩固,皇上不会没有公主嫁出去,就要反其道行之,拿他们这些宗亲的婚事顶上,娶蒙古格格们过来以作拉拢吧!
其中最慌的就是十五爷,十六爷。
正如一般宗室女远嫁蒙古联姻效果不够,须得公主出嫁一样,一般宗亲男儿娶蒙古格格也没有联姻的分量,倒是他俩,身份足够,是先帝爷亲子兼当今万岁爷的皇弟,正福晋之位尚虚位以待,妥妥的联姻对象啊。
于是给他俩急的,一边自己去跟十三哥探口风求情,一边跟宫里的生母密太嫔王氏递话,请额娘从宫里求求太后,想想办法。
“这么不情愿?”永和宫情报小分队运转良好,秋雪知道自家娘娘最近忙着蒙古格格们的事儿,有什么新消息就第一时间递上来。
姜恒听了是真的有点纳闷。
据她这几日招待蒙古格格,这几位格格表现出的却是很有觉悟,很想争取嫁到大清宗室甚至是皇宫里来。从她们的满语水平就可知了,文绉绉的典故是不太通,但与宫里嫔妃正常交流完全没问题,显然是在家里就下过苦功夫的。
她们多性子坦率,跟年纪差不多的姜恒熟了些后,有直率大胆的格格直接对她道:“你们看我们都是出身喀尔喀,但在我们眼里,彼此部族却是不同的。草原上头争的就是人口、牲口与最丰美的草地。若是我嫁给京城的宗亲,部族里头就更有底气去与外头争了。”
见她们都想争取京城这个‘留职’,姜恒倒是心安不少,若是为了家族,三阿哥还真是个好的选择,是正经皇上的长子。
但她没想到外头宗亲居然这样害怕娶蒙古格格。
或许会有生活作风不同的一些需磨合的地方,但就至于抗拒成这样?
到底不是土著,许多潜规则她理解的还不够深。
姜恒就请了于嬷嬷来问,于嬷嬷现也肯推心置腹跟姜恒说话,就道:“旁的爷也罢了,真娶了蒙古格格也没什么。唯有十五爷十六爷格外担心。他们两位是一心想娶满洲大姓出身的贵女。”
“娘娘也知道,密太嫔本是汉人出身,是先帝爷自江南带回来的,不在旗的女子入宫原是不合规矩,后来为了堵外人的口舌,才记成汉军旗。”
“为此,密太嫔娘娘在京中自然是一点母家依靠也无的,之前最得宠的时候,几年里生了三个阿哥,先帝爷却连嫔位都不肯给。十五爷十六爷因没成婚,还都没封爵,本就没有母家的助力,就盼着这回选秀指一个满军旗高门大户的姑娘做福晋,能有一份妻族的助力,也算弥补自家的遗憾。”
她说的透彻,姜恒就明白了:婚姻的本质其实是生意。
对十五十六来说,娶蒙古格格并不符合他们的期望和诉求。他们没赶上好时候在亲爹康熙爷手里封爵——落在同父异母兄长手里,安稳性当然不能跟亲爹比了。
皇上兄弟多,又有怡亲王珠玉在前,他们这些小的本就不显好,若再没有个强一点的妻族,常常在皇上面前提一提,扶持一把,哪怕是正经的皇弟,可能也就封个贝子之类的爵位被放到一边去了。
尤其密太嫔跟旁人不同,自己吃过身份上头的苦,当然她再得宠,晋封的也极为艰难。
如今更不想让儿子们重蹈覆辙,因为娶了蒙古的福晋,就一直当联姻的一块牌坊,领不了什么实差。
古今父母为儿女的心都是通着的——孩子的事儿就是天大的事儿。
为了孩子的一个学校名额,或是工作机会,刚强了一辈子的父母去低头求人的情况也常有。
何况十五爷十六爷这是娶亲重叠上爵位——宗亲中最要紧的两件事都加在一块了,他们母子当然紧张,要在圣旨未下前,尽力为自己争取一下。
于嬷嬷之前是太后信重的人,现在又在永和宫当定海神针,许多秘密是知道的,比如这蒙古格格其实是给三阿哥选的。
她不免提醒自家娘娘一句:“皇上有意给三阿哥指蒙古格格这件事,在指婚圣旨下来前,可不能从娘娘这透露出去。”
语气很凝重:“这才是大事。”
不用于嬷嬷说的严肃,姜恒也早知道这件事的严重性。
因自顺治爷以后,宫中蒙古嫔妃数量直线下降,朝野内外几乎公认,蒙古嫔妃再不可能成为大清的皇后。所以若是皇子被指了蒙古嫔妃,就相当于被排除在了太子人选之外!
此时宫外许多人猜测这几位蒙古格格到紫禁城的缘故,但还真没几个人猜测这居然是给三阿哥弘时的正福晋。
别看皇上跟姜恒说的平静,太后也接受了这个现实,但这个消息一旦明发圣旨,那绝对是一波爆炸性新闻。
皇上的长子,三阿哥弘时,居然被排除在了太子人选之外!
这个消息,绝不能从姜恒这里传出去。
于嬷嬷见信妃娘娘应的郑重,显然知道重要性,也没忍住再补两句:“老奴素知娘娘其实是个挺心软的人。密太嫔爱子心切,想去太后娘娘宫中求情,太后娘娘以操持选秀忙不开为由没见。”在太后看来,没什么好说的,等圣旨就是了,她怎么会把儿孙的事儿透露给跟她并不怎么熟的密太嫔,于是索性不见。
“密太嫔无法,又去了熹妃娘娘宫里。”太后明面上是让熹妃负责照看建福宫的蒙古格格,密太嫔病急乱投医,就也去熹妃去走了一趟,想探探口风。
于嬷嬷道:“熹妃娘娘向来是,跟她和四阿哥无关的事儿,都绝不会伸手张口的。”
她看着姜恒,带着一点看喜爱晚辈的无奈:“这点上老奴却不放心娘娘。若是密太嫔过来,还请娘娘切勿看着密太嫔焦急可怜,就心生不忍,透出什么话来。”
说曹操曹操到。
果然密太嫔很快到永和宫拜访来了。
因出身的缘故,哪怕生育了皇子,密太嫔也总是谨小慎微的,多年下来,这种小心就变成了固定的一种气质。
哪怕对着晚一辈的嫔妃,也总带着一种过分和蔼的客气。
与和太妃那种大方的和气周到还不同,密太嫔几乎是把‘我好说话,我不愿得罪人,我会忍让’写在了脸上。
但就是这样胆小只求安稳,自打康熙爷去了除了拜佛几乎不出门的太妃,为了儿子也不顾颜面真切的奔走起来,各处去求人。
她身上衣裳只是半新不旧,但送到永和宫的几匹料子却是极稀罕的。
正像是太后娘娘之前给姜恒的那种罕见的紫色缎料,属于可遇不可求的衣料,估计是她得宠的年月里,康熙爷私下里赏的。这些衣料的颜色织进了里头,哪怕放了许多年,也并没有陈旧的痕迹。
大约是把能拿出来的好东西,都用来走礼了。
密太嫔神色很憔悴,语气也流露出一种小心翼翼的恳求,似乎连求人都怕得罪人似的,露出一种手足无措的不安。
姜恒看的很不忍,又不能给她透消息,只得将言辞放的极缓,劝了两句保重身子的话。
可姜恒对她语气态度越好,密太嫔看起来越无措而绝望:皇上如今最宠爱的信妃,对自己这么个没有家世的普通太嫔,为什么这么客气?想来是办不成自己所求的事儿,又同情自己罢了。
都怪自己出身不够,没法给儿子添一丝助力,以至于他们要被拿来‘和亲’了。
密太嫔几乎是含着泪走了。
搞得姜恒也不知如何是好,坐在那里心里很难受。
“娘娘愿意将来有朝一日,为了公主如此折腰奔走,却还不一定能求下情来吗?”秋雪端茶上来,忽然冒出来这么一句。
姜恒抬头看她。
秋雪退了一步跪道:“奴婢冒犯娘娘,罪该万死。可奴婢是真为娘娘和公主着想。”
“若将来四阿哥五阿哥做了皇上,真遇到事儿上,难道娘娘也愿意这样去求熹妃、裕妃娘娘,将公主的安危交给旁人处置吗?”
姜恒放下茶盏,看着秋雪无奈摇头。
果然是鸡妈妈型的秋雪,从未放弃过催她上进。
不过……姜恒看看秋雪,又看看茶盏里头的莓茶,不由问道:“我还不确定呢,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秋雪诧异道:“娘娘的事儿奴婢都记在心上,怎么会看不出。自打年后,娘娘的口味又有些变了,且还嗜睡,奴婢就已经在留心了。加上娘娘的月事一般都极准,这都晚了七八天了,奴婢当然留心。”
姜恒喝了一口莓茶:“宫里这段时间事多,如今刘太医都还诊不出来,就不必露出来。”
秋雪忙应了一声。
姜恒就道:“快起来吧。”然后对上秋雪关切的眼神道:“你说的事情我已经想过了。”
要是没有敏敏,她孤身一个,就觉得做和太妃也不错。
但有敏敏后,又另说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宗亲也是这般。
就像历史上的乾隆再喜欢自己的十公主,甚至封了固伦和孝公主,又定给了宠臣和珅的儿子,自然是想要保女儿一世荣华富贵的。但和孝公主在乾隆一朝再风光,等到了嘉庆帝登基,该抄和珅的时候照样没有手软,夫家出事,和孝公主的生活自然也一落千丈。
宫中妃嫔总以为有儿女就有依靠。
可这几日见到的和太妃、宣太妃、密太嫔,正是代表了先帝爷宫中三类嫔妃:有宠有家室有(过)女儿的,一直困在宫里熬日子的,以及在先帝一朝有儿子(甚至是多个)傍身,如今却要为儿孙求人奔波的。
最终也只有太后,算是过上了理想的生活。
刚进三月,朝臣们就被连着震了两下。
第一件事是选秀结束了,然而宫里居然一个秀女都没留!
这算什么选秀?十四福晋刚听说时都吃惊极了,甚至与十三福晋说起时脱口而出:“这不是全军覆没的选秀吗?”
十三福晋听了又是笑又是制止她:“这话去外头可不能说。”
十四福晋连忙摇头:“都怪我们家爷,写家书回来总是提起他又打了什么仗,又让什么贼人全军覆没的,害得我满脑子都是这个词,一下子就说出来了。”
妯娌俩关系好,十三福晋想想又笑了:“皇上还未指三阿哥的福晋呢,若是出一位皇子福晋,倒也算不得‘全军覆没’。”
两日后,十三福晋就要感慨这话不能乱说。
皇上下旨,将喀尔喀的一位蒙古格格指为三阿哥福晋!
这才是一勺沸水浇到了滚油里,朝野震动。之前皇上自己不留秀女的事儿,比起这来都不够热点。
十三福晋一听这事儿,脑子里就冒出十四福晋的形容词来:果然是全军覆没型选秀。
宫里,熹妃也被这两道消息惊住了。
哪怕她自诩养气功夫很好,算是泰山崩于前而能沉住气的人,面对这两个重量级的消息,都没法保持镇定。
让所有宫人都往外退后,她不禁踱步起来。
皇上竟然给三阿哥定了蒙古出身的正福晋!这对她和弘历来说,绝对是个天大的好消息。之前他们母子再怎么揣测皇上不喜三阿哥,都不如这一道圣旨来的干脆分明,几乎断绝了三阿哥做储君的指望。自此朝臣们的目光,也会从这位长子身上移开,会看到已经渐渐长大的弘历。
要说现在,熹妃心里最大的愿望是什么,那就是求神拜佛,盼着信妃一定不要有儿子。
皇上在这回选秀里,一个人不留,为的是谁,宫内宫外都心知肚明的。
熹妃只求信妃一直没有皇子,那弘历就稳当了。
第97章 迟来的反应
雍正五年的三月,注定是个大事频发的年月。
三月旧称莺时,御花园中众绿齐晓,翠色扑面,鸟语花香。
然而从中穿行的苏公公并没有闲情逸致赏这林木之胜。他带着四个提着空扁盒的小徒弟,脚下生风一般走着。路上洒扫或是经行的内监,见了他都连忙停下,规矩的叫一声苏谙达,奉承的叫一声苏爷爷。
苏培盛也没什么空理会,一径来到永和宫门前,在门口整了整衣帽。
永和宫的内监进门通传,苏培盛就站在院子里等,忍不住抬手捶了几下自己的腰。过去的大半个时辰,他光走路了——从养心殿到中正殿佛堂再到这永和宫,可谓是走出了一个不小的三角形。
听说信妃娘娘每日都要从永和宫到中正殿走一趟,怪道身子好呢。
见到秋雪的身影,苏培盛忙停下了捶腰的手。秋雪笑吟吟道:“娘娘请谙达进去说话。”
苏培盛跟着秋雪往里走,见她没带自己到正殿,而是脚步不停往后院去,就问道:“娘娘在照看四公主呢?”
秋雪还未答,苏培盛就已经看到了信妃娘娘。
也看到了永和宫后院满园的花,若紫禁城是一幅画,那这小小后院,就是最浓一笔春光。
信妃娘娘正穿着家常的淡绯色窄袖旗装,拿了一只铜壶在亲自浇一株山茶花,碗口大小的赤丹茶花开的极盛,花心又紧如抱珠,这样大朵灿烂的花,看着就让人精神一振。
苏培盛忙笑着奉承道:“娘娘宫里的花开的真好,只是娘娘怎么还亲自浇花。”
姜恒一笑,不说自己先让苏培盛坐下:“前朝有大事,皇上忙的很,苏公公这几日想来也累坏了,这会子过来做什么?”
苏培盛道:“奴才叨扰娘娘了。万岁爷这些日子忙的很,每日睡三个时辰都是多的,且一旦召见了军机处的大人们,用膳也是顾不上的。奴才瞧着,御膳房的点心万岁爷用的也少,这不,特意来娘娘这求几道点心。”
姜恒也习惯了苏培盛常来拿些婴幼儿食品回去——如今御膳房的常青都拨了两个白案的厨娘过来,生怕永和宫小厨房忙不开。
她这里一点头,苏培盛身后几个小徒弟连忙拎着扁盒往小厨房去。
“苏公公坐一会儿歇歇吧,他们且得写签子装盒,有一会儿要等。”各宫奉给皇上的菜肴点心,都要在盒子外头写了各宫的签子,之后封条画押,到了御前由养心殿太监再启封试膳,才能到皇上口里。
早有小内监搬了竹条编的凳子请苏培盛坐下,秋雪则亲自捧了一盏浓浓的果仁儿面茶来。
冲的香浓的面茶里放着诸如山核桃、松子、莲子干、菱米等各色香酥果仁儿。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一碗果仁面粥,很升糖也很顶饱。于嬷嬷秋雪等人忙起来没空吃饭,都很愿意冲一杯来喝。
秋雪想着近来前朝大事一件接一件,苏培盛也忙的罕见露出疲色来,就没上待客的清茶而是送了一碗果仁面茶来。
苏培盛一见不由心内一喜:且说他一上午跑了这个大三角形,确实有些腹内空空,真给他来一杯上好的绿茶或是普洱,刮去本就不多的油水,那他肚子里更要唱空城计了。
他忍不住道一声罪,然后拿起旁边的勺子,一口气喝了半盏下去,才觉得头没那么晕了,人也没那么沉重了。
甜意让人心情舒畅了起来。
吃人嘴软,何况苏培盛一会儿还要拿人手软,吃完一杯面茶,就不好只坐着不吭声了,就道:“奴才方才奉命往中正殿送万岁爷亲手的抄的平安经,太后娘娘也在中正殿未离开。”
这个三月,之所以说是大事频发的三月,并不只是那出人意料的选秀与三阿哥弘时的指婚结果,更有西北突起的战事。
如今通过复选的秀女们,还都各自待字闺中,等着指婚,但也只好先等着——皇上如今顾不上当月老,且要先顾西北战事。
这场战事,要让姜恒来形容,那就是“整个晋西北打成了一锅粥”。
二月底,远在藏地的帕米尔高原上还在飘雪,属于人迹全无的时节。然而准噶尔汗王策妄阿拉布坦就故意挑了这个时节,命先锋队突袭西藏和硕特部,直接把拉藏汗给打蒙了,不过他没蒙多久——头都没了,当然就不会懵了。
不过准噶尔军队还没得意多久,也没来得及巩固藏地统治,就被策棱率领的大清军队又黄雀在后了一把,从猎手变成了猎物,不得不在刚打下的藏地狼狈应战。
此事原该到此为止,坐镇青海的十四爷,在计划里只是起个‘按兵不动’的幌子作用。
谁知准噶尔大概是做贼心虚,生怕大清发现什么端倪,于是二月底是一边突袭西藏,一边佯攻青海,想着更好的牵制十四爷的注意力。
这下十四爷可不困了:皇兄三令五申,让我坐镇青海不要妄动,但可没让我挨打不还手啊。
于是准噶尔是佯攻,十四爷是真的打。
直到策棱这只黄雀吞下准噶尔偷袭西藏的六千人队伍,并且活捉了准噶尔大将后,准噶尔才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是螳螂捕蝉,居然被大清反算计了!
准噶尔汗王又是羞恼又是焦急——被策棱抓住当人质的准噶尔大将敦多布不只是将军,还是他的亲弟弟!
弟弟被人抓了,西藏也没打下来,准噶尔汗策妄阿拉布坦急了,索性扔下西藏不管,调集大军转过头开始打青海,尤其是恂郡王驻守的西宁城!
大清抓了他弟弟,怎么能把人换回来?割地赔款是万万不舍得的,只能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把大清皇帝的弟弟,如今正在青海的恂郡王给抓了,大家交换人质,再回到最初的起点。
于是阴差阳错,原本用来当幌子的十四爷,反而成为了西北之战的主力,被准噶尔大军包了饺子,倒是筹划良久的策棱,只对阵了一个六千人的先锋队。
策棱听说策妄阿拉布坦亲自率大军往青海去围攻恂郡王,也心急如焚:十四爷那里不知准备的如何,毕竟十四爷连最好的火筒都送了来给他!
但策棱到底是个将才,算了算时间距离,自己驰援青海也不一定来得及,他索性带着人去打准噶尔汗的老家伊犁!围魏救赵,他不信策妄阿拉布坦发现自己老家要被人掏了的情况下,还能放手去打青海。
以上,已经是姜恒费劲总结出来,最简单化的战局情况了。
真正的西北战况,自然比她归纳的要乱一百倍,当真是打成一团,实现了你打我,我打他,他打你的和谐大闭环。
受伤最大的就是已经被打没了的西藏和硕特部。
就这样的乱战,皇上如何能不忙?自打三月里第一封战报从西北送进京城,其余的事儿就都要往后排了,军机处和六部统统跟着养心殿的灯火通宵达旦。
甘陕两地和四川的军队也都在接令驰援,这一场战事牵动了半个大清,太后自然也就知道了。
听说小儿子所在的西宁城成了战事中心后,太后立刻把选秀等事抛到脑后去了。
她坐在后宫是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的,只能求助于玄学,几乎就住在了中正殿。每日抄平安经文,念诵佛经,看云章大师做法祈平安。
十四福晋也跟着一起跪经——她收到那些‘全军覆没’家书的时候,都是准噶尔在佯攻,十四爷在欢快打地鼠的时候给她寄来的。可自从战场中心转移到青海,准噶尔汗王亲自来围西宁,十四福晋自然接不到什么家书了。
天天听着外头的朝局既不懂又害怕,坐卧难安,还不如进宫陪着太后跪经。且一旦有什么好消息,宫里必然也是头一个知道的。
恂郡王府里的孩子们,男孩子全部进上书房去跟着师傅念书,几个格格就带到太后这里来一并看着。
太后如此,后宫所有嫔妃当然都立刻深居简出起来,每日也只在自己宫里抄一下平安经文,为恂郡王以及所有沙场将士乞求平安。
就连皇上在百忙之中,为了安慰额娘,还亲手写了几页平安经,这不今日刚叫苏培盛送去。
而太后见了这几页经文,心疼的要命,嘱咐了苏培盛好多遍:“不许皇上再耗费精神写这些了,他每日才歇多久?还要抄平安经?!这些事儿自有哀家做,你回去告诉皇帝,他保重身子多睡一会儿,在哀家心里比这要紧多了。”
苏培盛连连磕头,保证一定把懿旨带到。
等苏培盛从中正殿出来,算着时辰,皇上这会子一定在跟军机大臣议事,自己回去也是戳在外头当柱子,还不如趁着这会子到信妃娘娘宫里拿几道点心,瞅着空给皇上送上去,哪怕皇上多用一口都是好的。
“师傅……”
苏培盛见小徒弟捧着一个未封的扁盒出来,小心翼翼问道:“小厨房陆公公备的这道点心,但……请师傅看看。”
这给苏培盛气的:没眼力见的倒霉孩子,永和宫的小厨房要装什么点心,怎么还拿来让我看呢?怎么,我比信妃娘娘还高一等,成苏贵妃了不成?
于是边对姜恒赔笑边对小徒弟瞪眼,整个人看起来还挺分裂的。“信妃娘娘,这孩子脑瓜子不转弯,只是一味憨厚,您别怪罪。”
小太监头都不敢抬了,膝盖都软了,却还捧着扁盒。
还是秋雪过来拿起扁盒的盖子,姜恒就笑道:“是这一味啊,那也不能怪苏公公的徒弟。”
果然苏培盛一看也哑然:只见这熟悉的黑紫色,这不是唯一一道叫皇上退回来的点心,什么条斑紫菜吗?怪不得小徒弟战战兢兢来回禀呢,永和宫竟还要送这份点心过去?
于是苏培盛委婉道:“娘娘,万岁爷近来实没有胃口。”
言下之意,您以往拿点心跟皇上开开玩笑是有趣,可最近皇上实在没这个心思,万一恼火了怎么好。
姜恒还真不是开玩笑。
皇上上回来永和宫,是四日前。没有用晚膳,也没有留宿,甚至没怎么说话,只是默默握着她的手略躺了一会儿。临走前又去看了看敏敏,那时候敏敏都睡了,皇上就在一旁看了半刻钟女儿的睡颜,甚至将额头在悠车上抵了一会儿。
当真是疲倦至极。
起身的时候,皇上还有点恍惚似的,盯着白墙看了一会儿。
姜恒问起,皇上就说方才一看白墙,眼睛里似乎有游动的黑色蚊虫飞过一样。当时姜恒就明白了:她前世总盯着电脑屏幕,增长的不只有近视度数和眼睛干涩,也有这飞蚊症。
尤其是熬夜劳累后,那飞蚊看起来就更重了。
当时是怎么治的来着……
皇上见她一脸沉思,就拍拍她的手安慰道:“无事,不必担心,朕以前也总是这样的。”前世皇上也是眼睛不好,宫里各处都存着一副西洋镜。
之后皇上又匆匆走了。
而姜恒则一直在想,之前去医院时大夫的话:飞蚊症要多休息——这一条皇上现在肯定做不到。当时她在加班肝项目也做不到。大夫又说那就是吃点药。她记得当时给她开了一些西药,大夫还告诉她,多吃点海带也行,体内多些碘就能减轻些症状。
这会子可没什么加碘食盐,内地尤其是山里人常得大脖子病的。宫里不缺各种扇贝干鲜等海货,倒是少有人得大脖子病,但日常食用碘的量肯定比现代人少。
姜恒就对苏培盛道:“这不是那种皇上不爱吃的梅干饭,这是上好的紫菜合着黑芝麻烤香酥后做成的卷。皇上近来眼睛累,多吃些这个有好处——皇上又不爱喝什么海菜汤,之前御膳房炖的枸杞明目药膳皇上也都不肯喝,只好看这点心皇上能不能用一些了。”
苏培盛闻言,忙命小太监将扁盒封了,然后告退。
等出了永和宫门,拐上宫道,苏培盛才回头问几个小徒弟:“今儿都不到寅时就起来了,又跑了这些路,是不是前胸贴后背了?带你们几个到永和宫,是师傅疼你们——可垫了肚子?”
“吃了吃了。”前头两个小内监忙道:“多亏了跟着师傅来!”方才他们进小厨房,永和宫的宫人有条不紊将装点心盒贴条子,而负责小厨房的小陆子又格外安排人招呼养心殿的这些小内监。
他们跟苏培盛还不一样,没那么自由,当值的时候连去恭房的次数也有限,于是就不送汤汤水水的。
而是端了两大盘子夹着流油鸭蛋黄的白馒头给他们吃。
一来白面干粮顶饿,二来夹着些油润鸭蛋黄,干粮也就不噎人了。
宫里馒头都做的小只,号称象眼小馒头,正是为了一口一个,吃的隐蔽干净,不会在脸上和衣服上留下痕迹。
有个小太监不好意思嘿嘿笑道:“我吃了八个。”
苏培盛无语:……好嘛,等回头永和宫怕不是以为我带人来打秋风的。
“永和宫娘娘待宫人好的很。”有个小太监带着对鸭蛋黄白面馒头滋味的念念不忘,满眼放光道:“馒头吃光了,厨娘是从另外的小灶上现拣出来的馒头又送上来,一看那灶台和蒸锅,就知是专门给宫人们准备的。”可见他们吃的也是永和宫过了明路的宫人点心,怪道宫里都传闻,永和宫吃的最好。
看小徒弟们都眉开眼笑的,苏培盛也不由笑了笑,腹内那一盏暖呼香甜的果仁儿面茶也让他很是回了一波蓝条。
别说皇上,谁不喜欢来永和宫呢。
永和宫上下都越发接近信妃娘娘的气质,带着一种充满生机的秩序感。
苏培盛走后,秋雪上前关心问道:“娘娘午膳想吃什么?”
姜恒叹口气:“就清蒸鱼吧,少放点姜汁和料酒去腥。”
秋雪和秋霜闻言都无奈。
说来娘娘上一回怀公主的情状,她们都还历历在目的,那时候娘娘才有身孕一个多月,忽然就有了反应,太医来一把脉,就是明明白白的喜脉,刘太医那坚定的话语当真是掷地有声。
可这一回完全反着。
算起来应该是快两个月了,永和宫于嬷嬷、秋雪等近身人都察觉到了姜恒口味和作息上头的改变,可偏偏她就是没有大的反应,刘太医也把不出确切的脉象来。
刘太医负责永和宫信妃母女久了,也自为半个永和宫的人了——毕竟他的专业是妇儿保健,眼见得宫里只有信妃娘娘得宠,要保健别人也保不上,自然认准永和宫的招牌,十分上心。
他通过望闻问都能八成断定信妃娘娘有身孕,偏生这切脉就是切不出来。
近来前朝后宫的事儿是一件接着一件,一件又比一件大,于是刘太医跟永和宫达成的共识就是,百分百确定了喜脉和胎儿健康状况后,再报皇上和太后处。
这会子闹一场空欢喜出来,可是会顶大雷的。
刘太医给姜恒提的建议:当年娘娘怀公主,是先有脾胃不和似的孕吐反应才接着诊出了确切的喜脉。说不得娘娘体质就是这样,要不娘娘再试试这一招,用点海鲜看看。
毕竟之前信妃娘娘有孕对海鲜味道就很敏感,完全没有腥味的鱼,到了她口中,她都说像追着生鱼啃似的。
姜恒接受了这个小建议,最近在饮食上回归了原始风味,各色鱼虾基本略作调味就吃。
也就奇了,愣是一点反应没有。
三月底,西北终于传来了好消息。
策棱的围魏救赵起到了绝佳效果,准噶尔果然不能接受‘一回头家没了’的后果,于是分出一半兵力回援伊犁。策棱战斗嗅觉超灵敏,准噶尔大军回援他就带着手下两万人马先行开溜。而准噶尔大军若是要走,他就去骚扰一下。
因他将准噶尔一半兵力拖在了伊犁附近,西宁城的压力就大大减轻了。岳钟琪也就此从甘肃陕西两地奉命调兵驰援,打通了永昌以及巴塘,与西宁建立了一条供应路线,成功与十四爷接上了头。
接下来就不会是这样危急的战局,将要转入漫长的拉锯战了。
大清与准噶尔倒也习惯了拉锯战,之前打打停停许多年都是有的。
目前就怎么划分大片的前西藏和硕特部的土地和人口,大清和准噶尔就有的拉扯。当然现在看来,大清是占据大优势,应当能吞下绝大部分战利。
恂郡王平安无事的消息八百里加急传入京城。
太后娘娘闻言立刻给中正殿她拜的佛祖捐了金身。让内务府拿她份例里的金子压出金箔,将佛身重贴重塑一遍。
十四福晋一颗高高提起的心,也终于放了下来,奉太后回慈宁宫后,准备明儿一早收拾着出宫回府。
这也是一个月来,皇上第一次回后宫用膳。
看着确实是有些憔悴,但精神很好。
到永和宫换过了衣裳,皇上就道:“紫菜卷单吃竟不错。”可见皇上被梅子饭团伤害的颇深,对紫菜都产生了偏见。
苏培盛当日特意把这道点心留到只有皇上和十三爷的时候送,然后在皇上对着紫菜皱眉的时候,忙小心解释了信妃娘娘的意思。正好常跟着十三爷的毛太医也在,从中医的角度也论证了紫菜对眼睛有好处。
皇上尝了尝味道竟还不错,比药膳强。
比起皇上,十三爷倒是意外的喜欢吃海货,皇上才吃了一根,他咔咔干掉半盘子。皇上就留下一根,让御膳房对着批量生产去。如今这大清版‘海苔芝麻脆卷’已经成为军机处的必备点心。
御膳房都做成小手指大小,一口一个,从十三爷到鄂尔泰等人,都习惯了有事没事去摸一根卷儿吃。
“你有心了。”皇上拉她一并坐下,又问起女儿:“敏敏在这儿吗?”
姜恒摇头:“太后娘娘处接了她去了。这些日子,敏敏常跟恂郡王府的三个格格一起玩,尤其是府上的六格格,才三岁多点,正好跟敏敏玩到一处去。明儿十四福晋要带着孩子们出宫,太后娘娘就让她们堂姐妹再玩一会。”
皇上颔首,换过衣服也觉得轻松了,就往身后的迎枕上靠,示意姜恒也靠过来。
然后从袖中摸出一张纸。
“三月里事实在多,西北事能松口气,朕才有暇再处理旁的。”皇上示意她打开看:“这是外事衙门译好了送上来的,一个英吉利公爵带了其君王乔治二世写给朕的亲笔信来。”
自打阿芙蓉事件后,英吉利商人被赶出了京城不说,连广州港口都不让上。
如今的两国贸易陷入冰点,急的确实是英吉利。
此番负责在两国间送信的人,并非商户,而是一位年轻的也拥有自己商船的公爵,为了自家的产业和国家,他积极做了这个送信人。
因他身份特殊并非商户,而是异国有爵之人,这才耗时良久,通过广州督抚、两广总督,京中外事衙门、与皇上本人审批,终于到达了京城,在‘周到’的看护下,三月才到达外事衙门后的洋人会馆里。
不过皇上心里,西洋事当然比不过西北事。
于是在收到十四弟平安的消息后,才令外事衙门呈上这封书信的翻译版来看。
还带来与姜恒一起看。
打开折叠的纸张,最先跳进姜恒眼睛的,倒不是开头那常常一串乔治二世的名号与问好。
而是最中间一段话。
“……我们造了许多大船,前往各国,为的不是开疆扩土和收敛财富,而是与各国进行友好的交往,分享乐趣。同时,友善地送去我们拥有的而他们渴望的商品……”
姜恒惊了:原来殖民二字可以说的这么清新脱俗!
她忽然觉得一阵反胃。
皇上就见姜恒骤然起身,用帕子捂住胸口,脸色发白很难受的样子。他也立时从迎枕上起来,抬手轻轻顺着她的背:“怎么,不舒服吗?”
姜恒:鱼虾腥味没有用,但虚伪有用。托英吉利的福,她迟来的孕吐反应终于到了。
第98章 困意
刘太医近来吃不下也睡不香,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医术:难道真是因为打皇上登基来,宫里只有过一位公主,他长久不扶初孕之人的脉象,所以水平倒退了?怎么永和宫娘娘的喜脉他还把不出来呢?
他甚至觉得,要是信妃娘娘再不出反应,他都要有反应了。
直到这日,永和宫秋霜姑娘来太医院请,只道娘娘‘不舒服’,刘太医才大喜,忙叫上徒弟背上医箱过去。
一到见皇上也在,刘太医心里打起了小鼓,生怕再没有结果。
见宫女为信妃娘娘手腕盖上了细纱,刘太医忙稳了稳精神上前扶脉,手才一搭上,心就落下去了。
脸上立刻挂起了多年职业生涯养成的标准喜脉喜庆笑脸:“臣给万岁爷道喜!给信妃娘娘道喜!”
不比永和宫是外松内紧,准备了好久就等这个消息,皇上是真的又惊且喜。
“当真?”皇上骤然起身,在刘太医跟前来来回回走了两趟,这才又点他道:“将脉象细细与朕说一遍。”
刘太医还记得,上回信妃娘娘诊出身孕,皇上还在圆明园带着皇子们收割麦子,并不在宫里,他只需要去向太后娘娘汇报。那时候就觉得压力挺大的,然而这会子直面皇上,压力更大。
因太后是问结果不问脉象的,但皇上颇通医道医理(主要还是前世研究丹药留下的学问),会仔细再问具体的脉象和症候,对刘太医来说,御前对答就跟考试似的。
好在也是专业对口久经考验的老资格太医,刘太医顺当回完了皇上的话,还顺带给永和宫卖了一回好:“回皇上的话,这一回娘娘的身孕显出来的晚,并不是胎像有什么弱症。娘娘素来身体强健……”
姜恒在旁边听到强健二字就有些无语:……其实你可以说一个身体康健的,真的不用每次都用词这么的‘强烈’。
刘太医不知姜恒的心声,继续往下道“俱臣以往三十余年诊脉的经验来看,这回胎像显得晚,应当是与娘娘心情有关——前些日子信妃娘娘总是记挂着万岁爷和太后娘娘,心思紧绷无一日放松,想必就是为此胎像才显得晚些”
轻描淡写间,就给姜恒塑造成一个心里只有皇上,因皇上日理万机宵衣旰食,就也发自肺腑浑然忘我,甚至不顾自身不适的光辉形象。
姜恒都被他这一番话说的有点不好意思。
皇上却是深信这套理论的:自是如此,上回她有敏敏的时候也是这样,起初没什么反应,非得自己打圆明园回来,她心安了,才有了孕吐反应。这回也是一样,他于前朝忙着,她只顾想各色点心让自己能多吃一口,对眼睛好一点,竟连身孕都没觉出来,其心当真可叹。
“与朕一道去慈宁宫。”姜恒正捧了一杯白水慢慢喝着,缓解那种反胃的感觉,闻言抬头,发现皇上这不是说给她的,而是说给刘太医的。
方才皇上进来的时候精神就好,现在更是一脸的容光焕发,似乎刚做了美容一般,连憔悴之色都压过去了。
苏培盛从刘太医来就在竖耳朵,此时忙去备轿辇。刘太医也麻溜起身,垂着手退到门口,听皇上在里头温声细语嘱咐信妃娘娘,就忙又退了两步。
等低垂的目光看到龙靴大步走出后,刘太医才小碎步跟上。
慈宁宫中也是其乐融融,氛围极好。
得知恂郡王平安后,太后正心情愉悦,正带着一众宫人看着孙女们玩取乐呢。
恂郡王府格格不少,最小的六格格才三岁多,是侧福晋舒舒觉罗氏所出,此时正在炕上和敏敏玩球。剩下三个大些的格格,则乖巧娴静坐在一旁,陪着十四福晋与太后说话凑趣儿。
十四福晋本人并没有亲生的女儿,待王府的格格们倒都是一视同仁,没有苛待了哪个。
但几位格格骤然离了各自生母,一起住到宫里来,且前一个月宫里气氛又压抑,难免有些拘束,听说明儿能回府,都轻松了许多,话也多了。也是想借着这最后的机会,在太后这位皇祖母跟前奉承露脸儿,于是这慈宁宫暖阁里就笑语如珠未曾断过。
太后心情愈好,还让乌雅嬷嬷库房里翻了一只多层的硕大妆匣出来。
里头装的都是她早些年的鲜亮头面,在她上了年纪尤其是做了皇太后时,就都仔细收起来不戴了。
这会子她高兴,愿意做财神爷,就命人拿出来分散给众孙女儿。
正热闹着,有内监来报万岁爷到了,暖阁内霎时就是一片寂静。
太后下意识看了看座钟:这不是皇上来请安的时候,且皇上今儿早起刚来问候过,母子俩很说了一会子话。
这时候又过来,必是有事。
太后打眼一看,见暖阁里铺陈着不及收拾的各色头面,凌乱的不像样子,便留十四福晋及格格们都在这暖阁里,太后自个儿带着乌雅嬷嬷往外间正殿去见皇上。
十四福晋忙让女孩们都噤声,她则坐在炕桌旁,亲手抱着敏敏来哄。
说来,比起府里与她多少有些利益纠葛,后宅摩擦的侧福晋们生的格格,十四福晋倒是更喜欢敏敏这个侄女。
格格们都各有生母,还都有兄弟,她这个嫡母管多了也没什么好处,因大清对王府的爵位传承,自有一套完整的体系。
一个王府里,除了承袭王爵的阿哥,剩下的阿哥也会根据出身和年纪各有爵位。
比如十四福晋自己的嫡长子若无意外会继承恂郡王府,降一等袭爵——如果十四爷这回大败准噶尔,能把自己升成亲王,那降一等都免了。
她剩下的那个嫡幼子则会得到辅国公爵位;而侧福晋的庶子们,哪怕更年长,也只能是二等镇国将军的爵,至于侍妾们的儿子,直接就只有二三等奉国将军了——这些‘将军’类的爵位,号称“瓦上霜,兔子尾”式的爵位,要是自己没点功勋建树,传不了三代就无了。
所以十四福晋心里从不操心府里别人的孩子:各有各的爵位和命,这些格格们,除了王府出一份嫁妆,别的都要靠自己的生母和亲兄弟,且她们打小都各自养在侧福晋院子里,隔三差五才会给她请个安,彼此面子上过得去就算了。
想着自己府里的事儿,十四福晋不由又想到了宫里。
经过惊心动魄的先帝爷时九子夺嫡,当今的皇子实在是不够看,总共就三个,还有一个已经算是被剔出了储君候选。
剩下两个,恂郡王府要更偏向哪个呢……
不是十四福晋想的早想得多,而是十四爷如今是极少数的,手握军权的皇室宗亲,总要提前留一步后路。毕竟跟着亲爹或是长兄如父的同母亲哥哥领兵打仗是一回事,但将来侄子做了皇帝,又是另一回事了。
十四福晋不由想起自打今年过年,熹妃倒是一改往年圆滑不沾手,还特意来跟她道谢搭话,为的是自家长子于四阿哥弘历生辰的时候,送了他一张上好的弓。
都过去好几个月的事儿了,熹妃于年下还特意拿出来道谢,想来是释放善意的?
说来自家嫡长子弘明确实跟弘历关系不错,俱他说,四阿哥虽然比他小四岁,但行事老成,无论是学问还是处事比府里侧福晋所出的同龄弟弟们强多了。
如今看来,四阿哥倒真是……
“当真?!”十四福晋的思考,被太后忽然抬高的声音打断。
听太后的声音,倒是万分惊喜的。十四福晋不由心里痒痒:难道是边境又有喜报,或是皇上让十四爷回京城?
她想凑过去听,然而还没动步,就听见帘子一响,乌雅嬷嬷端着好大一张笑脸进来了,进门先福身,然后伸手:“回福晋的话,皇上想见公主,让老奴来抱公主出去呢。”
十四福晋将敏敏递给乌雅嬷嬷,实在忍不住好奇,悄声道:“嬷嬷,是有什么喜事儿吗?”
乌雅嬷嬷笑得合不拢嘴:“回福晋,天大的喜事,信妃娘娘刚诊出喜脉来了!”
说完抱着公主匆匆一福就出去了。
十四福晋:好嘛,刚刚脑中的宫中局势推演,全都要从头再来了!
甚至忍不住喃喃了一句:“这个三月,可真长啊……”
从月初到月末,消息一个比一个重磅。
现在十四福晋回想起月初听到选秀结束,皇上后宫没留人时那种惊讶,都觉得恍如隔世,不由感慨:唉,一月前的自己,真是没见过世面!宫里不留秀女算啥大事啊!
接下来的日子对姜恒来说,倒是进宫以来少有的安静。
这回身孕,与上次的感觉截然不同。上回除了不多几日的孕吐,其余时候姜恒的精神一直不错,甚至孕中期还画了甘特图出来,相当于带着孩子交了个大型项目。
但这回从有反应当天开始,姜恒就顿觉精神不济,次日早上起床好似上刑,就像是昨夜里熬大夜工作去了一般。
姜恒的困意甚至遮掩不住,以至于皇后当场就给姜恒先免了二十日的请安。
“信妃。”皇后叫她的时候,声音都比往日轻不少:“瞧你没什么精神,想来是叫孩子闹的,既如此就回去好好歇着。过了头三个月再说来承乾宫请安的事儿,如今你只照看自己身子要紧。”
姜恒也未逞强,谢过皇后。
从皇后宫中回来,姜恒才补了一顿早点:今儿起床实在太困难,她甚至愿意挪出之前用早点的功夫来睡觉。
见娘娘困成这个样,秋雪等人都很担心,但看她胃口还好,才能稍安心些。
吃过早膳,秋雪就轻声道:“奴婢给娘娘把发髻拆了,再去眠一眠吧。”
姜恒点头,坐在镜子前放空自己。秋雪则麻利把她头发拆散,轻轻梳顺,然后打成了松松的辫子侧垂在身侧。
这会子女子头发都很长,真披散着并不舒服,反而有点梅超风的感觉,倒是打个松松的辫子才觉得清爽。
姜恒也没有立刻就睡:“先去看看敏敏,昨儿她也累着了。”
昨儿皇上太后都高兴,连带着敏敏也跟着兴奋。待皇上将敏敏亲自带回永和宫后,又有太医和内务府送有孕嫔妃份例的宫人进出。敏敏已经能够分辨出哪些是陌生的没有见过的人,虽不至于害怕,但总是好奇,白天都没怎么睡觉。
“额娘抱!”
见姜恒进门,敏敏就伸手。
乳母在一旁张了张嘴,却又闭上了。这要是在旁的宫里,她就开口劝了,妃嫔有孕是不能抱孩子的,一来孩子对娇弱的宫妃来说,属于颇重的负担,也算抬举重物了,二来小孩子不懂事也不老实,也怕踢到肚子。
但乳母们都学乖了,永和宫的事儿不敢随意置喙。
姜恒让乳娘挪开挡住床沿的软屏,她也上到床上去枕着,然后拍拍身边:“敏敏,额娘抱着你睡觉好不好。”
敏敏果然过来依偎着她,小胳膊努力想环住她更多一点。
姜恒轻轻拍着她的背,随意给她哼摇篮曲。低头却对上敏敏的眼睛,孩子的眼瞳一片纯净,只映出她的脸。
“额娘,什么是弟弟?”
姜恒的手一顿。
“玛姆说要有弟弟。笑,高兴!”想来是昨日太后双喜临门,欢喜的不得了,跟敏敏说了许多遍:“咱们敏敏要有弟弟了!”
这孩子就深刻记住了。
姜恒的脑子从疲倦昏沉里清醒了一点。
头胎的心理问题,一直是育儿的大问题。这并不能怪孩子‘独’‘不有爱谦让’,尤其是孩子越小,天性越未被人类社会的规则所妆点同化,本质还带着小动物一样护食,画圈占领地的本性。
对第一个孩子来说,没建立起感情的弟弟妹妹,不像亲人,更像是半路挤进来抢夺父母的‘坏人’。
而更小的孩子确实天然会占据父母更多的精力,让头胎的害怕变成现实。
姜恒没有详细与敏敏解释,弟弟是什么这个问题,以敏敏现在的脑回路,是很难理解一个抽象的还没出现的身份。姜恒觉得自己能做的,就是多花心思照顾陪伴敏敏,让她并不因‘弟弟’二字,产生阿玛额娘会被抢走的危机感。
她拿过一只仿照德牧做的布偶,开始用布偶跟敏敏玩躲猫猫的游戏。
果然敏敏也很快放下了那个昨儿听了许多遍的新名词。
皇上到永和宫的时候,已经是下午近一点了,却发现永和宫内还是静悄悄的,于嬷嬷跟在通报的太监身后拄着拐迎出来:“回万岁爷,娘娘自打回来就一直睡着。”
果然皇上摆手:“不必叫醒她了。”
方才他有事往皇后宫中去,听皇后提起了信妃精神困倦并自己大度给信妃放假之事。出了承乾宫,脚步就绕到这里来了。
后殿的垂帘都拉着,昏沉似夜。
皇上借着门透进来的半扇光,才看清床上母女俩正靠在一起睡着。姜恒侧着身子几乎将女儿整个护在怀里,看着不是多舒服的姿势,却一直未醒。
以至于皇上先上前摸了摸她的额头:这样的睡法可别是病了。
见她略微动了动却还是没醒,皇上就回头用气声问于嬷嬷:“从皇后宫里回来就一直在睡?”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皇上想了想:“去备膳吧,先摆下桌子,朕再叫她起来。”
又见秋霜还守在软屏前堵着缺口,皇上就摆手,让她也出去。
自己亲自坐在一张转椅上,堵在床沿处。
以往皇上坐着的时候,手里拿着的不是折子就是一本书,这会子光线昏昏,什么也看不了,反而给了皇上难得的空闲时间放空想事情。
看着榻上母女的睡颜,皇上不由想:上回有敏敏的时候还不是这样的,那这次会是个皇子吗?
今年他四十岁,若是个皇子,哪怕他如前世一样活到五十八岁,也可以教导他长大成人,看着他娶亲生子了。
不得不说,没有教导出一个跟自己行事作风一样的皇子,也是皇上前世的遗憾之一。
但目前看来,弘历虽不像自己,却也是个颇为出色的皇子……皇上的性情原不是个举棋不定的人,但储君之事又不一样了。只看先帝爷在这上面都纠结成麻花了就可知,为君者在继承人上头,凡有选择,都要瞻前顾后的。
敏敏先醒了,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再一转头就看到阿玛坐在那里,高高兴兴就要唤他。
皇上早在女儿坐起来时,就将食指竖在唇前轻轻摇了摇,然后虚着声音道:“敏敏。”
孩子喜欢学大人,敏敏见皇上这样说话,就努力也学着气声:“阿—玛—”
皇上都要被女儿融化了,满腹心事烟消云散。
他伸出双臂,见女儿爬起来小心翼翼偶有晃动的走向自己:敏敏已经能自己走路了,就是起步刹车还不太灵,有时候惯性走起来有点停不住。
正如这会子正好刹在皇上胳膊上。
皇上把她抱在怀里,转了两圈转椅哄她玩,才停下来就听女儿问道:“阿玛,什么是弟弟?”
要是姜恒醒着,一定要感慨:孩子越大越不好哄。
再往前两三月,敏敏还能叫半块点心就哄得忘记了烤肉这件事,非得再闻见烤肉才能想起了。可现在,方才她拿布偶岔过去的话,敏敏睡了一觉还记得,甚至还知道换个人问。
皇上没有姜恒这么多关于儿童心理学的担忧,也是这个时代独生子才是稀罕物,孩子都被默认为天生就会跟兄弟姐妹相处。
所以皇上毫无障碍回答道:“弟弟就是跟你四哥五哥一样的男孩。”
敏敏对哥哥们是有印象的,于是很快接受了这个答案:“跟哥哥一样,跟我不一样?”
皇上点头认同女儿:“对,跟敏敏不一样。阿玛只会抱敏敏,不会抱弟弟。”
话音刚落,就听床上一声轻笑。
姜恒睁开眼就听见皇上这句话,不由就笑了。
其实原本礼记里‘抱孙不抱子’这话,原只是祭祀时的一种规矩,“尸必以孙不以子”,说白了是让孙子而不让儿子装尸的意思。
但漫长演变下来,民间也传开了这句话后,倒是字面意思用的更多些,变成了隔代亲的一种表现。
尤其是大清的规矩,从先帝爷手里定下的虎爹鸡娃式教育模板,对儿子那是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严格。
皇上见她醒了,就笑道:“起来吧,朕陪你用点东西,下晌或是看书,或是与人说说话解闷,别再这样睡了,仔细走了困,夜里睡不着倒是伤肝络。”说着轻轻放下女儿,一只腿屈在床上,探身过来扶她起身。
敏敏睡的床硬,姜恒又一直侧着睡,觉得脖子和肩膀有点酸,起身就动了动。
皇上见了又有话嘱咐:“便是歇着,也要回自家床上去好生睡,这样睡岂不是伤筋骨?”
姜恒明明刚醒,被皇上念叨的又困了。
皇上真是个过于细致的操心命。
姜恒甚至怀疑,肚子里这个孩子男女先不说,性格上应该是随了皇上,所以才消耗了她这么多精神——敏敏是个心大的孩子,当时怀她的时候,姜恒就觉得脑子挺好用的,应该是敏敏在肚子里不想事儿不操心的缘故。
承乾宫中,皇后正在与贡眉一起挑药材。
“娘娘这里人参肉桂这些补品最多,倒是军中多用的三七、虎骨、和独草这些药不太多。”
“有就先都找出来。”皇后脸上都是笑,又对雪芽道:“再去库房里找些贴身穿透气的料子来,听说这铠甲又重又闷,那里头的衣裳能轻薄些也好。”
皇后宫里忽然寻这些也是有缘故的。
今晨皇上给太后请安过后,便到承乾宫来。皇后就知皇上有事跟她说:皇上惯是初一十五来探望的,若是没有什么事儿,就像月亮一样规律。
原以为皇上要说信妃的事儿,谁料皇上开门见山:“皇后家兄弟,有两个从了武。朕想着如今西北战事,叫他们去历练一二如何?”
皇后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口中已经答话道:“臣妾居后位,家中又是皇上亲封的承恩府,皇上若有吩咐,自当为国效力。”
皇上也看得出,皇后还没回过神来,说的都是套话。
于是静等了一会儿,容皇后反应了下,才继续道:“朕想着挑一批能做事不沾纨绔气的八旗年轻子弟去沙场历练。朕原是挑了你的弟弟富存,但又想着你阿玛曾经跟着打过噶尔丹,受过重伤,以至于……”皇上抿了抿唇,没有说下去。
转了话锋:“战场就是如此,没有万无一失的。这几日将你额娘请进宫,看看家里人的意思。”
皇后这会子才反应过来皇上特意过来一趟的缘故。
她的阿玛费扬古之前随先帝爷出征,不幸于战场中了一箭,伤及肺腑,不到五十岁就因病过世了。皇上登基后,都是追封的皇后生父为承恩公,后又按降一等袭爵的规矩,将承恩侯给了皇后的亲兄长。这一家之主早逝,自是极大的伤痛遗憾。
她的兄弟们没有为官特别出众的肱骨要臣,但出身承恩公府,倒也各有实缺差事,去战场或许能挣军功,但一直在京里也能安享富贵体面。
这会子皇上来,是又要提拔她们家,却又顾念她这个皇后的心意:若是承恩公府承受不了再失去一个男丁的危险,宁愿要安全,那皇上也不会强用。
皇后心中当真感念:皇上自己的亲弟弟恂郡王可都在青海呢,之前还在战况最危急的西宁城被准噶尔包了饺子。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按说皇上要用谁,哪有商量的余地。
但皇上却提前来跟她说一声,可见是尊重她这位皇后,这才尊重她的情感。
皇上离开后,皇后就开始要库房单子寻东西——虽说额娘还没进宫,但皇后也能预测到家里的意思,除了袭爵的大哥,其余兄弟一定是想更进一步的。
承恩公府可不是爱新觉罗家那些个王府,一个嫡长子袭了主爵,另外人多少也能有个大大小小的爵位。
这异姓公府,只有一个爵位,到时候一分家,其余人就都是没有爵位的普通人了,有上进机会当然不会放过。
雪芽和贡眉也都笑眯眯被皇后指使着来回寻。
哪怕这些东西用不上,可少见皇后娘娘这样高兴的,可不能扫娘娘的兴。
皇后这里正在忙着,外头宫女忽走来回禀:“娘娘,外头熹妃娘娘求见。”皇后手里握着的补品单子放下:“这个时辰熹妃来做什么?”
有正事早起请安就可以说了,这会子又单独过来一趟怕是有事。
雪芽从窗户看了一眼。
她眼神很好,就回道:“熹妃娘娘带的似乎不是往常跟她的大宫女冬青、银松这两个,还有两个脸生的小宫女。”
皇后原想推有事不见,沉吟一二后到底还是道:“叫她进来吧。”
第99章 起风
熹妃依旧只带着冬青进门,将两个小宫女留在院中。
进门请安过后,熹妃先笑道:“皇后娘娘今日气色好。”
皇后命人上茶:“万岁爷的喜事,就是本宫的喜事。不过几月,宫中又要再添儿啼声了,如何气色不好?”又特对熹妃道:“要不是信妃精神不足,今儿你们该去看看她的。”
熹妃神色还是很平静,正如她本人的容貌一样,秀丽温和。听皇后提起信妃的身孕,她也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同喜之色:“娘娘说的是,若是信妃妹妹有福气,再添一位皇子,就是这宫里儿女双全的人了。”
皇后心里还记挂着母家,不太想听这些无用的闲篇,便端起茶来啜了一口。
见皇后开始端茶,熹妃立刻就从闲聊模式切换了正式模式,只见她神色微微一肃,脊梁也挺直了,略侧身子面对上头的皇后:“按说这两日宫里的喜事多,臣妾原不该来给娘娘添晦气。只是偶遇一事,自己着实不敢拿主意,特来请娘娘的示下。”
皇后颔首。
却见熹妃又为难道:“也是皇后娘娘这话,信妃妹妹精神不济不能见客,更不好叫她强撑着理外头的事儿,否则臣妾便直接带那两个宫女去永和宫了。”熹妃看了看窗外那两个小宫女。
“臣妾今日从中正殿供上佛经回来,听到两个宫女在说闲话,言语牵扯信妃,就先将人扣住了,只不知该如何处置。”熹妃回这话的时候就站起身来:“臣妾命人将那两个小宫女带进来请娘娘问话?”
皇后却摇头道:“不必,本宫信得过熹妃,你转述便罢了。”
熹妃微微一顿。
皇后不爱审小宫女,宫里一年一回小选,每年都进新的宫人,于是这宫里多得是懵懵懂懂跟傻麻雀似的小宫女,她们虽然在说话做事,但还真未必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甚至被人用了都不知道,还有些到了儿都以为是自己本心要做这件事。
倒不是说皇后这就断定熹妃或是旁人指使这两个小宫女,拿她们做舌头。但比起看两个小宫女在下头啼哭请罪,半天说不明白,还是熹妃来说省事。
熹妃略低头语调平整的把话回了:“那两个小宫女道:西北恂郡王平安的捷报刚传回宫里,信妃娘娘紧跟着就诊出了喜脉,想必是信妃娘娘这一胎有福气。”
“另一个小宫女又道:在家里就听老人家说过,当年先帝爷去打准噶尔,到了一地人马都渴的不行。那地儿原是干旱之地,谁料却因先帝爷在那驻扎,当夜就冒出了泉水,咱们的将士饮饱了泉水,这才赢了准噶尔。说不得信妃娘娘的这一胎也是真龙,这才有西北的好消息。”
熹妃转述完毕,就安静等在原地。
就听皇后片刻无话,最终只道:“将人留在本宫这里,熹妃就先回去吧。”
“熹妃是给我出了个难题啊。”熹妃告退后,皇后摇了摇头。
但贡眉看着,皇后也不怎么为难,倒是有些感慨似的。
见四下无人,贡眉便也笑道:“果是熹妃娘娘的为人,便是试探娘娘的心意,也总是滴水不漏的。”
她透过窗户,看着雪芽去外头问那两个小宫女的话:“看来信妃娘娘这一胎,实在给了景仁宫莫大的压力,熹妃娘娘这是要探探,娘娘有无压一压永和宫的意思,若有,她愿帮娘娘呢。”
信妃有孕,熹妃这里就送来两个背后说信妃‘龙胎贵重’的宫女。
皇后若是不满信妃日益根深蒂固的得宠,想要压制一二,那熹妃这就是给瞌睡的人送枕头了——有主位嫔妃撞上宫女传播流言,难道皇后不管?该天经地义的管才是!
只要整顿流言,就能将流言真的传开。
恂郡王是太后娘娘幼子,这回是真深涉险境,靠着自己守城的本事才坚等到了岳钟琪的接应,转危为安。这自然是太后心里极得意的事情,若是外头都在说,十四爷只是运气好,原来是信妃的胎像大吉,太后娘娘想必不会高兴。
更不用提还拿信妃的孩子与先帝爷作比了,这传出去,又是妥妥一桩令信妃不安的流言。
皇后听贡眉说起‘熹妃愿帮她’,就含笑点了点她:“本宫素日对你是太宽了些,以至于在我跟前说些阴阳话——熹妃这是想帮本宫,还是想倒过来用本宫帮她?”
皇后一旦开始‘整治’流言,那熹妃可就功成身退了。说到底,她只是一个谨慎小心,路遇说闲话小宫女,就带来给皇后处置的妃子罢了,流程走的很正经。这烫手山芋可就变成皇后捏着了。
这是谁给谁递枕头?
宠妃与皇后似乎是天然对立面,正如戏文里,若是有宠妃当道,皇后一定会受苦似的。
但在此时的宫里,还真犯不着。
皇后嫡子早夭,信妃有多少孩子,与她实是没有直接冲突。倒是熹妃,看着永和宫不得不急。
皇后是懒得出这个头的。
何苦呢,皇上现在尊重她,若是对他的宠妃出手,以皇上那眼里不揉沙子的性子,必然觉得皇后把他的看重和脸面放到地上去作践,那时候翻脸无情起来……
皇上的翻脸皇后见过多次,但要是落在自己身上,皇后都不敢去想!
贡眉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奴婢知错了。”又正经起来对皇后娘娘道:“自打前年贵妃和齐妃都到了圆明园,宫里着实安静,可娘娘才过了多点安稳日子,这宫里却又要起风了。”
皇后也叹息:“自打过了年,尤其是到了这个三月里,宫里宫外接连出大事,也难怪人心浮躁。若是弘时的指婚没定,熹妃或许还不会这么急。”弘时眼见与储君无缘,弘历可就被推到储君之争的最前线去了。熹妃便是没那么大的心非要儿子做太子,可也少不得担忧,信妃一旦有儿子,会把她们母子视为眼中钉,对弘历不利。
这回的举动,是颇有点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的意思了。
皇后端起茶来出神,半晌自言自语了一句:“熹妃已经算沉得住气的了。本宫是早没必要争这些了……”
有句话说得好,壁立千仞无欲则刚。
皇后已经没有弘晖了,对她而言于储君之位无所求,无可求,万事皆空。
但她在有孩子的时候,也是一门心思为了他打算的:弘晖出生的时候是康熙三十六年,那些年正是侧福晋李氏,也就是现在的齐妃最得宠的时光,几年内连着生下好几个儿女。
那时候自己如何不急?如何不替弘晖早做打算?难道真等李氏的儿子都立了起来把弘晖的好处抢走她才动吗?当然能出手时要先出手!正如此时的熹妃。
那争的还是王府世子位呢,她就忍不住出手要压一压李氏。当时也不是没忙中出错,叫李氏抓着一二福晋为难她的把柄狠狠告一状,也为此跟还是王爷的皇上有过龃龉和冲突。
当然,那都是年轻时候的事儿了,皇后想起来已经恍如隔世。
但人都是如此,有欲望就难免有破绽。
如今熹妃也难忍住了。
皇后有过儿子,能明白些做母亲的苦心和焦心。但在宫里,明白甚至同情是一回事,这做法又是另一回事了。
“那娘娘预备将那两个嚼舌头的小宫女怎么办?”贡眉往窗外看去,只见两个小宫女跪在宫墙和雪芽的影子底下,一动不敢动。
皇后回神:“命慎刑司苏掌司来带走。就以宫中节庆时两人彼此口角争吵,扰了吉日处置吧。”
贡眉就撩起帘子出门,点了个小宫女,让她去慎刑司跑腿。
回来就见皇后依旧拿起库房单子,回复给母家挑东西的状态,不管这程子事了,只最后留下一句:“熹妃从来如此,做事总要留足了余地才肯动,却不想,这宫里谁又是傻的,只有她知道给自己留路呢?”
需知若是一个皇后要探妃嫔的底,做事留几分力还可,那是上位者往下的施压。但一个妃嫔想探皇后的意思,还想不费劲也不沾手,最好让皇后出头她躲着,就实在也是看轻了皇后这么多年料理后宫的手腕。
熹妃只觉得,送进承乾宫的两个小宫女,就像是小水滴落到水坑里,再也没有了动静。
以她一贯谨小慎微不出错的行事,这会子当然不会去买通什么人,着意打听皇后处或是慎刑司的消息。
她只能等。
等的时间就过得极慢,熹妃就拿出叶子牌来,跟宫女随手摆了一回,却觉得无趣。
不由想起听人说耿氏会去永和宫寻信妃打雀牌——是从什么时候起,裕妃再也不来寻自己说话和斗牌打发时光了呢?
熹妃喜静,景仁宫就总是安静的。
她对着这宫殿,忽然觉出一股难言的寂寞和孤单来。
只是这样的心绪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她有弘历,为了弘历,她也要做一个让人挑不出错的嫔妃来。既如此,只一点孤单寂寞算什么。
而皇后这里,将人轻巧换了个名儿送慎刑司后,转头就跟皇上回了一声。
顺便提了一嘴给她找活干的熹妃:“她胆子小不敢料理宫人,信妃又正在闭门养身,熹妃就将人一路压来了承乾宫。皇上也知道,蠢人口中的流言蜚语,理会了才是叫他们得意,臣妾就换了个名头,将那两个宫女送了慎刑司了。只是这两个小宫女是打何处听来的,背后是否还有人指使,臣妾倒不好铺开查了,否则若是让有心人把这些话扬开,信妃可要难受了。”
皇上听了神色也淡下来,显然不快:“皇后做的很好。倒是熹妃,在宫里多年,连两个小宫女也不敢料理吗?这样的人,直接送慎刑司就是了。”一路送到皇后宫中,叫有心人打听了又是一桩事。在皇上眼里:这样背后言三语四的宫人,有一个算一个,都该送慎刑司,再有再送,这么愿意嚼舌头,就去慎刑司里嚼。
皇后从养心殿出来,只觉一身轻松,这事儿算是甩出去了。
而皇后刚走,皇上便召慎刑司掌司面圣。
这件事,他自然要替永和宫料理了:就她现在这个困得冬日狸猫一般不睁眼的样子,外头有什么风言风语,想来也没精神管。
于皇上心里,她身孕是自己的,麻烦自然也该是。
皇上是见过太多捧杀二字的,当年他们这些兄弟,谁没有被皇阿玛看重一阵子,谁没有当过箭靶子。
外头传得越烈烈轰轰,被人捧得越高就越难下台。
如今她刚有身孕,男女都未知,就有什么‘天大的福气’‘真龙下凡’这种小话在宫人间流传。
那将来孩子真的生下来,若是个阿哥,岂不是要被‘捧’成众望所归的太子爷,心窄点的只怕都要吓死了!
众人拾柴火焰高,皇上脑海中忽然冒出这句俗话来。
这话原是团结力量大的意思,但于皇上这儿却是另一重理解:若是有人点起第一捧火来,就会有各种心思的人拾柴添柴:反正火都点了,不烧白不烧。这一聚众烧柴,火就冲天而去。
就像当年老八被满朝文武举荐做太子,那些人里,多少是真的忠于老八的,多少是投机分子,见这火已经起来了,我也不能闲着上去添一把柴的,还真不好说。
但最后的结果有目共睹,先帝雷霆大怒后,浇灭的受辱的是老八这团火,那些拾柴的人可是一哄而散了。
皇上不会让她在不知不觉间,被别人架上去烧起来。
无独有偶,有人与皇上是同样的心思。
慎刑司的大门,被宫里人视为活地狱入口。
满宫里只有这里的灯是涂了黑粉的灯柱,连灯火都带着一种不祥的气息。
据说慎刑司的刑室十道门,神仙都闯不过第十道。
宫里从几十年前就流传着一个传说:从前京中有个流窜的剥皮狂魔,丧心病狂专捉落单的旅人去剥皮做鼓,还会吃人心,总之是人中恶鬼。京城的捕快们都不敢料理这凶案,甚至最后惊动了顺天府尹这才将其缉拿归案。但这剥皮狂魔进了牢狱还在大笑,并不认罪极其张狂,牢中大刑都奈何不得。最后还是慎刑司出马,才第七道门,凶犯就熬不住了,跪求剥了他的皮算了。
这种暗黑风格故事,在宫人中很有市场。
慎刑司也乐得传开,让太监宫女们对慎刑司多一重畏惧,将来好‘不战而屈人之兵’。
引桥自个儿点着灯笼,在廊下走着。慎刑司的人喜欢晚上审讯办差——黑暗总是给人更大的心理压迫,且夜里不能入睡的疲倦人更容易精神崩溃,若再辅以强大的审讯技巧,比起白天事半功倍。
引桥每次要去关押人的静室,都会想起信妃娘娘。
她被调回慎刑司后,娘娘曾悄悄问过她:“慎刑司到底有什么刑罚?真的那样厉害?”当时她告诉娘娘,慎刑司虽说有些不可示人的酷刑,但很少用到。绝大部分到了慎刑司的人只是犯了宫规并非大罪,接受的惩罚就是舂米和给低等宫人缝制衣裳。
就听信妃娘娘嘟囔了一声什么原来都是踩缝纫机。
想起永和宫,引桥脸上就不由都是笑意。且说娘娘此番有孕,自己还没来得及去道喜请安——娘娘精神不济,需要休养,皇上下旨免了各宫恭贺搅扰(礼送到门口就行),引桥也就暂时没法去。
不过,见不到没关系,如今落在她手里的,就有一件跟娘娘相关的事儿。
“引桥姑娘去静室?”
跟她迎面遇上的慎刑司宫人主动打招呼,引桥也挂着笑问好。
其实慎刑司里当差的也是人类,平时一司里私下也说笑的,但被工作环境的氛围浸染,一上岗就会迅速进入状态。
静室是一间漆黑的屋子,墙都特意涂成沉重压抑的黑色,像是一张择人而噬的野兽之口。
屋内只有一张涂成朱红色的桌子和两张黑凳供审讯者坐。
两个小宫女此时正靠在墙角瑟瑟发抖,怕的冷汗淋漓,身上衣服全都湿透了。
门‘吱嘎’一响,简直是是在她们脆弱的神经上头拉锯。
其中一个小宫女,实在受不了这个心理压力,没头没脑从墙角爬过来:“奴婢知罪,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等眼泪糊了一脸抬起头来,却又惊讶了。
眼前是个颇为年轻的慎刑司大人,且容貌很美,尤其是一双眼睛,略显狭长,与旁人不同。
“起来吧,这夜还长着呢,咱们好好聊聊。”
皇后不爱审小宫女,觉得是一群被人赶来赶去,其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飞向这个方向的傻麻雀,属于物种不同没法交流,得不到什么有用的信息。但引桥不这么想,慎刑司的人都不这么想。
是人就比动物强,人会说话。
或许他们没有脑子,是被人引导着做了什么而不自知,但凡经过必有痕迹,慎刑司擅做的,就是挖出他们背后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潜意识,根据他们不经意透露的蛛丝马迹,顺着查下去。
当然,这种细致的问话之法不是什么人都能体验的,在慎刑司也不是什么人都会的。
绝大部分进慎刑司的宫人,还是立刻走马上任缝衣服去也,尤其是现在西北在打仗,更需要大量普通士兵的衣裳,慎刑司这边接单量骤长。
这两个小宫女,按罪名来说,今天就应该开始加入缝衣服大军了。
但事关永和宫,哪怕今日皇上不召见苏嬷嬷要私下严查禁绝此事,引桥也会上心细挖,总之,这一晚,她就要耗在这静室里了。
天际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引桥才从屋里出来。
慎刑司是高墙大院,只有正午才有方正一片阳光,此时天虽然亮了,但引桥依旧站在高墙的阴影里,像是一尊漆黑的雕像。
引桥看向东边——这后宫最东边,就是信妃娘娘的永和宫,太阳已经升起,想来娘娘的宫室已经沐浴在晨光中。
这样就好。
就像当年,娘娘从光中救她,从此后,她就会站在这宫里最暗处最黑处替娘娘挡四方暗箭。
此时永和宫是沐浴在阳光里,但姜恒所住的正殿还是拉着厚厚的帘子,她依旧陷在昏天黑地的困倦里。
她困得出奇,别说皇上,连太后都听说了,在十四福晋出宫后,晚间又特意将敏敏接到慈宁宫照看:“信妃先好好歇两日,等你好些了,哀家再将敏敏送回来。”太后是生怕永和宫上下都围着怀孕的信妃转,一时忙不开倒是委屈了敏敏。
既然女儿都不在宫里,姜恒越发心无旁骛,次日生物钟到了,她只睁了睁眼睛,想着不用起床看女儿,就心神一松依旧睡过去。
秋雪蹑手蹑脚进来看了一回,于嬷嬷也进来看了一回,见姜恒睡的样子,就共同决定不吵她。
两人都没有商量,就非常默契分了工:于嬷嬷依旧负责照管姜恒的衣食,就像两年前她到永和宫,就是为了照看孕妇来的;而秋雪则全权负责永和宫上下的日常宫务。
于嬷嬷原还怕秋雪料理不来:如今永和宫上下也大几十人口了,有人的地方就有事儿。
然而出乎于嬷嬷意料,信妃娘娘撑不住不能管事后,这永和宫居然非常顺当自行运转了下去。
且说于嬷嬷原本是不甚理解,为何信妃娘娘坚持要永和宫上下,哪怕最小的扫地太监,只要归属她宫中,也要学着认些常用字懂些道理。
宫里的其余主子都不这样想:奴才会认字就心大,愚昧才好管理。除了贴身重用的宫女,其余人没必要认字,横竖又不当体面差事。
于嬷嬷起初是客座永和宫,不便说话。后来正式属于了永和宫,才问起过此事。
她还记得当时娘娘将她带到书房里,看桌上的星动仪。
这东西于嬷嬷认得,一直就在信妃的书桌上,听说是皇上初见信妃娘娘时,就送到储秀宫之物,想来娘娘极珍惜,永和宫御赐之物越来越多,常换着摆放,却只有这星动仪从未于桌上撤下。
于嬷嬷看着娘娘拨弄星动仪,只见宝光璀璨的日月星辰在她皙白纤长的手指下运转着。
于嬷嬷虽看不懂,却也感到了一种极有规律的美感。
“嬷嬷看,只要找到了规律,无论怎么乱的排布,总能回到一样的正确星图上。但人不是器物,后面有根金线牵着。”
“人只有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才能明白的做事。这永和宫,才能像这星动仪一样,按一定的规律运转下去,哪怕我并不在这宫里。”
于嬷嬷彼时理解还不深。
直到现在,娘娘真的睡下没有办法理事,于嬷嬷才体会到宫人认字懂事的重要性。
秋雪将一块半人高的铁板放在庭院一侧,每日用吸铁石贴了新的麻纸在上头。上面写着每日轮值宫人的名字,以及他们各自的差事。
每日晨起轮值的宫人在这签到,做完自己的差事也要再次签字以作认证。同时纸上还会公示昨日做的好与不好的宫人名字。
人人都认字,就看得到自己该做什么,也看得到旁人该做什么。人性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此公开透明,便各个没有怨言各司其职,顺带还互相监督,想争取自己升职。
于嬷嬷站在这张麻纸前,就仿佛看到了信妃娘娘摆弄星动仪的样子。
果然,这永和宫,在娘娘力有不逮的时候,在意外出现的时候,也按照她心里的样子运转了起来。
不单是于嬷嬷,皇上来探望的时候,也在这麻纸前看了一会儿。
皇上对永和宫极了解,姜恒连账本都与皇上分享(主要是报销),这些宫人的考勤和考评表皇上自然也见过。
这会子不过是公开张贴了而已。
皇上见她宫里安定如常,才能放心。
“回万岁爷,娘娘还睡着。”依旧是于嬷嬷出来接驾。
皇上轻手轻脚走进去,看她睡在一团锦被中十分香甜,这回就没有叫她起来用膳。他问过刘太医了,孕妇会按照身体的需要自己来调节,她既然这样困就由着她先补足觉吧。
“没事,朕就是看你一眼,睡吧。”见姜恒朦胧睁眼,想要起身,皇上就轻轻按着她让她继续歇着。
外头的事,还有他。
三天后,姜恒终于睡足了。
要她自己说,应该是这三年到底心累,有个缘故,精神就彻底撂摊子不干了,要求一个完整的休假。
经过这几日不知日夜的睡眠,她终于恢复了些精神。
在问起秋雪宫里有什么事儿后,秋雪就捧了一张纸出来:“当日娘娘有孕,这外事衙门译过来的英吉利人的信函就扔在那了。皇上也没理会,奴婢只好先收起来。这会子请娘娘看看这封信如何处置,可要送回养心殿?”
姜恒接过来:啊,这不是她的上好催吐药吗,当时没看完,正好现在细看看。
秋雪还有点不想给:娘娘您才好了啊,可别又看吐了。
这回接过来,姜恒就从头细看了,这一看,却又看出一桩事来。
第100章 宿敌
姜恒拿过英吉利国王乔治二世亲笔信的翻译版从头细看。
因是西洋国主亲笔,外事衙门的译官们并不敢加以润色,也没有改成公文体,基本就是原汁原味的把词的意思翻了过来,有种浓浓‘哦,我的上帝啊’的译制片感。
当时被姜恒跳读的是开头一串“天命最圣洁的……国王乔治二世”的称号——中间起码被她跳过了几十个字。众所周知,大嘤的国王称号一向很长,与之相比,清朝皇帝只有二十二个字的谥号都不够看了。
比如姜恒穿过来的时候,大嘤的君主还是超长待机女王,称号也极长。
但现在从头细读,姜恒发现了大盲点,这位乔治二世的称号里除了自称‘不列颠及爱尔兰国王’以及自封的‘大洋统治者’外,居然还暗戳戳加了一个‘未来的法兰西国王’称号。
姜恒心道:大嘤你这样,法兰西知道吗?
姜恒精神回来了,记忆也清晰了起来。
是,按历史进程在几十年后,英吉利工业革命完成,国力上会逐渐压过法兰西,在两国七年战争后,作为胜者,英吉利君主倒也可以耀武扬威自称法兰西国王了,但现在,还差得远呢。
姜恒能理解乔治二世写这封信加上这个称号的意思:因为大清已经接连两年把唯一在京的官方认证西洋商馆经营权给法兰西了。
对英吉利来说,给别人也就算了,居然给法兰西!
英法之间积怨敌对源远流长,最尖锐的时间段当属十四十五世纪那长达一百多年的战争了。那真是我可以不好,你也绝对别想好。
所以乔治二世这封信,意在告诉雍正帝:这位同行,远隔重洋是不是蒙蔽了你的双眼?你可别看错了人啊,我英吉利才是真正的西方霸主!速速取消与法兰西不正当关系,投入我的怀抱!
后一句是姜恒的发散思维,边想还边笑出声来。
“瞧着娘娘精神好了,我们这些人的心才落在腔子里。”见娘娘终于有精神还笑了,秋雪就上来送莓茶,顺带说出了一宫人的心声。
还是娘娘恢复如常,他们才有主心骨。
不然这几天别说她与于嬷嬷如履薄冰,就算是负责浇花或是看茶炉的小宫女小太监,都有些心神不定的,不敢多走一步路,生怕在这会子闹出什么事儿来,给娘娘添堵,那必然留不在永和宫了——如今这后宫中,哪里有比永和宫更好的去处呢?许多小太监真是情愿孝敬张玉柱所有体己,也想挤进永和宫来。
姜恒和秋雪正说着,秋霜走进来回话,她方才去养心殿跑腿去了。
皇上之前嘱咐于嬷嬷的原话是:“等信妃猫冬过去了,便叫人来回朕。”直接把她比作冬眠储存能量的小动物们了。
今日见娘娘神清气爽了,秋霜就赶紧按照万岁爷吩咐往养心殿回话,顺便带回了皇上的话:“睡了几日想必也饿了,朕今日去用晚膳,告诉你家娘娘,要吃什么,直接打发人去告诉常青。”
这便是让她不必紧着自己份例点,也不必自掏腰包,直接去寻常青,点御膳的份例就是了。
皇上过来后,先端详了下她的气色,才点头认同:“果然好了。”
之后两人一起去看敏敏,姜恒下午刚把她从太后处接回来,陪她玩了良久,这会子敏敏正在吃晚上的加餐,依旧是两个小碗。
姜恒看了眼女儿今日的辅食,是山药鱼泥和炖的豆腐鸡蛋,因是没有调味又是软乎乎的东西,看起来其实挺没有食欲的。但敏敏很喜欢,还用小勺舀着请阿玛和额娘各吃了一口。
皇上第一口尝着似乎山药泥和鱼茸有点不够细,就索性拿过女儿手里的小勺又吃了两口细尝了尝。
而皇上这两口直接吃掉三分之一碗,把敏敏给看呆了。
等出门后,姜恒忍不住对皇上道:“您还真吃她的?敏敏很珍惜自己的小碗,她自己其实不够吃呢。”因孩子感知饥饱的能力弱,姜恒就很注意控制敏敏的辅食量,宁少勿多,免得她撑到了还要喝太医院的苦药汁。
于是敏敏每回都吃的意犹未尽。
姜恒都怕皇上这样吃女儿的东西,给她留下阴影,以后都不愿意与人分享了。
皇上也不解释,只是一笑,收下了这句埋怨。
晚膳后,皇上便要回养心殿批折子。
西北的战局只是没那么危急了,但依旧是进行时,需要皇上决断的事多如牛毛:从调遣将领及各地驻军的要事,到京郊养马场今年要不要增加马匹养殖的琐事,都要皇上过目上印。
且打仗是最烧钱的事情,皇上还不能因为战事忙,就停了之前会考府的各项工作,反而抽审各地税赋账目要更精准才是,免得有人忙中偷税。
因此这些日子,皇上都是宿在养心殿,每晚直到睡前一直都是在批折子审各部节略和报表。
姜恒先请他坐了先歇歇再走,然后把翻译信拿出来:“皇上上回把这落在这儿了。”
皇上示意她留着就是:“无妨,原稿在朕的书房里收着,这样的译版有许多封,朕叫十三弟,张廷玉等人都带了一封回去细看看。”还有发往安南给老九这个外事衙门管理人的复件。
姜恒也在皇上身侧坐下来,好奇道:“皇上见那位英吉利公爵了吗?”
皇上摇头冷道:“朕事多得很,且不急着见他,再等两个月再说吧。”
若无阿芙蓉之事,皇上不至于这样冷落其余国家的‘使臣’,这跟国家大小没关系,哪怕是极小的国家,只要是独立的国度,只要跟大清是友好往来的,皇上都会按照相应的礼仪召见其国家使臣,予以回应,这是一国的气度和礼貌。
但英吉利这个,是该冷着些。
尤其是乔治二世的信里没有什么实在话,反而通篇都是夸耀自家在西方的地位。提到阿芙蓉之事,就一笔带过,说这是两国对药物的理解差异造成的,振振有词道反正我们英吉利人是常吃的,你们大清不吃是风俗不同,不是我们的阿芙蓉不好。我们都直接拿他当下酒糖哎,想卖给你们绝对是好心分享!
甚至暗戳戳内涵大清皇帝不要这么古板顽固,要学会接受新鲜事物,就像他们英吉利欣然接纳了大清的茶叶一样。
见英吉利又想继续两国交易,又虚伪造作对阿芙蓉之事毫无歉意,更不肯表态放弃挣这份钱,皇上就直接把英吉利使臣扔到一旁去了。
且等着去吧。
姜恒看了这封信后,也觉得乔治二世大概是酒喝多了才写的——乔治二世早些年还好,但到了中晚年,可是出了名的酒晕子,而且姜恒第一次听说这个国王,还是从历代中外君主的奇葩死亡总结的小文章里看到的:这位国王大概是喝出了脑血管问题,猝死在马桶上。
她把信平铺在皇上手边的炕桌上,然后指着开头的称号问道:“皇上,在京的法兰西公爵知道他们换国王了吗?而法兰西国王本人要是知道,会怎么想?”
她问完这句话,就见皇上看着她笑。
姜恒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怎么,我脸上沾了什么?”皇上忍不住伸手捏了一下她的脸:“沾了一点坏心思。”
然后才跟她细细解释:“朕笑的是,一家人果然一样的心思。”皇上指着这‘未来的法兰西国王’几个字告诉她:“自打老九去了安南,外事衙门便由你祖父代领,但老肃毅伯年纪也大了,一般事儿还是你二哥来回朕的。”
“他呈上这封译信的时候,就跟朕说起英吉利和法兰西世代宿怨。”皇上听了听这两国从几百年前就起来的恩怨,觉得比起来他们来,大清准噶尔的几十年摩擦都算短的了。“你二哥当时就向朕请命,想将这封信的内容‘无意间’让法兰西人知道。”
法兰西很看重跟大清的贸易往来。
尤其是他们第一年中标比较幸运,主要托当时跟九爷拍桌子的英吉利人自毁长城的福气。英吉利没了资格,他们才捡了大便宜。
所以第二年法兰西生怕失了这块大蛋糕,是特意派了个公爵过来坐镇。但这位公爵也没起什么作用:他还在费劲学汉语的时候,又出了阿芙蓉的事情,英吉利商人直接都被压走,法兰西再次躺赢。
于是这位有信仰的公爵就觉得:这是上帝的福祉,果然他们跟大清有缘。于是他越发勤奋学习汉语,想着今年为法兰西拿下三连胜。
尤其是今年年后,英吉利公爵带着国王亲笔书信到京以后,更是给了法兰西危机感。但别看法兰西人比较佛系一点,但得看对手是谁,要是遇到英吉利人,那立刻就支棱起来了。
“真的?”姜恒追问皇上:“法兰西公爵已经知道了?”
皇上点头,然后表示以后若有事儿,就把后续进展说给姜恒听。
见她关心这些,皇上就又问这回英吉利人带来的‘礼品’单子她看了吗,要是有合适的,就拿出来给敏敏玩。
因是入十三库的,姜恒这里还真有一份单子。
她也早准备好了,听皇上问起来,也拿出来请皇上看:“皇上瞧这单子,每年大同小异,无非是些昂贵的香水香粉、怀表钟表的,除了宫里和世家大族谁会买这些?就连宫里,这些东西坏了也都是从库里再抬,并不修的。”这些都属于这会子的顶尖奢侈品,走量很小。
“他们只卖这点量,却要从咱们这里买走大量的茶叶绸缎等物,除了倒运的商人挣钱,英吉利本国的银钱却是外流的,也难怪这国王东拉西扯为阿芙蓉辩解,想来还是想挣阿芙蓉的钱。”
皇上颔首:“朕知道他们的歪心思。十二弟如今还在两广的港口,之后朕会再令他查其余云台、胶州、宁波等处,此物一定要禁绝。”
姜恒看着屋里的西洋钟:这会子大清还造不出自己的钟来。
于是她试着问皇上:“皇上,臣妾瞧着每年礼单上都有西洋钟,有几次也有什么机织布,机榨油等新鲜物。”这是英吉利用来炫耀自家国力的,如今英吉利确实已经有了世上第一台自动播种机,也有了简易的机器榨油厂。
“那为什么不能从他们那买一些机器过来呢?”她相信兔朝人民的智慧,高手在民间,只要有足够的样本拆了来研究,绝对能造出来相应的机械,甚至还能改良。毕竟这还不属于高精尖科技产品,只是最开始的工业起步产品。
其实现代人能想到的利弊,这些古代皇室和官场上的人精子们少有想不到的。
皇上就道:“老九倒是想要些西洋匠人或是钟表师傅,以及你说起的织布机老九也很感兴趣——他在南边有自己的绣庄。”九爷为了自己的银子,向来是很努力的。“但据英吉利商人所说,其国中有一道《机器禁止出口法令》,不许任何农、工机械出本国。”皇上并不意外,就像大清也有些绝不会出口的良种和种植之法等机密。
所以别看进京城的西洋人盘查的严,实则出京城的才叫严!
基本就得赤条条过一遍外事衙门的审查,别想带走什么东西,更别提带走什么人了。
皇上又道:“西洋各国有各自的奇巧之物,譬如法兰西有一种火器,是比军中之前用的火筒强一些。卖火器他们很乐意,但这些火器制造法,法兰西绝不会卖过来。”
姜恒想了想忽然冒出一个想法:“法兰西商人自然是不会卖自家火器或是船只的构造图和巧技,但他们若有机会,难道不想弄到英吉利的机器卖一卖吗?”让大清的人去西洋弄技术实在是太难了,大家人种都不一样,天然就会被盯着防范。
可法兰西的人要混进英吉利就容易多了。法兰西有多护着自家的东西,估计就有多想卖掉英吉利的东西。甚至他们手里现就有些图纸也说不定,大清只要能开出合适的价码,再加上乔治二世这句‘未来的法兰西国王’,法兰西怒卖大嘤应当不是什么难事。
姜恒说完,就见皇上低头看她的腹部。姜恒瞬时跟皇上同步脑回路,她指着桌上放着的果子:“皇上,孩子才像小苹果那么大呢,这都是臣妾忽然冒出来的想法,不是有这孩子,才多了这些心思。”
皇上失笑否认:“朕并没有说什么啊。”甚至还倒打一耙:“朕觉得也是,看你兄长就知道了,这些促狭主意,必是你家传的,并非朕和孩子缘故。”
姜恒:……
次日,皇上料理完正事,就召见了姜圆。
且说观保给女儿起汉名,都是从的姜字:女儿取名为姜姮,意为嫦娥之意,儿子们则是长子姜方,次子姜圆,是期许他们兄弟做人方圆得当,彼此互相弥补的意头。
他的嫡出儿女们也都人如其名。
女儿生的很美,不辜负‘姮’字。长子姜方也真的是为人清正方直,如今在大理寺做官,是判案的好手,那一张方脸就像大理寺的方章一样令人敬畏。
次子姜圆亦是人如其名,是个为人周全总是笑眯眯的人,在被皇上调到外事衙门前,他在御前侍卫里人缘就很好——当然到了外事衙门后就更好了,与西洋人打交道,就总有些新奇的吃食和小玩意分送亲友同僚。加上在宫里做信妃的妹妹加持,和他那个方的不近人情的大哥衬托,姜圆想人缘不好都难。
毕竟去找姜方这个肃毅伯府袭爵人套近乎的许多官员都碰了一鼻子灰,只好退而求其次,跟姜圆拉拉关系。
姜恒也曾品过阿玛带领下肃毅伯府一家子男丁的人设。
她想大哥的不近人情,大概也不是真的方正到不通人情世故,想来也有故意的成分:肃毅伯府现下实在已经颇为鼎盛,他作为袭爵嫡长子,有点人情世故上的硬伤不是坏事。
亲友满朝才要坏事。
这回姜恒有孕,自然是还没来得及见家里人的,但她相信,以阿玛的为官和治家智慧,将来她大哥会越来越‘不近人情刚正不阿’的。
如今只说姜圆在御前听吩咐。
说来姜圆从前虽挂着御前侍卫的值,但并不是那种能经常在皇上面前露脸的一等侍——那都得上三旗的亲贵子弟,他们家是镶白旗,到底照着正黄、镶黄、正白差一点。
所以皇上之前见姜圆并不多,倒是见姜方多一点。他们兄妹三人眉眼都有点像,但姜方方正的脸和气质,都跟姜恒迥然不同,皇上还并不觉得如何,倒是看姜圆就觉得天然有些面善了。
皇上问起法兰西公爵的动向。
姜圆便将那公爵气的七窍生烟,这几天都没吃下饭的情状汇报了一下。又道,外事衙门接了这位公爵递上的出京申请——不是他自己要走,他且要留下盯着英吉利公爵,而是他手下亲信,要将此信儿带回法兰西。
往小里说,这都是对他们法兰西国王,以及他们一国的侮辱,往大了说,谁知道这是不是英吉利又要开战的苗头,法兰西公爵满肚子的屈辱和担忧,赶着要把信送回家乡。
皇上颔首:“让他们走。”
之后便将昨晚姜恒偶然冒出的想法跟姜圆提了提:“回去拟个条陈上来,朕先看过再说。”而他刚说完,就见姜圆眼睛都亮了,这看起来兄妹俩倒是更多了几分相像。
皇上就道:“这事你们不要急,要让法兰西急。”让他们主动,价码才更好谈。
毕竟大清不光是表面上不急,真实也不是很急。如今的英吉利,虽是极想继续扩张的,但到底连自家门口还没收拾明白,要乱跑实在力有未逮。如今压力最大的就是临近的法兰西等国,绝不是远隔重洋的中华之地。
与其找法兰西要合作,不如给法兰西营造一种氛围,让他们觉得不得不跟大清求合作才好。
要论这种拉扯和场面的本事,还得数华夏大地是老祖宗,三十六计孙子兵法早在这些西洋国家建立前,就写的明明白白且被实践过无数次了。
姜圆回到外事衙门后,可谓是极兴奋,撸起袖子就要写陈疏。
谁料才提笔就觉得后脑勺被人拍了一下。
姜圆大惊:“堂下何人,竟敢暗算本官?”
一回头又连忙堆起笑来:“玛法,怎么是您老人家。有孙儿在这里,您隔几天来溜一圈就罢了。”
姜恒的祖父,汉名彭南极——他起名的时候很早,那时候满人刚兴起汉名,几乎没什么讲究,想怎么起怎么起,父子兄弟都天差地别似乎毫无关系似的。倒是这些年,渐渐流行起了子承父姓的汉名。
当时这位老爷子身体有点不好,就找了个汉人里的长寿人彭为汉姓,寿星南极仙翁的南极为名。
他觉得给自己起得挺好,结果跟人家徐元梦等名字一比,立刻又觉得浅白了些,不由感慨,怪不得人徐元梦能当帝师也能做《明史》总裁呢,这名起得就雅致。
此时南极老爷子背着手教训孙子:“你小子乐成这样,可是有什么好事?”
姜圆立刻把此事拿出来跟祖父分享,最后还感慨道:“听皇上的意思,此事竟是娘娘说起的,果然娘娘是玛法的亲孙女。”他可是知道祖父当年做两广总督的时候,拿捏西洋商人的主意很不少。
说完头上又挨了一下子。
不过姜圆很皮实,根本不在乎,依旧笑嘻嘻。倒是老爷子正色道:“我打你不是为了你乱说话,而是为了你得意的忘了形!之前英吉利译信里称呼的事儿也罢了,这回可是件需要好生谋划,耗时也久的大事,你自己就写起节略来?别忘了,外事衙门是谁在皇上跟前求了来的,九贝勒不是个好得罪的。”
姜圆静了静神道:“可九贝勒还在安南……”
“那你的礼数也要到了!如今法兰西人还没出京城呢,你且先送公文往安南去,等九贝勒定了总纲,你再办这事儿也来得及!”
姜圆垂头受教。
就听祖父一声叹息,哪怕四周无人,也极轻声道:“你别看你妹妹在宫里火热,但就如炭炉,外人看着红火,实则靠的太近烤的难受却只有自己知道。”
然后严厉了声音:“尤其是这会子,咱们家是宁可不做,也不能多动给宫里娘娘添乱子的!你若是再这么沉不住气,回头我就让你阿玛给你报病,差事别做了,回家躺着去!”
永和宫中,姜恒正在从头细整十三库的单子。
这里时间线跟她记忆里的史书不完全相同,她想从这些器物里再验证一下。
“娘娘,慎刑司引桥姑娘求见。”
姜恒抬起头:一般引桥过来,秋雪只是道引桥姑娘来了,这回却特意加了慎刑司。
这回引桥是代表慎刑司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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