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发配圆明园


    说来也巧,齐妃收买的是送膳的小太监,正好属于常青的管辖范围。


    常青其实很早就发现了之前的送膳太监,会收了齐妃的银子去给年嫔传话这事。


    只是俱常青拿下那两个小太监仔细问话后发现,齐妃让传的也并非什么要紧话。基本只是些宫里人尽皆知的消息,比如信嫔有孕,信嫔得宠,皇上又赏赐了三阿哥,又吩咐三阿哥写政事条陈了(这属于齐妃夹带私货,跟年嫔炫耀下自己儿子)等大路货色消息。


    便是没有齐妃收买这两个小太监,年嫔自己拿银子打赏,也能问出这些宫廷中最常见的消息,因此实不能就此认定齐妃要做什么。


    尤其是齐妃娘娘间或还把自家长春宫的消息也传过去炫耀,更把常青搞迷糊了:莫非是自己推测错了,齐妃并非要想捞年嫔出来与信嫔娘娘有妨碍,只是想气一气年嫔?


    宫里这些人肚子里全是弯弯绕,反而有点不能理解齐妃了。


    常青也就只跟苏培盛提了两句此事,并未上报给皇上,这样不痛不痒的消息,皇上估计也懒怠理会。


    随后他就把原先给翊坤宫的送膳太监,换成了他手下的心腹机灵人。


    原本常青还担心,齐妃处发现骤然换了送膳太监,会谨慎缩手。谁料长春宫根本不在乎谁送膳,或许也根本没发现换了人,继续大大咧咧给新的侍膳太监送银子,让他们帮着传话。


    常青也就一直留心着,直到这一次,齐妃终于送了具体的东西和具体的话。


    东西是一件颇为窄小的男装,常青不是雍亲王府旧人倒不明白这是什么。但齐妃这回让传的话是极明白的:“想想你家中如今情形,还不急着出来吗?”


    知道齐妃传给年氏的具体话,又有她送给年氏的衣物做物证,常青忙找上苏培盛,上交人证物证。


    苏培盛又很快将此事移交皇上。


    皇上都不用着人去问齐妃,自个儿就能想明白缘故:无缘无故,不对,有仇有怨的,齐妃非要捞年氏作甚?为的必是自己的利益。


    孩子,三阿哥,永和宫,身孕,年家年嫔。


    皇上画出了清晰的逻辑线,也做出了决断。


    齐妃既然已经生了恶念之心,在皇上看来跟真正出手做也差不多。


    之所以有句古话是,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正是因为做贼的人,可以每日觑着窥着寻机会,能下无数次手,只为了成功那一次。而防备的人,哪怕再周密,只要有一次不经心,就会被偷家成功。


    有些事实没必要拖着了。信嫔到了孕后期,只怕精神较之往日倦怠,再加上女子生产是一桩自顾不暇的难事,若是那时候忙中一个不慎,叫人钻了空子只怕悔之晚矣。


    “回皇上,年嫔娘娘再这样单衣跪下去,必要重病只怕还要危及性命,臣实在无能。”就在苏培盛回禀齐妃所行之事的当日,太医院医官却也壮着胆子来求见皇上。


    虽说齐妃的衣裳没有递进翊坤宫,但年嫔处也有自己的做法。


    自打皇上回宫后,年嫔就开始了每日单衣素服于翊坤宫长跪。


    跪完就请太医。


    太医院现在接到翊坤宫的抱病请太医,十分无奈头疼。


    年嫔娘娘对自己是真下得去手啊。她所行之事非常简单明了:我就往死里跪,若是我再跪下去就要大病甚至要死,你们太医院敢不上报皇上吗?


    这是明明白白的阳谋了。


    太医院真的不敢不报。


    别说年嫔是之前的贵妃,是皇上曾经最看重的宠妃,便是早早就隐形人病秧子似的主位懋嫔,入秋入冬的病情加重,太医院都得赶紧整理出脉案来,去向皇上汇报该病人病情又加重了,怕有不好。


    提前报备过,若是出了事太医院的责任就不大。


    若是太医院一直没动静,哪位娘娘却忽然重病没了,那必是太医院的职责。


    年嫔一向熟悉太医院的套路,这是以自己为代价,逼着太医院去替她通传皇上:皇上你若不来,我宁愿折腾死自己。


    “苦肉计,年氏到底是个豁得出去的人。”皇后边喝茶边感慨。


    雪芽在旁道:“娘娘,年嫔娘娘这不就是在逼皇上去见她?这能有用吗?”


    皇后看向贡眉:“你说说看。”


    贡眉就道:“奴婢觉得,三十六计之所以能名闻天下,不是因为多么出其不意多么奇险,正是因为有效。”


    皇后点头:“是啊,尤其这苦肉计,这不是一般人能做的。”不是谁都能对自己下得了狠手的。


    她搁下茶盏:“多听着点养心殿的消息吧。”


    同样的话,姜恒也在告诉秋雪。


    秋雪点头,脸上却没有慌张之色:“再坏的打算,娘娘都做过了,奴婢总会一直陪着您的。”哪怕皇上真的心软,哪怕皇上放年氏出来,她们永和宫也都做好准备了,总会护着娘娘安全。


    自打姜恒有孕,秋雪倒是飞速成长起来。一来她有心,二来还有于嬷嬷这个经验丰富的大师,学起来就总是快的。


    很快,皇上往翊坤宫去的消息,就传遍了后宫。


    各宫各处感慨都是一样的:皇上到底是对年嫔念旧情啊,只怕年嫔要出来了。


    不过很快,众嫔妃就发现,皇上的念旧情跟她们想象中的念旧情似乎不太一样……


    旁人以为皇上的念旧情:皇上既然心软去探望了年氏,就会把她放出来,哪怕不得恩宠,也会跟对熹妃等人一样,年节下赏赐如份例,按月探望,让她在宫中安稳过活。


    而皇上的念旧情却不是这样。


    “朕去探望过年氏了。”皇上从翊坤宫出来后,便直接往皇后的承乾宫来:“年氏道她每日单衣跪于寒风中,是替母家亲人恕罪。自陈其兄长有负圣恩,以至于她深觉无颜面圣,只好每日长跪恕罪。”


    皇后违背自己心声,按照道理说了一句:“罪不及出嫁女,年嫔实在无需如此。”


    皇上点头:“朕看她这样长跪恕罪也不是法子,且也实在没必要。”


    皇后听到这儿心里就发沉:皇上这真是心软,要把年嫔放出来了?


    谁料皇上话音一转:“年嫔既然自觉无言面圣,那想来是住在这宫里,离朕太近了,生怕以后要面圣,所以才羞愧难当。既如此,就将她移居到圆明园去吧。在那里不用担心无颜见朕,想来她就不至于羞愧长跪了。”


    皇后:……


    震惊三秒后,皇后才反应过来,连忙应是。


    然后从心底漫上几分好笑来:是了,原是事关年氏,她有些糊涂了。皇上这样的性子,怎么会吃这种逼迫型苦肉计。


    年氏用苦肉计,皇上转手一个移花接木:喜欢苦,就去朕看不到的地方苦去吧。


    “让她尽早启程吧,否则在宫里多待一日,就多无颜一日的。”


    皇后绷着一张脸答应了:主要是怕一放松就笑出来。


    “臣妾今日就安排人,明儿一早马车就出宫。只是还有一事臣妾请您的旨意,到了圆明园,年嫔的禁足令解不解呢?”


    皇上摇头,漫不经心似的道:“皇后也糊涂了不成?年嫔这些日子为母家羞愧长跪,连面圣都不肯,如何肯见外人?圆明园地方大,就找一处最清净的地方,让她安生过日子吧。”


    皇后听皇上说她糊涂,头一回听得喜滋滋的。


    她福身:“臣妾知道了。”


    然而事儿还没完,只听皇上继续道:“年嫔禁足期间,齐妃很是关照她,也在朕跟前为年嫔求情过,可见颇有情分。正好年嫔跪了这几日,很有些病痛,就让齐妃一并去圆明园,多照顾开解年氏吧。”


    皇后愕然抬头。


    对上皇上淡漠神色:“住到一起去才便宜,省的齐妃还要各种想法子收买人,给年嫔传话了。”


    皇后立刻就知道齐妃犯了什么忌讳。


    也连忙屈膝道:“是臣妾的疏漏,竟未发现齐妃私下与年氏往来。”说到这儿,皇后忽然觉得有点后背发凉。齐妃跟年氏往来,往来什么?传的又是什么话?


    能让齐妃忘记过去被年氏欺负之事,必是更要紧的利益。


    皇后也很快就想到了永和宫信嫔的身孕。


    “臣妾会多上心照看永和宫的。”


    皇后做事还是雷厉风行的,很快就从内务府和慎刑司点了两队精英能干的宫人,配上皇上拨下来的精兵,次日清晨,太阳还未升起,就将两位意见很大的嫔妃送进了前往圆明园的队伍。


    引桥作为刚到慎刑司的新人,也有幸被分配到了这项任务。


    “能送从前的贵妃娘娘出这个宫门,是奴婢的荣幸。”引桥在临行前来又悄悄来了永和宫一回。


    姜恒嘱咐道:“你的路还很长,只当这是件要紧差事办好就是了,倒不必节外生枝。”


    引桥是个记恩也记仇的狐狸性情,姜恒知道她从未忘记过陈得宝之事,也未忘记贵妃要拎她去侍奉圣驾之事。倒是担心她在路上做出什么打击报复的事儿来,连累之后的前途。


    引桥笑弯了眼睛,显出几分狡黠:“奴婢不会做什么的,只会对年嫔娘娘很好。还会常劝年嫔娘娘少跪,免得伤了身体。”


    说过了年氏,再看着姜恒,她的目光里就全是温柔和期待了:“奴婢还要好好完了差事回宫,等着看娘娘和孩子。”


    且说年嫔长跪这事儿,还让皇上想起了之前老八在养心殿门口跪着不起的事儿。


    而人很神奇,就是经不起念叨。


    才想起老八没多久,皇上就陆续收到了不少有关安南和老八行事的奏折。


    云南总督高其倬觉得自己往京中送折子的频率越来越高了,他甚至为此申请了户部专项补贴。


    是的,官员往京中发折子并不是每一折都是公费,每月能递的折子是有报销限额的。尤其是这种边境往京城发,发的还是特快,所消耗的人力物力都不是一笔小数目,云南的折子奏承款项很容易就超标了。


    好在怡亲王给他批了这项费用。


    高其倬也没法子,廉亲王实在行事常出人意料。而高其倬能在皇上手下各省轮着当总督,当然熟谙皇上的性格,是喜欢事无巨细的掌握事态发展的。


    于是高其倬只好用比原来高许多的频率给皇上送折子。


    这日,皇上又收到了安南的折子,摸一摸厚度,皇上决定把它挪到午膳后比较困的时候再看。


    等用过了午膳,皇上再次打开了这本折子。


    高其倬在开头给皇上请过安后,就开门见山道:“廉亲王与安南王黎氏、其膝下六皇子俱熟贯,皆结为兄弟。”


    虽说下头有详细的解释,但皇上还是颇为震惊的把这句话看了两遍,确定了下这个人物关系——就是安南国王认老八做弟弟,其子又称其为大哥,父子俩各论各的。


    之后再往下看去,就见高其倬在详细列出安南的皇室脉络,具体的皇子。


    皇上觉得有点冗长,就把张廷玉叫进来看:别看皇上批折子数量惊人,但论起快速阅读来,还是张廷玉更擅长。


    毕竟他干的就是分选折子的工作。


    而且张廷玉是个记性好总结能力也强的人,有时候皇上懒得看臣子长篇大论,就让张廷玉归纳总结后再看。


    这会子又把张廷玉叫了来当代读。


    张廷玉很快读完了,又往回翻了几页,确定下重点剧情,然后预备跟皇上简明扼要介绍廉亲王的举动。


    就在张廷玉张嘴前,怡亲王求见,来汇报隆科多案件的最后处置。


    皇上就暂且止住张廷玉,先议过正事,君臣三人将佟佳一族的事商议定后,皇上才叫苏培盛重新上瓜果攒盒,然后才对张廷玉道:“讲吧,老八都干什么了。”


    十三爷一听安南有新鲜事,立刻坐下来,手里还不见外的抓了一把干爽的炭烤腰果,边吃边听,他不愿意吃椒盐或是糖粉的,总要弄得手上身上不爽快。


    张廷玉:我,堂堂文渊阁大学士,忽然有种茶坊说书人的错觉。


    不过看着前面两位重量级听众,张廷玉还是很快打起精神来说书。


    而且还不自觉调整了语序,将最抓人的点放在开头就说:“八王爷介入了安南的太子之争。”


    果然皇上和十三爷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来,皇上还开口点评道:“介入储位之争,是老八的本行,朕是相信他能做好的。”


    十三爷就在旁边抿嘴笑。


    张廷玉把廉亲王在安南做的事儿说了一遍。


    安南王黎氏今年近五十岁,膝下并没有嫡子,因年轻时候妃子多,倒有八九个年纪上下差不了十岁的庶子。(皇上听到这还插播了一句,转头对十三道:挺耳熟的不是?)


    其中最不受宠的王子排行老六,从名字上就能看出来安南国王对这个儿子的嫌弃。这位六王子的名字翻译成汉语就是黎诌,或者说黎骗,黎欺之类的。


    据说是他母亲孕期内犯错什么大错,安南王极厌恶,连带刚出生的婴儿都被牵连背上了这样一个名字。


    “其余几位王子为了王位争的不可开交,这位黎诌王子却是连争的机会都没有。”张廷玉也上了说书人的瘾,煞有其事。


    廉亲王偏偏找上的就是这位黎诌王子。


    此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安南,有一个人觉得自己被救赎了。


    安南王庶子黎诌,觉得大清的廉亲王,是照进他黑暗生命里的一束光。他在安南王庭里,受尽了欺辱鄙夷,倒是这位□□上国的亲王,自己父王都客气相对的亲王,待他分外和气。


    而且不是那种怜悯的和气,是那种会发现他闪光点的真正欣赏。


    旁人都说他阴沉鬼祟,只有廉亲王说他荣辱不惊;旁人都说他出身低微,只有廉亲王轻声细语开解他‘圣贤都说英雄不问出处’;旁人都说他只能得到最贫匮的两座山做封地,可廉亲王却劝他不要放弃,他才气不缺,只是少些人脉,要是能获得些朝臣支持,未必不能做一国之主。


    黎诌觉得向来枯水般的生命里,又燃起了新的希望之火。


    然而在他试着在父王面前表现下时,就被父王迎头痛骂:容你活到现在给你吃喝已经是慈心了,贱人之子还敢妄图别的?


    要是以往,黎诌只会默默回去吞下这些苦果,可现在他心里不知从何而来一种声音:我是可以做王的,父王已经老迈糊涂,你不给我王位,我也可以自己抢。(廉亲王表示,这个声音从何而来我有话说)。


    但黎诌虽有想法,却没有一点实力。


    他倒是也想拉拢安南的臣子,但人人都知他的底细,知道他是被安南王厌恶的儿子,谁又肯帮他?要是安南王没有别的继承备选人也就算了,可另外还有好几个皇子可下注呢,谁会买这种最没希望的股?


    于是黎诌辗转煎熬各处碰壁,直到最近,走投无路的他去求了他生命里的光,廉亲王。


    “只要王爷愿意吩咐高总督出兵,待我夺得王位,这安南一应事务,都遵大清大皇帝和王爷您的意愿!”


    廉亲王听了这话当时就非常‘吃惊’而‘拒绝’,连忙道:天啊,六王子您怎么会有这么危险的想法呢。我只是大清的王爷,是使臣,是给两国带来和平与爱的,我怎么会出兵干涉你们国家的王位继承之事呢。虽然我很看好你,虽然我有兵,但这话你再不要提起。


    就高其倬所知,黎诌这一两月来,常偷空见廉亲王(也是廉亲王给他创造了机会),每回都要哀求此事,而廉亲王因欣赏这位皇子,逐渐走向了‘纠结动摇’。


    最新动态是廉亲王已经对黎诌吐口:“虽说你我一见如故,如兄弟挚友,我绝不忍心见你被欺辱埋没,可若行此事,一旦传出去让安南臣民知道我助你夺位,岂不是伤了两国和气?”


    而黎诌王子则拍胸脯保证,只要王爷替我提供毒药和兵马,弑王篡位的罪名我来背。到时候只请廉亲王率兵进城以帮助友国的名义压压阵即可。


    廉亲王表示我十分为难,我十分热爱和平绝不愿动兵戈,但为了你这个可怜的我欣赏的皇子,我勉为其难劳动一下吧,只问黎诌到时候他率兵如何进城?


    黎诌一听他愿意帮忙欣喜若狂,表示会以皇子身份令守城军队开门:“此事应当不难,毕竟王爷与父王的关系也很好,臣子们都是知道的。”


    京城中,皇上听到这儿已经无语了。


    跟十三弟吐槽道:“又一个被老八哄了的傻子。”这不是跪在地上求着人抢劫你吗!


    安南王你来杀,杀完后再请别国亲王和总督带兵进城,这是什么样的脑子啊!


    至此,皇上对安南的下场已经预知到,且不太感兴趣了。


    廉亲王也在感慨事情进展的顺利:唉,要是我的兄弟们,尤其是四哥和十三弟,都像黎诌这么好忽悠就好了。


    他一边感慨一边策划,一边还不忘跟高其倬一起去参加现安南王的寿辰宴。


    安南王很有诚意,今日虽是寿辰,却在遣散恭贺臣子后,单独宴请了大清的王爷和大总督。


    黎国王每次跟大清廉亲王一起把酒言欢后,都会跟左右感慨其真是位难得贤王,这回更是吃多了酒,直接跟廉亲王本人道:“贤弟啊,本王虚长你二十岁,今日托大说一句,你若不是大清大皇帝的兄弟,若是本王的儿子就好了,太子之位绝对非你莫属!本王这些儿子跟你比起来都是泥巴。”


    “本王才不会像你们大清皇帝一样,只因你母妃出身低就看不上你这么优秀的儿子。”


    旁边高其倬非常窘迫,只好望天:我不该在这里。他可是知道八王爷的忌讳,最不爱听人说他母妃低微。


    廉亲王脸上带了一点薄醉的颜色,看起来也醉了。然高其倬在旁百无聊赖,正好观察廉亲王,就发现八王爷看起来醉眼朦胧也跟黎氏称兄道弟拍肩拍背的,但端酒的手一直很稳,可见清醒。


    黎国王说出想让他当儿子的话来后,廉亲王还‘醉酒失手’把一杯酒都泼在了他身上。


    高其倬在旁拼命夹菜。


    果然,这场宴席过后,廉亲王于马车上接过服侍丫鬟递上来的冷帕子敷脸,再抬起头来,神色里一点醉色也无,冷冰冰笑道:“想认我做儿子?呵,安南的王位还用他传给我?我自己不会拿吗?”


    高其倬原本觉得皇上跟廉亲王一点儿都不像兄弟,但头一回看廉亲王这冷笑,才发现,皇上跟廉亲王确实是有血缘的亲兄弟的。


    只好在心里给黎氏点蜡。


    而皇上和怡亲王在听完张廷玉的讲书后,还打了个赌。


    十三爷觉得八爷不会留下这个黎诌:“我觉得八哥应当会直接让高总督带兵夺了安南的王位,扶植一个旁系傀儡——这个黎诌听起来,还是挺狠的角色,且到底是安南王亲儿,现在虽说的好听,只怕会过河拆桥。”


    但皇上觉得不是:“老八应当会求稳,继续扶植黎诌——若是剿灭安南王所有嫡系血脉,只扶植一个远亲旁系上台,未免挟天子以令诸侯的痕迹太重了。安南朝野对大清的抵触情绪只怕很大。老八要想长久经营安南,估计不会走的这么快。”


    换句话说,这黎诌的利用价值还没榨干,老八暂时不会卸磨杀驴。


    这一年的十一月,是皇上第一次收到廉亲王亲笔写的奏事折子。


    不管是为了避嫌,还是为了暗中较劲,总之安南所有事儿都是通过高其倬的折子送到御前的。


    廉亲王自己从并未动笔论及,他上的折子都是节庆时的请安折子,中规中矩。似乎他只是一个被流放到安南的无辜无害王爷一样。


    皇上每次回他的折子,也就非常简单,就俩字:朕安,或是三个字:朕极安。


    以至于廉亲王看到这“安”这个字都胃疼。他不是真的想给皇上请安,皇上倒是真的在告诉他,朕很好,你老老实实在那干活吧。


    直到十一月,距离廉亲王出使安南近一年的功夫,他才正式上了自己第一道折子。


    张廷玉迅速分拣出这道折子,皇上也就先把手里别的事儿放下,先看这折子。


    廉亲王也很有自己的脾气,非得等事情十拿九稳了,才肯自己跟皇上汇报。皇上将怡亲王宣进宫来:“十三弟,这回你可输给朕了。”皇上对老八的了解,那真是最了解你的人,就是敌人。


    果然廉亲王准备将来隐身幕后,利用黎诌来持续发展,并不打算卸磨杀驴。


    他在折子里跟皇上解释了:“如今诸事已齐备,只待安南六王子逼宫。待到黎诌登基,他来杀光其余的兄弟,总比大清的王爷杀光安南黎氏强得多。”


    安南从朝廷到百姓就不会有太大抵触。


    而黎诌登基初,没有人手没有见识,对廉亲王很是感激必会言听计从,先以他手让安南按照廉亲王想要的样子发展一段时间。


    “等他不够听话了,王的意识觉醒了,再处置吧。”


    十三想:果然是八哥,要把人榨到骨头渣子啊。


    皇上相信,自己很快就可以在军机图上,删掉安南这一项要事。


    八爷在折子里,还捎带对皇上表达了敬意:“臣驱安南小国之术,实不如皇上,以雷霆之势拔除佟佳氏。”


    哪怕佟佳氏当年扶持过他,甚至还因为他才大不如前,但成王败寇,八爷对佟佳氏可没有啥同情:我自己都凉了还管你?于是还在旁边给皇上鼓了鼓掌,觉得皇上做得好。


    其实他要是做了皇上,也容不下佟半朝的——又不是自己的舅舅,为什么要忍?


    而八爷对皇上表功绩以及鼓掌,主要也为了跟皇上要人。


    安南我快拿下了,九弟能给我送过来了吗?正好遇上黎诌这种冤大头,还不让九弟来发点财?


    第72章 孕晚期


    廉亲王的折子里特意提起了他挂念的九弟,皇上也于百忙之中想起了另外两个兄弟。


    似乎最近没听见他们的动静——原本他们的动静都是在朝上唱反调。


    皇上就问怡亲王道:“老九老十最近在做什么?”


    怡亲王对这俩人近况还真是非常了解“十哥倒是没做什么,皇兄也知道,十哥一向是较懒于行的,很少自己找事做。”可以这么说,十爷之前做的事儿,基本都出于对八爷的崇拜和盲从。


    八爷这一走,他就搁府里半宅了起来。


    怡亲王说他没做什么事,其实也不太恰当:十爷只是在正事上没用心,既不当差又不当官的闲着。但日常还是很忙的,射鹄斗马,戏鸡训狗,评戏摆宴好不热闹——怡亲王府上就收到了好几对儿十爷府上养出来的鹦鹉,话说的很利索不算,还会唱两句戏。


    “但九哥……”十三爷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又带些笑意的神情来:“其实要是廉亲王那里需要,皇兄把他送走也行,省的他总是霍霍臣弟了。”


    皇上以目光中疑问之色相询。


    且说八爷临去云南前,该坑的人都坑了一遍,但该护着的也没忘记多嘱咐两句。


    九弟十弟是打青年时期就跟着他的好兄弟,与捧着他出头但各有心思的朝臣不同,于是八爷可以不顾那些大臣们,但总要安排一下两位弟弟才能离开的放心。


    廉亲王对九弟十弟的嘱咐就是:“咱们这位皇上的为人,将他得罪了必难回转的,终此一朝,你们想要做到十三弟那般权势过人的亲王是不可能了。”


    “好在我们不是臣子……或说不只是他的臣子,终有一层血脉在,且九弟十弟你们这些年也只是跟着我,并未做出让皇上深恶痛绝之事。我往边境去后,你们就多与十三来往,若是将来我又因事惹怒皇上,让他记起旧事来牵连你们,有十三弟可为你们说说话就管用。”


    廉亲王这打的也是明牌了,让老九老十去主动亲近怡亲王府,皇上想来会明白他们兄弟三人的服软之意。


    临出京前的马车外,廉亲王还又强调了一回对九爷十爷的嘱咐:“你们两府自此安生过日子,哪怕过得荒唐一点也不要紧。但切记少涉朝事,更不要在朝上意气用事,与皇上呛着来。如此,应当能保得平安。”


    果然九爷十爷都按此吩咐行,在朝上不发声,日常生活中倒是渐与怡亲王府上来往起来。


    十三爷的脾气颇好,且在他们记忆中的世界里,少了康熙晚年十年的争斗,兄弟之间没有到达后期那种你死我活争的白热化互捅刀子的生死大仇程度,并非不可回转。十三爷也愿意皇上名声再好些,兄弟们之间能彼此不交恶当然是最好的。


    于是也愿意居中当调和人,对九爷十爷释放善意,尤其向他们强调,皇上的性子最重情,对兄弟们都特别好。


    九爷十爷没有怡亲王这种滤镜,但想要活着,还想要好好活着,就捏鼻子认了,对怡亲王的滤镜表示赞同:是是是,皇上最好了。原来是我们做弟弟的不懂事。


    而随着与怡亲王府走的渐近,九爷好财的本性就暴露了。


    其实十爷不涉朝政后,是很轻松快活的,在家里很坐得住且不亦乐乎;但九爷原本就属于八爷党的财政要员,经年累月做生意——其实他做生意弄钱,也不只为了八哥的夺嫡大业,而是他本来就很喜欢钱。


    这世上钱这么多,在外面淌水一般流来流去,为什么不能流到我口袋里呢。


    于是九爷就找上了十三爷:“十三弟啊,听说皇上新赏了你半座园子,要不要哥哥我帮你收拾一下?”


    皇上待怡亲王一向极好,赏园子只赏半座是有缘故的。


    且说在年羹尧伏法后,恂郡王在青海就很快掌握了局势——他原是皇子,又是皇上的亲弟弟,一旦压住了场子行事可比将领们方便,说话办事也更有底气,更能调动军队的主观能动性。


    那些从前低等不得志的军士,看现在大批将领落马,难得空出些官位来,自然想在郡王爷前头露脸,博一个前程,为此拼的如火如荼。十四就着军队这股士气,亲自带兵在青海两侧边境如同巡回猎犬一样巡视,把常来挑衅的准噶尔汗国的小支部队和西藏和硕特部的小股抢劫骑兵都打了回去。


    青海居中守卫中原,两头的准噶尔和西藏常来边境摩擦,对大清境内虎视眈眈。


    恂郡王这一打,也算是告诉蠢蠢欲动的两个汗国:虽然我年轻,虽然我刚来,但年羹尧守得住青海,我也守得住。


    算是小有战功。


    因此,皇上就把畅春园一分两半,赏给了两个弟弟:十三一半,十四一半——一整个赏下去也不行,畅春园是康熙爷常用的园寝,完整规制是帝王级别。就算一分为二赏给两个亲王,都要重新修缮。


    而皇上分园子的时候,也按照他们二人喜好来赏:房舍多,尤其是骑射场多的一半给了十四,园林精致,泉石错落天然景象的一半给了怡亲王。


    此时怡亲王就为了这个跟皇上诉苦。


    “九哥说是找人给我收拾园子,其实是去薅我的花花草草去了!随便拿出去一株就说是先帝御园里产出的名种,自有各地来京的皇商,民商高价来买。其实九哥只卖卖花房里的花也罢了,毕竟我少去住,花一年一年开了又谢也是可惜了。但九哥可不止搬空了我的玻璃房。他恨不得一根竹子都不放过,要给我砍了做成筷子说是御园竹筷。”


    皇上一点没怀疑老九干得出这事:前世他哪怕流放也不忘在边境摆摊做生意,后来还发展出了一个边境市场……


    十三这是秉着兄弟情分,只说了些无关痛痒的小事。其实九爷想挣钱真是想的有点丧心病狂了,还找过十三两次:“十三弟你管着户部是不是,那你看今年的盐引或者铜引能不能分我点?”


    十三当即无语:盐、铁、铜都是国家命脉,怎么可能分给他去做无本生意捞钱啊!而且九哥的钱一向是只进不出,比如那卖花花草草的钱,九爷就没有分给怡亲王一点儿,甚至畅春园管事去府里报账,十三爷才发现,连雇佣匠人的钱,九爷都是记在怡亲王府账上的,美其名曰是替十三弟整理园子。


    就看自己秃了一半的园子,十三也绝不可能把要紧的官引子交给九哥的!


    九爷也知这项不太可能,于是退而求其次:“那能不能把供应宫里花卉与妃嫔胭脂等不要紧的皇商交给我管呢?”


    十三爷没忍住吐了个槽:“那只怕明年宫里就似我的畅春园一般光秃秃的,连娘娘们脸上也都没有粉敷。”


    这些轻巧昂贵的货物交给九爷,他还不把皇商们的皮给扒了啊。


    九爷不乐意了:“我是正经生意人好不好。”


    怡亲王无奈:“九哥,你是正经皇子好不好。”


    九爷暂时还没拿到任何他想要的高利润生意,但十三爷总觉得九哥不会罢休的。此时听皇上问起,就连忙建议,要不皇兄把他弄去坑安南去吧,别在这里坑我了。


    皇上想了想,就起身道:“过来看看朕前两天新画的军机图。”


    十三爷跟皇上走到‘图室’。


    自打开始绘制军机图,皇上就在养心殿单独开辟了一间屋子,里面按照朝政的类型,分类摆放了数十架铁板,上头都用巴掌大的磁铁贴着军机图。


    皇上将十三弟带到属于外交的图前头。


    只见上面标注了不少国家:沙俄、英吉利、弗朗西(法兰西)、意大利亚(意大利)、大吕宋(西班牙)。


    安南等边境小国,都没在这张图上,而在另一张南边诸小国的军机图上。


    十三爷就见皇上先顺手把代表安南进程的磁铁往前挪动了一大块,然后带着怡亲王看西洋各国的图。


    “西洋各国,如今与咱们来往最多的便是法兰西。”沙俄虽然在这张图上,但因地理交接,其实倒不算西洋国。


    这算是很熟悉的邻国了,两国之间早有签订好的条约,京中也有沙俄的商馆,算是稳定贸易中。


    但剩下的西洋各国,就处于跟大清来往的初期——两国之间只彼此偶有人口流动,比如法兰西就曾派过一支大清看来是使臣,但其实是一队神父传教士的人过来。


    这也是因为,法国国王路易十四跟康熙爷曾有过书信往来,两地君主神交的缘故。路易十四也是年少‘皇上’,跟康熙爷还挺有共同语言的。


    “英吉利等国也一直想仿照沙俄,与大清多些贸易往来。”皇上将这张军机图旁边案桌上的几个小玩意儿拿起来给十三爷看。


    方才十三爷就看见了这几艘西洋船的精铜模型。


    皇上开口道:“你也知道,朕将十三库给了信嫔,她祖父原就是管过广州十三行的,家学便多知西洋事,给她也不算辜负。这些日子,她倒是从十三库里,给朕找了些有意思的东西出来。”


    十三爷看着皇上,不由笑了:不知皇兄自己知道否,他提起信嫔娘娘来,语气都不太一样,有种说不出的柔和之意。


    皇上倒是没留心十三弟的神情,只是给他细看这艘船的模型,指着一些极细微的地方道“这不是一艘寻常商船,这是一艘战舰,上头装着许多红毛大炮。”


    十三爷凝神去看,然后就严肃起来:“若是他们没有虚造,真有这样的战舰,倒是麻烦——臣弟看上头要有上百门火炮!”


    大清目前没有这样的船只。


    皇上搁下这模型:“朕只是拿了几只出来,她寻出来一整套这样的模具,若是成群的船只,就更得加心防范。”


    “朕这些日子,看了不少二十多年前,法兰西使臣入京的记录,他们说起自己国家的起源,朕就发现这些西洋人,每到一处,就会衡量一处的国力,若是国小力弱军乏,他们就直接侵占抢了了事,做无本的买卖,若是国力强盛,他们才会老实下来,想法做生意。”


    十三爷有点明白皇上的意思了。


    “那探探他们的家底?”


    皇上颔首:“既然他们想跟咱们做生意,就让他们来!”


    西洋人喜欢做无本抢劫买卖,正好了,老九也喜欢!对着干去吧。


    “回头你将此事透露一点给老九,他必是很想掺和。让他先给朕上个条陈来看,并让他就此事写一篇关于‘钱利于流’的策论给朕看。”之前皇上拿这个题目考过朝臣,但王公们都没有参与考试。


    说实在的,朝臣们交的试卷没有让皇上很满意的,哪怕是张廷玉等人,经验丰富老成,也难免陷在了很多条框里。现在,皇上要再拿这个题目来考考老九,或许他会有不一样的答案。


    “若是老九答得合宜,就让他去理藩院做个官,专管应对西洋人于京中开商馆之事。让他下死力气祸害外人去!”


    别逮着朕赏给十三弟的园子拼命薅草了。


    京城的十一月,终于下了第一场鹅毛大雪。


    入冬已经有些日子了,京中一直未怎么见雨雪。自皇上起,朝中各部都不免担心明年是旱年,不利于春播。


    再这样下去,又不免要求助于玄学。


    就在钦天监已经算好了日子,建议皇上行祈雨雪祭祀活动前,一场雪又恰到好处的来了。


    这雪下的很乖,并无大风暴雪,而是细细绵绵下了一夜,当真是扯絮一般,轻柔柔无声覆盖了这片大地。


    姜恒早起就坐在窗口贪看景致。


    冬日天亮的晚,而宫中人又起得早,故而外面还点着灯烛,夜中灯火雪景映着紫禁城的红墙美得惊人。


    “娘娘要不先梳发吧,皇上一会儿应当也要起身了。”


    下雪这夜,皇上是宿在永和宫的。


    只是皇上是睡在从前姜恒住的后殿寝宫,姜恒仍旧是独自睡在前头,一个人占了一张大床。


    因床上根本睡不下两个人——姜恒现在身子沉,为了怕一直平躺着躺坏了腰,于嬷嬷早就给她在床上搭起了好几个豆枕,方便她转身侧身的时候,腰部有依托。


    “许多有孕的女子,都是躺着养胎的时候把腰躺坏了的,生产后好些年都养不回来。娘娘年轻更得注意,免了以后受罪。”


    其实照顾的再好,生育对女子依旧是很大的耗损。比如太后娘娘,经过六次生产,哪怕得到的基本已是这个时代女子能受到的最好照顾,却还是落下了不少小病小痛,腰疼更是常有的事儿,总要叫太医院的医嬷嬷来给她按一按。


    当然话说回来,保养总比不保养好。


    姜恒如今就在按照于嬷嬷的指导,常做些护腰的动作,夜里睡觉也尽量遵从靠着豆枕的姿势——因孩子渐渐长大会压到脏器,让她仰躺着现在也很难睡着了。


    永和宫的人根本没想到皇上会留在有孕嫔妃这里。


    然而皇上傍晚来永和宫时还无事,到了七点后,天上忽然开始扯絮似的下雪,当真是人不留客天留客了。


    皇上想留下的时候,原本是想着,夜里可以守株待兔,摸一摸女儿胎动的。


    他宫务繁忙,每回来看姜恒,能留一个多时辰都是多的。因此从来没有赶上过女儿大幅度动过。顶多只感受过掌心中微微动了动,似乎只是孩子晃了晃身子似的。皇上很是遗憾,想着今夜正好了,他可以一直守株待兔。


    不过等皇上去寝殿看了一眼,就发现床上根本没有他睡觉的地儿。


    听于嬷嬷解释过后,皇上就制止了宫人收拾床榻,点头道:“既然这样对腰好,你就留在这里睡,朕去后殿睡。”


    苏培盛忙叫人先去后殿生火盆烘屋子,好在地龙一直烧着也不会很冷。


    而等后殿收拾的功夫,皇上看着这些豆枕,看着姜恒小心翼翼被人扶着靠坐在床上,就觉得好生辛苦,要想说些什么话安慰她,又不知从何说起。


    且说前世他与太后母子生疏,他一进宫当皇上,太后直接来个薨逝。所以母子俩都没什么机会多说话,更别说谈谈往事,说说太后生皇上的艰辛。


    此世不同,皇上亲眼看了姜恒怀孕的近乎整个过程,一有疑惑就去问太后:“当年额娘怀儿子也是这样的吗?”


    太后也乐得给儿子讲古,就细细与他讲去,母子倒是因此关系更加融洽。


    皇上能体谅太后的辛苦,自然也就看得见姜恒的辛苦。


    姜恒看皇上在一旁坐着看她,也不说话,倒是盯的她不得劲。索性就把一本活页册塞到皇上手里:“皇上难得有功夫,给孩子念念书也好。”


    皇上打开活页册大体翻了一下,只见她将史书里头关于孩童的故事单独整理了出来。比如甘罗拜相,比如曹冲称象,比如司马光的小儿击瓮等都专门挑出来,显然是要给孩子讲的。


    皇上看着这些抄录,不免就笑:“你这性子也太急了些,孩子还未出世,就给他备好了各色神童的典故,还念给孩子听?她如何能听呢?”在皇上心里,孩子未出世,就像哪吒一样是个球,不会睁眼更不会听话的。


    姜恒就笑着纠正道:“皇上不知道吗?孩子未出世也听得见。”


    皇上略诧异看了一眼于嬷嬷,得到了点头肯定后,也就清清嗓子开始认真给孩子读,心道:早知道孩子未出世也能听见,朕早就命人准备各色典籍,优中选优,让敏敏在肚子里就开始读书了。


    这会子倒也不晚,皇上边挑故事边道:“既如此,朕回头多命人送些书来。其实多读读易经给孩子也是好的。”


    皇上终于挑到了自己满意的典故,开始‘讲故事’,然而皇上才开始,姜恒就后悔了:皇上语调就像是给军机处开会陈述条陈那般,严肃里带着些低沉,不怒自威。


    姜恒觉得孩子在肚子里不安似的动了动,不知道是听不惯这种威严的声音讲故事,还是知道了皇上的心声,拒绝在肚子里就开卷。


    于是宫人来回后殿都备好了请皇上歇息时,姜恒还松了口气。


    皇上起身,见姜恒于床上挪动了下身子,就忙道:“你别起来。”


    姜恒笑道:“皇上高估臣妾了,便是您叫我起身恭送圣驾,我也起不来的。如今我若是要从床上下去,非得有人帮着才行。”其实她觉得自己也行,不过辗转腾挪一下。


    但那动作看起来很艰难危险,已经被于嬷嬷等人严令禁止。


    永和宫人手这么多,何必要娘娘自个儿挣扎起来。于嬷嬷就道:“妃嫔有孕到了后期,身边都是片刻不能离人的,娘娘可别自个儿下床,万一摔了可不是闹着玩的!”


    姜恒也记得同事说过,到了孕晚期,她夜里要起来,必须让老公扶着拉着起来。有时候另一半夜班,她就得自己慢慢小心的滚到左侧躺,然后支起来斜着挪下床。这个过程艰难的让人很想哭。


    皇上看着她乌发如云散落在枕上,哪怕靠坐着也总要下意识动一动——原本自己要扶她躺下的,可听她说,躺下就憋得觉得喘气难。


    皇上伸手抚了抚她的脸颊,指尖最后在她下颌底下最柔软的一点皮肤擦过,带着无限的怜爱。


    “真是吃苦了。放心,咱们敏敏将来必是个孝顺的孩子。”皇上准备去找关于孝道的书先送来。


    姜恒如今睡得早起得就早,一早就起来看雪了。


    皇上从后殿过来看她的时候,发现她都在梳发了,就站在后面道:“又不去承乾宫请安,也不必梳起来了,也累得慌。”


    而姜恒转头看见皇上穿了身格外不一样的衣服,竟然没有龙纹,且看起来是染制粗糙的缎料,不由奇道:“皇上这衣裳?”


    “朕换了普通乡绅的衣裳,准备出宫一趟。”


    皇上今日要带着怡亲王等人出宫微服私访转一圈,尤其要往京郊走走:深入下乡勘察一下民房有无倒塌;各处冬日设的善堂粥棚的有无问题;出入京城的官道上有无地面塌陷问题,要是连这个雪都受不住肯定是豆腐渣工程。


    皇上自觉打扮的很妥当,非常符合乡绅阶层,姜恒看了却觉得不行。


    哪怕穿上粗布衣服,装成乞丐去要饭,就皇上这气质,都让人觉得要饭也得上个四菜一汤。


    但甭管姜恒怎么想,皇上是觉得自己装扮得当,跟十三爷一起出去了。


    他们要装普通乡绅富户,随行的侍卫就更要低一层,堂堂九门提督巩泰直接就穿上了粗布衣服扮演起长工来。


    一行气质跟衣服完全不搭的人,京城内外溜了一圈。


    甚至成为了几日内京郊的流行新闻:听说了吗?有一队穿的不伦不类的人来咱们庄头上转悠来着。瞧那马好的就不是凡俗人,说不定是京城里头哪一位大官!


    而皇上在微服出巡的过程中,都没忘记去京中最大的书铺逛逛,盘算着给孩子弄点什么书读。


    第73章 选择


    皇上微服出宫,不止去了京郊庄田乡间,还顺带去了一趟宣武门外的士子会馆。


    会馆是专门为了入京赶考考生准备的宾馆,非科举年朝廷拨款补贴,算是半官方性质。毕竟三年才有一次会试——宾馆又不是古董行,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还是困难点,于是官方会格外补贴些银两。


    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开了一场恩科,时隔三年,明年雍正四年春,正是许多举子们头悬梁锥刺股数载后,力求大展宏图之时。


    许多外地考生,尤其是南边距离京城颇远的考生,会选择提前半年就上京,早早进京住在会馆里。


    一来出门艰难,要等着年后再出发,万一路上遇到些天气不好或是不幸染病,就容易耽搁行程以至于赶不上当年会试——人生青壮能有多少三年?还是不要耽误,早早启程图个保险安心的好。


    二来举子们早上京,也可以提前做些工作,家族有人脉的提前拜见些大儒,有亲朋的拜访一下,便是京中举目无亲的,也可以提前熟悉下地理环境,不至于因为赶考迷路而耽误了人生大事。


    “京城大,路也是四通八达的,许多主路上还有时辰忌讳不能通行。那些到京晚了的举子们,会馆已经没了房舍,只好另外租赁民宅或是住客栈。若是心思不细,没提前去走一遍考场。很可能到了会试那日,士子就被车马耽搁了,进不去贡院白耽误三年呢!”


    姜恒心道:“那简直就像是高考没带准考证或是迟到一般,令人痛心疾首。”


    此时她正在屋里边慢慢散步,边听于嬷嬷讲会馆之事。


    晨起皇上临走前,跟她说了一声,今日会去京郊转转,也会去会馆和理藩院看看,应当回宫就很晚了,让她不必等着,自行歇着就是。


    而这边皇上刚走,姜恒就发问:“会馆是哪里?”


    不是土著,常识上到底还是欠缺些。这也就是一睁眼就到了书中的宫廷,人物都提前知道,还先上了一个月培训班,要是直接穿越,给她扔到外头去宅斗,她只怕这会子都要去二投胎了。


    姜恒不知道会馆就大大方方发问:她记得之前看红楼,里头史湘云连当票也不认识,对当铺做的生意很诧异。


    可见未出阁的姑娘总是消息闭塞的。


    果然,姜恒不知会馆,于嬷嬷也不吃惊,就给她解释了下会馆。


    姜恒听说会馆非科举年几乎不开张,只有不差钱的外地考生才包租了一直住着,这一回没考上,京城租房三年二战。


    不由道:“既也是客栈,那些南来北往的商户也有许多,怎么平时会没客呢?”


    于嬷嬷笑道:“娘娘,只有应试京兆的举人老爷们才能入住会馆,商人自有专门的商户行寓。”


    两者构造也不同。


    会馆建的屋舍极多,有大有小,大的独门独院,单留给豪富之家的子弟,虽然价格高昂,但仍旧供不应求;也有些小单间,方便囊中羞涩的士子租住。


    给商户住的行寓则是房舍疏落,但天井很大,仓库也很多,更方便商人存压货物银两。


    于嬷嬷有意多跟姜恒聊天,分散她初次有孕,到了晚期的紧张感,就细细道:“娘娘不知道,会馆虽不在京中繁华地段,但附近的房舍极贵。因那里都是读书人才能住进去的地方,尤其是会试这年,更是书声琅琅,附近的人家都会让孩子听这些举人老爷的声音,以作熏陶。”


    毕竟能来参加会试的,就已经是全国各地的佼佼者,是举人身份了。


    举人在京城或许不算大人物,但放到辽阔的土地上,放到当地县乡,那绝对是‘举人老爷’——只看范进同学中举后怎么欢喜疯的就可知了。


    一片只住举人的会馆,当然是文采精华集中之地。


    孟母三迁要是足够有钱,保管也迁到这儿来。


    姜恒感慨道:“举国上下,独一份的顶尖学区房,当然是贵的。”


    于嬷嬷虽之前未听说过学区二字,但这两字倒好理解,她一品就明白了,然后笑道:“娘娘这话说的不错,可不就是独一份的!会馆虽是外城,却是唯一一处外城比内城都贵得多的房舍。真是千金难求!”


    姜恒现在低头看不见脚尖,只能看到肚子。


    她看着肚子:敏敏倒是不需要学区房,她会跟着自己住京城独一环两千平大平层。


    皇上与怡亲王一行人,并未进入会馆,只在外围瞧了瞧士子云集的景象。


    虽说还未到三月春闱前的鼎盛时节,会馆已有向荣之态,许多早到的举人们出入往来,大半为稳重的中年人(参考范进同学的年纪,就可知考上举人实在是许多读书人一生的终点了),也夹杂些意气风发的青年。


    皇上观此很是欣慰,对旁边怡亲王道:“明年科举后,又会有批新的官员入朝了。”


    改革也不是能一撮而就的,前世也证明了,把他一个人累死也照管不了全国上下。


    他需要更年轻更新鲜的朝臣,是他亲手选出来的,能够理解他理念的年轻臣子。


    每一届科举几乎都会有出彩的人物,能在将来做到举足轻重的位置,对朝廷产生一定的影响。不知这一届他能否再寻摸到些出色的人才。


    人才永远是不嫌多的。


    且不只是科举出仕的人才,各种人才皇上都需要,事实证明,哪怕是歪才只要用好了,都有出其不意的效果。


    比如说老九。


    听说皇上有意将与西洋各国的生意交给他,九爷整个人都是一种被梦想击中的懵。


    就像是走到河边掉了自己的铁斧头,原本想捞把银的出来就算了,结果河神送出来一把金斧头!


    九爷原想着弄点择选皇商的项目在手里捞一点银子就算了,谁能想到能与外国通商!


    要说有什么可能比盐引更挣钱,那就是这种海上贸易了。


    还记得小时候兄弟们读史书,九爷看到宋朝发展商业尤其是海上航线,其市舶司每年高昂的税收数目,就觉得很有搞头。


    尤其是他皇阿玛康熙爷将市舶司并入盐课提举司后,这就成了九爷梦寐以求的官职:盐政+海运,这不是双重超级加倍弄钱buff吗!


    后来他跟八爷走近后,常跟他八哥说的也是:哥哥坐了天下之主的话,就让我去广东做市舶盐课提举司总提举吧!


    虽说这个官职才四品,但九爷一点也不嫌弃,这就是他的梦中情岗。可惜随着皇上登基,九爷的就业梦也就此破碎。


    原以为余生就是在京城做些小买卖(薅兄弟们羊毛做无本生意)过活,没想到皇上还会有用他的想法。


    跟西洋人打交道!


    九爷真是迫不及待。


    “老九的策论你看了?”回宫的路上,皇上问起怡亲王。


    怡亲王笑着点头:“臣弟一看九哥的策论,就知道皇兄会用他应付西洋人。”


    皇上颔首。


    “钱利于流”这个题目非常直白,就是让钱动起来,但哪怕是张廷玉也都局限在怎么让国内的银钱流动运转起来。


    可九爷一听西洋人这事儿,就写了一篇角度完全不同的策论。


    最合皇上心意的,恰恰是九爷这种答案:银子当然要流动起来,且还要让外国的银子流到大清,大清的银子继续在大清内部流通,以贸易为源泉。


    他还给皇上举了宋辽的例子:当时宋辽边境的北方城镇,因需购买辽国的马匹等物,银子不免大量外流。后来宋朝察觉到不对,连忙限制起了这种赔本互市——国与国之间在经济上的博弈,就看谁能赚走谁的钱,谁能实现贸易顺差了。


    最朴素的道理,就是让银子流进自家的口袋。


    十二月初,姜恒收到了不少来自英、法等国的各色新鲜商货。


    还有皇上亲自拿了来的一对儿非常小巧的金怀表。比现在宫里所有的怀表都要小巧精致。如今西洋的大座钟宫里已经不少见了,甚至造办处和民间也能仿制。但这种小怀表的精细工艺,暂且还没法国产化。毕竟体积越小,需要的工艺越细。


    怀表是一模一样的一对,皇上就都给她留下了,将来给孩子一枚。


    “老九在京中建了一处商行。”皇上知道她感兴趣,就大略对她说了下老九与西洋的生意。


    九爷入理藩院后,很快上折子,规划了要在京中沙俄商馆旁边,另开了一座西洋商馆。皇上批复了准,但只批复了一座。


    原本京中是没有西洋商馆的,海外之国的货物流通,都要走广州等港口买卖。钱货两清后,这些西洋物就与西洋人无关了,由大清的官员或是商人自己想法子送入京城。


    英吉利等国原本就眼馋沙俄这种,能够把商馆开到京城的特殊待遇:天子脚下,权贵云集之所,要是能开一家商馆,必然能打开销路!多赚些银两!


    现在终于有了机会。


    虽说这西洋商馆还没彻底建起来,只在选址,但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这些消息灵通的跨国商人可不会错过。于是原本在各个港口逗留谈生意的西洋人,纷纷放下手里的生意,蜂拥入京来先争取这头等要事——毕竟只有一个商馆,哪国先抢到就是占了大便宜!


    姜恒一听,觉得这九爷真不愧是做生意的,知道物以稀为贵的道理,设商馆就设一个,让西洋各国竞争上岗。


    竞争的最激烈的就是英法两国。尤其是英吉利的代表,财大气粗,人脉颇多,直接绕过了理藩院,经人介绍跟九爷见了一面。私下给了九爷许多贿赂。


    然而如此行事只能说明他不了解九爷,这位可是标准的钱要拿,事办不办另说。


    并不吐口把这唯一一间在京城的西洋商行定给英吉利。


    英吉利有点急了:我们很少付出这么多的,我们一般都是抢,问问印度就知道了。为什么我们叫做东印度公司。


    且说英吉利来大清的代表,也不是普通的商人,而是一位爵士。因倒腾中华货大发其财,这位爵士在英吉利也是有名有姓响当当的人物,又有爵位又有大把的钱,还真没有这么被人欺负过。


    在九爷又一次拿钱不办事,而且还大摇大摆继续来找他拿钱的时候,这位英吉利爵士终于恼了,操着极为不熟练的官话表达自己的愤怒:“钱给你,可以,不办事,不行。”


    九爷原本面对冤大头,总是笑嘻嘻的,似乎就要认异国兄弟。然而一看英吉利人不打算给他打钱了,九爷翻脸可比他痛快多了,也有底气多了。


    什么爵士,有他的爵位硬牌子吗?


    “居然在我朝理藩院的衙门里,对我这贝勒爷拍桌子大嗓门的!也不看看如今站的是什么地方!今年在京西洋商行的备选,你英吉利第一个出局了!”旁边理藩院的官吏就不停抹汗:其实人家西洋人没有拍桌子,只有九爷您自个儿在拍桌子。


    英吉利再没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人!拿钱的时候笑嘻嘻,亲热的似乎就是远隔重洋的亲兄弟似的,然而转头就不认账了!


    而且九爷还特别坏,这西洋商行的使用权,他并不肯定死给哪个国家,而是每年一换一竞争。


    以至于英吉利人哪怕气个半死,也不能就此甩袖子走了:还得忍气吞声跟九爷道歉,继续拉拢关系,以求哪怕今年出局,明年也要再入局竞争。


    不然要是一直在局外头,岂不是要输给法兰西等国了!那些国家可巴不得英吉利跟大清九贝勒杠起来,直接退出竞争少一个对手呢。


    事后,九爷也非常大度原谅了英吉利,把它加入了明年西洋商馆的候选名单:毕竟,想让九爷原谅一个人并不难,多多打钱就是了。


    英吉利叫九爷坑了一回大的,真是说不出的苦,姜恒把这个当趣闻讲给来探望她的十四福晋听,十四福晋非常诙谐蹦出一句:“哟,那可真是乌龟钻灶台——憋气又窝火啊!”


    姜恒险些叫这句歇后语笑倒。


    还好秋雪在后面扶着她。


    姜恒现在的体型,叫她自己来形容,有点像枣核,两头小中间大。到了孕晚期,简直是每过十天,腹部就有一个明显的变化。


    姜恒都盼着赶紧生完吧,孕晚期的种种不便实在是琐碎到让人说不完。


    平时活蹦乱跳的时候还好,她可以自己找乐子——在怀孕前,她都做到了一吹哨子,就能在御花园集合十只以上的大鹅军团。更别提她的十三库,她的小花园,她的大平层了,当时每天逛游两圈,看着耀目的宝贝们,就觉得人生美好起来。


    可一旦身体有不方便,姜恒才体会到现代社会多么便捷有趣。


    她想念她的手机、电脑,躺着的时候也可以联接外面的万千世界。


    尤其是今天十四福晋说起那个乌龟秋的歇后语来——其实姜恒一直珍藏了一个跟龟龟有关的歇后语,正是她出意外穿越的前两天刚从网上看到的,她还等着周末跟朋友聚餐时候拿出来用。


    “王八走读——憋(鳖)不住校(笑)了。”姜恒当时在弹幕里看到有人用这个歇后语时,险些笑得从床上滚下去。


    可惜她还没应用过一次鳖语,就穿书了。


    这会子想起来很有点遗憾。这里可不会有人懂她这个走读和住校的笑话,只好自己想起来又笑半晌。


    笑得又寂寞又肚子微疼。


    因此姜恒是越发想念手机,得相思病后,身上的不适似乎也更加分明了,只觉得随着孩子重量增加,原本不太明显的腰疼也日益严重,姜恒就只好拿出更多时间来闭目养神和发呆。


    这样折腾几天,就显得情绪远不如之前。


    秋雪发现自家娘娘情绪不太对的时候,就忙去找于嬷嬷:“嬷嬷,娘娘一直都很好,怎么这快生了,忽然这样起来?”


    于嬷嬷倒是镇定:“女子有孕到了最后,总是患得患失容易多想的,这时候你越要若无其事似的,不然信嫔娘娘想的更多了。”


    又不免感叹:“娘娘是第一回 有孕,临生产了哪有不怕的呢?”女子有孕,真是生死上走一趟。


    秋雪努力若无其事,于嬷嬷外松内紧,表面上一点儿都露出来,只跟姜恒笑眯眯聊闲话,实则夜里都睁着一只眼睛,生怕信嫔娘娘压力过大失眠,更甚做出什么伤害自己的事儿来。


    于嬷嬷在宫里这么多年,不是没见过宫妃怀孕期间,精神状态不太对,甚至伤害自己和胎儿的。


    好在她睡在外间,每晚竖着耳朵都听信嫔娘娘呼吸平稳,睡的还好,甚至偶尔还嘟囔两句梦话。


    于嬷嬷就放下七成心了:睡眠没问题,就说明压力在可控范围内。


    但情绪低落再在可控范围内,也是有的。于嬷嬷能管住整个永和宫不漏出来异样神色,不给姜恒增加额外的压力,但她管不住皇上。


    皇上近来是每日都会来永和宫的,观察了两日发现信嫔不对劲就直接点破:“你这几天看起来不高兴,可是有什么事儿吗?”


    姜恒就搁下手里喝了一半的莓茶,对皇上道:“接生嬷嬷前两日已经住到永和宫来了。”


    皇上奇道:“这让你不高兴了?是有不合眼缘的人?那就换了。”皇上亲自吩咐过得,内务府绝不敢挑不够格的接生嬷嬷过来,托皇阿玛多子的福,这宫里经验丰富接产过的嬷嬷,数目不少,很可以优中择优。


    但资历是一回事,眼缘又是一回事了。说不得资历老经验丰富的,她一看就不喜欢,那换过就是了。


    姜恒摇头:“嬷嬷们都经验老成,为人也仔细。每日都会来跟臣妾讲到时候如何用力,如何调气息,如何省下力气有助于生产。”


    皇上越发不明白了,这难道不是一件好事?


    姜恒苦笑:是啊,没人会明白的。


    这些接生嬷嬷出现,让她越发明白,一旦难产,迎接她的可不是急诊手术室,不是经验丰富的医护,不是科学的治疗和监护,而是这些‘宫廷生产小知识’,要靠自己好好努力喘气用力,生完前要撑着别晕过去不然可能醒不过来。


    她没法跟任何人说明白这种落差和恐惧。


    半晌,她忽然看着皇上道:“皇上,臣妾求您件事。若是臣妾生的极艰难,您就直接下旨保孩子。然后给臣妾一碗药,让臣妾走的别那么痛苦行吗?”


    早在有孕前,姜恒就听说过很多宫中隐秘。


    别说妃嫔,甚至是皇后,跟皇子的重要性都是没法比的。但是皇后或是宠妃难产,抢救的力度会大一些,太医和接生嬷嬷们为了自己的脑袋也不敢轻疏,会尽力施为,努力大人孩子都保。


    但是那些普通的不受宠的,偶然有孕的低等嫔妃,若是遇到难产,本人就惨了。她们就像装着宝贝的容器一样,珍贵的额从来不是自身。这些接生嬷嬷为了自个儿性命,也肯定要先保住皇子公主,就会选择粗暴快速的手法,宁愿‘打破容器’,也要尽量快的把里头的宝贝取出来。


    姜恒会尽自己最大努力活着和活好。


    但她也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要是全然是痛苦折磨,她也会干脆撒手。


    她说出这话后,身上心里都觉得一阵轻松。


    然而听她说出这种话来,皇上却有种极度的憋闷感。


    片刻后,只说让她歇着,就离开了永和宫。


    他不能对她发火,免得让她更生出不祥的胡思乱想,他甚至不能直接斥责她错了,宫中一切以皇嗣为重是约定俗成的规矩。


    皇上就带着这种憋闷,去乾清宫找了间静室坐了。


    从前在皇上眼里,孩子跟她总是一体的。他常召太医来问,都是问信嫔如何,觉得她好孩子自然就好。


    直到这会子,皇上才被她这句话真的戳醒:从生产那日起,就孩子是孩子,她是她了。


    孩子的出现甚至代表着她的危险。


    皇上到这静室来,原是要卜算的,但是龟壳拿在手里,想了想却又放下了。


    不算了。


    当年子嗣之事,他不知有无,可以问问天命卦象,因子嗣本就是有了更好,没有他也接受的事儿。


    可事关信嫔的安危,他忽然决定不再看什么卦象了。因他不想承担算出不吉卦象的后果。


    他为什么要在乎约定俗成的规则。


    朕本就是天子,还是重来一回的天子。这个大清既然是弥补给朕的大清,朕对朝廷做到尽心尽力,难道还不能选择想要的个人生活吗?


    纵然这是他期盼的孩子,纵然这是他自觉冥冥中送来的女儿。


    但要他来选,如今这个陪伴在他身边两年的鲜活的女子,和一个还未降生的孩子……他要选择她。


    总要选她的,就在方才他不肯掷出卦象的时候,心里就明镜儿似的,知道了自己发自内心的选择。


    这一夜皇上就歇在了乾清宫。


    他一直不太喜欢乾清宫,这里有皇阿玛太多痕迹,毕竟这是皇阿玛住了五十年的地方。


    可这夜他歇的很安稳。


    次日,皇上私下叫来了刘太医和负责管理接生婆的于嬷嬷。


    刘太医是打好了腹稿去的:皇上肯定要问信嫔娘娘胎相如何,生产会不会顺利。刘太医一路走一路背稿子。


    于嬷嬷也是如此,边走边念叨:“信嫔娘娘胎相很正,孩子的头朝下,娘娘有身孕以来也没有发胖许多,吃的也克制,孩子也不甚大。而娘娘也不是骨盆狭小的不良于产的身段,应当是顺利的。”


    当然他们也不敢跟皇上把话说死,女子生产之事没有绝对安全,鬼门关前绕圈绝不是开玩笑的。


    谁知道那阎罗王的门啥时候开啥时候捞人呢。


    然而他们打好的腹稿都没有用上。


    皇上非常直截了当吩咐道:“信嫔若是生产遇险,先保信嫔。”


    好在刘太医和于嬷嬷都是久经风浪的人,才能接受皇上这迎面而的冲击。


    而皇上吩咐完后,又看向了于嬷嬷。


    于嬷嬷非常灵醒,立刻道:“奴婢谨遵皇上吩咐,且绝不会去太后娘娘跟前拨弄唇舌。”


    皇上这才点头,令他们退下。


    刘太医和于嬷嬷出得门来,对视一眼:老天爷保佑,信嫔娘娘一定要顺顺利利的生下孩子。


    第74章 公主


    这日夜里,姜恒见于嬷嬷没有跟以往一样吹灯出去,就知道于嬷嬷有话要说。也难怪,昨儿她当着皇上,果断说出了保孩子这种不吉利的话,听说皇上今晨还召见了刘太医和于嬷嬷——想来要给她做心理疏导了。


    果然于嬷嬷在一只小兀子上坐下来。


    坐下这个动作,对于嬷嬷来说,要比旁人麻烦好些:要先把拐放下一支,然后将身子重心都放在另一支拐上撑住自己,然后才能身子重心下沉坐下来。


    但这样的动作,却也让于嬷嬷做出一种麻利感来。


    从不用人搀扶。


    姜恒靠在枕上看着。其实于嬷嬷到永和宫,真给了她许多安慰。人的乐观是会感染人的,于嬷嬷那种乐呵呵的忙碌,遇事从容开朗的心志,包括对她整个孕期情绪起伏和生活习惯纵容,让姜恒心里好过许多。


    起码比那几位接生嬷嬷一口一句‘娘娘吃不下去也再吃一口,给生孩子攒力气’‘娘娘别看书了,这时候不好费精神的,想想腹中的龙嗣’等话要好多了。


    那才是把她当成了皇嗣的搬运工,她但凡做点自己想做的事情,就是任性,就是不负责任的母亲,就会收到她们来自皇室接生婆的审视和异议。她们语气很恭敬,但说的话总叫人不舒服。


    姜恒让她们念叨的逆反心理都出来了。


    要不然也不能给皇上罕见直言开摆:反正皇嗣最重要,我不重要,这是你们紫禁城的规矩。那万一真有意外,别零碎折磨我了,给我个痛快的好吧!


    可以说这是姜恒入职后宫来, 第一次任性,没有考虑领导的心情,而是顺着自己的心情发泄了一句。


    果然把皇上整懵了。


    昨儿姜恒就见皇上是近乎茫然走的,只扔下了半句:“你好好养着,不要胡思乱想,朕……”,都没朕出什么来就走了。


    大约是压力得到了释放,姜恒昨晚睡的倒是很好。


    但今日,于嬷嬷就带着小板凳来了。


    姜恒就摆手:“嬷嬷不用开解我了,昨儿是我把话说的急了些。我并没有要糟蹋自己身子的意思,要没有意外,我当然要好好活着,不到万不得已,才不会把孩子交给旁人养。”


    于嬷嬷见信嫔这样怕被说教的样子,就笑眯眯的:“奴婢不是要说些道理劝娘娘,其实娘娘已经是老奴见过初回有孕最稳得住的嫔妃了。”


    “奴婢只是跟您说一声,我擅作主张,只道奉太后娘娘命,让四位接生嬷嬷和刚送来的几位乳母,都只呆在后殿,不许到前头来了——省得她们念叨的您心烦意乱的。”


    果然就见信嫔眼睛一亮。


    于嬷嬷的话语声调往常都像晒在被子上的暖阳,热切而活力,但这会子却很温柔,像是夜色里的一张绒绒毯,包裹着姜恒。


    “生孩子最苦的就是女人,偏生女子自个儿做点什么,那些有关无关的人都要跳出来在旁指点两句,一会儿说是走路对孩子不好,一会儿说是吃多吃少不好的,全是废话!”


    于嬷嬷将小兀子挪的近了点,对姜恒低声道:“如今万岁爷后宫人少,皇后娘娘有是有心结,从不多置喙妃嫔们生养子女的,几个主位妃嫔主动避嫌的避嫌,不避嫌的都去圆明园住去了,娘娘每日还算耳根子清静。”


    “您不知当年太后娘娘接连有孕那几年,是怎么过来的。真是每日请安都要被人灌两耳朵儿女经。”而且是故意打着关心的名号来施加压力。


    “老奴还记得有的妃嫔每日见了太后娘娘都惊呼:哟,德嫔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呢,这身上怎么还不长肉呢,可得好好补补,不然孩子能长好吗?”恨不得德嫔把自己吃到一百八十斤,生不出来才好。


    于嬷嬷至今想起来还要呸一下:“这话唯有亲额娘说,还好说是关心,且亲娘也没个这样语气说话的理儿。何况是外人!”


    “太后娘娘绝不是心窄沉不住气的人,但当年都气的夜里直哭,还不敢用帕子擦眼睛,生怕肿了第二天又有新鲜话,让人指责你这怀孕的人怎么还哭呢。”


    见信嫔认真听着,白皙的脸庞在灯火下显得越发如玉般润白,显得很乖巧,于嬷嬷就爱惜道;“老奴当年也只是这永和宫的寻常奴婢,做不了什么,只好多开解太后娘娘。可如今,老奴却是可以做主,让内务府这些仗着年资老就摆布习惯了嫔妃的嬷嬷少念叨您。”


    这宫里,奴欺主的现象从来不少。尤其是内务府这些专业的资历老的接生嬷嬷,若是非主位嫔妃有孕,她们被分过去,那怀孕的妃嫔在她们跟前是说个‘不’字都不能的,一切都要听安排,毕竟她们才有经验。


    而到了得宠主位这里,这些嬷嬷存的倒不敢是欺负人的心——毕竟皇上几乎每日都往永和宫来。


    她们存的是多表现的心:怎么表现呢,当然要多指导这初次有孕的信嫔娘娘,好好教教她这没有常识的主位,才显出她们的本事来。


    就这些嬷嬷看着,信嫔娘娘也太不像话了,都到了这会子还都随心所欲似的,想干什么干什么,可劝导处实在太多!


    真是没两天就给姜恒烦个底儿掉:要不我不做人了,做个花瓶吧,你们想摆在哪儿就把我抬走算了。


    于嬷嬷就道:“心情极要紧。奴婢见过许多妃嫔因为自身的心思郁结不开伤了自己和孩子。”


    姜恒道谢:“多谢嬷嬷替我拦着那些人,接下来我会自己好好调整心情的。”内务府拨来的接生嬷嬷,姜恒自己是不能拦的,甚至不能反驳。


    不然传出去,就会变成:信嫔头次有孕,却不知保养,连内务府送的资深接生嬷嬷都不肯见也不肯听劝。


    话传开了至少也是个骄纵之名,万一出了事儿,甚至会变成她自己活该,让她不听老人言。


    之后姜恒又对于嬷嬷道:“下回我也记着,不直接跟皇上说这些话了。今早皇上让嬷嬷和太医去面圣,没有责怪吧?”于嬷嬷这么好,甚至替她承担了很多舆论压力,要是因为自己的任性话语,再让皇上误以为于嬷嬷没干好工作就不好了。


    于嬷嬷带笑摇头:“娘娘放心,皇上未责怪奴婢。”又从兀子上起身,拄着拐走到姜恒榻前,低声道:“其实娘娘偶然跟皇上说这么一句也好。”


    “皇上是天子,也是男人,总是不能亲身体会有孕的难处的。若娘娘不诉苦,万岁爷哪怕隐约知道您有孕辛苦,但却不知娘娘心里曾这样难受害怕。这不,娘娘一说透生死之事,万岁爷大约也是惊着了,甚至把刘太医和奴婢叫了去说,万一有事,先保娘娘!”


    于嬷嬷一直觉得,信嫔娘娘哪儿都好,就是太甜了些个,据她这大半年旁观看着,信嫔跟皇上一直都是你好我好的,从没红过脸,甚至没有任何言语龃龉。


    她倒不是要信嫔娘娘对着皇上撒娇撒痴故意折腾人,瞧着当今也不是吃这套的皇帝。


    但娘娘自己吃得苦受的罪,还是要哭出来的,会哭的孩子有糖吃嘛。


    比如当年太后,夜里哭了几回后,发现不对劲,我这偷偷哭瞎了也白搭啊,只能自己默默气死。


    于是就改成对着先帝爷哭。先帝爷来探望她就红了眼睛:臣妾去请安,好几个姐妹都说臣妾看起来脸色不好,说臣妾这胎相养的不好,臣妾好担心呜呜呜。


    先帝爷不懂看人脸色和胎相,但会叫太医。立刻叫了太医来,问明无碍后就直接道,一切以太医为准,别听她们那些人咋咋呼呼的添乱!


    有先帝爷一句话,太后也有底气怼人了。


    当然,这种例子不好讲给信嫔听。


    但于嬷嬷其实很欣慰信嫔忽然蹦出来的话。


    现在娘娘到了临产的要紧时期,胡思乱想一下,说些出格的话,皇上都能体谅和忍耐接受。那就赶紧趁着现在说,让皇上知道这心里挂着的人并没有表现出来的这么康健,这么自然而然就生下一个孩子,她其实很害怕也很无助。


    姜恒体会了一下于嬷嬷的意思,翻译成职场规则:嗯,不能一直当没脾气的模范员工,偶尔跟老板谈谈自己要离职(离世),才能让老板认识到你本人的不可替代和可贵啊。


    接生嬷嬷不再来前头进行培训,姜恒又恢复了自己的日常生活。她决定继续给自己找点事干,省的空下来一直不可避免地想到这里的医疗条件。


    近来她能接触到最新鲜的东西,就是西洋各国为了争夺唯一的在京设立的西洋商馆,流水似的送出来竞争的各色新鲜西洋货。


    这些样品九爷并没有贪下,而是尽数送进了十三库。


    毕竟他喜欢的是银子,而且一旦他拿稳了这个差事,这些西洋物件他只会嫌多不会少。因此现在的西洋商货他都转手全送到了宫里上交,当然,现银珠宝等贿赂之物他都自己收下了,绝不可能吐出来。


    姜恒特意把英吉利的东西挑出来,她挺想引得皇上看重英国的。


    而皇上跟她提过的九爷‘银子流进来’的策论,姜恒也很是赞同。


    可不是吗?国之贸易重点无过于此。而英国就因为跟中国正常做生意赚不到钱,才会将鸦、片这种祸害人的东西拿出来卖进中国,两国贸易顺逆差就此倒转,不再是海外的银子进来,而是大清的银子大量流入了西洋,自此日益空虚起来。


    学过近代史的人,都会知道鸦片输入中国这种永远的痛,真是从根上瓦解搞垮了这片土地近百年——国的根本究竟在于民,人民的身体和心智都垮了,相当于里子腐蚀了,外头架子也撑不了多久。


    为了更了解这个时代的英国,姜恒就向宫中书库要英吉利国的书。书库暂时没有,但立刻承诺会上报内务府,很快进行采买。


    如今永和宫要的东西,只要她别要什么□□之类的,内务府就没有不批的。


    不过是英吉利相关的书,何况现在九爷也在跟京中设立西洋商行,倒也便宜。内务府直接内部拿货,很快弄了一批书进来。


    此时是英国正处于极为忌惮也很好奇中华大地的时候,是迫切想要交流的。


    尤其是得知法兰西使团已经到过中国,路易十四还跟这大清的前任皇帝是笔友后,英吉利就更着急了,所以这些年带来的商品都是精中选精,代表文化交流的各种书籍,也挑了高大上的带了来。


    想告诉大清:看我,看我,我比法兰西等国都强!


    姜恒原以为,不错,我在这个时代的最大优势终于要来了。虽然法语不通,但是我英语水平绝对没问题。


    然而她拿过来一看就落泪了,这,这原来现在英国官方语言还不是英语而是拉丁文吗!穿过来没有金手指也罢了,怎么还没收人家唯一会的外语呢!


    她郁闷地放下手上的英吉利书籍,将要学习拉丁文写在自己明年的甘特图计划表上。


    十二月十四日夜。


    苏培盛上来加灯烛的时候,就见皇上脸上露出了愉快的笑意。


    前明多有宦官专权有害于朝廷,所以本朝的太监都不许读书,更不可能像前明的秉笔太监一样,还能批折子。


    苏培盛跟折子最多的接触不过是搬运工。


    不过跟在皇上身边多年,苏公公当然是认字的。


    他记性也好,记得这本加了红边儿的折子,是云南递过来的加急折子。还不是高总督递上来的,而是廉亲王上的折子,因是亲王,才有红边固封。


    真是时移世易了哎,苏公公心里想着:之前别说廉亲王上折子或是本人亲自出没,就算听到廉亲王的名字,皇上都不会很高兴。


    可现在,看着廉亲王的折子,居然能笑出来。


    “果然是人要放到适合的地方去。”皇上心情确实是好。


    廉亲王上折子,是奏报安南国王易主之事。


    黎诌王子迅速而成功的发动了政变,将原黎国王‘请’下了台,老国王因为年纪老迈,经不得惊吓(其实才五十多),不幸过世,新王黎诌将其余兄弟砍了个七零八落,之后‘悲痛’上位。


    这位黎氏王子上位后,不但没有做出什么廉亲王曾担忧防备过的一旦登基就翻脸不认人的举动,反而比原本承诺的对廉亲王更加亲厚。


    他登基次日,亲爹还没放进棺材,就按照与廉亲王的约定,全面开放安南和大清的边境贸易,且一切规定都按大清的旧例来。


    又从原本退后二百里的边境线上再退一城,以表之前侵占大清土地的真诚歉意。


    不但如此,这位不喜欢自己名字的王子,还特意把自己名字改成了‘黎似’。


    他宴请廉亲王和云南总督高其倬的时候,还带着十分的动容,将自己的新名告诉廉亲王,并亲自倒酒敬酒道:“我从前时日,皆似夜中盲行混沌不堪。直到王爷至此,我方如新生。听闻王爷名中带一个禩字,小王不才,只盼着将来能似王爷一般。”


    廉亲王端得住,依旧笑得如沐春风,反过来夸赞起了黎国王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潜龙。


    两个人一个敬,一个捧,说的分外亲近。


    只有高总督觉得自己坐在那里特别多余。


    因新任黎王对廉亲王实在非常钦慕,高其倬看的眼珠子都掉下来后,不得不在自己上书的折子提起了此事:皇上,要不要防一防?万一廉亲王觉得跟着安南王更好直接改国籍怎么办。


    而廉亲王也顾虑到此,在折子里捎带解释了这件事情。


    “新任黎王待臣弟有如伯牙子期。臣弟几乎都不忍心算计了。不过想想,他对臣弟的感激之情只是一时的,终会淡去,皇上许给臣弟的布政使若是到手才是长久的。何况母妃与弘旺皆在京中,托赖皇上照料。臣弟不会糊涂。遥祝圣安。”


    祝完圣安后,八爷又再底下添了小小一句:“听闻九弟承皇上重用,入理藩院欲建西洋商行,暂不能脱身。然臣弟这里亦盼之,切切。”


    离开京城后,廉亲王的茶艺就不再对着皇上去了,上折子都非常直白。


    皇上觉得看着顺眼多了,也干脆利落回复他:安南彻底归于大清之时,就是他这个廉亲王兼任安南布政使之时。另外,老九要一年后才能给他送过去,还嘱咐廉亲王,多开发点新人,老九就算过去,也不可能一直留在安南,这边对西洋人,老九也是有大用处的。


    国内会做生意的商人不少,可脸厚心黑,还如老九般顶着一个亲王位置的可不多。


    皇上批复完给廉亲王的折子,就来到窗前。


    些微雪花飘落,还落不到地上就在空中融散了,像是点点星辰碎屑。


    “今日永和宫有什么事吗?”


    如今宫里所有的目光,几乎都集中在永和宫,等着信嫔的孩子落地。


    皇上每日都要问好几回,苏公公也都回答的纯熟了,将今日信嫔娘娘早起的脉象,到现在为止用膳如何,于嬷嬷记录的白日胎动如何都一一回了。


    皇上听在耳朵里,却仍觉得不如自己亲眼所见安心,还是要自己去看一眼。而且她一直很喜欢听安南等外国事,皇上就准备将安南最新新闻讲给她听。


    姜恒听皇上说完安南政变后,心里只觉得黎王子,不,现在是新王了,真是痴心错付。


    很想告诉他:黎老师,别太爱了。心疼茶仙是没有好下场的!


    而皇上讲完后,忽然觉得跟以往的胎教不太符合,就异常认真弯腰对着肚子说:“多学阿玛之前讲的故事,不学这个。”顿了顿:“要是学了用在外头倒也无妨。”


    十二月十五白日。


    姜恒看着自己的孕期甘特图。


    这会子没有B超,太医把脉只有大差不差的月份,很难精准。而怎么科学的计算怀孕月份和待产期,属于姜恒的知识盲区。


    她也只好跟着太医院估算的来。


    边看边对旁边的秋雪道:“阿玛一月多前,就已经在往京中走了,只是皇上有事交代,走的就慢些,不知现在到哪儿了。”


    观保一路归京,皇上觉得,回来也不能白回来,正好将所经过的地方官员都顺便核察一二。但又让观保十二月中旬务必到京,太医院算的是信嫔要月底生产。


    “今年雪多,就怕阿玛被耽搁在路上,连年都要在外面过,可是凄凉。”


    于嬷嬷在旁道:“应当会赶回来,不过若是路上耽搁了,娘娘也不必担心。虽说年下客栈多关门,但供朝廷命官歇脚的驿馆是常年开着的。”以观保治河总督的官位,哪怕过年也耽搁在外头,也绝不至于露宿街头。


    不光姜恒在算,皇上都在算。


    “观保到底还有多久入京?若是孩子洗三的宴席上,没有亲外祖在,总不够圆满。”


    苏培盛就安慰道:“万岁爷放心,观保大人想必这几日内就要到京了。”只要不是天时极不好,行路人都不会拖到小年后才归家。


    谁料苏公公这回的嘴,没有开好光,次日十二月十六的凌晨,皇上刚起身,还在换要去上朝的龙袍,就有永和宫人来报:“回万岁爷,信嫔娘娘发动了。”


    来报信的人是秋雪,她是背负着姜恒下发的任务而来的:若是皇上不提到永和宫的事儿也罢,若是皇上真的想违背宫规来永和宫探望一下,一定要拦住皇上。


    生孩子是需要全力以赴的时候,姜恒实在不想这时候还要分神应付这宫规,自己边疼还得边劝着皇上打道回府。


    秋雪只要想一想自己要负责拦着皇上,就觉得心口发慌连带着骨头都疼,但还是努力坚强起来:“娘娘只管放心!”


    “应当用不着你劝。”于嬷嬷顺带安慰秋雪:“这个时辰,皇上很快就要去上朝。等皇上下了朝,便是想过来,太后娘娘那边也会劝的。”


    果然,皇上从朝上下来,乌雅嬷嬷就亲自等在了养心殿门口:“太后娘娘请万岁爷过去一起等好消息呢。”


    皇上就明白太后的意思,将那份要去永和宫坐镇的心压住:皇额娘跟前露出对信嫔的宠爱逾越来,对她并不是什么好事。


    只一径往慈宁宫来。


    太后这里早给皇上备了热茶,因皇上着意做出镇定之态,太后看起来倒是比皇上还着急些:“哀家这心里实在不能安定,皇帝过来陪陪哀家也好。”


    又见皇上只是坐着吃茶出神,太后就抱怨道:“哀家叫你来,原是咱们母子说说话的,你倒是来坐禅来了?”


    皇上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自己的心还悬的老高呢,于是就把刚给姜恒讲过的安南之事拿出来给太后讲了一遍。


    太后一听,就立刻干起了老本行,将她心爱的孙子孙女们都挂钩玄学,只道这孩子肯定是有福气的。


    乌雅嬷嬷就在旁笑:太后娘娘眼里,孩子们都神仙下凡似的宝贝。


    座钟如常走着,皇上却只觉得时间过得太慢了。


    太后在旁见皇上坐立难安又要回养心殿,就劝道:“这女人初次生产,拖一天一夜都是有的。哀家想着,皇上这样回了养心殿也不能安心,只怕这一日也不好生用膳,还不如就在慈宁宫呆着,将折子挪过来批?”


    皇上想了想如此也好,就让苏培盛回去搬些折子来让他批。


    这点他跟姜恒真是十足像,心神不定的时候,干点活安安心。


    皇上还叮嘱苏培盛:“不要搬最左边那一摞。”


    那是些要紧事,皇上觉得自己现在心情,先不批为好,免得做错了什么决策。“再去前头告诉怡亲王,若有极要紧的事儿,就让他先裁定安排下去,回朕一声便是了。”


    果然这一等,就等到了夜里。


    天色整个黑沉了下来。


    接生嬷嬷最会算时辰,看着信嫔生产的时间差不多了,就忙出来传达,自有永和宫的太监去报宫里三巨头主子。


    这是流程,但这三位大佬来不来是看现实情况的。皇后还有几分责任,妃嫔生产总要露面,那两位真是纯凭心情了。


    但今日他们都到了这永和宫里。


    皇上要不是在太后处,其实早就要飞了来了。太后也是翻来覆去念了好些年的皇孙(女),终于要见到了,当然得亲自过来。


    母子俩一齐出了慈宁宫门。


    刚出门,皇上就觉得脸颊一凉,似乎是下雪了。


    太后显然也看到了纷然飘落的雪花,就笑道:“天降瑞雪是好兆头,待咱们去了,想来就能听到好消息了。”


    果然,两位的轿辇刚停在永和宫门口,就见永和宫两个小太监跑出来欢欢喜喜磕头:“回皇上,太后娘娘,信嫔娘娘诞下公主,母女均安。”


    皇后离得最近,早到了永和宫,已经在正殿坐了一会儿了。


    此时往门口来迎太后和皇上时,还被皇上的笑容惊了一下:说来她真是很少见过皇上的笑啊,这,皇上笑起来长这样吗?


    皇后就也调整脸上的表情,将喜悦调为极其喜悦,笑语道:“恭喜皇上和皇额娘,喜得公主。”


    第75章 敏敏


    姜恒是从梦里醒过来的。


    她梦见了熟悉的工位。冬天公司的中央空调暖气开的很足,让人觉得有些干燥口渴。她桌上放着一个小型的龙猫加湿器,龙猫的头顶上喷出一道水雾,像是龙猫被气的头顶冒烟。


    “给你,你的芒果糯米糕。”


    姜恒转头。应当是午休时分,整个办公室只有她与怀孕的同事。


    她望着对方的肚子,觉得脑子糊里糊涂地,脱口而出:“我总觉得你孩子已经出生了。”


    同事笑道:“你是忙晕了头吧,我要一个月后才生呢。”


    姜恒接过她递的芒果糯米糕。这一天她们点的是泰国菜外卖。装着冰凉凉芒果糯米糕的外卖锡纸盒上挂着一圈冷气遇热凝成的水珠。姜恒接过来,却总觉得自己像是忘记了什么。


    同事已经先吃了起来,边无奈开口:“我其实想直接剖腹产的,可惜大夫不让,说我没有剖腹产的指征,完全能自己生。”她示意姜恒快吃,又道:“唉,只好这样了。自然生,就像是你自己在跑道上跑一万米,再累也得自己咬牙坚持再坚持。旁人只能在旁边喊加油,顶多递瓶水,递块毛巾的。”


    姜恒觉得她形容的形象极了,两个人相视而笑。


    就在姜恒要把一勺黄澄澄芒果肉放进嘴里的时候,醒了过来。


    刚醒的时候,她根本分不清自己在哪儿。


    甚至还有那么一瞬间特别馋没吃到嘴里的那一口芒果糯米糕——可不是该馋吗?本地枸橼皮厚耐储存,可以千里迢迢从南边运输过来存着。但新鲜的芒果就像荔枝一样难运输,而这宫里对芒果的推崇又远不如荔枝,所以芒果实则比荔枝还稀有。


    很多人都不知道芒果是什么。


    就连康熙帝,都曾特意写折子让时任闽浙总督给他送来一箱芒果,只因从前未吃过,大概是长途运输已经熟透到失了最鲜美的味道,康熙爷就道鲜芒果不过如此,让人不必再送了。


    自此宫中芒果绝迹,偶然才有些芒果干出没。


    想吃鲜芒果……


    “娘娘!娘娘!”


    自打进入了十二月,姜恒已经移到了内务府布置好的东配殿产房来居住。东配殿是前几个月一直有人拾掇着的,一应布置和器物摆设,都不是按照日常生活来,而是按照妃嫔生产那日的方便来。


    如今殿中空荡荡,没什么摆设——到了那日接生嬷嬷和宫人进出送水或是送食物,肯定路障越少越好。如永和宫正殿那遍地都是稀罕玩意儿,宫女们都不敢跑起来,生怕打碎了什么,肯定要耽误工作效率。


    而东配殿的门窗也是格外封过的,保证冬日里不会散掉热气,同时通风系统也额外走了一下,炭盆炭炉的烟气都被铜管子笼了走屋宇上头。都不用姜恒提醒,宫人就检查了无数次——门窗封闭过紧,炭气中毒致使人头晕作呕甚至没命的事儿,宫廷发生过很多起了,人人都格外重视。


    宫中产房要做的又暖和又安全,前后有不下五批人来检查过。


    而在姜恒入住前,四位接生嬷嬷就现在这屋里支床睡了几日了。


    而姜恒住进来后,在产房外间守夜的,就不只有于嬷嬷和秋雪轮班了,而是两个人同时守,正是怕一个人睡的实了听不见动静。


    而这一夜,秋雪和于嬷嬷是同时醒了过来。


    秋雪掀被子就坐起来,跟于嬷嬷小声而急促确认:“嬷嬷,我没听错吧,是娘娘在喊疼!”然后两人都是立时披上袄,要进内间来看。


    烛光照在姜恒的脸上,秋雪跑的比于嬷嬷的快,先来到床边:“奴婢听见娘娘睡梦中也在痛的哼起来,您觉得如何?”是不是要生了!


    姜恒先是迷糊道:“我想吃芒果。”


    秋雪没听说过芒果,但一听娘娘是想吃东西,而不是有什么不舒服,就放下心笑了:“原来娘娘是饿了。那奴婢先给您拿点点心吃?这会子才三点钟呢,等到了时辰,奴婢就去大膳房给您要……果子。”姜恒习惯用西洋钟点,永和宫也就渐渐都习惯了。


    秋雪是没经验,而赶过来的于嬷嬷,借着秋雪手里的灯烛一看,就知道信嫔绝不是饿醒的。


    信嫔脸色虽还好,人也没有叫痛,但发迹上已经渗出了细细的汗珠。


    这会子没喊疼,大概是睡梦中迷糊还没清醒。


    于嬷嬷将荷包里早就准备好的极浓郁的一匣子薄荷丁香膏取出来,迅速放在姜恒鼻子下头:“娘娘!您得醒醒,是不是腹中疼了起来?”


    姜恒被熏得眼泪都下来了,立刻清醒了过来。


    想起了自己现在身在何处。


    她感受了下,然后迷茫摇头:“没有疼。”


    于嬷嬷很有经验,初产的女子,刚开始的腹痛并不频繁,有可能一盏茶时间才抽痛一会儿。方才信嫔睡的深,可能疼过去了。故而于嬷嬷并不走,而是坐下来,取出一块深色的帕子,在姜恒额头上轻轻擦了擦,对着灯烛看,深色的帕子上,留下了明显的水痕。


    “娘娘一定是方才梦中疼了,这才出了这些汗。”


    此时再外头一层守着的秋霜和一位接生嬷嬷也听到里头声音,赶忙进来。


    “秋霜去叫后头其余接生嬷嬷预备起来!”这种事情宁可备错也不能不准备的,何况于嬷嬷相信自己的经验,八成不会有错。


    “秋雪。”于嬷嬷沉稳发号施令,像是已经脑子里想了千百回:“你管住这宫里的宫人,不许胡乱惊慌闹起来。”


    秋雪忙道:“奴婢不要往养心殿报信去吗?万岁爷吩咐过,娘娘这一有动静就要去报信的!”


    于嬷嬷看着钟表:“再等半个时辰!女子第一回 生产,拖得时间都长,或许这一整个白日都没有动静,也或许这回腹痛只是假临产,实则还要再等两天才生——若是这会子永和宫喧扰乱起来,惊了皇上和太后,固然主子们不会怪罪,却也不好。”


    “再过半个时辰,主子到底是要生,还是偶尔抽痛,也就可知了。”


    姜恒也在旁边道:“正是,等过了四点半再说,那时养心殿也就点灯了。”


    于是秋雪连忙出去让众人小声——养心殿和慈宁宫远,承乾宫可就在隔壁,闹起来皇后处必要打发人来问的。


    以皇上对永和宫的重视和皇后素来做的六宫之主的尽职,一旦永和宫这边报信嫔临产,皇后必然要立刻起身过来,要是一场乌龙,皇后娘娘白折腾一回心里想必不会高兴。


    等疼痛越来越频繁鲜明的时候,姜恒就认了:看来自己要开始梦中说起过的‘个人版马拉松’了。


    姜恒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亮光炫目。


    她睁开眼,只觉得屋子一片雪亮。


    秋雪在一旁守着,见她睁眼,立刻欢喜出声:“娘娘醒了!”


    姜恒下意识先去看了一眼钟表:她脑子还有一点木木的。但随即就把整个生产过程想了起来。


    一个字概括,就是疼。


    真是一场漫长的疼痛,从凌晨直到夜里——真正生的过程倒是快,但之前那种一阵阵越来越明显尖锐的腹痛实在折磨人。


    但就这,都算极幸运的了。她还记得,于嬷嬷欢喜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娘娘这生的当真是极顺了!可见小公主心疼额娘!”在确认了是公主后,孩子就被裹进了早就备好的粉色襁褓,迅速被接生嬷嬷端到姜恒眼前。


    姜恒很疲倦,只问了一句:“她没哭吗?”她记得孩子出生都是要哭的,这是孩子离开母体,作为一个独立人开始呼吸的开始。


    于嬷嬷喜滋滋道:“哭了两声,哭声好得很,娘娘是太累了没听到!”


    姜恒这才放心。


    “皇上、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都到了正殿,奴婢这就把小公主送过去。”姜恒略一犹豫,皇上会喜欢吗?反正她看了一眼,以她的亲妈眼,暂且没看出这个红彤彤的宝宝像皇上。


    皇上会不会觉得有落差?


    于嬷嬷只以为信嫔娘娘不舍得,就又让姜恒看了片刻,这才道:“娘娘先歇着,奴婢带着乳母送公主去拜见皇祖母和皇阿玛。娘娘放心,公主还小,奴婢很快就将公主送回来。”


    姜恒想,反正也是跑不掉的,那就让皇上见吧。


    事实证明,亲妈眼还是不如亲爹眼,更不如亲奶奶的眼。


    粉色的襁褓被捧到后宫三巨头的眼前时,皇上尚没看清的时候,太后就已经斩钉截铁道:“跟皇上小时候极像。”其实太后原本想说,侄女像姑姑,跟五公主出生时候很像,但这样大喜的日子,太后就先不提已经不在了的女儿,只转口道跟皇上很像。


    而皇上都不用看就觉得像。


    他先看了一眼跟进来的于嬷嬷。


    曾经收到皇上秘密指令的于嬷嬷,当然知道皇上这一眼是什么意思,于是借着说话连连点头。


    意在告诉皇上,信嫔娘娘很好。


    皇上低头细细看着红红一团的孩子。人道孩子是父母的心头肉,大概就是孩子出生时,是这样柔软红红一团的缘故吧,看得人心软极了。


    “皇额娘,要不把孩子送回去吧,正殿总不如东配殿里头暖和。”


    太后今日得到消息,连衣服都特意换过了才出门,没有穿今年年节下流行的金线硬织的大衣裳,而是换了件家常布料极软还下过水的衣裳。


    这会子太后正把大氅解了,然后从乳母手里接过孙女来抱呢。


    听皇上这么说,也就恋恋不舍又抱了会子,就命乳母将孩子送回东配殿去,太后又问起于嬷嬷信嫔如何。


    刚开口问了一句,就见皇上也往外走去。


    太后一怔,不由道:“皇帝。”刚生产过的产房可去不得。


    她没有说出来,但皇上也明白太后这句话的意思,于是摇头道:“皇额娘,朕不进门,只是与她隔窗子说句话。”


    不听听声音还是不能放心的。


    苏培盛掀开帘子,皇上就见满目晶莹漫天飞雪。


    乳母在后面跟着,不敢越过皇上走,皇上就回头道:“快些回去,公主还这么小,如何受得住外头寒气。”


    乳母这才健步如飞绕过回廊将公主抱回去——入冬后,永和宫各条步道回廊早都铺了粗布,四角用青石板压得结结实实的,就是防着冬日结霜,避免信嫔娘娘滑倒。


    而皇上则慢慢走过回廊,停在窗下。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半晌皇上才隔着窗道:“外面下雪了。”


    东配殿内此时服侍的人,都已经听乳母说起,皇上要隔窗来跟信嫔娘娘说话,早都屏气敛声起来。


    于是皇上声音清晰传到内室。


    姜恒听皇上这么说,就问道:“那皇上站在外面岂不冷?”


    从于嬷嬷起,到外头苏培盛,都叫这两句对话整的不会了:皇上,您这会子不该慰问下刚生下公主的信嫔娘娘吗?而娘娘您不该赶紧表达下生下龙嗣的辛苦和艰难吗?这都是什么对话啊。


    好在这两句奇怪的话后,两人就进入了正轨。


    皇上隔窗安慰了姜恒一会儿,听她气息有些弱,还要努力回话,就道:“朕说你听着就是了,不必非要应答。”又喜悦道:“敏敏很漂亮,很像朕。”


    姜恒惊讶:这刚出生的小姑娘,皇上是怎么看出来很想您的?这是什么滤镜眼睛啊,只能希望敏敏眼神不像您了。


    皇上又嘱咐了她几句好好歇着,让宫人好生看顾后,才又回到了正殿。


    “今日皇额娘也候的累了,儿子送您回去吧。”又对皇后道:“皇后辛苦,也早些回去歇着。”


    太后这心里焦着等了一日,终于盼来了好的结果和孙女,也是有些神倦力乏了:“如今已然入夜了,那就都先回去。明儿皇上下了朝,跟皇后一起来慈宁宫——该商量小公主的洗三了!”


    皇上皇后都应下。


    姜恒原是累的要睡过去,但还是等了一会儿,听说三大神都离开了永和宫,这才让于嬷嬷把孩子抱过来。


    她与于嬷嬷早商量好了。孩子刚出生总要自己喂几天的,现代科学表明,母乳中有不可替代的抗体,能增强孩子体质。尤其是亲娘的初乳。


    姜恒虽没法给于嬷嬷将科学道理,但于嬷嬷不是死守宫规的人,只以为信嫔娘娘头一个孩子心疼,要喂就喂几日吧。而且娘娘体质很好,又是足月,让小公主吃两日母乳也好。


    那种生母喂养的孩子更健壮的偏方传言,于嬷嬷也听过——妃嫔们为了自己的孩子,总是什么偏方都要听一听的。


    这宫里孩子养的精细,从出生起一个皇子公主就有四个乳母四个保嬷嬷看护,更不用提渐渐长大,配上的足额宫女太监了,真是娇贵的很,恨不得路都不用自己走。


    可宫里孩子就好生病,有的妃嫔打听了外头庄户上的事儿,听闻外头妇人养孩子粗糙,更是不用乳母的,就觉得或许村妇自己喂养,所以孩子才健壮。


    这是一重传言,还有的偏方,说是要喝什么鹿奶豹子奶的,真是什么法都有。只喝几天母乳都算不上出格。


    于是姜恒是等着孩子出生半个时辰后,自己喂了一回,这才撑不住睡过去的。


    十二月十七日,终于睡醒的姜恒,把昨夜的事儿都想了起来。又看座钟上也不过才七点多,按说正是冬日晨光熹微的时候,窗外绝不会这么亮。


    “昨儿是下了一夜大雪吗?”亮光是从窗外反射进来的,照的屋子一片亮堂堂,像是她如今的心境。


    “是啊,外头厚厚一层雪呢。”秋雪的气色,简直比腊月里外头挂的红灯笼还红润,姜恒看着她兜不住笑似的面容,不由也笑了:“把敏敏抱来我再瞧瞧吧。”


    孩子满月前,是不会挪到后殿去住的,就住在这东配殿里。


    很快乳母就把孩子抱了过来。


    姜恒极轻极轻戳了戳她的额头,昨儿太忙乱了,竟没来及跟女儿好生打个招呼:“敏敏,你好啊。”


    时隔一年半后,终于再次看到京城大门,观保再稳重,也是难掩心情激荡——终于,终于到家了啊。


    尤其是他心上还记挂着一事:女儿有孕,算着十二月里就要临产,他生怕自己赶不上洗三礼。


    要不是路上因风雪天气耽搁了些时日,其实他该早七八天回来的。


    此时当真是归心似箭,恨不得立刻回家去问问夫人,女儿在宫里情形到底如何。到底这一年多的书信往来,都只能说个大概,又恐书信万一出了岔子落于人手,都只能说些套话官话。


    只是观保再归心似箭,也要跟大禹一样,过家门而不入,先直接到宫门口去递折子,看皇上是否召见。


    若是皇上召见,就入内奏对,若是皇上让他先回去,他才能回府。


    观保早于昨日让小厮快马先赶回家去,让家里预备好马车来城门口接他:并非他架子大,而是需要一架马车整理下官服仪容好见驾。


    总督自有规制内的随行护卫。入城门也有单独的通道,很快就进了京城。


    府上的马车也早早候在城门内了。


    “怎么你来接我?年下家中事正多呢。”观保看清马车上跳下来接他的人,不由诧异。


    府里派了来接他的是二管事,极精明干练一个人,观保出门都忍痛没带他,正因觉得家中妻子独立支撑门户辛劳,阿玛年纪也大了,且已是致仕享福的人了,总不好让他老人家为家里内外事儿操心,于是将这最得用的人留下了,只多带了几个养着的门客相公。


    二管事扎扎实实行下礼去,声音里喜气十足:“给老爷道喜!”


    观保内心一跳:难道是……原本这二管事年过不惑还穿的红包似的,观保还以为是过年的缘故,但现在看他这种老成人把嘴咧的找不到北,就知道必不是为了过年。


    果然管事道:“老爷大喜!宫中娘娘大喜!娘娘昨日诞下公主,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母女均安!”


    人都说下雪不冷化雪冷,观保想一定是因为今日雪后寒气太重,才让他觉得眼睛里太热太潮。


    他勉强镇定下来,又清了清喉咙,这才肃了神色对着紫禁城的方向行虚礼:“都是万岁爷的洪福。”


    随后赶紧上了马车收拾起自己来:那皇上今日必是要召见他了。


    养心殿中,皇上亲自写了公主的命帖三幅,分别交给内务府、宗人府和钦天监。


    之后才坐下来批折子。


    昨儿一日,皇上倒是强迫自己批了些折子,但也没敢批什么要紧折子,只将张廷玉等人看过,需要他最后批准的各色繁琐事儿批了下去。


    观保的请安求见折子递上来前,皇上正在回复廉亲王的折子。


    先是表扬了廉亲王做得好,安南计划内政变成功,有利于大清在安南的经营。


    之后就开始问廉亲王要东西了:让他想法把当地的芒果运些进京城。


    昨日凌晨,就在姜恒惊醒还不确定是不是要生的那段时间里,于嬷嬷就跟她聊闲话分散姜恒的紧张,自然问起了方才信嫔娘娘口中念叨的芒果是什么果子。


    姜恒就道:“原是南果房之前送过一种南地的酸果干来,说是闽地督抚送进京的风干芒果干,味道酸甜很入口。我方才梦里梦见了,就忽然想吃这个。不过宫里应当只有果干,没有鲜果,倒也罢了。”


    有没有的,娘娘这生产前想吃,于嬷嬷肯定要去问问。于是等天亮了,于嬷嬷就打发人去大膳房要。


    趁着娘娘还不很疼,先吃点东西。


    果然,大膳房北方的大厨们根本没听过芒果,南边大厨们倒是知道的不少,尤其是安南厨子立刻道:“哎,芒果我们也常吃啊!之前给娘娘做糯米皮卷儿的时候,其实就想放芒果的,可惜贵国京城没有鲜芒果。这东西又不好运送。”


    最后膳房也只做了旁的酸口糕点送了上来。


    永和宫从膳房要东西不得,常青就连忙回了皇上。


    皇上问明是什么果子,就记在了心里。安南有?那不正好了,写信给老八要。要芒果还是其次,更要跟老八说一下,自己新得了一个公主,格外像自己。


    说来这些兄弟里,只有他跟老八如今膝下没有女儿。


    如今宫里发生了这样的喜事,当然要赶紧说给老八听听。


    皇上刚跟老八要完芒果,就听苏培盛来报,观保到京求见。


    “倒是巧!让他进来吧。”


    观保进门请安后,又给皇上道喜。


    所有恭贺皇上的朝臣里,皇上跟观保是正说得上‘同喜’两字的。又见观保这出去近两年,黑瘦了许多,显然是任上备竭其力。而观保也早把任上所有要事再次写了汇总经略,并这一路巡察所经之地官员的详情折子一并当面呈交皇上。


    皇上只看这两本折子的厚度,就知道他路上也没闲着:“好,朕留下细看,你且回府中歇两日,到时来参加公主的洗三礼!”


    第76章 发奖


    宫中的洗三礼,细论起来倒没有外头那样繁琐热闹。


    孩子太小,一切都以平安为要。


    尤其是这腊月里滴水成冰的,更不可能把小孩子真扔到水里去洗一遭。哪怕是热水也恐孩子着凉。


    因此整个洗三礼,跟敏敏有关的事情,就是慈宁宫送来一个金盆,让乳母将敏敏在里面放了一下。姜恒在旁边看着,也就是襁褓沾了沾盆底,敏敏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之后的流程,都是内务府对着这金盆去施展祝福去。


    虽说皇上之前急着观保回京,又令他入宫参加公主的洗三。


    但实际情况是,观保及时回了京城,也见不到女儿——哪怕是亲爹,也不可能进后宫见女儿的。


    皇子公主的洗三和满月都分大宴和小宴,大宴是前头皇上宴请宗亲朝臣们宴席,主要流程就是御赐酒席,宗亲臣子们纷纷送上赞歌祝福:恭喜皇上喜得公主,公主必福寿绵长。


    观保赶上了这洗三礼,只是作为外祖父参礼的圆满,同时收获御酒三杯,接收了许多恭喜。


    后宫的小宴才走洗三的流程。


    十三福晋等自然都要进宫添盆,对暂且见不到女儿和外孙女的觉尔察氏安慰道:“夫人别急,等满月宴的时候,信嫔娘娘抱着公主出来就可见了。”


    觉尔察氏也就笑道:“正是,虽说想得慌,但臣妇也知这寒冬腊月的,公主才降生三天,要真出来在水盆里折腾一回,才要心疼坏了。”


    待洗三结束,觉尔察氏就回到府中,开始全心期盼正月十六公主的满月宴。以至于府上这一年的春节,都过得马虎。


    敏敏的洗三礼结束后,紫禁城上下就如火如荼投入到过年的准备中。


    而整个备年和过年,姜恒都在月子中,完全不需要操心和应酬,可以说是躲了一大场清闲。


    甚至满月宴,也都不需要她来忙碌。


    太后宫里就一手包办了。


    宫中久不闻孩啼声,终于多了位公主,太后这个年就做了两件事:第一件事跟年下入宫给她请安的内外命妇夸耀自己新得了孙女;第二件事就是给这个孙女筹备满月宴。


    太后十分自然将这个活揽走了,只跟皇上道:“女人第一回 生孩子耗的时辰久,身子精力耗损自然也大,这头一遭的月子可不能疏忽了!且信嫔入宫才两年,也没经过宫中满月宴的旧例,办起来想必吃力——偏生她又是做额娘的,必然想尽心办好,不让女儿满月宴出岔子,那可是要费神了。只怕信嫔还经不起这种劳碌。罢了,还是哀家多操点心吧。”


    皇上听出了太后的口是心非。


    看额娘这样兴致勃勃的,皇上也就不戳破,只对太后做托付状:“儿子原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不好开口请皇额娘费心。”


    太后闻言更喜,非常大度摆手:“这有什么,为了自己的孙女,哀家受点累不算什么。”


    倒是皇上见太后不但一手包办,还说到满月宴后,想把孩子抱到慈宁宫带两天。就提前去跟姜恒说起此事,怕她心里过不去。


    “皇额娘久以当年朕被寄养于孝懿仁皇后膝下为憾,便是十四弟不在京中,皇额娘也不会让恂郡王府上的孩子常日留宿慈宁宫,正是免了母子分离之意……皇额娘将咱们敏敏抱去顶多也只是小住一两日。”


    姜恒见皇上跟她绕圈解释,不由笑道:“太后娘娘喜欢敏敏,常抱去也好。臣妾第一回 养孩子,要是有什么没想到的,太后娘娘瞧出来早指点就好了。”


    她是真觉得没关系。


    现代职场人结婚生子,谁不求着盼着两边老人给带孩子啊,不然怎么开交?有的孩子是高需求宝宝很难带,要是指望当妈的一个人带,就没白天没黑夜的,早晚要累崩溃。尤其是产假结束后,更盼着有一边长辈能来搭把手,哪怕是只帮忙看着家里阿姨带孩子呢,也比单独把不会说话的孩子跟阿姨单独放在家里强。


    所以姜恒觉得,太后愿意带孩子,愿意承担指挥内务府办满月宴的麻烦,她是很轻松并喜见的。


    与宫中视孩子做唯一,最怕的就是孩子被抱走的嫔妃不太一样,姜恒因过去的生活,是从心底早就接受了,生完孩子五个月正常上班后,基本孩子就要托付旁人养了。


    做母亲也是要有自己生活的。


    “倒是有一事,臣妾想请皇上替臣妾向太后娘娘开口。”


    皇上点头:“是满月宴的事儿吗?你有什么想添的?你不好跟皇额娘说,朕去说。”信嫔总是想法多些,皇上很不介意听听她的意思,给女儿的满月宴添加点新意。


    这回皇上却是猜错了,姜恒的新意并不打算用在让敏敏的满月宴与众不同上,她就盼着她健康茁壮成长就好,出风头这些都排不上号。


    姜恒摇头道:“不是满月宴的事儿,臣妾是舍不得于嬷嬷。”


    自打她有孕,内务府就按照妃嫔有孕的旧例添了人手过来。皇上早说了,这些人里你有喜欢的就留下来继续使,先留熟惯的人手,公主的人手另外再配去。


    因原本永和宫的宫人是供应嫔妃一人的,她从后殿搬到前殿,后头基本上只留下两个看屋子的人就够了。


    现在可不成。


    整个后殿正屋被改造成适合养育公主的房舍构造,将来公主会在这里长大活动,自然又需要一套人手。皇上吩咐过内务府古嬷嬷也吩咐过张玉柱,宫女太监多带些可靠的来,让信嫔自己选。


    姜恒道:“旁的宫人,臣妾看着好的,自己做主就留下了,打发人向内务府说去就是了。可于嬷嬷却是太后娘娘身边有品级的嬷嬷,臣妾当然不能做主。”


    皇上随口道:“皇额娘原就说过,于嬷嬷会照顾孕妇和孩子,想来乐得让她继续在这永和宫——当时原就是不放心你这里,才让她过来的。”


    姜恒笑眯眯:“太后娘娘之前懿旨,可是让于嬷嬷先陪着臣妾前三个月,后来又延了这几个月,于嬷嬷多辛苦了这么久,还是皇上开口显得正当些。”


    其实于嬷嬷继续留在永和宫,是太后处、永和宫和于嬷嬷本人三方都愿意,都默认的结果。


    只是经过皇上御口镀金,才是对于嬷嬷这近一年辛劳的表彰。


    否则黑不提白不提从太后慈宁宫人,变成了永和宫人,显得犯了错降了等儿似的。


    果然,皇上开过口后,太后的慈宁宫、皇后的承乾宫都特意给于嬷嬷送了一份厚封奖赏,姜恒这里也早就准备好了,除了真金白银的谢意外,还有一份适用于嬷嬷的礼物。


    这日于嬷嬷在后殿检查公主的用品,从贴身的小被褥到大件的悠车,她都凭丰富的经验一一验过去,不放过一点儿细节。甚至悠车里里外外,她都带了小丫鬟用手摸过,用自己的皮肤来感受这上面没有一丝木刺儿,免得伤了小公主。


    花了整整大半日的时间,午膳都没顾上吃。


    秋雪来请了两回,见于嬷嬷专注,也知她的脾气,不把事做完也不能安心用膳,就把于嬷嬷菜饭的份例先煨在小茶炉上了。


    果然于嬷嬷是直到都做完才出门。


    待她出门的时候,就发现这永和宫有些不一样了。


    所有台阶处都加了一道斜坡,看起来是用泥浆石灰伴糯米刚浇出来的,斜坡上还有一道道的浅纹。


    秋霜站在门口接她,笑吟吟道:“嬷嬷,咱们去前头吧,娘娘说给您备了份礼。”


    于嬷嬷暂时不知道这些斜坡是做什么用的,依旧拄着拐上下台阶,然后跟秋霜一起走到前殿,她生性要强,虽然走的快了胯骨处会有些隐痛,但她已经习惯了,且不愿意在人前做出慢腾腾的样子来。


    她进入内殿,就见屋里放了一把模样奇怪的带轮子的椅子。


    其实为了这把轮椅,姜恒与造办处商议改进好久了,终于在孩子都出生后,造办处也产出了这件轮椅。


    其实轮椅这种东西,在古代出现的很早,比如孙膑就坐着能被人推来推去的木轮车。诸葛孔明也曾研究过四轮车。


    但以于嬷嬷的性格,又不是站不起来不能走,让她一直坐着被人推来推去,她只怕不愿意。


    姜恒让造办处做的这个轮椅,可以说是为于嬷嬷量身定做的,一半像轮椅,一半像之前英吉利送的转椅,轮子非常轻巧容易转动——于嬷嬷跟一般腿坏了的人不同,她腿脚力气是没问题的,只是摔坏了胯骨。


    “之前嬷嬷一直陪着我住在前殿倒也罢了,可现在孩子的住所在后殿,嬷嬷每日都要来回跑,还是用上小车吧。”姜恒曾问过刘太医,似于嬷嬷这种胯骨旧伤的人,走多了路走快了路应当都会有些疼痛。


    姜恒示意秋霜坐上去演示了一下,这藤质的小车轻便灵动,还能用自己的手来转动轮子,也不必总跟着个人负责推车,完美符合于嬷嬷要强不愿意扰人的性格。


    于嬷嬷只觉得心里头说不出的热乎。


    她立刻就想到了所有台阶旁浇筑的一个缓斜坡是怎么回事,想来就是方便自己这轮椅上下的。而斜坡上做出的浅浅一道道沟壑,应当是防这轮子滑了的。


    见于嬷嬷眼中似乎含泪,一直不说话,姜恒就认真道:“嬷嬷之前各种为我考量,永和宫一应细节都替我想到了。我这也是投桃报李,嬷嬷别多心。”


    “娘娘的一番苦心,老奴怎么能不懂。”于嬷嬷回神,大方爽朗道:“也好,孩子们都长得快,不出两年公主就会走会跑了,到时候奴婢拄着拐可追不上小公主,且得坐着这轮车呢。”


    慈宁宫中,太后又想小孙女了。


    “还有两天就过年了,大年初一起,哀家这慈宁宫就断不了人了,必是忙乱的很。赶紧趁现在还清静,将敏敏抱来陪陪哀家。”


    乌雅嬷嬷答应着。


    自打十二月十六日夜,信嫔娘娘诞下小公主后,太后娘娘这是第三回 要接小公主过来玩了,每次都是乌雅嬷嬷亲自带人去接,然后永和宫内的乳母保嬷嬷也奉命跟上好几个,浩浩荡荡一个队伍回来慈宁宫,


    乌雅嬷嬷到永和宫的时候,就见自己前同事坐上了一把古怪的椅子。


    “哟,这是什么新鲜东西?”


    于嬷嬷是故意开着自己的新车出来接她的,展示给乌雅嬷嬷看。


    乌雅嬷嬷笑道:“你倒是很乐呵,都坐上轮车了?”从太后宫里到嫔位宫里,于嬷嬷的品级其实是降了的——毕竟嫔位这里最高的品级,也抵不上太后宫里。


    但乌雅嬷嬷看于嬷嬷眉眼间痛快多了。


    到了她们这个年纪,就知道人要活一个痛快多重要也多难。


    乌雅嬷嬷也替她欣慰,就道:“带我进去给信嫔娘娘请个安,我奉命接小公主过慈宁宫去。”


    姜恒正坐在床上,闲闲看两页书,听说乌雅嬷嬷来接孩子,就笑道:“劳烦嬷嬷了。”


    其实第一回 太后来接孩子的时候,姜恒还有点吃惊的。


    不是说满月前的孩子最好不出门吗?这宫里如此宝贝孩子,太后更是如此,洗三的时候都不让敏敏去走流程,生怕人多了吓着她,又恐沾了水冻着她,想的比姜恒这新手母亲还周到,怎么这会子还让人来抱孩子走?


    等了解孩子是怎么被转移到慈宁宫后,姜恒就觉得自己多虑了,同时还感慨起古人的智慧来。


    他们居然设计出了恒温箱的雏形。


    据说前明时,就有早产的皇子公主,因一直养护在温度高的小屋里活下来的记录。经过这些年,太医院就研究出了类似保温箱的发明,但是放大版,是保温轿。


    乳母抱着皇子公主坐进去,基本是一种乳母觉得略有些热的程度,孩子就觉得刚好,不会风寒。


    太后就用这种保温轿来接小孙女。


    姜恒看了这种大型设备,当即放心,干脆地把女儿送去祖母那玩。毕竟现在的敏敏,也不会跟她互动,也不会想找妈妈,基本都是吃吃睡睡,估计她连自己在哪儿都不知道。


    乌雅嬷嬷出门来,见于嬷嬷自己‘驾驶’着小车吱溜溜跟在旁边,不由又是好奇又是喜欢:“这小车看起来倒好,省了腿脚了——你起来给我坐一会儿吧。”


    于嬷嬷震惊:“你这也是人话?让个残废站起来给你让椅子?”


    乌雅嬷嬷笑道:“你也能叫残废?我记得有回你急了,拄着拐跑的比我还快呢!快起来让我坐坐试试,我还急等着送公主回慈宁宫呢。”


    两人显而易见关系极好,乌雅嬷嬷看起来都要动手扒拉人了。


    这轮椅既然是为于嬷嬷特制的,后面就正好有卡槽卡住她的两支拐,此时于嬷嬷无奈,只好取下拐杖站起来,让乌雅嬷嬷坐下来回滑动了一会儿。


    待乌雅嬷嬷护送小公主到了慈宁宫,太后早已经换了柔软干净的家常衣服,指甲套早摘了不说,还对着光滑的绸缎试了试自己新修过的指甲,确定指甲不会刮伤孙女嫩嫩的小脸。


    此时满脸是笑的伸手把敏敏从乳母怀里接过来,迅速沉浸在含饴弄孙的快乐里。


    直到敏敏到了要吃奶的时辰,太后才想起来,问乌雅嬷嬷:“哀家实在喜欢敏敏,接的次数多了些——你瞧着信嫔没什么不高兴吧。”


    乌雅嬷嬷摇头:“一点都没有,奴婢看着信嫔娘娘是打心底里乐意多一个人疼小公主。”


    后宫里嫔妃生活是极狭窄的,久而久之性子也窄了起来,所以有孩子的常将孩子视作唯一的寄托和唯一的眼珠子,旁人碰不得。


    太后莞尔:“原本皇上来说,信嫔乐意让哀家多带带孙女,哀家还以为里头有他宠爱信嫔才格外替她多说好话的缘故,但你瞧着也是如此,可见她是个好孩子。”


    乌雅嬷嬷道:“信嫔娘娘心量是大,不是那等窄性子的人。奴婢今儿还见了一物,听说是信嫔娘娘特意让造办处给于丝做的呢。”


    就将轮椅之事说给太后娘娘。


    她说的有趣,太后就道:“听着倒是有意思。之前皇上送来给哀家的什么西洋转椅,哀家就不喜欢,滑的太快了,总都担心一个不防备摔了。但听你说这个倒是稳固?那叫造办处给哀家也做一个吧。”


    乌雅嬷嬷瞠目:她顶多是坐下试试,可太后居然要个轮车搁在慈宁宫里?


    这轮椅明显是给胯腰或是腿脚有问题的人做的,所以造办处哪怕做出了这种新东西,也没有如以往一样呈给太后皇后,又不是不要脑袋了,谁敢给太后送个轮椅啊,难道是咒太后把腿摔了吗?


    太后道:“哀家不忌讳这些个,新鲜玩意儿就弄一个来看看嘛。”


    而公主被乳母抱回来后,太后又立刻放柔了声音:“来,敏敏,让皇祖母抱抱。”抱过来又笑着自问自答:“谁是最乖最好看的小公主?哦,是我们敏敏啊。”


    这语气甜的都没头脑,以至于乌雅嬷嬷这种熟惯太后脾气的人都惊的一毛一毛的。


    乌雅嬷嬷心道:自打有了孙女,太后常用叠词哄孩子,整个人都似乎变得年轻活力了似的,怪道生了童心,听说了新鲜东西哪怕是轮椅也要弄来试试。


    慈宁宫中太后忙着带孩子,姜恒则对秋雪道:“正好敏敏不在,有一日大空,可以洗个头发。”


    秋雪抿嘴笑:“娘娘还是这样爱洁,好在娘娘是寒冬腊月坐月子,这要是夏天,又不能见风沾水,又不能用冰的,岂不是要把娘娘腻坏了?”


    姜恒叫她说的都打哆嗦:“别吓唬人。”这比鬼故事还吓人呢。


    秋雪就出去准备藁本白芷粉去了。


    从刚怀孕起,姜恒就在发愁卫生问题:孕期也罢了,她愁的是坐月子的一段时间。


    这会子没有什么科学坐月子,就是老老实实坐着。满宫里人看着,必不会让她按照之前的频率沐浴。


    还好机器猫似的于嬷嬷给她解决了这个问题:“不知是不是住在这永和宫的娘娘,性情都差不多。太后娘娘也是极爱洁净的。娘娘放心,到您不能沾水的时候,奴婢给您准备藁本白芷粉。”


    姜恒又点亮一点知识点:原来这会子就有干洗头发了。


    甚至因洗澡不便,干洗头发的各色药粉在宫外其实更为流行,当然最流行的还是无成本的篦头,不用水也不用药粉,只用篦子将头发里将灰尘皮屑等篦出来就算完。


    但篦发是解决不了油的问题的。


    姜恒在孕晚期就用上了太医院所出的精品藁本白芷粉。


    一般市卖的药粉不够精纯,需要扑在头发上,过一夜后再用篦子将药粉梳了去,太医院的却不然,只需要均匀洒在头发上,然后用布包起来,半个时辰后取下来,细细梳一遍头发,头发就没了油感,变得蓬松干净起来。


    这简直是姜恒最想带回现代的东西之一了:女孩子谁不知道洗头的麻烦,出门见人最麻烦的就是洗头吹头。


    姜恒包着头的时候,就见于嬷嬷转着轮椅进来了——宫里的门槛都是榫卯结构可以拆卸的,尤其是后宫的门槛,更不是钉死的,毕竟妃嫔们怀孕到了晚期,万一没看到脚下,被门槛绊倒了就是大事。


    如今永和宫的门槛就都是白日拆了,晚上关门闭户的时候再安排,方便于嬷嬷开轮椅。


    “今年咱们宫里倒是省事了。”于嬷嬷道“娘娘在坐月子,公主还没出满月,都是不能挪动惊动的。方才养心殿苏公公还亲自来了一趟,传皇上的意思,今年咱们宫里,除了除夕的席面,旁的都保持家常不动为好。”


    姜恒不知道皇上是不是又算卦了,算出个以静制动来。


    但她乐得不动。


    姜恒看着外头:其实也不少年味,她是十二月十六才生的。其实刚进十二月这腊月份,宫里就开始换红灯笼,宫女开始扎红头绳了,桃符也已然换过。


    过年氛围不少,只是少了各种繁琐礼节,正好了。


    她就笑道:“旁的都可以省,发过年红封不能省。这一年宫里人为了我和敏敏,也是快忙碎啦。”


    于嬷嬷这种得了好几重大赏赐的连忙道应该的,秋雪秋霜也在旁笑道:“娘娘忘了不成?就为了娘娘平安诞下公主,皇上下旨赏了永和宫上下半年的月例银子!太后与皇后娘娘处又赏了四季衣裳和金银锞子。更别提娘娘也给我们加了两月的月钱了,早就足够了。”


    姜恒摇头:“那是喜气,跟咱们宫里早就定下的年终奖怎么一样。我那活页册上都记着呢,这一年来谁出力多,谁又多担了差事。敏敏刚落地,皇上早说了为给敏敏积福,今年过年宫里是不许重罚宫人的,有过不罚也罢了,总不能有功有苦劳不赏赐。”


    秋雪跟姜恒更敢说话一些,就笑着福身道:“娘娘要赏奴婢们,奴婢当然欢喜,只是想着娘娘要不留着银子,给咱们公主当嫁妆吧。”


    姜恒笑道:“等满月时收的礼就够了。”


    敏敏的满月是正月十六。


    正好宫里过完了上元佳节。


    正月十六这日晌午,皇上下了朝亲自过永和宫来。


    彼时姜恒已经换好了衣裳,准备带着女儿去参加满月宴了,听闻皇上到了不由奇道:“皇上怎么还过后宫来了。”


    宫中摆宴从来是内外分开的,比如除夕夜,皇上会在乾清宫正殿开大宴,后宫宴席,则基本都是定在东六宫北侧的重华殿。


    宫中皇子公主满月宴也是如此,当然孩子的满月宴,一般不摆在乾清宫,恐孩子幼小压不住,都是摆在寿绥殿,取长寿平安之意。在喜庆事儿上,皇室跟民间也没什么区别,都是当爹的添了孩子,请亲友们吃顿饭喝顿酒,亲友贺喜一下,跟洗三差不多,根本看不见宝宝,全程都围绕着父亲转。


    后宫里则是女人们扎堆祝贺,她们倒是可以看看新生儿,但因孩子小,也只会抱出来展览一圈就抱走,剩下的大把时间,留给大家夸夸。


    姜恒去看座钟:“这个时辰,皇上应该去寿绥殿了吧。”


    皇上今日罕见穿了身朱色龙袍,对她道:“无妨,让他们先等一会儿。朕送你们母女到重华宫去。”


    姜恒莞尔:是啊,她倒是忘了,这位的身份不是待客的父亲,还是皇上。王公大臣们等他原就是一种习惯,一切时间轴都围着他来转。


    而皇上正凝神看姜恒抱着孩子:她带了卧兔昭君套,敏敏也带了一只毛茸茸的虎头帽,相映成趣。


    看着母女两人,皇上就觉得心里很满足。


    第77章 规格不对


    重华宫。


    受邀前来喝四公主满月酒的内外命妇都先往东配殿‘葆中殿’去用茶。


    觉尔察氏眼角眉梢都带着笑,与人寒暄都带着极正当的喜意。


    以往入宫探望女儿,都是觉尔察氏自个儿入宫。但这次是满月酒,就不只觉尔察氏,婆母齐佳氏也入宫来。老夫人辈分高,是今日满月宴主角之一信嫔娘娘的祖母,许多进门的命妇,都会先问好一声道两句恭喜。


    同族或是亲眷就坐在近处说起话来。


    来喝满月酒,说的就都是育儿话。


    十三、十四两位福晋在宫里来往太熟了,到的就晚些,进门见到觉尔察氏婆媳俩人就过这边来打招呼,十四福晋更是直接唠起了家常:“老夫人近来身子如何?夜里胃疼的老毛病可好些了吗?”


    可见熟络。


    十三福晋则就着跟觉尔察氏寒暄,避开人声鼎沸轻声道:“我听我们家爷说,朝上正在议观保大人的爵位。”


    觉尔察氏当然上心:这满朝文武用心当场,固然是忠君爱国,但谁不盼着有功得爵升官?且爵位跟官位又不同了,是能传给子孙的。


    观保离京两载,治水有功,爵位自是要往上动一动。


    据观保自己算着是能升一大等,应当有三等伯爵这样子。然而他回京的巧,正好女儿诞下公主,兼之他又是明显黑瘦了回来的,皇上肯定在情感上更感动一点,于是大胆推测了下,自己可能会得个二等伯爵。


    然而十三福晋轻声道:“听我们爷说,皇上定的是一等伯。”


    觉尔察氏好悬没露出诧异来:这是不是有点高了?


    她刚想再托情问十三福晋些细节,就有宫人前来宣宴席将开,宫中已有主位娘娘到了,请诸位夫人也入正殿稍候开宴。


    从东配殿到重华宫正殿,内外命妇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更有秩序的等罢了。


    太后这样身份高贵的主持人,一定会卡点到的。


    宫中其余嫔妃倒是先到了——如今齐妃在圆明园奉旨‘照看’虚弱的年嫔,宫中只有熹妃和裕妃,两人坐在最上首,与各位宗亲夫人及诰命们寒暄。


    进正殿后,就不那么自由了,各自按宫女指引坐下,觉尔察氏跟十三福晋被隔开来,没法交流,还有些遗憾。


    然很快,她的遗憾就变成了警惕。


    只听一命妇忽然出声道:“熹妃裕妃两位娘娘都先到了,倒是信嫔娘娘还未到呢?可见这是公主的满月宴,信嫔娘娘自然要贵重些了。”


    其实信嫔晚一点过来,原是人人默认的:毕竟信嫔不是自己来,还要带着刚满月的女儿一起来,自然要到的稍微晚一点,也免得公主一直在陌生人群里呆着,或是受了风或是受了惊吓的。


    且宴席主角晚点到也是宫里的潜规则。


    但被人当众点破这种潜规则,还用这种‘哦,果然高贵了,别人果然都不如信嫔’这样阴阳怪气语气一说,氛围顿时就怪了起来。


    觉尔察氏认清说话的人就烦:说话的吴夫人其夫君正是前任治河总督,因有些河道上的坏账才被皇上夺了治河总督的位置,只好守着家里原有的爵位撑架子,权势大不如前,因此,这两年吴氏在宫外各种社交场合见了觉尔察氏,都要呛两句。


    谁能想到,这回直接进宫来呛人来了,还直接在满月宴上挑事。


    觉尔察氏心里给吴氏刀刻斧凿般记了一笔仇:之前观保在治河任上,觉尔察氏顾忌着夫君名声,不好直怼前任治河总督的夫人。这会子观保可都圆满完成任务归京了,觉尔察氏决定下回见了吴氏,一定给她个深刻的教训。


    电光火石间记了仇后,觉尔察氏还是先将注意力挪回到现在,想着怎么帮女儿抹平这个场合。她心里倒有许多替女儿分辨的话,但正因她是生母,反而不好开口了。


    好在瓜尔佳氏亲眷多,十三福晋十四福晋两位重量级人物也在,都可以出面解一解场子。


    然而所有要救场的人,都不如本人变成被拉踩对象的裕妃开口快。


    裕妃可是不做垫脚石的人!她直接就转向吴夫人,显然还不认识这位是谁,直接就道:“这位夫人倒说的好笑。这原就是公主的满月宴,信嫔母女不贵重,难道你贵重啊?怎么早到这会儿给你委屈着了?”


    吴夫人给噎的极不忿,想要说话分辨,就听旁边熹妃也缓缓开口道:“公主年幼,信嫔是奉太后娘娘旨意晚到些,凡事以公主为要。吴夫人想是外命妇,不知宫中事。”


    比起裕妃的犀利,熹妃这种直接把太后抬出来的举动,倒是让吴夫人嗫喏,不做声起来。


    觉尔察氏见吴氏不再说话挑事儿,心却只放下一半。


    女儿这到的实在是晚了些,怎么回事呢?看时辰,只怕一会儿皇后娘娘也该到了,绝不能到的比皇后还晚啊,否则必有人要说信嫔生下公主后恃宠而骄。


    就在觉尔察氏担心时,就听到了通传声。


    “皇上驾到!信嫔娘娘到!四公主到!”


    重华宫门外,姜恒听到苏培盛中气十足的通传后,其实还是怔了一下的:在永和宫,人人都直接称公主,皇上太后和她自己,都直接叫敏敏,此时骤然听到序齿,倒是很新鲜。


    她是有点新鲜感的看着女儿,里头的命妇可就是极震惊了:皇上怎么来到这重华宫了?皇上不该去前头寿绥殿吗?


    一时命妇们也不知该从何处见驾行礼,原本命妇们就没有见圣驾的排演!


    好在苏培盛已经在安排了:“诸位福晋夫人,于殿内行礼即可。”众人才都有序立好,向着门外请安。


    内外命妇皆在,皇上不会进殿内,就将姜恒送到院中。


    临走前,见女儿娇娇嫩嫩一张睡颜,不由摸了摸敏敏帽子上的小虎头。大约是这一摸还是惊动了小孩子,敏敏睁开眼来。


    才满月的孩子其实眼神还不太好,也基本不认人,更不会伸手要抱抱。


    在姜恒看来,敏敏就是忽然醒了,转转眼睛,然后扭一扭被裹得紧紧的小身子而已。却听旁边皇上无奈道:“非要阿玛抱一抱吗?好吧。”皇上把手炉递出去,伸手接过女儿,然后继续对姜恒‘无奈’摇头:“小孩子娇气,也没有法子。总不好见她在这满语的日子哭起来的。”


    姜恒:……


    她明明看着女儿对这个怀抱无甚感想,很快又闭上眼睡过去了。


    而皇上看到敏敏又闭上了眼睛,反而满意道:“果然朕一抱就哄好了,没有哭。”


    姜恒心里默默道:皇上您开心就好。


    皇上将女儿交给乳母,又对已经睡过去完全听不到也听不懂的女儿道:“好孩子,阿玛晚上再看你。”再对姜恒嘱咐:“虽是敏敏满月喜宴,但也只好少饮一杯,身子要紧。”


    且说命妇们虽是在殿内行礼,但眼睛还是能看见外面院中情形的:就见皇上跟信嫔在院中说了好几句话,甚至亲手抱了抱女儿才起驾去前头寿绥殿,都不由咋舌。


    觉尔察氏一整颗心都放下了:她说呢,女儿应当不是那种生了皇嗣就飘起来摆架子迟到的人。这回晚到了一点,果然是有缘故——皇上就是这缘故!


    放心后就拿眼睛去扫吴夫人:方才不是话里话外挑信嫔来晚了吗?那这意思就是皇上来晚了?你要是有胆量,就等会儿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到了再挑一遍。


    吴夫人没胆量,吴夫人已经吓得脸都白了。


    命妇们起身后,她就坐回属于自个儿的位置再不开腔,同时在心里默默祈祷,今儿自己这几句发言,不会有人传给信嫔,信嫔不会告诉皇上。祈祷好几句后,又觉得希望不大:旁人不传话,这觉尔察氏跟自己是早有旧怨的,作为信嫔的亲娘哪有不传话的道理。


    于是吴夫人心里火煎似的怨恨自己:逞口舌之快干什么啊!原想着借两妃的不满来压一压觉尔察氏的,结果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现在止不住在这里担心,自个儿方才的话传到御前,连累了家里丈夫儿子们的前程。


    命妇们都是石青色的深色衣裳,吴氏越想越后悔,整个人脸都悔的跟衣裳相配起来。


    之后太后如何进门,众人如何起身行礼,太后如何宣布开宴,整场满月宴如何热闹,吴氏都恍惚的未注意到,只是木偶一样,随着众人或是行礼或是举杯,喝下去的酒跟喝热油一般。


    吴氏恍惚的没注意整场满月宴的进展,但其余内外命妇可是都注意到了。


    这满月宴的规格,可不只是嫔位生女的规格。


    满月宴后,按照旧例,娘家女眷可往永和宫一坐。


    “这样的满月宴,不是娘娘向太后和皇上要的吧?”


    托康熙爷多子多女的缘故,命妇们入宫参加满月宴的机会实在多,也就把满月宴的规格研究的很清楚。


    尤其是老夫人,年龄摆着这里,那真是从康熙爷大阿哥开始就进宫参加满月宴了。


    康熙爷如今序齿的皇子公主已经数量颇丰,但其实也只占他产生的一半,幼儿夭折的,也有不少,但那些凡是过了满月也都是要摆酒的。


    故而老夫人是结结实实给爱新觉罗家陪了四五十回满月宴。


    那真是经验丰富,一打眼就知道这满月宴是什么规格。


    皇后嫡出皇子自不必说是最尊贵的一层,之后妃位乃至贵妃位所出子女是一等,嫔主位是一等,贵人等不入主位的庶妃又是一等了,各有各的规制。


    但方才四公主的满月宴,明显不是嫔位,而是照着妃位那一档走的,明眼人只看内务府送来的金器数量就看得出来。


    这就跟诰命夫人朝冠上的珠子似的,几品顶几颗,是再不能错的。


    故而齐佳老夫人和觉尔察氏进得门来,见除秋雪秋霜外其余宫人都退下去后,第一句话就是异口同声问:“公主的满月宴这般规格,不是娘娘向皇上特意求的吧。”


    可别是第一回 有孩子,太过于心疼而求得恩典。


    姜恒无奈:“祖母,额娘,这满月宴是太后娘娘一手办的,我是昨儿才做完了月子,除了知道什么时辰抱着敏敏过去,旁的通不知道。”


    觉尔察氏也记得太后提了这么一句。


    能跟太后坐在一席上的,都是宗室里辈分高的老福晋们。觉尔察氏记得太后跟旁边坐着的恭亲王老福晋道:“福晋瞧瞧,哀家办的如何?宫中几年未有公主的满月宴了,这回正好又是正月里过年,哀家就着意添了些,大伙儿热闹些也是好的。”


    齐佳老夫人耳朵有点背,就没听到太后这话。觉尔察氏虽听到了,也不甚安心,非得听姜恒说了,不是她为公主要的恩典,而是太后皇上就要这么大办,才松了口气。


    齐佳老夫人也跟着舒了口气,但接下来儿媳妇说的话又让她提起了心。


    时间有限,觉尔察氏直接问道:“方才十三福晋给我透了个口风,说是皇上有意给你阿玛加到一等伯爵,这事儿……也与娘娘无关吧?其实娘娘在宫里顾好自己,如今再顾好公主就是了,实不必想着拉扯家里。”


    姜恒哭笑不得:“祖母和额娘不知道我的性子吗?阿玛的爵位我都不会向皇上打听,何况是借着孩子找皇上要官要爵的。”


    觉尔察氏笑道:“这不是问问才放心吗?”


    之后又肃容道:“只是这一重重的殊荣,若娘娘生的是皇子,可就热的烫手了。”


    姜恒安慰道:“正因敏敏是公主,皇上太后才会格外疼爱些。若是皇子便不会这样逾越了。额娘放心就是。”


    要是皇子,皇上必会将其列入候选人的考量。


    反而不会大张旗鼓表现出偏爱幼子,免得引起朝野动荡,让朝臣们生出歪心思来,重蹈先帝晚年的覆辙,大臣们不顾官体,钻营储君之位,只想着下注。


    姜恒是相信现在皇上的。


    在储君位上,必会十分谨慎。


    到了正月十八,裕妃来永和宫探望。


    “你这个月子做的好,躲开了多少麻烦!这个年过的,好悬没给我忙……坏了。”裕妃说话爽利也不太防头,差点就脱口而出给她忙死了,好在想起这是正月里,又及时拐了回来。


    姜恒点头:“这是皇上登基后,正经大办的第一年,想来比前两年忙乱些。”


    虽说服丧是满二十七月就正式完了,但先帝驾崩的三年内总是不好大热闹的。也就是这一年过年,才正式标志着出了‘三年孝期’。从此后康熙一朝就是历史了。年节也就恢复了以往宫廷节庆的喧腾热闹。


    热闹了人就难免累,裕妃觉得自己黑眼圈都熬出来了。


    边抱怨过年的忙乱,裕妃边细细看姜恒:前儿公主满月宴,信嫔被所有人夸气色好,可见恢复的极好。


    只是那日大宴,信嫔自是带着精致妆容的,宫中女子于妆容上都是造诣极高,哪怕熬了个通宵,也能画的红扑扑气色极好的。


    那日信嫔的好气色其实做不得准。


    但裕妃看着,今日信嫔只是家常打扮,发髻随意一挽,脸上几乎没有脂粉痕迹,就是真的了。


    裕妃就见她当真气色上佳,脸上红敷敷的,皮肤细致的几乎连毛孔都看不到,如美玉凝脂一样。


    裕妃就从吐槽过年忙歪楼到保养上:“哎,瞧瞧你这脸儿。你说我每日也都特别小心保养着这皮子了,它却偏爱闹些幺蛾子!你不知道,这秋冬天一干,小北风一吹,我脸上干的不得了,再细的粉敷上都在脸上结粒子,都不敢跟人凑近了说话;春夏倒是不那么干,但一有花粉就又红肿又痒的,还不如冬天!”


    “你有孕的时候应当减了许多养颜面脂了,但怎么瞧着皮肤比原来还好呢?你现在用什么啊,要不给我一份?”


    此时一个开小车的于嬷嬷路过,不由暗中摇头。


    裕妃娘娘这个性子,跟十四福晋还不一样,十四福晋话爽快干练,但很能抓到重点。但裕妃娘娘就常会跑偏,明明是信嫔出月子后,第一回 来探望母女俩的,却先说了一会儿过年把她累的晕头转向,接着又跑偏到保养上头去了。


    哪像昨儿熹妃娘娘过来,有一句是一句的,看似聊天,却是每一句都是该说的,堂皇正大的。


    先恭喜,再关怀信嫔和公主身体,另还提到了四阿哥听闻有了妹妹极喜欢,点出了自己儿子友爱弟妹的孝悌之道,最后又转回来,极诚恳地祝福信嫔:“公主很好,我们都想要个女儿才贴心呢。且先开花后结果,你年轻,将来再有个皇子也是自然的事儿。”


    语气挑不出一点问题来,似乎就是打心眼里希望信嫔再有皇子似的,仿佛信嫔再有皇子,不会对她的四阿哥产生威胁一般。


    于嬷嬷这种宫里熬打出来的人,都不免觉得,熹妃娘娘是个人物。


    比起来,裕妃娘娘就不走正经场面流。


    于嬷嬷却见自家信嫔娘娘也很投入跟裕妃聊闲篇,比跟熹妃娘娘在一块显见的要自在许多,连声让秋霜去取两种面脂。


    然后认真给裕妃支招:“听裕妃姐姐这话,应当是皮肤屏障受损了,该休养生息不能一直折腾——嗯,这是西洋人书里的话。就是人这皮肤啊,跟身体是一样的,不能补过了头。姐姐常年用各种珍贵的面脂敷在脸上,说不定皮肤就跟人一样虚不受补呢。不如将繁琐的保养流程都停了,只每日用点最基础的清油或是珍珠霜,让皮肤自己缓一缓说不得就好了。”


    这是姜恒前世的护肤经验。照裕妃所说,她应当是标准的干敏皮了,那脸上用太多东西,可能反而是一种负担。


    裕妃倒是第一回 听这个理论,想了想就道:“似乎是这么个道理哎,等出了正月不用见外人的时候,我就试试!”


    姜恒拿女儿举例子:“姐姐现在的脸,应当是很敏感的,就像这小婴儿——我就从不敢对给敏敏多用东西,哪怕这冬天怕她皴了脸,也只涂一点点乳脂。”


    裕妃哎呀了一声:“是啊,我是来瞧咱们四公主的,这说起闲话来都忘了。打发人去瞧瞧,公主要是醒了,我去看一眼?”


    秋雪和裕妃自己带的大宫女黄杨,在旁边都忍不住笑了,黄杨大着胆子替主子解释道:“娘娘最喜欢与信嫔娘娘谈讲,每回见了都说不完的话,竟连正经事都忘了。”


    裕妃也笑:“正是呢。原是来看公主的,你不知道,弘昼打出生起就没有姊妹,偏生年节下又见人旁的王府里,多是兄弟姊妹的俱全。这会子骤然听说有了自家的亲妹妹,那一顿饭兴奋的上蹿下跳,非要缠着我要来看妹妹。可那时候你还坐月子呢,哪里能让这皮猴往这儿跑。这不,我先来问问你,下回弘昼再回来用膳,我带他过来瞧瞧小公主可好?”


    姜恒点头:“当然好,我也有些想弘昼了。”上回见的时候,还是弘昼来吃炸鸡的时候。


    之后皇子们都跟着去了草原上,等他再回来,姜恒这边几乎就不出门了。


    秋雪往后殿去瞧了,回来回禀公主还在睡着。


    裕妃就坐的更稳了:“那正好咱们再聊一会儿啊。”又车轱辘回来:“哎呀这过年太累了,宗亲还好,常见着总熟悉些,就诰命夫人们,都穿一样的石青朝服一样画的雪白的脸,我每日认人真是费劲,说话还得斟酌着小心着别出错。”颇有种终于到了姜恒这里,跟熟悉人说痛快话的解脱感。


    “对了,你知道年后那几位圆明园答应就要进宫了吗?”


    这还是去岁过年的时候,宫中‘评优’升职,除了裕妃和姜恒这种明显升职外,还有几个编外人士入编——之前因年贵妃进言,皇上登基后也只能留在雍亲王府看园子的几个侍妾,都被封了答应。


    出了先帝三周年后,就要正式进宫了。


    姜恒当然知道,她人虽然困在永和宫怀孕生孩子,但耳朵可是一直支棱着。甚至因为人出不去,对外头事儿听得更关切些。


    “听说这次一共进来六个答应?”


    裕妃脸上洋溢着喜悦:“有意思吧,当年年氏把她们弄在雍亲王府不许人进宫也不给人位份,如今却是翻过来咯。甭管位份高低,横竖人家是得了应得的,回到这紫禁城来了,年氏自己反而去圆明园了。”


    说到这儿裕妃还纳闷:“年嫔也罢了,倒是齐妃,不知道是哪里大大惹恼了皇上,竟然也奉命去圆明园‘照顾’年嫔——这不就是一起去禁足的吗?”


    姜恒捧着茶盏未说话。


    裕妃等人不知道,她却是知道缘故的,常青既然下了注偏向永和宫,那这种‘齐妃要不利于永和宫’的要紧大情报,当然要往信嫔娘娘宫里送,也要表一表自己的功劳:正是我捉拿了中间传话的小太监,破获了一桩对娘娘不利的案件。


    故而姜恒是知道齐妃为什么被关到圆明园去的。


    齐妃可是想把年嫔弄出来,给自己找麻烦,是明明白白起了害人心思的。


    姜恒也一直把这件事记在自己小本本上。


    本质上,她绝不是一个能烧出两斤舍利子的人,反而是一个记仇的人,所以她才那么欣赏和喜欢引桥。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若是对每一个害自己的人,都拿出宽容友好的心思。那对她好的人,岂不是成了冤大头?


    齐妃这件事,姜恒是一直记得的。


    有了敏敏后,更不会忘。


    “今年夏天,说是会去圆明园避暑呢。”裕妃说的渴了,喝了一口奶茶,又想起了新的话题:“你是直接进宫,想来不知道,皇上极喜欢圆明园。原来在王府的时候,夏日能去园中住的时节,就一定会搬过去住。”


    “如今出了先帝爷三年,皇后娘娘也提过,皇上已经在叫人提前整修洒扫圆明园了。想必今夏就能过去避暑——那里可比宫里凉快多了!”


    “圆明园吗?”姜恒露出了期待的神色。


    第78章 坦坦荡荡馆


    许多人说,有了孩子日子就会过得很快。


    大抵是因为每天重复的关系。


    孩子过得很规律,旁边看着的大人都觉得一日日似乎雷同了起来。不同的便是,孩子实在长得很快。


    敏敏前三个月的时候,给姜恒的感觉,真的像一只刚出生的幼猫崽,除了吃喝睡,并不做什么其它的事情。抱着她会被她热乎乎温度贴着,心里也是热的。


    直到三个月后,敏敏学会了抬头,也学会了分辨各色的玩具,才开始跟姜恒印象里的小孩子逐渐重叠,露出对这个世界的探知和兴趣来。


    “娘娘,公主日常可以添些米糊吃了。”刘太医依旧按时来诊平安脉。他算着公主的出生年月道:“公主已经五个月了,除了乳母喂养,以后渐渐就可添加下其余的吃食了。”


    刘太医早将不同时间段要添加的食物的名称与量写下来。


    姜恒一见就笑道:“怎么,你们太医院也开始用‘军机图’了吗?”


    刘太医的图画的很规整,孩子从四个月到两岁间,什么时候添加什么食物,都用条形图标示了出来,一眼看得出,最长的条形图就是米粉(早期吃米糊,后来就可以做成烘干的米粉干给孩子磨牙)。


    真是一目了然,对着条形图的长短添加辅食就行了。


    甘特图的再现,属于皇上拿十三库买断的。故而刘太医并不知这图最早从永和宫出来的,只笑道:“可不是,如今各部都在用呢。”每年做计划做核算真是方便。将不同珍贵药材的收纳周期,替换周期都标在一张图上挂在那里,也不用像原来一样总去翻记录核对药材了。


    刘太医是受皇上指派,要负责信嫔和四公主身体的。


    自觉跟永和宫关系近,能拉的人情当然要走一走,比如现在:“娘娘,昨儿肃毅伯府上请了太医。”又忙道:“但请娘娘放心,肃毅伯并无什么大症候,只是近来总有些脾胃上头的的不合,吃两幅药调理调理就好了。”


    刘太医口中的肃毅伯,就是姜恒的阿玛观保。


    这一年的二月里,皇上抬了七八个爵位,其中就有观保,果是升为一等肃毅伯。


    觉尔察氏原本担忧的观保爵位数连跳,会引人嫉恨甚至弹劾的事并未发生。因皇上除了升级爵位,还给出了一个爵位:张廷玉赐封三等勤宣伯。


    这才是让朝野惊动的大事。


    赐爵跟升爵,绝对是两个概念。旁人是升爵,张廷玉却是崭新的爵位。


    而张家又是标标准准的文臣,算是文臣里第一个封爵的。


    且观保虽说走的是治河升级,也就是文臣治世升迁并非武将军功的升迁之路。但他是原本就有爵位的,家中原有爵位,就说明祖上仍旧是军功出身。只是升爵之路不同而已。


    但文臣竟然能得到爵位,就不是一个概念了。


    朝臣们各自心里的算盘不由乱如麻起来:文臣觉得自个儿多了激励多了通天大道,武将们不免觉得自个儿的利益受到了侵犯。


    但不管什么样的小心思,在皇上跟前都要收起来就是了:要是说出什么不中听的吵到皇上的耳朵,甚至做出什么异样表情吵到皇上的眼睛,就会倒霉。


    他们已经渐渐摸到了皇上的脉,若是什么旧例礼制的事情,皇上定夺了裁改了就不要去跟皇上争论,在这上头皇上的耐性很差,会把人削的妈不认。


    倒是有关朝政和实务,提出些中肯的意见,皇上就会拿出兴致和耐心,细细商讨,而且只要不是故意捣乱,便是提出了些不适合实行的建议,皇上也不会怪罪。


    皇上做出了偏向,只有务实不务虚才有好果子吃。那还有什么说的,朝臣们已经迅速跟着拐了弯,纷纷撸袖子深入实际工作中。那不拐弯撞到南墙上的,也就贴在墙上下不来了,很快会被分走自己的政治资本。


    姜恒再细问了刘太医几句阿玛的身体情况,以及家里旁人的健康状况:“还请刘太医素日多为我留意些。”又让秋雪拿红封给刘太医,除了给他的,还有请他带给往肃毅伯府上出诊太医的。


    刘太医忙道:“府上已然包过诊金了。”


    姜恒笑道:“那怎么能一样,这是我做女儿给的。”


    她还记得刚到这里来在储秀宫学规矩的时候,没有少拿‘我的从一品阿玛’来鼓励自己。


    现在却已经是“我的一等伯爵阿玛”了。


    姜恒都有点羡慕起自己阿玛的升职速度来。


    “娘娘,引桥姑娘来了。”秋雪带着人走进来。


    引桥穿着一件慎刑司宫女常穿的颜色黯淡庄和的灰褐旗装,头发也只是寻常宫女一般打了大辫子垂在身后。极不起眼的打扮,引桥本人却依旧亮眼漂亮,甚至比之前还好看:之前的引桥,漂亮也总藏着掖着,似乎想跟鸵鸟一样,一个猛子把自己头扎在土里。但现在,她身上怯怨之色都淡去,带着一种飒爽干练。


    姜恒见了她就道:“恭喜高升了。”


    引桥活泼泼笑道:“娘娘也知道了?我还想着第一个来告诉娘娘呢。”


    宫女大面上只分为一等宫女、二等宫女、三等宫女这三类,只有年资老行事出众者才能在二十五岁后留于宫中,升为管事级别的姑姑嬷嬷们。


    明面上只有四大等。但其实同等儿的宫女,月银是不一样的。


    这宫里宫女的月银共分为十等儿,于是私下里,宫人比的不是几等宫女,而是用你是几等月银这种细化待遇来分。


    可见银子无论何时都是实在的,做不了假的。


    姜恒对着这种岗级少薪资细的制度很熟悉:事业单位国企基本都是十七级薪资,同为科员,或是同为科级干部,年资不同学历不同拿到的薪水级别也不同。


    引桥刚刚从五级月银提到四级月银。


    在一等宫女里,四级都是最高的薪级,再往上走,就是副管事级别的三级月银了。


    姜恒早给她准备了礼物,此时推过去:“之前给你,你也不肯收,但如今要做的差事更多了,还是身上带一个方便些。”


    她给引桥准备的是一只怀表。


    “这是新的法兰西怀表,你要是觉得扎眼,就把这个送给你师父,将她带着的旧的换过来也好,又不为了炫耀,原是为了日常看时辰方便。”


    引桥过来也是有正事的。


    一来是告诉娘娘她升了一级月银的好消息,二来也是来跟姜恒依依不舍道别的——不是她要出门,而是姜恒要出门了。


    “眼见就是端午,听师父说,皇上早有旨意,过了端午后就奉太后娘娘,携宫中诸娘娘往圆明园去消暑。”


    “这一去只怕要几个月。”听皇上让内务府预备的东西,是直接连中秋都要在那过得。


    引桥眼睛里都是晶莹之色,看着姜恒:“想到要这么久看不到娘娘,奴婢心里就舍不得。”


    姜恒伸手让她到身边来。


    引桥就走过来,正好半蹲身在姜恒身边,双手扶着姜恒座椅的扶手,仰头看着她。


    如今的引桥对自己的容貌已经释怀,但明显对自己的脸容仍旧不太在意,夏日也常在外行走办差,顾不上打把伞遮一遮,于是脸上的肌肤不但晒成了一种柔和的蜜色,还多了几点晒斑。


    姜恒倒觉得这肤色很配引桥,从一只蔫哒哒的小狐狸,变成了一只茁壮成长的小狐狸。


    她忍不住像捏敏敏似的捏了捏引桥的腮。


    引桥心里砰砰跳甚至眯起了眼睛。


    乃至没听到姜恒前半句话:“……以后就多得是机会去了。”


    引桥反应了一会儿才知道信嫔娘娘在说什么:应当是在安慰自己,这回去不成圆明园不要紧。


    这回皇上登基后初次去圆明园长住,宫里绝大部分部门都要抽调精干人口随行,在圆明园令搭起一套同样规制的部门。慎刑司当然也要随圣驾而动,这样的要事引桥还做不来。毕竟是在圆明园搭建分部,引桥甭管资历还是手腕都远不够呢,需要苏嬷嬷亲自上阵。


    引桥只能留在宫里,跟慎刑司的副管事之一,负责皇上离开后宫里的杂务。


    她就道:“我既留在宫里,娘娘就放心,宫里情形我一定会帮娘娘留意着。保管替娘娘将永和宫门户看的严严的。”


    防人之心不可无。


    引桥都被亲身爹娘卖给过太监,对人性的恶意自然揣测的很深。她觉得以娘娘和公主现在的得宠,宫里眼热的妃嫔不要太多。虽然这回主位都随着皇上去圆明园,但保不齐剩下在宫里的趁机做什么小动作。


    在慎刑司里,师父也教过她。有时候断宫中刑案,不一定要找到疑犯害人的缘由,可以查找动机,但不要拘泥于动机。


    有时犯人跟受害者并非有仇有怨,或是利益纠葛,可能就是单纯的恶意,自己过得不好,也不想让旁人好过罢了。


    姜恒也从来不少防人之心。现在于嬷嬷到了永和宫,更将里外里整的铁桶一样。


    “好啊,秋霜这回留在宫里,你有事就来跟她说话。”


    引桥一听不由讶然:“娘娘要把秋霜姐姐留在宫里?”她原本要帮娘娘看顾着,就是以为娘娘会把贴身的人手都带去圆明园。


    “你到底要忙慎刑司的事儿,总不能天天隔着老远盯这永和宫和景阳宫。”要是没有敏敏,姜恒还是会把最信任的人都带着身边,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不饿。但现在不一样了,她要把秋霜留在宫里,守紧门户,跟引桥正是不谋而合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心思。


    人的心思是很诡异的。


    如果永和宫自己守得严,且人人都知道永和宫门户严,许多人就会熄了要搞小动作的心思,但如果一个宫里乱糟糟的,简直是贼路过都忍不住进去薅一把的程度,那浑水摸鱼的人必然多起来。


    破窗原理就是如此。


    “可是圆明园还有……”齐妃和年嫔,年嫔是奉旨养病相当于仍然在禁足,但齐妃名义上是去照顾病人的,这回皇上到圆明园说不定会将人放出来,毕竟还有三阿哥的面子。


    姜恒点头:“我知道。”


    引桥是当时奉命送齐妃和年嫔过去圆明园的,对她们的情况知道的多些,此时就道:“不过那两位娘娘现在都住在圆明园最西头,是住在一个大湖的尽头。若是皇上没有恩旨让她们移出来,估计娘娘跟她们也难碰面。”


    为了以防万一,引桥还是把几个慎刑司的宫人名字说给姜恒听:“娘娘若要问年嫔这半年有无异动,可以问问她们。尤其是这个姓黄的姑娘,之前是求着师父将她送去圆明园待几年看门的。”


    黄姑娘想混日子到二十五岁出宫,据说家里都给她安排好了,正好一个表弟边读书边等着她出宫成亲。


    虽然姜恒来看,这种近亲结婚很不可,但在这会子,黄姑娘未来算是标准幸福良缘了,亲姨母当婆婆总比找的陌生人家好些。


    所以黄姑娘不要前途,只要混日子。宁愿去圆明园看着年嫔的大门发呆。


    苏嬷嬷也让她去了:这种无欲无求,不会被人收买的宫人也少。绝大多数宫女入宫一趟或者为身份,或者为钱财,多少要陷点泥坑的。


    “不过,这样的人,娘娘只怕也问不出什么正经事。”


    黄姑娘就奔着躲事儿去的,估计也不管年嫔在门里干什么。不会被收买帮着传递信息,但也不会探究年嫔在干什么。


    姜恒还是第一次去圆明园。


    原本她只知道圆明园是清代建的园林,后来了解雍正帝多了,才知道这园子是自他手起建的——还是他做皇子的时候,康熙爷赏给他的。


    后来又经历一代代的皇帝完善建造,才成了‘万园之园’。


    再后来……就不必再说了。至今还是一片焦土废墟。


    临行前,苏培盛来告知姜恒到圆明园后的住所,又说那边已经提前一月就撒过硫磺烧过艾草,最近又重新洒扫了,保管干净,娘娘和公主过去就能住。


    姜恒被分到的是坦坦荡荡馆。


    她起初以为自己听错了,对苏培盛确认道:“我住哪儿?”


    对于圆明园里的景色,她大约也听说过些:此时圆明园只有正园,还未开辟出诸如绮春园万春园等副园,还是一个颇为方正的大园子。与畅春园构造差不离,也是一半房舍密集,一半景色天然。


    东为贵,多房舍聚集。以皇帝的九州清晏为中心,周围都是亭台楼阁以及一个个景致各有千秋的院落。


    一个雅号就代表一个独门独户的院子。


    姜恒来之前看过一回现今圆明园的园子图,看中了好几个诗意名字的独院:上下天光、水木明瑟、日天琳宇等都是一听就景致不俗名字也不俗的院落。


    这坦坦荡荡馆她只是看了一眼,就略过去了,她觉得这不像个给妃嫔住的地方。


    然而皇上就把她安排到这儿来了。


    苏培盛陪着笑脸道:“娘娘头一回去圆明园,只怕还不晓得,这坦坦荡荡是离皇上住的九州清晏最近的住处之一。且很是清凉,从这坦坦荡荡馆的西侧门出去,就是圆明园中极好的一景金鱼池。这里头可是当时先帝爷御赐园子时,就命人养着的九百九十九条金鱼。全都是色极正的大金鱼,好看的很。”


    金鱼代表富贵吉祥,这坦坦荡荡馆就也是一处吉馆。


    “就只是一桩,离皇上九州清晏近的别苑都挨着九州清晏后的后湖,虽是昼夜清凉景色也好,但请娘娘格外小心照料公主,皇上叮嘱了好几遍,娘娘切勿带着四公主去近水边。”


    姜恒应下:“公公回去上禀皇上放心,我再不会将公主带到水边,公主身边也不会少了人。”


    从紫禁城前往圆明园的旅程并不长。


    总共十几公里,快马疾驰很快。


    但皇上是携家带口出发,为保证一大家子的舒适性,马车就走的又稳又慢,晨起出发,要近三个时辰才能到达。


    因此半路上,还找了专门的暂歇的驿站围了帷帐,方便太后和妃嫔们下来走动自便一下。


    就是这中途歇息的功夫,皇上那边令苏培盛过来将敏敏接到了自己的马车上。


    “十三弟,快来看看敏敏。”


    十三爷膝下儿女不少,但他一贯是把皇上放在自己前头,皇上子嗣少,他看皇上的子嗣甚至就比看自家府上儿女还要珍重。


    比如上回皇上带三个皇子割麦子,十三爷就比皇上还不放心,私下去看了好几回,不但让旁边的太医盯好了三个皇子的身体状况,还偷偷给他们带瓜吃,甚至让侄子们歇着,自己下地替干一会儿。


    敏敏对十三爷来说又不太一样了。


    这是皇兄登基后第一个孩子,还是梦中有预兆的公主。


    且就是从敏敏这个名字上,十三爷再一次了解到,皇兄对他的看重。是连公主的名字,都要提前与他说开的看重。


    “皇兄。”十三爷也不用太监递的椅子,轻松敏捷跃上了皇上的马车,还特意道:“我方才已经回自个儿马车里换了件新衣裳。”


    皇上看着他有点遗憾:“换衣服去了?怪道你来晚了,方才敏敏叫阿玛呢,你都没有听见。”


    十三爷惊诧道:“公主还差一点才六个月吧,就会叫阿玛了,果然聪慧。”


    苏培盛在一旁垂头:其实据他旁观,小公主是忽然离开了额娘,骤然见了熟悉的皇阿玛,啊了一声。


    但皇上觉得是阿玛,那当然就是阿玛。


    十三爷对上皇上,永远是深信不疑的,于是兴致勃勃坐过来:“臣弟这会子来也不晚,接下来的路臣弟不走了,就在皇兄车里看敏敏。我听福晋说过许多次公主可爱了,偏生我极少有机会见的。”


    公主还小只在后宫内有限几个地点活动,怡亲王这种亲王自然少见。


    十三爷至今也只有端午节前,去给太后请安时碰巧见了一回。当时太后还不肯给他抱,只道:“你素来爱骑马的,谁知道马身上干不干净呢。又是从外头来,孩子弱呢,下回,下回从养心殿换件你皇兄家常的袍子再过来抱敏敏。”


    这不十三爷今日就记得换衣裳。


    但他在从皇上手里接过敏敏来之前,就先笑开来。


    六个月的孩子是能坐着的了,皇上这会子抱敏敏,也不是抱襁褓婴儿那样横抱着,而是让敏敏坐在自己腿上。


    从十三爷这样方向看过去,一大一小父女两个真的太像了。


    皇上看他,敏敏一双眼睛也在看这个并不熟悉的王叔——父女两人从面庞到神态到动作都像极了,就是版型大小不同。看着真是有趣!


    怡亲王现在忽然理解,上回给太后请安,太后说起最愿意看‘皇帝抱着敏敏玩的样子’是什么意思了。


    关于遗传这种不可抗力,姜恒也发现了其奇妙之处。孩子渐渐长开,已经很能看出来像谁了。


    敏敏是个才六个月的小婴儿,白嫩的真像一枚香喷喷的奶包,眼睛大而圆,腮是鼓鼓的,嘴巴红红的——单拆出来哪一个五官都是标准的小姑娘,跟皇上这种冷峻型男人似乎没有任何共同点。


    单看也还好,但当父女俩坐在一起,旁人一眼看过去,就会觉得:这,这真的好像啊,怎么会一眼看过去这么像。


    搁在现代真是亲子鉴定都不用做,肉眼就能鉴定亲生的程度。


    皇上逗了一会儿,敏敏也没再‘阿玛’(啊啊)一声:她今日份见到皇阿玛的激动已经消耗完了。


    现在就是坐在皇上膝头,开始伸手抓自己感兴趣的东西。


    正好十三爷伸手,敏敏就去抓他的手指,准确的说,是大拇指上的扳指。十三爷被抓的笑起来,就势把她接过来搁在自己腿上。


    “已经被皇上处接走了。”姜恒在马车上露出半张笑脸,来迟半步的乌雅嬷嬷无奈道:“那老奴回去与太后娘娘说一声。”


    皇上竟然快人一步。原本路程过半,太后还想着敏敏应该吃饱睡足了,想要把孙女抱过去呢。


    总之,后半段的路,姜恒也不用照料孩子,非常悠闲睡了个回笼觉。


    到了圆明园,也是姜恒这边将带的东西都抬了进去,收拾完了,太后处才将敏敏送回来——没错,敏敏已经从皇上处被太后接走又玩了小半日。


    黄昏前,九州清晏送了大量的驱蚊虫的药草来。


    太后和皇后处也不约而同送了些来。


    皇后又特意把姜恒叫到自己的同乐院去亲口嘱咐了一遍:“这回到圆明园的,只有敏敏最小最要费心照料,一会儿本宫就让人传话,明儿诸妃嫔都别来请安了,先各自将自己馆中收拾妥当了为上。”


    “尤其是你那里,虽说皇上早派人将桌椅都包过边了,房舍也都用艾草熏过了,但到底是湖边夏日草木又多,还是要上心看着,乳娘进进出出,身上别带了什么小虫,还有这新糊上的纱帐别哪里漏了缝。”


    比起当时姜恒有孕,皇后闭口不提育儿经,现在皇后已经在自然而然关怀公主了。


    她对皇子们要保持距离,不能因嫡母而偏心了哪个。但公主就不必了,可着最好的标准好好对待疼爱就是了。


    皇后最初是为了显示嫡母的大度,也为了紧跟皇上和太后的步伐心意,才几次三番亲自去看四公主,但见面三分情,皇后常见到一个软软娇嫩的小姑娘,心里也就软了。


    何况皇后的份例东西多的用不完,自打敏敏出生后,皇后也渐渐有了看见适合婴孩的料子和玩器乃至补品就挑出来,命人送去太医院,让刘太医看看能否适合给公主用的习惯。


    尤其是皇后处送了两回何用的衣料去,很快就发现信嫔给公主裁衣穿上了,自己送出去的物件在孩子身上看到,皇后心里就也亮堂些。


    且此事是双赢,太后皇上听闻了见到了,自然也会觉得她这个皇后大度,可谓是彼此都好的事儿。


    习惯成自然,皇后如今倒惯了日常关心下敏敏。


    姜恒把皇后一串子嘱咐听完,然后道:“皇后娘娘虑的周全,那臣妾就先回去收拾,都妥当了,后日再抱着敏敏来给皇后娘娘请安。”


    皇后莞尔:信嫔这点上很讨人喜欢,甭管什么位份,甭管有没有孩子傍身,对她倒是一直跟入宫时一样敬重,没有丝毫翘尾巴的表现。


    在姜恒心里,太后皇后也一直是她绕不开的大领导,想要稳稳升职加薪,就绝没有收到最高领导欣赏偏爱,就去压住直属领导的道理。


    姜恒都要告退了,皇后却想起一事来:“对了,裕妃似乎路上有些中暑,你回去的时候路过她的杏花春馆,就去看一眼——皇上还让皇子们都去给生母请安,裕妃要是中暑了,只怕顾不上弘昼,你带弘昼去用回膳也好,本宫听说,弘昼极喜欢去看小妹妹的。”


    姜恒应下来,果然路上拐进了裕妃的杏花春馆。


    不等她提出皇后的话,裕妃就请她将弘昼带走——裕妃本就体热,路上中暑了,难受的要命。


    甚至姜恒来探望她,她都起不来身寒暄,只是躺着,甚至开始抱怨自己活不了多久了。


    姜恒无奈扶额,她是知道历史的:裕妃是清朝妃子里第二长寿的,足足活了九十二岁呢,这也是她羡慕的高寿。于是只是安慰裕妃:“姐姐放心,很快就好起来了。”


    裕妃只是哎哟:“我这眼前一阵花一阵黑的,便是活下来也怕是要瞎了。”


    姜恒忍俊不禁,连忙起身告辞,让裕妃继续躺着歇息:这中暑确实是很难受的。


    弘昼则跟着往坦坦荡荡馆来用膳,顺便陪妹妹玩。


    且说弘昼都到过坦坦荡荡馆了,皇上却是忙的第三日才得了大空过来。


    “之前朕忙完的时候,夜都深了,想着过来也吵你们母女俩,索性就歇在九州清晏了。”皇上着意看了看她的气色:“朕听说刚到了这圆明园你不放心,这两天都是把敏敏的摇床搬到你歇息的厢房里,夜里亲自看着的。你只怕也没歇好,但瞧着脸色还好。”


    姜恒点头:“敏敏睡的很好,并没有什么不惯。”又给大领导带高帽:“臣妾原怕她小孩子换了地方受惊吓夜里不好睡,谁知竟一点也没有,可见皇上给臣妾和敏敏选的地方好。”


    皇上努力压着想要上翘的嘴角,做出淡淡的这有什么的神色:“敏敏第一回 从紫禁城出来,朕自然要留心。之前就让钦天监起了一卦,占了个天泽履卦‘君子坦荡荡’的卦象,正对这坦坦荡荡馆。朕想着这里离着朕又近,很适合你们母女住,果然没错。”


    皇上看皇上这种神色,不由开始担心,敏敏将来不会变成这种傲娇的口是心非的性子吧。


    第79章 皇上的表演


    坦坦荡荡馆前殿名为养心堂,后殿为季月堂。


    论面积,坦坦荡荡馆比宫里永和宫还要大,且从季月堂的后门和西门出去,都是临水之地,姜恒就没把敏敏安置在后院,而是先留在了东配殿。


    于嬷嬷原是想劝的,话到舌尖又打了个滚落下去。


    宫中主位娘娘养育皇子公主,放在后殿是有缘故的:皇上若是过来,前后殿相隔,父母子女间比较有距离感,也比较好守门,避免皇上与妃嫔相处时(哪怕是正经私下相处)时,被不通世事的孩童惊扰。


    但想想公主还这么小,且这是信嫔娘娘带着孩子头一回来圆明园,于嬷嬷就又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等公主会走会跑会说话了再挪吧。


    皇上今日腾出些空来到坦坦荡荡馆,除了两日未见很想女儿外,还要带姜恒去看鱼。


    夜里看鱼在紫禁城中也是一景。宫中几处观赏鱼池,都把栏杆建的又高又密,保证妃嫔们夜里带着灯笼去观鱼的安全性。


    “宫里地方小,不如这里的金鱼池大,也少了一番天然。”圆明园十大景,就如西湖上十景一样,四季不同各有精粹。


    如今夏日,夜里看金鱼池的鱼,正是圆明园十景中最应季的景色之一。


    两人用过晚膳,皇上还去把敏敏哄睡了才出门。


    姜恒与皇上一同往东配殿走,还笑道:“哄她睡可是容易。敏敏好哄的很。”


    皇上闻言也想起什么似的笑道:“是,敏敏一些也不认生,上回朕让十三弟抱她,这王叔她是极少见也不熟悉的,却不哭不闹的,最后还靠在十三弟身上睡着了,以至于他都不敢用力喘气。”


    敏敏是往后靠在十三爷的腹部睡着的,十三爷看这又软又小一个靠着自己睡了,还真怕自己一个腹式深呼吸把她惊醒,于是连呼吸都放缓了,抱到圆明园的时候,觉得自己肚子都酸了。


    有的宝宝高需求,是时刻要人陪伴的,但敏敏似乎是陪伴她的人太多了,养成了她很安逸很低需求的样子,作息很规律,到了该睡觉的点儿,几乎不要人哄就自己迷糊过去了。


    皇上过来后,原想陪着女儿玩一会,消耗下她的精力再哄睡的。


    然而敏敏坐在炕上,皇上跟她玩了一会儿滚球后,还不等皇上哄,敏敏就自己困得前仰后合,还差点大头往后一仰栽在垫子上,还是皇上赶紧拿手托住了她的后脑勺。


    又将姜恒只在旁笑,并不担心,皇上也不免笑着摇头道:“你这当额娘的倒是心大。”


    姜恒拍了拍软垫:“皇上试试,这绝碰不疼的。”


    而敏敏这时居然就势枕在皇上掌心睡着了,颇有种从哪里倒下就从哪里睡着的淡然。


    皇上政务忙碌,虽常来看女儿,但哄孩子睡觉的时候少,见了敏敏这样好睡,不免叹为观止。


    让乳母上来将孩子从自己手心抱走,皇上就起身,略微整了整方才坐下时稍歪的衣摆,便与姜恒绕过季月堂的后门,前往金鱼池最好的观赏位置看鱼。


    白石栏上,早就挂上了硕大的明瓦灯笼。


    边走皇上边指着鱼池道:“皇考赐下园子时,朕还特意为这鱼池写过诗:物性悠然适,临观意亦舒。”


    好悠闲自在的调调,果然是当时在夺嫡年间,正在装富贵闲人的雍亲王才有的笔触。


    “旁边这知鱼亭,还是朕将诗呈送皇考后,他亲笔提的。”


    想必康熙爷当时被诸子夺嫡夺得烦了,见雍亲王这样物性悠然佛道双修的‘不争’就觉得,嗯,真是个不落窠臼的儿子啊。


    姜恒伏在白石栏上看鱼。


    之前她出门旅游时,也曾看过满池锦鲤,但与这满池巴掌大小,尾巴像是一把金红色的大扇子的金鱼又不是一样的美感了。


    姜恒看着鱼游来游去,还呆了一会儿。


    那种沉浸发呆,就像是看猫舔毛,仓鼠跑轮圈一样,因为小动物不在意人又心无旁骛,只是专注流畅地做自己的事情,才会让心里总是有许多想法和负担的人类,忍不住看呆了沉浸下去,觉得很解压。


    “如何?”


    姜恒回神:“真是好景致,臣妾都看住了。”


    为让金鱼循光而游,除了池面上,别处灯烛并不多。皇上似乎非常自然将她的手握在掌心,也似乎非常不经意道:“自打敏敏出生后,咱们常日也只说些孩子的事儿,倒极少这样看看景色单独待一会了。”


    姜恒先是一怔,然后瞬间秒懂:二人世界太少了。对最高大老板的关注太少了,老板甚至开始隐晦提点了!


    她立马回想自己最近半年——对职场确实有些忽略,这几个月,她真当自己在放产假,更多的精力都花在适应敏敏的出现和变化上。


    也实在是放松了些。


    怎么忘记了自己的老板是个傲娇的猫性子。那是表面我潇洒甩头离开,但背地里会等着咦怎么还不来给我撸毛顺毛这样的脾气。


    等他开口提点,可见是自己的疏忽。


    姜恒当场在心里写起了回顾总结,要防微杜渐:这回忽略了老板的心思,以后要尽量避免犯同样的错误,还是要产假结束肝起来为正理,此时还远没到能养老的程度。


    她不要敏敏做她的护身符,而是希望她这个做额娘的,能有余力来保护女儿才好。


    皇上看她脸上露出罕见懊恼之色来,甚至咬了咬唇:“皇上,臣妾……”灯光下,唇色是一种晶莹的粉色,像是方才膳桌上用的胭脂玫瑰冻一般。


    大约是内务府新贡的唇脂。


    皇上记得自打她有孕起,之前那些颜色重,带朱砂或是红汁的口脂就都收起来了,许多时候只用一点蜂蜡做的透明口脂。


    皇上想想蜂蜡,想想蜜糖,就觉得舌尖似乎泛起一股甜意。


    这样萦绕在不知舌尖还是心尖的甜意,加上她有些懊恼的神色,让皇上心情大好,眼睛如悬在上头的明瓦灯笼一样亮,手上用力,将她拉的进了些:“朕知道,做额娘的当然心疼孩子,何况咱们敏敏还这么小,又是女儿,不比儿子可以摔打。”


    “回去吧。”圆明园中本清凉,水边更是如此。


    就着一丝夜风,两人就依旧回素心堂去。


    皇上宿在嫔妃处,都自带服侍的人以及物件——养心殿的宫人会早早准备好皇上次日起身要穿的龙袍,夜里要用的寝衣,以及皇上特有规格的各色器具。


    全能管家苏培盛送上寝衣的时候,姜恒忽然想起一事。


    皇上之前让人给她送了一件衣裳,上头缺了两枚扣子。她已经补好了。


    于是姜恒抱着今晚好好工作的态度,令秋雪取来那件寝衣:“皇上,臣妾已经补好了。也已经清洗晾晒过,皇上要穿这件吗?”


    皇上微诧:“竟还带到了圆明园?”


    姜恒赶紧表达皇上的衣裳,臣妾走到哪儿带到哪儿的敬业本心。


    皇上一笑,却不接秋雪奉上来的一件,而是伸手抖搂开苏培盛捧着的红木托盘上的一件。


    “朕还是穿这件吧。”然后意有所指:“朕倒觉得,你会更喜这件寝衣。过来,瞧瞧这件寝衣的龙晶盘扣,做的很精细。”


    苏培盛托着空托盘,一个眼神带上秋雪及旁人,急速撤退。


    而屋里,姜恒看着皇上扯在手里的新衣裳,真是脸色爆红:皇上这件寝衣显然是特意做的,盘扣从上而下十分细密,竟比寻常衣裳多一倍还多。


    姜恒:要是我有罪,可以逮捕我,而不是当场戳穿我的癖好。


    龙晶石,其实就是黑曜石,晶黑中闪着刚劲神秘的浓重玄光,十来颗墨色纽扣中还夹杂着两颗金曜石的盘扣,金丝缕缕耀目,与黑曜石形成姜恒格外欣赏的黑金配色。


    这样的扣子被慢条斯理的拨弄着。


    果然,被戳穿的社死是一回事,但本质上,她又真的看的很爽就是了……


    而且皇上特意准备了这样一件寝衣,且一枚枚解纽扣,姜恒倒是忽然有种花钱点人消费的金主感觉。


    次日清晨,姜恒送走皇上后就换过衣裳去给皇后请安。


    敬业职场人,就是要夜里辛苦加班后,次日不请假不说,还能继续精神饱满按点报道钉钉打卡。


    皇后则带着妃嫔们去给太后请安:到了圆明园也有两三日了,想来太后也顺过来了这里的生活。皇后要适时出面,请教太后要不要安排什么娱乐项目,比如组织个集体游园之类的活动。


    毕竟这是皇上登基后,第一次带着嫔妃们一起到圆明园来。


    太后便道:“游园不错,哀家是第一回 来,瞧着这园子各院的景致极不同,有的仿南地,有的仿北疆,是该好好转转。选个阴凉的日子,便是下点小雨也不要紧。咱们一同游园去!”


    同时还在做梦:“这大夏天的,孩子们应该都苦夏,把他们圈着读书岂不是太辛苦?既然来都来了,哀家便问问皇上,能不能给孩子们放一日假,陪着哀家游园。”


    姜恒闻言保持了沉默:皇上昨晚闲谈时候还提起来,今年到圆明园晚了,三个阿哥没赶上割麦子,甚为可惜。


    “虽如此,却也不能叫他们觉得,这回是来消暑游玩来了。朕明日就要考考他们近来的功课。”皇上说到这儿顿了顿,心算了一下,然后道:“说来也已经十日未考了。只怕他们惫懒了。”


    姜恒当时的感觉就是:一些被周考月考支配的恐惧记忆复苏了,正在攻击她。


    心中都浮现出弘昼小嘴下撇的样子,叹息道:孩子童年有限,给孩子放个暑假吧。


    因不知皇上的打算,太后这番孙子陪着游园的美梦还在做着,还在皇后等人告辞时,太后特意把姜恒留下来。


    先问了敏敏起居如何:“骤然到了这圆明园,哀家住的又是这样大的院落,山山水水的,若不让人再盯着收拾一遍,倒不好接敏敏来。这两三日不见,真是想得慌。”


    又问起敏敏到圆明园来,骤然换了地方,有没有吃不下,有没有不舒服,有没有睡不着的。


    说起睡不着,姜恒就把昨儿皇上陪女儿,女儿一头睡下的故事,并皇上告诉她敏敏睡在十三爷身上的故事都讲给太后听。


    太后听得又乐又纳闷。


    “敏敏生的像极了皇上,但这性子倒是不大像。”


    太后就说起皇上小时候很难带——按说月子里的孩子根本看不见分不清人的,但他就是很固执,只认亲额娘抱,再就是一个从开头就抱过他的乳母抱才行。


    只是皇上三个月后,是否还这么固执认人,太后娘娘就不知道了,之后皇上就归了孝懿仁皇后养育。


    当时皇上被抱走她真的难受的要命,这样认人的孩子,到了陌生宫里怎么睡呢。


    这点敏敏跟皇上一点儿也不像,敏敏就是那种谁抱都很开心的小甜饼。


    姜恒回到素心堂后,先坐下喝了一杯枸橼茶。


    到圆明园有一件不好处,上下班的通勤时间明显变长:原本她去给皇后请安简直不要太方便,相当于工作单位就在家门口步行五分钟的距离。


    可现在不一样了,皇后的同乐院离她颇远。


    圆明园的路还讲究些意境,不是紫禁城里四平八稳的大路,而是追求那种曲径通幽的婉约美感。


    问题是有的路不是曲径通幽感,而就是通幽了,走着走着没路了。


    还有的路是‘柳暗花明又一村’,跟渔人进了桃花源似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转角遇到爱,忽然就是哪一座院子出现在眼前,是否又误入了错误的路线。


    姜恒又要记路又要走路,就比在宫里累多了。


    于是,回来喝了一杯茶后,她才去看女儿。


    这一看,就发现了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现代的教育方式,是要激发孩子的兴趣,让她多活动来促进生长发育。所以姜恒带着永和宫的人,做了许多色彩丰富的绣球,内务府也送来许多公主的玩具,有清脆的金铃铛,皮革做的皮球等各种玩器。


    姜恒弄这些东西来的本意,是要让女儿多活动,从坐引得她爬,引着她走路,总之是让她自己动起来的。


    可她发现,乳母们似乎领会错了她的意思。


    孩子喜欢颜色鲜亮动静清脆的东西,敏敏也不例外。


    可乳娘们的理解就是:公主喜欢看球动起来哎,她们就表演给公主看!


    敏敏喜欢看绣球滚来滚去,但她自己人小力弱推不多远,于是两个乳母就开始互相推球,见公主看的高兴,她们就推得更勤快了,甚至还自发练习了空中抛球接球,屋里跟新年时候的舞狮会似的热闹。


    姜恒弄清现状后就无奈了:我不是想让敏敏看表演,是想让她自己感兴趣,努力动起来。


    尤其是于嬷嬷说过,接下来两三个月,正是孩子开始学爬的时候,这样什么都替她做了,她指着哪儿就有人抱到哪儿,甚至连球都不用自己推自己找,孩子肯定不爱动。


    姜恒就从试着不让乳母抱着哄敏敏睡觉开始。


    刚开始敏敏是有些不习惯的,她躺在悠车里,小小一团挪动着,看起来分外可怜而茫然,似乎不明白,怎么忽然没有了各种软软的怀抱,自己的世界整个横过来了。


    原本她几乎都是在抱抱里睡着了才被放下。


    但敏敏也没有哭闹,只是抽了抽小鼻子,小脑袋往边上靠了靠,靠到了悠车边缘垫着厚厚棉布的地方,似乎就寻到了些安慰满足了似的,就闭上了眼睛自己睡过去了。只有双手还做出无意识伸着做出要人抱一抱的举动。


    姜恒瞬间觉得满宫里目光都变得有点隐晦指责并痛心疾首。


    而在敏敏醒了,姜恒拿着球不停逗她往前,敏敏一直够不到以至于重心不稳趴在了垫子上后,秋雪实在忍不住了,简直带着哭腔:“娘娘何苦折腾公主呢,公主还这么小。”


    就连于嬷嬷都私下里问道:“娘娘这是要引着公主赶紧学会爬和走路?”


    再想想信嫔每日都会口中不停跟公主说话,甚至生产前就在给公主念典故。就再问到:“娘娘还要现在就教公主说话甚至背书?这是不是也太早了些个,宫里皇子们也是三岁才启蒙,上书房时也要六岁呢。”


    她越发说开了:“奴婢觉得娘娘一贯都是以公主安康为由的,何苦这会子要这般辛苦公主,让公主早学会爬,走路和说话呢?”


    于嬷嬷与姜恒相处多了,深知她不是那种会用孩子博恩宠的人啊。


    姜恒努力跟于嬷嬷解释:“并不是我望女成龙,逼她早早学会这些东西好夸耀她的聪慧,夸耀我自己会养孩子。”


    “而是这对她好。嬷嬷想,一个从小就被所有人惯着的孩子,有什么事儿都替她做了的孩子,将来心性又如何呢?再者,孩子一直不动,对身体也不好。多引着她自己伸手,多坐多爬多翻身,运动的量上去了,身体才康健。”


    于嬷嬷这才跟姜恒接上线:“娘娘让公主自个儿多伸手,多累着,就像是宫里宁可少喂而不多喂,宁愿在饮食上吃的苦一点,也不要把孩子撑坏了的意思?”


    终于接上线了!


    宫里一般不会这样带孩子:这乳母照料皇子公主,是把脑袋拴在裤腰上,只有予取予求的!哪里有皇子公主想要个球,还得自己伸着小胳膊努力去够的道理?万一皇子公主们够不到东西哭了,又让娘娘们看着,乳母们一顿板子可是跑不了的。


    所以宫里带孩子,都是周全之上再周全。


    真是恨不得奶都替孩子们喝了,免得皇嗣们人小体弱,喝下去不消化吐奶。


    信嫔娘娘这话倒是让于嬷嬷沉思。


    她自问也是照顾孕妇和孩子的行家了,但此时不由在想,照顾的那样细致,是不是也有问题:毕竟孩子不是孕妇,孕妇再精细也没关系,精细九个月就到头了。


    可孩子是要自己长大的,一个孩子从出生到勉强算是站住,至少要到种痘后,得六七年的功夫。


    她再仔细再小心,是否也会有百密一疏。


    是不是像信嫔娘娘说的这般,让公主阿哥们,自个儿多动,多去接触外头的环境要来得好呢?


    她记得听乳母们聊闲篇儿说过,家里的孩子没什么人管,都是大的带小的,许多就是八九个月就在地上爬来爬去玩了。但于嬷嬷记得,宫里的孩子,总是白白胖胖的被乳母抱在怀里,学会爬和走路都要晚一点……


    于嬷嬷心里各种念头转个不停:原本是觉得‘穷人孩子早当家’是无奈,宫里皇子公主们是没必要吃这个苦,也不用像外头的孩子一样,走路摔跤了,没人管没人照顾,只好爬起来继续走。


    可现在看来,这从不摔跤就学会走路算是一件好事吗?


    “就像精心呵护的一株娇贵兰花一样。是好看了,却也经不得风雪,我倒情愿敏敏像永和宫种的成片的角堇似的,耐寒耐晒皮实好养。


    姜恒就是不想让孩子时时被抱着,她还记得张爱玲曾经形容一个只被保姆抱着的小孩子为‘一块病态的猪油’。


    当时看到这个比喻就觉得张爱玲真会写,将孩子的弱态呆懒一笔勾了出来。


    现在想起来却觉得心惊。


    于嬷嬷有点理解了:信嫔娘娘虽是头一回有孩子,却很有自己的主张。


    见于嬷嬷点了头,姜恒就松一口气:一定要说服于嬷嬷加入,一起打掩护。不然皇上也好,太后也好,估计都没法理解她这样养女儿。


    虽说于嬷嬷暂时站在姜恒这边,但到底心里没谱。


    下一次刘太医来给公主请平安脉的时候,于嬷嬷就扯住他问:“如今公主也半岁了,你瞧公主身体如何呢?”


    刘太医诧异道:“嬷嬷怎么忽然这么问?是公主这两日有什么症候不成?”


    于嬷嬷摇头:“并没有。”她浅浅透露了一点:“只是娘娘想要将来多带公主出门玩去,你看行吗?”


    刘太医放了心:他还以为自己老马失前蹄,没把出什么脉象来呢。


    于是笑着道:“到了圆明园景致不同,娘娘自然想带公主各处转转去。依我看很是无妨。与嬷嬷说句实在话,皇上正当壮年,信嫔娘娘身子骨又好,这公主的身体能不好?”


    “如今公主也半岁了,小儿常见的发热、受风、吐奶、肠绞痛等都是未见的。刚下生的黄疸也都很快消了,没喝一点儿药。”刘太医细细数来:“原本皇上起驾圆明园时,还特意召我过去问起公主能否经得起一日车行。嬷嬷知道,事关这些小主子的身体,哪里能打包票,但四公主,我还真敢说一个,只要路上照料精心些就无妨。”


    “果然呢,公主到了圆明园,既没有换了住处的夜惊,也没有临水的伤风,甚至据我问乳母和保嬷嬷们,连奶都没有少吃一顿。甚至刚加的米糊,公主也用的很香甜,不像许多孩子不爱吃。阿弥陀佛,我也是在宫里诊了大半辈子娘娘和皇子公主的人了,要是各个都像信嫔娘娘和小公主这般康健,那我们太医院可就省了好些事。”


    于嬷嬷:……


    两人说了片刻话,秋雪才从屋里出来:“刘太医请进。公主正在娘娘这儿呢,娘娘还有事儿要请教刘太医。”


    有事请教?刘太医眼睛亮了。


    信嫔娘娘很大方的,常有赏赐,有话请教就等于一会儿有红封拿。


    于嬷嬷看着背影都透着欢快的刘太医,不由笑骂了一句:“财迷!”


    然后心下也定了:真如刘太医所说,那娘娘要这样皮实着养公主也好。只要不是揠苗助长就可以。


    说起揠苗助长。


    此时有三棵小苗正在九州清晏接受摧残。


    皇上看女儿跟看儿子不是一双眼睛。如果说姜恒这种打小培养女儿独立的做法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知道后有可能心疼甚至拦着,但要是这样养儿子的话,皇上就会百分百同意。


    比如现在,他正在板着脸考三个皇子功课。


    第80章 关于继承人的犹豫


    三位皇子一人一桌一椅,站在自己的考位后头,等待皇上出题。


    皇上便命题,令他们三人先默写一遍《尚书》里的《皋陶谟》。


    这是三月前弘历和弘昼学过的文章,皇上过了三个月再考,有些突击的味道。


    弘历弘昼倒都还记得,因师傅讲这章讲的格外细致。


    毕竟《皋陶谟》,是《尚书》中著名的‘两典三谟’之一,里头记录的都是君王治理天下之道。比起旁的仁义礼智信操行文章,皇子们显然更应该学习这些为君的品质德行。


    换句话说,《皋陶谟》就相当于课本上的重点,要是上书房每年有期末考试,考一年学过的所有文章,这篇《皋陶谟》也得是必考题。


    因此皇上虽是突击考试,却也不算多为难儿子们。


    很快三人就都动起笔来。


    弘历第一个写完,检查过一遍后,就走到御座前交上自己默写的《皋陶谟》。


    而皇上此时正在看着弘时运气。


    四书五经乃基础中的基础,五经中《尚书》与《礼记》,又为宫廷皇子教学中最为重要的两本。


    姜恒曾经出于好奇,把上书房教授皇子们的课程及顺序要了来看过。


    发现大清皇室的教育理念很像红楼梦里的贾政:“读三十本诗经也不中用,先把四书背熟讲明。”


    皇子们六岁上书房,到八岁这两年在经史学问上只讲四书。


    其实《四书》里除了孟子和论语字数上万外,其余两本都只有数千字。这样薄薄的课本,要大儒讲师们讲足足两年,正是要将原文和历代先贤注释都讲明,让皇子们吃透其中的道理。


    之后又会细讲五经。


    十岁时,皇子们才能从上书房基础班毕业,来到高级班,日常课程除了继续温习四书五经外,还加入了骑射、书画、数算、庶务、策问等拔高课程。


    闲话扯远,只说这四书五经的原文,都是皇子们功课里基础的基础。皇上的原意是先考默写原文,之后再抽重点片段出来考他们写策论,看他们对文义理解如何的。


    谁知弘历和弘昼都在顺利默写原文,倒是弘时当场给皇上表演了一个大汗淋漓甚至抓耳挠腮。


    显然连原文都忘记了!皇上如何不生气。


    要弘时来说,他也委屈死了:弘历和弘昼是今年才开始念的《尚书》,那正是新鲜热辣着呢,肯定背的很熟啊。


    但他的四书五经课基础班早已毕业了,如今皇阿玛指了好几位单独的师傅,轮着给他上各种拔高课程,甚至连天文地理都要学,给弘时学的一个头两个大。虽说剩下的时间,依旧叫他原来的师傅带着他复习四书五经,但哪里就这么正好能复习到尚书这一章?


    且弘时自打额娘齐妃被送到圆明园后,一直心里七上八下的,很难静心于学业。


    尤其是现在,圣驾已经到了这圆明园,想着久已未见的额娘就在这园子里,弘时更是热锅上蚂蚁似的想去探望,也好问问额娘,到底是怎么惹恼了皇阿玛,他才能有理有据向皇阿玛求情。


    偏生皇上允许弘历弘昼各自回去看生母,就是没吐口让弘时去看齐妃。


    这给弘时急的,这几天心里就这么一件事,早把功课忘到了九霄云外。


    或许有的人是过目不忘的记忆,但绝大部分人还是“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弘时正在划船急退。


    这不,皇上现在就盯上了他这艘嗖嗖退的小船。


    皇上在看弘时抓耳挠腮默写,弘历却在交卷的时候看见了皇上案上写的字。观其笔墨是皇阿玛日常练字放松时写的。


    “闻多素心人,乐与数晨夕。”


    这是陶渊明的诗词。


    素心堂……是坦坦荡荡馆信嫔娘娘住的房舍。去岁皇阿玛带他们来圆明园时,也曾游览过园中各院,弘历记性好,记得很清楚。


    陶渊明的这首诗,没有什么难懂的典故,这句话更是直白,直抒胸臆愿与素心之人,朝夕常常相伴。


    或许这是皇阿玛随意想起的诗句,随手写下来的。


    但弘历也从中窥见皇阿玛对信嫔娘娘和四妹妹的关注,皇阿玛会指给她素心堂住,而自己的额娘住在哪儿不知道皇阿玛知道吗?


    弘历的思绪被皇上骤然起身打断。


    他连忙后退两步,垂手于旁,只眼角看着皇阿玛为什么忽然起身。


    皇上起身是为了近距离盯着弘时默写的。


    弘时正在涂涂抹抹。


    他也是背过许多遍《皋陶谟》的,只是现在记忆模糊起来,所以在这儿边写边绞尽脑汁回忆,难免要涂抹改字。


    要不是一人一张长案,弘时实在看不清,他真想趁机抄抄弘昼的。


    然而就在他考虑要不要往弘昼的方向挪一挪,顺便试一下自己目力的时候,头上就笼罩了一片阴影。


    弘时一抬头就对上皇阿玛冰冷的脸和眼,给他吓得背上立刻起了一层白毛汗。


    绝不夸张。


    皇上这样一站,弘时抄别人卷子的小算盘落空不说,还因为慌张而导致脑子里更空白了,默写的更慌乱了。


    偏生皇上还不是那种‘观棋不语真君子’型的监考人。


    此时他站在这里,弘时只要写错一个字他就哼一声。弘时闻此就如遭雷击,要连忙涂了——但问题是弘时之所以写错,就是因为想不起正确的啊!纵然涂了错的也不知该如何默下去。


    弘时实在是痛苦极了。


    他绝望想着:这世上不会有人理解我有多痛苦了。


    其实弘时不知道,在这个时代,能理解他这种痛苦的还真有一个人,那就是姜恒。


    她之前考试,有一回正好是班主任监她的考场,班主任整场考试就常站在她旁边,看她写卷子,时不时发出一声失望的小声叹息,那一场考试给姜恒痛苦的啊:你干啥呢老师,要不你就痛快告诉我答案,要不你就走开别看,非要我写了再叹气。


    真是原来会算的题都被老师盯的不会算了。


    但正如当时姜恒不敢出声让班主任走开一样,弘时也没有胆子跟他皇阿玛说:‘请您走开’,只好越发战战兢兢地写。


    皇上是个不耐烦热的人,于是九州清晏布置的极凉快,放着许多冰盆,穿着夏日单衣的人进来甚至会觉得有一点太凉。


    但现在弘时整一个汗流浃背状态。


    更让他难受的是,很快弘昼也就停笔。原本这也不是一篇多长的文章。


    弘昼写完了交了卷后,就站到了弘历旁边,然后偷眼看着弘时直乐。


    弘昼是个心挺大的孩子,但绝不是个傻孩子,弘时对他看小弟似的眼神,他很早就体悟到了:那不是兄长爱护弟弟的眼神,倒是像他看自己的哈哈珠子或是伴读,就是那种‘你听我的我罩着你’的向下看的眼神。


    而这大半年来,弘时对他们的态度越发不耐烦了。


    因齐妃娘娘被送到圆明园去,弘时就很暴躁,每回他们两个回后宫去见额娘那日,弘时就没什么好脸色给他们看。


    故而弘昼这回看三哥这样紧张而痛苦,真是有点快乐的。


    他轻轻伸出胳膊肘捣了一下旁边的弘历。


    弘历轻轻摇头,示意他低头恭敬的等着:正在盯人的是皇阿玛,正在被盯兼出丑的是兄长。都是他们在礼法上应该敬重的人,这会子看笑话并不是正确的选择。


    弘昼只好跟弘历一样做垂首状,然后把眼睛翻起来偷偷看。


    等皇上终于喝止弘时,让他不要再写不要再丢人现眼后,弘昼才抬起头来——觉得自己方才用力用到额头纹都长出来了。


    皇上用手点着弘时改的花里胡哨的卷面,喝道:“这就是你温的书?!这半年来,你日益浮躁惫懒,朕已经教训过你多次了!只是念着你是长子,故而之前未当众训斥于你,原是给你留颜面,如今看来,这颜面不留也罢!”


    皇上指了指墙角:“今日你就当着弟弟们的面,去站在那里,背一百遍书去!”


    牺牲弘时一个,成全大家。


    皇上因为恼火,也不愿再考儿子们策论了:还考什么,年纪最大的长子连原文都没默写出来!弘历弘昼又到底还小,当堂考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策论。


    于是只把这功课布置下去,让两个小儿子去请教师傅,就“知人则哲,安民则惠”的箴言写一篇体悟。


    而皇上说到做到,真的让弘时去墙角处当着弘历弘昼就捧着书背起来。这在长幼分明的宫廷中,真是极重的惩罚了,弘时脸涨的通红,心道还好是面壁,不然他真是没脸见人。


    皇上则在一旁批弘历弘昼默写的文章,将其中写的不错的字儿圈出来以作激励。


    苏培盛在窗外探头探脑。


    胡晓顺就站在他旁边,也跟着伸脖子。


    苏培盛一回头,两人还差点对上脸,苏培盛吓了一跳,低声道:“你把脸伸这么长做什么?”


    胡晓顺赔笑道:“我,我这不也是心里急嘛。那芒果可是放不住的东西。”


    没错,今日正是芒果到京的日子。


    廉亲王从安南发货直达京城——运来的不但有芒果,还有安南当地各种特色鲜果,并安南沿海产出的京中极少见的几种海鱼,一并冰鲜运输送到了京城。


    还特意上折子强调:“一应贡品采购及运送所耗,并不动用云南官中费用,此乃安南王亲上贡品,所耗皆出自安南王私库。”


    廉亲王非常娴熟地薅着对他赤诚一片的黎国王羊毛,一边对皇上道:“所贡之物甚多,臣恳请皇上念在臣远在边境,略加赏赐于母妃。”至于九爷十爷等人他都特意没有再提起,赏赐大清的这些王公们,是该皇上自己说了算的。


    廉亲王所上的折子和贡品单子是先于鲜果一日进京的,皇上看过后就跟苏培盛说了一句:“到时让南果房验过鲜果并海货耗损,再重新报给朕。”


    安南送上京的贡品,一路都是带着冰鲜的——冰鲜之法是前明时就研究出来的,前明于慎行有诗说得详尽:“六月鲥鱼带雪寒,三千里路到长安。”


    可见这冰鲜技术,已经颇为完备了,要是从更近的江南运送到京城,耗损就小得多。


    但安南到底远了些,想来哪怕是冰鲜着,一路也少不了有耗损。夏日这种尖儿货并不多见,皇上也需好好分配一番,将宫内宫外都妥帖赏赐到。


    于是今日贡品车辆入圆明园后,胡晓顺带着人加班加点饭都顾不上吃,很快统计出了各种果子的“佳果、微瑕果、坏果”的数量,赶着来报给皇上。


    海货也自有大膳房的人去统计。


    一核算完成,胡晓顺就飞奔着就过来了,想着赶紧承报皇上,赶紧分配:不然万一过了夜,这些果子里,可能佳果就变成了微瑕果甚至坏果,到时候他们南果房拿不出皇上分配的数量,只好去撞墙。


    但过来的时候,正好赶上皇上在里头大发雷霆。


    苏培盛可是不敢进去挨骂的。


    只好跟胡晓顺两个都拉长着脖子盼着门开,只要皇子们出来,苏培盛还有个借口进去。


    两个脖子不够,不一会儿常青也来了,腰间别着一个册子——他把海货也统计出来了,也跟着在外头着急。


    而皇上在批完弘历弘昼的卷子后,转头放松了下眼睛。


    这一转头,就正好看到半开的窗户外,苏培盛带着两个太监正伸着脖子看正门。


    皇上看清是胡晓顺和常青,就想起了昨儿老八送上的折子,知道是贡品到了,便抬手敲了敲桌上青玉磬,让他们进来。


    胡晓顺不单是带着单子来的,还亲自挎了个篮子,里头装着样果。


    果然皇上看过单子,就道:“将那芒果拿出来朕看看。”


    康熙爷之前就要过一回芒果,之后就不要了,皇子们还真是都未见过鲜芒果。


    胡晓顺忙拿出来:他很细心,除了佳果还带了微瑕果来,给皇上展示下微瑕是什么样子,看是要拿来赏人,还是因其果皮略有瑕疵,就全都报废做成果干。


    毕竟他也是第一回 分芒果的品级,拿不很准,只好把上面略有磕碰的,形状跟别的不太一样的分成微瑕。


    安南送来的芒果有四种,一种是最大的青色芒果(胡晓顺解释:不是没熟),一种是手掌长的黄色芒果,还有一种偏红色的长芒果,再就是个头最小的一种金黄色小芒果,乍一看倒是跟枇杷差不多。


    皇上闻着气味就觉得应当挺好吃的。


    看过后心里也有了数,皇上就取过四个佳果的样品,分给了弘历和弘昼:“今日默的文章还算娴熟,回去后不可懈怠,继续好生念书。”


    还不忘指着反面典型弘时道:“否则那就是你们的榜样!”


    在墙角背书的弘时好想死:不但弟弟们看着自己的窘态,连太监们也看到了!


    而且自己还没有芒果吃!


    弘昼接过一个红红的芒果放在鼻子下闻了闻,觉得这沉甸甸的芒果看着很喜人,就像肉乎乎的妹妹,就忙谢恩道:“多谢皇阿玛。”然后又把两个芒果分开道:“一个给额娘,这个红的儿子拿去给妹妹吃!”


    皇上闻言莞尔:“你倒是孝顺,也关心妹妹,果然像个做哥哥的样子了。”又温声道:“你妹妹还小,只怕不能吃,你有这份心就够了,自己留着吃吧,你额娘处自然也有的。”


    角落的弘时边心不在焉背书边走神暗啐:啊呸,狡猾的弘昼,居然还会这一招卖好!


    弘时觉得弘昼故意装乖,倒是弘历在旁边看的真切,弘昼应当是真的下意识想到了四公主——听额娘说,只要弘昼回去请安,裕妃娘娘只要无事就会带弘昼去看四公主,平时弘昼也常把妹妹挂在嘴边。


    而且跟弘历他们不同,他不叫信嫔娘娘的女儿为四妹妹,而是直接叫妹妹,就好像是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一样。


    弘历心里一直清楚,皇阿玛心爱幼女,所以弘历常提醒自己要时刻兄友弟恭,尤其要友爱姊妹。自打四公主出生,凡有节日,弘历绝不忘去信嫔娘娘处请安,探望一会儿四妹妹,端午的时候,弘历还特意代表额娘去送了景仁宫自个儿做的端午挂饰。


    可到底没有弘昼与永和宫走的这么亲近,或者说,没有弘昼这种打心底里的亲近。


    这时候,比起弘昼的自然流露关切,就略逊一筹。


    弘历不免想着,自己也要在这上面多花功夫,做的更真切一点,皇阿玛应当是喜见于皇子孝悌的。


    长大其实是很个人的事情。


    有的人一辈子都幼稚或者糊涂,不能看清自己的路,只是随波逐流,过得好就喜滋滋的过,过得不好就骂老天不公。


    弘历并不是这样的性子。


    居安思危是他的本性,或许是从额娘那里遗传的,也或者是他天性就是如此。


    自打成为皇子以来,他成长的很快。


    刚进宫的时候,他跟弘昼有一段时间是一样的单纯快乐:从默默无闻的上百个皇孙之一,到唯三的皇子,他们的生活发生了质的飞跃。


    可随着年贵妃继续得宠,随着弘历看到的额娘的忍让后宫的风云,更有后来皇阿玛雷厉风行的处置隆科多和年羹尧,再有信嫔怀孕,宫里多了一个小公主……


    弘历在这些变化里不断汲取着学问,不断成长着。


    他如今已经几乎确定,在现有的兄弟三个里,皇阿玛应当会更看重他,他做太子的几率要比那两个加起来都大。


    弘昼实在天真,三哥实在……实在令弘历都觉得怜悯又庆幸:做哥哥的比他蠢这么多,真是一件天上掉馅饼的事情。


    如果说有什么意外,那就是将来的皇子。


    尤其是信嫔娘娘的皇子:皇阿玛未及不惑,信嫔娘娘更是年轻,他们将来或许会有皇子的,甚至不止一个。


    假如真的有了弟弟,要说出身和额娘的恩宠,弘历自问是不如的。


    那他就要在别的方面做的更好。


    他决心做一个兄友弟恭学问出众的好皇子,好到让皇阿玛哪怕更偏心幼子,也要犹豫,这样一个优秀的更年长的儿子,似乎不应当放弃。


    弘历不知道的是,皇上确实在犹豫。


    他看着弘历,时常不免感慨:隔代传这个词真的没错,或许前世皇阿玛在孙子里对弘历颇为另眼相看,正是因为看重这个孙子本质像自己。


    哪怕这一世康熙爷跟弘历根本没碰上面。但皇上还是觉得,弘历越长大,就越像前世被皇阿玛教导过得样子。


    大约他本来就是这样的孩子。


    而皇上,却不是一个像康熙爷的人。


    他记得自己驾崩后还是个魂魄飘在紫禁城的时候,不但看到了群臣给自己定的谥号,还看到了弘历一登基就下的道道圣旨。


    前世曾有逆贼曾静给他列了“十大罪名”,到处宣扬。皇上就自己写了《大义觉迷录》来反驳,觉得自己所为无愧于天下,应当辩驳给世人听。


    甚至特意留着曾静,让他做一个活着的人证。


    然而弘历一登基,就下令极刑处置了曾静等人,还将他的《大义觉迷录》全部收回焚毁不许世人再看再提,就此捂嘴。


    皇上不否认弘历这样的做法也有效果,起码自此天下人被杀怕了不敢再议论皇家。


    但皇上在意的是,弘历上台就迫不及待改变自己的旧政,就像他一登基,不出二十七天就开始催缴欠银一样。


    因他不赞同康熙爷的举动,且隐忍多年,才忍不住上台就发圣旨催债——换言之,弘历一上台就迫不及待做的事情,正是他也隐忍自己这个阿玛多年的缘故!


    他们两父子唯一相像的地方,就是都在否认自己生父的诸多政举。


    皇上自然犹豫,如果自己此世不再做十三年皇帝,而是二十三年的帝位甚至更久,弘历还能否当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他会不会心中一直压抑着对自己各种政策的不满,只等着自己上位后推翻?


    曾静这种名声事儿倒也罢了,但其余的政举呢?若是他推翻了自己改土归流摊丁入亩等决策,他一生心血岂不是付诸东流?


    这是抱着芒果告退的弘历此时不能知道的。


    皇上原本就思绪重重,不免被墙角缩着头呱啦呱啦念书的弘时搞得很烦。


    “行了住嘴吧,别在朕跟前了。回去好生温书!再有惫懒朕就要宣板子了!”


    皇上自觉大发慈悲赦免了弘时,谁料弘时居然还不肯告退,直接上来问道:“皇阿玛,我能见见额娘吗?”


    皇上几乎没有力气生气了,这是我的儿子吗?真的是朕问天他答地,今天默写最基本的文章写成这样,居然还有脸问,能不能去看齐妃!


    皇上当时将齐妃移走时弘时来求情,皇上就说过了:后宫事与你无干。你额娘怜悯年氏,朕不过是让她们去做个伴,并不是惩罚。


    弘时纠结了这大半年不说,居然犯了错后还敢提要求。


    皇上一言不发,直接摆手,示意弘时赶紧退下。


    弘时只好委屈告退:干什么嘛,连话都不说,皇阿玛真是好冷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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