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体验生活


    这夜,怡亲王回府后,已经是三更天了。


    他带着几分酒意直接进了正院,一进门就见福晋正在灯下给他做帽子。


    见王爷明显带了酒进来,十三福晋也有些讶然:“不是皇上有要紧事,忽然把你叫走了吗?怎么还喝了酒回来?”一边打发人给十三爷打热水擦脸,一边又推已经葛优瘫在南窗炕上的十三爷:“怎么在御前还喝成这样?皇上不是最不爱臣子多饮吗?”


    十三爷嘟囔道:“皇兄叫我喝的。”


    等擦过脸有了些精神后,十三爷边喝着福晋送上来的胡桃松子油茶,边对福晋道:“今儿进宫才是一桩奇事儿,我说给你听,你且别往外头说去。”


    十三福晋把针往旁边针线笸箩里的磁石上一吸,确保针不会乱跑,就连忙坐过来听新奇事儿,可见人类本质都是好奇猫猫。


    十三爷就把皇上怎么特意将他叫到宫里,怎么特意说起要为孩子取名为敏敏但其实还没有孩子等事,都一一说了,见自家媳妇也听得一蒙一蒙的,完全没想到是这么个走向,十三爷心里就满足了:果然,这被震惊到不是我的问题啊。


    “我从未见过皇兄这个样。没影儿的事儿,竟然打算的头头是道的。”


    十三爷到底有酒了,很快洗漱了去睡,倒是十三福晋一时还没有睡意。皇上竟然这样盼着信嫔娘娘的孩子吗,提前都替她打算好了。


    转眼又到了春末初夏时分。


    在这个即将过完的春天,姜恒除了收获满后院初种的花,还终于吃上了,且吃足了去年心心念念的油焖笋。


    去岁刚进宫在储秀宫里学规矩的时候,有一日郭氏跟前就有这样一道油焖笋。


    起初姜恒只是有点想吃,但期盼了几天一直没吃到后,就变得有些心心念念了。可惜等她出了储秀宫,能够自己做餐桌主的时候,鲜笋就过去了。


    上个春天的遗憾,这个春天终于都补足了。


    宫里膳房虽多,但从上到下的主子也多。故而膳房不可能给每人都上时新可口的小炒吃,许多餐桌上都只有制式菜,就像是现代的料理包似的,看着是大鱼大肉的好看也合乎标准,但都是千蒸百炖。上到餐桌上,这道菜绝没有错处,但也绝不能算好吃。


    姜恒想着,其实宫中人人想往上走,或是想保住自己现有的地位是很实在的事情。


    在小说里都是风花雪月,倏而一年半载过去了。可在现实中,那真是一餐一饭,一天一夜的过。


    一天没吃好睡好还能将就,但要是生存环境一直粗劣难忍,人就会被熬的枯萎。


    有时候一份想吃就能吃到的美食,一场安稳舒适的睡眠,一件漂亮的新衣裳,代表的不仅是物质本身,而是一种情绪价值,一种难言的快乐,是好好活着的证据。


    北边向来有一句俗语:四月芒种麦在前,五月芒种麦在后。


    农历的计算,饱含着数千年来农耕的文明和智慧。今年就正好是个四月芒种,麦子收成的早。


    如今的种植业可不比现代有各种技术加持,一年一熟的麦收能否平安度过,真是有关天下民生的大事。


    这种时候,甭说仰赖田地谋一年生计的百姓了,朝廷各部也提着心,常要失眠,钦天监更是顶着大黑眼圈,反复乞求天象好,万不要在最后的要紧关头糟蹋了农户的心血。


    皇上当然也挂心这件事,更要做出表率来。


    从前帝王表率,无非就是祭祀祈福,今年皇上还多加了一项内容。


    “亲自收麦?”皇后在听说皇上的计划后,很是吃惊。


    正月里天子亲耕撒种是旧例,正如皇后也要行亲蚕礼六肃三跪的郑重祭祀,皆是代表帝后看重农桑。


    可真没有皇上亲自去收麦的旧例啊。


    皇后原本想说:“万岁爷您会种地吗?”话到口中又缩了回去。


    她想起来,皇上还真会!


    每年正月的时候,天子亲耕都会亲手播种。或许对许多皇帝来说,只是一种作秀,但从康熙爷起,是真的要带着儿子们下地的。更别提康熙爷的儿子们都是卷王,大家为了皇位卷起来,卷到了生命的尽头。


    那真是种地都要种的比别人强!


    皇后惊讶过后很顺从地听了皇上的安排:也没必要不顺,反正是皇上自己去,又没把她这个皇后拉去种地,愿干活就干去吧。


    后宫很快传开了这个消息。


    永和宫也不例外,秋雪连忙来跟姜恒说起此事。


    “皇上预备带着三个阿哥去圆明园,说是要让他们停十天课去收麦呢!”圆明园有两亩麦地,还是当年康熙帝将圆明园赐给第四子胤禛时自带的,说是皇室子弟,哪怕身居避暑园林中,也不要忘记桑农之重。


    因此这两亩地就一直被极好的保留了下来,周边也全是仿普通村庄的样子,留了几座泥瓦房,也是圆明园一景。


    这会子正好物尽其用,皇上要带着儿子们亲自把这两亩地收了。


    其实手工镰刀割麦,两亩的话,年纪大出活慢的老农最多几天也就干完了,甚至那些极壮硕有力富有经验的长工,半天就可以割完一亩。


    而皇上特意留足了十天时间,可见是真要让儿子亲手干活的,绝不是让儿子一日游捡点麦穗当春游的。


    秋雪刚说完,就见姜恒笑起来。


    “娘娘?”


    姜恒就道:“昨儿是对库房的日子,你留在宫里没跟我出去自然不知道。”


    “我跟秋霜去中正殿的路上,遇到了弘历和弘昼。他们从养心殿回乾东五所走了御花园里头的小路。弘昼说起要去圆明园去收麦子‘玩’,兴奋的脸都红了。”


    当时弘昼肉嘟嘟的小脸上都是梦幻。


    “十天不用读书,十天!”弘昼见了她很亲近,拉着她的手去看大鹅,一路上兴奋地蹦蹦跳跳,弘历在旁边给他使眼色都没用。


    弘昼把所有的手指头都用上了,挥舞着小胖手跟姜恒显示他有多久不用读书,为此又有多么高兴。


    然后还挺着小胸膛道:“听说皇阿玛还会带我们去麦田里头亲手收麦,信娘娘,到时候我给你带新鲜的麦穗儿回来插瓶。”


    宫里过年的时候,常要插麦穗作为五谷丰登的象征,弘昼对麦穗不陌生,但一想到自己要亲自从土里把麦穗□□(孩子目前还不知道麦子要割),就觉得肯定很好玩。


    姜恒带着爱怜看着他的兴奋:傻孩子,这是不知道干农活累啊。


    皇上这一手,就相当于把孩子弄去参加某台的《变形记》啊。


    孩子不愿意学习怎么办?搬搬砖就好了。


    因着时代和出身的缘故,皇子或是王公贵族家十几岁的男孩子成婚后,就是标准的大人,要承担很多现实的压力,所以皇室教育都从娃娃抓起。


    更惨的是像康熙爷那样幼童天子,小小年纪退无可退的铁肩挑重担,根本没有慢慢学的时间,只好边摔打边害怕边成长。


    以弘昼的年龄和活泼天性,自然觉得每日被迫坐在那里学经史子集并各种算法经济非常枯燥难受。


    皇上把儿子们拎出去去地里干活,想来也是要告诉他们,只学习就觉得苦吗?这世上的苦难多得是。


    姜恒不忍心戳破小弘昼的幻想,就只是点头:“好,等你带着麦穗回来,去永和宫再吃一回炸鸡好不好?”也好弥补下受伤的心灵和身体。


    弘昼高兴地直点头。


    而姜恒则赶紧再捏了捏他白嫩的小脸儿,心道:十天的收麦生涯过去,这小脸儿不知道还能不能看啊。


    皇上临行前一日寻了个空,往永和宫来瞧了她一回,并看了她初具规模的小花园。


    恒春圃派了五个精于花艺的太监白日在这里培土,分批分地的种花。恒春圃的总管柴云,更是自己有空就往永和宫跑,现场监督。


    这可是皇上亲自吩咐的活计呢。果然这次正好碰到皇上来,柴玉也有了表现的机会。


    皇上对姜恒很放心,各个方面都是,从人品到审美。此时进后殿一见,果然如此。


    大片的粉色龙沙宝石,大朵大朵攀在藤上,如同撞进了异世界。花朵们挤挤挨挨,像是饱满的橘粉色的果汁洒成的花洋,是言语无法形容的灿烂和生命力。


    姜恒在画自己小花园的时候,想的其实就是‘爱丽丝漫游奇境记’的样子,微风浮动,梦中花园。


    春天最宜色彩明亮。


    “今年初种,还不够繁盛。”姜恒极期待明年春日的花海,然后带皇上看旁的花:“夏日臣妾就选了些清爽的花,多是蓝白色调的。”


    移栽的流苏树,垂下雪白的花,地上则是蓝绒绒一片猫眼篮、喜林草和角堇,都是夏日阳光越灼眼,开的蓝色越正,越喷薄的花朵,正好配夏日的蓝天白云。


    “秋冬呢?”


    皇上见春夏的花,几乎就满了花园,不由问及秋冬。那时繁华凋尽,岂不是有些凄凉。


    姜恒就指着几株如今看来并不显眼的绿叶树:“秋日只看金黄银杏倒也够了。至于冬天……”姜恒转头笑着看皇上:“能否请皇上挪步西厢房看一眼?”


    见皇上带着一点笑意跟着信贵人往西厢房去,恒春圃柴总管只有一个想法:来对了来对了,不枉我每天跟个大耗子一样往这儿蹿,终于在皇上面前露了脸。


    宫中司、部太多,大大小小主管加起来几十个,除了苏培盛至高无上大总管地位,张玉柱因是管理部门略高一等外,其余主管论起来,大家都算是平级。


    但部门不同,油水差得多不说,社会地位也不一样。


    就像官场上的清水衙门,品级一样的官位,那收入和人脉跟肥差官职可完全不一样。


    恒春圃的工作性质摆在这里,一年到头忙的倒是不轻快,尤其是年节下忙着给各宫供花,真是夜里都不能闭眼,生怕次日要搬给皇上、太后、皇后的盆花出点什么意外,哪怕一片叶子枯了,一朵花心有点发黑,也都是他们的大罪过。


    偏生花又不是什么生活必需品,尤其皇上跟先帝爷性格又不同,器物都喜欢简素高雅的,并不喜欢繁丽的,皇后娘娘也是不爱各色鲜花,于是恒春圃就更不受重视(除了发配嫔妃的时候,恒春圃成了定点接受单位)。


    年节下工作繁重不能出错,平时主子们根本想不起来。着实属于挺苦的差事了。


    所以在皇上召见,让他做永和宫这桩活计的时候,柴云是决心要做出一点样子来的。


    此时柴云看着皇上与信贵人的背影,心道:谁说皇上不喜欢繁花似锦,这得看是谁弄出来的繁花似锦!


    柴总管站在原地感慨:奋斗的人就会有回报。


    而皇上则与姜恒一起站在了西厢房门口。


    皇上一眼就觉得眼熟。


    这屋里原有的陈设都撤了,布置成了当日草原上烤肉宴的样子:一样的烧烤架,一样的灶台。姜恒伸手给皇上介绍:“冬日天寒,不必在外头赏花,就在屋里吃烤肉看雪,岂不是一乐?”


    姜恒:合格的打工人,从来不白想一份方案。


    当日在草原上替皇上琢磨这烤肉宴怎么预备,现在就拿过来重复利用一下。


    皇上听她寥寥数语,倒是勾起了自己脑海中的遐想:冬日天寒之时,窗外大雪纷飞,屋内却是红泥小火炉,炭火之上烤肉滋滋油润,菜蔬清甜,再有佳人在侧,馨香盈室,当真是温柔乡了。


    “好,到了冬日,朕来陪你赏雪用烤肉。”


    姜恒得了这句话,当真是从心里高兴起来:我的独栋大别墅保住了!


    甭管是院子改了花圃,还是西厢房改了烤肉室,都经过了皇上的点头首肯。以皇上的性情,是很不愿重蹈覆辙的一个人,感谢周答应当年窥探皇上冲脸皇上做出的贡献,皇上既然想着要跟姜恒一起用这后殿,就断不会再安排人住进来了。


    皇上见她的笑也多,但觉得这回又是格外甜,似乎蜜一般,连带着双眸似星辰闪动,双颊都开始红起来。


    姜恒确实陶醉:这是一个打工人对房子和钱财的执着。


    皇上只含笑看着她,心中想着:朕一个应承冬日会来的承诺,就让她这样欢喜。她素日最聪敏,但这时候,又真是傻的怪让人心疼的。


    再看她双颊微红,忽然就想起去岁冬日,拥裘娇态。于是皇上只觉得嗓子有点干,清了清喉咙才正色道:“朕今晚留在这里用膳。”


    之后还又特意道:“廉亲王自安南送了个两个厨子来,说是擅做酸甜酸辣菜肴。今晚叫他们做几道菜来试一试。”


    作为酸辣口的忠实拥趸,姜恒一直是喜欢东南亚菜系的。


    但此时,听说有越南厨子,她第一反应却不是吃,而是下意识道:“皇上,朝廷与安南议和了吗?安南竟然送了厨子来?”


    不要啊不要啊,姜恒提心吊胆起来,生怕皇上始终顶不住历史上‘大国的惯性’。


    她来自大兔朝,回看历史的时候就发现,太多小国曾经借着朝拜学习的名义,从古兔那里占了许多便宜。


    姜恒没有古代帝王那么大的气度,觉得我乃泱泱大国,给这些小国些甜头赏赐没什么,只要他们嘴上说的好听,会哭会求就行,正好显得万国来朝。


    但历史证明,许多国家就是白眼狼,养不熟不说,还会反过来咬人。


    西厢房没有供坐着的地方,皇上便带着她往前头正殿走去,边走边道:“议和?安南也配与朕议和?他们如今已经退出了原本的两国边境赌咒河去,将从前偷占下的百余里土地让了出来不说,又倒交了边境二百里。”


    皇上眉宇间带着异常决断的冷意:“若朕不管,他们就继续蚕食大清的土地,见朕恼了,就作势往后退退,装起了可怜。这样的小国,不打疼是不会服的。甚至是打疼了,也是三天的记性,伤疤没好就忘了。”


    事关外事,反而比朝廷更不忌讳。


    要是正经本朝官场上的事儿,皇上还不会跟姜恒说的详细,但关于千里之外的小国之事,皇上倒可以仔细说给她听。


    “朕叫老八过去,原就是对症下药的。总是小打小闹也没意思,还总要兵力防范着安南作乱,不如直接并入大清。”


    姜恒打心底高兴起来,特别想问皇上,您对岛国有没有兴趣呢?


    此时她就先侧面道:“若是并入大清就好了,据说安南产出上好的沉水香,更有极佳的蚕丝和一些咱们没有的果子香料。”


    姜恒用一句前世听过的玩笑话敲皇上的边鼓:“多一分土地都是好的呀,谁知道这多的一寸土地上能长出什么好吃的来呢?”


    皇上闻言莞尔:她总是从很实用的角度上来考虑问题,就像从整理绣花样子想出活页册一样。


    安南之事,确实是这个道理,正所谓“朝廷疆土,尺寸为重”。


    历代帝王功绩,开疆扩土跟安定民生都是大功。


    皇上上辈子做了许多安定民生之事,在疆土上却是略有遗憾。他不是那种乐于征战的帝王,重活一世也觉得休养生息比主动出征,到处作战开疆扩土重要。


    他给自己定的目标是,不穷兵黩武,但朝廷之前的疆土却是再不能丢。而安南这种送上门来的疆土,都不需要大军出征,那当然得笑纳。


    在阴人这件事上,皇上百分百信任老八的技能。


    估计现在安南吐出来二百里土地,还在对老八感恩戴德呢。而对老八来说,他既然有目标要做安南布政使,就肯定不会满足于这区区二百里地。


    大概是距离产生美,皇上自打把绿茶种到别人家去后,就觉得这茶艺也没有那么可恶了。


    “让安南厨子好生准备几道菜。”皇上如实吩咐苏培盛。


    苏培盛又亲自去吩咐了常青。


    常青一听就苦了脸:他作为侍膳大太监,熟知皇上的口味,安南菜系的酸甜酸辣都是颇为冲口的,许多菜还有鱼露这种海鲜味颇重的材料,以皇上标准燕菜口味,肯定是不爱吃的。


    苏培盛见他摆着苦瓜脸,就知道他愁什么。


    于是做高深莫测状:“求我,我指点你。”


    常青立刻给苏培盛行礼打千儿,差点当场唱一段哥哥救我。


    苏培盛满意了道:“今日的御膳摆在永和宫,你还怕什么?永和宫娘娘的口味你又不是不知道,让这外来厨子往酸辣口里做就是了!”


    常青果然眼睛都亮了。


    信嫔娘娘的口味他当然了解,从她风靡宫中的枸橼茶就可知了(其实也算不上风靡,只有太后是真的喜欢,别人都是被迫跟着叶公好龙,因此还怀疑过皇上的口味有问题)。


    皇上有御膳可用,这安南厨子做的菜,只要信嫔娘娘吃得好,皇上必然就高兴了。


    常青忙跟安南厨子交代口味去了。


    被廉亲王当成战利品之一送回来的厨子,都是进行过紧急官话培训的,倒是不难交流,听这位侍膳总管跟自己说让他放开手脚,只管做经典的当地口味,这外国厨子就更有信心了。


    尤其是刚到这大清,他特意带的各色香料都还很充足,保证原汁原味还原他们安南的特色菜肴。


    这厨子心里还记着他们家王的嘱托:将大清的大皇帝伺候好了,说不定他一高兴,就把赌咒河周围的土地都赏给他们了呢。尤其是大清过去的廉亲王人极好,很向着安南国,与国王都结成了异性兄弟,想来这个目标不难达成。


    天真的国王派出了天真的厨子,带着天真的想法,热情似火准备拿出一百二十分的心思做菜。


    不知是太久没吃到东南亚菜系了还是怎的,姜恒觉得特别惊艳。


    香茅烤的嫩鸡肉串、酸辣鲜美的汤粉,枸橼椰叶包鱼、还有透明的糯米皮春卷,她都觉得异常美味。


    皇上也觉得满目菜肴虽口味不甚和,也有奇巧之处,心道她说的没错,安南得收归国有,那片土地上确实有很多好吃的。


    姜恒自己都犹豫着不敢吃的时候,皇上又给她夹了一块虾饼:“今日用膳早,多吃一点无妨。过后朕陪你往中正殿走一趟就好了。”


    可见皇上近来真是难得不怎么忙:能腾出时间来带孩子去割麦子,还能晚上陪她散个步。


    皇上看着姜恒将虾饼吃了下去,心中宽慰:多补一点比较好。他懂事后也见过额娘怀孕,女子怀孕真是很辛苦很耗元气的,能补的时候就多补一点。


    经过一番玄学操作,不过短短几个月,皇上就从‘朕子嗣缘薄,这几年不会有孩子的’,变成了坚定不移相信‘朕很快会跟她有一个可爱的公主’。


    姜恒当然不知皇上的思想变化。


    她对子嗣之事一直没有压力:毕竟雍正帝是另一个时间线过来的,他对于自己登基十年没孩子,心里肯定有数,或许太后还会急一下,但皇上自个儿应当是没什么期待的。姜恒非常坦然觉得,子嗣的压力到不了她身上。


    三日后,皇上带着三位皇子离京前往圆明园去。


    因是特意待儿子‘体验生活’的,就一个嫔妃也没带。


    姜恒是第一次体会到皇上不在宫里,空气是多么的轻松而欢乐。


    在穿越过来的前一晚,姜恒还在吃蒜蓉小龙虾,之后到了这里,已经一年多没有吃过各种蒜蓉的食物了。


    这会子皇上终于不在宫中了。


    姜恒当晚就点了蒜蓉时蔬、蒜蓉虾等菜肴——听说不光她,许多宫里都要了些味道浓厚,平时不敢吃的东西。


    甚至裕妃还给她送了一小罐味道非常奇异的虾卤瓜。


    夏日热渐渐蒸上来,裕妃也是特意夜里才出门的,正好算着姜恒从中正殿回去的时辰,跟她一起来永和宫,算是夏日散步。


    身后的宫女提着一个天青色的小瓦罐。


    裕妃倾情推荐:“这虾卤瓜是我提前七天就让小厨房预备着了。这会子正好吃。”


    她看起来很怡然自得的样子,而且对皇上出门早有准备,提前几日就开始弄心爱的小菜了。


    姜恒心道:可以说皇上外出劳动,辛苦他一个,幸福全宫人了。


    裕妃又坦言:“只是这味道许多人吃不惯,所以我先给你这一小瓶,你别勉强,吃不惯就赏给下人。吃得好就再打发人找我要去。这里头东西倒都是好的,用的都是上好的虾膏虾黄和脆瓜,这会子正是小河虾的季节呢。”


    姜恒原以为这虾卤瓜顶多就是虾酱的味道,她对海鲜接受程度还成。谁料一打开,却觉得这味道实在怪异,像是坏了的虾酱混合了螺蛳粉。姜恒当时就觉得胃里翻江倒海的。


    秋雪见势连忙拿走:“娘娘闻不惯就算了,奴婢们拿下去用了吧。”


    姜恒连连点头。


    秋雪拿走后与众人很快分着吃了,倒是觉得挺鲜美的,不知娘娘怎么忽然这么闻不惯。


    受到虾卤瓜的冲击,又已经吃了两日蒜蓉菜肴后,大概是吃顶了,姜恒忽然就不想吃了,就依旧叫安南厨子的菜吃,还特意让秋雪去传了一次话,要更酸更辣些。


    秋雪犹豫道:“天儿越发热了,娘娘吃太多的酸辣要伤胃的。”


    姜恒一直对身体很看重,这回却很坚持:“天很燥人,要是不酸不辣根本吃不下去。”秋雪想到娘娘几乎没动的正常午膳,就只好去传这话了。


    菜色依旧酸辣开胃,姜恒吃的时候也觉得味好,然而夜里就不太舒服。


    到了次日早上,更是一闻早膳肉粥的味道,就忍不住吐了出来。


    秋雪急的直跺脚:“娘娘,就说了吃多了酸的伤胃。奴婢去给您请个专擅调养脾胃的太医去!”


    姜恒却是坐在那里细想了一会儿,然后道:“不,去请一个千金科的太医。”


    秋雪呆住了。


    倒是姜恒很镇定:感谢义务教育,感谢从学校到社会的生理卫生教育,感谢现代丰富的信息带来的知识储备。


    加上她对身体健康状况的一直高度关注,总觉得近来自己口味变了许多,身体上也有些细微的变化。


    “未必就是,只说我有些气血亏虚感,请刘太医来看看吧。”


    太医院专家门诊里,各位专家的专长姜恒早就弄明白了,此时非常精准的挂号到人。


    刘太医走在路上还在想:信嫔娘娘竟然也觉得有虚症?那可得快点去。毕竟这位娘娘跟其余有事没事就要喝药的主子不同。


    作为太医院千金科的大拿,刘太医几十年来为妃嫔扶脉,知道宫中妃嫔人均健康状况并不怎么好。许多妃嫔吃药比吃饭频繁,各色汤药不离口。刘太医有时候都怀疑她们血管里流淌的已经不是血液而是药汁子。


    从他专业人士的角度看,大病小病有事没事都要吃药实则于身体是另一重负担。而且人原是有一股野性生命力的,小病未必没有好处,说不得可以激发自身的活力。但这样用药喂着培着,就像宫里玻璃房内的娇花,经不得一点风雨的。


    但从他职业的角度来看,这话又是万万不能说的:宫里娘娘小主们有不舒服,你居然不给开药,让人家扛着?刘太医还想稳稳扛着自己的头和官帽呢,这话当然不能说。于是妃嫔要药,他就要尽心尽力的给。


    然信嫔娘娘不这样,她虽如常接受平安脉,但几乎从没找太医院要过什么补药。甚至偶有咳嗽或是暑热,都直接食疗。


    当然,刘太医也知道信嫔娘娘的例子不可复制。


    这位身体着实好,好到让他们这些专管后宫贵人们的千金科太医都想哭:要是后宫主子们都这么康健,他们的工作得有多轻松啊。


    于是这种轻易不生病的人,忽然上门求医,刘太医那是打起了万分精神,立刻带着两个小学徒,将所有可能用上的医具都拎上,往永和宫去。


    然而到了后,刘太医什么医具都没用上。


    只是简单把脉后,就脸色骤变,连忙收回手:“臣给娘娘道喜!”


    第62章 鸿雁传书


    “天儿这么热,皇上还将孩子们弄去收麦,真是……”太后摇着扇子,看着外头白花花日头。


    乌雅嬷嬷在旁递上在冰里镇过的枸橼茶:“娘娘忘了,当时先帝爷也是如此呢,只是时日没有那么长。”


    太后心疼道:“正是因为哀家见过当年皇帝他们亲去地里,晒得黑瘦的样子回来,才知道心疼呐。”


    然如今的齐熹裕三妃还不知道。到底她们虽不是出身什么顶尖豪门望族,但也都是官宦人家小姐,是真的没见过人在地里收麦子。


    皇上带着儿子们出去,她们这些做额娘的,此时是欣慰大于担忧的。情分都是相处出来的,难得皇上百忙中匀出几天功夫来,带着孩子们亲自下地劳作,这可是极珍贵的在皇阿玛跟前露脸培养感情的机会。


    她们还不能想象下地有多苦。


    太后却是见过其惨状的,见几妃此时都还在为儿子高兴,心中就叹道:到时候孩子回来,只怕你们要哭。


    想着孙子们正在地里干活,太后吃饭都不香了,看着外头太阳就发愁,恨不得圆明园上空的云彩天天下雨,让孙子们免于暴晒。


    接过乌雅嬷嬷递上来的枸橼茶,太后心内有焦火,就道:“哀家还没有老的不能动呢,当年做宫女的时候,热了直接吃冰都是有的,如今就连冰茶都不给喝一口?只放在冰瓮里镇一下,有什么趣儿。”


    乌雅嬷嬷也只好赔笑,心中道:唉,皇上到了圆明园,十四爷日夜在兵部苦学,太后娘娘这是儿子们都不在跟前,孙子们正在受苦,心里焦的慌呢!


    恂郡王府的孩子再多再好,究竟是王府之子女,太后心里哪怕也记挂着却不好时常接进宫里常住,一来母子分离之事,是太后自己的心头痛,就不大忍心让十四福晋把孩子送给她养。而侍妾的孩子们,太后又不能接进来,否则有了被太后抚养的名分,身份贵重,说不得将来府里嫡庶不分起来。


    于是太后就只好干眼馋。


    要是宫里有的小孩子给太后娘娘亲近下就好了。


    之后乌雅嬷嬷想起这一天,还觉得自己真是难得嘴巴灵起来。


    太后喝过一盏不甚凉的冰茶后,实在是无聊就道:“要不把信嫔叫来陪哀家两日吧。她肚子里新鲜故事也多,读书也多,上回说起左传里的故事,竟然也挺有意思的。”


    姜恒给太后讲的是晋献公的故事。


    这还是她初中课本里学过的,在左传里见到就特别有亲切感。说的是晋献公想立个夫人(相当于这会子扶个喜欢的妾为正妻),就让官员用龟壳占卜,那官员占完后老老实实说是不吉利,晋献公就搞了骚操作,既然这个不吉利,那就换个法子占卜,之后换了筮法,大概是这位官员比较灵,占出来立刻吉利了,晋献公开心快乐从了吉利这个说法。


    这就是实用性玄学了。


    就像现代人,左眼跳财就信,哎呀我要发财了,右眼跳灾就不信,不搞封建迷信我只是没睡好,封建迷信退退退。


    姜恒讲的有趣儿,把太后乐得前仰后合的,又道:“原来经史子集中也不都是圣人枯燥的学问啊。”


    这会子想起来,就准备再让姜恒来讲故事。


    乌雅嬷嬷忙叫人去宣。


    谁知还不等她吩咐完慈宁宫的宫人,就见太医院千金科第一人刘太医和永和宫的一等宫女秋雪一并于宫门口求见。


    乌雅嬷嬷一见这对组合,再看清这对组合脸上的泼天喜意,心里就是乱跳:难道,难道自己刚才期盼的事情成真了?!


    连忙亲自带了两人进去见太后。


    太后正倚在梨花榻上,百无聊赖撕扇子上的穗子玩呢。


    见了这对组合进来,思绪电转,也不由立刻坐直了身子。


    太医见了太后,丝毫不敢卖关子和犹豫,立刻‘噗通’跪地:“回太后娘娘,信嫔娘娘诊出了喜脉!”


    短短一句话,落在太后耳朵里,却是惊雷似的。


    算来从弘昼的喜讯到现在,将近七年了。她盼皇上再有子嗣盼了这么多年,这一下竟是一时不敢相信。


    乌雅嬷嬷就看太后与往日雍容优雅略有不符地迅疾从榻上起身,立在榻前连珠炮似的问太医道:“当真?刘太医,信嫔按例是十天一请平安脉的,上回怎么没诊出来?今日她是宣太医吗?可是有什么不舒服,是孩子有什么不好吗?再有,月份如何?胎像现在如何?对了,你直接过来回禀哀家,永和宫有没有太医镇守着?这可是信嫔头一次有喜,她一个年轻姑娘懂什么!”


    天气本来就热,太后这一串子问话,把太医搞得满头是汗。


    太后见他汗出不尽,立刻不安起来:“哀家问话,你好生答就是了,出这么些汗做什么?难道是胎像有什么不好?!”


    刘太医要哭了:下官是想回答,但太后娘娘您的口没停过,谁敢插话啊。


    乌雅嬷嬷敢,她上前扶着太后:“娘娘!天儿热呢,您别大喜大乐的,倒是伤了心神。且您也得给刘太医喘口气的机会,让他慢慢道来。刘太医是太医院杏林圣手,诊了喜脉再不会错的。您且安坐,听听皇孙的好信儿才是。”


    刘太医看乌雅嬷嬷的眼神,像是看到了青天大老爷。


    果然太后被劝住了,起码不再站着给予刘太医压迫感了,而是坐下来,目光灼灼盯着刘太医。又一眼看见秋雪还在一旁,太后就先止住刘太医将要开口的长篇大论,先对秋雪道:“你是永和宫的掌事宫女吧,你先回去,好生看好你们主子!哀家这里自有主意。”


    秋雪磕头后飞奔而去。


    刘太医这里忙将信嫔的情况一一说来。


    “回太后娘娘,六日前信嫔娘娘请过平安脉,当时并没有诊出喜脉来。今日永和宫宣太医,下官就带着之前的脉案到了。原以为娘娘是夏日脾胃不和,诊过脉后,却发现虽才一月余,却是显而易见的喜脉。应当是反应一重,脉象就浮了出来。”


    刘太医连口气儿都不敢换,立刻往下道:“因信嫔娘娘生得先天壮,入宫来又保养极佳,无体虚血亏之症,气血丰裕,故而母体无碍胎像也安稳。如今只如往常一般即可,都无需多补。”


    太后听到最后,都忍不住阿弥陀佛了一下。


    “稳就好,稳就好。头胎原是反应重的。”太后只觉得一层层的欢喜漫上来,原本窗外让她烦躁的夏日骄阳,也变得如同金光灿然的吉兆,太后甚至对乌雅嬷嬷道:“瞧这天气这样好,就知道这孩子来的顺当,必是个好孩子。”


    乌雅嬷嬷抿嘴笑:太后娘娘这是欢喜糊涂了,信嫔娘娘的身孕是今日诊出来的没错,可谁知道是哪日得的,说不定那天什么天儿呢。


    但口中自然接着道:“娘娘说的有理,信嫔娘娘是有福的人。”


    太后又盘算了一会儿,对乌雅嬷嬷道:“叫于丝到永和宫去待几个月,起码过了头三个月再说。”


    乌雅嬷嬷都有点惊讶:调于丝去永和宫?那太后当真是看重。


    这于丝跟她一样,都是当年太后得宠生子的时候就伺候在身边了,更是位擅妇儿保养的宫人。只是宫里伺候的人,多半因早些年的劳苦有些这里那里的病痛。


    乌雅嬷嬷就有些小毛病,还好不打紧。


    这位于嬷嬷就惨了,一回冬日急着当差滑倒在地,胯骨摔断过一回,走动很有些不灵便。因当年她是给太后接连生子出过大力气的,太后念着她的好处和功劳,在做德妃的时候,就将她一直好好养在自己宫中,占一份嬷嬷的位置。


    成了太后,身边宫人的数目宽裕起来,就直接让她在慈宁宫荣养,顶多坐着□□下小宫女罢了。


    这会子却要把她送到永和宫。


    乌雅嬷嬷答应着刚要走,太后又道:“还有,去瞧瞧库房里的补品,挑些好的送去,但要叫太医看着用,可别叫她自己补!她还年轻又是头一回,万一补得过了孩子太大,生的艰难反而不好了。”


    她刚说完,就听角落里传来太医弱弱附和声:“太后娘娘明见。”


    太后诧异看向墙角:“咦,刘太医还在呢。”差点吓她一跳,以为紫禁城的墙被帝气浸润多年终于成了精会说话了——太后最近的兴趣又有点向着神佛精怪小说转移去了。


    刘太医抹了把汗:果然太后把他忘记了,还好他见缝插针说了句话。


    太后颔首道:“你没走就更好了,一会儿跟着慈宁宫里的嬷嬷一并再回永和宫去,将哀家嘱咐的话都带到。偏巧皇上如今不在宫中,哀家要他回来看到一个好好的信嫔,将来哀家也要看到好好的额娘和孩子!这件事就在你身上了,你明白吗?”


    真不愧是亲母子,当时皇上怎么威胁人家外科主任毛太医的,这会子太后就怎么为难人家妇产科主任刘太医。


    刘太医连连应是,道非常明白。


    他其实很有信心。


    信嫔娘娘自入宫就得宠,一直是他们太医院重视的对象之一。刘太医对她的身体状况了解颇多——信嫔实在身子好。


    此时永和宫的喜悦,却像是即将烧开的水,带着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沸腾。


    秋雪已经原地转了一百零八个圈。


    不是不知道该干什么,而是要做的事太多,一时脑子里乱哄哄的。好在屋里有冰盆,秋雪索性直接拿了两块冰,直接‘啪叽’贴在自己脸上。


    秋霜跑出来后也如法炮制,脸上像是大烧了一场似的,还带着些病态的红色。


    “秋雪姐姐,主子现在能用冰这种冷气吗?”


    秋雪努力镇定下来:“妃嫔有孕,内务府都会按着规矩送来保嬷嬷,方才太后娘娘处也道会有安排,咱们先不乱动,只让主子静一静歇歇。”


    秋霜点头:“我瞧着主子也懵着呢。”


    姜恒确实有些意外。


    但这会子已经不懵了。


    因知晓雍正一朝历史,她是没有生育压力的,但没压力不代表她入职妃嫔这种行业,没有考虑过这个极为重要,甚至可以说是最为重要的问题。


    有备无患,手里永远有planb和备份方案才能不慌,可以说工作后遗症了。


    姜恒早就规划过,如果有孕,在这里要如何保养。


    她前世虽然没有亲自生的经验,却有目睹的经验:跟她一起进公司的姑娘,姜恒看着她结婚、怀孕、生子最后做全职妈妈,对方看着她肝项目,肝项目,升职加薪。


    两个人走了完全不同的路,但关系却很好。


    姜恒是陪着她走完了怀孕生产整个过程的——按时间来算,她比孩子的爸爸看孕妇都多得多。而且姑娘之间的彼此体恤,是一种源于同的温柔和同感,许多难处男人没法设身处地体会到。


    当时两人中午对桌吃午饭的时候,难免聊一聊孩子的事情。


    同事也少不得将怀孕的辛苦尽数告知,姜恒也跟着听了许多保养指南,注意事项,很多跟她父母偶然提起的早些年已经不一样了。比如现代人营养丰富,没有过去的苦,一般是不让多补的,甚至孩子刚出生,吃多个鸡蛋或喝飘着油花鸡汤产科护士都会拦一下,别吃了,油腻高蛋白食物,加上现在人的营养太剩可是容易堵奶。早不是那些年营养不够吃个鸡蛋都是好东西,以至于产妇没有奶的年代了。


    到了这里后,除了有孕保养,姜恒想的最多的其实是:若是有孩子,根据性别要怎么针对性培养。


    比如男孩,就首要教他皇室生存指南,怎么样跟雍正帝这样的皇阿玛相处;比如女孩,则要她更加努力更加卷,争取让女儿留在京城不抚蒙。


    关于这点,姜恒还特意做过纵向时间线调研:顺治爷时期,宫里妃嫔绝大部分是蒙古妃嫔,顺治爷的女儿无一例外统统抚蒙,这是大清刚入关最需要拉拢蒙古的时候。而康熙帝经过五十年努力,蒙古逐渐从盟友变成了属下,宫里蒙古嫔妃日益减少,公主们也开始渐渐留在京城。


    有了先例就好办了。


    而到了皇上,更是如此,蒙军旗嫔妃在宫里都成了珍稀物种,更没有过一个得宠生子的。


    姜恒就盘算过,雍正帝本身就是先知型皇帝,配上他的完美主义性格,估计这一世会要求自己更尽善尽美,之前在战事上的疏漏也会弥补,倒越发不用舍出极稀少的女儿来抚蒙。


    何况还有自己,事在人为。


    姜恒之前觉得,自己把一切规划大纲都做的很明白了。


    可直到真的面对这件事,才知道,这种感情是不可推测的。


    她当时脑子确实有点懵,索性先不想这件事先做熟悉的工作,开口就问刘太医:“宫中嫔妃有孕,需要去向太后娘娘与皇后娘娘亲自报喜吗?”


    当时刘太医都被她问懵了。


    他见过有孕的妃嫔车载斗量——当然都是先帝爷的车和斗。


    妃嫔们无一不是先问自己的胎像或者孩子相关的事儿,信嫔娘娘怎么先问规矩。


    刘太医当时只连忙道:“娘娘不用走动。先帝爷时候宫里规矩一向是妃嫔诊出有孕,由太医和宫里宫女一并去回禀一声太后娘娘……”说到这儿刘太医卡壳了。


    先帝爷这规矩,是因为后来宫里没有皇后。


    当今的规矩……当今的规矩,就要从这位开始了。


    姜恒想了想:“那先按这个,麻烦刘太医与秋雪一并去回太后娘娘,我这里自有宫人再去回皇后娘娘。”


    刘太医接受了安排。


    而姜恒,是在安排完这件事后,才开始静下心来想关于孩子这件事。


    她记得同事说过,一个多月的时候,孩子刚刚有胎心,本身其实只是个不足两厘米长的极小极弱的生命。


    姜恒安慰似的轻轻拍了拍自己根本看不出什么的腹部:也就是说,现在你还是个小花生米呢,没关系,妈妈来卷就可以了,你只管安心做花生米。


    圆明园中。


    弘昼坐在田埂上哭的像只小黑猫。


    收了四天麦子后,他白白嫩嫩的小脸已经肉眼可见晒红晒黑了,而因为手上有土又去抹了脸,所以脸上也有好几道灰,可以说是各种意义上的小黑猫了。


    弘历走过来蹲在他旁边,有点有气无力:“五弟,别哭了。”


    弘昼本来还是无声的哭,现在索性嗓子朝天嚎啕大哭起来。


    “我要回宫,我要额娘,我要炸鸡,我不要捡麦子了!”


    他一嚎弘历就忙劝:“小心招来皇阿玛”。而弘昼刚哭了一半,地里就传来一个没好气的声音:“哭哭哭,你一个捡麦子抱麦子的还哭,没看见我在这儿弯腰割麦子都快累背过气去了?!”


    带着一顶草帽的弘时站起身来。


    因弘历弘昼太小,经评估哪怕是小镰刀也是不适合用的。


    于是皇上就让弘时一个人割麦子——原本最想治的也是这个儿子。


    弘历弘昼就跟在后面,负责把弘时割完躺在地上的麦子捆起来抱到田垄旁,等着最后牛车一起拉走去晒麦。


    弘时口气很凶,年纪又大属于长兄,弘历弘昼只好站了起来。


    麦田旁一间草棚里头,两个太医苦哈哈候着,是奉圣命于此看着皇子,免得中暑或割伤不能及时医治。皇上倒是给他们准备了座儿,但是皇子们在麦田里割麦子,抱麦子捆麦子,他们坐在旁边吃西瓜喝大茶,绝对会被记恨的。


    皇上就这三个儿子,将来里头甭管谁继位,他们都要倒霉。


    于是他们也只好在一旁站着等。


    而皇上本人则去九州清晏处理政务去了。


    他虽然挑了相对清闲的时候,带着儿子们到这里来体验生活,但他到底是皇上,不可能天天在地里呆着。


    况且他实在也不需要吃这种苦磨练心志了——不光他不需要,他所有的兄弟们,都不需要。


    他们的磨练远甚于此。


    “弘昼。”


    此时田地外头另有一道温和的声音响起。弘昼抬眼看去,然后飞奔到来人跟前,抱着来人的腿就坐在地上继续大哭:“十三叔,十三叔带我回家吧。”


    怡亲王哭笑不得,也不顾弘昼浑身灰扑扑脏兮兮的,直接弯腰把他抱起来,之后单臂托着他,还能空出一只手来牵着弘历,安慰道:“已然过了快一半的日子了。”


    弘昼越发伤心起来:“还不到一半的日子!”


    十三爷带着两个小的,招呼弘时:“先歇一程子,吃会儿甜瓜。”他身后跟着的小太监,连忙把皇上刚赏的白玉甜瓜放到草棚里的桌上,用干净的刀剖开分成细牙。冰冰凉蜜兮兮的瓜,很快吸引了三个皇子。


    这会子谁也不似在宫里讲究了。就坐在草棚木椅上,捧着一牙瓜吃的很甜。


    有十三爷背书,旁边负责‘盯梢’皇子们劳作的太监,也就能放放水,让三位皇子坐在茶棚里头吃瓜稍作歇息。


    而十三爷则自己把辫子往腰里一别,替侄子们干了会儿农活。


    从弘时起皇子们都刮目相看。弘昼更是捧着瓜像一只讶然的猹崽:“十三叔您也会种地?”


    怡亲王回头笑道:“难道你们以为皇兄是在为难你们?这些都是我们亲自经过的。”


    替孩子们干了不到一盏茶时间的活儿,就见苏培盛飞奔了来。


    “十三爷,万岁爷急宣您呢。”


    怡亲王都惊了:难道皇兄有千里眼顺风耳吗?我不刚走没多久吗,皇兄就知道我在替孩子们割麦子作弊,这就叫我回去?


    实则是十三爷刚出了九州清晏,报喜的太监就到了。


    皇上收到这个信儿,亦觉得如梦似幻。


    这样算来,他刚起了卦象没多久,那孩子就到了。难道真是上天垂怜,怜惜他前世遗憾吗?


    因是在圆明园,他也见不到姜恒,也见不到太后,简直有一种无法与人分享的悸动喜悦。


    于是急命人将十三宣回来。


    怡亲王进门的时候,就觉得皇兄状态很不一般,似乎带了些深深的动容,却又有几分释然。


    “皇兄?”


    皇上扶着龙椅的椅背,对他笑了笑。


    “十三弟,记得朕跟你提过敏敏的事儿吗?”


    怡亲王大力点头:这实在是比较难忘哎。


    皇上的笑意如同照在冰雪之上的金芒:“她来了。”


    同日里,姜恒收到一封圆明园送回来的加急书信。


    姜恒取过金针,挑开龙纹金粉密封的信封,取出里面的花笺。信封里头还掉出一朵压平过的含笑花,依旧带着若有似无的香气。


    花笺上的画明显不是之前就印上的,而是寥寥几笔皇上的笔墨,用的是朱笔。画着朱红的山与朱红色的花朵。皇上都不及换笔,直接用了朱批的御笔,可见花笺是在御案上画就,是一种急切的喜悦。


    花笺上就八个字,半句词,且看起来跟背景勾勒的花与山毫无相关。


    “槐根梦觉,苦尽甘来。”


    起先姜恒对着这张花笺,还觉得有些突兀,皇上自己应当不以子嗣为苦吧,这苦尽甘来四字用的岂不是太重了?


    就在她提笔想着怎么给皇上回信的时候,忽然灵光乍现:不对,这句词她似乎见过。


    秋雪就见娘娘来到书架前,翻一本放一本,足足翻了半个时辰的书。


    终于翻到的时候,姜恒累的手臂都酸了。


    她看着终于找到的答案书心道:皇上,不愧是您,爱新觉罗一代敏敏,隐藏套路真多。


    赵敏给张无忌送了珠钗藏方,皇上就送了半句词隐喻。


    姜恒看着朱笔勾出的山与花的纹路——想来皇上要寄给她的根本不是“槐根梦觉,苦尽甘来”这前半句,而是后半句“花也喜欢,山也相爱。”


    姜恒提笔感慨:皇上的浪漫,来一次就够了,来多了她都怕招架不住啊。


    看来学无止境,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还有什么说的,想想可爱的花生米,不得卷起来?


    而姜恒刚写好回信,外头秋霜就进来了:“太后那里命人给皇上送东西的小太监要出发了,特意来问娘娘有无要捎带的信儿?”


    姜恒正好将自己最近画的巴掌大的敏敏小像,与她的回信一起塞进信封。


    皇上拆她的信的时候,还是有些忐忑的。隐喻藏词不知她能不能明白。


    娟秀字迹跃然眼前:“山妻稚子,团栾笑语,其乐无涯”,正是他写给她《普天乐》中的文句。


    她是知道的。


    她看懂了朕勾的山花,并非随手为之。


    皇上看着姜恒回笔的半句,又看着信封里的小像,眼前也不自觉浮现出一幅佳人在侧稚女绕膝,笑语如珠的天伦之景。


    苏培盛在旁,看皇上神色,心道:唉,真想知道信嫔娘写了什么啊,皇上这么欢喜。


    最近有些把握不住皇帝心思的苏公公如是羡慕起来。


    第63章 母子的玄学继承


    弘昼坐在田埂上,思考着时间怎么过得这么慢。他看着似乎看不到头的田垄,割的癞头和尚似的杂杂拉拉的麦田,时年六周岁的孩子,甚至忧郁出了物理相对论的思想。


    他特意去问弘历:“四哥,你说是不是圆明园钟上的时日和天上的太阳,跟宫里的不一样,这里的日头就是特别长特别慢?”


    弘历心道:有思考这种奇怪问题的时间,多下来帮哥哥我捆点麦子不好吗?


    无独有偶,父子一脉相承,现在弘昼的皇阿玛也坐在九州清晏,觉得时间如何过得这么慢!


    皇上自己定下的十整天收麦日,不光是来锻炼儿子们,更牵动着些重要的王公大臣,都跟着到了圆明园这边来,方便这十日皇上处理政务。如今他总不能带头半途而废,朝令夕改,立时出发返程。于是虽然极惦记宫中事,却仍被钉在了圆明园。


    只好将信函,各色他暂且能想到的女子有孕所需之物,流水式的吩咐回京中内务府。


    姜恒最先收到的倒不是皇上陆续想起,一一塞到永和宫来的庞杂细致各色器物。


    而是新的转椅。


    只可惜别说新式转椅,连原本那一张,都被秋雪格外坚持地推走了:“奴婢实在看着心惊胆战的。”


    这出溜滑出去绝不是闹着玩的。


    姜恒见宫廷出版的宽大转椅,索性就让造办处再给四周加上护沿,做成能推动的婴儿床。


    大清起自关外,逐水而居的时候,常要迁徙,孩子有时候就吊在马背上带走。哪怕有了房子也是一样,就从马背换成房梁——宫里养孩子用的也多是‘悠车’,就是从房梁上结绳子,将一个船型的小床吊起来。


    倒是非常方便摇晃孩子。


    但姜恒却记得听同事说过,孩子是不能使劲摇晃的。孩子颅骨还没彻底长好,要是有的家长本身手重,或是有的保姆嫌孩子哭闹的烦,使劲摇着孩子。看似孩子是安稳睡过去了,其实可能被晃的厥过去了。


    故而虽说内务府的人已经开始在永和宫后殿测算屋子,准备安装悠车等家具。姜恒却仍准备给孩子来一个现代版婴儿车,到时候还能推着孩子出去晒晒太阳补补钙。


    除了日常多了些想婴孩用品的工作,姜恒完全恢复了原本的作息。


    那一日的反胃后,她又变得没有任何感觉了。


    皇后原要免了姜恒的请安,都被姜恒婉拒了:她还想有机会就多出来活动一下。要是连隔壁承乾宫的请安都不能参加,那她接下来八个月岂不是要被困在永和宫寸步难行?


    那是万万不能的。


    于是她极诚恳对皇后娘娘道:“刘太医请过脉,道臣妾脉象还算稳固,既如此再不能长久不请安的。”


    皇后作为大领导,‘免有孕妃嫔请安’这种例行关怀一定要做的工作,将来在皇上跟前,也好显得做足了皇后本职,够气度够细心。


    但从本心论,见姜恒诚心要继续请安没有自恃有孕,皇后实则还是松了口气的。


    遇事见人心,好事坏事都是如此,妃嫔有孕,算是最喜之事了。若是个本心骄纵的人,之前装的再好,这会子有了大的依仗,也该现出来了。


    姜恒依旧如常,皇后也觉松一口气。


    宫里现在就很好,别再出那种眼睛长在头顶上的宠妃了。


    见姜恒诚恳表示要来请安,皇后也就随了她的心意:“既如此就由着你。横竖你那里也有太后娘娘派去的嬷嬷,也有太医日日请脉,有什么不舒服再不要勉强自己,打发人过来说一声就完了,再不必强撑着过来。”


    姜恒谢过皇后关心,见将要午膳时候,就出言告退。


    走到门口时,却听皇后没有吩咐摆膳,也没有片刻歇着,已经在吩咐贡眉拿这月太妃们的份例账册来继续料理宫务了,口中算着道:“用冰上头,几位年纪大的太妃们,就不要太拘束份例了,内务府若有亏空,就往本宫这里报,再行折算调拨银钱,再有今年天热的早,宫人的消暑草汤……”


    随着姜恒走出去,皇后的声音渐渐听不见了。


    但不知是不是怀孕时候的情绪敏感,姜恒忽有感触:皇后娘娘似乎总有做不完的宫务,也乐在其中似的。


    自打她有孕的消息传开来,早起承乾宫请安,就变成了育儿经交流现场,连齐妃,原本总拿幽怨小眼神看她,现在都不得不过一过情面,跟姜恒说一说曾经的体会。


    倒是皇后娘娘一直只是端坐高位听着,私下也不对姜恒提任何养儿经验。


    皇后娘娘是有过自己孩子的,她也有这方面的经验。可她也没保住她的孩子,于是再也不提起。


    “娘娘,您别看数算了,那东西伤神。”说来,比起姜恒本人,秋雪等人的反应都要更重一些。简直是风声鹤唳,看到姜恒干什么,都要紧绷着一根弦。


    姜恒觉得,现在的永和宫里像是在玩‘一二三’木头人似的,只要她站起来,所有人就会立刻静止,然后都紧张的看着她,好像她随时可能平地摔,而他们准备随时垫在底下。


    其实在姜恒诊出喜脉第二日,就发现秋雪脸色很有几分憔悴。


    她问起来,秋雪还很不好意思道:“奴婢昨晚想着以后咱们宫里要小心的事儿,想的有点心乱,夜里胃反酸,就起来吐了两回。”


    姜恒又是感动又是好笑:她这个揣了个崽崽的孕吐反应一闪而过,倒是秋雪紧张吐了。


    永和宫上下肉眼可见的紧绷,过了四五日才渐渐松弛下来。


    一是姜恒这位正主格外正常,带给人安慰的力量。二就是慈宁宫派来的于嬷嬷,实在起到了镇山太岁的作用。


    宫里的嬷嬷宫女,姜恒也见得多了,但于嬷嬷仍旧让她印象极深刻,心里非常钦佩。


    五十岁左右,在宫外是妥妥祖母级别人物,可居长辈位含饴弄孙;在宫内熬到这个年纪不出去的嬷嬷,多半都是古代少有的事业心女人(或是没有别的出路的女人),基本也都是各司掌司的地位了。


    但于嬷嬷因身体的原因,既没法出去嫁人,又没法在宫内奋斗事业,只能窝在太后的慈宁宫内日复一日。


    姜恒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有些严肃古板,会深憾身子骨拖累自己大半辈子的嬷嬷。


    谁料于嬷嬷是个非常开朗乐呵的人。


    且她的乐呵是那种发自内心的乐观。于嬷嬷的眼睛里永远闪着一种温和愉快的光芒。她是拄着木拐来到永和宫的,进门就要按规矩给姜恒行礼,姜恒是早有准备,连忙叫秋雪秋霜扶住了。


    于嬷嬷非常利索地拄着拐坐下来。


    她看着姜恒,眼睛里全是欣慰与快活的样子:“奴婢一听说娘娘有喜了,真是替主子爷欢喜,也替娘娘高兴。承太后娘娘信得过,指了来照顾娘娘。”


    又笑呵呵道:“娘娘别看奴婢这残躯,其实除了走动比旁人慢些,别的什么都不比别人差!既然到了这宫里,还请娘娘有吩咐只管说,别叫奴婢愧对了太后娘娘多年恩典。”


    姜恒看着她,就想起之前看过的一些身残志坚的事迹。于嬷嬷绝对就是那种手没有了我就会用脚练字,争取脚写的也比别人手好的人。


    是姜恒真正钦佩的英雄主义:哪怕被生活暴击,被命运磨砺,也仍然乐观的面对生活。


    这样永远坚强明快的人,是能带给身边人很安心依靠感的。


    永和宫确实因于嬷嬷的到来,因她的心性和态度,因她井井有条富有经验的安排而整个安定下来,那种临沸的开水一样咕嘟嘟冒泡的不稳已经消失。


    姜恒也迅速找到了跟于嬷嬷相处的方式:在精神上就把她当成正常人,不要当成腿废了的人处处言语提醒她‘嬷嬷跟别人不一样,嬷嬷快别动了,嬷嬷这事儿用不着您’。姜恒特意嘱咐了秋雪等人,这样的话在永和宫不要提起。


    而于嬷嬷也很快顺利上岗。她并不插手永和宫的财政人事宫务,只把姜恒的日常生活注意事项打理的明明白白。


    每天姜恒去跟皇后请安那半个时辰,于嬷嬷还会趁机给剩下的宫人开集体小课堂,来宣讲宫里有孕嫔妃的各种忌讳。


    这日姜恒带着秋雪秋霜回来的时候,就见前院树荫下,永和宫剩下的所有人都在排排坐听课。


    姜恒也就没出声,站在廊下听了一会儿。


    于嬷嬷手里正拿了一盒普通的宫人用的油膏面脂。


    宫人用的面脂,并不会像宫妃用的面脂那么精细,用黄芪、桃花、细辛等养颜草药合着牛髓油、杏仁油或其余等上等油脂做的膏凝雪莹的珍品。


    宫人所用面脂基本上就是普普通通猪油膏炼成的。


    所以宫人们夏天一般都不涂面脂了,洗把脸就算了,没必要糊上一脸的油。


    但这样的面脂,冬天却是必不可少的,否则脸和手很容易冻裂留下伤痕。


    于嬷嬷已经未雨绸缪到了冬日:“方才咱们讲了夏日点着各种香料的忌讳,这会子再说说面脂与日用的手油——宫中有不少加了各色香药的面脂供给。但从现在起,永和宫中人领用面脂,就都得用这种最寻常的,不要用带任何香气的。女子有孕体质说不得会有变化,从前碰了无事的香料药粉,或许现在一碰就会不适。”


    宫女的份例也分三六九等。


    永和宫现有体面,内务府看人下菜碟的本事是祖传的。如今永和宫的宫人去领用东西,肯定是质量高的。


    加了各色香粉的面脂肯定比最普通的要稀罕些,内务府也常拿来做人情。比如秋雪等人现用的东西,虽说规制仍是宫女的,但论内里精细程度,想来不比宫中寻常的答应官女子差。


    于嬷嬷就正在从小处禁绝这种‘稀罕’,也是杜绝外头人借用这种‘稀罕’。


    鼻子最灵的香料大师,也未必能分出混合在油脂里的细微有碍的香料。


    索性不要冒险,所有人回归最朴素寻常之物。


    秋雪扶着姜恒站在廊下,就道:“于嬷嬷着实心细,如今娘娘用的所有面脂胭脂,早都已经换过了。”内务府一直都有专门为有孕嫔妃准备的无添加胭脂水粉。


    这点不光于嬷嬷想得到,秋雪等人也想的到。


    但于嬷嬷这种心细到覆盖全宫,将所有可能有不妥的香气禁绝的仔细,旁人就实在不如。


    在一盒面脂上这样小心。


    管中窥豹,就知道她在衣食住行的大事儿上多谨慎了。


    整个永和宫的所有日用品,都被于嬷嬷像犁地似的刨了一遍。


    姜恒原想着,这孩子也不是第一天有了,已经一个多月了。孩子既然能安稳呆在肚子里一个多月,应当说明这永和宫里现在没有对她有害的东西吧。


    姜恒就以为于嬷嬷的举措只是防微杜渐是防着将来,防着外头的人。却不想于嬷嬷还回溯,连永和宫现在的东西都不放过。


    于是姜恒她所有的颜料包括墨块都被于嬷嬷暂且收走,送到太医院鉴定去了。


    姜恒探讨性提出自己的看法,她如今画画正上瘾呢,一下子空下来真有点手痒。于嬷嬷笑呵呵道:“娘娘放心,奴婢不会管头管脚,让您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孩子是有灵性的,额娘心情舒畅,孩子才会长得好。”


    “到时候娘娘天天想歪着不动,奴婢还要催着您干点别的呢。如今将您的画具尤其是颜色收走,原也是为了小心:娘娘的身孕显出来的甚早。或许是娘娘的胎像如此,也或许是这宫里有什么刺激了娘娘也说不准呢,总要都查过一遍才能放心。”


    姜恒表示服气。


    乖乖接受安排,五天后才拿回了自己的画具。确实被没收了几款颜色,比如藤黄、孔雀石就被无情淘汰。甚至朱砂都被收走了。


    姜恒倒是早知道朱砂就是硫化汞,遇高温是会有毒的。但她没有小瞧古人的智慧,尤其是皇上要用朱笔批折子,对朱砂的安全性,当然要求很高,因而宫中朱砂都是经过炮制的,安全系数颇高。但就算如此,太医院秉着再小心也不为过的心思,也没还给永和宫朱砂颜料,只让如意馆再送鉴定过无碍的茜红和洋红。


    如意馆来送新颜料的,正是听闻了这个好消息,欢喜的两天没睡着的引桥。


    哪怕知道太医院查过,但引桥还是特别小心地闻了所有姜恒的颜料。


    然后又嘱咐道:“娘娘,如意馆里的西洋颜料里,白色有好几种,娘娘这里用的是无碍的珍珠白,但也有一种铅白,色倒是纯。但如意馆的西洋画师提过,之前他们不晓得其有毒性时,许多出名的画师用了太多这种铅白颜料,得了一样的病症以至于……娘娘务必小心白色。”


    现在的颜料是都没问题,引桥提醒的是,将来怕有人心生恶意,浑水摸鱼,用有毒的白色替换了如意馆送来的无害之色。


    于嬷嬷在旁听得直点头。


    引桥如今忙着‘进修’,难得来一趟,姜恒还给她看自己之前画的‘爱新觉罗·敏敏’。


    看着姜恒画的小姑娘,引桥眼睛里闪烁着又激动又温柔的光彩:“奴婢真盼着见到娘娘的孩子。”她心中想着,我会长长久久在宫里,会走到慎刑司去,看清这宫里更多的黑暗。


    将来,就能更好的帮到娘娘和孩子。


    看着画上粉嘟嘟的小姑娘,引桥心道:有这样的额娘,一定会是最幸福的小公主。她异常坚定地相信着。


    而引桥走后,姜恒暂时也没有收起‘敏敏’图,而是执着图卷问于嬷嬷:“方才我拿出这张画儿来,嬷嬷似乎很是吃惊了一下。可是有什么不妥吗?”


    于嬷嬷忍不住问道:“娘娘这画上的小姑娘,是从何想来呢?”


    姜恒当然不能说自己这是泥塑加幼化皇上画的。却也不愿拿当时随口应付皇上的话,说是自己梦到的。


    当时根本没想到会这么快有孩子,所以随口一说。现在再提就不一样了,会被当成‘有福气有造化’的胎梦。


    虽说姜恒直觉是个女儿,但也要以防万一,若是个儿子,是个皇子,提早有什么神奇胎梦打底,未见得是件好事。


    她不愿给孩子营造些什么‘神奇异象’扎人的眼和心。只希望还是花生米的孩子,先做个平常且平安的人。


    于是只对于嬷嬷道:“是我随手画的,想着皇上若有女儿,大约就是这样吧。”


    于嬷嬷唏嘘道:“娘娘这画若是太后娘娘看了,必然喜欢的。”


    于嬷嬷是从太后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服侍在侧的——主要是太后生皇上的时候,只是普通贵人,没啥特殊待遇,只是内务府指派的保嬷嬷。


    先帝时期,太后娘娘有些年份是出了名的得宠,然而宫里人只见她升德嫔,每隔两年就生个孩子的得宠,却没见到她背后的心酸。太后娘娘一共有三个女儿,两个却都是幼年夭折,甚至还有出生两个月就夭折的公主。


    真正让太后见到她由婴儿长成姑娘家出嫁的,唯有五公主温宪公主。偏生公主又年纪轻轻过世了,距今也有十多年了。


    于嬷嬷叹息道:“温宪公主跟万岁爷一母同胞,生的很像呢。”


    不用于嬷嬷再说,姜恒就懂了。


    她是照着皇上的五官泥塑的小姑娘,想来很有几分像亲姑姑。


    这画若是她赶着递给太后看了,或许太后会更喜欢这个未出世的孩子,但姜恒不准备让孩子在出生前就背负起不属于她/他的情绪重担。


    然而姜恒想要低调,挡不住皇上想要高调。


    可以说是细胳膊拧不过粗大腿了。


    且说皇上回紫禁城的当天,就到永和宫来探望兼用晚膳。


    说来也巧,随着皇上回来,姜恒的孕吐反应也回来了。姜恒觉得:这可能就是王不见王,敏敏不见敏敏吧……


    起先还好,闻着满桌子酸辣的菜肴,姜恒如常饿了起来。入座后皇上自个儿也不吃,先夹给她一只虾。


    姜恒闻着很香,然而把虾一咬到嘴里就震惊了:怎么能这么腥!


    她立刻取了个帕子,将虾吐了出来。顾不得当着皇上的面不雅观了——要是强行咽下去她估计得当场吐了,更不雅观。


    皇上见此立刻关怀道:“怎么?不合口味吗?”


    姜恒忍着恶心,勉强露出一个笑容。


    皇上又给她夹了一筷子安南厨子做的柠檬焗鲈鱼,他来之前细细问过常青,近来永和宫都叫什么膳。


    今日来看她,就把他觉得孕妇该吃的东西,和常青汇报的姜恒爱吃的东西全都叫了来。


    姜恒也想吃一口柠檬花椒烤鱼压一压。


    谁知道吃到嘴里,又震惊了,哇,这个更腥气,还是一种河鱼的土腥味,跟方才海虾的腥气真是卧龙凤雏,各有千秋,于是又迅速浪费一张帕子。


    皇上这回连筷子都搁下了,起身走到她旁边,顺了顺她的脊背发愁道:“这是怎么了?”又直接问于嬷嬷:“她自打有孕都是这样吗?”


    于嬷嬷忙回答皇上:“娘娘前几日用的倒好……”


    皇上看着满桌子菜肴:“那就是大膳房今日做的口味有异?”


    姜恒艰难摇头,半晌才压住胸口的恶心,跟皇上形象的形容了一下:“不怪大膳房,应当是臣妾的口味变了。尝着这些鱼虾,腥的就像是在海边追着一条活鱼啃似的。”


    皇上又是心疼又是好笑,直接坐在她身边,拿起她的筷子来尝了一口方才夹过的鱼腹肉。


    除了酸的他想皱眉外,没尝出一丝腥味。


    这一顿饭,皇上就见她用的很少,几乎只勉强自己吃下去几根青菜。皇上少见束手无策起来。


    他印象里没有什么妃嫔怀孕期间的事儿了:那都太久远了。有过的孩子基本都是在王府降生的,那时候他正忙着跟几个兄弟们暗中撕扯。而且也过去十多年了,记忆当真是模糊起来。


    于是次日皇上早起往太后宫中请安,不由说起了这件事。


    太后现在满足了,不再念叨‘给我添个孙子的事儿’,而是开始念叨已经有影儿的这个宝宝。


    听皇上这么说,太后就笑道:“女人有孕的反应总是千奇百怪且一月数变的。哀家当年有你的时候,不知怎的,有时睁不开眼,头晕的不行,吃不下也睡不着。有时却又神采奕奕,忽然想吃什么就馋的不得了恨不得半夜立刻吃到。”然而当时她只是贵人,没这些条件。


    皇上心中感喟:“额娘对儿子生养大恩,着实辛苦。”


    太后就日常念叨孙子:“要是个皇子就好了。”


    刚说完,就见皇上摇头:“皇额娘,是个公主。”


    太后:??


    继十三爷后,太后再次被皇上的公主逻辑惊了一下。不过太后跟皇上是亲母子,有时候脑回路真是一致的合。尤其是皇上在说起敏敏这个名字来源于信嫔的梦境,之后又将姜恒画的敏敏小像拿出来给太后看后,太后立刻跟皇上达成了一致。


    “唔,既有灵梦,那想来是个公主了。”


    太后拿了姜恒画的小姑娘,左看右看爱不释手,一见就觉亲切,甚至举起来对着皇上的脸一起看:“信嫔这画很有意思呢,要是不说,哀家倒觉得是你小时候穿了裙子的样子。你瞧这小模样儿,跟你如今都像。”


    无意点中真相的太后,并没有点醒皇上。


    皇上还深觉自己是冷面君王不动声色,于是只将太后的话一笑而过,又说起自己的卦象:“更巧的是,因见她的画,又听她说有女儿入梦,朕才起了一卦,果然子嗣上有吉象。但朕也没想到,好消息来的这样快。”


    太后是第一回 听这事儿,这又正好跟她最喜欢的传奇色彩故事符合起来,完全是专业对口了。


    “若生下来真是个小姑娘,必是个有大福气的。”


    说起玄学来,太后还不忘拉踩传说中的云嘉大师一脚:“那个给你算命的云嘉是怎么回事,什么国运强子嗣运弱的,净是胡说。”


    把云嘉大师拉来背锅的皇上,后知后觉似乎砸了人家国师招牌,难得尴尬一笑。


    太后踩完旁人,又转回自己孙女(没错,现在太后也已经认定了是个公主)身上,直接讨论起了名字:“那皇上可想过,小公主是小名儿用敏字,还是封号用敏字?”


    皇上颔首:“朕想的是公主的小名儿便叫敏敏吧。不过朕也预备了几个带敏字的封号。到时候只看孩子出生的时辰,着钦天监和中正殿再算再测,若是五行有缺或是时辰犯了什么,就将敏字挪作封号,先取旁的压寿小字。”


    毕竟为了孩子能够平安长大,宫中一般都不给皇子公主先取正式的名字,更别提封号了,最好只是一个含糊的长辈用来称呼的小名,还决不能用什么大富大贵的字眼。


    为的就是压住寿数。


    太后点头:“皇上想的很周到,哀家也没什么可担心的了,只等着抱孙女了。”算算还要等近八个月,太后又有点泄气。


    皇上回头将名字的事儿与姜恒也说了一遍。


    姜恒听到宫里著名的‘不起大名是为了怕上阎王爷的人口簿子’理论,不由一笑:说来这孩子的父母都是地府一轮游过的人,都是孤魂回阳——这孩子还能出现,估计八字很硬。


    这会子她还笑得出来,在听说皇上已经与太后热烈交流过卦象、胎梦、画像等一系列‘神奇敏敏’故事后,姜恒就觉得,自己孕吐反应又厉害起来。


    第64章 两条路


    皇上回宫后的一系列操作,激起了姜恒接连两日颇为激烈的孕吐反应。


    为此,皇上还特意叫了刘太医问了半日,确定了下姜恒之前没什么反应,就纳闷起来。


    日常给太后请安,又提起来此事:“朕听说她原本还好,偏生朕回来,就什么都吃不下去了。”


    看着她明明夹起一筷子菜肴想吃,但菜放到嘴里就露出一言难尽根本无法下咽的神情,皇上真挺着急的。


    太后自从听了这个喜讯,脸上一直是春风拂面看谁都是笑,有小宫女失手砸了养碗莲的青瓮吓得瑟瑟发抖,太后都能夸道这是弄瓦之喜,好兆头,还让人赏钱,可见心情多好。


    原本听说信嫔反应多变,还从正经人体医理上劝道:“女子怀孕每日换三种口味的都有,皇上不必担心。”


    但现在却自动往玄学上挂钩:“这孩子有些来历,是神梦中送子而来,必是有灵性的,想必是感到了你这位皇阿玛回宫到了身边,所以在额娘肚子里闹腾了些。”


    同为玄学大佬,皇上身上还是带着一半科学基因的。


    对太后这种遇到喜事完全玄化的状态不敢苟同。


    他觉得他的女儿哪怕有来历,也是个正经的宝宝。太医曾说过,现在的孩子在母体内,应当还没有一个金桔那样大。


    一个金桔哎,就算闹腾,能有什么大反应?可见还是她本人不舒服。


    这日十三来回高其倬上报安南陈兵饷银之事,皇上看过会考府的核算,就批复了准。


    之后留下十三,又将此事问了他:“弟妹有孕时也有过这样的情形吗?”


    十三爷想了想:“皇兄这一提起来,还真有这么一回。”


    “福晋第一回 有孕的时候,正好是皇阿玛下南边巡游,当时点了我随驾。直到京中送折子的时候,一并带了福晋初次有孕的消息,皇阿玛才叫我先回京了。等我赶回去福晋都要满三月了。”


    “据府里的嬷嬷说,福晋头些日子是没什么反应的,还想着自己将来身子不方便,就先预备着把府里的事儿井井安排给下头的人,精神头还很足。倒是我回京回府后,福晋忽然就不舒服起来,甚至到了需卧床休养的地步,最后也是请了太医,要好生保了一个月的胎。”


    皇上听得很认真:“那是什么缘故呢?”


    十三爷道:“应当是心情的原因吧。女子初次有孕必是很紧张害怕的。只是我不在府里时,福晋虽是害怕,却也要自己先撑住,把所有事都安排好。反而我回来了万事有人做主,她觉得能松松神,就忽然撑不住了。”


    皇上深深颔首:“是了。人若是一直紧着便罢了,骤然心头放松,之前的劳累加上心情的变动,确易出问题。”


    比起太后的玄学理论,皇上更能接受十三弟这种有迹可循的理论。


    别看她素日若无其事似的,想来初回有孕,心里还是很不安的。


    这日苏培盛就见皇上亲手画了一幅小姑娘的画像。


    姜恒收到皇上亲手画的敏敏图之前,先收到了来自太后的一套头面。


    一套晶莹璀璨的红宝石珠花,被做成各色蝴蝶、五瓣花、蜻蜓、蝙蝠。比宫中寻常的珠花要小一倍,一看就是给还未留头的五六岁小姑娘用的。


    于嬷嬷笑道:“太后娘娘催着内务府打出来的呢。”


    姜恒还未及去给太后谢恩,皇上送的画又到了。


    皇上用的不是西洋颜料,就是最标准的国画,疏疏淡淡寥寥几笔,却勾出了小姑娘活泼带笑的口角,憨态可掬的喜态。


    明明是完全不一样的两幅画,但姜恒将她的图和皇上的图摆在一起,却是觉得说不出的相像和谐。


    姜恒的反应来得快去的也快,不过两三日就恢复了正常,依旧又神采奕奕去给皇后请安去了。


    然而皇后今日且顾不上销假回来请安的姜恒,只是嘱咐贡眉多注意信嫔,看她有不舒服就提醒自己一句。


    她本人的关注点则在于齐妃熹妃裕妃上头,这三位看起来状态都不甚好。


    姜恒见到裕妃的时候也很是吃惊,只见裕妃的眼睛红通通的,明显是哭过,还是痛哭过。齐妃看起来心情也坏着,脸恨不得拉到地上去,见了人连情面上的笑也摆不出。


    也就熹妃那样滴水不漏的人看起来并无颓唐悲痛之色,只是眼圈略微有些发黑,扑了粉也显得出来,看起来有些没精神罢了。


    姜恒也奇了:这是怎么了?


    她原以为,皇上回宫后她是最难受的,这会子一见,才发现饱受打击的另有其人啊。


    真是领导出差回来,各部门皮都紧了。


    且说三妃之所以这样失态,是终于见到了自己儿子的缘故。


    说来,她们跟儿子已有十余日未见了。


    这样的时长对她们来说倒不怎么难熬,已经习惯了——平素皇子们在宫里也是七八日才得以回来一趟。


    但这回情况有点不同。孩子们是跟着皇上去圆明园一同避暑(在三妃看来,小孩子能在地里劳作什么,无非是皇上带着儿子们培养父子感情去了),她们做母亲的,就很怕儿子表现不好,惹这位又是父又是君的皇阿玛生气。


    而皇上回宫后,也并没有立刻让儿子去后宫见亲娘,反而是让他们先交此次收麦的感悟与笔记。


    直到儿子们交上作业,回宫后都三日了,皇上才放行儿子们去见各自的亲娘。


    三妃早都等的望眼欲穿了,各宫都预备了一桌子菜,准备等儿子回来边吃饭,边说说圆明园的事儿。


    裕妃算着时辰等在门口。


    初夏暮色中走过来两个身影,因是背着夕阳,面容就有点朦胧。只看出来是两个个头肥瘦差不多的小男孩。


    裕妃开始以为是儿子身边跟着的小太监,定睛一看,妈呀,这不是我之前白白胖胖的好大儿吗?怎么成这样了!


    只见弘昼小脸晒得都脱了皮。


    让姜恒来形容,现在的弘昼才像是她在现代见过的那些疯玩的小男孩,在夏天晒成了巧克力色。


    而且比起原来的嘟嘟脸,胖的藕节一样的手臂,弘昼经过这十天的锻炼,肉眼可见浮肉少了,结实了不少——小孩子的变化就是这么明显,运动量上去或是饮食改变,体型也容易跟着变。


    姜恒拿现在人的观点来看,弘昼这样无疑更健康。


    但在这个以白为美,以肥壮为佳的时候,弘昼的变化无疑让裕妃如遭雷劈。她都没忍住抱着儿子哭了一场。


    好容易被人劝着止住了抱着儿子痛哭——主要是弘昼本人非常积极要吃饭说是饿了。裕妃这才连忙牵着儿子的手去吃饭,这一牵又哭了。儿子的手心原本也有点握笔产生的茧子,但小手整体来说还是柔嫩的,而且那也不算茧子,并没有磨破过,充其量就是写字写多了有一块硬结。


    但现在不一样了,儿子手上明显是水泡磨破后留下的痕迹,细看过去还有一些细碎划痕。


    弘昼倒是挺胸抬头展示战利品似的:“额娘,这是我抱麦子的时候,被麦子上头的芒刺儿划的!”


    裕妃就这么牵着儿子从门口哭到餐桌前。


    给儿子专注夹菜的时候,裕妃倒是停了一刻钟的泪,但看到儿子特别珍惜吃自己碗里的米,一粒也不舍得剩在碗里,对馒饽饽头吃的也格外香甜的时候,裕妃又哭了。


    人家是孟母为儿子三迁,裕妃是为儿子三哭。


    倒是弘昼,天性不沉重不记愁,而且不用在地头上干活又回到了熟悉的宫里,他已经很知足了。他小心放下手里的饽饽,告诉旁边太监他还要吃别收走,然后就跳下椅子来给裕妃擦眼泪。


    之后还让跟着的小太监拿出自己给额娘包的一捆麦穗:“额娘,这是儿子亲手割的。”


    裕妃的心就跟被收麦子的镰刀割过似的。


    然后又咬牙问道:“你皇阿玛还让你们用镰刀割麦子了?”裕妃原来不通农事,但是儿子被皇上带走据说要下地后,她就问了好多宫人这田里收麦具体农事。她听说要用大镰刀后也曾很担心过,还是黄杨劝她:“娘娘只管放宽心,阿哥才六岁,怎么能用那大刀亲自割麦呢,估计只是万岁爷割两刀让阿哥们瞧瞧罢了。”


    当时裕妃也是这么觉得的。


    万岁爷带着孩子体验一下算了,圆明园据说下人比宫里还多呢,总不至于让几个孩子真的亲自站在土里割麦子。


    谁成想,皇上居然就这么狠心。


    这是亲爹吗!


    裕妃虽不敢出声,但心里正在疯狂腹诽,埋怨皇上心狠。


    好在弘昼很快替阿玛证明了一下,他虽然狠心,倒不至于那么狠心不顾儿子的安危:“皇阿玛说,儿子跟四哥年小力弱,哪怕用改小过的镰刀也容易伤着自己,就让三哥在地里割麦子,我和四哥负责围捆麦抱麦。只因我说起想给额娘带些麦穗,皇阿玛才给了我一把小镰,叫太监们看着我割了一些。”


    裕妃心里的痛稍微减轻了点。


    之后又见太监摊开的包里头,还有两捆麦穗,不由问道:“你亲手割的麦穗,除了给额娘,自然要给太后娘娘一束,那剩下那束做什么的?”


    弘昼立刻道:“给信嫔娘娘的,我出宫前就说好了。”边说边催裕妃:“额娘帮我问问信嫔娘娘,下回我能去她那吃炸鸡吗?”


    裕妃摇头:“只怕不方便。”她轻声道:“信嫔要有小宝宝了。”


    弘昼眼睛一亮:“我要有弟弟妹妹了?”


    作为最小的孩子,总是不可避免想要个比自己还小的来彰显自己长大了。而弘昼天性比较单纯,此时的年纪也尚不能理解皇室的孩子,并不是普通的弟妹,此时直接就是一个欢喜过人。


    裕妃望着儿子乐坏了的表情。


    忽然就释然了。


    她之前跟信嫔关系还算不错,也觉得这个姑娘能来往能相处,彼此说话也较为投缘。


    但人心总是先要向着自己保护自己的。


    信嫔有孕的消息一出,她跟熹妃和齐妃一样,都立刻感到了压力。


    明眼人都看得出,皇上如今实在看重信嫔,甚至都不需要举例说明——宫里人要巴结嫔妃,肯定要衡量嫔妃得宠程度,常要通过诸如恩宠、赏赐、位份等现状来综合分析哪位嫔妃在皇上心里更有地位,将来更有潜力。


    可信嫔已经到了一种不需要分析她的程度。


    是显而易见的被皇上喜爱且看重。


    她们不得不害怕,信嫔会变成年贵妃那样的泰山压顶,而且是有孩子的泰山。毕竟论起出身来,信嫔还更高一筹,不能因为人家进宫晚赶得时候不好,起点低,就放松警惕。


    信嫔的天花板绝对很高。


    裕妃这些日子也很矛盾,有些不知该怎么面对信嫔。


    好在太后皇后都是让信嫔养着,连她每日中正殿一散的活动都给她取消了,裕妃暂时也没什么机会跟姜恒相处,也就还没想好以后如何来往。


    裕妃担忧的,从来都不是恩宠,只是信嫔的孩子会压缩弘昼的生存空间。


    可这会子,看弘昼无忧无虑的想要个弟弟妹妹,裕妃就释然了:孩子越长大差异越大,明明跟弘历就差半岁,但弘昼心思着实浅纯,与弘历没法比。


    想想弘时这个长子,想想熹妃的满洲大姓出身,想想两人功课都比弘昼强(没错,弘时虽然大事儿歪了点,但打小功课还是很不错的),裕妃就觉得,信嫔生不生,生出来哪怕是个阿哥,跟她们母子关系也不大了。


    且从先帝爷那险象环生的夺嫡来看,憨厚乖巧些的皇子,未必比那些人精子过的差。


    老天爷疼憨人,何况皇上那样的锐明的性情,或许弘昼保持一直这样质朴皇上也会喜欢吧。


    且说裕妃虽然拿不很准皇上究竟会更喜欢一个出色的儿子还是一个贴心厚道的儿子,但她却很确定,皇上绝不会喜欢一个打小就嫉妒手足,有歪心思的皇子。


    于是她心思转了好几转,终究搂过弘昼道:“额娘去替你问问信嫔如何?只是未必能成的。你年纪还小不知道,女子有孕格外艰辛,你不在宫里这段时间,信嫔常吃不下饭去,这会子更是鱼虾都不能闻见。你想吃炸鸡,若信嫔闻不得油腻的味道,就再等等可好?或是额娘要了方子来让小厨房给你做。”


    出去了一趟,弘昼也经了些辛苦,正处在一个很能体谅别人辛苦的时候,此时就问道:“有个宝宝会比割麦子辛苦吗?”


    他能想到的最辛苦的事儿就是下地干活了。从圆明园回来后,他都不拿读书写字来类比辛苦了。


    裕妃点头:“是啊,你看你抱麦子会很累,但总能放下,晚上也能一身轻松的去睡觉。但额娘怀着你,你在肚子里越长越大,却是一刻都不会跟额娘分开的,到了后来,额娘相当于永远揣着一大捆麦子,坐卧不定的坠着,夜里也睡不好。更别提腰疼的都要断了。”


    “且你只去了十日,就累的这么个样儿,额娘当年怀你可是用了十个月呢。”


    弘昼对比下自己抱麦子的辛苦,立刻感同身受,伏在裕妃怀里:“额娘,儿子以后一定孝顺您。”


    裕妃一边感动于儿子懂事,一边倒戈向了皇上:其实万岁爷您把他们多弄出去几次也不错,果然吃点苦长大的快,会体谅人。


    弘昼在知道怀一个宝宝这么难,并且这么漫长的时候,也就不再执意挂念炸鸡,而是把晒干了的麦穗交给裕妃,请额娘帮着带给信娘娘。


    看着儿子干净的琥珀一样的眼睛,裕妃打心底里祈祷,她没有选错路。


    也祈祷皇上是个永远清楚明晰的帝王,能够看到乖巧的孩子,心疼心眼少手腕少的孩子。不要让她的弘昼,因为心思落后于人,又因为自己这个额娘的引导成长的晚些,将来就受到欺负。


    世上路千万条,裕妃选了这一条,总有人选别的。


    比如齐妃。


    她一见弘时倒是也心疼的哭了出来,十五六岁抽条的少年,本来就显得瘦长,哪里经得住这十天的煎熬,越发腰肩消瘦起来。尤其是弘时还是割麦子的绝对主力,就不只黑瘦了,手上脸上都有些被麦芒扎到的细微痕迹残留。


    齐妃当时就忍不住了,边哭边连声问了好些话。


    弘时也是一肚子委屈,跟齐妃倒了半日苦水。又将他手上的血泡,不小心给镰刀擦到的伤口,脖子上的划痕都给额娘展览了一圈,最后还没忍住,当场去了鞋袜给齐妃展示了下他脚底,那里甚至磨出了重叠的血泡,看着很凄凉。


    齐妃听得头晕眼黑的,很快屏退了所有宫人抱怨道:“你皇阿玛好狠的心思!将你们这些儿子这样作践,只偏心旁人。”


    弘时说累了,大口大口喝了一杯茶,听额娘这么说不由奇道:“偏心旁人?这倒不至于。额娘不知道,弘历弘昼虽说年纪还小没法割麦子,但也没闲着,须得在地里捆扎麦子,还要抱着来回跑,也不轻快。”


    弘时能坚持下来,也是因为皇阿玛没偏心,让两个小的都跟着他干活,非常公平。


    而且弘时在前面挥舞镰刀,偶尔回头看两个弟弟弯腰跟着捡麦,他还生出一种领头羊的骄傲来想着:不错,以后我当了太子和皇上,你们就这样在后头跟着当小弟干活行了。


    齐妃听弘时这么说,就知道他还没听说宫里的大新闻。也是,信嫔不满三月,太后皇上再喜欢,也尚未宣扬起来。


    于是齐妃长叹,跟儿子说起了坏消息:“我的傻儿子,额娘说的哪里是那两个小子,而是信嫔,信嫔有喜了!你们几个在圆明园苦力似的割麦,却不知皇上将赏赐流水似的送去永和宫。这不回来后,皇上还每日都去永和宫,恨不得立时就见到新娃娃一般。这万一生个……”


    弘时因从前跟廉亲王的往来,属于皇上的密切监视关注对象。他身边太监都是换过一水儿的,全都是哑巴似的嘴严心细眼亮,只负责盯着他,不会告诉他外头的消息。


    而弘时在圆明园时沉浸在割麦中,回宫这两天又沉浸在休息和写割麦报告中。这还真是刚听说这个大消息!


    齐妃都没说完,就被弘时打断,只见他甚至惊得站起:“额娘,你在宫里呆着,怎么能让信嫔有喜呢!”


    饶是齐妃把弘时当成眼珠子,此时都很想给儿子一巴掌:这话说得,信嫔有没有喜,她怎么能决定,那是皇上的事儿好不好。


    弘时是急的一时秃噜了嘴。


    脱口而出后,就眉头紧锁焦虑走来走去。


    “额娘不知道,八叔离京往云南前,特意嘱咐了儿子好多话,可见是极看好我的,八叔说了,只要没意外,我做太子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廉亲王走之前向皇上服软的收尾工作里,也包括弘时。


    不过这最后一次跟弘时说话,还真不是故意坑他,而是作为叔叔,面对傻侄子的一点指点——也是一点投资,弘时对他实在亲近仰慕,若是皇上发生点什么意外,弘时登基,八爷觉得自己日子会好过很多。


    故而廉亲王离京前,在不得罪皇上的底线内,给弘时最后做了一回军师,分析了他的现状。


    “你是长子,这是毋庸置疑的优势。”


    对八爷这个非嫡非长的阿哥来说,嫡子与长子这两个身份对他都很有诱惑力。当年老大之所以跟太子闹了那么些年,甚至有明珠一党的拥护,不就是为了个‘长’字吗?不然八爷也没觉得老大多么惊才绝艳,足够跟嫡出太子抗衡良久。


    八爷一直觉得,要是给他长子身份,或许结局又会不一样。


    于是他是真觉得弘时这个长子身份极重要,而且弘时命也好,下头的弟弟们可没有嫡出,甚至连身份比他强的都没有。他下头的数目可怜的两个弟弟,生母在王府里都只是侍妾而已,年龄和身份上俱不如他,弘时实在大大占优势。


    唯一可虑就是弘时本人的政治素质。


    八爷看得很清楚,弘时这孩子,要是不好好□□,别说像皇上这样威压朝廷,按自己的心思大刀阔斧改革弊政了,弘时能把朝廷稳住别被满朝文武反过来压住为所欲为就算关外祖宗坟上又冒青烟了。


    但弘时也有自己的优点,第一这孩子智力没问题,甚至脑子还挺好使,背书算数都不错,第二就是这孩子非常好洗脑,心性比较摇摆,八爷在他身上都没花什么功夫,就让他发自肺腑崇拜不已。


    八爷觉得,要是皇上下狠手整治弘时,应当能把这个孩子掰过来。且皇上手腕精绝八爷自个儿领教过了,觉得只要皇上出手,就一定能让弘时按照皇上喜欢的样子发展,将来再按照皇上的脉络做继位新君,承袭未做完的事业。


    毕竟皇上才三十多岁,盘个三四十年的,哪怕是一块榆木疙瘩都能雕出清明上河图来了。


    所以廉亲王是真的有点看好弘时,然后交代了他许多话:“你要做的就是稳,只要没有意外,你总是最先头的那个皇子,已经占足了最大优势。凡事听你皇阿玛的吩咐,他怎么说你怎么做。不要强出头,不要自作主张。”


    可以说都是正经真知灼见。


    弘时把真知灼见没怎么听进去,他只顾着激动了:八叔在他心里地位很高,那是运筹帷幄的神仙人物。既然八叔说自己没意外会是太子,那自己岂不是稳了、


    这孩子也没想想,他茶仙似的八叔为啥把自己运筹帷幄到云南去了,他只是心潮澎湃。


    但这会子听齐妃说起信嫔有孕,弘时就紧张起来:这不就是八叔说的意外吗!


    弘时从七八岁到十四五岁这段人生观塑性阶段,几乎都是听齐妃在念叨:哎呀年侧福晋(年贵妃)可不能有孩子啊,皇上那么宠爱她,年家势力又大,她要是有了孩子你就是小白菜了。额娘没用不能继续得宠,弘时你要靠自己啊,最好老天爷有眼让她一辈子没有孩子。


    这给弘时留下了很大的心理阴影,做噩梦都是年侧福晋有身孕,他跟额娘在下雨天被赶出了王府。


    然而老天爷似乎听到了他们母子的乞求,年氏果然一直无子。


    甚至年氏在进宫一年后还失宠了,如今已经禁足好几个月也不见皇上放人。


    只是,在齐妃和弘时看来,新起之秀信嫔的威胁绝不比年贵妃差。尤其是一点是他们的心病:年氏再如何得宠也是汉军旗,皇上给一家抬了旗也不能摆脱年氏一族是汉军旗的身份。


    正如李氏也是汉军旗一样。


    可信嫔不是,瓜尔佳氏是根子上的满洲老姓,家族又一串串葫芦似的牵连着许多王公亲贵。


    故而信嫔有孕,让弘时一下子焦躁担忧起来。


    我那稳稳的太子位,看起来要飞。


    齐妃也被儿子的情绪传染了。自打儿子年纪越来越大,能接触到外头的王公朝臣,齐妃就从照顾儿子变成了依赖儿子。被年氏压得那些年,她一直就盼着儿子出人头地给她争光争地位。


    如今看儿子烦恼着慌,齐妃也有些没主意。


    弘时顾不得脚上的血泡,在屋里转了好几圈,才驻足问道:“额娘,你瞧着永和宫那边身体如何呢?这孩子能不能留住?”


    时人孩子流产率和夭折率都高,哪怕是宫里,也就一半一半的存活率。


    弘时先就想到,要是没了这烦恼的事儿就好了。


    提起永和宫那位的身子骨,齐妃心情就更差了:“信嫔的身子是出了名的好!太医从永和宫出来都不见个皱眉的。”


    弘时听了也郁闷,不由道:“那……就不能有点意外?”


    齐妃先是一愣,然后思考了下这个可能性,犹犹豫豫道:“你皇阿玛将永和宫看的眼珠子似的,太后宫里也拨了个嬷嬷过去,虽是个半残废,但到底是跟了太后多年的人,想来也不是个没用的。只怕想要信嫔发生点意外难得很,何况总不好为了折腾她,反而连累了你吧。”


    弘时叹气:“是这样,八叔嘱咐我了,不动最稳。罢了!那就看天命吧。”只好回去祈祷信嫔只会生女儿。


    齐妃见儿子叹气认命的样子,反而不肯认命了:“信嫔是个极狡猾难缠的人,只看她做贵人的时候,就能把贵妃气的说不出话来就知道了。将来若身处高位,为了自己孩子还了得?”


    “你放心,额娘自然知道不能乱动,免得牵连你的大好前程,但这宫里看不惯她的多了。”


    “尤其是年氏,如今还在禁足呢。她若是知道害她失宠的嫔妃有了身孕,以年氏的性子,必要气疯了。”


    第65章 新型人际关系


    裕妃见过儿子的隔日就往永和宫来了。


    这也是姜恒有身孕后, 第一个独自上门探望她的嫔妃。


    秋雪进门通传裕妃娘娘到访时,姜恒就把脑子里正在写的《论接手重大项目(即怀孕)与职场人际关系(即妃嫔们之间的相处)》的方案按了个隐形暂停键。


    从人的生物情感层面,正常的怀孕又叫做有喜,在寻常家庭中是件高兴事,在社交中应当是被祝福的。


    但哲学告诉人类,要辩证的看待事物。在不同环境里,同样的事情就会有不同的影响。


    如果不带任何感情的将妃嫔类比成职业,那么有孕这件事,就是一个影响整个职业生涯的重要大项目,且影响的还不只是个人的职业。


    当一个项目能够影响将来公司的归属权时,所有有资格的继承人之间必然会产生一种本质的竞争。


    平时的情感是一回事,姜恒自觉跟裕妃、熹妃的关系都还不错,起码彼此不妨碍,见面都能松散自然的谈谈各自的宫务。但现在就不是这么一回事了。


    将来她的孩子,天然就会挤压旁人孩子的生存空间。


    那么人际关系必然因此发生变化。


    姜恒在脑子里模拟的正是人际关系骤变后的各种预案。有最好的,也有最坏的。


    说来,随着永和宫的扫盲班完成,宫里人人会认常用字后,姜恒也有一桩苦恼事:许多东西现在实在不敢落笔。


    而且除了避免宫人们看到外,更要避免旁人。


    宫里眼明心亮的人太多,皇上就是头一位。随着他对永和宫关注度的逐渐攀升,姜恒起初还敢随手写一写工作计划这种东西,过后再烧了,现在去已经完全不落笔了,生怕皇上哪一回就走进来看到,只好在脑子里写。


    看惯了分条列项的各种计划表,只能在脑子里拟草稿,姜恒就总觉得不够清晰似的。


    且说姜恒在脑子里写策划,落在如今对她高度关注的永和宫宫人眼里,就是主子每日都花大量时间发呆。


    秋雪自从姜恒有孕后,精神高度紧张,眼睛长时间瞪着,以至于看起来都持久性放大了。


    她还特意去问于嬷嬷:“请教嬷嬷,我们娘娘这样长久出神无碍吧。”


    于嬷嬷见多识广很稳得住,笑呵呵道:“怀孕的女子精神短,这是常有的事儿,信嫔娘娘每日都请平安脉,刘太医老成的很,我也看着呢。你不必太紧张。”


    秋雪就赔礼道:“原是从没见过主子这样,才多问嬷嬷两句,并不是信不过嬷嬷。”


    于嬷嬷摆手:“虽说我是太后宫里出来的,但这些日子,咱们总是为信嫔娘娘的胎像这一件事着想,有什么你就说话。到底我从前不跟在娘娘身边,细处也不晓得。”


    故而就在姜恒默默在脑海中起草总结报告的时候,好多人都在关注担心着她。


    比如这会子,裕妃在来拜访前,当然是命宫女黄杨先来打前站,问询信嫔方不方便,有没有不舒坦的地方,若是又孕吐严重,裕妃就换一日上门。


    秋雪就试着劝道:“娘娘看起来比往日困倦些,不如先不见客?”


    旁人都一脸赞同,只有姜恒一脸莫名其妙:“困倦?并没有啊,我精神很充足。”怀孕不是件简单事,为了更好的保护小敏敏,她脑子里方案重重。其中与宫中有子妃嫔的人际关系,就是目前最重要的工作之一。


    裕妃主动上门,应当是在消化了‘信嫔有孕’这个消息后,做出了自己的决断。她这回要过来,也是一种态度的体现。


    姜恒正等着收集更多更全面的数据,来完善自己的方案呢。于是她很干脆应下裕妃的访问,因天气渐热,就请裕妃于傍晚过来玩。还让秋雪准备好各色消暑的瓜果与冰乳酪。


    秋雪只好紧张地去了。


    乌金西坠时分,裕妃如约而来。


    在跟儿子交流过后,裕妃又自个儿想了一整夜,最终决定收起心里的压力和紧张,继续与永和宫搞好关系,释放善意。


    而她也是最合适跟永和宫亲和的主位嫔妃:怎么算她的儿子将来得到储位的机会也最小。


    裕妃在宫里是晋妃位最晚,看上去母子优势最小的,但正因如此,她的社交才是最灵活的——要是这会子齐妃或是熹妃忽然热情起来往永和宫跑,只怕皇上和太后的注意力都会立刻集中过来,打心底里怀疑下事若反常只怕有妖。


    裕妃的身份和脾气摆在这里,她作为第一个来往永和宫的嫔妃,就正常多了。


    而她也是带着十分的小心来的。


    裕妃踏入永和宫正门,就见于嬷嬷带着秋雪亲自迎在那里。宫里分外洁净,宫女太监都是忙忙碌碌的。


    裕妃见永和宫内外仔细,反而放心起来。索性直接敞亮道:“于嬷嬷,您老在这儿就好了,我虽是生过孩子的,可也过了好几年了。有些个忌讳都忘光了。今儿来之前我光想着要换身没熏过香的衣裳了,倒忘了这为端午节做的香珠手串还戴着没摘。”


    说着直接从腕上取下来,亲手递给于嬷嬷:“您老人家给瞧瞧,这香药珠子里没有什么活血破淤的药材或是现下信嫔闻不得的香料吧。”


    于嬷嬷术业有专攻,这宫中女子的保胎事宜,以及各色香粉用物,出自何司所用何物她都记在脑海里,如数家珍,是行走的记录仪和初步鉴定仪。


    此时她一手拄拐,一手接过裕妃递过来的香珠,边道:“老奴残躯,无法双手捧接裕妃娘娘的珠子,给娘娘赔罪了。”一边轻轻嗅了嗅香珠,然后道:“这是太医院每年端午都做了分送各宫的辟邪珠子吧。还沾了点玉屑香和艾草的味道似的。”


    裕妃笑赞道:“果然嬷嬷的鼻子最灵,我宫里为了熏蚊虫,这两日可不就用了许多艾草混着玉屑香。”


    于嬷嬷递还给裕妃:“娘娘放心就是了,这珠子无碍,且正适合您这样带些热郁的体质夏日常戴,旁的娘娘若是虚寒,过了夏日可摘掉,您倒是可以带到秋分。”


    裕妃表示学到了,身后黄杨早把荷包给于嬷嬷准备好了:哪怕是妃位,也不是总有机会正大光明给太后宫里嬷嬷塞红包的。


    姜恒在看到裕妃进门的神色,心里就是一松。很好,起码这一处的人际关系是保住了。


    后宫中,问迹不问心。


    姜恒绝不会要求裕妃打心底里为她怀孕而高兴,她自个儿都不是圣母,怎么能要求别人做圣母呢。只消裕妃不会对她有敌意的负面举动,就够了。


    从一个人的眼神里,就能看出带着什么样的情绪。


    裕妃显然是带着一种示好的正面情绪来的。


    姜恒跟原本一样起身来接裕妃。


    裕妃直接上前挽着她的手臂,让她回南窗炕上坐:“快坐下,从今后可不用你接我!闪着你是不怕的,是怕闪着孩子。”


    姜恒顺着她轻柔的力道坐下来,然后先开口谢过裕妃送来的贺礼。


    这回有孕,她收到的各宫贺礼,绝大部分又是后宫中礼物永远的神——衣料。偶有一些旁的器物,但能入口的东西是一点也没有,众人都分外避嫌。


    裕妃笑道:“其实早就给你挑好了缎子了,偏生当时皇上不在宫里,太后处都还没送东西过来,我们自然更要往后排去了。”


    姜恒诊出身孕来的时候,皇上正在圆明园的麦田里鸡娃,压榨儿子兼童工干农活。


    太后都等着皇上回来先赏了,自己再定赏赐的例,何况旁人。


    果然皇上回宫后,是按妃位赏的永和宫——这还是明面上的,私底下又有多少东西送去就不知道了,总之自打从草原上回来,养心殿往永和宫去的东西,总是在一口口箱子里。


    箱子里头具体是什么,皇上不说,太后不问的,旁人想的抓心挠肝都没用。


    这种看不见的赏赐,越发让人觉得皇上偏心信嫔!


    以往还是看不见,这回皇上却是直接明面上就走了妃位赏赐,后宫妃嫔并得知此事的内外命妇都在心里感慨:信嫔好运气!


    本来入宫不足年,就非大封破格升了嫔位。


    这会子又有了身孕,等她孩子落地,正好先帝爷三年丧期满额,若是皇上再封六宫,估计她还能进一档。


    而裕妃的话看似轻描淡写,却着重于‘早挑好了缎子’,意在表达自己善意,告知给姜恒的衣料并非随手拿出来填数的。


    这宫里的衣料,也不是越新越好的。就拿最常见的棉布来说,要看松江哪一年份的棉花最好,还真是不一定越新越好。珍奇料子则是靠运气,哪一年恰好染出了一批更是说不准。比如太后上回喜爱的紫色衣料,江宁织造至今还没复制出下一批来,总是愁的头秃。


    这回裕妃送来的衣料姜恒看了,是真的下了血本挑的好的,是这两年宫里都没有的花样。


    于是姜恒又认真谢了一回。


    裕妃用心送出的礼,被人感受到心意且周到的感谢,脸上也越发高兴了。


    心中想的更开:有齐妃顶在前头呢,她实在犯不着为了信嫔有孕,就跟永和宫生分。说她心里完全不想储君之位那是不可能的。但裕妃对儿子当太子,就跟现在家长想让孩子考清北一样,怀着这种美好期盼但知道基本不可能。


    于是裕妃很快道:“弘昼那孩子,还惦记着吃炸鸡呢。我就告诉他,你信娘娘要给你添弟弟或妹妹了,让他别来搅扰你。”


    姜恒就道:“要是前两天,只怕我还真不敢,指不定闻到什么就想吐。可这两天又好人似的了,娘娘让弘昼来吧——我答应过孩子的,总不好失言,叫孩子失望。”见裕妃犹豫,姜恒又添了一句:“娘娘放心,但凡我又不舒服撑不住,再不虚客气的。”


    裕妃听她说的敞亮,也就笑应了。


    因说起孩子,裕妃少不得提起弘昼现在的可怜模样,说了些育儿经,最后又似不经意的点题:“弘昼打小就娇气,性子又不稳当,我看他吃苦受累就疼得慌又觉得犯不上,他阿玛是皇阿玛,以后跑不了他一个富贵王爷的,何苦来着。”


    姜恒也笑:“是啊,孩子能平平安安就最好。”


    聪明人说话,原不用说这么透,但两人都彼此有意退一步,也为新的人际关系划一道新的安全线。


    裕妃与姜恒展示的意思,正是姜恒最喜欢的:大家各肝各的项目,互不妨碍,偶有交流,绝不越界。


    姜恒心道:裕妃真是我最喜欢的那种同事了。


    如此就说定了弘昼同学的炸鸡宴。


    从永和宫回裕妃的咸福宫,依旧要穿御花园。黄杨远远看着几只雪白天鹅在岸上走来走去就道:“信嫔娘娘喜欢喂天鹅,后宫里就多有常在答应小主们跟风也喂。这些天鹅竟也学会了伸出翅膀拦着人会有吃的。娘娘瞧它们胖的,都飞不起来了。”


    裕妃也驻足看了一会儿胖鹅:“可惜信嫔现在也没法来喂鹅了,我瞧着她是真喜欢这群天鹅。”


    黄杨又问自家娘娘:“上回咱们五阿哥去永和宫用膳,娘娘特意命奴婢去熹妃娘娘处知会了一声,果然四阿哥也去了。这回……”


    裕妃略一沉吟:“依旧去说一声,瞧瞧景仁宫如何做。”


    不比齐妃——自打信嫔有孕,齐妃的焦虑都快从脸上溢出来了,人人都看得见。可熹妃神色和言辞向来看不出什么,只好看行动了。


    正如裕妃及许多人所想:比起三阿哥弘时的长子优势,四阿哥弘历的优势其实是生母为满洲大姓钮祜禄氏。


    可现在,信嫔的孩子会打破这个优势。


    熹妃处不知又作何反应了。


    永和宫中,裕妃走后,于嬷嬷笑吟吟来问了姜恒夜里要吃什么,很快就退下去了。


    于嬷嬷很少过问永和宫的事儿。今儿裕妃娘娘为什么来,她洞若观火,但她绝不会多说一句话。


    于嬷嬷表现出对姜恒的好感就是避让,常给她留出空间跟自己的心腹宫女说话。


    果然,秋雪也有很多话想跟姜恒说,拎着捶腿的美人捶来到姜恒旁边:“裕妃娘娘是第一个来交好的,奴婢倒是不意外。就是齐妃娘娘,娘娘刚有孕还好,但三阿哥回宫后这两天,齐妃娘娘看您的眼神就总是冷怨怨的。”说句不夸张的话,看得人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姜恒摇头而笑:其实职场上,最怕的不是齐妃这种外露型使绊子,而是面上亲热实则背地里毫无底线捅你一刀的同事。


    齐妃是属于想做狼,别人还没发现,她就自己把大尾巴露出来的‘好狼’。


    但姜恒很鼓励秋雪对宫中情势多加思考,于是只点头道:“再说说看,还有什么呢?”


    秋雪就一径说下去:她也觉得自己要学着多分析些东西,免得将来帮不上娘娘。


    尤其是娘娘怀孕生子是个漫长的时间,这会子就总是发呆,将来精神想来更不足。


    姜恒能感觉到,秋雪在努力向她的思绪靠拢,去站在一个更全面的位置上思考问题。


    这很好,因秋霜是个执行力很强但不喜欢自己拿主意的人。


    就像当时陈得宝违法犯罪,秋霜是害怕敬事房的,并不能自己拿定主意站出来。当然,姜恒说了要管,秋霜就会跟猛张飞一样完美执行任务。包括之后觉尔察氏入宫,也是秋雪更有行动力,很快把自家与府上绑定起来,秋霜就要人先做示范才能跟上。


    这样倒是正好了,两人各有所长,一个心细多思正在努力培养领导思维,一个心意坚定执行力爆表,相处起来就会和睦许多。


    “齐妃固然是要上心的。”姜恒却摇头:“但还有一个人最要紧的。”


    秋雪先是一愣,然后不可置信道:“娘娘说的是年嫔吗?”


    见姜恒点头,秋雪手都停了:“可是……俱奴婢听说,皇上一直很冷落年总督,大半年了也未见恩典。且年嫔的亲姐一家,原本的苏州织造胡大人也已经伏法,一家子判了流放。更何况,这年也过了,甚至端午都快到了,皇上却一直没有恩旨放年嫔出来。”


    姜恒的策划案里,也包括模拟皇上的情感和做法。


    情绪激烈偏激的人,爱恨划痕最深。


    他放不放年嫔基本取决于年羹尧:要是年羹尧在京中寂寥下去,认了命不惹事,一家子慢慢衰败下去,皇上或许真的不会再放年氏出来了,会让她以嫔位的身份在宫里跟隐形人似的过活,就像是身体不好的懋嫔娘娘,基本上已经不出现了。


    可要是年羹尧继续作,最终把自己小命作没了,年家彻底败落下去,情况就不一样了。年嫔没有了哥哥,也没有了姐姐,亲人故去母家支离,若是为此悲痛身体再出点什么病症,触及前尘往事,皇上却未必忍心一直关着她了。


    人心如称,只要在一边加足够了砝码,就会偏斜。


    姜恒略微低头,皇上在她鬓发间插了一根艾草编的钗,并一根红绸缠成的老虎钗。


    端午节到了。


    宫里处处都是雄黄粉的味道——紫禁城绿化做的好,蛇虫鼠蚁都是不可避免的,因此到了春夏季要非常小心的驱虫驱蛇。


    今年又是蛇年,宫里更重视端午节。


    偏生姜恒怀有身孕,也不好过多焚烧艾草。皇上就动用人力大法,从内务府抽人,人工驱赶蛇虫,也让她暂不要去外头。


    姜恒因此避开了端午大宴。皇上直接让她在宫里歇着,只道外头天热,且端午宫中要赛龙舟,便是妃嫔只坐在高台上观看,也是人多人杂的,很不必去凑这个热闹。


    姜恒从善如流:其实她不是很爱参加团建,能在宫里歇着就最好了。


    端午的戏文声传到永和宫来,姜恒的补眠也就此结束,不由怅然若失,坐在床上不想起来。


    于嬷嬷进门看到信嫔有些怅然拥衾而坐,还以为她是为皇上近来探望的少,而端午节她又不得参加,少见一回皇上而忧虑。


    “万岁爷近来忙得很,想来节后会好些,娘娘别急。”


    不得不说,虽然两人相处愉快,但于嬷嬷还是不够了解姜恒。


    姜恒含笑:“嬷嬷说的我都明白,皇上自有天下要操持。”


    且说端午节虽是三大节庆之一,但过节并不是皇上注意力所在的要紧事。


    皇室别说节庆大事,就连衣食住行内务府都全面包圆,筹办节庆已经是熟手了。皇上主要忙的是端午后让十四前往青海去诸事。


    起初皇上把十四下放兵部,除了怡亲王,朝中没人想到也没人会相信,皇上要把青海这种大事交给才二十几岁的弟弟恂郡王。


    只当皇上在给十四爷刷履历:先去河道算是工部、户部都打过交道,再去兵部刷一层。


    可谁成想,就在端午节后,皇上居然下令封恂郡王为‘抚远大将军’,命他往西北去,进驻青海掌西北兵权。


    朝上顿生哗然。


    恂郡王还不足三十岁啊。


    隆科多是第一个跳出来反对的:“恂郡王年轻,如何担此重任?仍旧以年总督熟谙西北军务,贞勇可嘉,更适宜青海之险要地段。”


    且说隆科多跟年羹尧的关系原本并不如何好。尤其是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在外臣中首重他们二人,于是两人总要别一别苗头。也就是一个在西北一个在京城才没打起来。


    但后来随着年羹尧回京被冷落,隆科多也嗅出了皇上对他的疏远敲打,两人就迅速以廉亲王府为中介点,心照不宣的亲近了一点,也算是抱团取暖了。


    虽说现在廉亲王这个粘合剂抽身走了。但隆科多和年羹尧的关系倒是越发好了——抱团的人少了,那得抱得更紧点才暖和呀。


    尤其是年羹尧被皇上冷落了快整整半年了,心里已经从焦躁变成了一种无奈委屈不忿,越发要找人排解一下。


    隆科多亦然:他觉得自己这个皇上舅舅似乎越来越不被尊重了。


    这会子皇上居然让恂郡王去青海,年羹尧真是被迎头痛击,觉得自己家被偷了:岳钟琪暂管青海,对他来说还算是他暂时不在,有人给他看个家,可恂郡王这个将军一封,那就是要鸠占鹊巢了。


    于是立刻不遗余力拉拢人为他说话。


    因恂郡王年轻,之前也未有战功,于是虽则愿意为年羹尧说话的人不是很多,但想要劝诫皇上委任弟弟的却不少。


    皇上抽空来看姜恒的时候,还提起这件事:“朕难道是稚子登基的儿皇帝吗?由着他们晃点,朝令夕改?”


    姜恒一听就想笑:皇上是不是说秃噜了,把自己亲爹康熙爷也内涵进去了?


    皇上与她一并在屋里慢慢转悠着走路,一只手臂下意识张开护在一侧,一边不忘记吐槽:“有些臣子总是心思不放在正道上。凡为君者定下一分不同以往的政令,他们就要一窝蜂上来劝谏。若是劝的皇上回心转意,他们就好给自己记一个‘不畏龙颜直谏有功’的大名,似是凭他挽回了江山社稷倒覆一般;若是为君者不听从他们的劝谏,政令再起了波澜,他们就更得意了,就要指着骂皇上昏庸不纳谏。”


    皇上又哼了两声:“但要是皇上一意孤行,后来又对了,他们可就要闭着嘴不吭声装老实人了。”


    姜恒笑眯眯:“皇上说的朝臣们就像是外头坑蒙拐骗的和尚道士似的。”


    皇上点头:“朝中滥竽充数者甚多。”


    嘴上痛快完了,才有想了想:“自然,也有些好的。”十三弟不必说,京中张廷玉鄂尔泰等人就都是实干人,京外李卫、田文镜以及他眼前人的阿玛观保等人,也都是撸起袖子干正事没事不指指点点他这个皇帝的好臣子。


    只是这些官员名字,皇上就不好说给后宫人听了。


    以雍正帝的脾气,一旦信任一个人,就是信到骨子里的(当然如果辜负了他这份信任,他就把对方的骨挖出来)。此时不再说下去,倒不是怕姜恒听了去会怎么样,只是为了后宫不得干政是顺治爷铁匾立在宫里的,多与她说朝事,对她并无益处,起码太后知道了就不是一桩好事。


    于是皇上蜻蜓点水一样吐槽下朝臣后(没错他那一串子连亲爹都扫到了的话,对他来说只是浅浅一吐),就说起了旁的与姜恒解闷。


    在姜恒这里,皇上还毒舌一点多说了几句话,到了朝上,就连口舌都不费了。


    直接下最后通牒:朕让恂郡王去青海,到底谁赞同,谁反对。


    虽说大家原本上折子,也是实名制劝谏,但上书陈疏跟在朝上面对着皇上的面容和气势,当场站出来道‘皇上我反对你’,又不是一回事了。


    连隆科多都缩了,年羹尧孤木难支,根本没有反对的实力。


    至此,恂郡王胤褆为抚远大将军往青海去,已是一锤定音。


    第66章 觉尔察氏二入宫


    姜恒觉得端午不必去列坐宴席,算是一种休息。


    皇上倒是特意记着这件事。


    “信嫔是个闲不住的性子,原本每日都要去跟天鹅玩一会子,如今却被拘在宫里,出入都不便。”


    苏培盛原本是给皇上奉茶来的,听见皇上这没头没尾的一句都有点手足无措。


    这是跟自己说话吗?还是皇上在自言自语啊?


    好在皇上也不用他回答,很快就下了命令:“妃嫔有孕,母家额娘入宫探望也有旧例。”之后就让苏培盛往慈宁宫和承乾宫各去一趟,将此事告知两宫,安排个时日,让信嫔生母入宫探望安慰一二。


    事关子嗣,太后一贯是好说话的,皇后更犯不着拦着——虽说宫里沸沸扬扬传着信嫔要生个女儿,皇上连名字都起好了,但于皇后心里,更愿意信嫔生个皇子,然后过两年就封妃。如此四个妃位,真是各有千秋,子嗣各有所长。


    三角形还不够稳定,皇后希望后宫成为多角形。


    只有皇子越多,且储位浮动不定,她这个皇后,诸位皇子的嫡母,才能更有分量。


    否则若是三阿哥直接顺风顺水当了太子,心里肯定只有自己亲娘,怎么会理会这个名分上的嫡母。


    非得储位摇摆,将来她伸手帮帮这个,扶一下那个,才能攒下情分。


    于是皇后对姜恒的关注,完全是一种期待审视:来,加把劲,让皇储之位再云遮雾罩一点!


    觉尔察氏很快顺利进了宫。


    这回觉尔察氏奉命入宫,能够呆一整个白日,夜里宫门下钥前出宫即可。


    外命妇入宫,倒不是不能过夜,但决不能在后宫过夜。俱姜恒听到的小道消息(来源还是太后娘娘),说是自打顺治爷一朝后,孝庄太皇太后就下了这个禁令,外命妇三十岁以下不得在宫中留宿,三十岁以上进宫探候女儿的命妇也只能住统一安排的青琉璃房,不能宿在东西六宫任何一宫中。


    姜恒又想起董鄂妃曾经嫁过人这种清宫八卦。想来这禁令是不愿再闹出什么皇帝爱他□□的曹操式传闻。


    所谓的青琉璃房,是宫中顺贞门边上的一排青色琉璃瓦房,属于‘家属宾馆区’,专供入宫来探望的外命妇小住。


    只是既然不能在女儿身边陪着过夜,觉尔察自然也就没打算宿在陌生拘束的宫廷中。


    能陪女儿一整个白天,就是她再没想到的喜事了。


    自翊坤宫事件后,命妇入宫都有内务府的人细致查验所携之物,因命妇们矜贵,当然是不能搜身的,于是还需命妇本人在一张慎刑司明细上签字,保证自己未携带任何明细上的违禁物品。签过字相当于免除慎刑司责任,若有仗着身份坚决不签的命妇,就当真会被拦在门外。


    哪怕是如今热的发烫的信嫔娘娘生母也不能例外。甚至因为是宠妃之母,出动来检查的人,还是慎刑司掌司,号称第一铁面的苏嬷嬷。


    觉尔察氏非常大方将东西都给苏嬷嬷看,甚至带的一本厚厚活页册也都展开给苏嬷嬷看内容,确保带进宫的文字都是干净的:“娘娘是头一回有孕,我将她从小到大喜欢过的小菜和点心都让家里积年用着的厨子写了下来,正好娘娘如今有小厨房,可对着做去。”


    后半本倒不是菜谱,而是些零零碎碎的注意事项:“还有一些保胎的事宜。”时人常说,母女的体质是遗传的。觉尔察氏身子也确实很好,但怀孕生产月子这漫长时间内,也有些奇怪的不舒坦之处,她就都给女儿记了下来,想着哪怕能少她一分辛苦或是害怕,也是她这个做娘的心了。


    觉尔察氏展示的大方,苏嬷嬷当然不会拦着,况且连她瞧见这份为母慈心都不由唏嘘。


    这也不是什么隐秘,很快就报到了御前。


    皇上听了很是感慨,心道:或许她性情这样甜,再认真都带着一种跟朕不同的放得下,就是家中这样呵护滋养出来的呢。


    这样的姑娘,搁在他手心里了,他觉得若是不好好待她,磨损了她身上这种珍贵之处,才是暴殄天物。


    皇上推己及人,想到这里的额娘对他也是百般关心。


    这回十四去青海,不比去河道上,不单是要吃苦头,还有可能有风险,面对的是恶劣的环境和豺狼一样的敌人。


    朝臣们反对者很多皇上可以当耳旁风,但他是着实担心过太后作为母亲的反对的——他本来应该有五个同父同母的弟弟妹妹,然而现在也只有十四了。


    每个离开人世孩子的生辰忌日,哪怕是那个只活了两个月的女儿,太后都牢牢记着,会雷打不动地按日子去中正殿给孩子们烧纸。


    所以皇上曾很是担忧太后以母子之情动之,向自己恳求,不让十四去青海吃苦冒险。


    可太后硬是咬牙一句没拦着,只是频繁咨询太医院,又询问那些曾经有家人往青海等地做官的命妇,不停的给十四准备东西。


    倒是皇上忍不住先向太后提起此事,太后只道:“额娘怎么不知道你的难处呢?担心自是要担心的,但当年先帝御驾亲征,把你跟十四都带走的日子都有,也都熬得过来。做皇子哪里就能安享富贵?哀家看十三虽在京城,却担子甚重,并不比十四去青海去给你分忧的少。”况且幼子的心性太后也清楚,十四自个儿也蹦跶着非要去边地战场。民生工作诸如治河等大事,十四也证明了自己的不喜欢不擅长干不来。


    再有比起廉亲王这种去边境毒瘴山林之地的,太后也觉得青海算是中等之地了。


    安南附近可一直是无建制,所以才能让异族小国把地侵吞了都良久无人发现。比起来,青海起码一直有大清的官兵驻扎,年羹尧岳钟琪等将领也都没出事,可见当地军制和官衙已经建设完备。


    太后如此体谅,哪怕是已经习惯了这里太后关怀照顾的皇上,都还是十分动容。


    今日听了觉尔察氏的慈母心细,皇上索性搁下朱笔,挤出时间来去陪太后——端午后,十四已经离京启程,正该多陪陪太后。


    慈宁宫中是母子天伦,永和宫中亦是一样。


    觉尔察氏有千万般要嘱咐的话,到了跟前见女儿依旧是从前唇红齿白清宁带笑模样,就又不知从何说起,只觉让茶水热气一蒸,几乎要落泪。


    又怕落泪勾起女儿的心绪起伏,倒是对养胎不利,觉尔察氏就把酸甜苦辣的心思压了下去。


    只做低头观察茶水状。


    这一看还真诧异起来,只见两人茶盏中都是红滟的茶汤。


    “你如今还在喝这样的浓茶?便是熟茶也不好这样浓。”喝了普洱照样睡不着的觉尔察氏嘱咐女儿换茶。


    “额娘放心吧,我这里喝的是莓茶。”姜恒喝茶是效果挺明显的,怕刺激就不敢再喝,之后皇上特意送来些莓茶。


    觉尔察氏拿起来喝了一口:“莓茶?”


    姜恒开了案几上的茶叶罐,觉尔察氏只见条状茶叶上覆着一层白绒绒的霜。姜恒用银色的小夹子夹出来两根:“其实这不是茶,是一种武夷山上产的清霜古藤,喝的就是外头这样的清霜,是去热湿之气的。”


    夏日难免火气大,现在姜恒又不能吃什么寒凉祛暑的凉物,只能用这些最温和的润肺清热的草本植物。


    从莓茶说到保养,觉尔察氏倒不是滔滔不绝的灌输,而是时不时停下来发问,看女儿到底知道多少。


    见姜恒所知颇多,对自己身体也有数,心就渐渐回落。


    姜恒见觉尔察氏的‘小葵花妈妈课堂’告一段落,忙趁这个空档请于嬷嬷过来介绍给觉尔察氏。


    觉尔察氏听闻是伺候过太后多年的嬷嬷,也极为客气,金镯子一摘就是一对——觉尔察氏每次进宫,就当自己是个展示柜,总要多带些真金白银的首饰,预备着各处发散。


    对旁人是赏,对太后宫里的嬷嬷却是送礼,还担心人不收。


    然于嬷嬷很爽快接过来道谢,又笑道:“娘娘身子骨好,心里眼里又清亮,老奴实则没费什么心。倒是托赖娘娘上心,夫人入宫一回,还特意把我叫来了说话——这一露面还有个空手回去的?。”


    觉尔察氏见太后送来的嬷嬷是个风趣爽快的人,脸上的笑都收不住了。


    她原听十三福晋说起过,太后特意拨了老资格嬷嬷去永和宫,还在担心呢:就怕是个庄重难缠的,做事不说做多少,倒是很会辖制压派人,那可坏了。


    如今终于看到于嬷嬷本尊,觉尔察氏真是烦恼顿消。


    而姜恒听于嬷嬷翻来覆去说她身子好,又想起刘太医著名的‘先天壮’名言,嘴角微微一动,原本的无语又化作了一个浅笑:算了,身体好最重要。


    待用过了午膳,觉尔察氏见于嬷嬷领导下,永和宫整个系统的立体性防御和小心劲儿,就更没什么不放心的了。


    放心到索性说起了家长里短。


    “瞧上回的家书,你阿玛年底就可回京了。”


    这实在是个新闻,姜恒原靠在一个清凉豆枕上,闻言都坐起来了:“才一年多,阿玛就能回京吗?”


    治河从来不是小事,当时观保都是打着三年起步,十年治水不得回京也要抗住的心思出京的。


    觉尔察氏想到年底夫君能回来,不由就带了笑容:“听你阿玛的意思,原江宁织造胡凤翚伏法,新任的高斌虽年轻些却很通庶务,皇上也有意让他接过江南几地的治水来。如此你阿玛肩上担子可就轻多了。且他在京中到底还是一旗都统,皇上既没换了他的都统之职,大约还是要他将来多在京中的。”


    姜恒总觉得高斌这个名字很耳熟,再一想,嗯,这不是乾隆朝高贵妃之父,也曾做到过大学士的高斌吗?


    可见后期皇上是真的选中了继承人,给弘历指的所有姑娘,基本都是家里有来历有出处的。


    觉尔察氏最后离宫前,犹豫了一会儿,还是跟女儿提起了年氏。


    “皇上对胡家能毫不顾惜,直接流放。但俱你祖父说,年羹尧本人的罪过只有更大的,可皇上只是把他留在京中冷着,也不说处置。甚至他跟隆科多走的越来越近,皇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许多人都说是有曾经贵妃余情的缘故。”


    “如今你又有身孕,皇上若是没有新宠,年氏复宠,只怕要与你不算完。”


    “要不要先想个法子……”觉尔察氏绝不是毫无手段的小白兔。观保是个标准封建官员,也是个标准封建社会男人。


    相应的,觉尔察氏料理后宅的手腕那也是一套又一套的。


    “额娘,皇上跟前,实不必如此。年嫔如何,且看皇上安排吧。”这也是她跟秋雪商议后的最佳方案。


    对翊坤宫,就是绝不插手但密切关注。


    觉尔察氏就担心起来:坏了,女儿怕不是年少性浅,就这么栽到皇上的恩宠里去了吧。帝王的恩宠如何能长久依靠呢,竟一副自己不操心让皇上去操心的样子。


    而姜恒倒不是相信皇上对自己情深似海,她只是相信科学,相信一个人的性格决定做法。


    皇上是恨不得连千里之外的事儿都安排好的人。甚至对于他关心的人,都要安排到生死大事百年之后:比如令怡亲王为铁帽子王世袭罔替,比如令张廷玉配享太庙。


    姜恒相信,关于年家和年氏皇上一定也早有安排。


    她只需要等着,若皇上一直压着年氏她就省心,若皇上心软放出年氏,她就按计划启动自保程序。


    到了六月中旬,京城连下了好几日的暴雨。


    宫中人人见面第一句寒暄都是:“这鬼天气,要是雨快点停了就好了”。


    姜恒都不免跟着担心:现代人对暴雨都没有那么好的应对能力,何况这个时代。这暴雨下上几日,不知要冲毁外头多少道路桥梁民宅。


    果然,暴雨过后,京城内外受灾情况一一报上御案,皇上忙于干实事儿,带着朝臣们统计京郊的受灾情况。


    后宫则按照钦天监的测算开始打平安醮,祈风调雨顺。


    姜恒想,也不能怪太后往玄学道路上一去不复返,实在是身份限制,太后除了每年立粥棚施银米还算接触一点民生外,其余做的就都是各种带头祭祀祈神的玄学安国工作。


    因此钻研玄学属于专业对口了。


    说起打醮,姜恒印象最深的就是《红楼梦》里贾母带着所有姑娘们(加宝玉)一起去清虚观打醮的段落了。


    那时粗粗看过,现在亲历,才知道,打醮不光是去看戏,也是祭祀的一种。


    起源于道家的祭祀。


    虽说满蒙更信佛教,但道教也有一定市场,尤其是皇上本人,常在佛道之间反复横跳,并不崇佛抑道,颇有些神佛竞争上岗的意思。


    比如祈雨(下雨和停雨)业务,明显道家更娴熟,皇室和钦天监就会不用佛事,而交给道家打醮。


    “这回平安醮娘娘倒是可以去坐坐,第一日是太后娘娘带着祭神,早说了娘娘可不必去站着受香烛熏染。但之后两天是命妇们进宫一起看平安戏,娘娘若是精神撑得住,该露面去坐一坐了。”


    妃嫔有孕的整个流程,于嬷嬷都熟谙于心。


    “这回打醮,正是娘娘刚满三个月的时候,趁着肚子还不沉应酬起来才不累。”


    怀孕头三个月不怎么见人,属于正常风俗,这时候旨在安胎。


    但出了三个月后,有些懒就不能躲了,少不得要社交,内外命妇们对于新的主位,新的有孕嫔妃都很有兴趣。应酬是必不可少的。


    于嬷嬷早把日程表给她列起来了:“娘娘怀的巧些,上月端午虽是大节,但因药粉多娘娘怀孕时候又短,不出门是应该的。之后宫中大宴就是中秋了,那时候娘娘的胎相方满五个月,倒也不甚累。之后颁金节只怕要吃力些,然颁金节原是前朝重于后宫的,倒不用怎么费神。”


    最妙的是过年前后,直接待产,少很多事。


    姜恒就听于嬷嬷翻着小本子算什么日期该做什么事,忽然脑中闪过一道灵光。


    她想起一种统筹安排工作计划的工具——只是这可是一个大项目了,并非能一撮而就。


    姜恒才将自己的新项目打起了一个腹稿,打醮日就到了。


    这一回打醮日,姜恒见到了一位传说中的人物。


    隆科多的爱妾李四儿。


    凡对雍正帝‘五年限定款好舅舅’隆科多生平了解些的人,应当都知道这位传说中的李四儿。


    姜恒当然也听说过她,只是根本对不上脸,还是要入席看戏时,十四福晋特意倾身往前扯了扯她的袖子:“看那个,不知是隆科多疯了还是佟佳氏的长辈们都瞎了,竟由着他宠妾至此,连进宫都让妾室来!”


    姜恒立刻感兴趣看了过去:竟然是传说中李四儿吗?妾做到这个地步,才叫个‘名垂青史’轰轰烈烈呢。


    说来什么时代的桎梏,都是因为没有天降猛男猛女。


    李四儿绝对就是个猛女,纯汉人出身,又是最不能见光的丫鬟做妾(还不是隆科多自己的丫鬟,而是其岳父的丫鬟),伦理上都不正,却能压着隆科多明媒正娶的夫人不说,甚至把人家逼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李四儿还为自己的儿子求得了官位,甚至本人还以自封的正妻身份在外走动露脸,各处串门,这次更是连宫门都挡不住她了。


    完全是把大清满汉之分,嫡庶之分,妻妾之分踩在了地上。


    猛女就是要践踏所有规则!


    一般的玛丽苏比起李四儿都要落一步下风。


    这就是现实永远比小说更精彩更奇葩,打开法治频道,就会发现比起现实发生的匪夷所思的事儿,小说绝对黯然失色。


    十四福晋看到李四儿就有气。


    一边是作为女人对隆科多明媒正娶夫人的同情,一边是纯纯讨厌隆科多。十四爷这个抚远大将军,在正式敲定前,没少被隆科多阻挠质疑,当朝就说恂郡王年轻识浅,性情躁厉,给十四气的回府直跳脚。


    隆科多眼里没有十四爷,十四福晋眼里当然更没有李四儿:在外头蹦跶就算了,怎么还混进宫里来了?!


    就近跟姜恒抱怨过还不算,一落座,十四福晋立刻就当场向太后这位大清第一婆婆打报告:有人冒充命妇进宫,请太后娘娘处置以正宫闱。


    其实太后早就看到了李四儿,心里已经膈应半个时辰了。


    只是隆科多身份在这里,是孝懿皇后的亲弟弟,孝懿皇后又是皇上养母,她这个生母甚至是后来才接手了儿子。于是甭管是从情理上,还是位份上(孝懿仁皇后是生前就封了皇后),还是在两个家族的势力上,太后面对佟佳族人都有一点弱感。


    若黑不提白不提的,太后膈应一会子或许会当李四儿是飞进来的蚊虫不理会,顶多下次命人注意,再不许她入宫。


    可现在十四福晋道破此事,太后也就有了台阶下,漠然抬了抬眼睛:“皇宫禁内,竟然有婢子装成主母混进宫来。真是辱没了佟佳氏门风。”


    李四儿面对太后也不虚,还想分辨道:“臣妇不是婢子,是平妻。”这可是隆科多亲口说的。


    然而太后怎么会与这样的人对口舌,直接宣宫人将李四儿撵出宫去,严令其再不许进宫,又宣隆科多的生母赫舍里老夫人入宫,严肃表示:你们家自己没有规矩关起门来自己丢人,别让没规矩的人和事儿出门恶心人,尤其是还恶心到宫廷里来了,实在狂妄。


    赫舍里老夫人含羞含愧,回去就把儿子叫来一顿边哭边骂:“自打弄了这个狐狸精来,家也乱了脸也丢了。今日竟还丢人丢到宫里去!你只当如今佟佳氏靠你撑着,就这样行事不端!”


    隆科多之所以这么放肆施为,正是因为佟国维当年跟着朝臣举荐八爷站队错误,佟佳氏一族受到了重创。只有他当时跟家里反着,提早私下站队当今,才有了雍正帝登基后的圣恩。


    在隆科多看来,这可不是康熙一朝,现在的佟佳氏,要靠他隆科多吃饭的。


    于是额娘的哭骂也只当耳边风,回头继续哄爱妾去了。


    而今日李四儿入宫,丢了好大的人,正在倒头痛哭,隆科多围着她急的团团转,几乎要作揖求她别哭了,把自己心都哭碎了。又深觉太后就是记恨他这个皇上正经的舅舅,当真是个非常碍事的老太太。


    见爱妾哭的死去活来,隆科多什么隐秘都不顾了,直接哄道:“你且等着看——恂郡王便是到了青海也不会顺当的。那里都是年羹尧使了多年的下属,如何服他这个年轻皇子?且年总督私下已有安排,说不得恂郡王小命都得丢在那里,那时候才有太后婆媳哭的时候!”


    第67章 甘特图


    “一年到头过节也过不清了。”


    姜恒伸出一只手计算,六月下旬的打醮过去多久,又到了七月初,七夕节又在跟前了,七夕之后又有中元节,八月则有仅次于过年的中秋佳节——一个接一个。


    她正在跟秋雪论起宫中节日多,外头就报景阳宫胡管事求见。


    自姜恒升嫔位,景阳宫就正是归属于她的管辖范围,因而听胡管事来,姜恒也不惊讶,抬手扶了扶头:“临近七月七,我算着他也要来了,又是一桩事儿。”


    秋雪见此就道:“娘娘如今最要紧的还是身孕,若是觉得精神短料理不了,不如就搁下。请于嬷嬷回一声太后娘娘。”


    姜恒身孕过了三月后,于嬷嬷也没走。


    太后原本只说让于嬷嬷照看信嫔到三月胎像稳了,是心有顾忌,觉得嫔妃未必愿意有个太后宫里的嬷嬷日常在眼前晃。到底怀孕的人娇贵些,太后为了孙辈是什么都肯宽容的,要保持孕妇心情良好,要是信嫔跟于嬷嬷磨合不来,太后就会把于嬷嬷调回来,也免了自己的亲信受委屈,两边都不高兴。


    可于嬷嬷跟姜恒相处的实在愉快,这是太后明眼瞧得出的。


    在太后看来,于嬷嬷前些年虽一直荣养未操劳,但总有点寂寥憋闷似的,倒是去了永和宫,又变成了从前她做德嫔时,那个充满活力与乐观的于丝。


    为此,太后心里对信嫔的评价倒又高了一点,跟乌雅嬷嬷道:“可见她不是那等眼大心空看不起人的。于丝既然也极愿意跟着她,看着孩子出生,那就让于丝多累些日子吧。”太后算日子算的乐此不疲,笑道:“正好是年下,哎,这要是能生个跟信嫔脾气很像的女儿,哀家也知足。”


    太后对皇上那当然是亲娘对儿子真心的爱护,但她也发自内心说:皇上这脾气吧,只是普通讨人喜欢,不是特别讨人喜欢那种(已叠加亲娘滤镜)。


    闲话扯远。


    只说姜恒听秋雪担忧,就道:“没事儿,让他来。”


    其实事儿一起来更好。姜恒此时正好需要繁杂的工作来推动一下她的项目开发,显得更顺理成章。


    姜恒低头看了看自己四个月左右的肚子,仍觉得不显——基本就是吃多了微突的样子,并不影响走动。而且进入了稳定的孕中期后,她连偶然的孕吐都彻底消失了,皇上都激不起她的反应来。


    她想起同事说过,这孕中期就是怀孕生产中最舒服的一段时间了。


    前三个月早孕反应重,也怕孩子出事。孕晚期则是要扛着个大肚子,睡觉走路都不方便,且还随时要担心早产。而孩子真正出生后,更是另一场挑战和兵荒马乱的开始。


    姜恒决定趁着现在将项目给做了,然后再正式开始修孕假产假。


    她摸了摸肚子心道:好孩子,让妈妈来卷吧。争取让你成为一条幸福的小咸鱼。


    胡管事袖着一张对折的纸走进来。


    因知信嫔娘娘怀着身孕,就也不敢直接往上递,而是给旁边的秋雪姑娘。


    秋雪现在看账认字和算账的能力都很是不赖了,迅速给姜恒读了一遍。


    景阳宫管事胡四,这回是来要人的。


    七月七日对旁人来说是七夕节,在景阳宫这座被当成书库的宫殿中,这日却是一年中最忙的加班日。


    七月七又号称是龙王爷晒鳞日。这一日晒过的书籍,据说可以保一年不蠹。因而景阳宫和前朝书库,在这一日,都要动起来将所有能晾晒的书籍晒一遍。


    平时景阳宫中无甚事也没什么人手,就这么三瓜俩枣的,这不,晒书日人手就很不够。胡四便过来向如今一并管着景阳宫信嫔娘娘处请命来了。


    “回娘娘,正殿的孤本尤其要一日内晒完,就需要八个腿脚伶俐的小太监来回搬运——有些木刻或是竹片还要再刷清油,这活需要景阳宫原本当差的熟手做,能搬书的人手越发不够了。”


    胡四已经弄清楚了信嫔的脾气,她不是个难说话的人,但也绝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之前他没有经验,第一次来求见信嫔的时候,还犯了错误。那是去岁小年时分,太后懿旨刚下信贵人升信嫔,为永和宫主位兼管景阳宫诸事务的时候。


    胡管事就颠颠来了:可算有人管了。


    直接来请命,想跟永和宫一起领过年裱糊的红纸。


    然后就被问的满头汗。只听新鲜出炉的信嫔一字一句问:“景阳宫需红纸的房屋几间,窗几扇,榻几架?明瓦窗有无破损?赶着年节下要不要修缮?那数十累累书架是否也要糊红纸过年?”


    胡管事回答的支吾了些,之后就被请出去了。


    姜恒当时非常痛快过了把凤姐的瘾,把人退回去:“账目都不清楚,算对了再来。”


    胡管事至此就知道了厉害。他本不是糊涂人,就是自打德妃娘娘升任太后后,景阳宫成为了后宫孤儿部门,这一下子又有了靠山,所以飘了点。并且算错了姜恒的为人——他以为刚做主位的年轻主子娘娘,想必要施恩的,况且红纸这种东西并不多贵重且是消耗品,各宫都要领用许多。


    多一分少一分并没人管,他直接来要,其实也是一种赶紧来表达忠心的意思,结果拍马屁拍到了马腿上。


    之后胡四请南果房管事胡晓顺吃酒吃果子(他们也算是半个邻居,恰好又是同姓平时关系不错),好生请教了一番,才更知道了些信嫔娘娘的为人,是最要条例清白的,不要胡乱奉承,那没有用。


    年节下太监们轮值,偶然也可以喝酒。胡晓顺喝滑了口,就对不甚拎得清的胡四说了一句名言:“你就想想宫里传着主子爷什么脾气,信嫔娘娘就是什么脾气。”


    以后胡管事就知道了,每次都把账目算的特别详细才报过来。


    这回也是,他口中说着要人,实则把多少本孤本,多少画轴需要专人来挪动,多少竹简本,多少绢本都录得特别详细。


    姜恒心里大体算了一下,然后点头道:“是需要这些人手,最好再预备两个替换的,你们也可轮换歇歇,否则做一整日重活,中间不能歇着,只怕有人受不住倒下。我会与跟内务府说,如数拨给你人。”


    胡管事喜滋滋:上头有人果然好做事,不然之前晒书的日子,都得他去内务府求爷爷告奶奶的请调人过来,还不一定能成。


    若是没有按日子晒完书,倒霉的还是他自己,真是说不出的苦。


    如今咱也是上头有人啦!


    体会着上头再次有人罩着的胡四高兴的不得了。


    引桥再次回到了景阳宫。


    熟悉的当差场所,身份却不同了。


    这回引桥是作为内务府特拨给‘景阳宫晒书日’的暂时掌事宫女来的。


    此时她已经进修完毕书库和如意馆,在回内务府报道前,正好临近晒书日,古嬷嬷就把她派过来了。


    “你能写会算,对景阳宫的差事又熟。”正好适合去出这一日的差,帮着胡管事调配安排人手工作。


    如今引桥到这景阳宫忙一日,可是拿内务府的二两银子,是按照副管事级别出公差给的份例。


    可见她已不同往日。


    引桥很愿意出这一趟差,一来景阳宫离永和宫近可以去看信嫔娘娘,二来这景阳宫既然算是信嫔娘娘的职责,她当然责无旁贷要替如今身子不方便的娘娘料理了。


    况且现在皇上不在宫里,据说出京亲自勘查自个儿的陵寝选址去了。引桥正好可以往永和宫来。


    她素日极避嫌疑,每回来一定都要从侧门叩门,确定圣驾不在才会进门请安。尤其是这些日子,信嫔有孕,引桥越发不愿意沾上一点趁机贪慕皇恩的嫌疑。


    “快让她进来吧。”姜恒一边拿着着色笔涂抹,一边很肯定的点头。


    引桥来了一向是她高兴的事情,生的好看的人很赏心悦目。


    而引桥进门的时候,就见桌子上散落着五颜六色的小圆片,一打眼以为信嫔娘娘在玩抓碎珠子解闷。


    她不由担心起来:她小时候被要求看着弟弟的时候,因弟弟在外头捡石子玩,她就被拎着耳朵骂过,说小孩子是不能玩这些小东西的,他们还不懂事,容易放到嘴里去,如果呛到就很危险。


    然而引桥走近两步,刚要开口劝娘娘以后把这些琐碎珠子类都收了时,就见自己手里捧着的铁皮活页册封上,‘啪叽’吸过来好几个‘珠子’。


    姜恒就抬头笑道:“快把这铁皮本子放下,不然要把我的吸铁石都吸跑了。”


    引桥忙将手里的本子放远一点,还不忘将上头的磁铁抠下来。


    磁铁这东西她们都不陌生,宫女入宫都要继续学做针线的,谁也不能横针不拈竖针不动。于是入宫标配人人一个针线笸箩,里头就会有一块小指肚大小的磁铁,用来吸着针,免得有人将针不小心遗落。


    “你是这回景阳宫‘龙晒鳞日’的主事?”姜恒见引桥开始当官,欣慰跟自己升职类似。


    引桥指着放在远处的铁皮本:“是,景阳宫如今是娘娘所辖,明日又是归了娘娘后第一回 晒书日,奴婢不敢疏忽,提前从如意馆告假一日,先就过来要了书单子,提前安排妥了,必不会出错的。”


    宫中无小事,若是让有心人故意使坏,景阳宫这一年一度的晒书出了什么岔子,信嫔娘娘虽不至于受到什么实质性伤害,但总面上不好看,引桥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我本也记挂景阳宫的晒书事,听说你是主事,我就放心了。”引桥看着眼前信嫔娘娘的笑容,就觉得从脸上一直烧到心里去,都有点恍惚起来。


    “那是你拟的晒书排布图来?”姜恒指了指铁皮本,见引桥点头就道:“一会儿再看吧,我刚也画了些图表,眼睛有些累了,你先陪我来涂点吸铁石,放松下眼睛。”


    满桌子盘扣一样大小的吸铁石被做成了五彩斑斓的颜色,每一块也都磨得小小圆圆的。


    引桥刚才发现这是磁石时就想问了:“娘娘要这么多磁石来?不是要口服吧?娘娘若是耳朵不舒服,也要请太医院看看才好。”


    姜恒:?


    听引桥道之前宫里多有老嬷嬷服用磁粉治疗耳聋与痹症。姜恒忽然觉得,古代的病从口入,是另一种意思。


    真是什么都敢吃啊!


    不光引桥这么觉得,作为前世的炼丹达人雍正帝,在听说她要了许多磁石后,第一反应也是这个。


    话说这些矿物质,就少有皇上没入过口的。但他在吃了好多年后,转世再活一次,发现吃的这些矿物质里头,就没有自己不后悔的。


    皇上是三日后回宫的,先去慈宁宫见过太后,回到养心殿等着人给他备衣裳的时候,就问起永和宫近来有无事。


    听说永和宫要了大量的磁石,皇上就很不放心,草草换过衣裳,洗去风尘,不顾已是点灯时分,直接就往永和宫去。


    听说皇上回宫后,姜恒就又在心里排演了一遍汇报新项目。


    皇上如今到永和宫是不让人提前通传的。若是通传,妃嫔需走出来候着请安。


    但皇上也不像原来一样直接不让惊动人,自己举步就进来。而是让龙辇在拐过宫道之后放慢速度,容永和宫宫人见了他的车驾先去里头通传,既不至于让她提前候在门口站着苦等,又不至于自己突然进门吓她一跳。


    姜恒将皇上这些体谅她的做法,归结为一种隐形升职。


    显性的是人人看得见的位份,隐性的则是一些人性化福利。


    一个单位,只有薪资好有时候未必留得住人,人文关怀企业福利等软实力也是人事工作的重头戏。


    对于皇上原来到永和宫的想进就进,神出鬼没,姜恒是很不习惯甚至有些抵触的,觉得自个儿的空间都不够安全了。


    姜恒相信,当年皇上做阿哥时,要是有人直接进他的屋子他必会发火,哪怕那个人是康熙爷,他不能反抗发火,但也绝不会高兴。设身处地皇上应当明白,没人喜欢被突然袭击。


    那皇上之前还是随意就走进来,只能说明当时皇上对她的重视积累不到那个需要体谅容让她心情的量——朕的后宫,朕的房子和妃嫔,自然想怎么进来就怎么进来。


    可现在,皇上已经开始尊重她的想法和私人空间了。


    或许其中有孩子的缘故,但姜恒决定要趁着‘孕妇不能受惊’的时期,把上司这个好习惯培养起来。


    果然,这回也是小陆子先颠儿进来回道:“回娘娘,万岁爷的圣驾到了门前了。”姜恒就能从容起身,照一照镜子,然后出门,正好赶上皇上举步入内。


    “不必行礼。”皇上恰到好处伸手。


    他脸上还带着些远行回来的倦色,也就不兜圈子,开门见山:“你向造办处要了许多磨成圆片的磁石,是怎么回事?若非太医院开的必用之药,这些东西不要入口。”


    姜恒才做了个准备福身的动作,就顺着皇上的手起来了。


    观皇上倦意神色,听皇上直接发问,姜恒也就迅速进入状态,准备向领导汇报自己大项目。于是伸手将皇上袖子一牵:“臣妾有用呢,皇上来瞧瞧就知道了。”


    皇上原是累的绷着,叫她这样牵袖相告,倒是觉得周身都软下来。


    顺着她的牵袖就往前走去。


    走没两步,皇上就觉得新换的衣裳,脖颈处浆的有些硬挺,不甚舒服,就抬起另一只手将最上头两枚扣子解了,露出一点微睐的神色,好似大型凶猛猫科动物,偶尔收起爪子伏身下来,露出倦意。


    他刚解完扣子,就觉得信嫔似乎顿了顿脚步。


    姜恒也略觉有点失态:没办法,人发自内心的取向和癖好是没法变得,英俊的男人解扣子一贯是最直戳她心底喜好的动作。是那种看美男剪辑视频,会反复拖动进度条重复看二十遍解扣子的程度。


    她不由下意识找话说遮掩一下:“皇上不用担心,臣妾要磁石并不是为了吃。”


    而皇上心里却是一动:一次两次就算了,这都好多回了,不是错觉,就是每回自个儿解扣子,她目光都要亮几分。


    喜欢看自己解扣子?这是什么心思……


    皇上这会子还有点飘忽旖旎的意味,在看到后殿的景象后,就很快都飞去不见。


    后殿还是姜恒之前做贵人时候的陈设。


    宫中是什么位份用什么东西,诸如养心殿所有看起来金光闪动似乎是金子的打造的……都确实是真的金子。而姜恒是贵人的时候,所用的大扇屏风,皆不能用材珍贵,都是寻常实木或是铁艺屏风。这会子她就命人拖出来一个贴绣片的铁屏风,当成大黑板用。


    姜恒用几块大的吸铁石,将一张桌面那么长的纸吸在屏风上。


    而纸上,画的是条形甘特图。


    小的时候,人人都会有一个记作业的小本子,上面写着一天的作业,做完一项勾掉一项。


    如果不记下来就难免有漏下的作业,因此老师说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但人都会长大。


    越来越多的社交、工作、生活扑面而来,需要处理的事情就不再是一个本子,一条条竖向记录能解决的了。可能这边要在期限内完成老板交代的方案,家里父母又身体有些微恙需要你预约医院,同时房东还要催缴房租,好朋友还因为生活上的不顺正在哇哇大哭亟待安慰——这时候要再有个孩子嗷嗷待哺,就能体会到什么叫生活令人窒息。


    这就是成长的崩溃。


    如果说,小时候的生活像是一条耳机线,那么成人的世界就是混乱的背包里,缠成一团的毛线团。


    个人如此,一个公司更是如此:不可能是一个项目接着一个项目顺着来,许多时候都是各种项目交织在一起,哪一个也不能漏下不能出纰漏。


    甘特图说白了就是条形图。是能够将各个项目都标注在同一张时间轴上,同时直观看到各个项目进程的‘生产计划进度条形图’。


    其本身就是产生于一战时期,用于统筹管理战时物资和人员调配的伟大管理学创新。


    且说甘特图起源虽然很早,但并未被时代淘汰,直到现在诸如民用航空等工作都还在使用甘特图的精进版。毕竟比起一战时期手动绘制甘特图不好修改,电子信息时代赋予了甘特图更强大新鲜的生命力。


    姜恒在之前的工作中也常用到甘特图来规划工作项目。更别说甘特图的创始人‘甘特’先生,那绝对是姜恒本人的偶像之一——他可是最先提出了“奖金制度”的管理学专家,她肝项目能够拿到奖金,都少不了这位对奖金体系的提出建立。


    且甘特图最重要的就是直观和简洁。


    这正是这会子朝廷最缺少的工作态度:只看那些堆积如山的请安折子就可知道了。一封上千字的折子,可能实事就三百字,剩下的都是‘皇上您身体好嘛?’‘皇上您吃了吗?’‘皇上臣好感恩戴德好想您’之类的废话。


    哪怕是雍正帝三番五次明令禁止套话废话虚言,但终究不能废止。毕竟这是自有折子条陈奏疏以来,就形成的习惯了。


    姜恒想,皇上一定很喜欢这种一目了然的图表。


    果然,皇上一看就入了神。


    半晌才道:“这是你一年要做的事情?你都画在了一张图上?时间段你画了条框,而时间点则是放上不同颜色的磁石……唔,这倒是很方便,磁石在铁板上可以随便移动,不用在纸上涂涂抹抹,或是费时重画一张图。”都不用姜恒解释,皇上很快就看明白了,同时看的眼睛发亮。


    姜恒就笑道:“臣妾自打有孕真是懒得很。原本这些事儿,都会按照条陈的样子一条条写下来,好去办的。可现在愣是犯懒,连字也不想写了。又想着怀孕生产可得一年的功夫,这才四个月,臣妾精神就这么不行了,以后岂不是要出丑。”


    “还好于嬷嬷周到,提前替臣妾将一年内的节庆大事、祭祀大事并皇上、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诸位姐姐们的的生辰都列了出来。”


    “臣妾就对着嬷嬷整理的条陈画了这样一张图,将一年内的事情都标了上去,这样倒不会丢脸了。”她指着自己的简易版甘特图道:“而且这样一标,臣妾才发现,有些事儿倒是重叠的,只怕到时候忙不开,需要提前安排呢。”


    “之前是贵人的时候还好,并无多少事儿需要臣妾操心。可现在,永和宫、景阳宫再加上有孕,臣妾就难免就丢三落四的。”姜恒看着皇上,真情实感表达:“需要臣妾照管的,只是两个宫殿与后宫的人际往来,就已经觉出忙乱。真不知皇上是怎么理清头绪,朝中大事都不落在地上的。”


    姜恒忘一件事,可能只是委屈宫人晚发两天福利。


    可皇上要是忘记一地的拨粮,或是一时懒了晚批了两天的折子,耽误的就不知有多少大事了。姜恒相信,下头官员就如同她宫里宫人一样,并不怎么敢催促皇上,只能等着。


    所以皇上的勤政与强迫症,其实也是一种责任心。在其位谋其政,若是天灾侵民也无法,可他不愿子民因他的一时惫懒而遭祸。


    “你喜欢作画,心思又细,果然这图画的极好!”皇上毫不吝啬赞扬之意,眼里全是光彩,显然思绪正在飞速转动。


    其实姜恒画的只是最简陋的甘特图,横坐标是时间,纵坐标是大事件。


    说到底,她只提供了后人的一点智慧结晶。用条形图来标记展示工作计划的进度,对时人来说天马行空。


    但只需要打开一点门缝,她相信,像皇上这样的工作狂,很快就能推开整扇门。


    皇上原本就是统筹天下安排人力物力的专家,必会很快钻研出最适合本朝的甘特图用法。放到现代来说,皇上的统筹管理学经验,肯定也能发好多篇顶刊文章,是专家中的专家。


    果然,皇上看这张简单的图画,越看想法越多。脸上的疲惫之色渐渐淡去,逐渐转变为一种近乎于燃烧的喜悦。


    “你好好歇着,朕再来看你!”皇上不但自己走了,还取走了她的甘特图。


    姜恒:嗯,果然被拿走了,还好自己有备份。


    送走皇上后,姜恒也累了。


    怎么把项目按照时代背景顺利成章做了,一直是她最为上心的事儿。凡事要水到渠成,非得到了嫔位,有这么多事儿可管,才能‘想出’甘特图。


    否则还是贵人的时候,每天晃悠悠什么也不用干,也没有甘特图的起源。


    如今终于完了一个大项目。


    “今晚早点睡吧,真是累了。”


    于嬷嬷等人迅速移动起来,将屋里光源都熄灭,再将已经点了半个时辰的驱蚊香草取走,展开白日晒过日头的暖烘烘被褥。


    姜恒像是从前一样,完成了一个挂在心上的大项目,然后心无旁骛的睡去。


    那种终于完成了一件事,可以美美睡觉的感觉,是什么都不能比拟的。


    皇上还不等回到养心殿就动了起来。


    “即刻宣怡亲王、张廷玉、鄂尔泰、蒋廷锡入宫。”说来,这是他前世第一任军机处的班底。


    这些人都用实力证明过,他们适合做这一朝的能臣。


    都长了好几个肝。


    苏培盛奉命而动,就像总钻风一样,点了好几个小钻风小太监迅速散开各处去召人。而他自己,则去茶房拎起有些瞌睡的奉茶太监,命他点一壶浓茶。


    奉茶太监以为自己睡迷糊了,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就忙看了看外头的大月亮和屋里摆的时辰钟,确认还是夜里,不由奇道:“浓茶?苏总管,这个点了怎么上浓茶?皇上一向最重养身的……”皇上过了午,甚至会不用绿茶,简直跟太后太妃们这些怕睡不着的中老年人一样。


    “听我的没错。”苏培盛懒得跟他解释,只是粗暴吩咐。


    皇上今晚大概不会睡了。


    果然,端上浓茶的苏公公得到了皇上一个‘你很知趣很不错’的眼神。


    苏公公不存在的尾巴都要翘起来了:果然,我才是最了解皇上的人!


    然而之后皇上的吩咐却又无情打碎了苏公公的信心。


    只见皇上走到内间平时歇午的榻前,拿起宫人早为他准备好的一套寝衣,扯掉了最上头两枚盘扣。


    苏公公:?皇上不喜欢这套寝衣?


    却听皇上吩咐道:“将这件衣裳送去永和宫。告诉信嫔,朕这扣子掉了。”顿了顿又道:“她有身孕不要动针线,只将这衣裳留着,等孩子出生了……再补上这两枚扣子。”


    苏培盛捧着缺少扣子的衣裳,就像捧着自己破碎的小心脏:天啊,皇上这是什么意思?我怎么又不懂皇上的心思了?


    第68章 喜提十三库


    这夜,张廷玉于府中奉召进宫的时候并不紧促慌张,因他根本还没有睡。


    皇上今日回京,从城门入宫门的路上都没有闲着,召了留守京中的怡亲王前去接驾,还令王爷入马车一并乘车入紫禁城,想必是趁着路上就问过了这些时日京中有无发生大事。


    可谓是一丝时间也不放过。


    张廷玉奉皇上的勤政如圣旨,自己也跟着肝起来。


    因皇上信重,点他为机要大臣,参与吏部、户部、会考府等多处朝中要部,人人都道,本朝虽无宰相之名,但他张廷玉实则就有宰辅之实。


    甚至皇上于今年过年时还施了一项大恩典:许他将来配享太庙!


    毫不夸张的说,当时张廷玉就如同被天降陨石砸中,与其说是惊喜不如说是见到天外来客似的整一个不可思议。


    配享太庙,他是汉臣啊!本朝于他之前从无汉臣配享太庙的!


    且纵观史册,从有太庙一说起,能配享太庙的功臣总不过二百余人,实在是一个皇上能给出的最好嘉奖:不但是官职财富,更有名垂青史。


    于是张廷玉再无旁念,就是使劲干。为了这份知遇之恩君臣之分,他就更要勤勉。


    要是不鞠躬尽瘁呕心沥血,他自己都觉得对不起太庙。


    倒是皇上还常劝张廷玉休息。用皇上的话说:“于马车和轿中批阅公文,实伤目力,卿家切勿如此行事。”


    但奏折繁多,张廷玉等人作为替皇上筛选折子的一线工作人员,既要保证把要紧有用的折子尽快筛出来递上去请皇上批复,又要保证被他们筛下去放在二批次的折子里没有漏下亟待处置的,可谓是工作又重又急。


    上下班路上占得时间太多,虚耗着张廷玉觉得甚是可惜。


    于是依旧在轿马上批阅公文,争取到了部里直接就往下发,或是往上递,做好第一流的中转站。


    果然视力有些下降,张廷玉往太医院诊治过后,就收到了皇上御赐的西洋眼镜两架,同时还有房子一座——既然上下班路上耗时长,那就给你发房子,让你住近点,免得以后在路上批折子损眼睛。


    张廷玉更是觉得无以为报,继续以极度的热情投入工作。


    此时他正在灯下写这一天见过的同僚,经手过得事情条目:这是他多年的习惯了,这一天过完,甭管多晚,甭管身体多疲倦,只要没病到这一天爬不起来,他都会在晚上写密册,把这一日所见政事尤其是皇上召对之语,全部记录下来。


    人的记忆会出现偏差,总归是落在纸上更靠谱。


    因而宫里来人宣他的时候,他还在伏案工作。


    一看表,皇上居然晚上急召,想来是有要事,于是张廷玉立刻收拾着出发。


    夫人正让厨下做好了桂花糖羹点心,刚亲自送来想让他吃一碗呢,就听说宫中急召,老爷已经随内监入宫去了。


    其夫人姚氏只好将糖羹自己吃,边吃边对丫鬟道:“老爷是从先帝爷起就御前听差的,倒也没见如此没日没夜。”


    丫鬟不懂外头事儿,只是奉承道:“可见老爷得万岁爷的器重!”


    姚氏自己用完了点心:行吧,听说如今御前都备上了攒盒饭,各色冷盘茶点也都搁在南书房随意办公的大臣们吃用——起码不用担心他饿着了。


    张廷玉并不饿,他坐在轿中,将皇上离京这小半月的事儿在脑中过了一遍。但这只是他的惯性,皇上骤然召见,多半不是为了询问他日常政事,否则今日下晌回宫后就可留下他细问。


    而皇上却是在见过十三爷之后,就没再召旁人,直接给太后请安去了,想来是对他们还放心满意,不再当日垂问。


    那这会子叫他必然另有旁事。皇上这性子,实在是急。


    是为了什么呢?难道有紧急军情。若是的话,是准噶尔?青海?藏地和硕特部?还是安南?


    想到青海,张廷玉就想到现在在京里顶着虚官职,实则做无业游民的年羹尧。


    张廷玉其实跟年羹尧一样,都是康熙爷先提拔起来的人。在康熙一朝就是崭露头角的人物了,与李卫田文镜等人不同,不是皇上亲手提拔的臣子。


    所以张廷玉常用年羹尧来提醒自己:要做个谦恭懂事,一门心思做事的臣子。皇上是新君不假,但皇上登基时是三十五岁的新君,可不是五岁的新君。


    先帝的为人比较广博深静,凡事都通一点,也十分讲究平衡。从儿子间的势力平衡以至于诸位皇子夺嫡的热闹就可知康熙帝权数炉火纯青。儿子们臣子们勾心斗角,皇上就看着他们演,甚至伸手调拨着他们演,平衡玩弄多于决断,朝上就显得一片歌舞升平。


    但当今明显不同,他的性格在于强硬:做事时专精一点,他不常玩各种平衡的花式,更擅以力破巧,不给官员们虚与委蛇的时间,犯了错还想支吾一二那简直不可能。他的举动就直接在说:看,坟在那,给朕爬。


    如今宅子离紫禁城是近,以至于张廷玉才发散了一会儿思维,就已经到了宫门口。


    到了宫里,臣子是不能再坐轿子的,只能步行。


    于是张廷玉快步往养心殿走去。


    只是他走的再快,家离得再近。也不如今晚就正好宿在乾清宫西配殿的怡亲王近。


    皇上跟怡亲王今日在回宫路上就已经谈讲了一路,但还有些话尚未说完就到了紫禁城。


    皇上出了趟远门回宫第一要事当然是去给太后请安,之后又听说磁石事,放心不下往永和宫去了,便令人传话怡亲王夜里留在宫中。


    此时正好了,怡亲王就成为第一个跟皇上探讨甘特图的人。


    怡亲王奉召进养心殿后看皇上神采奕奕,竟无下午初见时外出后的疲惫之色,又见屋内无人,就不禁兄弟私下里玩笑道:“臣弟听闻,皇兄去见信嫔娘娘去了,果然之后神色大不一样哦。”


    皇上一向是觉得十三弟哪哪都好,唯一的缺点就是没有缺点太优秀了,而且太谨小慎微了。


    自己给他的优待他总是谦辞不受,显得生分了些。


    所以十三爷亲近开玩笑的时候,皇上都很宽容,从不训斥不说,甚至很捧场,含笑拿笔指了指他道:“你过来,朕给你看样东西,保管你神色也不一样。”


    大清财务部部长兼审计局局长,每日经手事千头万绪的怡亲王,在皇上给他指画了甘特图的用处后,果然立刻上心起来。


    他眼睛也放亮了:“这图虽然粗疏,但十分简明。皇兄,若是咱们将朝中诸事化为这种图形,作为日常备记,只怕比满篇蝇头小字,条陈纪要简便!”


    皇上颔首:“她宫中宫女太监的都识字不多,且没有极得用的。到了嫔位上,处处还要她自己操心。之前她的账目上就全是象形图,就是为了识字不多的宫人能看懂。”


    “这些条框也是如此,为的是宫女们也能看懂,到了时辰可以提醒她行事。所以倒是简单明了,看过去清清爽爽的。”


    “倒是咱们在朝上久了,文武都是熟谙文制之人,落于笔墨时不用典故都显得粗俗一般,许多时候反而累赘。”


    真正有办事效率就好了,倒不用洋洋洒洒文辞精美一本子。


    给十三弟看完,皇上就命苏培盛上前将永和宫中取走的图收好,自己坐于案前。


    十三爷见皇上跟前铺开一张桌面大的纸,已经标好了今年剩下的月份与朝上几件大事,就道:“皇兄是要自己再画一张图给张廷玉等人看?也是,宫中娘娘的笔墨总不好在朝臣手里传阅。”


    边说边也寻了笔来蘸墨,准备跟皇上一起绘制图表。方才他已经弄明白了这种条形图的本质。


    皇上直接让出左侧一半的纵轴来让怡亲王动笔:“将你想着今年要改的旧例写在上头,朕在这边选定时日。”


    又微叹道:“活页册也罢了,但这样的图将来在朝上用开了,若有人在皇额娘跟前风言风语,指她后宫干涉朝政,就总是一桩罪名。”


    十三爷也跟着感慨:“可惜信嫔娘娘并非在朝上做官的朝臣,否则说不定又是沈括一流的人物。”


    姜恒原本也担忧过,自己偶然抛出些非该时代的想法,会不会引得人注意。直到她开始看沈括的《梦溪笔谈》,这种想法就自然熄灭掉了。


    沈括以一人之才,将北宋年间几乎所有科学技术都往前推动了一步。甚至完全不搭边的学科都齐头并进——一边在数学上开发了高等等差数列,一边研究乐谱音阶写了好几本乐理书;一边改进天文仪器测算历法,一边收集医方写就医书。


    甚至还是古代第一个给石油命名,试着炼制石油的人——抛开官宦仕途不谈,只说在科学发明上,沈括都不只是六边形战士,他简直是个十六边形战士。对了,包括姜恒现在用的磁石,人工磁化也是沈括的小实验之一。


    姜恒看《梦溪笔谈》的时候就整一个膜拜。而皇上也对这套书极熟,拥有一套皇室珍藏版:因沈括除科学发明外,还在水利和经济方面颇有见地,至今户部在盐政问题上,还在化用其稳定盐钞之法。


    皇上前些日子还就沈括的‘钱利于流’观点,让臣子们以此为题,写关于边境贸易与经济发展的条陈上来。


    姜恒早就知道,永远不要小瞧古人的智慧。管中窥豹,北宋能出一个沈括,这漫长的历朝历代史书中亦有旁的天牛之人。可以说古兔的历史上真的是群星闪耀,光照万世。


    在农耕为主的自给自足经济中,勤劳的古兔从未落后于人,甚至在各方面一直是世界的领先者。


    姜恒再想想自己这点跟‘办公效率’有关的想法,就觉得不过如此了。


    现代教育带给人的是一种广度。


    皇上就觉得她天然聪慧,似乎什么都一点即通,其实正是拜现代教育的全面性科学性所赐。


    皇上最终将其取名为军机图。


    自己画一遍,才越发觉得这图好用。也越发体会到了姜恒为什么要用很多可移动磁铁来代表进度,这图最麻烦的地方就在于计划通常是灵活变动的,总要涂抹重画很浪费时间。


    皇上就给造办处安排了新活:做一些大小不同的铁屏,并数千颜色各异的磁铁片送到养心殿来,


    待张廷玉等臣子齐聚养心殿时,皇上已经带着怡亲王画完了第一张军机图。


    在场者,官位最低的都是一个全国性部门的一把手级别,皇上简单讲解两句后,很快都领悟了这军机图的宗旨和要点。


    于是各司其职,按他们的部门要事画起来,熬了一整个通宵,共画了五十多张军机图。


    诸如朝中总督的时任、时长图;各省绿营增兵的年份图;各地银钱调拨的当年计划图与往年对照图……无数重要的条陈,被他们画作一张张图表。


    越画越觉得简单明了。


    张廷玉看着自己的图,满足感像是看到了自己的孩子,好生欣赏了一会儿。旁边鄂尔泰停笔就问他:“张大人怎么还偷懒呢。”


    俩人脾气不是很合,虽然天天捆绑工作,但却是相看两相厌。


    然而继张廷玉发呆后,鄂尔泰却也对着自己的图呆了,觉得自己画的真完美啊,看看我这完美无缺的工部河道工作进行图!一眼就知道如今各省的进度,对着就能盘算下半年的主要目标是什么。


    张廷玉就慢悠悠道:“你这不是也在发呆?”


    甘特图,本来就是统筹管理的神器。类比武功,那就是在座各位本就是绝顶高手,遇上趁手的兵器,那真是要大杀四方了。


    这一杀,不,这一忙就忙到东方既白。


    兴奋终于退去,几人都熬红了眼圈,熬得疲惫不堪,却没一个能歇着——他们集体歇着,早朝怎么办?各部门今日如何运转?


    于是他们还得撑着熬夜过后疲倦的身躯,先将今日事儿排布下去。


    好在今日原本不是什么大朝,于是皇上也迅速地结束了早朝,然后放了昨夜几位肝臣的假,自己也要补一觉。


    睡前看着新的寝衣,还问苏培盛:“那件寝衣送过去了?”


    得到苏培盛一个肯定的答案,皇上都没有什么精力继续说话了,很快进入了补眠状态,只觉得格外黑甜一觉。


    醒来后,就收到来自永和宫的扣子两枚。


    且说姜恒收到缺了扣子的寝衣后,一时间确实有种癖好被人看破的社死。但仍旧是很快适应了起来,没关系,只要我觉得正常,这就很正常。


    她甚至从她收集的好看的各种纽扣里,挑了两枚装了,直送养心殿。


    皇上拿出一枚圆润的蜜蜡莹红扣,这似乎是她第一回 往养心殿送东西。


    而皇上回到书房又看到满屋子军机图后,就总想着送她点旁的大宗的东西。


    于是先命制书局,再印一套跟自己御书房一样的白玉纸珍藏版《梦溪笔谈》送给姜恒。


    皇上给永和宫信嫔娘娘送书这件事,苏培盛见多了并不吃惊。


    但接下来,皇上让他送的东西,则差点惊掉他的下巴。


    皇上居然让他把十三库的钥匙和档簿一并封了匣子送到永和宫去,从此后广州十三行进贡的西洋之物,都由着信嫔取用。


    且说齐妃听闻皇上从外地回来,当日就往永和宫去,心里就越发堵得慌。


    这历朝历代母妃受宠,儿子跟着被看重的例子还少吗?


    皇上紧着去探望还不算,过了一日,齐妃又听到一个小道消息:皇上居然把十三库的库房钥匙私下给了永和宫信嫔。


    齐妃简直要晕过去了。


    其实十三库易主,从此后一库的内监都要向永和宫去回事,本就不可能瞒人的,皇上私下已经去给太后说过此事。


    太后并无所谓,除了西洋香水脂粉等物,太后其实不太喜欢西洋物件,大扇的玻璃镜还会让她清晰看到自己皱纹,她情愿要磨得好的上好铜镜,自带柔光效果,而且周边雕凤凿花,更为风雅端庄。


    十三库那些西洋东西,太后也见过,觉得全都玩具似的,皇上给了姜恒,太后还道:“也好,将来好给孩子玩。”纯当玩具库了。


    太后不管,皇后自然也闭眼。


    她甚至还有一点满足:自打信嫔有孕,三妃对她这位皇后的态度,不自觉就更加恭敬小心了。


    她们承受的压力,变成一种对上位者庇护的渴望。


    皇后无疑是她们投靠的最佳人选。


    原本,面对没有皇子的皇后,三妃有点警惕的,生怕皇后看重谁的儿子,夺了去养着。可现在,如齐妃这般焦虑的,都盼着皇后快点出手,把我儿子带走去养着,博一个皇后养子的名分。


    由卖方市场变成买方市场,皇后那是一点不着急了。


    “七夕过去了,皇上却还没有恩旨放本宫出去。”年嫔站在翊坤宫正殿门口,抬头望着紫禁城的一片方形天空。


    过年的时候皇上不解除她的禁足,端午的时候也未解除她的禁足,对年嫔的打击,却都不如七夕时皇上不闻不问的大。


    皇上曾经跟她说过,愿意与她一生一起过七夕的。


    旁边宫人小心翼翼劝道:“娘娘别伤心,今年七夕皇上不在宫里,是过了两日才回来的,所以才不及……”宫人的声音渐渐弱下去。


    而年嫔脸上的神色与其说是伤感,不如说是冷笑,声音也冷到让人害怕:“皇上再耽误了七夕,也未耽误对信嫔的接连赏赐,甚至连十三库都送了出去。”


    禁足中的年嫔消息这么灵通,都要多亏了齐妃。


    齐妃自掏腰包,收买了几个给翊坤宫送饭的小太监小宫女,也不要他们干别的,只是要他们将宫里的新闻(尤其是齐妃想让年氏知道的新闻)传给翊坤宫知道。


    小太监们也乐得接这个差事——哪怕齐妃娘娘不给钱,年嫔那边还会塞银子问他们外面的事儿呢。


    这可正好收两份钱了,说说话又不费什么。


    而齐妃破财给年氏送消息,尤其是送永和宫的消息,正是想刺激年嫔动起来,好生去求求皇上念在旧情份上把她放出来,给信嫔找麻烦。


    齐妃甚至做过梦,梦见年嫔忽然间就长了翅膀飞出来,然后大发神功,直接跟信嫔同归于尽了,之后她的儿子无痛做太子,从此她过上了准太后的生活。


    齐妃梦的很美,可梦想总是难以实现,她都花了两个月的钱,给年嫔传了无数新鲜热乎的消息,可皇上硬是没有一点放年嫔出来的意思!


    且说,皇上是不禁止翊坤宫宣太医的,份例也依旧是标准嫔位份例——养心殿年节下给妃嫔的赏赐里没有少翊坤宫的,内务府就不敢少翊坤宫的。


    而自打信嫔有身孕的消息递进翊坤宫后,翊坤宫已经宣了七八次太医了。


    年嫔是真的熬出了些病症,现在太医院可不敢帮着翊坤宫扯谎,那脉案都是真真儿的。


    妃嫔用药的消息当然会送到皇后太后处,皇上那里想必也会知道,可愣是石沉大海似的,没有动静。


    为此齐妃甚至大着胆子,在皇上每月来长春宫探望她时,直接提了提年嫔:“据说年家妹妹很是可怜,人熬得就剩一把骨头了。”还很是落了两滴眼泪:“想来她也知道错了,皇上宽宏大量,也好恕过她了。”


    然而皇上似乎听见了,眉眼深深抬头看了她一眼。之后却照样石沉大海一般一言不发,很快用完膳就起身离去了,半句跟年嫔有关的话也没说。


    把齐妃憋得要命:皇上您这到底什么意思啊。要是直接下旨再不放年氏,我也就死心了,您这大姑娘上轿似的不点头也不摇头的,害得我很纠结啊!


    当然,齐妃不知道的是,她这些话倒也不算完全石沉大海,皇上出了长春宫的门,就直接让苏培盛寻人盯住长春宫。


    齐妃的话勾起了他的好奇,他倒想知道,齐妃忽然提起年嫔,为年嫔说话到底是为了什么。


    年嫔跟齐妃之前可绝对算不上和睦。皇上不觉得齐妃是那种以德报怨的绵软脾气。更不是她自己口中的‘大家都是姐妹,年嫔生病我这心里也刀割似的’感同身受型。


    她想让年嫔出来,若不是为了年嫔好,只怕就是为了别人不好了!


    到底是皇子生母,皇上也不会加给她莫须有的罪名,就让苏培盛素日盯着长春宫的举动些。


    苏培盛心里发苦接了这个差事。


    除了十三爷,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皇上对弘时阿哥的恼火了。每次弘时阿哥犯蠢,皇上周身都会有肉眼可见的一圈黑气。


    苏培盛就很不愿意接触跟齐妃母子相关的差事,汇报的时候一定会被皇上迁怒的吧。


    苏公公怀念起给信贵人送赏时候的快乐了,那时候他第一次去送石榴物件,没猜到皇上心意,皇上都没发火呢。


    但差事容不得他挑肥拣瘦,只好转头去安排人。这就是他要收张玉柱、常青等小弟的缘故了——皇上身边第一秘书,也没有千里眼顺风耳,精准打听到消息是要人手的。


    常青刚从苏培盛这里接了平素多盯着长春宫的任务,同日侍膳时就又接收了皇上亲口吩咐的另一桩任务。


    自打永和宫信嫔有孕,后宫的集体大膳房就拨出来两个灶台专门应对永和宫的膳食。然而这日皇上又加了一道吩咐:以后永和宫所需的菜蔬禽肉,一应食材都从前头御膳房取。


    皇上面上很淡然,对常青道:“不必惊动了人,只私下将朕的份例里的瓜菜挪过去就是了。这事儿你去办。”


    常青审视着自己手里两个截然不同的任务。


    既然已经下注了永和宫,那他一定要办好这两件差事。


    第69章 去外地处置


    姜恒早早就将一枚画成月亮的磁铁贴在甘特图上,代表今年的八月十五中秋节。


    此时她正在拿了画笔,围着这一枚月亮画‘布灵布灵’的小星星,用的是内务府送来的金粉和银粉——原是送给她抄佛经用的。


    先帝爷信佛,彼时后宫嫔妃也多跟着信,尤其是有身孕的嫔妃更常抄写佛经送到中正殿去祈福。


    内务府也按旧例给永和宫送了许多金银细粉来,调上一定比例的清油和水就可以用来抄经或是作画。


    秋雪走进来时,就看到自家娘娘愉悦惬意执笔描星。日光透过半挂着的竹色纱,带着一点活泼的绿色,轻盈落在她周身。


    秋雪将榻上搁着的一件软绒披风给姜恒披上,又道:“娘娘要想开着窗子透气,就总得多加件衣裳啊。”


    见屋内无人,秋雪就低声笑道:“圣驾过了中秋,次日就往木兰围场去,之后宫里可就清静了。”


    这一年的中秋,与去年差不离。


    才进了八月,皇上就晓谕朝臣过了中秋要往木兰围场去会见蒙古王公,直到十月份颁金节前再回来。


    不同的是,这回姜恒是肯定不可能随驾了。


    而且太后娘娘大概是上次应酬蒙古王公实在累了,这回也坚决表示哀家不去草原,哀家要在宫里歇着!


    然后手一指:“上回皇后就没去成,这回跟着去散散心吧。”


    皇后其实她也不想动弹,在紫禁城呆着多么舒服呢,何苦还要艰难拾起有些生疏的蒙语来,天天搞满蒙汉夫人外交不说,还要格外上心应酬诸如大公主这种身份高贵的大小姑子。


    于是,待皇上那里命苏培盛送了随驾名单到承乾宫后,皇后就觉得自己可以试着再挣扎一下:名单上三妃与三位皇子都随驾往围场去。


    皇后难得去养心殿求见一回皇上,入内就婉转道:“如此一来,宫中便没有能担事的主位了:懋嫔越发体弱,如今一年倒有大半年不能起身出门,何况管事?信嫔虽好,却是怀着身孕,若是一日两日让她照看也罢了,这样两三个月,只怕信嫔耗不得这个精神呢。再有就只剩下年嫔……中秋也将近了,不知皇上是否要将年嫔的禁足解了?”


    皇后说到这儿,心里还有些忐忑,怕皇上是因为新宠有孕,旧情复燃想把年氏放出来。


    毕竟中秋是个极好的借口,团圆佳节,总不好少一个主位;且宫中没有能主事的妃嫔,又是一桩缘故——年氏可是协理过六宫的。


    虽说现在年氏今非昔比,早不是能对皇后产生威胁的贵妃了,但阴影和厌烦心情已经刻入骨髓不易改变,皇后一点也不想再见年氏。


    尤其是她跟姜恒有一样的认知,年氏这人,是有点豁出去的疯狂在身上的。


    这样的人,越在低谷越让人害怕。


    于是皇后小心建议道:“年嫔的话,听说她近来身子也不好。”


    皇上摆手的弧度,在空中划出一个非常干脆的弧线:“年嫔依旧禁足,皇后临行记得再吩咐内务府和慎刑司,不可放松对翊坤宫的戍守。”又道:“至于后宫诸事无需挂怀。朕与皇后离京这段日子,无有节庆,宫中有皇额娘,万事依旧例行,也不费什么事。”


    见皇后还要再说,皇上直接道:“这回木兰围场,皇后必得去。”


    不得不出差的皇后萎靡不振。


    而很快,皇上接下来的话,却又让她的心提了起来。


    “因朕有一事须得你去做。这回往木兰去,随驾的朝臣中有隆科多。到了时候,朕会提前告知你,你便将隆科多之妾李四儿宣到后帐中扣住。朕需他们二人来不及互通音信。”


    提前将李四儿跟隆科多分开关押,不给两人对口供的机会,更方便对照审出罪证。


    皇上是知道李四儿为人胆大包天,作为妾室敢于私下就替隆科多收受贿赂等事的。


    或许也不是私下,毕竟以隆科多对李四儿的宠爱依从,就算知道她收取官员的贿赂,也会觉得他心肝宝贝干得好,干的漂亮。想来隆科多凡事也不敢不会瞒着李四儿,她知道的佟佳氏内情应当颇多。


    以隆科多的身份和家世,交到刑部去,也未必敢有人认真审他,审讯隆科多,必得是亲王级别的人了。但李四儿不一样,婢女出身的妾室,完全可以交出去好好审一下。


    皇后闻言大为吃惊,皇上竟是要大动干戈吗……


    皇上摇头,眉目凝重:“勿提前示之与人。”


    皇后升起一种久违的被皇上信任,能够先于众人知道他心中大事决断的激动来,被迫出差的萎靡一扫而光,特意起来福身道:“皇上放心,臣妾谨听顺圣意,等皇上的消息,必将此事替皇上办好。”


    而皇上来看姜恒,虽不能明白告诉姜恒这些事,倒是也隐晦提及了一二,先是缓和道:“皇额娘在宫中,你若有事不可强撑,只管去寻皇额娘。”


    到底不放心,多加了几句:“这两月皇额娘多半会常宣十三弟妹,十四弟妹进宫,你们多说说话也就不闷了,倒少出去走动,尤其是西六宫很不必去。再有,外面的事儿也自有皇额娘料理,有外人来求见也不必见,好生养着不要被外头扰了心神。”


    隆科多是随驾走了,但偌大的佟佳氏还在京中。


    京中这些满洲大姓家族,细数牵扯下来总有点亲友旧谊。只怕佟佳氏就会找到观保府上,辗转托人进来找信嫔这种有孕宠妃求情说话。


    皇上倒不觉得她会为了隆科多或是佟佳氏出面求情,但怀着身孕应付这些事儿一定很烦,索性直接让她这里少见客,就见见十三十四福晋这种亲戚罢了。


    要说头一句,有事找太后,姜恒还没觉得什么。但到了少见客,姜恒就觉得皇上话里有话似的。


    再听说这回,皇上特意点了近来颇受冷落的隆科多年羹尧随驾,再有皇后命内务府与慎刑司要继续紧守翊坤宫时(情报来源于引桥),姜恒就猜到了一些。


    猜到皇上或许要动手后,姜恒觉得颇为轻松:战场在外头,要打不会溅她一身血就很好。而她阿玛年底才回京,也不会受到这些事儿的牵连,真是完美。


    因此才有了秋雪进门,看到她高高兴兴给中秋节画小星星的景象。


    放假总是愉快的。而这种避祸式放假就更快乐了。


    面对皇后和姜恒,皇上或说了三分,或只是云山雾罩的隐晦,但到太后跟前,皇上就说的很直白了。


    也是为了皇额娘在宫中坐镇,提前要有准备,免得让佟佳氏命妇们哭天抢地进宫求见打个措手不及。


    “朕特意选了围场,就为着佟佳氏的人脉多在京中,不在塞外,快刀斩乱麻,少许多拉扯人情麻烦。”


    佟佳氏最煊赫的时候,在京中为官者就有一百零八人,能凑个水浒传出来,外放为官者更不计其数。


    说一句佟半朝一点不夸张。


    而且‘皇上’登基第一年,特别信重‘隆科多舅舅’的时候,隆科多也做到了有权赶紧用,生怕过期作废。于是在吏部大肆安排人手,把吏部当成了自家后花园,种什么萝卜白菜全凭着他自己心意。


    人称‘佟选’。


    就凭此等任意安插亲信,招权纳贿、作威作福,就条条都是臣子的大罪了。


    太后忙问皇上围场准备好了吗?围场固然不是佟佳氏的主场,但也不是紫禁城这般皇上的主场啊。隆科多是武将,之前还做过九门提督这种执掌京城兵力的官职,亲朋故旧众多,再加上佟佳氏为底——太后都怕隆科多有谋逆反心。


    皇上请太后放心,蒙古那边是早安排好的。


    而怡亲王这回留在京中坐镇,不会随行围场。接任隆科多做九门提督的官员,同时还是隆科多的死对头巩泰,他巴不得皇上早点干掉他的前任仇人,让他官位稳一点。这回他也留驻京中负责守卫京畿,保证京城无恙。


    而木兰围场那里,则是直隶总督李卫提前得了信儿,领着亲卫等在了那里,负责围场的安全,同时这一年来被皇上格外重用的妹夫,亲王策凌也担部分拱卫职责。


    太后也愿意见隆科多倒霉的,见皇上显然早有安排,就放下心来。


    于是嘴上说着‘皇上看着办,能宽恕就宽恕,到底他是孝懿仁皇后的弟弟呢’,心里却觉得,让他早点去跟孝懿仁皇后团聚也好。


    皇上出了慈宁宫后,心里还记挂着一事。


    其实还有事儿他没敢跟太后说,怕太后悬心——这回他不光要处置隆科多,更要处置年羹尧,因年羹尧很给十四使了些绊子。皇上不提起,正是怕太后太过担心十四。


    自端午后,恂郡王往青海去,至今已出发三月余,刨除路上的时间,也已经正式上岗两个多月了。


    皇上早命岳钟琪在那里接应十四。


    这些日子据皇上陆续接到的密报所示,年羹尧的旧部多有阳奉阴违,甚至扰乱军纪之举。


    十四整顿的甚是艰难,感觉孤立无援,整个青海的将领似乎没有肯服从他的。


    按说一地的军伍将领,并不应当全是总督的人。但年羹尧就是有办法,把青海当地大大小小的将领,都整的害怕他——就算不是他的心腹,也要畏于他的官威不敢稍有违逆。


    人性本如此,顺从的时间长了索性就躺平享受起年大将军的安排来,就像是人一脚进了泥地,难免生出一种既然沾上了泥,就不干净了,所以干脆踩着泥巴一条路走到黑的心思来。


    因此在年羹尧多年的指挥下,青海的将领也都多少做了些有违刑律法令的错事,要是清查年羹尧,覆巢之下无完卵,他们也要带上罪名。且年羹尧虽然跋扈嚣张,也有自己的好处,就是出手大方,给下头将领分钱的时候倒不吝啬,所以青海驻地将领多少吃了些黑钱。


    之前岳钟琪暂代总督,不碰他们的军权财权,只是□□,大家就暂且相安无事。


    但恂郡王明显是来格式化青海军伍的,现有掌权者自要奋起反抗,准备冷暴力恂郡王,让他坐不稳这抚远大将军,灰溜溜回京去。也好让皇上意识到,只有年总督才能带给他们财富,不,才能带来青海的安定。


    跟京中的年羹尧可以说是一拍即合了。


    中元节时分,皇上就收到了十四的诉苦折子,只道人人都欺负他,他的军令甚至出不了中大帐。若没有岳钟琪带着甘肃的兵力在一旁为他掠阵,十四真觉得自己这个郡王兼大将军在青海变成了透明人。


    还好十四并不是只会哭的王爷,他前头哭诉好大一场,主要是为了后头让亲哥同意下他的处理办法。


    青海将领们,绝大部分手上都不干净了,都被年羹尧捏着小辫子。但有些人起初真是被年羹尧按头下水去的,所犯之错也并非不可饶恕。于是十四便跟自家皇兄请命,想提前赦免其中一些本事佳且罪名轻的官员,好将青海的将领们从内部分化开,让他有一个突破口。


    十四特意哭唧唧了半本折子,正是要让皇兄知道他的不容易,否则以皇上眼睛里揉不得沙子要账要到分毫不差的脾气,十四很怕这个赦免令要不到。


    若是不能赦免其中有些人,诱导其从年羹尧麾下反水,十四的青海工作实在是太难开展了。


    皇上接了折子,对弟弟的进步很是欣慰,特意与十三弟分享:“也是长大了,没有一味用蛮力。”


    就在十四去河道前,皇上还问过他,若你带兵时遇到阳奉阴违的下属怎么办,十四还满不在乎道:军令如山,不服就杀,杀一批不好用的,换一批好用的就行了。


    一句话,让皇上下了决心给他踢到河堤上挖土去了。


    干干活清醒下吧,人非牛马,是有自己心思的。


    果然,十四现在很有进步,想到了这种分而划之,一半拉一半打,把矛盾转嫁到当地将领内部的法子。


    十三爷也笑道:“是个好法子。且十四说的也有道理。青海的官员有违国法,与京官还不同,他们确实难做人。当年若不听从于年羹尧,只怕连活命都靠天意。臣弟听李卫说过一回,曾有一参将见了年羹尧行礼慢了些,就被年总督连人带一支队伍都发配到与西藏和硕特部相接的‘墨琴山口’去了。”


    “那属于高原断崖环境极艰苦,别说人了,当地的野生牦牛都少去那里吃草。便是将士要去戍守,也要轮换制,一月一换人,免得不可治的高原病。结果那参将因此事,愣是被年羹尧摁在那里一整年,最后重病吐血才被人抬回来,之后见了年羹尧就打哆嗦,跪拜如年家家仆。”


    十三爷说到这儿又忙补充了一句:“那参将虽是气节骨气不足,但到底是可怜。”十三爷不是那种封建士大夫,觉得一个人只要失了气节,就万死莫属。有时候真是未经他人苦难以体会旁人下跪的艰难。


    那种持续看不到头的,每天喘不上气来,身边总有人在病死的生活,那参将起码撑了一年,要换言官过去,或许一天也不行,当场就给年羹尧跪了。


    皇上脸上对十四进步的欣慰之色逐渐收了,只冷笑道:“年羹尧的跋扈,朕心里已有数。将他调回京中,就是要他恭自反省。”顺便也是明示于朝臣,年家失势。


    这样才会有更多人敢实名制举报年羹尧。果然这半年多来,皇上收到许多弹劾年羹尧的折子。


    “便是朕所知的他现有的错漏,只削爵去官都是念在他多年戍守青海总有些苦劳的份上,若他自己继续作死,还要为了给十四使绊子,干涉青海军务,耽误朝中大事,实是该死大罪,怨不得人。”


    于是皇上当时很痛快就批准了十四的折子,许他自主权,将需宽放的官员名单送上来即可。


    反正岳钟琪也在一旁看着,他是个稳重人,也不至于让十四乱施恩。


    其实怡亲王对年羹尧的罪证数的虽明白,倒没有极重视:在他看来,离了青海,手里没有兵权的年羹尧,就很像铁笼子里的老虎,什么时候处置这只已经入笼的虎,都只看皇上的心思罢了。


    他更重视的是隆科多。


    也是康熙爷对自己舅舅家实在太好了,以至于康熙爷所有的儿子,这些正经的皇子,见了佟佳氏长辈都要小心翼翼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这会子佟国维等人虽然致仕了,但还没有死呢。在怡亲王眼里,皇上要彻底摁住佟佳氏一族,从吏部铲掉隆科多及相关佟党,是件远比处置年羹尧更大更危险的事情。


    于是中秋节前,皇上行程定下后,怡亲王就又来面见皇上,细细商议相关事宜,并万分关切道:“皇兄此去木兰围场一应要小心,臣弟在京中必会看好了佟佳氏一族。”


    风雨欲来,皇上反而未露出任何雷霆之色。


    京中宫廷一派平和富贵景象,尽是中秋佳节的团圆和乐氛围。皇上甚至命内务府多做了许多宫廷样式月饼,分赐宗亲朝臣。


    且说八月十五中秋佳节之前,八月十三日,还是四阿哥弘历的生日。


    说来也巧,弘历不光是生在八月十五前两日,还特别巧是属兔的,太后就常说弘历肯定是个玉兔托生的,所以很乖巧——姜恒在摸清太后的玄学覆盖范围后,对太后盛赞敏敏有来历这件事也就不紧张了。


    因为在太后眼里,她的孙子孙女们全是有来历的,基本都是各种神奇生灵托生的。


    按说宫中不太给皇子皇女们过生日,就像不起大名一样,都是怕场面大了被阎王爷看上。但弘历这个生日又有所不同。


    姜恒进宫的那个春天,弘历已经六周岁了。


    过了当年的中秋节就是七周岁,而今年则是弘历的八周岁生日——这是姜恒的算法,但在古代,往往要虚一岁。于是在旁人眼里,弘历都是个九岁的小少年了。


    九为数之极,代表长久,宫中皇子能长到九岁,基本就说明正式站住了。


    所以这一年,太后是要给孙子做一点小小的生辰的。当然不敢摆酒席,因宫里全是弘历的长辈,让长辈们吃他的席面会折福,但送礼却是可以比往年更郑重一点的。


    太后送的精细,旁人自然要跟着上调送礼的级别,不能是往年长寿面和一套孩子衣裳就过去了。于是各宫主位都送了弘历一份颇为贵重的生辰礼,姜恒这里也不例外。


    因有甘特图的缘故,不,现在被皇上叫军机图了,姜恒对事情的准备时间就总比别人充裕,贺礼还是特意从造办处定制的,并非是从库房里现找的上等笔墨纸砚或是陈设摆件。


    姜恒是个防患于未然的人,不得不承认,就看目前皇上儿子的数量和质量,弘历依旧是绝大的优势继承人。


    她从非常实际的观点出发,也不会与熹妃母子产生什么龃龉。便是她有身孕后与熹妃远了些,也是敬远型——熹妃主动避嫌,姜恒也就从善如流,彼此维护着一种周到的和平。


    而这回姜恒送了弘历生日礼物后,很快也收到了回礼。


    回礼为弘历亲自上门道谢,并送上自己写的诗两首。


    长辈们给他送生日礼,弘历都是用诗词来道谢返还:皇上与太后娘娘各自喜提十首,嫡母皇后娘娘喜提八首,生母熹妃喜提六首,其余主位娘娘也各收到一篇。


    姜恒之所以收到两首,一首是道谢,一首是弘历对‘信娘娘腹中弟妹的中秋祝福’。


    姜恒掐指一算,这过个生辰,弘历得写了几十首官体诗呢。虽说官体诗比较好做,基本就是照着平仄来套用各种吉祥话和典故,但这也需要精力,跟写文章一样。


    这也就是弘历是诗歌达人,要是弘昼,估计生日都不想过了。


    景仁宫中。


    弘历拆着各宫送的礼物。


    后宫主位的礼物都是送到熹妃这里来的。而弘历生日当天,被允许回额娘处用膳,皇上也来景仁宫坐了小半个时辰。


    其实于弘历而言,皇阿玛离开后,只有他跟额娘一起用膳时才更自在些。


    到底是孩子,喜欢收到礼物玩意儿。晚膳后,弘历就到东配殿去拆生辰礼去了。熹妃嘱咐宫人给弘历熬秋日润肺的梨汤喝后,这才来到东配殿。


    进门就看到儿子在桌前拨弄一只精巧的金色玩具。


    熹妃看着儿子,跟裕嫔等人一样,是怎么也看不够的。


    男孩子身量开始抽条眉目逐渐长开,又把收麦时晒黑的皮肤养了回来,是有些小大人的模样。


    尤其是弘时天生比弘昼稳重,衣冠齐整,袖子上的扣子也扣得很板正,显得越发像少年而不是孩子了。


    熹妃当然是很骄傲的。


    皇上总共就三个儿子,其中弘历无疑是优秀的皇子。


    熹妃再谦逊稳重,也不会在儿子上妄自菲薄,心中认定皇上对弘历应当也是喜欢的。


    走近了熹妃才发现,弘历在玩的是永和宫送来的礼物。


    据说这是信嫔叫造办处现做的。是一件很精美的金器:巴掌大小的兔子配着一轮明月,最精巧的是,如果拨动月亮,将其从满月变为半月,那么兔子就会卧下去闭上眼,若是再拨回满月,兔子就会做出憨态可掬的双腿站立状,两只前爪胖胖垂在胸前。


    “皇阿玛对信娘娘好,想来对信娘娘的孩子也会很好。”弘历忽然出声。


    熹妃坐在儿子旁边,脸上并无意外,只是平静听他说话。


    比起齐妃母子非常焦急而开诚布公讨论过信嫔的身孕,比起弘昼根本没觉出什么只有裕妃自己辗转反侧内心纠结过——熹妃宫里,其实是最沉默避讳此事的。


    母子俩都是心思内敛的人,还从未一起说过信嫔的身孕,谈起这宠妃的孩子会给他们母子带来什么样的影响。


    但熹妃看得出,儿子是在意的。他成熟的更快了,


    弘历拨弄着月亮,轻声道:“儿子还记得,在王府的时候,皇阿玛曾亲口承诺,若年侧福晋有儿子,就会是世子。”他们其余这些儿子都要靠边站。


    熹妃也记得那段年氏得宠的时日。


    “可太子跟世子不是一样的。”世子位置,基本凭王府自选,可太子位将会是天下主,弘历抬头:“儿子觉得,皇阿玛并不像会因宠失正的帝王。”


    熹妃点头,比起当年在王府对年侧福晋的恩宠滔天的吓人,皇上对信嫔的宠爱其实是不一样的,多了许多平和克制。


    大概是做了皇帝后,整个人的想法也变了。


    然而熹妃却不知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或许信嫔没有得到如年氏那样璀璨逾越的宠爱,但说不定会因此更长久更稳固。


    然而无论如何,熹妃都清楚,这是自己改变不了的事情。


    她没有能量对付永和宫,更没有法子去改变皇上的心意。她能做的,只不过是努力在宫里过得再稳一点,不给弘历添阻碍。


    弘历看着手下的金色月亮,心中却在想着:哪怕做不了皇玛法,皇阿玛,他也要做裕亲王福全或者十三叔怡亲王这样位高权重的王爷。


    “咱们母子会过得好的,额娘。”


    其实弘时还是过了几年好日子的。他的生母李氏在王府早期很得宠过一段时间。不像弘历弘昼打出生起就笼罩在年氏的阴影下。


    弘历还记得,自己四岁的时候,额娘生日,阿玛本说要来后来却没来。当时弘历还小,直接问奶嬷嬷道:“阿玛为什么不来陪额娘了?我可以去找阿玛过来吗?”


    他话音刚落,被奶娘一把捂住嘴:“好阿哥!小祖宗!再不能说这样的话。年侧福晋身子不爽快,王爷正不高兴骂太医们呢,您可别撞过去!”


    四岁的弘历被当时奶娘脸上的畏惧和忽然抬高的音调吓住了,记忆如斧凿一般深刻。


    直到今日他还记得,奶娘当时眼睛都要瞪出来的样子。


    他希望有一天,也让人畏惧他,畏惧他的额娘至此。


    能像皇阿玛一样做皇帝当然是他心底最深的渴望,但若不成,弘历只看着十三叔如今的威望,也觉得很好。他细心留意过,上书房师傅们对十三叔的恭敬,也不比对皇阿玛差多少,在圆明园时,臣子偶遇怡亲王,也都远远就起手行礼,没有一丝疏忽。


    很快到了弘历该回阿哥所的时辰,熹妃也不多留,只道:“回去多整理些功课吧,哪怕到了草原上,你皇阿玛也不会喜欢你荒疏了功课的。”


    过了这个虚九岁的生辰,也是一种象征,弘历开始从孩童皇子转变成少年皇子——这个年纪的圣祖都登基了。


    皇上看他,也会渐渐摘下‘小孩子’的滤镜,去真正审视他作为皇子的水准。


    熹妃想,她从前能帮儿子的就很少,以后只会更少了。儿子只有去跟他的君父学习,看能不能成为一个会被皇上认可的继承人。


    弘历也是抱着这样心思去木兰围场的。


    而很快,他就看到了皇阿玛处理权臣的现场版。


    第70章 十四福晋的三回进宫


    雍正帝不是第一回 收拾前身的遗留问题了。


    前身对贵妃的宠爱逾制,以至于贵妃横行宫中宫纪混乱;前身对养心殿的宫人约束不足,以至于总有宫女想要扑倒在他身边由宫女加入妃嫔编制;前身对太后和皇后的威信重视树立不足,以至于后宫的宫人如和墙头草似的,居然会在贵妃和太后之间左右摇摆,竟不知该先听谁的……


    林林总总说也说不尽。


    问题很多,但皇上觉得,问题都不大。


    一来前朝没有大事(只要脱离了言情小说波及的后宫范围,这条时间线上的前朝还是没问题的),二来就是雍正帝觉得自己能有机缘重来一世,小节无需计较,要扫尾收拾摊子是应该付出的代价。


    可这回收拾的尾巴,让雍正帝觉得有点跌份。


    他作为一个皇上,还要去处理臣子的小妾及小妾之子。但也没法子,这些恩典本就是前身做了皇上后亲自赏下去的,因而能废弛恩典的,必须也得是皇上。


    皇上把这桩糟心事迅速办完,就铺开信纸给宫里写家书:给太后的一封,用的是竹色鉴纸,纸张颜色柔和便是亮光下看也不刺目,皇上字又格外写的大些,更方便太后亲看。信中皇上先问候了额娘的身体,又将今岁草原上与去岁不同的风物写了些与太后,最后赘上:随信附上数箱今年新猎的皮子,请皇额娘裁制新衣。


    苏培盛在一旁小心封信,最后再将养心殿的纹章工整印在封口处。


    苏公公封起皇上写给太后的信后,就见皇上另外取了一种花笺。


    这是一种颇为特殊的花笺,不是内务府送来的样式,而是皇上自己放松精神的时候,随手画就的。


    苏培盛记得,这是信嫔娘娘有身孕的消息传来后,皇上特意画的花笺,是朱笔勾勒的山与花。


    皇上一拿这个,苏培盛就知道,这是写给信嫔娘娘的。


    方才皇上给太后娘娘写的家书长,磨好的墨汁几乎用尽。此时苏培盛就忙上前给皇上磨墨,却见皇上悬笔半晌,比起方才给太后洋洋洒洒写了四大张,这会子却似乎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落笔似的。


    最后,皇上也只是写了几句。


    倒是在信内夹上了一朵早就备在桌上的干花,一朵柳兰制成的干花。


    这回往草原上来,选定的驻扎地附近恰好有大片的柳兰。


    草原上粉紫色的柳兰花成片如锦,在暮色四合时,几乎分不清哪里是花海的尽头,哪里又是晚霞的尽头,令人见而心驰。


    皇上原想将景色写给她,落笔前却只觉得这是笔触难以描画的美景。


    恰似他初见此景便生出的遗憾来:可惜信嫔未在身侧,不能亲眼看见。


    草原上渐渐起了风冷起来,紫禁城中,却正是秋高气爽,金桂飘香的好时节,几乎可以算是一年里最舒服的日子。


    姜恒处没有柳兰花,却有另一种花。


    “今儿吃玫瑰鲜花饼啊?”十四福晋进永和宫已经成了常事,只听这句话就可知,她对永和宫的点心食谱,已经了然于胸了。


    姜恒很是欢迎十四福晋到来。


    皇上特意提过让她深居简出后,姜恒就不好出门了。


    一来是进入九月份后,她迈入了孕晚期,出门确实麻烦,一堆人要跟着扶着不说,后头还要太监们抬着软轿随时预备着,太过惹眼了不如不出门;二来也因为她还记得书里年羹尧伏法的消息传进宫后,彼时贵妃是怎么发疯的。


    书里详细描述了她砸了多少东西,闹得多么场面宏大。


    非常符合言情虐文的激烈碰撞感。


    【屋里狼藉一片,其中有一个描金牡丹的茶杯子碎了一半,锋利如刀的碎瓷飞出去,将一个小宫女的脸划破半边,连着耳垂都血淋淋的,小宫女伸手一抹,就白眼一翻晕了过去。】


    【然而贵妃见了这血糊糊的一张脸,不但没有害怕,反而激的她眼中也泛红如沁血。她俯身摸起一块碎瓷片用力攥在掌心,顷刻间血就染红了衣袖。一宫宫人都唬的噤若寒蝉,竟不敢上前拿走碎瓷。】


    【翊坤宫就在养心殿后头,一向是距离皇上最近的宫殿。贵妃就这样奔出去,一路闯入养心殿,滴血的衣袖通红的双目令养心殿的宫人也不敢相拦。她就带着这样的血色闯入皇上的眼睛,令他惊痛不已。】


    尤其是惊痛两个字,姜恒印象很深,因为刷小说的时候,她正因痛经躺在床上,起初还把两个字看反了……


    “娘娘!信嫔娘娘!”十四福晋的声音把她从小说回忆里召回来。


    是啊,这是真实世界了。


    姜恒就对十四福晋露出抱歉的笑意:“我真是失礼了,福晋方才说什么?”


    十四福晋毫不在意笑道:“这有什么失礼处,女人怀孕多是这样的,一人精力两人用,就总要走神,有点愣愣的。”


    显然十四福晋说的是令她高兴的消息,所以再说一遍也眉飞色舞,一点不嫌麻烦:“我是说,皇上亲自下了旨,将隆科多那个小妾李四儿生的儿子官位给削没了!”


    隆科多待李四儿,比奉生母还要仔细周到,两人的儿子佟佳玉柱,今年才十二岁,就弄到了个乾清门二等侍卫的官儿——就这隆科多还不满,之前还磨着‘皇上’答应他,一旦玉柱定亲,为了成亲时候好看,要再给玉柱升头等侍卫,还要再加一个銮仪卫的衔。


    他福晋所生的嫡长子他倒是一点也不管,还非打即骂的。要不是老太太还护着大孙子,这嫡长子估计都得出点什么意外,好给李四儿的儿子让路。


    “如今,那玉柱人如其名,就是个光杆儿柱了。”十四福晋笑得愉快:“你不在外头应酬不晓得,外头多少宗亲诰命们,见了那李四儿就膈应,偏又碍于隆科多的面子不得不应付。”


    “隆科多也是为女人发了痴,据说便是他亲娘赫舍里老夫人,给李四儿甩个脸色看,隆科多都不愿意,要去跟亲娘争一争,何况旁人。隆科多又是个记仇霸道的,谁都不愿意连累自家夫君儿子的倒霉,于是那些命妇们只好捏着鼻子应酬李四儿。如今皇上终于下旨严厉斥责了隆科多内帷混乱,又把李四儿的儿子削没了官职,人人都道皇上英明。”


    十四福晋非常兴奋描述了京城中命妇们对此等新闻的喜闻乐见程度。


    而姜恒想的则是,皇上这是要动手了吗?


    听十四福晋又跟她说了一大篇子话后,姜恒终于找到了机会将鲜花饼推过去,推荐给十四福晋。


    “福晋尝尝。这回的玫瑰花饼,用的不是宫里贮藏的山东平阴进贡的玫瑰花干,而是廉亲王特意从云南送进京城孝敬太后娘娘和良妃娘娘的金边玫瑰,是像运荔枝鲜果似的一路养在土里送进京的,格外新鲜。御膳房紧着做成了玫瑰花酱,太后娘娘命于嬷嬷拿了些给我。我这儿小厨房自己做了,干干净净的。”


    廉亲王开始送东西回京孝敬良妃娘娘了,可见安南之事推进的不错,廉亲王觉得跟皇上有了交代,才有底气送东西回京。


    为此,姜恒就觉得这玫瑰格外香。


    永和宫小厨房又应姜恒的要求,做成了前世她最喜欢的酥皮奶香味的玫瑰花饼,除了花香外,更有一层油润和丰柔的奶香味。


    十四福晋取过旁边的油纸托着吃了一个玫瑰花饼,果然觉得满口生香,各色滋味在舌尖碾过,最终留下一种蓬松浓郁的玫瑰香气。


    “云南玫瑰果然口味又不一样了,据说平阴玫瑰做玫瑰卤和花茶最好,但做成点心倒是不及这个香甜。”


    说起云南来,十四福晋这样的爽快人也忍不住带点怅然——倒不是为廉亲王,主要是为自家夫君。


    只道:“廉亲王去了最南边,我们爷则是去了大西北,唉,虽知道是为国为皇上做事,总是忍不住担心的。他在京中是皇上的亲弟弟,去了青海却是外路王爷,八旗子弟也罢了,当地绿营兵士却不知会不会听他的管束。”


    还不等姜恒安慰,又自己排解开来,很快重新展露笑颜对姜恒道:“听皇额娘说,宫里早就有了安南厨子?据说菜色倒是新鲜,又酸又辣的很适有身孕人的口。我还没吃过安南菜呢,要不今儿我留下吃个午膳?”


    姜恒笑眯眯:“好啊。”


    这日用过安南菜的十四福晋心满意足而去,然而不过三天却又再进宫来,只是这回明显不高兴,甚至还带着一种义愤填膺的愤怒。


    “你听说隆科多那事了吗?”


    皇上离京后,宫中没了政治中心,姜恒的情报网就立刻陷入了缓慢期。得到消息就不如外头王公大臣们快了。


    于是姜恒就道:“我如今在这宫里坐着,除了福晋来跟我说说话,否则外头的事儿是不知道的。隆科多有关的事儿……最近的还是福晋告诉我,他因偏宠纵容妾室被皇上下旨训斥了。”


    李四儿或许是天降猛女,但搁不住雍正帝是天降猛男,还降到了皇帝位上,那真是碾压局了,甚至还是并不正眼看的捎带碾压,皇上要办的是佟半朝的佟佳氏,李四儿在其中,大概属于一道很不起眼的凉菜。


    十四福晋坐下来就道:“说不得就是为了他那个妾室之子被抹官之事不忿呢,反正能说出这样荒唐的话来,隆科多必然是疯魔了。十三嫂方才跟我一起进的宫,路上还跟我说起昨晚消息传到京城,第一处当然是到了怡亲王府,十三爷那样好的脾气都气坏了,当时颜色就变了,气的一晚上没睡着。”


    姜恒特别想知道隆科多说了什么荒唐的话。


    然而十四福晋说话,向来是别人很难打断的,她只一气儿继续道:“这不,怡亲王原是让十三嫂来回太后娘娘的。而太后娘娘一听也气昏了头,直接留下了十三嫂不说,又特意让宫人去请怡亲王往慈宁宫亲自将这事儿再说一遍呢。我瞧着呆在那里也尴尬,连忙走了。”


    趁着她去端茶杯子的功夫,姜恒终于插上话了:“隆科多到底说了什么?”


    十四福晋脸上居然都闪过一丝畏惧。


    她只是个传话人,都有些难以出口,可见这话的严重性与恶劣性。


    姜恒脑海中忽然闪过一句话,不会是……


    果然,十四福晋开口时也是轻轻的,压低了声音凑近姜恒道:他竟然说出‘白帝城受命之日,即是死期已至之时’这样的话!可不是疯了?”


    旁边只有秋雪在贴身服侍,一听这话都吓得手上的红木茶盘掉在绒毯上,还好已经上过茶,才没有砸了茶杯子烫到人。


    姜恒表示佩服。


    十四福晋扭头指着秋雪:“你看!连小宫女都知道的典故,都知道的大忌讳,隆科多居然就敢说!”


    没错,隆科多的怨怼之语是连宫女太监都知道的典故。


    诸葛孔明作为忠君爱国又智勇双全的代表,是历代戏文里都常见的正面人物,宫中自然更多上演这种效忠君上的戏文。


    其中白帝城托孤一段,正是表现诸葛亮忠君爱君的重头戏——乃先主刘备病危时,将儿子刘禅托付给了重臣诸葛亮之事。


    隆科多居然以此自比,那就是自觉是诸葛亮,是托孤型辅政大臣。且别说他的个人素质和政治素质比人诸葛孔明差多少,只说他这话里还一捧一踩的,相当于把皇上比作了乐不思蜀,被亲爹摔得嗷嗷哭的阿斗。


    而且刘备白帝城托孤时,还有一句:“若嗣子可辅,辅之;如其不才,君可自取”


    隆科多这种抱怨,除了在指名道姓皇上恩将仇报外,只怕还觉得自己这个诸葛亮扶持错了主子,可以‘自取’皇位了。


    可以,非常勇。


    姜恒不甚清楚,历史上年羹尧的九十二条大罪,这条线上的年总督到底犯了哪些。


    但年羹尧最著名的口舌上的错误,也就是把‘朝乾夕惕’四个字写错了,比起隆科多来,那真是黯然失色。


    隆科多这属于‘孤句压倒全清’的水平。


    十四福晋这种远在京城的女眷,都嗅到了大事将至风雨起兮的味道:“他这样的怨怼疯话传进京城后,佟佳氏全族都慌得不得了呢。据说佟国维原本身体就不好,听说了这件事后,直接气吐了血,只怕要不好了……原本嘛,这些年佟佳氏就已经私下在看各色好木头了。”


    姜恒感慨:怎么说呢,佟佳氏可以准备一下,给佟国维和隆科多一起把丧事办了——感觉佟国维都可能拖得生存时间长点。


    十四福晋今日就没什么心情吃饭用点心了:“我出宫去了,你这几日也小心些,太后娘娘肯定在气头上呢。”


    姜恒谢过十四福晋的嘱托,摸摸肚子保证自己一定不出门不出动静,像一株安静的植物。


    十四福晋再进宫的时候,姜恒正在太后跟前念家书。


    隆科多的怨怼之语带给太后的怒火已经平息了——到底皇上已经给额娘打过预防针,总要办隆科多。


    听说这会子隆科多已经单独关押一帐,不得见人只待处置了。


    而皇上的家书看起来也轻描淡写的,想来是诸事妥当。


    且说皇上写给太后的家书一封比一封长,太后自己也早就看过了,特意赶着秋高气爽的天儿把姜恒叫过来,也是想让孙女听听皇阿玛的书信。


    为此,太后还特意派了乌雅嬷嬷亲自去接姜恒。姜恒难得正大光明出门,也很开心收拾着来了。


    然而姜恒才念了个开头,外头宫女就报:“十四福晋到了。”


    太后笑道:“这孩子进宫也太频繁了。”皇上在宫里的时候,弟妹们进宫都少,皇上不在,十三福晋十四福晋进宫多了许多。


    “既然来了,就快让她进来吧。”


    然而这回十四福晋进宫,带来的还是让太后生气的坏消息。


    年羹尧结党营私,先后私下与青海数十位将士的人给恂郡王爷使绊子,有碍青海军务。


    太后一听就惊怒担忧起来:“青海原就艰险,做臣子的便是鼎力相助,也未必成呢,哪里经得住人拖后腿。”青海就像一块咽喉,一边接壤虎视眈眈准噶尔汗国,一边接壤西藏和硕特部,都是一个不当心就要起烽火的地段。


    正如太后所说,防着外人就够了,哪里经得起自己人在背后捅刀子。


    十四福晋忙安慰道:“太后娘娘别急,皇上也已羁押了年羹尧,又命钦差疾驰往青海传达圣命去,具体军务怎么排布,我这等妇人家倒是不懂。但想来皇上既知道这事,就必会处置的。”


    皇上去木兰围场一趟,究竟会见了多少王公大臣不可知,但对隆科多和年羹尧的处置却是人尽皆知都看得见的。


    甭管是隆科多的一等公,还是年羹尧的三等公,都是一键清零,各自喜提一独间牢狱,等待后续审罚。


    不比姜恒这回是坐在宫中,收到的都是尘埃落定的后置消息,顶多是听个热闹,自己心里复盘下皇上处置排布的情形。弘时等皇子这回却是近距离围观了一把皇上处置朝臣,算是一场难得的见习。


    但具体能体会领悟到多少,就看皇子们个人的水准了。


    事关前朝,三位皇子还能围观,三妃这回纯粹就是跟着去又跟着回来的背景板了。


    尤其是齐妃,原本觉得只有她们跟着往木兰围场去,或许能多些日子跟皇上接触一二:倒不是什么男女上的接触,而是见面三分情,见多总比见少好。


    也能更近距离的了解皇上的心情和想法。


    信嫔这种宠妃一有孕,压力感是必然的。三妃都很想知道,皇上对自己儿子的态度。


    然而到了木兰围场后,大事一桩接一桩简直目不暇接。三妃见皇上的时间,其实跟在京中的频率一样,近两个月的时长,基本上就见了两回:刚到围场,皇上探望时问了两句到草原上是否习惯,身体如何的话。然后就是临走前,皇上带着儿子到各自生母那里用了一顿膳,用饭前还对皇子们到这草原后的表现进行了点评。


    依旧是延续了从前批评为主的风格。以至于接下来那顿饭,其实只有皇上在用,三妃给皇子们都被批的吃不下饭去了。


    齐妃为此很有些闷闷的怅然,觉得错失了大好光阴。


    毕竟去岁木兰秋狝,她跟弘时就没能来这草原上。


    这回弘时是提前好生练了箭术的,原想着好生表演一番,结果皇上却基本上没在猎苑露头,只象征性的出现了下。剩下的时间就都放在处置年羹尧和隆科多身上了。


    而回宫后,齐妃听说皇上很快就往永和宫去探望信嫔后,这闷就变成了郁闷。


    次日齐聚承乾宫给皇后请安时,齐妃再看到信嫔比之前明显隆起的腹部时,那种郁闷就变成了烦躁。


    于是齐妃回到长春宫后,就把留在京中的黄莺叫来问道:“年羹尧出事的消息给年嫔送去了吗?”


    黄莺忙回道:“消息一传回京里就送去了。翊坤宫也叫了两回太医呢,但皇上回宫后,据说并未问起……”


    齐妃心里就抱怨年氏:又叫太医,只会叫太医啊。当年整治我们的时候那样心狠手黑的,哄得皇上好几年不看旁人一眼。


    现在是怎么回事啊?怎么自己都扑腾不出来翊坤宫来呢?


    齐妃身边的喜鹊是知道主子心思,是想让年嫔娘娘出来,跟信嫔娘娘斗起来,她们好坐山观虎的。于是献策道:“奴婢记得在王府的时候,有一年王爷特意带着换了男服的年侧福晋上街去了,福晋知道后还劝过,却被训斥了不可窥探前院行踪。”当时福晋还年轻,那气的都犯了肝气病,好几日都缓不过来。


    齐妃也记得那段时日,那是皇上跟年氏情意最浓的时候。


    年氏想上街游玩,有违王府的规矩,皇上当时不但不恼,还替她弄来男装衣裳,真的带着她就出门了。


    彼时旧情浓如蜜,想来皇上也不能就全然忘了吧。


    齐妃就对喜鹊点头道:“你还记得那衣裳的样式吧,既如此,就让人给年嫔送一套去,咱们帮帮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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