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永和宫副本


    炸鸡都复刻出来了,炸薯条就更容易实现了。


    不过比起炸土豆条,姜恒更喜欢吃炸地瓜条,刚出锅的地瓜条外头皮酥成一层脆壳,里头地瓜肉的绵软甜蜜,跟薯条又不是一个滋味了。


    待炸鸡味道已经让姜恒八分满意的时候,她请来了郭氏尝鲜。


    炸鸡这种食物,姜恒预估在宫里比较难推广开来:头一个太后皇后都是养生达人,晚上比兔子吃的还少还清淡,估计很难接受这种油炸食品。炸鸡在后宫,应当是小众食物。


    姜恒就请来了郭氏同品。


    郭氏是标准的肉食动物。


    果然郭氏一尝就喜欢,而且还特别无师自通开始搭配:“单吃虽好,吃多了就有些腻。之前你做的那些果茶还有没有,应当配一盏的。”


    姜恒笑道:“果然是行家吃客,早准备好了。”


    没有可乐,柠檬冰茶也可以。


    郭氏很痛快地吃了一顿午膳,只觉得整个人都被油脂的香气熨平了,变成了一个非常平和而倦怠的人。


    姜恒看她很像吃饱的大猫似的,几乎就要躺下呼噜起来。


    “今日多走走。这两盘子炸鸡的分量可不好消化。”郭氏告辞的时候,姜恒还不忘嘱咐她。


    郭氏应了一声。然后让宫女将姜恒赠给她的两个食盒拎牢稳了。这倒不是郭氏从永和宫连吃带拿的,而是带给裕嫔的。


    裕嫔是咸福宫的主位。郭氏出入都少不得跟裕嫔报备一声,到永和宫来一趟试吃,姜恒这边作为礼数,也要给裕嫔备一份。


    带走的炸鸡是已经炸过第一遍的,回头咸福宫小厨房自个儿复炸一下就行了。


    这日晚膳时分,姜恒就收到了来自咸福宫的回礼:两碟子果馅儿团圆饼,两碟子柳叶糖,一看就不是大膳房的标准点心模具,估计也是裕嫔小厨房的拿手点心。


    来送回礼的是裕嫔的大宫女黄杨。


    除了点心,还带了一笔‘订单’。


    只见黄杨带了点为难的笑容福身道:“回信贵人,我们娘娘尝了这炸鸡肉,只道比膳房的炸肉段又是另一种滋味,当时就想着五阿哥必是喜欢的,想叨扰贵人一回,待五阿哥回后头吃饭的日子,让他直接往贵人这里用一回新鲜出锅的。”


    姜恒先是一怔,然后就痛快应了。


    倒是秋雪有点紧张,在黄杨走后,不免道:“阿哥们回宫的时辰本就短,裕嫔娘娘只怕自己还看不够阿哥。听黄杨的意思,却是让五阿哥自个儿来咱们宫里用膳,不会有事吧。”


    姜恒摇头:“没什么,正常准备就是了。”阿哥走到哪儿肯定都带着乳母保姆,照顾方面不用他们操心。


    想来这是裕嫔的一点态度表示。


    宫中决策层赶着年底传出要小批量晋封妃嫔的消息,不光姜恒,绝大部分人都揣测出了缘故:之前大半年尽是出事的犯错嫔妃,影响了后宫整体风评,故而要选几个表现优秀的晋封对冲一下,抵消晦气好过年。


    既如此,能被选中晋封的嫔妃,肯定要跟之前犯错的相对,要那种谨守宫规,和睦众人的才好——换句话说,领导提拔人的目的是要撑场面,那当然要提拔些场面人。


    裕嫔这会子肯送儿子到永和宫,估计也是顺着太后的毛摸,彰显后宫和睦的意思。


    于姜恒这里,就当成同事家孩子来吃顿饭就是了。


    “倒是有一件事。”姜恒忽然想了起来:“比起阿哥份例里各种清淡菜色,小孩子必然更爱吃这种滋味足的油炸食品。倒是要想个法,不能让五阿哥多吃了。”还不能让他闹起来,哭着跑回家去,说在永和宫不给吃饱。


    “去找两个颜色鲜亮的攒盒吧。”


    秋雪答应着去了,很快拿来几个新的葵瓣式的攒盒。


    姜恒接过来看。攒盒,其实就是种分多格的食匣,多用在年节下,一只攒盒搁在桌上,可以同时摆七八样瓜子糖块,显得又丰富又喜庆。


    而姜恒现在要攒盒,则是想当成多格饭盒用,准备给弘昼限制下饮食。


    没想到到了裕嫔约定的日子,来的不仅有五阿哥弘昼,还有四阿哥弘历。


    两个人一起走进来,特别像一对双胞胎。


    之前裕嫔曾说过,儿子原本也是圆润如珠的,后来搬到了阿哥所又要去上书房,才瘦了下来——如今看来裕嫔娘娘是个实在人,说话不掺水分。


    弘昼现在明显是习惯了阿哥所的生活,又把自己补回来了。


    两个人圆圆润润走了进来,简直像是卡通片里,两只手拉手走进来的包子。


    他们显然也知道是来吃饭的,进门请安后,就由乳母拧了帕子给擦了手,直接坐到了桌边上。


    很快,刚炸好,表面还带一点微响的气泡的炸鸡就端上来了。


    焦黄色的炸鸡,下头垫着一张翠绿色用来滤油的竹篾,旁边还点缀着两片金黄的柠檬,都是小孩子喜欢的鲜亮颜色。


    弘历还在说多谢信娘娘的时候,弘昼就已经抓起筷子,不等乳母给分配就自行吃了一块。


    “这个真好吃,我可以吃好几盘子!”弘昼刚眯着眼睛享受完第一块炸鸡,就发现别说好几盘子,连方才那盘炸鸡都不见了。


    他忙睁大眼去寻。


    就见信贵人正在亲手分炸鸡。


    姜恒准备了好几个攒盒,就是为了这会子。


    “四阿哥五块炸鸡,五阿哥五块——但刚刚已经吃了一块,现在就只有四块了;我也是五块。好啦,这很公平,每个人一顿饭就只能吃这些炸鸡。”又打了一句补丁哄孩子:“不够下次再来吃好不好?”


    姜恒将三个攒盒分开,里头也早已备好了别的菜。


    弘昼低头去看,只见红色的攒盒分了七格,如今只有正中间一格子是美味炸鸡,旁边的一个格子里则是放了他不认识的一种双色长条形炸物(红薯条和薯条)。剩下格子里装填的食物,他就很熟悉了,全都是他日常常用的份例,没什么滋味的小青菜,炖黄鱼,碗蒸羊肉,奶饽饽,最后一格则是他都吃絮了的虾仁炖蛋。


    一份经过太医院严格审查的,富有均衡营养但没甚滋味的孩子菜谱。


    弘昼:好想哭。我要闹了,我要哭了!


    姜恒密切关注弘昼,见他小嘴一扁,心中就警铃大作。


    而在弘昼出声前,弘历就已经道谢,然后表示:“谢过信娘娘,我们今日吃这些就够了。皇阿玛和额娘都教过‘不多食’的道理。”


    然后又转过头去对弘昼道:“《论语》里头‘不多食’后,朱子的批注是什么,师傅们是不是讲过?”


    弘昼只好低声背诵朱熹注释:“适可而止,无贪心也。”


    皇室里,弟弟怕兄长跟怕父亲一样,是刻在骨子里的。


    弘历虽然只大他半岁,但弘昼在进书房后,也听多了师傅教导尊重兄长,凡事弘时、弘历先做了的,他就不能不做,要显得皇室兄友弟恭兼兄弟一心。


    于是在弘历安稳接受五块炸鸡现实,又搬出了朱子言论后,弘昼也就不敢再要求了,只好珍惜地吃着自己的四块炸鸡。


    弘昼再珍惜,也很快就吃完了所有的炸鸡,然后开始用筷子戳奶饽饽玩,并不肯吃,期间还拿眼睛去看弘历盘子里的炸鸡。然而弘历这个做哥哥的,也是当着他的面,非常满足一口口吃完了。


    弘昼又眼巴巴看姜恒。那样子跟等着要鹅饼吃的大鹅也差不离了。


    姜恒之前听人形容,小孩儿的嘴是一个小的菱形,还有些不明白,现在看着弘昼就都明白了:因为脸蛋嘟嘟,所以挤得小嘴儿变成了菱形。


    她拿过桌上专门用来擦拭的细棉布,替弘昼擦了擦嘴角的油,温声道:“下回再吃好不好。”


    到底是吃了油炸的食物,饭后乳母给两个阿哥各吃了一枚山楂丸。


    两人又齐整整向姜恒告别。


    “是该早点回去的。”姜恒知道阿哥们能回后宫的时候少,想必这会子熹妃和裕嫔都在盼着。


    冬天天黑得早,姜恒带着四个人,前后点着灯,加上阿哥们的乳母保姆,浩浩荡荡一串子人,先就近送了弘历回景仁宫。


    熹妃果然在正殿里点灯等着,见了姜恒亲自来送,不免有几分诧异:“四五个人跟着呢,这样冷的天,信贵人怎么还走这一趟。”她与裕嫔都给儿子配足了人,正是预备着夜里回来的。


    见信贵人又格外送回来,熹妃忙让她进来吃茶。


    姜恒笑着牵了牵弘昼:“改日来喝熹妃娘娘的茶吧,得先将五阿哥送还裕嫔娘娘。”


    弘昼也非常自然的就反抓住姜恒的手,肉乎乎的小胖手落在她掌心,像是握着一块暄软的小面包。弘昼挥舞起另一只小胖手:“四哥,晚上见。”


    没错,晚上还要见——他们每回只能在后宫待上两个时辰左右,睡觉仍要回到阿哥所去的。


    于是姜恒加快了送弘昼回去的脚步。


    果然才过了御花园,就见前面一串灯笼迎过来,正是裕嫔披着大氅带着人过来。


    两队相遇,裕嫔也是讶然:“你竟是自己送出来了?”边说话边从姜恒手里接过弘昼,摸着儿子的小手暖呼呼的,就笑道:“可见是吃好了,在这外头走了一会儿路,手心都是热的。”


    裕嫔看姜恒的神色也比以往亲切和气,但彼此有话也不会这会子站在冬夜里说,很快就告别,各自回宫去。


    而熹妃这里,在听弘历说了今晚在永和宫诸事,又给他换了新做的衣裳后,也就到送弘历回阿哥所的时间了。


    熹妃一向很注重宫中礼节,丝毫不错。哪怕心中不舍,觉得才跟儿子呆了很短的时间,但面上还是不露什么,按着时辰送走了弘历。


    回来对着镜子,慢慢卸去妆容。


    旁边冬青就上前道:“裕嫔娘娘将五阿哥送去永和宫,是要做出样子来,给这回年底晋封的事儿使劲儿。娘娘又何苦来着,原本跟四阿哥相处的时间就少。”


    熹妃自己明白,连带着宫女也明白:这回晋封必然不会有她。


    妃位之上再难挪动。


    要不忽然天下红雨,自己忽然有了年氏之前那样的大恩宠,要不儿子有大出息,否则熹妃是准备将这妃位一坐十几年甚至一辈子的。


    能不退就算胜利了。


    所以冬青不明白:娘娘又不奢望晋封,何苦要把珍贵的跟儿子相处的时间放弃掉。


    熹妃对着镜子里的冬青笑道:“我并不是做给皇上太后看的,是做给齐妃看的。”


    冬青先是一愣,然后也对着镜子里熹妃笑道:“娘娘这是给齐妃娘娘点火呢。”


    是啊,自打年底要晋封的消息出来,齐妃娘娘对贵妃位的渴望,人人都瞧得出。可熹妃是断不希望宫里再出一位贵妃的!官大一级压死人不说,只说齐妃跟她一样有儿子,这事就很麻烦。


    年氏看熹妃等人,还是后妃争宠的眼神多些。为了弘历,熹妃都可以忍,女子之间的嫉妒是可以彼此避让的。


    但母亲们为了孩子就不会后退了。


    如今弘历还小,皇上也正当壮年,熹妃倒没想过什么储君大位,她跟裕嫔如今最大的目标就是让儿子平安长大成人!


    齐妃不能做贵妃,否则三阿哥母妃位高,又是长兄,在未来的几年,弘历不知要受多少委屈。


    果然,齐妃在听说熹妃和裕嫔都将自己儿子送去永和宫后,就十分着急。


    在自己宫里暗道:这两人端的狡猾!


    这一送既在太后跟前卖好,显得和睦后宫,又在皇上跟前卖好,显得她们对得宠的信贵人很和气,真是一箭双雕。


    齐妃都想把弘时送去了。但好在理智告诉她:弘时已然十四岁,信贵人虽是名义上的长辈,但年纪才十六,这男女有别送过去委实是不大好。


    思前想后,齐妃只好把自己送到了永和宫,决定自个儿屈尊降贵来拉拢信贵人。


    姜恒从没觉得自己永和宫这么热闹过,居然成为了人人必经的刷好感度关卡。


    且说从前,姜恒跟齐妃真是没有来往,这一来往,就发现熹妃能够跟这王府里的侧福晋并立妃位是很有原因的。


    两个人在宫里的生存智慧上,简直是天上和地下。


    齐妃这一回到访,简直就是在暗示姜恒,她要是做了贵妃,将来那三阿哥就是太子。三阿哥以后当了皇上必会封姜恒一个太妃。


    有种你们扶我打江山,我给你分土地的感觉。


    姜恒整个人都听呆住了。


    甚至齐妃都不是完全暗示,她还明示了一下:“弘时是长兄,信贵人将来若有了儿女,乃幼弟幼妹,弘时看着就跟自己儿女一样呢,必会厚厚加恩相待。”


    甚至给姜恒举例子:“正如皇上现在看十六十七爷那两个极小的弟弟,可不就视若儿子,很是亲厚嘛。”


    姜恒震惊了:原来有贵妃娘娘一枝独秀在上头压着,还真没看出来,齐妃娘娘,您也是宫里的一员猛将啊。


    这里的皇上才三十多岁,估计连皇后现在都没有做太后的想法呢,您这就策划好将来做圣母皇太后提拔谁了?


    姜恒罕见的无言以对,几乎是全程沉默着听齐妃说话。


    也就是涉及储位,以及涉及姜恒记忆里‘传说中的三阿哥’,她决定守口如瓶不沾惹这些事儿,所以不会跟外人提。要是换了熹妃裕嫔等人听了这现成的把柄话,估计得高兴坏了——将来儿子们若是争起来,齐妃这话就是现成的大不敬和小辫子,不,大辫子啊。


    姜恒心悦诚服,恭敬送走了齐妃这尊大神:请您不要再来了。


    齐妃出了门还跟宫女喜鹊道:“别说,信贵人虽得宠,还真不是当年年氏那种眼睛朝上只看天儿的人。瞧她说话做事儿多乖啊,对本宫也是又客气又敬重的,没有一个不字。”


    喜鹊附和:“娘娘是皇长子的亲额娘,方才娘娘那些话也句句在理上,信贵人这样年轻,别说她没有孩子,便是现赶着有孕生子,她想指望自己的孩子,怎么靠的上?将来当然要指着咱们阿哥庇护呢。她对娘娘客气是应当的。”


    齐妃感慨道:“她要真的肯出力,本宫做了贵妃,到了将来也不会委屈了她的。”


    主仆两个心满意足讨论了一路。


    姜恒则盼着快点过年。


    过年前必是要宣布晋升名单的,到时候大伙儿就都能消停了。


    升职,尤其是这种完全要靠领导心思喜好的升职,要摸准领导的为人。


    有的领导是那种:你不给我送点礼,就是你看不起我,本来有你的名额也要没有了的。这种领导为的甚至不是那点礼物,而是被人奉承和看重的体面,详情参照王熙凤。


    但有的领导是那种:我决定是谁就是谁,要是送礼拉关系说明你这人不纯正,心思歪,我还不选你了。详情就参照雍正帝了。


    姜恒看的明白皇上是哪种领导,她相信熹妃和裕嫔也明白,但齐妃,显然是背道而驰,而且越驰越远了。


    皇上只让放出晋封的消息,而没有具体名单,原本就是要看看后宫嫔妃,尤其是齐妃等几个皇子生母乱不乱的。


    官员都有密折制度,何况这些妃嫔事关储位,他自然格外上心,后宫的消息一条条送进养心殿。


    裕嫔和熹妃的举动,皇上细听了,倒没有生出什么不满:自己宠爱哪个嫔妃,后宫都愿意跟她交好这是常事。正如自己信重十三弟,朝臣们也愿意贴乎他一样,皇上不是不通人情的人。


    且他对自己信任的人也一贯很放心。知道他们不会为了人情就做出让自己为难的事儿,或者以此谋私利。


    何况裕嫔和熹妃都很含蓄,只是让孩子们去吃顿饭罢了,自个儿并没做什么。


    但齐妃真的让皇上生气。


    在皇上收到的信息里,齐妃这些日子简直要忙死了,借着给太后请安,太后身边人人都得了她的大红包不说,她甚至还送钱送到养心殿来了。


    听说她还去永和宫好几回,在皇后处也多次提起自己的资历儿女(这是皇后更不堪其扰向皇上提了一嘴)。


    好在齐妃脑回路有点问题但没有大问题,没敢跟皇后提起什么自己将来做太后给你好处的事儿,下意识觉得皇后会生气。


    她只拿出当年最早进王府的事儿来说,希望皇后替她说好话。


    可见齐妃当真是上蹿下跳努力争取贵妃位。


    皇上极为不满。


    这是皇上还不知道齐妃跟姜恒的谈话内容,要是知道,估计齐妃今年过年,就得去陪年氏一起关禁闭。


    而皇上听妃嫔们都与永和宫来往,倒是忽然想起一事。


    之前贵妃口口声声说信贵人在生日宴上对她很不敬,当着满宫嫔妃让她大失颜面,皇上当时盛怒中,根本不肯听贵妃分辨。


    今日忽然想起来,就随口问苏培盛道:“年氏生辰宴发生了什么吗?”


    苏培盛脑瓜子一紧:哎呀,皇上怎么忽然想起问这个事儿来了。苏培盛不由想起当天给皇上使眼色使得差点眼角抽筋的艰难:那人家想说的时候,皇上你不听。人家不想说了,万岁爷您又要问。


    时移世易,苏培盛重新组织了下语言:要是那天的苏培盛,心里觉得贵妃和信贵人,新欢旧爱,在皇上心里地位等同,他一个也不会得罪,会把那天的事儿原封不动说给皇上听,任凭皇上裁决。


    可现在,年嫔娘娘实在栽的太狠,把她跟皇上多年情分栽了进去。


    苏培盛也就换了一种说法。


    “回皇上,俱奴才所知,贵……年嫔娘娘当日从大膳房叫了几桌席面请客,却将信贵人单独排在了靠门的一桌没有摆酒的席上,之后诸娘娘小主送上生辰礼的时候,年嫔又恼了信贵人送的生辰礼,当场斥责了信贵人‘胆敢送这样的礼’,然后将信贵人撵了出去。”


    皇上听到年氏安排的席面,就开始蹙眉,听到最后,眉毛反而扬了起来。


    “年氏将她中途赶了出去?她送了什么给年氏?”


    苏培盛垂着脑袋道:“回皇上,信贵人送了两本活页册。”苏培盛是有答话技巧的,不会说一半让皇上挤牙膏的似的再问下去,此时连忙接着道:“那活页册封面是一对金鱼。这金鱼的样式是素日年嫔赏下人用的,所以一见就恼了。”


    他喘口气,刚要接着解释,信贵人之所以送这对金鱼,并非是故意对年嫔不敬,而是年嫔先起头,当时信贵人刚出储秀宫,她就送了对赏下人的金鱼过去。


    谁料还没来得及替贵人解释,就听皇上道:“她是个好性子,年氏收买她的宫人,想在她宫里埋下要紧钉子,她居然才送一对金鱼扉的活页册去。”自个儿永和宫宫里忽然换了太监,想来以她的聪慧,也能猜到陈得宝收买她的内监是什么人指使。


    苏培盛:……皇上,您的心,您的心已经这么偏了吗?


    他小心翼翼道:“奴才想着,倒不全为了这个。”


    皇上看过来,苏培盛就把年嫔先赏赐永和宫大金鱼的事儿说了。


    姜恒正在把玩造办处送来的饭盒。


    非常精美的八格饭盒,按照她的要求大小错落有致。


    “晚上咱们吃盒饭吧。”


    人的矛盾之处就在这里,当年工作的时候,险些吃吐了的单位定的盒饭以及楼下的便利店,现在想来,却是有些怀念的味道。


    秋雪便问道:“主子这些盒子里想放什么呀,还想吃炸鸡吗?”


    姜恒:为什么秋雪有点哄孩子似的感觉。


    秋雪确实像是哄孩子。自打主子在‘前贵妃’的生辰宴上,露出那种从未见过的放开式‘童趣’后,又见她跟四阿哥五阿哥一起愉快数着个数珍惜吃炸鸡,秋雪就总有种照顾孩子的感觉。


    也是觉得贵人在大事儿的拿捏上头,几乎不需要她们帮着出什么主意,所以秋雪立志照顾好贵人的衣食起居,决定把贵人本就康健的身子骨照顾的更好!


    经过了疯狂火锅的几日,又吃了几天炸鸡,姜恒决定最近的晚膳少吃点。


    此时看着自己的八个盒子,安排道:“就三荤三素吧。荤的要一个酥皮虾,给我三只虾就好了,一块掌心这么大的清炖鱼,两块鲜卤鹅翅膀。菜要清炒芥蓝、豆汤黄芽菜、姜汁凉拌藕。”


    虽是冬日,宫里却是常备‘洞子货’,存下许多新鲜的菜蔬,当然价格也不便宜。


    姜恒点的几道小青菜,放到市面上比鸡鸭鱼肉都贵。


    秋雪认认真真记菜单,然后问道:“那剩下两个格子?”


    姜恒想了想:“就平日用的面食吧,给我一个龙眼小馒头,一方芝麻小饼。”宫里的面食每个只有一丢丢,说是龙眼小馒头,就是龙眼大小。


    秋雪就不赞同起来:“都一个?也太少了吧。”


    姜恒叹气:没办法要控制碳水摄入啊。


    说来也巧,这晚姜恒用膳的时候,皇上到了。


    皇上原想着来跟她一起用膳的,只是一忙起来就没了点。苏培盛原要来永和宫提前通报皇上要来用膳,皇上却止住了:“朕不定忙到几点,若有不顺处,夜里不过去也是有的,不必叫她饿着肚子空等。”


    说这话时,皇上是想起之前去给太后请安,太后偶然提起了草原上的事儿。说起那烤肉只好午膳吃:“晚上不敢多吃,不敢晚吃,只怕发胖呢。”


    女子们大约都是一样的心思。


    皇上到的时候,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


    妃嫔用膳,份例自有数目要有不少盘碟,她只守着一个食盒在用膳是怎么回事。


    姜恒定制的饭盒,虽比现代的饭盒大一圈格子多一些。但比起宫里送膳的大餐盒肯定是不如的。


    于是在皇上看来,还是很可怜的,她守着一个碗(里头是松茸豆腐汤)和一个小食盒在灯下默默吃饭。


    第52章 兼管


    皇上进门撞上姜恒重温盒饭,不由一愕。


    好在很快,姜恒就给皇上解释清楚了。


    “这原是四阿哥五阿哥过来那日,臣妾怕他们用多了油炸之物不消化。就用攒盒限了量装给他们吃。”


    “今日想着新鲜,就自己也用这个吃。”


    皇上这才点头:“攒盒年下倒也常见,但素日只用来放各色果脯点心。这方形的……朕记得之前跟着皇考出宫时,见过两回跟这个类似的方盒,只是日常少用,多是一家子出门踏青野炊之时,才用来带些冷盘卤品。”


    果然事关吃,老祖宗们的智慧总是无穷的,火锅都早早发明出来了,何况小小饭盒。包括这出门野餐,流觞曲水,也都是老祖宗们玩过了的。


    冬日里,皇上进门后就先摘了毛茸茸冬暖帽,接过宫女迅速拧上来的热毛巾擦过手,这才坐下来。


    此时叫屋里热气一蒸,皇上倒是饿了。但御膳繁多,苏培盛正带着人另摆两张大桌子,皇上一时且用不上自己的饭。


    不由就多看了几眼姜恒的盒饭。


    只见格子状饭盒里的青菜用的差不多了,倒是有三只香酥虾是放在格子里一直没动的——上头还挂着糖醋的胡萝卜丝儿点缀呢。


    皇上也不用筷子,也不用人布膳了,直接拎着炸的干酥的虾尾,一口一个,吃掉了饱满香酥的虾肉,只给姜恒留给了三个红彤彤的炸虾尾巴。


    姜恒惊呆了。


    皇上还道:“旁的菜都动过了,就这个不碰——是不敢夜里吃油的?那下回让膳房别给你送炸的,送些清炖的。”


    皇上觉得自己好体贴:女子嘛,只怕是嫌油腻不肯吃,那朕替她吃了吧。


    而姜恒内心几乎要宽面条泪:这是我最爱吃的,所以我想留到最后吃!我的虾!我的香辣酥脆美味可口的大虾!


    好在皇上愿意跟姜恒分享他的份例。待苏培盛终于整理出两桌子皇上常膳时,皇上就让她再换桌吃一点。


    姜恒吃了两勺龙井虾仁,算是勉强补过了。


    而皇上望着琳琅满目的菜肴,复杂占地的盘碟杯盏,忽然觉出了盒饭的长处,实在是方便紧凑。


    心中就记下,回头要叫造办处多做些方形攒盒,做的再大一点——如今军机处的架子已经搭起来了,常有官员要留在值房加班,有时忙的都顾不上吃饭。


    且官员在宫里处处拘束紧绷着,就算皇上恩典,按着赏席面的例叫了一桌饭菜来,他们也得先赶着去御前磕头谢恩,回来再领膳。用的时候也只敢动寥寥几筷子,迅速吃过自己眼前两道菜就得忙再去谢恩。


    基本上一桌餐食上来时什么样,撤的时候也那样。官员们也吃不饱,一大桌子食物也都白浪费了。


    皇上看着这种攒盒饭,觉得很有效率,不用每人每桌的传膳了,叫膳房直接送攒盒饭来,众人快速吃过,好继续议事的。


    再有,也可以让人在养心殿、军机处值房等地多摆些冷食攒盒,免得他们在宫里饿坏了身子。


    皇上还记得有一回鄂尔泰就忽然脸色煞白,出冷汗不说还差点摔倒。立时给他宣了太医看,太医就说是用心过度,一过性的气血亏,就是腹内太空,又不敢直说险些饿晕。


    皇上自己也有体会,若是思虑大事,总是比平日更容易腹中饥饿。


    用过膳后,皇上就记起到这儿来除了用膳的另一件事:“年氏之前给你送过两只金鱼是不是?拿出来朕瞧瞧。”


    姜恒一怔:时过境迁,皇上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但还是很快找出自己记录‘固定资产’的账本子,迅速翻出两条大金鱼的放置地点:“秋雪,去二号库第四个箱子里找去。”


    如今她入宫时间久了,活页册也已经有了,最开始建立的账本已经被淘汰掉。


    固定资产账目换成了一本极厚实的活页册,封皮是半指厚的散发幽香的檀木板做的,上头还嵌了些碎宝石拼出来的花鸟,平时就搁在多宝阁上,就跟一个精致的摆件差不多。


    秋雪应声出去。


    皇上就感兴趣伸手:“朕瞧瞧你库房的账。”


    姜恒略一犹豫才递出去,皇上见状忍不住低笑起来:“怎么?怕朕夺了你的私房去?”


    接过来后,见汉语、满语与图画俱全的账目,很是新奇。


    姜恒这才不好意思笑道:“臣妾是想着上头有些乱画的东西,方才就不好意思递给皇上。”她走的是简笔画流,跟如今宫里流行的精细花鸟人物或是写意风流都不沾边。


    皇上看着自己送的芙蓉冻石鼎在账目第一页头一个,不禁就是一笑。这芙蓉鼎此时原身还摆在外头,但当日送来的匣子她都特意注明了‘原红木双门匣放在一号库一号箱’中。


    当然让他发笑的,不仅是姜恒郑重地把他送的东西放在头一位,还有眼前姑娘似乎是随手画的配图,一只圆鼓鼓的鼎,看起来……倒有几分憨态可掬的可爱。


    随后皇上就明白了她为什么要在器物名称后头配这些简笔画儿。


    显然是为了给宫女看的。


    每一页器物记录单子后面,都接着跟一页核准单。


    最上头一栏写着日期,一月一栏,最左边则是器物名称,右边大片空白用细毫笔画着明晰笔直与月份对应的方格。


    方格子里,明显是宫女的笔记,笨拙的写着‘全’字。


    偶尔有格子不是‘全’字,才是她的笔迹,比如一张描金粉小炕桌,就注明金粉有残缺,抬回内务府补金粉去了,下头还注着具体送走和还回的日期。


    而每列最后,还有宫女的签字,可见是谁负责核查,谁签字负责。


    绝大多数都是一个雪字,或者一个双字(霜实在是难写)。


    皇上凝神看了一会儿,然后抬头:“这样很好。”皇宫中库房,尤其是皇上身边管各色档案贵重物件的规矩,自然比姜恒这里还严格好些,这种记账方式不会让他多惊讶赞叹,但就这份愿意记录,且能根据自己宫里情况灵活变换,把自个儿的东西管的井井有条的心思让他觉得甚好。


    “这永和宫后头的景阳宫,里头的宫人虽是归内务府,但内务府也各有各的摊子,常有事没人管的。等过了年,除了这永和宫,后头的景阳宫里的宫人,你也一并管起来吧。”


    姜恒一怔:“景阳宫?臣妾……”


    皇上安慰道:“这事儿是有先例的。皇额娘当年住在这永和宫的时候,就曾一并管过景仁宫的宫女太监。”


    姜恒也就不推辞,应了下来。


    旁边秋霜闻言憋笑憋得好辛苦:当年太后娘娘代管景仁宫,可是做了德妃娘娘后的事儿了!


    皇上今日跟主子透这个口风,就是定准了过年的时候,主子会被加封主位。


    当然妃位不可能,这宫里没有这样越级加封的规矩。但嫔位肯定是稳了。


    借着端水,秋霜出来后对着石榴树笑了好一会儿。正好秋雪带着小陆子两人要搬金鱼进门呢,见秋霜在外头傻笑,秋雪就奇道:“你这丫头傻啦?”


    秋霜一把抓住秋雪,用力过大,给秋雪疼的龇牙咧嘴:这丫头手真黑!


    秋霜迅速贴着秋雪的耳朵,把皇上方才让贵人管景阳宫的事儿说了,秋雪闻言又伸出另一只手:“要不你再使劲掐我两把吧,不然我怕我进去忍不住笑出来。”


    带着痛与快乐,秋雪进了屋。


    皇上示意人开箱。


    他在来之前,问苏培盛要过年氏素来赏赐用的小金鱼看过了,这会子对比一看,就确认了,年氏肯定是故意送这样的鱼:宫里鱼吉祥的花样很多,但这样一模一样的姿势造型,显然就不是偶然了。


    皇上直接吩咐道:“把这两条金鱼抬走,叫金银作坊熔了!”


    姜恒险些脱口一个不要:我的大金条,我的大几十万!


    理智让她咬住了唇。


    好在皇上接下来的话,抚慰了她险些破财的心灵。


    皇上吩咐道:“上头的猫眼石成色不好,扣下来扔了。将熔出来的赤金再加上一倍,打一柄‘一世如意’的长如意,头上如意纹挑一块好的翡翠做心儿。”


    不赔反赚,姜恒的心灵又恢复了金钱熏陶的宁静。


    皇上吩咐完,还点了点她的固定资产账本,笑道:“如何?朕不能白看一回你的私房账本子。”


    说完又问道:“年嫔处送这样的一对金鱼,也不见你跟朕或者皇后说起,白吃这个委屈。若不是朕问起,这对鱼岂不是就白受了。”


    姜恒:金子的事儿怎么叫白受委屈呢,何况……


    她对皇上道:“臣妾接了这对金鱼起初不明白,还是见了年嫔娘娘赏人的金鱼才知道本意。”她脸上带了笑:“何况臣妾也没有白吃这个委屈。臣妾送礼的时候,又做了两条金鱼样式的活页册送了回去。”


    她没提起年嫔生辰的时候送的生辰礼,倒不是含糊其辞,而是宫里公认,年嫔生辰日属于皇上的逆鳞,差点被人酒后睡到的不良记忆。


    所以大家都不提。


    估计年嫔以后也不用过生日了。


    皇上听了忍不住笑:“这样才好。吃什么亏要还什么,是这个道理。”要是她什么委屈都忍着,都需要自己这个皇上出面护着,自己也累。


    正是这样,能明辨是非,能够不卑不亢,面对旁人的欺辱,哪怕一时忍耐也能后期发力还回去,才是好的。


    经了这一夜,看到她料理宫中资产的仔细,看到她暂时身处低位也能够适时反抗保住自己的尊严,皇上才真正认定。


    这个主位她担得起。


    没有什么年轻以至于担不起事儿。


    有的人年纪倒是够了,却做不好主位。


    皇上见她还脸上带笑,笑得又甜又有点狡黠,不由伸手戳了戳她腮上极小的一点梨涡:“怎么这样高兴?”


    姜恒口中道:皇上相信我,所以我很高兴。但其实心里在想自己的金子净收入。


    贵妃给了她两条立体大金鱼,她只还给人家两条嵌在活页册封皮上的金片片,价值上大幅度缩水——所以她用情绪价值给贵妃补足了。


    这会子又再入一倍的金子,姜恒有种提前发年终奖金的快乐。


    有皇上的吩咐,姜恒很快收到了一柄硕大的如意。


    大到可以放到现代金店防弹玻璃柜里,做压店展览的程度。


    姜恒欣赏了一会儿,就对秋雪道:“先好好收着,一进腊月就摆出来!”


    然后还给它系了一根红色的绸带,准备进入腊月的时候,给大金如意来一个剪彩仪式。


    京中的十二月,年味十足。


    姜恒知道古代人看重过年,宫廷尤甚,但亲历在其中,才知道何等的年味。


    不光是各种过年的物质准备,更重要的是人精神上就格外看重,所有的话题,都围绕着过年来展开,简直没有例外。


    皇后本人并非爱热闹的人,但她身在这个位置,就要响应这份大势。


    于是她从打扮上就注意了起来,头面里至少有一件是晶亮亮的红宝石,手上捧着的手炉,也都选了色泽鲜亮的。甚至连屋里用来放果子的果盒,都是一个红漆描金的大寿桃,里头的分隔也都是别出心裁的桃子样式,看上去就喜庆。


    这日她正在说起年节下坤宁宫祭祀并小年宴,除夕宴等大事。


    “往年在王府里,是没那么多规矩体统。去岁……不提也罢,今年的话,便要齐妃、熹妃你们两个多来本宫这儿帮衬一把了。”皇后把当年贵妃协理六宫,跟她分庭抗礼的历史归拢到不提也罢里头去。


    齐妃和熹妃都起身应下:“为皇后娘娘分忧,原是臣妾分内应当的。”


    尤其是齐妃,听见皇后第一个点她的名,心里十分满足,回答也很底气十足。


    其实自打年氏进去,皇后最烦的就是齐妃,见天儿在她跟前晃,给她提起当年的老黄历,仿佛她做这个齐妃委屈的不得了。


    皇后有一回烦了,忍不住跟贡眉道:“正经妃位还委屈?先帝爷的时候,多少生育了儿子的妃嫔也只是庶妃罢了。”甚至十三爷的生母也都是过世才追封的敏妃。


    “这样还要委屈,难道要本宫把凤位让给她坐?”


    偏生又不好翻脸:齐妃到底有皇上的长子呢。


    以皇上跟皇后的宾客式夫妻感情,她是摸不透皇上对皇子们的真实想法的:虽说去猎苑皇上都没带弘时,但说不定正是皇上对长子的爱之深责之切,不肯放纵长子贪玩的看重呢。


    总之皇后摸不准储位的情况下,跟有儿子的嫔妃,都不会真的翻脸。


    贡眉就在旁笑道:“皇后之位,奴婢瞧着齐妃娘娘是不敢想,也不能想的。”普普通通汉军旗出身,皇后之位是不可能的,顶多将来做个圣母皇太后,还要在母后皇太后之下。


    “但贵妃位,甚至皇贵妃位,齐妃娘娘肯定要想一想的。”


    皇后端着茶,想了半晌问贡眉:“等过年的时候额娘进宫,要再问问她,外头朝臣们对几位皇子怎么瞧。”


    然后又问贡眉:“你打听着呢?”


    君心难测也不能猜测,但君王的举止还是能人人看见的。


    姜恒这里,秋雪只能算是半个情报人员。但类似于皇后处,从前的贵妃处,都是有专业情报网络。


    贡眉想了想:“俱上书房服侍的小太监话音,皇上斥责三阿哥实在颇多,对三阿哥的师傅也比对旁人的严。只是娘娘也知道,阿玛对儿子,少有和颜悦色的,多半是严的。”


    皇后琢磨的头疼。


    “虽说皇上早定了不立太子,只将看好能担储君之位的皇子姓名提前写了藏在正大光明匾后头。也是防诸皇子相争的意思。但……”


    但千百年来流传下来的储君之争,哪能是这么容易就消弭的。


    进了腊月里,不光嫔妃们等的心急。内务府和尚衣监都心急如焚。虽说上头的意思是,是要等开春了再行晋封妃嫔的册封礼,但吉服的制作不是这么容易的。尤其是贵妃和妃位的朝服朝冠,上头的活计格外细致,若想要不加班不加人就三个月做完是不可能的。


    慈宁宫中。


    太后再跟皇上敲定最后的名单。


    有这两位坐在南窗下的炕上,皇后这六宫之主都失去了上炕的权利,只好在下头的交椅上坐了,静听二位的最终安排。


    宫中所有嫔妃现在的位份、姓氏、入宫的年限以及子嗣(夭折的也记在后头,注明‘已夭’)都写在一张金粉纸上。


    太后甚至带上了老花镜,准备跟皇上最后确认一下。


    “齐妃……就仍旧这样吧。”太后想起皇上跟自己吐槽过得弘时举动,以及齐妃近来上蹿下跳的表现,不由托了托自己的金丝镜,直接跳过了这位。


    太后都怕提多了,齐妃得变成齐嫔过大年。


    皇后也松了口气。


    她不愿意要年氏这种贵妃,也不愿要齐妃这种满嘴都是儿子儿子,我生了长子的妃嫔升贵妃。


    这回她叫齐妃和熹妃给她搭把手,就发现齐妃处处要压着熹妃,凡是熹妃提出来的意见,齐妃总要拿出上峰的态度来点评一二挑剔一番。


    以至于熹妃后来都不太说话了,表示自己见识浅薄,一应听皇后娘娘吩咐,听齐妃姐姐高见。


    熹妃这种稳性子都难得阴阳了人一句,齐妃还没听出来,还点点对熹妃大方表示‘你之前只做过侍妾没做过侧福晋,当然不会当家,我会用自己的高见指导下你的’。


    皇后在上头看的心力交瘁。


    贵妃是心里明白的张狂和目中无人,齐妃则是不自知的高人一等。


    皇后很想问一问皇上:您从前宠爱李氏,之后宠爱年氏——这都是怎么回事呢,您就喜欢这一口吗?


    皇后的沉思被太后的声音拉了回来:“裕嫔升裕妃,皇后,你无异议吧。”


    之前太后跟皇上商讨的晋升初名单,连皇后也不知道,这会子听太后说起,连忙起身道:“皇上与皇额娘定夺,自然是妥的。臣妾素日看裕嫔也很好,性子大方。”


    心中却是一惊:如此,三个皇子的生母就都是妃位了。


    瞧皇上这意思,对三阿哥母子并不满意啊。


    再往下,皇后毫无意外听到太后点了信贵人的名。


    果然是晋升信嫔。这位其实是最没悬念的。


    之后除了郭氏升贵人外,新人里便没有人晋封了,太后又挑了两个年资最高的答应要进一下常在。


    这两个都是皇上十几岁在宫里就有的侍妾,跟着出宫又入宫的,终于混到了常在上。


    “哀家年纪大了精神不济。皇后看看有什么疏漏的吗?”皇后心道:您现在天天保养,看着精气神比我可好呢。


    太后又嘱咐皇后去安排内务府,皇后一一应了就告退出去。


    这里太后继续跟皇上说话。


    她先将荔枝干推给皇上:“这是今年新的腌法,尝尝看。”皇上刚要伸手,又听太后道:“哀家让她们混了枸橼汁和梅子汁腌的,并不是之前那样蜜水腌制的一味甜,如今是酸酸甜甜的了。”


    皇上的手又默默放下了。


    太后的口味真的跟信贵人很合,都爱些酸甜的东西,而且酸口不自知的还挺重。


    皇上这里想起姜恒来,太后又正好提起她来:“哀家原想着,要是赶着晋封前,信贵人能诊出喜脉来就更名正言顺双喜临门了。”


    太后提起孩子,让皇上不可避免又想起了弘时。


    糟心感瞬间爆棚。


    马上小年,弘时不知又听了老十还是谁的挑唆,又来给他敬爱的亲爱的念念不忘的八叔求情。


    倒不可能是老九挑唆的,因老九向皇上抗议说八哥身体不好不能冰天雪地去看坟,皇上非常感动于这份兄弟情,就让老九晚一日启程一并去看坟,顺便可以陪着他身体的不好的八哥——去坟边上心疼哥哥去吧。


    却不想弘时心里也很惦记亲和的八叔,跑来跟皇上说:“皇阿玛,听说八叔身子不好,景山皇陵那里缺医少药的,既然九叔也奉命去了,皇阿玛要不要把八叔好好接回来过小年吧。”


    ‘好好接回来’几个字,让皇上的血又飙到了头顶上。


    朕确定了,朕是上辈子,不对,上辈子朕已经过完了,必然是上上辈子,欠了这个儿子很大的恩情,以至于他连着两辈子要折磨朕。


    还好旁边十三爷在,及时劝住这个倒霉孩子:“弘时,廉亲王去给你皇玛法谒陵,是皇室子孙极大的荣耀,怎么能半途而废,岂不是孝道不全?”


    然后又哄着弘时快走:“你十四叔今日奉召回京了,你不如出京接你十四叔去。”


    弘时看起来真的很想接人,听说不能接八叔,顿时觉得接十四叔也行啊,于是痛快告退,挺胸抬头奉命出京接人去了。


    皇上指着他的背影,半晌才憋出来一句:“朕真是欠了他的。”


    皇上也很无语,他瞧得出这里的弘时,跟从前与老八勾结很深还不一样。也可能是这时候弘时年纪还小,才十四五岁,没有前世二十岁左右的时候的城府心机。总之皇上看着他,与其说是这儿子根子坏了,不如说是脑子坏了。


    皇上的无语都大于了愤怒。而且他这种不自知的笨笨孩,皇上倒不忍直接给他踢出皇室——孩子只要心不很坏,单是笨也罪不至此。


    于是多次想把弘时引上正道,然而发现自己跟这孩子完全说不通,像是隔了物种!


    十三爷就安慰皇上:“多少朝臣都叫八哥的‘亲善’给迷糊了去,他要着意笼络,倒也不能怪弘时识浅。”


    皇上想起自己对老八的安排,心里暗下决心:等老八离了这里,不会每日蛊惑,要是弘时还执迷不悟,就不要怪自己辣手整治弘时了。


    太后见提起子嗣来,皇上眉头深锁,不由道:“可是有什么烦难事?”


    皇上就决定先对太后暗示一下:别催了,自己子嗣缘分浅薄。


    第53章 见觉尔察氏


    太后份内服侍人口众多,而能入内殿时常跟随太后的人极少。


    方才太后与帝后二人商议的又是晋封嫔妃之事,于是屋内只有乌雅嬷嬷在一旁候着。


    这会子太后见皇上不喜欢酸甜的果脯,就让乌雅嬷嬷去拿椒盐的山核桃仁来给皇上吃。


    乌雅嬷嬷也退下后,皇上便道:“皇额娘还记得云嘉大师吗?”


    太后开始努力回忆:可见她老人家说是礼佛,还常请大师上师们来讲佛理,其实只喜欢听传奇故事——这不连回忆大师本人都费劲。


    从草原上回来那几日,太后还让姜恒替她重新汇编了一本名为高大上的《上师箴言录》,实则为《一千零一夜》的传奇故事本。有时候还脸不红心不跳跟内外命妇道:“哀家昨儿读佛家箴语读到二更天。”旁人就连忙捧场:太后果然虔诚!


    好在云嘉大师实在是高僧中的高僧,名人中的名人,太后终于还是想了起来。


    “是先帝爷封了他为广慈大国师,亲口赞他‘佛理通达若亲闻于佛祖座下’的那个云嘉大师吗?”


    皇上点头道是:“皇阿玛驾崩后,云嘉大师就出京云游去了,临走前还与朕道破过半幅天卦,只道朝廷这几年国运倒好,然朕的子嗣运上弱些。天意如此,皇额娘再无需为儿子子嗣事耿耿于怀,总是顺应天理罢了。”


    暂时给了亲娘一个理由的皇上,告退的很平静,觉得能过几年清静日子了,而被留下来的太后很烦恼。


    正好乌雅嬷嬷才剥完小山核桃回来呢,见皇上已经走了,就搁在太后跟前:“娘娘吃点吧。吉林将军进贡的小野山核桃,这样饱满的每年也只有数的几斤。”


    太后道:“还吃什么小核桃?哀家也要吃的下去。”见左近无人就索性道:“先帝爷也是的,当年非说皇上的性子喜怒不定,阴阴晴晴的不够稳重。叫他多看看什么佛道之言修身养性,皇上倒还认真信起来。”


    太后此时的感觉就是:死去的老公忽然开始攻击自己怎么办?


    小年前夕,妃嫔晋封名单正式出炉。


    宫中就像高考终于出分了一样,几家欢喜几家愁。


    永和宫的欢喜是那种终于尘埃落定的安心,并无多大惊喜。


    最惊喜的莫过于裕嫔,现在的裕妃处。


    这日正好下着雪,秋雪从外头回来,边站在炭盆旁烤手,边对姜恒道:“娘娘,咸福宫的喜气真是要翻了天去了!黄杨姐姐笑得脸都要僵掉了。”


    裕嫔升裕妃,郭氏升贵人,咸福宫真是人如宫名,咸有福气。


    晋封旨意下来,皇后处送了赏,其余各宫也要给裕妃这位新鲜出炉的妃位送贺礼。方才秋雪就是代表永和宫送礼去了。


    姜恒往外看去,只见外头大雪纷飞,阴沉雪天宛如黄昏。然而年节下的雪天一点儿也不显得凄凉,反而因无数的嫣红灯笼与各色灼然宫灯,显出一种厚实的热闹过年感。


    永和宫进进出出的宫女太监们,脸上都带着过年的快活忙碌笑容。


    秋雪烤过手后,又拿出一个大红绢布的荷包:“娘娘瞧这银子荷包鼓的,可见裕妃娘娘高兴。今日到永和宫去道喜的宫人,都有赏赐。”顿了顿:“裕妃娘娘和郭贵人都跟主子道同喜,说等天儿好了,就请主子去咸福宫作客。”


    这两日都是大雪,众嫔妃给皇后的晨昏定省都免了,也就不好到处乱窜彼此作客,也显得沉不住气似的。


    于是只是各处先按礼数送了礼道喜。


    姜恒点头,顺便开始列过年的计划表:“明儿过小年,皇后娘娘手下事儿最多,也早定了免请安的,晚上又是小年宴,不好说话。等后日咱们就去拜访裕妃娘娘。”


    裕妃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也很爱说话,姜恒每回跟她私下聊天,总能听到很多宫里生存隐藏规则。


    次日一早,永和宫就收到了敬事房送来的宫人。


    “奴才给信嫔娘娘道喜,娘娘大喜!”


    张玉柱身上的服制,原本是滚两道蓝边,到了腊月里,就换上了红色边儿,连棉坎肩上的龟背如意纹也是红色的纹路,看起来像一只包扎的很喜庆的大汤圆,也像一只缠了彩线的硕大巴西龟。


    原本新人入宫来皇上翻牌子数目太少,张玉柱生恐自己的位置坐不稳都愁瘦了的,有点从汤圆转型成条形年糕。


    可自打陈得宝伏法,张玉柱总揽住了敬事房的大权,就放松高兴起来,逐渐又把自个儿吃回了圆形。


    看着特别白胖喜庆。


    姜恒命人给张玉柱拿上过年荷包。张玉柱双手从秋雪手里接了:“年下各宫人手都不够用,娘娘新晋了嫔位,只怕要忙的大事小情更多,这不,奴才赶着给娘娘补送了新的宫人来。”


    他边说边让出身后的八个宫女,八个太监来。


    如今太后懿旨已下,晋封的嫔妃已经成为了既定事实。


    敬事房一向乖觉:这回并非宫中大封,而是超前提拔。能够混上这回晋封的,定然是皇上或者太后眼里记着的人。故而虽然年还没过,春日的册封礼更是还没影,但敬事房却兢兢业业先替各位晋封嫔妃把相应的服侍人口补齐。


    以张玉柱的机灵和周到,提前送人来,姜恒不意外,但张玉柱带来的人也太多了。嫔位不过比贵人多两个宫女,两个太监而已,数目变化并不多。最大的变化,其实在宫女的品级上头,如今姜恒可以挑一个宫女升为一等,管着永和宫所有宫人了。


    张玉柱白生生脸上只有两道眼睛弯出来的黑缝,像是黑芝麻汤圆漏了馅儿。“奴才特意多带了几个人来,请娘娘挑挑。”


    然后拍胸脯保证道:“这些人保管都是底细清白的,若有手脚不干净心思歪了的,娘娘只管找奴才!”


    然后回头环视了下这一批宫人:“虽则都是清白能干的人,可要在永和宫里服侍,还得合娘娘眼缘不是?”还特意道:“若这些都没有入娘娘眼的,您素日看着内务府各司各库有好的宫人,也只管吩咐奴才,就好调了来给您用。”


    张玉柱想着信嫔娘娘也入宫近一年了,与宫里各处都有了些往来,说不得就有相中的宫女太监。比如那个受陈得宝迫害的引桥,信嫔娘娘与她有渊源,要是想调她过来,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姜恒颔首,这就是升职后的好处了,比起当日只能接收内务府和敬事房塞进来的宫人,姜恒如今已经有了自主权,可以挑选宫人了。


    “你们有没有会认字会写字的?”经过近一年的扫盲班,如今永和宫的四个宫女,都已经会认基础的字,也会写些‘出’‘入’及数目等记账必需字。


    最要紧的是,她们都已经接受了姜恒的简笔画系统,凡是不会写的字,就画简笔画。姜恒见她们画的几只造办处送来的火锅都像模像样的,连五瓣梅花的样子都画了出来。


    张玉柱闻言,连忙代答道:“回娘娘,这几个宫女都会认会写粗浅的字儿——万岁爷吩咐了,娘娘这里素来有记账的例,况且从年后起,娘娘不但要管着永和宫上下,更要一并理着后头景阳宫的藏书处,拨来的宫女务必要会认字的才合用。”


    为了皇上这句吩咐,张玉柱甚至含泪少收了不少贿赂银钱——这宫里多少宫人想要挤进永和宫服侍,都拼命塞银子想走后门。然而有了皇上这句吩咐,会认字就成了一个很高门槛的硬性指标。


    张玉柱只好遗憾放弃些外快,只挑了几个会认字的宫女。


    姜恒不期皇上连这个都吩咐到了。


    她也没什么旁的要求了,就挑了两个看上去最顺眼的宫女并两个太监留下了。


    自此她永和宫的队伍变成了:六个宫女(一个一等,两个二等,三个三等),六个太监。若是再加上后头景阳宫,她就成为了手下拥有十几个人的组长。


    姜恒跨越时空,横向对比了一下,这要是放在事业单位体系里,嫔位应当是正科级了。


    在新的一年到来前,她给自己列了个五年计划,保五年争三年升上正处级(妃位)。


    过了小年没两天,姜恒就欣慰发现,张玉柱走这一趟后,整个永和宫的氛围更团结向上了。


    前日张玉柱来送人,表示宫里绝大部分宫人任由信嫔娘娘挑后,永和宫原本的宫人都不可避免紧张起来。哪怕是一直深得信任,如今已经是准一等宫女的秋雪也是一样的。


    他们是命好,一年前被分到这永和宫侍候信贵人,相当于直接一把购入涨停的原始股。如今在宫里行走,挂着永和宫里的腰牌,得到的笑都比旁的地方多几分。他们可不想被别人竞争上岗,被从永和宫挤出去,更不愿被新来的人比下去。


    尤其是听说这回新进来的宫人,都是皇上吩咐过,要会认字写字的,原本永和宫内的宫女太监们,上扫盲班的积极性一下子就暴涨起来。


    原本认字写字,是为了完成姜恒的任务,如今却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苦学起来:娘娘现已是嫔位,瞧娘娘的势头将来定会更往上走的,这宫里的人会越来越多,他们必得多做事更忠心机灵,才能在娘娘心里留下位置。


    而新进的人,自知比不得旧人的情分,则更是卯足了劲儿想要在信嫔眼里留下名字印象。


    一时整个永和宫的氛围充满了竞争感。


    姜恒觉得挺好,有竞争有动力。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的道理,总是对的,而且也很公平:我卷的目标是皇上这位终极领导,宫人们卷的目标是我。大家各司其职都有事儿干,共赴美好未来。


    果然,很快就有人发挥了小机灵鬼的本色,开始向姜恒贡献自己打听来的消息。


    这会子还能走张玉柱门路进永和宫的,总有两把刷子。


    姜恒收到了几条新的消息,比如没有晋封的齐妃娘娘心情极差,长春宫甚至当晚就送了一个‘犯错’的太监到安乐堂去。还有秋雪之前未曾打听到的,这次妃嫔晋封的由头,或许来自于八福晋当面怼了皇后娘娘。


    相当于永和宫的信息系统,进行了一次升级。


    对姜恒来说,新年宴席以及年下各种祭祀并不是什么为难事儿。


    她入宫来,后宫日常流程真是参加了不少了。


    但有一件事始终在她心上惦记着,那就是将要见到姜姮的生母觉尔察氏。


    京中内外命妇逢年过节都要入宫给太后皇后请安,但内、外命妇之间又有分别。


    内命妇,即各王府的福晋、侧福晋以及宗室的夫人们,都属于皇室自家人,太后皇后常会酌情留下几位说说话。但外命妇,即官员的母亲和妻室,一般都是按规矩进宫请安后,就跟着大溜儿出去了。


    姜恒入宫这大半年来,觉尔察氏作为一品诰命进宫拜贺过几回,但母女两个从来没有机会单独说句话,能遥遥看看对方的身影都罕有。


    唯有过年的时候不同。


    国人从古至今都是过年大于一切,什么事都是‘过了年再说’。甚至朝廷砍头,也没个年节下和正月里砍的,都会多拨牢饭养到出了正月再处决。


    按先帝爷的旧例,大年初一命妇们入宫给太后皇后请过安,主位以上的嫔妃,就能在自己宫里见一见家中女眷。


    虽说相见的亲眷数量不能超过三位,时间不能超过一个时辰。但这样短暂的时间对于宫中女子来说也是弥足珍贵。


    姜恒赶在小年前被晋封,正好赶上了见家人的末班车。


    觉尔察氏是真没想到,自己今年入宫就能见到女儿!


    观保出京后,觉尔察氏就在家中撑起一家子。


    满洲许多大家族一直还带着些草原上的风气,男人外出的时候,女人就要料理家里家外。故而觉尔察氏也知道些京中的官场变故,那官员真是一批批跟割麦子似的被皇上收割走。


    她一直关注的后宫更是如此:有两位新人嫔妃失去身份去种花不算,居然连贵妃都因事遭贬直降嫔位,怎么能不让人感慨君威浩大,君恩易逝。


    觉尔察氏当真像那些童话故事里,把女儿送到恶龙窝里去的父母一样担忧。


    这大半年,觉尔察氏想起女儿就胆战心惊。十三福晋常来走动安慰,只道信贵人颇得圣宠。


    十三福晋自觉是安慰,觉尔察氏却更害怕了:自家女儿的性格绵软,得宠了在宫里怕不是要被人嫉妒坑害了去。


    她原本只盼望女儿平安,没想到这么快升了主位。


    觉尔察氏便哪个儿媳妇也没带,就自己到永和宫准备跟女儿再交代交代。


    在看到星动仪、一世如意,芙蓉冻石鼎这些物件后,觉尔察氏就欣慰了。不为了东西珍贵,为的这些都带着养心殿的章子,是御赐之物。


    因是内务府的宫女引着进来的,觉尔察氏就先按规矩来:“给娘娘道喜,恭喜娘娘升了嫔位。”等下回见女儿,就是在前头正殿里了。


    秋霜给过红封,送走了引路的宫女,这宫里才剩下自己人。


    觉尔察氏不是那种迂腐的人,没了外人还要板着身份,一口一个娘娘,一口一个臣妇的恭敬生分。


    她很快就拉过姜恒的手:“好孩子,快让额娘瞧瞧。”


    亲切的话语,温柔眷恋的眼神,让姜恒一下子就放松下来。


    秋雪来上茶,姜恒就顺道给觉尔察氏说起她的宫女的名字。听到这些风霜雨雪的名字,觉尔察氏就点头:果然嘛,算命大师还是很灵的,这些名字旺女儿!


    秋雪秋霜顺着姜恒的介绍上来请安,觉尔察氏很快给出两个大荷包:“真是两个好姑娘。”


    两人有点懵:就听一个名字,夫人怎么这么高兴呢。


    果然女儿随额娘,都是和气大方的人。


    而觉尔察氏就像天下所有母亲一样,关心着女儿的生活,很快连声问着:“入宫来可受了什么委屈?皇上待你可好?太后娘娘待你可好?这后宫妃嫔可好相处吧?”


    姜恒升位份之快,足以回答前几个问题。


    觉尔察氏的重点也在最后一个问题上:在宫里得宠也是树敌,女人没有被旁的嫔妃欺负吧。


    姜恒笑眯眯:“额娘放心,我从来没跟人红过脸的。”


    旁边的秋雪:……怎么说呢,也没错。主子从来没跟人红过脸,贵妃娘娘跟主子红脸那就是她的问题了。


    关心过女儿,觉尔察氏记起了此番进宫第一要事,就是跟女儿建立一个沟通的或者说送钱的渠道。


    她曾经想过,这次入宫的时候多给女儿带点金银来,但外命妇入宫,连小丫鬟都不让带,行走坐卧都得听宫里人指引,能带多少金银?她就算把手臂上都套满了金镯子,再配两条金腰带也带不了多少的。


    而银票倒是好捎带,偏生又不实用。


    一来银票面额大,一出手就是一张银票,家底子再厚也禁不住这么个赏法还容易被人当成冤大头;二来这宫里银票流通不太畅,宫女们是没法出宫的,银票很多时候相当于一张纸,太监们有一部分倒是可以出宫,但都是奉旨出去办差,也不定有空去兑银子。


    没有实在的金银方便。


    还是建立个长久的运输系统才够。


    说起这事儿,觉尔察氏再次烦死了曾经的贵妃,如今的年嫔。


    都怪她当时协理六宫只手遮天的一句旨意,新人嫔妃都没法带自家的丫鬟入宫——否则的话,带家生子的丫鬟入宫,虽说丫鬟本人会入了内务府的宫女籍,但她家人还在府里,就是一条天然的通道。宫女跟家人在顺贞门见面的时候,就可以把金银递进来了。


    宫内宫外禁止夹带绝大部分东西,唯有金银不禁。只因妃嫔份例是孝庄太后时就定的规矩。老祖宗规矩轻易不动,但通货膨胀也是现实,只靠份例的妃嫔,可要过得紧巴巴。


    总不能宫里发的少,又不许人家娘家补贴吧。


    姜恒听额娘仍旧要给她塞钱进来,就道:“额娘,其实也不用。当时带进宫的钱加自个儿的份例,只要调停得当是够用的。便是有人情往来,也是有出有入,我都算着账呢,去岁贵人位份都没有不凑手的时候。”前世姜恒就用惯了记账app,早上买个茶叶蛋都不忘顺手记一下,所以对自己的开支心里很有数。


    收支算的非常精准,这一年贵人圆满毕业,还盈利不少。


    到了嫔位,应当会更加宽裕。


    “不用阿玛额娘想法给我送银子……”


    她还没说完,就被觉尔察氏斩钉截铁拒绝:“你这孩子,才当了半年家就说起大话来了。银子怎么能有一定够用的时候呢?有备无患才是好的!譬如咱们家里,进项虽然多,但保不齐哪一年下头的庄子遭了大天灾,入的银子少了,要是这一年家里再有嫁娶等大事骤然加了开支,若库里没有预备着的银子,岂不就要一时艰难起来?”


    “且你跟家里又不一样了,在外头急着用银子周转的法儿多了,你在宫里,一时短了向那里要去?难不成拿着你的头面去内务府当?”


    慈母之心拳拳,姜恒只垂首受教。


    母女两人的交流刚告一段落,觉尔察氏就端起茶喝了一口。


    而此时,秋雪却忽然上前,深福道:“夫人,奴婢有一事相求。奴婢家中有好几个兄姐弟妹,哥哥与弟弟都会些舞枪弄棒的粗事,姐妹的针线活跟奴婢一般,都是习自额娘,有几分火候。还请夫人提拔奴婢的家人,或是兄弟们做长随,或是姐妹们做个绣娘,但凭府上吩咐。”


    秋霜在一旁都傻了:夫人和娘娘在说正事呢,秋雪姐姐怎么忽然开始给自己家人谋事啦?秋雪姐姐不是这么没眼色的人啊。


    秋霜惊讶,却见夫人一点儿也不生气,连娘娘都是一脸了然。


    觉尔察氏笑道:“秋雪姑娘的家人,必是好的。你在宫中只管安心当差,外头的家人不必惦念。家里男儿郎的事儿,等老爷回来再去安排,姊妹的事儿,现就能办了。与府里定下绣工师傅的工契就是了,都是活契,不会入了府上的奴籍。”


    秋雪再福身:“奴婢一家子,都托主子和夫人的福了。”


    秋雪是个很灵的姑娘。她跟引桥的家境其实差不多:都是最寻常的包衣人家,年景不好的时候衣食都艰难。当然她的命比引桥好:她爹娘都是老实本分人,乖乖在旗下做些小本生意,谨慎糊口。虽说也跟这个时代的人一样,更看重儿子,但倒不至于把女儿直接论斤卖了,仍是力所能及照顾着的。


    只是秋雪家里人口多,上头有哥哥姐姐,下头有弟妹,五个孩子里,秋雪生在最中间,不可避免成为最不受重视的那一个。这就锻造了她从小就会揣摩人心和眼色的性情,也让她产生想要过好日子的渴望。


    于是新人入宫后,秋雪咬了咬牙,拿出攒了三四年的体己,寻了门路,从尚衣监脱出身来,想要从新人嫔妃这里博一个出路。


    好在她门路与运气并存,被分到了新人里位份最高的信贵人处。


    从那时候起,秋雪就兢兢业业开始做自己的宫女。


    如今信贵人已经成了信嫔,秋雪也成了宫里有名有姓的一等宫女。她很感激和很知足,也愿意长长久久呆在这永和宫里。


    宫女们见家人并不怎么难。


    秋雪这两回见到家人,就见额娘脸上笑容多了,拉着她道:“观保大人府上对咱们家照料颇多。逢年过节都会让家中管事送些过节银子来,说是偏劳你在宫中服侍贵人。”


    额娘因生过五个孩子,家中又不宽裕,操心的事儿多,四十岁的人,看起来比宫里那些五六十的太妃们都要沧桑很多。


    她有些粗糙的手紧紧抓着秋雪道:“姑娘,咱们是老实人家,做人要有良心。自打你进了永和宫,瞧着这些守门的公公们对你都客气了,也不至于跟额娘似的,一直对着针线熬坏了眼睛。如今不单你,咱们家里也受了都统大人府上许多恩典,你在宫里要好好当差。”


    秋雪就下定了决心,反正她是要长久跟着娘娘的。就主动让家人跟都统大人府上绑的更紧吧。


    据她所知,宫里许多嫔妃的宫人,尤其是皇子们的奶母,都会被妃嫔外头的母家给弄上卖身契。娘娘家有这个实力,却没有这样行事。


    秋雪非常敏锐地抓住了这个机会。


    对觉尔察氏来说,女儿身边的宫女,其家人当然要在密切关注之下。


    不是自家人也可以逐渐发展成自家人嘛,只要根子上的利益捆在一起,就比一家人还牢固。摁着人家的头强行签卖身契不是上策,何必让人怀怨。


    此时秋雪有这个心,主动介绍家里的兄弟姊妹,就可见忠心了。


    以后就可通过秋雪与家人来传递银子进宫。


    第54章 马车事故


    秋霜是在原地纳闷好一会儿,才想明白这件事的,不由感慨秋雪姐姐就是比自己强。


    她脑子飞速转了起来:自己的家人在顺贞门相见时,也曾提起娘娘母家有额外照拂。她也该叫爹娘多长些心思——秋霜是家里的长女,弟妹都还特别小不能顶用,秋霜决定开卷自己亲爹,弟弟妹妹还小,爹你就要自己努力自己上啊!


    若是她们家也想效力,想必夫人也不会拒绝的。毕竟只有秋雪姐姐一家子负责传递,频率低不说也容易一家子独大,加上自己家,两人间错开来想必更好。


    秋霜已经计划着把亲爹当成投名状交上去了。


    她跟秋雪身在事中,并没发现自个儿心态变化有多大:一年前的她们,只是不甘看不到头的平庸现状,试着冒下险,这才到了信贵人身边,到了永和宫。


    可不过短短不到一年的功夫,她们对姜恒就已经非常信任,信任到不光自己,更愿意主动把一家子绑在姜恒身上。


    她们自己未察觉,姜恒却是感觉到了。


    自己迅速升职,带来的各种显形隐形改变,绝不止份例上那种物质改变。整个永和宫的凝聚力更足了,姜恒很乐于看到这种变化。


    安排过运输流程,姜恒还不忘跟觉尔察氏多提了一句:“额娘,金银锞子也罢了,万不可带旁的东西进来。上回皇上发怒彻查后宫就有明令,再不许夹带私物入宫,如今顺贞门上查的极严。”


    觉尔察氏道:“你放心吧,额娘都省得,再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说过正事,觉尔察氏就跟女儿说起了家里事,让她放心。


    觉尔察氏告诉她:“万岁爷的旨意,你阿玛现到了两淮之地,继续料理那边的河道。家书有限,他写的也不多——便是写多了,我也不懂他那些公务上的事儿。横竖他听万岁爷的吩咐好好当差就是了。”


    然后又道:“想必宫里也都知道,十四爷已经奉召回京了。但有件事,只怕你不知道,我说与你听。十四爷回京后还曾让福晋亲自上咱们家的门道谢,说是这大半年你阿玛很是用心帮衬。原是分内之事,恂郡王如此郑重,倒是叫咱们家惶恐。你年节下在宫里见到十四福晋,莫忘记要主动跟福晋客气一二,言谈要谦和些。”


    觉尔察氏絮絮不止,可见是各种不放心,恨不得在一个时辰里,将一世的人情世故都嘱咐到女儿。


    姜恒一瞬间都有些恍惚,好像看到了自己的爸妈——他们就是这样,多大了都觉得她是幼崽。


    当时她离开老家去上班,爸妈还多次嘱咐她平时怎么热饭才更健康,晚上独居要记得反锁门检查煤气总阀,回去别忘了给同事分点家里这边特产的零食之类的话。好像她还是背着书包去上学,从爸妈手里领零用钱买零食跟同桌分享的小朋友。


    姜恒的眼泪不自觉就浸湿了眼睫。


    就在觉尔察氏这样熟悉的嘱咐声中,妃嫔们见家人的时辰到了,外头负责引路的宫女轻声叩门:“奴婢奉命送夫人出宫”。


    觉尔察氏起身很利索,不肯露出一点优柔犹豫的样子,免得让外头内务府引领的宫女见了她依依不舍,倒显得她不放心女儿在皇家似的(虽然确实很不放心):“娘娘一切保重。”


    姜恒跟着起身,将觉尔察氏送到门口。


    内务府的小宫女很机灵,知道妃嫔与家人告别,最是不舍伤感的,这时候决不能催促。她不但不催,还特意退了两步站到了门根儿,保持了一个听不见私房话的安全距离。


    觉尔察氏面上绷的再好,心里到底不舍,最后迅速抓着女儿的手摸了摸:“快回去吧,外头冷。”又忍着泪道:“你比在家时瘦了好些,可要好生保养。”


    姜恒也差点落泪。


    母亲就是这样,看自己的孩子那真是每次都比上回瘦,简直瘦成了闪电瘦成了黄花。


    其实姜恒隔三差五就会给自己量一下围度,她跟刚入宫的时候还完全一致。


    可在亲娘觉尔察氏眼里,女儿入宫必是吃了苦,看,人都要瘦没了。


    送走了觉尔察氏,姜恒这个大年初一过得还有点伤感。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母,在那个世界,自己肯定属于意外青年早逝。因是在公司里突发意外没了的,应当会有一大笔的工伤赔偿。家中也还有一个亲妹妹可以陪伴——当然,无论什么样的安慰,肯定都无法完全弥补父母的丧女之痛。


    但意外就是比明天先到来了,人唯有承受。


    她能够穿越到一本书中,在另一个时间线上继续以自己的意志存活着,已经极其幸运了。


    总要过好这一生才是。


    姜恒见过觉尔察氏后,勾起了关于亲情的伤感,但到底还有限。


    觉尔察氏就不同了,见女儿一回,只觉得心里跟刀割似的。如珠似玉捧大的一个姑娘,原是叫他们夫妻护的柔善不通世事的。结果这才进宫没转过年去,就成了这样仔细自立的一个人——不是说不好,这转变当然是好的,觉尔察氏见女儿变得有主见比谁都高兴,那颗心也放下了一半。


    但放心的同时却也心疼的要命。


    孩子们长大了无非是被摔打了,自己在外面经风经雨知道疼了,发现没有人哄着拍着,只好忍着泪自己爬起来,才不得不学会从此后小心着走路不敢再摔罢了。


    觉尔察氏在宫里从始至终忍住了,将这一个多时辰敷衍了过去。


    甚至出宫前在跟着内务府小宫女去拜见太后皇后时,格外八面玲珑,言谈非常合宜,表达了对两宫的恭敬以及他们府中乃至瓜尔佳氏一族,对皇室选她女儿入宫为嫔妃,今年又擢升主位的叩谢圣恩,万般感激。


    然而等出了宫门,终于上了自家马车离了紫禁城,觉尔察氏却用帕子捂着脸,痛痛快快哭了一场。


    什么鬼荣耀,女儿且在里头挣命哩!


    要是按着从先帝爷手里讨到的恩典,这会子女儿应当还在家待嫁——他们舍不得女儿出嫁,必要多留两年。宫中公主二十多岁才嫁的也有,以至于这些年京中许多都跟着嫁娶晚了,他们家自然也是打的这个算盘,闺中肯定比嫁了人舒服。


    要嫁也必是他们千挑万选的好姑爷,两家多走动,仍是常见闺女。


    如今全是泡影。


    觉尔察氏哭过一场,就让丫鬟拿出靶镜,她准备对着好补补粉,免得回到府里露出形容。


    谁知她刚打开粉盒,还没来得及用丝绵蘸粉,马车就剧烈的晃动了一下。


    训练有素的丫鬟都不免低呼出声,下意识上来护着觉尔察氏:“夫人小心。”


    好在马车只是晃动,并没有翻,人身安全无碍。只是觉尔察氏手里的一匣子轻粉全都飞了,落得她满头满脸都是。以至于整个人特别像过年时候待客果碟里头,那种外头洒了一层糖粉的大果仁子。


    正好那丫鬟的靶镜还捏着呢,此时觉尔察氏一眼看见镜中自己的样子,不由大怒,一边用帕子给自己掸粉,一边叫丫鬟出去训斥马车夫。


    丫鬟也忙探头出去斥问:“夫人可在里头!你们当差竟这样不小心!”要不是大年初一,好多不吉利的话不能出口,这个有几分泼辣的大丫鬟就要开骂了。


    “到底是什么缘故?”


    正月里预备着进宫的马车,可是府上的马车里的精锐。也早查看过多次,不能有什么破损和故障。甭管按观保现在总督的身份还是从前都统的官位,其夫人觉尔察氏都早赐了一品诰命,其乘坐入宫的马车是双马并行的,按说应当颇为稳当。


    觉尔察氏就怀疑马车夫趁着正月里偷吃了酒,这才赶坏了车。


    谁料着丫鬟一问,得知真相的觉尔察氏比以为车夫偷喝酒还要恼火:出了紫禁城没有二里地,纯纯天子脚下,竟然有人主动上来挤她的车,才导致她家车夫避让不及,所以险些翻车。


    “看清楚是哪一家了吗!”


    丫鬟又问了回来禀道:“是年家……三等公夫人的车制是四马并行的,故意撞过来,咱们府上的车就晃了一下。”


    觉尔察氏气过反而冷静下来。


    是了,今年年前,青陕总督年羹尧上书请求回京面圣,皇上批复了准。年总督便携夫人与两子回京,据说赶着年前才到的京城。


    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对年家是真的好,封年氏贵妃之位又给年家抬旗还不算,甚至给了年羹尧一个三等公的爵位,以告慰他苦守青海有功。


    那对年家真是恩宠滔天。


    今日觉尔察氏去永和宫之前,也在皇后宫中见到了年羹尧夫人。


    年夫人自然是想请见年嫔。然而皇后只道年嫔禁足,一时并未允准。


    觉尔察氏离开皇后宫中时,就见年夫人还坐在那里不肯走,显然要继续磨一磨皇后娘娘。


    当时觉尔察氏就觉得荒谬:之前贵妃是协理六宫的贵妃,今年可是刚犯了过失,还是宫内宫外私相传递物件的过失,年家为了避嫌,应当是皇后大方允许年夫人去见年嫔,她也不去才是。


    谁成想皇后这里都直说了不准,年夫人还一副我不走了的样子。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觉尔察氏可是听夫君说过年羹尧的嚣张,如今看来,其夫人也差不了多少。


    让觉尔察氏说:都是叫皇上惯坏了。


    听说皇上在王府的时候,就把年家当成了亲家似的,倒把正经姻亲乌拉那拉氏摆到一边去。登基后的一年,对年氏也是殊荣不断,不怪年家自视甚高,实在是皇上把他们抬得够高。


    觉尔察氏在宫里时,还在感慨年夫人的胆大,谁成想人家现在都马车冲她了。


    带着一肚子的火气回到府里,觉尔察氏也不先去梳洗,反而直接让人把轿子抬到了东上房,去给老太爷和老太太请安。


    她再怎么说起年家的跋扈,不如让老太爷亲自看看。


    人都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他们府上也是如此——观保能在四十多岁上,就做到这样的高官,出身也是少不了的。


    出生就是顶尖官二代,基本上是从读书起就在先帝爷跟前挂了名。


    老太爷曾经也是官至一品,做过封疆大吏的人。致仕之前老太爷是两广总督,正经管过海运通衢的。凡是荷兰人、英吉利等国来两广之地做海上生意,都少不得拜一拜他的码头。常与外国打交道,老太爷思想很是活泛。


    用他老人家的话说,他见过的外国人,比家里小孙子吃过的米还多。


    更是自诩永不震惊的:他可是见过各色金发碧眼的人,什么鹰钩鼻独眼甚至是钩子手的海盗都见过。


    老爷子表示,什么长相都不会让我吃惊。


    然而今儿老爷子就吃惊了:自家向来端庄大气,在人前从不失态的大儿媳妇,居然像个糖霜果子似的就进来了。


    老太爷的手甚至都没控制住一抖,上好的鼻烟壶都掉了,给他老人家心疼的够呛。


    好在老两口爱清静,这东上房里只有几个家中做惯了事的老仆服侍,不会多说话。


    “是娘娘在宫里有什么不妥吗?”老爷子直接发问。


    不应当啊,孙女入宫不足一年,今年还赶着年前就升了主位,岂不正是好时候?


    觉尔察氏也是叫年家撞出了真火,论官位,观保和年羹尧现在是平起平坐的总督好不好,年夫人的马车就这样撞上来?想来是知道瓜尔佳氏的女儿进宫后,她们娘娘就失了宠,甚至降了位份,就要迁怒兼物理上挤兑一下。


    年家忒目中无人!


    “娘娘在宫中一切都好,瞧着性子也比在家里长成了好些,可以独当一面了。”觉尔察氏是个利索人,不用长辈追问再羞答答说话,而是自己就跟个火筒似的,突突突将今日发生的事儿都说了,然后开始解释自己的意外。


    “不是儿媳不顾体面,而是如今官中细粉越做越好,落在脸上头发上除非用水仔细清洗,否则再是难掸扫掉的。若是回去沐浴更衣,只怕老太爷和老太太着急宫里的事儿,只好先来说一声。”


    好在是大冬天,带着兜帽进门,略微遮挡下脸容,下人也看不大见。


    听说年家张狂成这样的举动,老太爷连着哼了好几声。


    老太太白了他一眼:“观保不在家,你倒是说话拿主意啊,咱们家难道是好欺负的?不说个料理法子,倒哼上小曲儿了?便是唱一整折子戏也不作数!”


    “说什么,自作孽不可活,还有什么说的。等着瞧就知道了,年羹尧性情猖狂,对万岁爷收了他四川和甘肃的权柄去愤愤不平,却不想这几地原本就是皇上的又不是他的,轮到他委屈的什么似的?”


    “万岁爷本就在敲打他,他若是识趣好生呆在青海尽忠职守也罢了。谁料他自己就为自个儿抱不平,居然特意递了折子要回京‘请安’!这岂不是把官位看的比边关的安危还重?!”


    老太爷冷哼就没停过:“要是皇上不准他回来,命他死守青海倒也罢了,说明虽是圣心不满还要用他。可皇上偏偏直接准了他回京。呵呵,今年过完年,他能不能回去继续做总督还是两说呢!”


    他老人家眼光,与京中人不同。


    并不觉得皇上准了年羹尧回京,是对年家的宽容许年羹尧回京自辩,让他回京联络亲友替自己求情。


    只怕是要弃之不用了。


    大年初一的夜晚,宫中火树银花灯火璀璨,许多地方都有还未来得及洒扫了去的红色纸屑,将紫禁城妆点的热闹活泼了几分。


    并不比前世姜恒看到的灯节差。


    向来宫里大年三十除夕夜的大宴持续最久,必要跨了年去才算完。而大年初一各宫都很忙,白日是一歇不能歇。


    因而初一晚上,虽说太后慈宁宫的会客厅里继续摆后宫宴席,但自皇后起,各个都人倦力乏,喝过新年酒祝福过太后长命百岁,很快众人就散了。


    姜恒回到永和宫的时候,看到钟表的指针还不到八点。


    宫人们早都准备好了等着她回来。


    “发钱,发钱。”新部门第一年绩效很不错,还刚刚扩编了,这大年初一不发点压岁钱还像话吗?姜恒让秋雪将她早准备好的荷包都拿过来。


    秋雪带笑捧出了一只颇为沉重的藤条编的匣子,上头还系着红色丝带。


    宫人们齐聚一室,火光映着脸颊,都是红莹莹的,十分有过年的喜气,俱是期待地看着信嫔娘娘剪开红丝带,将一个个荷包取出来。


    之前就在永和宫的宫人是二十两银子的压岁银,新来的宫人则是十两。


    因这是升嫔位的第一个新年,姜恒特意拿了银子让内务府做了特殊形状的银锞子——一本银子打造的书本,和一只手指头长的银子打的毛笔。


    书与笔。


    姜恒就是想明白告诉他们:知识可以变现,盼着大家都继续用心学习起来。她本人是没准备以嫔位终老的,那身边宫人自然也不能以粗识文字,只会简陋记账为终点。


    如今永和宫扫盲班顺利结业,未来还有一系列小组学习计划等着他们呢。


    能到永和宫来的,用张玉柱的话说,都是有几分心气儿的机灵人,都迅速领会精神表示会团结一心努力学习继续上进。


    “昨儿还熬了夜,娘娘喝一碗热牛乳睡吧。”


    姜恒对秋雪点头,又不忘说一句:“别放糖了。”


    秋雪抿嘴笑:“奴婢记得,娘娘跟旁人都不一样,吃牛乳不爱酥油和白糖一起煮的甜腻。”


    姜恒无论前世还是今生,肚子里都不缺糖,就像很多兔朝居民一样,觉得外国点心好多都齁甜吃不下去,只有‘不是很甜’才是对甜点的高度认可。


    但古代人不一样,都不用说古代人,姜恒还记得爷爷奶奶那代,就还爱甜爱重油,实在是年轻时候肚子里缺油水狠了。


    宫人们也是。


    姜恒就将嫔位份例里的牛乳分开,她自己的一碗是单独煮,完全不放糖煮的,而另一份则是加了好几勺白糖煮成一大瓮甜牛奶。


    她一日顶多喝一碗牛奶,剩下的一大罐要是不做什么奶味点心也就都浪费了。


    都分着吃了不浪费东西多好。


    且宫人们年节下要跑腿的地方多,虽说穿着厚棉服,也是又冷又累,到了夜里人人都喝一碗甜牛奶,又香又甜都可以好好睡一觉。


    秋雪等人习惯了,倒是新来的几个很有些不可置信,宫女秋霞就拉着秋霜问道:“好姐姐,主子份例里的牛乳,就这么给了咱们?”


    秋霜点头:“往后你就知道了。咱们永和宫的规矩就是这样。娘娘给的,你安心接着用了。但万不能就仗着主子心善,自己生什么歪心思,私自挪用宫中物什,那主子也是再不宽恕的。”


    几个新人都连忙点头。


    新来的秋霞看牛乳上还结着一层奶皮,光滑如脂的一碗,虽有些咽口水,却想着要不要奉承上头的姐姐,于是要让给秋霜喝。


    秋霜笑道:“你快喝了吧。咱们都是经过内务府的,当时月例和好东西都要先孝敬嬷嬷和上头管着你的姑姑姐姐们,但咱们宫里,是不许随意欺压克扣旁人的。主子那里还有小本本呢。谁犯错谁有功,都记得清楚明白。”


    秋霞喝了一口后惊喜的发现,这牛乳除了香气满腔外,竟然还是甜的!


    加了糖牛乳还是白潋潋的颜色,可见主子放的不是便宜些的饴糖和红糖,而是最精细的白糖。


    秋霞珍惜地一小口一小口喝了,觉得浑身都热乎乎起来。


    在这大年初一的晚上,充满了对新一年的渴望与干劲。


    那种甜丝丝的感觉渗到心眼里去。


    姜恒喝牛奶是为了补钙和加强睡眠质量,本身是不怎么爱喝。


    且屋里炭火生的足,她更不愿意喝热牛奶,索性让秋雪将一碗牛奶端到外头去,将牛乳冻成了奶冰,再用砸核桃的小锤慢慢敲成小块来吃,正好压一压这屋里的火气。


    此时她边吃奶冰,边听秋雪说话。


    “今日年夫人在皇后娘娘那磨蹭了良久,到底没能去翊坤宫见到年嫔娘娘。听内务府带路的小宫女说,年夫人出宫的时候脸色可差了呢。”


    姜恒此时还只把这个当闲话听,并不知道自家额娘被愤怒的年夫人迁怒别车来着。


    “万岁爷虽只说了禁足,没有明说不许母家去探望,但谁会拧着万岁爷的意思去办啊。”


    两人说着说着就谈到了年家的爵位上。


    其实满洲老姓家里,有爵位的真的很多。


    因大清的爵位等级太多,共二十七级爵位,而且得爵还不是非常难,爵位就没那么稀罕。


    朝廷常有战事便可得爵,甚至不打仗,做文臣做的出色,也能不断赏爵位,如和珅原本是世袭的三等轻车都尉,后来就一路升到一等忠襄公,也没听说和中堂打过什么出类拔萃的仗,甚至还有输到尴尬,需要阿桂去救场的事迹。


    可见只要得皇上青眼,就可以连蹦十七级爵位,直奔满级一等公。


    如今观保身上也有爵位,府里挂的也不是什么都统或者是总督的匾额,就是按爵位挂子爵府。


    老太爷当年是三等伯爵,传到观保这里,就成了三等子爵,降了一大等。而经过观保这些年的努力,他成功把自己从三等子爵升到了一等子爵——估计等治河总督圆满完成任务,他就能把阿玛的伯爵位拿回来,将府里的匾额换回来。


    甚至说不定更上一层楼,不只是三等伯爵府,能得个二等甚至一等伯爵。


    反正观保年纪也不大,他是想继续奋斗下去,最好自己弄个侯爵甚至公爵的,子孙袭爵的时候又可以有空间下降了!


    今日觉尔察氏说起家长里短的时候,隐约也有这个意思:“原本想着,爵位是给儿子的,等你阿玛告老的时候,能得个伯爵位传给你哥哥就罢了,可如今,你阿玛想着你,也得多做些事儿。”


    还不等姜恒说,她就又道:“你放心,你阿玛是老成脾气不会冒进。他说了,一切望着怡亲王和张廷玉大人行。万岁爷最看重那两位,必是有缘故的。”


    姜恒当时就放心了:跟紧怡亲王步伐,那就稳了。


    她对自己的一品阿玛还是很有信心的。


    姜恒现在已经知晓了观保的升官履历,发现这位一品阿玛的升官速度比她在小学争取个班干部还快,真是泪目了。


    这个大年初一,虽说略有伤感,但总体来说,过得还不错。


    姜恒用一句话来辞旧岁迎新年,那就是:未来可期。


    第55章 迎神


    对宫内宫外很多人来说,这一年都还不错。


    但对年大总督,对整个年家来说,这个年过的很不怎么样。


    年前他上书请奏皇上过年能否入京请安。皇上批了个准,年羹尧就忙不迭回来了。


    他实在心焦:先失四川,后甘肃又被岳钟琪领走,他这个原本管辖势力范围最大的川陕总督,不,现在只能叫青陕总督了,简直是个笑话。


    甚至连暂时还属于他的陕西,其辖内事务都被奉命兼管山西的直隶总督李卫探头探脑的,至今李卫手里还捏着几个盐商不肯还给他呢——年羹尧派去直隶总督府交涉的亲信根本见不到李卫本人,问就是李总督下乡扶贫去了,根本不在衙门。


    要不是总督本人无诏擅离属地是大罪,年羹尧真想自己亲自过去把李卫揪出来打一顿。不过是个商人之子,买官入朝,侥幸被当今看在眼里得了势,还真就跟他人五人六起来。


    半年来种种意外事端导致年羹尧很不安心,极想要回京亲自探探皇上口风,也正好回京走一趟,将自家的姻亲和故交多联络起来。


    总不至于自己孤悬西北,对朝堂的变化不够敏感,让人坑害了都不知道。


    年羹尧总觉得,是李卫这种小人嫉妒他,又或者是岳钟琪等将领眼热他屁股底下的总督位置,所以在背后敲他闷棍,混淆圣听。


    年夫人从宫里回到三等公府时,只觉得府里看着依旧是富丽堂皇,却明显缺少了往年那种意气风发热闹煊赫的气势。


    他们夫妻往年大半是在青海或者甘肃外地过年的,今年少有的回京过年,按说这京中亲朋故旧多,应该更热闹才是,可这年过的却寥落,许多人不大敢上门走动。


    年羹尧是个心高气傲的人,如何受得了这种旁人的冷落畏惧,只在心中暗中记下这些人的名字:你们最好以后没有事儿求到我头上来!


    回京以来,年大总督的脸就没有放晴过,在自己院子里立了十来个草垛子,拼命射箭发泄郁闷。


    下人们都非必要不进门,免得不小心被当成兔子射了。


    年大总督武力值高,挽弓的力数也高,一旦被误伤,保管就没了命。


    连年夫人进自家正院,都先让小丫鬟尖声通报一下。哪怕提前通报了,年夫人进门的时候,还见夫君手里还拿着弓没放,草垛人上扎满了羽箭。


    见到夫人进门,年羹尧努力调整了一下表情,但嘴角也只是平平的,实在是翘不起来。


    他第一句话就开口问道:“见到宫中娘娘了吗?”


    听到这句话,年夫人心里就堵得慌:原来他们家提起在宫里的年氏,那是多么的骄傲自豪,挺胸抬头口口声声都是贵妃娘娘。贵妃两个字重若千钧,再是不能少说一次的。


    可如今都只能含糊称一声宫里娘娘。


    年夫人摇了摇头,把年羹尧也摇的心里也堵了起来。


    “年节下主位嫔妃见家人,这是先帝爷手里就有的三四十年的旧例了!你怎么没有见到娘娘?”年羹尧很是不满。


    年夫人叹气道:“任什么旧例也抵不过皇命呀。皇后咬死了咱们家娘娘被禁足了,不许出入。我舍下这张脸面在那磨了小一个时辰,都不中用!原想再说,偏生信贵……信嫔的生母已然看完女儿从永和宫回来上复皇后了,我怎么能把脸丢到她们家去,不好再说什么只好走了。”


    说起新鲜出炉的信嫔,年羹尧和年夫人脸色都从不太好,变成了很不好。


    贵妃原本一直是他们年家最大的依仗之一。


    可现在,这个依仗却没了。俱年夫人打听来的消息,都怪这个新鲜出炉的信嫔。


    且说年羹尧的夫人觉罗氏,如果从夫家来算是外命妇,但从她出身来说,是实打实的爱新觉罗宗室女,算是内命妇。


    对宫闱的消息,她当然灵通。


    自家小姑子忽然从贵妃变成了嫔,还被禁了足,回到京城的年夫人,当然是使出浑身解数来打听。


    虽说宫中对贵妃降位早有明判,年氏是因为有违宫规,从宫外传递夹带私物,才被降位惩处的。但年夫人可不信,依着皇上对年氏曾经的恩宠,这种母家递点东西去算什么过错?


    必是有人害了贵妃娘娘。


    然而甭管年夫人怎么打听,当夜之事,也只有帝后二人,并太医及苏培盛等人知道。他们也亲眼见了皇上的雷霆之怒,谁敢乱说话,谁敢说皇上差点被人打包送给宫女。


    年夫人打听不到这个真相,倒是打听出了这一年来的旁的宫闱消息。


    这不就知道了,新人入宫后,现任治河总督兼任镶白旗都统瓜尔佳观保的女儿,在宫里很是得宠,之前的贵妃恩宠也都黯然失色起来。


    又打听到,在这一批入宫不足年的新人里,皇上独封了这一个主位。


    最后还听说,贵妃被废除位份的当日,信嫔曾经搅和过贵妃(过去版)的生辰宴。


    零零散散消息汇聚到年家,那就是瓜尔佳氏夺了贵妃的恩宠还害的贵妃降位!


    这真是此仇不共戴天了。


    所以今日年夫人从宫里出来,心中愤懑不已,偏巧又隔着水晶帘看到了觉尔察氏的马车,就故意下令让马夫去别了一下——用自己的四头马车,去压了压人家的二头马车,见觉尔察氏的马车稳了下来没翻车,还有点遗憾。


    所以今日觉尔察氏变成大果仁子,属实是帮女儿背锅了。


    而姜恒,又是在为皇上背锅,毕竟皇上英明,对外是不可能直说自己三杯倒,差点被人捡走失身这件事的。


    听夫人提起信嫔,年羹尧对女人家的事儿不太懂,但对官场上的人物很熟悉,就开始点评观保。


    年羹尧也看不大起观保(年大总督看得上的人实在凤毛麟角):“他这个人,哪怕做着都统,也只是管些在旗人口的家常事儿,在军伍上本事平平。现如今也只能去河道上赚些辛苦功劳,算不上什么。”


    他搁下手里的弓箭,下人拿来厚袍子给他披上。


    “皇上跟娘娘数年的情分,便是有新宠一时也动摇不了的。且还有我的面子在里头,等我再写折子求见皇上,见到皇上后,代妹妹向皇上请罪就是了。”


    若是雍正帝能听到这句话,必要问问他:你的什么面子?九十二条大罪一命抵了,倒欠朕九十一条命的欠命人面子吗?


    年羹尧自不知道皇上连芯子都换了。他从头捋了一遍自家这些个举足轻重的官位以及这些年跟皇上的情分,觉得皇上生气是有小人言语构陷让皇上误解的关系,等他详细说说自己在青海的功劳,言明自己是如何辛苦才把青海守住的,皇上自然也就知道他的劳苦功高,雨过天晴了。


    到底皇上也好,大清的边关也好,都离不得他。


    然而年羹尧还没等来皇上的召见,就等来了另一桩堪称晴天霹雳的消息。


    “娘娘,奴婢们已经备好了四样新鲜果子,四样甜米糕,四样酒水、四样精菜,并全只的烧鹅一只,全须全尾的蒸鲤鱼一条。”


    姜恒边对着镜子梳妆边点头。


    秋雪口中这分量极大的菜单不是她今日的膳食,而是用来迎神的。


    今日是大年初四,宫里恭迎灶王爷。


    灶王爷可是要紧神灵,民以食为天,这位大神管灶头不说,还管着记录每个人的善行与罪孽上报天庭,属于绝对不能得罪的神仙之一了。


    中华大地自古以来神佛众多,香火竞争压力极大。能在正月里被人单独拿出一日来迎的神,绝对都是大牌。


    “今儿迎灶王,明儿迎财神,都得好好预备。”姜恒临出门前,还嘱咐在家看门的秋霜:“明儿记得把那只大金如意捧出来,正好迎财神。”盼明年有更多的如意并金银财宝。


    方才秋雪汇报的供神菜单,还只是永和宫自家简单的小迎。


    后宫中自有隆重的接神仪式。


    坤宁宫中早就设下了迎灶王爷的祭祀大典。甚至正殿里备的都并非香炉,而是一座大型焚池,可见贡奉香烛之盛,也可见灶王爷本神的咖位之大。


    皇后亲自捧盏,太后亲自执壶倒酒,满了一金杯,贡奉在案上。


    之后两宫带着妃嫔们庄重祭拜。殿内另有二十四个南府的乐师和乐女,奏演庄严奉神之音。


    姜恒看着这隆重场面,不由想起现代自家过年的时候,在灶台上给灶王爷盛出来的几道家常菜和饺子就算迎灶神了,真是完全不一样。


    但想来心到神知,姜恒也就着这隆重的仪式,盼望彼世的爸妈,身体健康。


    祭祀是一早就开始进行,故而等繁复流程走完后,也只到晌午十点钟。


    皇后就请示太后娘娘:“宫里今日演一整日的迎神戏,皇额娘可愿意去散一散?”


    太后摇头:“迎神戏都是最热闹的,哀家现在怕听热闹戏。倒是叫上方才南府的乐女,去慈宁宫给哀家清演些小曲儿,哀家和几位太妃们,还安静自在些。”


    皇后按太后的话吩咐了,然后带着诸嫔妃去看戏。


    嫔妃们就没什么自主选择权了,管你爱清净爱热闹,年节下展示后宫团结一心的团建活动必须要参加,还要把自己拾掇地得体完美的出席。


    姜恒的座位,从进宫起就是挨着裕妃的。


    那时耿氏还是裕嫔,同为嫔位的懋嫔入王府比她早,也生过两个女儿,虽说女儿都没留住,但耿氏敬她的资历,凡事都自觉自愿低懋嫔一等。


    所以就跟姜恒这有封号的头一位贵人常挨着坐。


    如今耿氏升了裕妃,懋嫔身子实在不好,冬天不能出门,于是裕妃又跟姜恒这个新晋嫔位挨着坐。


    两人相视一笑各自落座。


    宫中看戏都是一人一高方桌一交椅,距离不远不近,刚好是两个人能凑近一点说话,不至于听不清的距离。


    “你听说年家的事儿了吗?”


    这宫里的迎神戏,都是些歌颂神仙功德劝人多做善事的戏文,来来回回就那么几出。于是裕妃根本不想看戏,坐下就开始聊八卦。


    姜恒对年家的新闻也有所知,此时边看戏台子瞧新鲜边点头。


    年羹尧进京后,皇上一直未召见。甚至才过了大年初一,京中就传开了一个消息。


    现任苏州织造胡凤翚因罪解任革职,目前暂且羁押原府待审。


    这位胡凤翚,一年前从一位江南普通知县高升成苏州织造,升迁如飞。论履历,他升的是快,但他的出事之所以让京城上下都关注,却另有缘故。


    胡凤翚,是年羹尧的大妹夫,其正妻是曾经的贵妃的同胞亲姐。


    年羹尧请命进京,皇上准许,京中许多人都以为是皇上心软的表现,许年羹尧回京自辩。


    谁料年羹尧回来后,皇上一直未召见,这才大年初二啊,就明发圣旨给他妹夫抓了。


    “皇上这真是打脸啊。”


    织造这类官职,是有特殊含义的,绝不那么好动。正如先帝爷年间,曹寅做江宁织造一样,名为给皇帝做御服,实则是皇帝耳目。


    当地督抚都要小心不能得罪,属于官不大权很重的特殊官职。


    尤其是胡凤翚的背景摆在那里,之前在江南就是横着走。


    然而此次料理此案,江苏巡抚张楷毫不顾忌年家,直接羁押了胡凤翚,可见已经提前得了皇上的话了。


    且胡凤翚的罪证刚传到京中,皇上就连正月都不肯等,大年初二就下旨罢官彻查。甚至继任苏州织造高斌都已经当场就任了,可见圣心不可回转,胡凤翚是凉透了。


    这一出不可谓不快,不可谓不打脸。


    台上的戏越发热闹,裕妃为了跟姜恒说话,就不免倾身过来,靠的更近些。


    两人凑在一起说话,偏又让齐妃看见了,不由酸道:“唷,裕妃跟信嫔倒是亲近,可见是一并晋封的人了。”


    姜恒感觉齐妃看自己的眼神很幽怨,如同看一个发了誓但又违背了誓言的渣男一样。好像她没当上贵妃都是因为姜恒对不起她似的。


    姜恒面对齐妃的小眼神也很无语:这事儿你问你的好大儿,不要问我。


    据她新升级的永和宫情报系统得知:三阿哥弘时最近常跟十爷混在一起——三阿哥就住在阿哥所里,一言一行全都落在旁人眼里,姜恒这儿都能知道,她不信皇上不知道。


    齐妃的小眼神实在应该丢给自己儿子。


    初四宫里宫外迎灶神。


    年羹尧却觉得自己迎来了衰神。


    今年家里怎么这么倒霉催的呢。胡凤翚这个妹夫出事,年羹尧简直都不想出门了。话说人要脸树要皮,年羹尧是那种树人型,格外要脸皮,他只觉得火辣辣的。


    而且一母同胞的妹妹,从官太太忽然变成了阶下囚被羁押在府里,连年都没过去,年羹尧着实是很忧心。


    原本年羹尧进京后,听闻宫中动荡,主要是替二妹年嫔担忧且不忿。这会子胡家忽然遭难,年羹尧惊觉大妹妹更惨,简直担心不过来。


    两个妹夫发生冲突,一般做大舅子的当然要出面调停,但当其中一个妹夫是皇帝的时候,什么舅子都不好使。


    “老爷,你说咱们家今年是不是命犯太岁。”


    倒不是年夫人迷信,而是整个大环境都迷信。尤其是年节下,迎完这个神,迎那个仙的,神叨叨的气氛更是渲染到位了。


    年夫人不免道:“要不咱们去请个高僧来,做一点法事,也算是去去晦气。”


    年羹尧点头答应了:“京中走动的好上师,多半在各个王府间转。又以廉亲王素日最重佛事,你就给廉亲王福晋递个拜帖,请教一二吧。”


    年夫人点头道:“正是,廉亲王府是多年没有子嗣的,据说是诚信礼佛,府上才添了个独苗的一个阿哥。”


    佛脚是要抱的,然而京城到底是天子脚下,神佛暂时也插不上一脚来拯救年大总督。


    眼见大妹夫的罪证一条条被证实,传得沸沸扬扬的,年羹尧只得再次上书,请求面圣陈情。这次用词不比以往,他终于放低了身段求见皇上,罕见地用了‘战栗惶恐’‘祈盼龙颜天眷’等词。


    他觉得自己足够卑微了。


    皇上总要见一见他。


    然而皇上只道没空,仍是不见。


    姜恒怎么看怎么觉得皇上不像没空的。因皇上不但在外仍旧常召怡亲王恂郡王进宫说话,在内,甚至还有空到后宫转转。


    正月初六,皇上到永和宫来呆了半日。


    此时姜恒仍旧住在后殿中。


    这回宫中升职,只有她一人是跨越非主位到主位这个大段位的,也只有她一人需要搬家,由后殿搬到前头正殿去。


    只是晋封消息下来的时候已经是小年了,宫中向来年节中没有搬家的旧例。钦天监又奉皇上的命替她算过搬家的吉日,钦天监的回禀是信嫔乃三月里生辰,须得等生辰过了才好移动。


    姜恒也就不着急收拾,一切照旧先过年。


    年节下,皇上的衣裳也多采用亮色。


    今日他就穿了一件亮黄色的大氅,表面是特意做出来的丝丝缕缕垂珠毛,这是内务府今年上的新工艺,太后那也有一件银灰色的。姜恒觉得太后的银灰色还是蛮高级的,但皇上穿着这明黄色大氅……就特别像一只刚剥了皮的大芒果移动了进来似的。


    忍不住就笑了。


    皇上也莞尔:果然,朕来看她,朕心里舒服,她也高兴。


    姜恒上前亲手接过皇上的大氅,借此上手摸了摸这上头的垂珠毛,倒是非常柔软厚实,像是抱着一只硕大的长毛猫。


    只是男人的大氅又宽又厚,姜恒拿在手里的时候还坠了一下。


    皇上见了都怕闪着她的手腕,下意识伸手自己将衣裳拎了回来。苏培盛连忙趋身上前捧走了衣裳,皇上才对姜恒道:“冬日大氅厚实的很,不必你接着。”


    脱掉芒果似的大氅,皇上里头依旧穿着家常玄金两色的袍子,将一张脸衬的分外清冷庄重充满禁欲感。


    姜恒看着就极为养眼:黑金配色,永远的神。


    这份工作给眼睛的福利当真不差。


    皇上见书案上摊着自己见过的厚账本子,就走过去将手按在账簿上,下意识加起班来:“嫔位的份例,内务府都送来了吗?”


    听姜恒说着都送到了,皇上就将最新录的‘永和宫固定资产’看了一遍。内务府善体圣心,给永和宫送来的嫔位陈设,都是按照皇上素日的审美来的,皇上粗览了一遍还算满意。


    之后他略微闭目,眼前就出现永和宫正殿的房样子图来。皇上立体思维很强,很快就在脑中勾勒出永和宫正殿用这些陈设布置过后的样子,也想到了要多添些什么才更雅致大方。


    刚睁开眼要开口命人送东西过来,目光就落在姜恒发间的一只钗上。


    这是一支很寻常的单根圆头钗,但钗头并非宫中常见的花样,而是一只琉璃小狗。


    一看就知道是她找造办处打的——这只粉色的琉璃小狗,跟当日自己送给她的玻璃小狗样子一模一样,只是袖珍缩小版。


    于是皇上都到舌尖的安排转了个弯儿,只道:“永和宫正殿地方大,空着不像样子。等过了十五,内务府库房整完了年下各省的贡品,让苏培盛引你去瞧瞧。有什么喜欢的物件自己挑吧。”


    年轻姑娘家,说不定心里中意什么新奇玩意儿,由着她自个儿选。


    之后又说起:“你祖父当年做过两广总督,也管过广州十三行,怪道你素日也喜欢这些西洋之物。”又想起观保,大概是幼年随着阿玛在广州任上的关系,观保做事儿就没有一些京中八旗子弟常见的懒性儿,头脑也很灵活,更愿意接受新奇之事。


    比如这会考府,观保这在外当差的治河总督,学习起来甚至比京中许多官员还要灵敏。


    观保很快就习惯了会考府的审计制度,财务报表做的一次比一次好,非常体贴地给怡亲王的审核工作省事。


    皇上对此很满意。


    十三弟能少累点,当然是好的。


    因说起母家来,皇上又问起她大年初一见了额娘是否宽心,姜恒就当闲话顺道告诉皇上自己给宫女起名的缘故,正是额娘找了位‘得道高人’给她算了命。


    她只是随意拿来当个话题说。


    没想到皇上忽然起意道:“既如此,朕也给你算一卦。”


    姜恒:……夭寿了。


    皇上是个很看重命格的人,或者说,只要是封建社会的帝王,就没有不看重命格的。


    毕竟在成王之路上,很多事儿真不是努力就有结果的。


    就像刘秀同学打仗时天降陨石砸死敌人,燕王朱棣靖难时那三番两次相助他的突起之风,甚至雍正帝,他本身也不是正统的太子,往前推十年都没人想到他能登基。


    然而命运就是这么神奇,除了他们自身过硬的各人素质外,冥冥中终究有一股力量,命运的拨弄和巧合将他们最终推向了这至高的帝王之位。


    听说皇上要替她起一卦,姜恒还是有几分紧张的。


    苏培盛搬来一个看上去就十分古朴的根雕匣,初看这匣子像是遒劲苍怒的一段树根,直到皇上将她带到一个特定的角度,姜恒才看出来树根纹理是一只冲天而起的龙。


    “这是天生天养的形状,并非后天雕琢而成。”


    皇上亲手开了根雕匣,从里面取出一只花纹鲜明的龟壳。


    只见皇上将三枚古钱放入龟壳。


    姜恒在旁边看皇上满脸严肃认真的行卜。六次后,卦象已成。


    对这等高深玄学,姜恒是一点儿也不懂的。面对皇上推过来的卦象,只好迷茫。


    皇上眉眼间却都是难得鲜明的笑意,与她分说:“这是很好的一卦。”


    “含章可贞,或从王事,无成有终。”这正是性情柔好,长长久久陪在他身边的卦象。


    皇上很欣慰,示意她伸手,将三枚铜钱放在她的掌心。


    天命若此,可以有人一直陪着他了。


    第56章 移茶


    年羹尧回京,对京城位高权重的王公大臣来说,算不得顶尖大事。


    这会子年羹尧还远没有历史时间线上年大将军的派头,也没有可夸耀的平定青海之功,以至于功高震主,满朝官员只敢奉承,甚至武将见了面还要给他磕头的煊赫威望。


    他就是总督之一。


    而且大清的八个总督(偶尔会被拆分成九个、十个或者更多),也常轮换,京城里做过总督或者差不离官位的大臣不多,但也并不算极珍贵稀少。


    在《信妃录》里的年羹尧,原本交游广阔,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皇上肉眼可见地偏宠贵妃。


    于是在贵妃不是贵妃,明显失去圣恩后,京中许多王公贵族就将年家重要性下调了一档。年羹尧回京又如何,在圣心未明之前,不来往就是了。


    但也有人很重视年羹尧的回来,比如廉亲王。虽然远在景山看坟,也不妨碍他远观京中格局。觉得年羹尧很可以一用——用来给皇上添乱。


    再比如年羹尧本人,他也觉得自己特别重要。


    我这样驻守青海,保卫大清安宁的功劳,皇上居然晾着我大半月不见!他心中愈发不平。


    过了正月十五,皇上也未召见年羹尧。


    年羹尧等的心烦,索性还真搞了两场佛事去晦气。因用了廉亲王府荐的一位蒙古上师,年羹尧为表感谢,就送了些谢礼过去。


    原本年羹尧跟八爷关系很平淡,几乎无甚交际。


    可这回之后,廉亲王府很快上门求助来了,事情不大不小,却是廉亲王福晋亲自上门对年夫人说起的:“今年东北的好皮子到的比往年少一半,最好的又进奉了宫里。偏生我有些急用,年节下耽误不得。我们爷不在京中,叫我也难办。这不想着年夫人刚从青海回来,不知手里有无上好的皮子,可否匀给我们府上些?”


    这也算是搔到了年夫人的痒处:年羹尧所辖之地,并不是什么富饶鱼米之乡。对她来说,那里没有江南各色精致的绫罗绸缎胭脂水粉,且消息闭塞跟流行不搭边,以至于每回年夫人回京,都怕身上衣料不够新鲜,落后于帝都时尚圈。


    所以她只好因地制宜,多从青海等地弄些好皮草,也算是另一种不落人后了。偏生这回回京,年家遭遇人际滑铁卢,没什么人跟她来往,也没人欣赏她珍贵的毛皮大衣。


    这会子廉亲王府上门求助,年夫人心头那口气舒畅了不少,大方让出了一部分上等皮子。


    有这样的缘故,年羹尧很快就收到了廉亲王亲笔信函,表示了真诚感谢。甚至十爷还代表廉亲王亲自上了年家门一趟,表示:我八哥九哥都孝心满满在景山为皇阿玛守灵,家中有些琐事照顾不到,年总督是个成全人的好人啊,这份人情我们几个记下了。


    年羹尧作为好面子的人,觉得亲王府都上门求助并致谢,脸上很有光彩。


    而且在人人畏惧躲避他的时候,廉亲王府倒是不看人下菜碟,可见廉亲王的好名声不是空穴来风,果然为人谦和可亲。


    一来二去,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年家就跟廉亲王府等人走的近了起来。


    姜恒得知年家跟廉亲王府飞速亲近起来的时候,不由心里大为感叹:八爷真是会蛊,哪怕他真身不在京城都不耽误他远距离施法,这简直是大魔导师啊!手到擒来,没有他钓不到的人。


    就像人人都会爱她的草根系女主。支持八爷的官员名单,据说能列一长串子,现在年羹尧也顺利上了这个单子。


    年家跟廉亲王府走到一起的消息来源,是年节下宫里摆不完的流水戏和宴席。


    女人们凑在一起,边听戏边聊八卦,捎带就让姜恒听了不少外头的事儿。加上今年过年,她有晋封主位的喜事,来往永和宫的内外命妇就更多了,都要来过一过情面,也是巨大的情报源泉。


    其中十四福晋来的是最多的。


    十四福晋进宫本就多。只是原本十四爷跟在观保身边治河,总要避一点嫌疑,如今十四爷已经回京,皇上也有明示,不用他再回去‘监理’河道事。十四福晋反而更可以大大方方跟姜恒来往说话。


    不比十三福晋兆佳氏是个内秀的人,十四福晋是个标准外放型人格,自有一股说话做随性恣意不太在意小节的大气朗然——大概也是为了这个,跟十四爷才能夫妻和睦,夫妻俩都属于嘴上很要痛快的人。


    据说夫妻俩拌嘴也是这样,今日还吵到天崩地裂,甚至十三爷夫妻深夜还得手持过夜路引出府,亲自上门调停。明儿两人就又好了,一起没事儿人似的往京郊庄子上玩去了。


    姜恒在宫里少见这样大胆敢说话的爽快人,就很乐于听十四福晋说话。


    十四福晋口中抱怨起外头的事儿来,跟一挂子鞭炮一样,又响又快。


    “外头有些朝臣,也不知是吃了什么迷魂汤还是勾魂药了,现今儿是何年何月都忘了,还跟着廉亲王府起哄呢!前两个月皇上不是下旨叫那些欠朝廷钱粮的人,于年前还清嘛?”


    “偏就有些个要钱不要命的,就是不肯吐出来。这会子过了年了,皇上要按着之前的旨意从重治罪,那一起子人还抱团拦着。”


    她碰了姜恒一下:“那个跟怡亲王一起做总理事务大臣的马齐,你知道吧。”


    姜恒点头:“知道。”


    马齐于历史上可是个名人,熬了康雍乾三代皇帝,还曾经得过一块“永世翼戴”的匾额。而且他一家子都是出了名的大臣,亲爹米思翰是议政大臣,帮着康熙帝策划平三藩来着;兄弟马思喀做过康熙帝内务府总管大臣,还有一个兄弟李荣保则是会生孩子,女儿是乾隆的原配富察皇后,儿子就是大名鼎鼎傅恒。


    然而就这么赫赫扬扬的一家子,以马齐的出身眼界和官位,当年在康熙帝的一众皇子里还就看好廉亲王!康熙四十七年废太子之后,马齐就是带头举荐廉亲王当太子的大臣之一,这会子都到了雍正朝,马齐还会帮着八爷说话,跟他站在一个立场,请求皇上暂且宽恕欠国库钱粮的官员,再给他们一次机会。


    不得不说廉亲王之会蛊。


    这不,马齐一掺和进来,皇上也没给他什么好脸。


    总理事务大臣头衔?拿来吧你,别干了。


    皇上大手一挥,让马齐主管核准《先帝语录》去了,直接从宰相发配成了高级的校对。


    “你说说,他们是不是自找的?还以为这是先帝后几年那会子呢——拉帮结派装可怜求饶,皇上就心软暂时把亏空放过去。”


    十四福晋继续说些别的糊涂官员,姜恒却有些走神了。


    她在从历史回顾的方向看这些事。


    说不定马齐、阿灵阿等人,并不是完全被八爷蛊惑了,而是他们感到了力不从心。臣子的权利是越来越少的,康熙爷已经到了一种他说什么臣子们就没法违拗的程度。当今更添一层坚定改革吏治,完全不听劝说,甚至伤害了他们这些官僚权贵利益也在所不惜。


    八爷利用他们,他们说不得也在利用八爷,想一起抱团跟皇上杠一下,争取保住自己的利益。


    姜恒想:雍正帝这里就够好的了!只要你有用,比如说马齐,是从废太子起就带头举荐八爷的,就这因为为人勤谨,雍正帝最终还是用了他十年,马齐去世后,雍正帝还给了他很不错的谥号。可见只要能办事没有触碰到雍正的底线,还是可以混个善终的。


    等到了章宗,可就没有那么好说话了,乾隆帝在功绩上头有争议,但在做皇帝控制臣子的手腕上可是毫无争议的‘厉害’。


    那把臣子盘的,就跟那水核桃似的,全都滑溜了,谁都不敢在他跟前有点棱角杠一杠。


    想起乾隆,姜恒又想到了自己将来。


    这里的时间线已经完全打乱了,将来还会是四阿哥弘历登基,还会是乾隆帝吗?


    “信嫔娘娘,娘娘?”十四福晋的话把她拉回现在。


    姜恒也就回神:皇上才三十多岁,未来章宗目前还是六岁的小孩子,想退休生涯还是有点早了。


    倒是十四福晋说的眼前事更要紧一些。


    见姜恒愿意听,十四福晋就高高兴兴说下去,边善用金指甲套剥核桃仁边道:“大概是戳着他自己的痛处或是他手底下庇护的官员也不干净,连隆科多也跟着添乱请皇上再宽恕些时日。还拿皇上的舅舅款呢,我们爷最看不上隆科多拿自个儿当皇上正经舅舅——太后娘娘哪里冒出来这么一个哥哥?”


    姜恒点头:也是,这个时间上的大清,太后向着四爷,母子关系和睦,改变的不只有后宫,还有前朝朝政。


    隆科多是皇上养母孝懿仁皇后的弟弟。论起来是算皇上半个舅舅,但太后健在,他这个舅舅也就不怎么正经了。


    何况这里皇上提前十年登基,实在没那么多用到隆科多的地方。


    十四福晋痛痛快快把这些人数落了一遍。


    姜恒在心中拼凑这些消息:好嘛,八爷,隆科多、年羹尧、雍正朝前期被处置的有名人物,这不凑巧了一锅吗?


    自打知道皇上应当是从别的线上来的,知晓后世的雍正帝,姜恒就已经在替有些人点蜡了。


    没想到他们还成立了亲友团,亲自送了上来。


    真是耗子开会,讨论给猫修爪子了。


    只是……姜恒一直有一个疑惑。


    皇上都是走过一遍的人了,远在西北的年羹尧他都已经早安排好了,将他的手下都逐渐先情理了去。


    那怎么就在京城的八爷,屡屡做些小动作,甚至还勾着三阿哥一起,皇上却一直没有真正动过廉亲王,最多把他扔到景山去看坟呢?


    姜恒的疑惑在不久的将来,就得到了解答。


    刚出了正月,朝上就为一事辩了起来。


    如果说准噶尔是劲敌,是哪怕再来一回,雍正帝也绝不会小觑的对手。


    那么还有一个跟大清对线的国家,对雍正帝来说,则像是狗皮膏药一般,是那种实力不强,但黏糊糊的烦人。


    正是现在朝上正吵成一片的安南之事。


    年前云贵总督高其倬上了个折子,上奏安南侵占边境土地。


    再次看到熟悉的事件,皇上还是忍不住生气:南安实烦!


    作为大清的属国,安南当然不敢明目张胆来抢大清土地,而是混淆视听,行偷窃行为:大清跟安南原本是以一条叫做赌咒河的地方来划分边境。安南却故意把一条云南境内的小水沟私下改名叫赌咒河,然后坚称这才是边境,以此侵占了云南一百多里地并其中的两座铜矿。


    这种挖墙脚行为,直到年前新的云贵总督高其倬到任,要在当地扶助民生开采铜矿的时候才发现——什么什么,这块地居然都不属于我大云南了?


    立刻一道折子打到了皇上跟前。


    皇上看见就烦:前世这件事拖了足足四年,因安南一直反复横跳,大清一松口他就来偷地偷矿,一列兵要打他就认罪求饶,只道自己小国无识,请朝廷再原谅亿次。


    就这么拉拉扯扯。


    四年的时间,都够年羹尧平定青海,然后又把自己作死了。安南的事儿还一直拖着。


    这回皇上坚决不肯这么拖泥带水了。


    现任云贵总督高其倬是个很有能力的人,从康熙三十三年起各地为官,真是把南边大半个大清走了一遍。


    如今安南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很快就被高总督抓了个正着。


    别看高其倬这些年做官都是在云贵、两广等南方转悠,但人家祖籍辽宁铁岭,正宗东北银,一句话不服就是干,见安南这种鬼鬼祟祟占便宜的行为很是不爽,从年前就在给皇上上折子,请命代表大清去要回土地和矿产。


    皇上当即批准,表示别说土地和铜矿,一个铜子儿都不许安南摸了去。


    高其倬领圣命,高高兴兴带着云贵的驻兵去震慑。安南起初还不当回事,觉得不过几座铜矿,一百里不甚肥沃的土地,大清物华天宝幅员辽阔,难道还在乎这点穷乡僻壤,于是开始跟高其倬赖皮,表示我们就是不还,难道大清真会为了这点土地大军压境开战不成。


    扯皮扯得过了年,高其倬没了耐性,又一封折子上了京城,跟皇上表示,想暴打安南一顿。


    皇上又准了。


    然而就在高其倬兴致勃勃点兵的时候,安南也风闻了大清居然真的要收拾他,于是立刻滑跪,国王黎氏赶着派出一队使臣日夜兼程上京求饶,表示自个儿之前是猪油蒙了心才起意贪图大清的土地和铜矿,请求大皇帝饶恕。


    安南一个滑跪,朝上就为了这件事儿吵了起来。


    绝大多数人是‘此事算了派’,代表人物隆科多:“安南不过偏僻小国,且先帝爷五年时,还弃了前明的金印,接受了我大清的册书,这些年也一直在上贡。臣看了高其倬的折子,那一百余里地不过一二座铜矿,七八座村寨,粮田也不多——别说现在安南知道害怕要将土地交还,便是直接将这些贫瘠之地赏给他们又如何,这才是□□上国的气度。”


    主战派代表人物则是李卫。


    作为直隶总督拱卫京畿,李卫算是回京最频繁的封疆大吏了。这回回京正好赶上安南之事,听隆科多等人居然提议算了,不但不打安南,还要厚赏他们‘知错就改’的国王,李卫当即就挺身而出,极力反对。


    “从没听说将国家的土地赏出去当颜面的!皇上明见,安南胆敢擅敢边界之线,就是首鼠两端,可见不臣之心。若是这回轻纵了去,只怕他们将我朝的仁慈当成了软弱,以后与云南接壤的边境再难安定!”


    李卫出身比起隆科多是天上地下,但在朝上却就敢跟隆科多叫板。


    直接道:“大人安居京城,未曾与安南之人之国有所来往。我却是做过云南盐驿道,真真正正跟安南打过交道的!”


    “安南曾经也是前明的属国,前明强盛如成祖年间,他们便一动不敢动,只作顺从状,顺便以纳贡之名索要前朝各种厚赏。而前朝一旦落入衰微,他们就会立刻反咬,趁机抢人抢地,甚至勾结海上倭寇行凶作乱!数百年来,一直如此!”


    “可见安南国上下,是畏威而不怀德,结怨而不记恩。”


    “臣恳请皇上,此次重责安南,还云南边境一个清静。”于李卫看来,大清若是一片粮仓,那安南就是在外徘徊的一只硕鼠。虽然畏惧着粮仓中爪子锋利的大猫,却也时刻惦记着偷粮。


    隆科多被李卫当朝顶的下不来台,很是火大骂道:“一派胡言,跟撮尔小国斤斤计较,才是将祖宗的脸面都丢尽了!先帝当年对安南早有国策,便是厚待宽仁。”毕竟安南是前明的属国,康熙帝的宗旨,就是要做个比前明更宽厚的主国,让安南主动心悦诚服拜倒。


    李卫对此嗤之以鼻。


    两拨人在朝上激烈辩论后,一齐看向了御座上的皇上。


    这样的热闹的新闻,依旧是‘十四福晋转播频道’,告诉姜恒的。


    听了十四福晋说起隆科多的话,姜恒好生无语。真是崽卖爷田不心疼啊:什么叫不过一百多里地,赏给安南算了。那可都是我国的土地啊!


    好嘛,国力强盛的时候为体现颜面就赏地赏钱,国力衰微的时候就割地赔款,那就是横竖倒贴,活生生大怨种呗。


    姜恒觉得血压高了起来。


    于是连忙问十四福晋:“那皇上的意思呢?”


    十四福晋:“皇上最是圣明的,能听这话?皇上在朝上就直接道:国之境土,尺寸不可失,何况百里!朝廷马上就要派钦差跟着安南使臣回去,训斥安南,令他交还所有土地人口矿产,并再退出一百里去以作惩罚。若安南不肯驯服领罚,便叫高总督用兵强驯。”


    姜恒闻言很松了一口气:舒服了,听到这段话当真是舒服了。


    十四福晋对此事了解详细:“说起这与外国往来的钦差要员,派亲王是常有的事儿,我们爷很赞同李卫大人的话的,自个儿想往云南去给高总督压阵呢。”


    高其倬的指挥能力,加上大清的军事实力打安南,那是纯纯吊打。


    唯一的问题就是,云南实在是太远了,此时冬日传递消息又难,一路北上若遇风雪就会耽搁多日。


    安南行事,向来是狡猾而且反复,一会儿坚决不吐大清的土地,一会儿又哭唧唧滑跪说愿意交还。说不定朝廷一松口不打仗,他们又会溜过来占地。


    高其倬每次都要上折子请示皇上,必会贻误战机。


    最好的法子就是派一个亲王过去压阵,能够替高其倬负起这个领导责任。正如先帝爷时,他不方便自己上阵的时候,往往都是其兄亲王福全去压阵的,就是怕大将总要来回请示耽误时机。


    十四觉得自己太合适去了啊。


    于是这几日总往养心殿蹿,想去云南打仗教育安南,却都被皇上拒绝。


    十四福晋对姜恒道:“就是为了这事儿,我才不愿意在府里待着宁愿进宫来散心——我们爷那脾气,一不高兴了上蹿下跳的,府里的青石板都被他磨去了一层,我都被他念叨的头疼。”


    “听我们爷说,皇上正是嫌弃他脾气暴,不能应付弯弯绕的安南,让他且收着些,以后自有让他出力的时候。”十四福晋说起夫君得皇上看重,也很有些抬头挺胸的意思。


    “至于安南,皇上说另有安排。”


    就在一瞬间里,姜恒忽然就领悟了:廉亲王!她好像知道了,皇上为什么要一直留着廉亲王了!


    若皇上想要彻底从根子上制住安南,不战而屈人之兵,那廉亲王实在是不二人选。


    安南这种吃相难看的小赖皮级别,怎么能跟廉亲王这种茶艺大神相比。


    让廉亲王作为大清代表去与安南交涉,安南国王的皮被廉亲王剥了说不定他还在傻乐呢。


    廉亲王这株尊贵稀有级别茶树移居云南,也算是茶得其所了。


    果然,二月初六,在景山守灵的廉亲王奉诏回京。


    第57章 玄学的热情


    廉亲王奉召进宫的时候,面上依旧是如常平静带着点笑意,路上遇到的官员停下与他行礼,廉亲王也是一派谦冲柔和,让人顿感亲近。


    面上如沐春风,其实廉亲王心里也在打着小鼓。


    皇上怎么忽然把他从景山召了回来,是因为他远距离跟年家的来往吗?这是踩着皇上底线,以至于他要对自己动手了?


    廉亲王走的是乾清宫正门。


    苏培盛见他到了,忙迎上来:“王爷廊下稍候,万岁爷正在里头接见安南使臣呢。”


    廉亲王就如同尺量一般,非常精准站到门之东侧他常候见的位置。


    不一会儿,只见一个面色苍白满头大汗的安南正使,带着四个副使,堪称狼狈地逃离了乾清宫,显然被骂的失魂落魄的。


    廉亲王在担忧自身的安全里,仍旧不由生出一丝好笑和鄙夷来:安南好没眼色,想从当今皇上手里抠出土地和铜矿来,简直是做梦。死也不捡个好年份,搞事前不会打听打听啊,当今皇上是那种过年还忙着抄家催债的债王,户部的账都要精算到几分银子,还能把一百里地和铜矿白送你安南?


    他站在门边百无聊赖想事情——反正皇上不待见他,短时间内估计也不会召见,应当会把他扔在外头吹冷风。为此廉亲王进宫前,在里头穿了好几件厚绒衣,保证可以在寒风凛冽的冬日站一日也没问题。


    看着安南使臣走到正门高槛处还踉跄了一下的背影,廉亲王摇了摇头。


    虽说他现在正在拉着隆科多年羹尧一起搞事,想结党造势让皇上宽大处理欠债官员,但很多事上头,他是不赞同隆科多等人想法的。


    割地送人,呵,亏他想得出这馊主意。也亏他眼睛瞎,连南安的本质都看不清。


    佛祖割肉饲鹰也罢了,再没听说过人割肉饲鬣狗的,他们尝到肉味不会终止更不会感激,只会在旁打转伺机再咬两口肉。


    在安南事上,廉亲王心里还是站皇上的处置的。


    他正在漫无目的发散思维走神,就听见有人唤他:“廉亲王。”


    回神眼前就是苏培盛一张大脸,笑眯眯道:“万岁爷宣您见驾呢。”


    这么快?廉亲王一愣,随后才整了整衣裳入内见驾。


    皇上显然不把安南当回事,接见使臣穿的也是常日的玄金常服,龙纹都不甚显眼。


    但自有帝王气势万千,远胜无数华服。


    廉亲王见此情形都不免黯然。


    他们兄弟们都是大小通晓佛理的人,虽不至信,但也多少有些宿命的玄学感慨:终究他已是帝王,也坐稳了帝王之位。


    廉亲王穿着亲王服制上前行大礼:“臣拜见皇上。”


    皇上抬了抬眼:“景山之行如何。”


    廉亲王脸上是三分怀念皇考的追思,三分对皇上让他‘代祭’的荣耀,三分诚恳专注谢恩,以及一分恰到好处的阴阳怪气。


    “臣蒙圣恩殊荣,得以代祭景山,当真是臣的福气!再有皇上恩典,特许九弟前往相伴。兄弟于新岁夜追忆皇考当年教导,实是伤怀。”


    皇上看着廉亲王的几无瑕疵的表演,再想想刚刚安南使臣那种瞠目结舌结结巴巴的应答,带来的国王亲笔书信里那种掩饰不住的狡猾贪婪,甚至有些想笑。


    安南班门弄斧在这儿跟朕装可怜搞阳奉阴违——这方面他们能比得过老八?


    前世他甚至就想过,这种反复横跳的小国,其实交给老八这种外亲柔内算计的人再不好不过了。


    廉亲王听到皇上在上面一声冷笑,也就满足了:今日份气到老四的指标完成。


    皇上也没时间多看茶艺表演了,于是将手中的折子一搁,直接问道:“你远在景山,倒不忘跟年羹尧和隆科多来往。”


    廉亲王心里一沉:来了,果然是这事。


    面上却表现的更加诚惶诚恐和恭敬:“臣日夜敬上,便是跟隆科多与年羹尧多来往,也都是上遵圣意。皇上素来重用二人而多嫌弃臣愚笨,臣自然要与两位大人多加讨教,毕竟他们都是忠心于皇上的重臣。”


    忠心二字特意咬的重了些来□□上。


    这不是你最看重的臣子吗,这年羹尧还是你半个大舅子呢,怎么会这么容易被我撬走哦。你反思一下。


    皇上蹙眉:就算给老八安排了去处,看他这茶来茶去欠打的样子,皇上也很想治他一下这阴阳怪气的毛病。


    此世皇上视力极佳,一向观察力又好。


    很快就发现,老八的袖口有些不自然。


    廉亲王为怕皇上罚站于寒冬日,里头特意穿了好几层绒衣,虽说冬日朝服非常宽大,身上不显臃肿,但袖子可是窄袖。


    皇上看出他衣服袖口紧绷绷,很快明白:哦,这是穿了不少在里头,怕朕罚他雪天跪着吧。


    苏培盛努力缩在墙角:每回廉亲王面圣,他都努力缩小自己存在感,生怕因为呼吸而让皇上生气。


    “苏培盛!”此时皇上忽然开口叫他,把苏公公吓了个半死,连忙应声。


    只见皇上伸手解掉了自己脖颈处的毛领,然后吩咐道:“多生四个火盆进来,今日天冷。”瞥了一眼老八:“廉亲王素来又‘体弱’。就把火盆都放在他周围。”


    廉亲王:……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皇上也不忙着说安南事了,只是看起了从养心殿带到乾清宫的折子,心无旁骛办公,间或歇一下眼睛,抬眼看看老八额上挂着汗脸上通红的样子。


    不错,挺提神的。


    直到后来,皇上哪怕自己坐的远都开始觉得烤得慌了,才命苏培盛撤掉火盆。


    廉亲王的声音里终于多了一重咬牙的意味:“臣,叩谢皇上圣恩。”


    皇上掷笔,直接道:“朕就今日问你这一回,你是愿意去安南,为大清边地平稳做些事,还是执意要留在京城,跟年羹尧、隆科多等人捆成一起继续折腾。”


    廉亲王都惊呆了,一时无语,诧异看着皇上脱口而出:“让我去安南?”


    皇上颔首:“自然,你若是去,也只能孤身前去。良太妃留在京中,弘旺留在京中。且朕会一封密信送与高其倬,不会让你沾到半分兵权,若你有勾连当地绿营及将士的异动,他可代朕行事,铲除‘叛逆’。”


    廉亲王脸色也前所未有地严肃起来。


    正是因为皇上扣留了人质,又提前把丑话说在前头,八爷才确定了皇上说的是真的!他真的想让自己去安南做点事情。要是皇上许他一家子一并去云南,八爷才不敢呢,指不定路上就发生什么意外,廉亲王府‘不幸全部遇害’,正好给朝廷省出一个王府开支。


    可现在,皇上分明是真的想让他去震慑安南的。


    廉亲王不知怎的忽然心酸起来。


    原来,我还有另一条出路吗?


    他是个聪明人,如何看不出现在皇上帝位已稳,他们再折腾,能够颠倒乾坤的机会也极小。


    可廉亲王依旧在跟皇上抬杠,他也是没法子。


    就像是两个武力悬殊的人狭路相逢,廉亲王手里只有匕首,对方手里却有火、铳。他自知不敌,可他的性格决定了他不能放下所有的武器坐以待毙,直接把性命交到别人手里。


    可他心里也清楚,他总是会输的,或者说已经输了。


    将来他的下场不会好,所以廉亲王也很是矛盾。他又想不彻底激怒皇上,给弘旺和一府人留一条生路,却又想显示自己剩下的力量,不让皇上轻松将他碾碎,总要忌惮他一点。


    他觉得自己走在一条两边和终点都是绝路的路上。


    可现在,忽然又有一条路出现在眼前,廉亲王五味杂陈。


    而皇上见老八发呆这么久,不耐烦蹙眉催促道:“快选。朕还有事。”


    廉亲王第一回 在皇上跟前露出了之前做兄弟时候的锋芒,冷笑道:“皇上这话说的,臣还有的选择吗?皇上您都明示了,要办年羹尧和隆科多。我要是不答应去安南,今日能出的了这个门吗?”


    皇上颔首:“当然可以,你尽管可以出门,今日就去告诉隆科多年羹尧,朕对他们极不满,总要办他们。”


    廉亲王听皇上这么说,倒是生出种有人比我还倒霉的欣慰来:“怪不得去年十月,皇上给隆科多这个九门提督‘升了官’,让他交出了京中兵丁的调度权——至于自己非要请命回到京城的年羹尧,简直是自投罗网的笨熊。”


    皇上觉得老八不装的时候顺眼多了。大家都是明白人,直来直去把话说开,就赶紧各自去肝正事,不要耽误时间。


    对皇上来说,前一世内忧外患再艰难,到头来他都赢了。何况这回有备无患,而且母子亲厚,兄弟情深,十三十四都是他身边的左膀右臂。


    这要是输了,除非天降陨石砸中他。


    给老八个机会去安南,也是前世事前世尽,给今时人一个契机。


    顺带将老八等宗亲王爵和年羹尧隆科多这等机要大臣拆分开,不然一齐拿下他们耗损也大,何必呢,打来打去伤的是自家的元气。


    廉亲王最终选择了要往安南去。


    能有点意义的活着,谁愿意憋屈去死。


    在应下安南之行的时候,廉亲王甚至有种解脱的感觉。这些年的勾心斗角,兄弟相残内耗,或许终究是走到了尽头了。


    廉亲王将要作为钦差大臣将要出使安南一事,在朝上很是引起了一阵轩然风波。


    皇上这是重用啊,还是流放啊。连隆科多等人都看不明白了。


    果然是帝心不可测。


    不过好在皇上有意冷落安南使臣些日子,让安南国王多抓心挠肝一会儿,于是下旨是过了三月十五,廉亲王才率队出发。年羹尧和隆科多身在两府,想的却是一样的事儿:还好,还有时间跟廉亲王多交流一下。


    出了正月,又过完了二月二,宫中年节已完,姜恒要准备着搬家了。


    钦天监为她算出来的搬家日子,是三月初三,正是她生辰后的两天。


    但钦天监所说的‘迁动良辰吉日’,并不是挪动家具的日子,而是姜恒本人搬过去的日子。故而进了二月,内务府就已经开始紧锣密鼓给永和宫布置起正殿前院来,保证到了三月初三,信嫔娘娘只负责溜达过来,就算圆满完成搬家仪式。


    而这溜达,也不是随意溜达的。


    钦天监送了一套完整的路线攻略图来。


    比如那日姜恒走路要避开哪条回廊,穿的衣裳要避开哪种颜色,走位要避开哪个方向都在规划内。而姜恒必须经过的几个拐角处要放鲜花、盆景还是水瓮也都有讲究,甚至莲花瓮中要放几条鱼,什么颜色的鱼都不能错。


    可谓是将玄学和吉利这几个字贯彻到底了。


    而皇上在安排了安南事后,也转回来关心起她迁宫之事。


    且说皇上自打上回给她算出了‘含章可贞’的卦象来后,似乎勾起了他玄学的热情,很快又为她算了一卦今年的命数。


    姜恒托腮看着皇上认真推演,想起之前家乡有那种号称半仙的算术师傅,许多人相信他的灵验,排队去找他算卦的人开的车能从山顶排到半山腰。姜恒这种当地人反而望而却步懒得排队了。


    谁能想到,她连这种民间半仙的卦都没算上过,如今却有皇上隔三差五给她起一卦。


    命运也是很神奇了。


    而皇上算完后,知道她不通这个,索性连卦象都没跟她多说,只嘱咐了她注意事项:皇上观她这一年运势倒旺,但似乎到了年中,身上会有些不适。故而嘱咐她这年生辰不可煊耀,且生辰前十五日不能动火——不单是姜恒自己不能动火,整个永和宫都要忌煎炒忌明火。


    姜恒还未怎么样,秋雪就牢牢把这些话刻在了脑海里,非常严格地遵守皇命,到了日子就把宫里的小厨房上了锁,又把宫里所有的火盆炭炉都收了。


    宁愿整个永和宫上下都辛苦些,去隔壁南果房来回拎热水来用,也不在自家宫中生火。


    皇上还来检查过一回,见永和宫上下守着他的卦象,就表示了满意。


    姜恒:皇上,您在玄学的路上越走越远了。


    这也就是农历二月宫里的地龙烧的很足不会断,不然这条‘不能用明火’的忌讳算出来,姜恒就要怀疑下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了领导,被针对了要罚她挨冻。


    当然现在看来,皇上并不是为难她,而是笃信于自己的卦象。他甚至又给姜恒送了一箱皮子来,然后循循善诱道:“若是冷了就多穿点,过去这十五日就好了。”


    姜恒无奈收下皮草,天天在宫里把自己裹成小熊粽子。


    甚至为此事,她的生辰也不能在永和宫办宴席。


    皇后娘娘都听说了皇上口谕永和宫忌明火,于是特意对姜恒道:“按说,这是你封嫔位后第一回 过生日,该好生过一下的。”


    “只是万岁爷是真龙天子,经天子的手算出的便是天卦,必要遵循的。既你宫里不能动火,自然今年的生辰宴也办不得了。也罢,宫里嫔妃就都不去扰你,清清静静过一日也好,皇上必会去看你的。”


    姜恒应了,心中也道:永和宫小厨房都关门了,要是像贵妃娘娘那样大面积开席邀请宫中妃嫔,估计大家到了连口热茶都喝不上。


    而姜恒心里最要紧的事情,还不是没有火,而是能不能保住她的独栋永和宫。


    于是还没有搬到正殿,她就开始规划搬走后,整个空下来的后殿以及东西两厢房怎么办。


    她已经习惯了自己独住大平层,不愿意将来有人搬进来。


    但不说宫中传统的三年一选秀,只说明年过了年,就会有五个之前被耽搁在王府里的答应,要被接进紫禁城来了。


    姜恒不是不同情她们的命运。


    她们就像是一水儿浮萍似的,经过小选进宫,原以为老实当宫女熬出去完了。结果因有几分容貌身段(太后眼里的身段好,跟皇上眼里的身段好完全不是一回事),就被德妃娘娘挑了给当日的雍亲王当侍妾。


    要说刚进王府的时候,她们未必不觉得这是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可几年熬下来,也就彻底认清现状了,什么得宠不得宠的,人都快熬疯了熬没了好不好。


    最让人害怕的还不是吃苦,而是看不到头的苦和冷清。


    她们像是旧家具一样被遗忘在了雍亲王府。


    姜恒设身处地,就能想到她们得知自己明年就能进宫,会有多么的高兴。


    但同情是一回事,不想跟人同住就是另一回事了。


    姜恒准备想个法子,将后殿先用起来。


    她的想法很实际,也不瞒着秋雪。秋雪听了满口赞同:“娘娘说的有理,一个周答应就够让人怕的了。若是进来了难处的人,朝夕相对起来可够难受的。”经过了永和宫义务教育班,秋雪文化水平直线上升,说话还会有点文绉绉起来。


    秋雪就道:“最好的当然是娘娘自个儿有个孩子,甭管公主还是阿哥,都能自己养到六岁才送去阿哥所上书房呢。”这就占着六年的后殿了。


    姜恒看着秋雪期待的眼神,心道:你跟太后娘娘应该很有共同语言。


    “先不说这些没有影子的事儿。”姜恒挥手打断秋雪显然要冒出来的长篇大论,想让她喝补药养身子的劝说,直接道:“说点实际的吧。”


    秋雪萎靡不振起来。


    过了几息才缓过神来,走到书房里去捧了两大册物件档子来。


    “如今娘娘的东西越来越多,原本后殿的东厢房开了放东西就有些紧巴巴。且搬到正殿后,如今贵人份例里的桌椅器物,就都搁着没地方收,要不用了西厢房?”


    先占下东西厢房应该就没事了,毕竟后头正殿,答应位份也是住不得的。


    姜恒想了想却又摇头:“不过是些器物,内务府派几个小太监来,一天就腾出屋子来了。”


    她想到一事,跟秋雪说:“我想起小时候听过一个故事。”


    秋雪表示洗耳恭听。


    姜恒就开讲:“一个老人叫来三个儿子,说给你们一定的金钱,各自去买东西,谁能将房子填满,我就把金银都留给谁。”[1]


    “大儿子买了一车木柴,只堆满了小半间屋子,二儿子买了更便宜的稻草,堆满了半间。你猜三儿子买了什么,最终装满了一整座屋子?”


    秋雪想了半晌,还叫了秋霜一起来听故事猜谜,却都没想出什么比稻草还便宜的东西来。


    倒是秋露因为管着灯烛,忽然灵机一动道:“娘娘,点一只蜡烛,这亮儿就能装满屋子了。”


    姜恒意外的看着秋露,不错啊,居然能隔着时空猜到这种标准答案。为了这种跳出常规的思维,姜恒觉得就该发奖。


    秋露喜提小金狗一只,乐得她眉开眼笑的。


    秋雪最后还是一头雾水:“娘娘讲这个是为了……”


    “我的意思是,物质会消亡,精神是永存的。与其用很容易被搬走的东西来装填,不如用我的个人色彩充满整个永和宫。”


    秋雪秋霜:真的不明白,但不明觉厉。


    好在姜恒说完虚幻的理论后,立刻开始了实际的指导:“过了年后,引桥就从书库调到如意馆了是不是?”


    秋雪实在搞不懂主子天马行空的跳跃,怎么又到了引桥身上。


    但还是很快麻利回答:“是。”然后又道:“奴婢觉得,苏嬷嬷只怕还在考量引桥呢。”宫女在宫里,极少能接触到真正的男人,皇上又是可望不可即。


    但事情总有例外,这宫里还是有男人的,比如如意馆。


    宫廷画师是手艺人,正经的卖艺不卖身,没有为了给皇家作画愿意失去些‘重要部位’的男画师。


    苏嬷嬷把容貌好的引桥送到如意馆,既是一种考验,也是给她一条退路。


    苏嬷嬷早就在露出收徒之意的时候,就跟引桥说明白了:慎刑司掌司这个位置,看起来风光,为人所敬重畏惧,实则其中艰辛与难处实多。且若是留在宫里奔着这些主事嬷嬷的位置去,就注定一生不能成家,过不了什么相夫教子的生活。


    如意馆里有画师,有小学徒。一般都是太监管束做事,仅有的几个宫女位置,是预备着画师们要给太妃和妃嫔们作画的话,就需要宫女从中指引联络。


    这如意馆宫女的位置是很吃香的。


    很多宫女都想来这里工作,寻摸一下后路:将来出了宫,嫁个彼此早见过心中有意的宫廷画师也很不错啊。


    苏嬷嬷先将引桥送去系统读书,第二站就托关系把人送到如意馆,正是明示给引桥:你现在还有一步退路。


    若是在这里遇到个合心意的男人,大家师徒缘分就此了结好聚好散。


    到了二十五岁,你出宫嫁人就是了。


    引桥也明白准师傅的意思。


    但她对出宫嫁人,相夫教子一点儿不感兴趣。她心里没什么男人的位置,只有信贵人,现在又添了苏嬷嬷这位会为她打算的准师傅。


    这话也是扯远了。


    姜恒提起引桥,是让秋雪去如意馆寻她,要些西洋颜料来。


    算年份,这会子西方已经是后文艺复兴时期了。


    宫里也有几位西洋画师,有不少漂洋过海过来的写实派洋画。


    姜恒准备将永和宫后殿,打造成非常具有个人色彩的小花园。


    秋雪按着姜恒的单子,从如意馆领了许多西洋色粉颜料回来。


    听娘娘要整出个小花园来,她不由低头看着自己手里的颜料:“娘娘是要真花园,还是画的花园啊。”


    姜恒都听乐了:“花园当然是真花园。只是,总要皇上先同意吧。”


    毕竟之前没有哪个宫的围墙上都爬满了鲜花,搭起了不同寻常的花架子。


    秋霜在旁便道:“娘娘马上要过生辰了,皇上不早说了吗,因卦象的事儿这回永和宫不得设宴,是委屈了娘娘,您想要什么只管开口。”


    姜恒摇头:哪里能直接急赤白脸问领导要钱要资源呢,你得先做个项目立项申请书啊。


    第58章 忽悠人的本事


    姜恒为了更好的居住条件,正在兢兢业业开发新项目,每日沉迷于做预览效果图。


    恒春圃为此提供了大量的技术支持,总管柴云见永和宫总派人来问各色植株种植等事,索性拨了个年资老的宫人,专门到永和宫负责讲解。


    永和宫想多栽植株,要说有谁比姜恒更上心,那就是柴总管了。


    永和宫的大项目要是能定下来,就是他们恒春圃在皇上跟前出头露脸的机会。


    省的恒春圃都快变成专业报废嫔妃接收基地了——既然是废去的嫔妃才被发配到这儿,可见宫里公认恒春圃的工作是有苦又累的,这算是一种惩罚。


    于是柴总管也很想给自己部门揽点大买卖,改善一下生活质量。


    待姜恒终于将项目设计全图做完的时候,已经到了三月里。


    她翻看自己的最终效果图,不由可惜没有设备,不然还能整个ppt出来,保证项目报告让领导满意。


    姜恒为了大房子工作的时候,皇上也在为了他更大版图的大清而工作。


    上辈子被安南恶心了几年,皇上是个记仇的脾气,此事一直未忘。


    只是前世朝中兵力左支右绌,安南偷地的同年,青海在叛乱,之后两年因准噶尔事,大清还跟沙俄有过短兵交接,比起沙俄这样的庞然大国来,安南当然不算什么了。朝廷将绝大部分精力和兵力放到北边以后,南边无大军,安南才跳来跳去。


    皇上负手看着舆图:这一世却不一样了。


    他身后站着近来总主动求见的廉亲王。


    自从接了安南的大活后,廉亲王主动求见的次数多了很多,主要是为了请皇上更细致的划定他这位‘钦差亲王’的掌事范围。


    也想要更多的自主权,方便他行事,比如这会子他就在跟皇上谈条件:“臣不会也不敢碰云贵的兵权与财权,去了当地就是个空架子。但此事皇上知,高总督知,安南实在不能知。若是让他们探知到臣说话其实一点不顶用,臣怎么镇得住安南。”


    一句话:坐镇,坐镇,得有一定的体量坐在那里才能镇得住啊。


    皇上表示:放心,朕已经明示南安使臣,一切与安南交接之事,都是你这位廉亲王定夺,在任何外交场合,名义上,高其倬都要听你的安排。


    皇上的手落在放大版舆图上的云南境地,头也不回对廉亲王道:“在云南这块,你永远是空架子王,不会有实权的。”


    廉亲王郁闷而了然地应了一声:知道,我就是大清的工具人嘛。


    然而皇上下一句话话锋一转,却让廉亲王整个人都震动了。


    只见皇上将手挪到了用红线圈出的安南本国国土上:“但朕可以许诺你,你拿回的任何安南国土,你都可有布政使之权。”


    布政使!廉亲王当真是一个瞳孔地震。


    布政使主管一地的民生税赋,是当真有实权的。一地布政使基本就是最高官位,上头只有一位监管‘兵权与财权’的督抚。督抚还是中央特派去地方的,一般不会久驻。


    皇上这句话,相当于承诺他,你若是将南安本土拿下,拿下多少就许你管多少。


    不但如此,皇上还给他另画了个饼:“安南自古以来只是属国,要想将它彻底变成大清的一块属地,只靠划定一个名义上的边界线,而其中百姓不肯顺服认同,依旧没用。”


    顿了顿:“你若是能顺利拿下安南,朕可以考虑将老九送过去给你帮几年忙。”


    让两地百姓融合的最好办法,就是经济往来。


    老九很会做生意,皇上还记得前世他把老九发配到青海去了。而作为被发配的亲王,老九居然在那里干起了买卖,干的还风生水起的,不得不说是一种天赋。


    论起来,他们兄弟们确实各有特长,老九的特长就是挣钱。


    准确一点说,是挣黑钱。


    老九有个不太好的奸商行为,就是喜欢干无本买卖:利用自己皇子的身份,或是敲诈勒索,或是收取保护费,或是强行要参一股子生意,总之是野性经营,做生意的本金都不肯自己出。人家是做小本生意,他是擅做无本生意,赚钱又快路子又野。


    看他素习性子,皇上觉得,到时候让他去安南黑吃黑,吞并当地的地头蛇们就很合适。


    廉亲王震动过后,嘴角都忍不住翘起来了。努力平了平才道:“臣明白了。”


    可笑隆科多他们还自诩上国大度,想要将土地直接送给安南,以为皇上会赞同他们的‘气度’之说,为了将来史书留名而行此事。却不知道,皇上根本连安南本土都没想给黎氏留下。


    这就是安南不惹事也罢也不好主动明抢,但安南若要招惹大清,那可就有由头了,什么防守?进攻就是最好的防守,马上家给你拆了!


    廉亲王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在怀疑:皇上特意把李卫这种对安南很警惕的人从云南调走,另安排了糊涂官员过去,直到年前才派高其倬去做总督顺便‘开采铜矿’,发现了安南的不法占地之事——是不是一开始就钓鱼执法。


    他甚至微微遗憾起来:可惜他跟皇上关系不好,这种事他就是问了,皇上也不会如实告诉他的。


    居然有点羡慕十三呢。


    收起了复杂的心情后,廉亲王当场就愉快决定了:不错,既然皇上有这样大方的承诺,那还犹豫什么,撸起袖子加油干活吧——没抢到大清的皇位,就去抢个安南王的位置来坐坐。


    廉亲王就是廉亲王,当年出身那样低微,找到机会也要全力一搏,差点博到皇位。


    此时也是一样。


    既然决定了他将来的路是去安南,从此负责镇压边陲安南等反复横跳的小国。那他也很果断麻利——京中这些为他造势的人脉,许多已经没用了,甚至这些人要是在皇上跟前替他‘抱不平’可能还要扯他的后腿。


    于是八爷就像一只壮士断腕的八爪鱼,在自由跑路前,准备先切切爪。


    切爪不能白切,廉亲王还想借此含而不露向皇上表达一点服软的意思:谢谢你放了我一回,终究没有像圈待屠宰的猪羊一样把我永远圈禁在京中,而是给了我一个异国施展的机会。那我也愿意为皇上你出点力气。


    廉亲王的服软,是献上了一场舆论的翻转,大魔导师出手给皇上卸去了不少舆论的压力。


    他造势的本事确实无人能及。


    他先是忽悠年羹尧去了。


    年羹尧其实很替廉亲王鸣不平,见廉亲王登门拜访,还道:“皇上怎的让王爷去那等恶瘴之地,莫不是故意欺压?我倒是愿意为王爷向皇上求情。”


    年羹尧说的挺真心实意,因在这个年代的大清,云南可不是什么人人向往的旅游胜地,而是艰苦之地。司马迁都说过:“南方脾湿,丈夫早夭。”尤其云南又是出了名的山林多,毒瘴多虫蚁多。


    廉亲王闻言叹息道:“只怕你去求情也不顶用。”


    年羹尧脸色阴沉:“是啊,皇上偏信李卫等小人言语,便是我去求情也未必听得。唉,今日是王爷去云南,明儿说不定就是我被扔到哪个荒山野岭去了。”年羹尧替自己委屈了起来。


    廉亲王趁势就开始忽悠他:“年总督,皇上待你还是不同的,当然也是你有本事,青海除了你还有谁能守住?要皇上真的对你狠心,现在云南乱着,何不让你出马,倒是把我这种不通军务的塞了去填这个窟窿眼。可见皇上还是心疼你,也是留着要重用你的。”


    年羹尧被廉亲王一番话说的入了心坎,脸上阴转晴,心中暗道:果然,皇上这会子冷落我又能怎么样,以后青海一旦出事,还不是得用我?哼,那时候我可不是这么好说话的!


    内心傲娇完毕,年羹尧又觉得没本事保住自己的廉亲王实惨,就问道:“那我能替王爷做点什么?”想起廉亲王福晋跟自家夫人的亲密来往,年羹尧拍胸脯道:“王爷放心,我家夫人必会多照看王爷府中的。”


    八爷笑得非常柔和:“府中是要你多照料,但还有一事想请你帮忙。”


    “我此番去安南之事已经定下,圣意如此不可违背,更不能含怨。若是让皇上知道我心中不满,只怕会为难我的家人。所以托你一事,素日年总督与相熟的官员来往,可多宣扬下皇上待我的仁德,让我出去办差跟待亲兄弟恂郡王一样。”


    “到底我额娘和儿子都在京中,先跟皇上服了软,才能保住他们,将来才能回来不是?”


    年羹尧果然乖乖按他说的办。


    年羹尧这种新上了廉亲王府船的人,都能被他忽悠走,何况旁人。


    像老九老十更是坚决服从廉亲王的指挥,从这时候起,满口都是皇上的好话,说皇上让廉亲王去安南,就是重用,就是待兄弟好,正如十四爷这个亲兄弟不也得去河堤上挖土吗?


    一时间舆论翻转。


    朝中原本同情廉亲王的人,原本暗暗说皇上‘逼凌兄弟’的人,都渐渐转了口风。


    把皇上说成了个最能提拔兄弟的明君。


    雍正帝倒是无语起来。两世过后,他发现人的嘴就是这样,黑白任由人随意描述颠倒罢了。


    但史册公正,到底是过在当世,功在千秋,还是一事无成的帝王,史书终究会给他评价的。


    他还记得朝臣最后给他议的谥号是宪宗。谥法曰:‘创制垂法、刑政四方’为宪,他深信自己没有辜负这个字。


    且说隆科多、年羹尧等人,把廉亲王当成好队友,觉得是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然而对廉亲王来说,既然是队友,就要互相帮助不是?于是他带着儒雅亲和的表情,非常利落的卖了队友们,拿着卖队友的钱给自己回了点血。


    回血效果还不错。


    三月初,皇上就又召见了廉亲王一回,表示:“南方湿热,你也是自幼长在京城的,未必习惯,自己挑个大夫带走。再有,府中福晋和侍妾,谁愿意跟着你伺候,也可带走一个。”


    这是第一回 ,兄弟两人面对面说话,一个没有名为施恩实为打压,一个没有含刺儿而是干脆真正的道谢。


    经此一事,廉亲王是初步觉得:皇上人也不错,只要你给他办事(真心实意办事),他就给你好处。


    要不是时间紧迫,廉亲王真想再找点人卖一下。


    但他还是按照事情的轻重缓急,放下卖人的私活,认真研究起了安南的情况。


    而出发的时候,八福晋坚决要跟着八爷走。


    八爷原本是不同意的,只道:“府里还有弘旺。”至于良太妃,不是八爷忘了额娘,而是就算八福晋在京中也不顶用,良太妃受的是太后的管。


    八福晋直接道:“爷知道的,那不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自有亲娘,府里也有老成人能看着。我就要跟爷走。”


    这话明说出来,是坦白的嫡母不愿意管庶子,按说是很不贤良的。但八福晋就这么说了。


    贤良淑德是做给外人看的。他们夫妻生死绑在一起才是实在的。


    八爷最终也就答应了。


    出京的路上,八爷和八福晋看到了耕牛,八爷就感慨:“我现在就像耕牛,去替皇上开垦荒地去了。”


    廉亲王福晋却是一笑:“王爷心里也高兴着吧——做耕牛比做那种披红挂彩要宰了祭祀的牛强。”


    廉亲王叩窗而笑:“知我者,福晋也。”


    福晋确实是廉亲王的知己。在她看来,之前这所谓的亲王位,只不过是杀头前给顿好的。


    他们一家子就是祭天用的牛。


    可现在不同了,皇上居然放了他们走,虽说是去最偏荒的地方,虽是要跟异族小国打交道,虽说亲人都被留在了京城里头,但他们到底是走了。


    到底是能去做点事情,去一片陌生的天地,离开这京城里朝不保夕的日子。


    皇上到底是抬了手。八福晋听八爷剖析过,这会子还留在京城的年羹尧才是真的危了。


    对此八福晋也只是笑道:“无所谓,我还记得呢,年羹尧目中无人,当年煊赫之际对爷也不如何客气,也就今年寥落了,才跟王爷走动起来。”


    其实她上门演戏求助年家也挺憋屈的。毕竟年夫人也是那种骄纵无人的脾气,刚出紫禁城就敢指使下人去撞旁人的马车,就可见为人如何了。八福晋不得不跟她斡旋也不是很痛快。


    八爷莞尔:“除了先帝爷,年羹尧对谁都没有很客气。”


    他并不称呼先帝为皇考或是皇阿玛,那个男人当着所有朝臣,明谕天下瞧不起他‘辛者库贱婢所出之子’的身份,让他如鲠在喉片刻未忘。


    嫌弃他的额娘是辛者库贱婢,你不还是去宠幸了,在八阿哥心里,从不怪额娘出身低微,反而恨这种无法抵挡美色,却又看不起自己女人的君父。


    那个紫禁城里,有太多他不好的回忆。


    走了也好。


    让他去会会安南国王。


    第59章 泥塑偶像


    “她最后挑了些什么?”


    苏培盛忙将他准备好的小册子奉给皇上。


    前些日子皇上忙着安南的事儿,只有信嫔生辰去了永和宫半日,信嫔移宫后又去永和宫正殿看了一趟,之后再没空进后宫。


    但就去永和宫正殿那一回,皇上就觉得还是有些空落,需得多些布置才能住的舒服。


    于是皇上就按之前提过的,让苏培盛引着姜恒自己上库房去挑,还额外多嘱咐了一句:“让她先往十三库去挑。”


    十三库是简称,乃‘广州十三行贡品集库’。


    历年来广州十三行的贡品,因多是西洋货,诸如钟表、大型地球仪、赫歇尔式望远镜等都需要专人养护,所以是单独一个库房的。


    苏培盛领命而去,心道:皇上您也不说个上限,也不怕信嫔娘娘都给您抬走了。


    姜恒到了十三库,确实像是老鼠掉进了米缸。


    她熟悉的大型地球仪(不过底座是她前世熟悉但拥有量很少的纯金),熟悉的望远镜,甚至还有她熟悉的沙发乃至转椅。


    姜恒第一件就选了一套精致的转椅,终于可以不拖着椅子,而是滑着走了。


    之后又选了好几样,都是相较宫中器物方便许多的日常用品——皇上人忙政事多,只怕都没空细细逛这十三库,对西洋物件的了解,肯定也远不如她这个来自中西方交融甚多的现代人。


    她想从日常打动一下皇上:别光看安南,也看看遥远的海外吧。


    这会子朝廷还没怎么禁海,整个东边海岸线从南到北,有广州、宁波、云台、胶州等几十个允许外国商船使臣往来的港口。


    在她印象里,是到乾隆二十几年,才关了所有江浙等地的关口,只留下广州。之后再开关,却就是强行被人轰开了门,从此这片土地迎来了漫长的自海上而来的梦魇时期。


    “沙发转椅?”皇上打开苏培盛递上来的册子,第一眼就看到了自己不熟悉的东西。


    这沙发二字也是外国话翻译过来的,对皇上来讲很陌生。


    于是他也不往下看了,合上册子:“罢了,朕自己去瞧瞧,她都挑了些什么东西。”


    “娘娘,您小心些,这椅子看着一点儿都不稳当。”每次看娘娘在书房里滑来滑去的时候,秋雪就提心吊胆的。


    这西洋人咋回事啊,椅子不应当是稳稳当当的吗,怎么还带个车轮子,那要是给娘娘摔了可怎么好。


    “不会的,若是坐惯了就知道方便了。”她熟练滑到书架前头拿书,又把自己滑回去:“其实皇上才需要一把。”


    这年头身份越高的人,椅子越厚重。


    姜恒是去过御书房见驾的,见皇上书案前的龙椅异常宽大坚实,雕龙刻云。威风是有了,霸气也有了,但想来动起来很不方便。


    别说皇上的大龙椅了,就姜恒自己这的酸枝木交椅,她每次想从书桌前把自己移动出来,都要费点力气。而且要是不小心磕在椅子扶手上,当即就是一块青。


    “朕需要什么?”


    姜恒一怔,起身见驾。


    她发现搬到正殿说话可要更小心了。皇上从正门进正殿,直线距离很短,他要不等下人通报,永和宫宫人是来不及通知她皇上到了的。


    皇上走进她作为书房使用的东侧间,就见她从一把有些怪模怪样的圆椅子上站起来请安。


    随着她起身,那把椅子还往后滑了一点距离。


    “皇上请坐。”


    姜恒见皇上打量转椅,就热情邀请皇上体验一下。


    作为一个常常加班肝项目的打工人,一把好的椅子是可以续命的。龙椅的设计完全为了彰显皇威,在舒适性和符合人体力学上,就不够了。


    姜恒相信,每日要坐良久批折子的皇上,日常应该会更喜欢这种软乎方便的转椅。


    果然皇上坐下来,自己移动了一会儿,又坐到桌前去感受了下,很快抬头问苏培盛:“十三库里还有这种座椅吗?”


    苏培盛连忙点头:“奴才记得档上写着,这沙发椅是一个叫东印度公司的外商送于广州十三行的,想将这种市价极贵的座椅加入商货单子,一共送了十套。”


    姜恒隔着时空听到这曾经垄断鸦片的‘大名鼎鼎’东印度公司,心情格外复杂。无论如何,鸦片这种东西不能再流入中华大地了!姜恒曾经留心过:大概是前世磕丹药留下了后遗症,皇上这世对各种丹砂丸药之流非常抗拒,京中流行的鼻烟他都从来不用,甚至连太医院的补药都不愿意常喝,终于走上了正经的强身健体道路。


    若是皇上知道鸦片的危害,想来会禁绝其流入大清。


    姜恒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想着先引起些皇上对东印度公司的注意也不坏。


    果然,皇上抚着沙发椅的扶手:“西洋巧技,却有些与我朝不同之处。”姜恒在旁点头:“皇上让臣妾入十三库,臣妾还选了些机织布呢。虽说不如江南的贡布精致,但据说西洋人用机器织布,产出的却很快。”


    见皇上开始沉思,姜恒就点到为止不说话了。


    果然,皇上自己就坐在这沙发椅上想了许久。直到一盏茶后,似乎才醒过神来,见姜恒还在一旁站着也不出声,就笑了笑,索性将她拉到身前膝上坐着:“朕一时出神,你也不说话,就这样悄声站着,岂不是累得慌。”


    姜恒心道:要是您能像对安南一样,警惕于海外,我愿意在这里罚站一整晚。


    苏培盛把自己靠在门边上,想退出去又不敢。


    毕竟皇上刚才问了座椅的事儿,想必接下来还有吩咐。


    果然皇上转头对他道:“送两套给造办处,让他们照样子做出来,另外配上龙云纹。”顿了顿:“再做几套蟒纹的。”


    皇上顺手就给怡亲王一起做着了。


    苏培盛领了差事,正好跑路。


    而屋里,皇上又问姜恒:“你近来还总叫恒春圃的人?是想要什么花吗?宫中地方有限,恒春圃的暖房小许多名种都不全。宫里没有的,圆明园的恒春圃说不得会有。”皇上觉得她入宫后第一个生辰没有设宴,总是委屈的。


    若是她想要什么名种花卉,不是不能想法子弄了来。


    这一问正好问到姜恒的点上。她起身将自己的项目策划图拿给皇上看。


    “臣妾是想在后殿弄个小花园,请皇上过目。”


    皇上翻开这本《永和宫花园集》,就受到了视觉上的冲击。


    只见满目繁花似锦,颜色异常明亮。


    姜恒画了许多幅画,都是类似于梦中花园、童话花园的氛围,走的是抓人眼球的梦幻风。


    有幽蓝色月光下的娇艳欲滴的红玫瑰,有日光流动下的万花如锦,有瑰丽黄昏晚霞中的一墙宝石沙龙蔷薇,甚至还有她想着‘小王子’画的满目金黄色稻田与小狐狸。总之所有图画都是铺天盖地对比极其浓烈的色泽。


    她用的是西洋的色粉颜料,这会子欧洲那边的油画已经极为常见。清廷内也有不少西洋人,雍正爷当然也见过,甚至他自己在后世也有一个称呼‘cos达人’,曾经留下过不少西洋画师给他画的图像。


    但现在的油画,仍旧是偏向细腻淡雅风,姜恒却下意识用了颇现代风的那种浓重对比碰撞强烈的色彩。


    皇上拿过来一看就眼前一亮,先不说画的好不好,而是这样一幅画出现在眼前,就先是物理性的一亮。


    这样大块亮色堆叠,皇上以前见得很少。


    汉人的画,多是留有余地的,没见谁这样铺天盖地的亮泽。


    可就是这样不太符合流行的花团锦簇,在他细看后,却很喜欢其中带着的那种饱满鲜明的情绪。


    皇上继续向后翻去,发现姜恒还把每一种她想种在院里的花都画了一幅单独的小像,边上还用满汉双语记录着该花适宜生长的季节,是否招虫,花朵是否耐晒、喜干还是喜旱。


    可见是做足了功课的,而且还做的格外上心仔细,皇上不由问道:“这些你画了多久?”


    姜恒算了算:“总有小一个月了吧。”


    皇上再一次觉得,她虽是姑娘家,但在某些方面却跟自己和自己欣赏的臣子们心性差不多:做就要做到自己的极致,花费精力也要把一件事情做好做到位。


    手里拿着沉甸甸的《永和宫花园集》,看着她如此上心,皇上却突然想逗逗她。


    他轻咳了一声,故作严肃状:“朕瞧着你这里许多花是要额外搭架子的,甚至枝叶要攀着宫墙。宫里没有这样的旧例。”


    皇上故作拒绝状,原以为眼前人一定会大失所望——这是他当年的经历了。他做雍亲王的时候,奉命在户部办差,就曾写过一个详细的‘向各地追缴欠粮’的奏章,基本就是他现在施政的初始大纲版。


    为了详实有据,他点灯熬油地花了好几个月收集各地的数据,想要用实际的数字来打动皇阿玛。


    然而康熙帝依旧用一句‘易生变故,朝纲不稳’来打发他,直接就把这个方案给拒了。


    雍正帝当时就体会到了持久的心痛和呼吸不畅。


    因觉得姜恒跟自己性情很像,这会子见她格外用心捧出一本花园集来,皇上才想逗逗她,看她反应如何。


    还担心她太难过,都没把话说死,只说宫中没有这个旧例。准备等她大失所望的时候,自己再回转安慰说:“朕可以为你破个例。”


    谁料眼前人听了他隐含否定的话,略微愣了愣,然后就付之一笑:“若是没有旧例不合宫规就算了,臣妾就从恒春圃搬几盆花来养着就是了。”


    项目被毙掉是常事嘛,何况皇上又重规矩。姜恒微有遗憾地想着:紫禁城里或许是不能搭建她的梦中花园了。听皇上的意思,圆明园很大,以后要有机会去那弄个花园应该可以。


    很快姜恒已经调整完了情绪,准备拿走皇上手里的《花园集》。


    然而皇上却握着没有给她。


    姜恒:怎么回事?不给批经费就不批,我这花了心血的方案得还我呀!这画可是没有备份的。


    于是姜恒道:“皇上?”


    皇上这才放手将册子还给她,仍旧伸手将她扯到膝上来坐下。两人之间距离很近,甚至能看清对方眼里彼此的影子。


    皇上就这样看着她:“你花了这么多心血,若是不成,竟也就算了?”


    姜恒点头直言:“遗憾是有的,但尽人事安天命,天命若不成,就罢了。”她抚着手里的册子:“何况臣妾画这些的时候就挺开心,便是没有真的花,这些画总是臣妾的。”


    说到底,她的性格是‘恒’,而不是强求。她的持之以恒,最终仍会与自己和解,追求的是过自己无悔无愧尽力而为的一生。


    真求不得就不求了,总不能逼死自己。


    皇上听得出这些话完完全全是本心,他不由喃喃自语了一句:“换成朕是不行的,非要强求不可。”


    眼前人跟他相像,本质上却又不像。


    他原先一直以为自己喜欢姜恒像他的地方,到了这一刻,才忽然顿悟,原来自己真正觉得她合心意的,反而是她不像自己的那一分放得下和洒脱。


    她凡事尽力而为,却又真的放得开。


    “不为过头事,不存不足心。”这是皇上当年抱负不得施展心中煎熬的时候,写给自己的一句勉励之语。


    可是他始终放不下。他总是忍不住钻牛角尖,觉得自己努力了,就该有回报,若没有就该更努力。以至于在很多事情上强求过甚,事倍功半,甚至伤人伤己,最终抱憾。


    “这样很好。”姜恒只觉得皇上的手臂似乎无意识的加大了力气,像是要用力留住什么珍贵之物一样。


    “你这样的性子,就很好。”皇上语气很笃定而凝重。


    姜恒也就一笑,回答道:“臣妾一直也不会变的。”


    皇上从情绪中走出来,觉出了方才有些失态,就很快换了话题道:“朕准了,后殿就按你喜欢的样子改。”


    并很快宣了恒春圃管事柴云过来,让他调配人手,永和宫后殿如何布置草木花卉,一应听信嫔安排。


    柴总管激动极了:前期工作没白干,我们恒春圃迎来皇上吩咐的大项目了!


    且说皇上通过姜恒的‘花园项目’后,她一时却没停下一个月来养成的画画习惯。


    这日从承乾宫回来,依旧提笔。


    只是这回画的不是花了。


    她一气呵成画完后,才停下来欣赏自己第一幅人物画:画上是一个脸上带着倔强神情的红裙子小姑娘,伸手去摘一朵娇艳欲滴的玫瑰。若是熟悉皇上的人见了,必然一眼能认出来,这姑娘的眉眼神色很像皇上。


    姜恒给这幅画起名为《爱新觉罗·敏敏》。


    没错,她画的就是泥塑版皇上!


    昨日皇上自言自语那句“非要强求不可”,落在姜恒耳朵里,立刻将他这种强求劲儿跟她特别喜欢的纸片人赵敏联系了起来。


    于是给皇上起了这个戏称,准备私下里偷偷泥塑一下皇上。


    说来也巧,姜恒才画了两张,就正好让皇上撞上。


    被泥塑的当事人凝神细看画像,姜恒在旁边提心吊胆。


    半晌,却听皇上似叹息似慨然,转头问她:“你想要个女儿吗?”


    皇上心里实在是感慨:朕子嗣缘薄,她当然是不知道的。瞧着她也喜欢孩子,会带着弘历弘昼一起吃炸鸡,会在宫里做糖人——想必她很想要个自己的孩子吧。这不,连名字都想好了,要叫敏敏。


    这画里也显而易见饱含着感情。


    可惜……


    皇上心情复杂起来。


    而姜恒很快反应过来皇上这是误会了什么。不过,既然皇上误会了,姜恒索性就放飞自己。


    接下来她画了穿着各色小裙子的傲娇小姑娘,甚至还有捏着糖人哭的——当然都是在泥塑皇上。


    姜恒画的时候,自己都忍不住笑。


    倒是皇上,见她一幅幅画的都是小姑娘,心生奇怪。比起公主,宫中妃嫔应该会更想要个皇子吧,怎么她画都是女孩。


    姜恒笑眯眯为自己泥塑铺路:“女儿类父。皇上细看我画的小姑娘眉目是不是都很像您?”


    第60章 敏敏


    皇上挑了一张姜恒画的‘敏敏图’带走了。


    要姜恒来说,那正是她自觉画的最像的一张。小姑娘眉目倔强,穿了件印着太阳花的嫩黄色小裙子,踮起脚来去够一支被放在高案上的金色的笔。


    她画的时候,想的就是皇上之前很多年,伸出手去够那支能批览天下的御笔的执着。


    皇上挑了这张画要拿走,姜恒还是有一点心虚的。


    这万一皇上看久了,或是让十三爷等极熟悉皇上神情的人见了,叫破这是泥塑皇上怎么办?


    且说姜恒这纯粹是做贼听见敲锣就心虚。


    别说这里根本没人理解她‘泥塑的乐趣’,只说人这种物种,向来都是‘丈八的烛台,照见别人照不见自己’,看别人的优缺点洞若观火,看自己就失于客观。


    对自身的认知,往往会产生极大的偏差。


    比如说皇上,根本没想过姜恒画的这种傲娇小姑娘跟他有什么关系,在他自个儿眼里,觉得自己已历两世,生死离别太多,经历的大事也太多,已经立地成佛一样的平静从容。


    几十年的光阴过去了,他曾经被皇阿玛评价的喜怒无常,早已消磨。


    不过旁人的感觉不是这样的:雍正帝再觉得失去了激情,也是跟自己竖向对比的得出的结论,朝臣们是横向对比,就觉得他还是个情绪波动很大的帝王。


    而且是毒舌、心细、眼明、性急加严厉全挂子武艺的情绪性帝王。


    若是用金老武侠里的人物来举例子,那就是整个朝廷都跟姜恒一样,觉得皇上是敏敏性格,经常勉强大家干不想干的事儿(比如清廉不贪),朝臣们目瞪口呆说这不合旧规旧例吧,他斩钉截铁挥手道‘朕偏要勉强’,然后直接推平朝臣们跟不义之财的大好姻缘。


    估计只有皇上自己觉得他已经成为了看破红尘的一灯大师,修炼到风雨不动看破世事了。


    其实要只是皇上自己认不清自己也罢了,偏生皇上最信任的十三爷,在有关四哥方面,也是纯纯眼盲。


    他也认定自家皇兄是个异常冷静睿智,心理素质极强、宽仁随和心软重情分的绝世好皇帝。


    对自己有滤镜,还有给这滤镜捧场的,以至于皇上对自个儿的误解就更深了。


    综上所述,皇上完全没觉得姜恒画的傲娇小姑娘有原型,更是八百辈子也不会想到画的是自己。


    然而越认定姜恒的画没有原型,他越是心疼:这画中小姑娘的神色灵动而充满生机,可见作画人倾注了无数心血,赋予了她独一无二的灵魂。


    她必然是极想要个女儿的,才能画出这样充满灵境的画。


    而且皇上没有告诉姜恒的是,其实他偶然目睹过一回她作画的神态。


    前几日,他走进永和宫正门顺口让太监不必跑进去通传。


    走到院子里随意一瞥,正好看到姜恒东边书房的窗户开着,她正在案前执笔作画。


    哪怕只是一个侧影,皇上都真切看到了她脸上异常幸福的笑容。


    那种笑容纯粹明亮,饱含着寄托似的欢喜,是他之前从未见到过的。


    皇上跟前像是忽然出现了一堵无形的墙,拦住了他继续走过去的脚步,甚至撞得他鼻子都发酸:她这样期盼孩子,哪怕只是画一画臆想出的,并不存在的女儿,都这样高兴。


    皇上不由想起自己前世登基后十年无子,不止如此最要紧的是,他的女儿,基本都是夭折,懋嫔所出的两女连名字都没来得及起,唯一一个齐妃所出的女儿活到了嫁人还是不到二十岁就少年而折。


    他本就是个没有子女缘分的人。


    可看着她这样的神态,皇上心上如同被人狠命戳了一指一样,只觉得锐然一痛。


    只这透过书房窗户短短瞥见的瞬息,他甚至都没有忍心进去永和宫正殿,没有忍心跟她说话,直接转身走了。


    苏培盛当时都傻了,赶紧跟着急转弯。


    皇上出了大门后才补了一句道:“朕忽然想起一事要回养心殿——告诉永和宫宫人,不许通传朕来过。”


    苏培盛手里还捧着个匣子,不由懵懵道:“皇上,那这套茶具……”


    内务府下属的皇家瓷厂刚烧出来一套格外漂亮的石榴红茶具,据他们说,这是偶然调出来的,短期内是不可复制的颜色。


    以皇上的审美见了都有几分惊艳之感,也很快断定这颜色难成,不知是多少偶然才碰撞出这样一种绮艳的红色,应当是绝版。


    因是石榴红色,皇上自然而然想到了要送往永和宫,本来苏培盛跟在皇上后头就是做大自然的搬运工,亲手搞运输的。


    这会子皇上忽然调头,苏培盛手里捧着东西就懵了,那我这搬运工要何去何从啊。


    而他不提还好,提了皇上立刻想起了这里头的石榴红茶具,又见到匣子也是特意挑的石榴雕文,心里更难受了。


    这原本只是他们之间闺房里的玩笑话,隐喻的是佳人星眸粉面。


    可现在,皇上满脑子都是石榴多子的象征,都是她看着孩子画像时候的笑容,当真是体会了一把,什么叫人在心上不只戳了一指头还顺手捏了一把的感觉。


    于是皇上剜了苏培盛一眼,目光极冷:“多嘴!”


    给苏培盛看的直打哆嗦:哎哟万岁爷啊,到底是怎么不痛快了。难道信嫔娘娘站在那作画太投入,根本没发现您进门,您就不高兴了?


    苏培盛就有些犹豫,要不要私下派个机灵小徒弟去永和宫提醒一下。


    但想起方才皇上的吩咐不许永和宫宫人通传他来过,苏培盛又缩了。


    而当夜,皇上还把自己御膳里的菜挑出来给永和宫送去,苏培盛就更摸不着头脑了:既然还特意送御膳过去,那皇上显然也不是生信嫔娘娘的气,那今儿到底是为什么情绪忽然急转直下啊?苏公公简直想到头秃。


    可见皇上的心思是大海,再擅长游泳的人也会抽筋呛水。


    这些日子,皇上好几次拿出了自己的占卜龟壳,有冲动想要算一下自己的子女缘。


    可是怎么也无法下定决心摇掷。


    如果卦象不好呢,不,卦象好又有什么用呢,难道卦象会比自己亲历的一世更加真实可靠吗?但心里又有一个带着希望的声音在跟他说,可你看,额娘不一样了,弟弟不一样了,或许他的亲人缘薄的命数已经改变了?


    皇上矛盾极了。


    犹豫了几日后,皇上仍旧决定先不动自己的卜算之物,而是宣中正殿云章法师。


    这位云章法师,正是被先帝爷封为大国师的‘云嘉法师’的师弟。自打先帝爷龙驭宾天,云嘉法师辞别出京云游去了(在皇室秘密监督下云游,以免泄露宫廷机密),这位云章法师就顶替其师兄成为中正殿管理人。


    这位云章法师也曾因博文广知,遍览经文被先帝爷称赞过,号称也是数一数二精通佛法的上师。


    且他跟云嘉法师师出同门,就也会些先天神数。


    皇上召见,云章法师当然立刻赶到,路上还赶紧复习了下最近供给皇上的佛法经文:皇上佛道双通,常跟他讨论辩说经文,所以哪怕云章大师在中正殿已经做到了一把手升无可升,他的专业知识也不敢懈怠放下,以免辩经时被皇上打脸。


    属于出家了也脱离不了学海无涯苦作舟的命数。


    然而这回皇上并不是要跟他讨论经书文义,皇上开门见山,直接道:“你为朕起一卦,朕将来子嗣运上如何。”


    让云章来算,若是算得好,皇上就会有些安慰,若是不好……皇上就要归结为云章算的是原身命数或是他算术不精,当不得准!


    皇上此言一出,云章法师立刻软成了面条,差点当场失声痛哭。


    万岁爷,不带您这么折磨人的啊!


    这位可怜法师着实是受过皇上牵连的——之前一年太后屡屡言说子嗣之事,皇上为了从太后那里混一个清静,非常自然地把云嘉法师扔出来背锅,说‘就是他说的,朕子嗣缘薄,朕也没法子’。


    皇上是想着,云嘉既有先帝爷亲封的‘大国师’当护身符,本人又在外面云游,太后哪怕不快也不会把他怎么着。


    是,太后是没有办法把远在外头的云嘉法师怎么样,但云章这个师弟不还在宫里中正殿吗。


    当日皇上刚走,太后立刻命人急召云章。


    云章法师哪里知道飞来横锅,他当时正在乐呵呵数香火银子呢:因信贵人入宫就得宠,又因信贵人每日一行中正殿,搞得后宫嫔妃们都觉得佛祖庇护很灵,于是中正殿的香火钱翻了好几番。


    云章大师看着账本子就乐。


    别说出家人眼中无金银,真正视财富如浮云的高僧也就不在宫里了。


    他们这些在宫里的出家人,身处一个国家中最通货膨胀的地段,那当然要恰饭。


    所以那日云章法师还在高兴数钱,就毫无预兆被太后拎过去痛骂了一场。


    完全给他骂晕了,光头上挂满了汗珠子,乌雅嬷嬷看了都心生恻忍了。


    云章法师被骂了一刻钟后,才整理出太后在说什么。然而他完全不相信这是自己师兄能说出来的话——什么样的二百五敢跟皇上说,万岁爷子嗣缘不佳生不出孩子啊!


    何况是他师兄这种混成大法师的高僧,绝不可能犯这种错误。


    同为国家高级佛学部公务员,云章大师很快想明白了,应当是皇上被太后的催生催烦了,找了个背锅侠。


    但想明白有什么用,难道能跟太后说,皇上他假传圣旨!


    皇上就是皇上,一言九鼎。


    既然扔了这个锅过来,那他们中正殿就得背,还得含泪背好了背端正了。不能让太后起疑再回头去找皇上的麻烦。


    两边神仙打架,普通小虾米夹在里头,要得罪就只能得罪一个大神。


    双方都得罪才是真的完了。


    于是云章大师咬牙认了,还抬出许多佛理来想跟太后说。比如皇上是什么菩萨佛祖转世的,自己运道太强,且佛理通明有返璞归真之相,以至于凡间子嗣稍弱等忽悠人的话。


    然而太后根本不听他忽悠。


    云章大师才起了个头,就被太后打断,还是扔了个大柚子下来打断的。云章大师看着满地乱滚的柚子,就像看到了将来自己的头来回轱辘,吓得立刻闭嘴。


    太后指着他道:“不必拿这些来搪塞哀家,哀家还不知道你们,见人就说人倒霉,若是人家真倒霉了,你们就成了神算了,若是没有,也可说人家是交了香火情才免了灾。横竖都是你们的话头。”


    包衣出身一路走到太后,这其中除了她个人的本事和素质,当然也有一种冥冥天命在里头。可太后信的是命数,所以她爱听的是传奇故事,相信的是命运对人的拨弄。她可不信坐在中正殿念经的和尚道士。


    于是太后直接对云章道:“哀家不管这些,也不管你们算的皇帝子孙缘到底如何!你回去再算去,若是好就罢了,若是不好,你们就给哀家做法改命去。”横竖就是只接受好结局,不接受坏的。


    云章大师回去痛哭流涕了整整一夜:这工作太难干了啊。


    好在太后发狠过后,也没真拿他们怎么样——太后还是清醒认识到,就自家儿子进后宫的频率和这种一贯的单线宠妃模式,要孩子也很难。


    作法也不能海市蜃楼,要科学性作法才行。


    皇上自己不努力,把中正殿的和尚们累死也白搭。


    然而就在云章大师咬牙背了这个锅以为一切都结束了后,他听到了什么,皇上居然让他算自己子嗣缘如何!


    子嗣缘如何皇上您自己不知道吗?您不是都把卦象说给太后娘娘了吗?您不是都把我们师兄弟扔过去背大锅了吗?


    怎么还就逮着一只羊薅呢,怎么还让人受二茬罪呢!


    这慎刑司都一罪不二罚,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为了万岁爷的子嗣在这里重复被炙烤呢?


    但世界就是这样不讲道理。


    皇上就是皇上,哪怕云章大师委屈的想当场撞墙,还是要咬牙从头再忍,准备打叠精神应付皇上。


    到底是满肚子佛经打底,云章大师满口的尊贵天命,满口天子身不可窥,绕来绕去表示皇上您是真龙,还是自己算比较准,旁人不配。


    皇上嫌弃道:“那要你何用。”


    云章大师忍住肚子里的海一样深的苦水,没敢说出那句:要我不是可以背黑锅吗?


    皇上见云章今日精神有些不太正常似的(实在不能怪大师),也就打心里不肯信他了,直接挥手让他走人。


    云章大师如蒙大赦,立刻告退。


    然而云章大师的话,到底还是入了皇上的心:是啊,他是帝王,且还是有大造化大机缘经历二世的皇帝,还有谁能测算他的命格。


    只有他自己了。


    于是皇上终是以天子之身,郑重起了完整一卦。


    当解出卦象为“子孙爻旺遇生扶之相”时,皇上心中翻涌的是难以言说的喜悦和动容。


    为着前世子孙的凋敝,近来皇上哪怕心中期待,也不敢起卦,甚至都克制自己不去多想。


    这一卦,万幸是个好结果。


    也就是说,此世终是跟前世不同了吗?


    皇上的喜悦有些无人分享,悬空在半空中也不真实似的。于是皇上准备找人来体验一下两世已截然不同的真实感。


    “宣恂郡王。”


    这种事就不能找十三爷了,皇上看他那是千世万世也不会变的好弟弟,两世都没什么变化。


    可十四就不同了。


    恂郡王到的很快——因他不在京中的王府里,而是在皇城兵部中恶补青海知识,加班加的昏天黑地。


    他从河道上呆了大半年都没怎么瘦,回京这三四个月就瘦了。


    也是两者用心程度不同,在河道上十四是不劳心的,凡事都有观保做主,他只是个旁观学习者。可现在不一样,皇上让他学各项青海事务,之前是有密旨明确告诉他的,以后就是你去掌兵青海,一应都是你自己拿主意。


    这激起了十四爷的斗志。


    青海是什么地方,大清自关外来,武将很多,可朝中也没几个人敢说自己能守住青海,所以年羹尧才把尾巴撅的那么高。


    用兵这件事是需要天赋的。十四自问不敢比史书卫、霍之流,但他觉得自己不差。


    皇兄既然信任他,将这块要地交给他,他就一定要守好。


    此时皇上宣他,十四就连忙过去了。果然,皇上是要考他,而十四再一次被考的外焦里嫩。


    皇上考的都是非常刁钻的细节,比如他得用的副将和亲卫兵于耕季坏了百姓田地怎么处置;比如当地粮道官员贪污,运来的粮食不足怎么应急;甚至还考十四相关医道,问他若是误入某些气流稀薄的断层山脉呼吸不畅怎么自救。


    青海的绝高之地会令人生病,已经是常识了。但其实有些明面上海拔不高的山脉,因特殊的地理环境,也会对人体产生四千海拔左右的影响。


    皇上问的都是前世青海之战出现过的各种棘手问题。


    十四原本觉得自己已经准备挺好的了,这会子一看还是道阻且长。


    皇上面上严厉,心里还是欣慰的:十四去河道大半年,虽是不喜欢,但可见没有荒废时间。起码十四现在很细致的了解到了,多少壮男丁要吃多少口粮、用多少衣布、远行的军队要怎么筹备运输粮食才最省人力物力等庶务。


    打仗这种事也是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不是只提刀冲就行了。


    皇上将如今正在代管青海的岳钟琪的厚折扔给十四:“将里头所有的话都背熟了,再来朕跟前请命出发!”


    自打廉亲王去了云南后,十四总想快点去青海实地带一下队伍,可皇上总说他学的不到位,要他端午后再走。


    十四就发急,然而这回被皇上又考的头上冒汗后,十四只好捧着折子蔫哒哒走了。


    见十四这样的劲头,皇上心里就有了一种真实感:这确实不是那个他们兄弟仇怨重重彼此不能相见的世界了。


    皇上再次来到姜恒的画之前。


    他会有一个这样像他的小女儿吗?


    皇上的目光又落在爱新觉罗·敏敏几个字上。他也就此事问过姜恒,孩子的容貌是想着像他画的,那这个名字又是怎么回事。


    姜恒当时只好说是梦见的,梦里有个她很喜欢的姑娘叫敏敏。


    前世的小说,对她来说,就算是一场梦吧。


    皇上很自然接受了这个想法,应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


    只是当时皇上没觉得自己会有子嗣,对敏敏这个名字也就一笑而过。如今起过一卦的皇上,深觉女儿在望,不由认真琢磨起这个名字来。敏是很好的字,只是……皇上想起十三弟生母追封的敏妃,就觉得,应该提前跟十三弟说一声。


    虽说吉祥的字和封号就这么些,自古至今重的不知有多少,何况敏这个字常见,许多人以此为名。


    但皇上总觉得,要是自己的女儿用这个字,需让十三弟知道。


    皇上是个急性子的人,想到什么就要立刻办了。


    十三爷这日罕见不加班,已经回到了府里。谁料刚到家,宫里太监又追到了府里请他回去,说皇上有事急召怡亲王。


    十三爷连外头的大衣裳都没换,怎么穿回来的,就怎么穿回去。


    到了宫里,才发现皇兄是要请他吃饭,甚至设了酒。


    饶是十三爷都有点摸不着头脑了。


    但看皇上脸上是毫不遮掩的高兴,怡亲王就也跟着高兴起来:看起来皇兄是有喜事啊!


    果然他刚落座,皇上很快说道:“朕想给信嫔的女儿起个名字,只是担心若不提前知会一声,你心里会不好受。”哪怕是一样的事儿一样的结果,但办的方法却不一样人的心情就不同。


    提前沟通,就是明显的在意,才会让人心里舒服。


    皇上自己就是这样的,喜欢凡事尽在掌握,有人想做事要先跟他沟通,他是不肯被赶鸭子上架被人通知安排去做事的。


    所以以己度弟,皇上也这样对十三爷。


    然而皇上这一句话里信息量太大,十三爷愣是呆了半天。


    信嫔娘娘有身孕了?怎么没听福晋说起啊!以太后娘娘盼孙辈的热情,这宫里要是妃嫔有喜讯怎么能不大大热闹一番?哦,那应当是信嫔娘娘未足三月胎像不固,女子便是有孕不能共诸于众,十三爷倒是知道这个风俗,但转念一想,还不对啊,要是女子有孕未足三月,断然也不能知道男女啊,皇兄这可是言之凿凿女儿啊。


    当然最令他震惊的还是最后一句话:皇上给信嫔娘娘的孩子起名字,为什么他心里会不好受啊!这话听着咋这么怪啊。


    于是十三爷忙先捡着最后一句话道:“皇兄这是哪里话,臣弟如何能置喙公主的名字?”


    皇上望着他神色很柔和:“因朕想给公主起敏敏这个名字,自然要先问你的意思。”


    十三爷真是快要感动哭了。


    说来他生母章佳氏,生前说起来是妃,但也只是庶妃,直到过世才追封了敏妃。但四哥一登基,可是直接给追封了敬敏皇贵妃的,直接提到了妃子过世后最高级别。


    这会子皇兄时隔多年,后宫才终于再有喜讯,钦天监算了个敏字送上来(按惯例妃嫔有孕,钦天监都会根据妃嫔八字和有孕时辰测算名字,十三爷自然而然这样想),居然还顾虑自己的心情?


    于是他忙道:“额娘的追封荣耀远超其余太妃,就全仰仗皇兄。臣弟一直相信,人有在天之灵。额娘有知,必然愿意皇兄的小公主用这个名字。”想起面容已经略有些模糊,但那种温柔爱护的感觉永远珍藏在他记忆最深处的额娘,十三爷声音有些微微哽咽:“额娘必会好生庇佑皇兄的女儿。”


    兄弟俩简直要对着垂泪了。


    十三爷忍住泪意,仍旧先关心正事:“可是皇兄,宫中太医医术再高,也不能早早断明男女吧,就算到了临生产的时候,还有断错的呢……”十三爷略一沉吟,又觉得没关系:“不过好在这个敏字,阿哥公主都可以用。”


    弘敏也不错。


    十三爷忍不住心中的激动,立刻再次举杯:“臣弟方才糊涂了,先扯些闲话。应当先贺过皇兄的大喜才是!过不了几个月,皇兄就要再做阿玛了!”


    皇上一怔,然后难得带了几分赧然道:“还并没有。”


    十三爷端着杯子,跟皇上比着发怔:啊?什么叫还没有?没有什么?不都知道是女孩子了吗?


    皇上终于理智上线,开始略带尴尬解释道:“朕就是先跟你一说,信嫔其实还无身孕。”后知后觉方才的话里有些误会,就努力找补道:“但是她做了一个梦,会有个女孩子,且连长相名字都俱全,想来是预兆。朕也起了一卦,跟她的梦境很是相符。”


    十三爷:我麻了,我真的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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