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小剧场


    姜恒在整理学习笔记。


    灯火颇亮,她就着光正在制作面料卡和色卡:凡是她手里破开使用过的缎子,她都会让人留出巴掌大的两块,用锁边法缝在厚度可观的棉板纸,旁边再用小字记录下该衣料的产地、种类、年份、色彩。


    然后一份按色系收纳,一份按照衣料种类收纳。以备将来对照来看。


    感谢自己先把活页册弄了出来,分类归纳很容易。


    此时姜恒边写下“元年,孤古绒(兰绒),直隶总督府进贡,米白如意纹。”边想起太后的话,说这并不是绵羊的毛料,而是西北的一种走山羊,取了它身上极细的内绒打线织的。


    她再次摸了摸这种料子,手感特别像现代的羊绒衫,细腻软滑,毛料轻薄而暖。


    于是又在纸上写下,西北(兰州多产)走山羊。


    秋雪在旁边陪着她,看她耐心弄这些衣料残片,就不免道:“主子,太后娘娘从到这儿猎苑上,就提过要行赛马会,您不是也学了些骑马吗?咱们还带了骑装呢!”


    姜恒依旧摆弄她的色卡,随口说了句秋雪没怎么听懂的话。


    “我是策划组的,策划不下场。”


    “他们男人成日哨鹿围猎,咱们只坐在帐篷里等着吃肉,也是太懒得些。妃嫔里头有不少会骑马的,哀家想着,叫太监们赶些温顺的鹿羊来,咱们也跟前头似的赛一赛马拉一拉弓。哀家瞧着也高兴。”


    太后将熹妃和裕嫔叫来,正式说起赛马会的时候,两人都不意外。


    熹妃带着笑,半侧身向上恭敬问太后:“若是娘娘有意热闹一二,不嫌臣妾们驽钝,臣妾和裕嫔妹妹就安排去。”


    太后对她笑道:“怎么,难道你们不下场试试?”又对裕嫔道:“刚到猎苑时,你不还特意挑了一匹枣红马?”


    裕嫔哪里不知太后娘娘的意思,于是只是婉拒道:“娘娘这是高看臣妾了,这可是年轻妹妹们的场子。臣妾们是老胳膊老腿了,刚到这猎苑的时候还觉得新鲜,叫驯马的仆妇牵了小马过来,试着骑了半日,就腰酸背痛的,再不敢去了。”


    太后又看了一眼在下头坐着的姜恒,和颜道:“你陪了哀家这好几日了,待赛马这日,可要换了衣裳下去散散心。”


    姜恒心道:您说我都陪了您好几天了,大家彼此都熟悉了,怎么还钓鱼我呢。


    熹妃和裕嫔闻言,都不约而同看自己的茶杯子,然后竖着耳朵听姜恒的回答:太后娘娘这是虚晃一下子呢,不知道信贵人能不能反应过来?别被太后拘了几天心里燥了,就着急博恩宠,太后假意松手,就忙着跳出来。


    只听信贵人大大方方道:“臣妾骑术不佳,只好骑着马溜达,跑马实是不能的。且臣妾前些日子还扭了脚,也不怎么敢上马的。”


    太后闻言,还惋惜了一句:“倒是可惜。”话音一转:“既如此,你跟着熹妃和裕嫔去吧,也学学这宫里设宴的规矩和调度,将来总用得上。”


    熹妃裕嫔闻言都有些意外:太后娘娘这是……要培养信贵人管家做事?


    三人一并应下。正要一同告退,乌雅嬷嬷又进来报科尔沁的大喇嘛来了,太后就先招手:“信贵人你先留下,大喇嘛来了,肯定又有新鲜故事。等他走了,你再寻熹妃她们去。”


    太后自己不觉得,但熹妃和裕嫔在旁听着,同样是让‘信贵人留下’,太后如今的话,带着些熟稔和亲切感,简直像是留下个亲戚家的晚辈女孩子吃果子听戏文似的语气。


    姜恒闻言,也笑回道:“那臣妾先去拿那檀纹活页册来。”


    太后给人家科尔沁的大喇嘛安了个任务:将草原上因果佛理奇闻异事搜罗点,说给她听听。而太后光听不算还怕忘了,就要人记下来,说等回去再讲给太妃们一起听去。


    太后自个儿眼神渐花,乌雅嬷嬷不怎么会写字,姜恒正好弥补这个空缺,天天负责记录故事会。


    姜恒闻言也乐淘淘留下:好哎,又有故事可以听。


    她也知道这大喇嘛必是虔诚人物不是专讲故事的,但所谓酒香也怕巷子深,蒙古精通佛理的高僧很多,不善言辞的只能变成默默无闻扫地僧。一般名声在外的上师和喇嘛们,都通晓多族语言,卖相上佳又极会说话,传起道理来一套一套的,姜恒也愿意听他们讲逸闻轶事,比宫中的戏可好看多了。


    于是熹妃和裕嫔先告退了出来。


    刚走出太后围帐的范围,熹妃就觉得胳膊被人撞了一下,回头就见裕嫔朝她抛小眼神。


    “都说太后娘娘这些时候把信贵人留在身边敲打,是防微杜渐的怕再出一个年贵妃,所以严秘盯着敲打着。可我瞧着,太后娘娘待信贵人可挺好。这怎么回事啊?”


    熹妃无语:两人进王府时间差不多,虽一直有竞争关系不说多亲密,但彼此还是了解对方性子的。


    裕嫔从进王府起,就是这样藏不住话的脾气。


    熹妃方方正正回答道:“太后娘娘慈和公正,待信贵人很好,待后宫嫔妃都很好。”


    裕嫔看着四周无人的大草原,只有远处疏疏落落两头四蹄动物,不知是鹿还是羊的溜达着的环境,也跟着无语起来:“熹妃姐姐,咱们也是同府十年的人了,真的,您对我就从来没有一句实在话。”


    裕嫔甚至抬脚踢了一下草中石块:“偶尔说两句真话,又能怎么的。又不是什么杀头的罪名。咱们现在都是指着儿子的人,难道我会为一句半句话就去太后皇上跟前说你的不是?为了弘昼,我恨不得跟所有人都和和气气的呢,生怕得罪了谁不知道,殃及弘昼。难道我会格外去得罪你?”


    熹妃露出一点笑意。


    裕嫔的性子,或许是觉得这宫里人人说话含而不露藏着一层分外难受,可熹妃却是很习惯也很舒服的。把话说透有什么意思呢,明白人自明白。大家客客气气粉饰太平,说不得就真的太平了呢。


    她不再理裕嫔的抱怨,只道:“行了,回去吧。这妃嫔的赛马会可不好办。这不是宫里,没那么多旧档给你找去,只好找猎苑这里服侍老了的宫人,先问问有无旧例吧。”


    裕嫔有时候觉得挺孤单也挺害怕,儿子在乾东五所,自己枯坐在咸福宫里,相隔直线距离很近,却要隔好多天才能短短见一顿饭的功夫。相见的时候珍贵又欢喜,剩下的时间,她总是陷入母亲对儿子无尽的担忧想念里。


    她想跟同病相怜的熹妃多说说话,像是泡在冷水中的人,有个沉浮作伴的,彼此就放心些。


    可熹妃是从来不跟任何人吐露任何实话的性子,裕嫔说起对儿子的担心,熹妃就眉眼端正道:“皇子们送到乾东五所,也是宫里的定规了,祖宗们定下的规矩,自有其深意。”


    简直是‘熹妃向您使用了无懈可击’。


    裕嫔是真拿她没法子了,算了,找不到小伙伴就自己在水里扑腾吧。


    两人又商量了几句,各自散去分工找老成的太监宫女。


    姜恒在太后跟前听奇人奇事的时候,郭氏正忐忑的在自己帐篷里转圈。


    太后要办赛马会,看年轻嫔妃骑马,赶鹿,打马球的事儿,已经不胫而走。


    她们都知道太后的用意。


    郭氏不是个自大的人,这一起新人里,她觉得人人都各有千秋,但唯有论起骑术,郭氏非常自信,她肯定是最好的那个。


    甚至因为小时候晒多了,她两颊还带着一点晒伤过后的红印呢,额娘给她用了多少珍贵的养肤珍珠霜,都不能完全消下去。


    好在她本来肤色就比较健康才不显。


    她骑术没问题,可她的问题是,这时候该不该出这个风头。


    “走吧,去裕嫔娘娘那问问。”


    郭氏到的很是时候,换一天,裕嫔真是未必愿意跟她说两句真话。偏是今日,裕嫔再次跟熹妃交流失败,对于真真诚诚来请教她的郭氏,就难得愿意多说两句。


    “怎么?你不想在赛马会上出头?”


    郭氏咬了咬嘴唇。她只遥遥见过皇上,她欣赏不来皇上的好,她只觉得害怕,马佳氏和周答应轮番出事,她好怕自己也一个不慎就累及家人。


    尤其这回是太后圈着信贵人不能出头。


    要是她大肆出风头,在皇上心里,会不会跟周答应一个样?


    “裕嫔娘娘,我虽读书不多,可打小阿玛额娘将我当男孩一样养着,人情世故还是知道的。譬如我正在爱骑射的时候,额娘却觉得我该文静秀气些,便收了我心爱的小红马去,只将绣花本子和什么女则女训给我。我心里虽知道额娘是为我好,可也不能高兴了去。”


    “我心里烦还剪过那《女则》书呢。”郭氏一向爽朗,难得带点苦笑:“书剪了也就剪了,外头再买去。可现在我就跟那书似的,要是皇上不喜欢,因我出风头也把我处置了怎么办?”


    耿氏拿着小银夹亲自捡茉莉花做花茶。


    听郭氏跟她说的敞亮,也就索性问道:“那你的意思是藏拙?可也别忘了,太后娘娘是什么眼力见,你别惹了她老人家不高兴才是。”


    郭氏苦恼:“我……还有一桩事。之前在储秀宫里,我就欠过一点信贵人的人情。这会子她是被马佳氏的事儿牵连了,无辜被太后留在身边不得出头。我要是趁这会子去皇上跟前蹦着表现,我总觉得有点对不住她。”


    裕嫔抬头,定定看了郭氏半晌,忽然笑道:“哎哟,我觉得这宫里,我就是个奇怪的人了,没想到你比我还怪呢,这直不愣的性子。”


    郭氏有点忐忑。


    裕嫔却心情很好:郭氏跟她有一点香火情,如今也跟她同住,两人是搬不走的邻居。


    郭氏是个心正心实的姑娘,比是个满腹算计的强远了。


    姜恒正在学着搞团建。


    说来到了这木兰围场,她就像临时加入了宣传组织部一样,不是为皇上想怎么安排家宴,就是为太后想怎么举办赛马会。


    姜恒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团建组织人员。


    熹妃和裕嫔都不是难相处的人。姜恒跟着她们筹备赛马会,倒是顺便将宫里出色的大厨认了个遍。


    皇上出行,虽说队伍庞大,但对比起紫禁城里来,还是轻装简行了。


    这回被点了随驾的大师傅,都是厨中龙凤,各有拿手的硬菜,保证皇上胃口的同时,还要保证皇上设宴款待蒙古各部王公不失了礼数体面,同时还要把太后以及后妃们的膳食备好了。


    没有几把刷子,绝不可能混入这随驾的队伍里来。


    裕嫔就顺便教给姜恒过来人的生存经验:“如今你宫里的太监和宫女,你放亮眼睛挑两个,让他们跟着合你口味的大师傅去学上一两手。不为了他们能出师做大厨,而是你夜里需要口热汤热面的,就不用折腾了。”


    “这些大师傅,怕教会了同行,可不怕教嫔妃们的宫人几手简单的——教这些宫人他们还喜欢呢,主子吃惯了一种口味,自然多点他们的膳。”


    “夏天你自然不觉得,要什么都是热的送来了,冬天到了可就难受啦,凡是肉菜,经过宫人一路拎了来,都飘着白色板油,要没有热腾腾锅子重新炒热,只用小炉子热了,上面还是飘着油花花,你见了绝对没胃口。”裕嫔笑道:“人家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你可别是,米跟炊都有的是,没个巧妇。”


    姜恒觉得自个儿变成了一块海绵,吸收着各种宫闱生存的学问和知识。


    太后与皇上坐在明黄帐中。


    太后今日还请了大公主一并来游玩,给大公主一个和皇帝弟弟相处的机会。哪怕是血亲,也都要紧着来往,见面才有三分情,长久的不见,再好的情分也会疏淡下来。


    皇上时间珍贵,到蒙古来当然也见了姐姐,但私下说话的时候却没有多少。大公主还有儿女等着皇上照顾提拔封王,当然愿意多跟皇上接触一二。


    太后此番特意请大公主,也算弥补她上回炫儿不成,反而给大公主造成的心理阴影。


    明明才时隔十天未见,皇上却觉得信贵人有点说不出的韵味变化。


    在一众嫔妃里,她的衣裳并不格外出挑。


    毕竟这些个年轻嫔妃,除了姜恒都要参加赛马会。为了出挑,她们的骑装多是各种红色,更有母家与蒙古有亲的妃嫔为了别具一格,特意做了蒙古姑娘的打扮,发辫上各色银饰、绿松石、玛瑙、珊瑚等色彩碰撞绮丽之物,分外显眼。


    姜恒就穿了一件家常的荼白衫缃色裙,安安静静站在太后身旁。


    皇上觉得,她似乎温柔沉静了些似的。


    姜恒若知皇上心理,必要道:谁天天进修,满脑子都是新鲜知识,也会‘沉静’下来的。


    太后与皇上的明黄帐前头就是赛马会的赛道。


    既然是有个赛字,就要有裁判有计时员。


    太后是圈了一片目之所及的草场,提早让人用白石灰划了线,让嫔妃们骑马反复三回而行,看谁最先完成。


    “哀家也备下了彩头,等你们来取,只管放开了赛就是。”


    姜恒忽然就有种:在学校里参加运动会,校长在上面讲话:“同学们要赛出水平,赛出风格”的感觉。


    不由就是一笑。


    宫中宴席,无论大宴小宴,有一个宗旨永不会错,那就是皇上永远坐在最上头最中间。


    哪怕是太后是他亲娘,也不能例外,都要坐在皇帝的侧下方。


    太后此时就坐在皇上略低一点的东侧。姜恒正站在太后身后,故而她这样一笑,皇上余光正好可见。


    皇上心里就一宽:还好,她天性好,总能欢喜的。自个儿不能下场骑马,也都排解了。


    太后等皇上入座,熹妃就在起点站着,手里还拿着彩色小旗负责开始,裕嫔被安排了去终点站着,负责看妃嫔们骑马有无到终点线,确保没有徇私舞弊的,姜恒则被太后留在身边做记录。


    裕嫔就凑趣道:“可见臣妾是不讨人喜欢的,自个儿一个被发落到远远的地方去站着。”


    太后听了就笑:“那彩头先给你备下一份如何?”


    裕嫔哄了太后高兴后也就骑在马上,慢慢溜达到终点去了。那里早备下了小帐篷和桌椅果品。


    裕嫔无奈,给自己蒙上面纱:太后有兴致要看人赛马,所有人都得陪玩。


    她守在这终点处,年轻妃嫔们马蹄纷纷而来,不戴上面上说不定弄她一脸灰。


    裕嫔是没准备在皇上跟前争宠,但她也没准备‘尘满面鬓如霜的’在皇上跟前丢脸啊。


    而太后本人还特意带了个广州十三行从荷兰商人手里买到的‘千里镜’,可以拉长了仔细观察骑射中的嫔妃。她边举着千里镜边对姜恒随口发表自己的感想,让姜恒记录下,谁骑马的姿势好看,一会儿可以颁发个最美姿态奖;再说是谁的骑装新颖,下回你也可以做一身。


    太后举着千里镜,兴致勃勃看着远处纵马的嫔妃。但却有点灯下黑,近处的东西反而看不到了。


    比如姜恒,就能感觉到,上首皇上的目光,时不时落在她身上。


    次数之频繁,让姜恒脑子里甚至开启了小剧场模式。


    她觉得此情此景,像极了‘大总裁亲妈给儿子选妃,然而总裁却跟母亲身边的秘书眉来眼去暗通款曲’那种海棠类书籍。


    大框架出来后,姜恒在脑内继续完善自己的小剧场:一场觥筹交错的酒会,艾氏集团的老夫人,带着艾氏集团现任当家人出现,准备放出眼光挑一挑儿媳妇。然而她举着高脚酒杯晃动在人群里应酬的时候,就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儿子的眼神却落在她身后影子似的小秘书身上……


    她略一走神,被惊呼声惊醒的时候,才发现似乎是有个嫔妃从马上掉下来了。因是在终点附近掉落,大家衣裳都穿的差不多,姜恒一时也分不清。


    还是有太监骑着马过去看了,然后飞速回来禀报:“回万岁爷,回太后娘娘,是郭常在的马调头的急了,郭常在手里的缰绳滑脱,就掉了下来。”


    姜恒心口不由一跳,很担心郭氏摔出个好歹来。


    太后也立刻问道:“可有大碍?”


    太监忙道:“郭常在特意让奴才回禀一声,她除了脚踝有些疼,其余并无大碍。还能上马呢。”


    果然不一会儿,郭常在又骑着马回来了,只是速度放慢了很多,下马的时候也小心翼翼的。


    之后立刻上前来给太后行礼:“臣妾性子急,原想着拿彩头的,结果倒是手滑闪了一下子。扰了太后的兴致了。”


    太后笑道:“没事就好,快坐下歇歇吧。哀家看你方才骑术倒是漂亮。”


    郭氏垂头不好意思道:“臣妾正是想着自个儿骑术还过得去,才意图夺头等彩头,叫万岁爷和太后娘娘见笑了。”


    太后便命人扶她下去歇着。


    因郭氏的落马,姜恒想了一半的小剧场,就抛下了。


    然而等她执着茶壶给太后倒茶的时候,却听见上首皇上叩了一下桌面:“给朕也倒一杯。”


    姜恒走去倒茶的时候,就见皇上边继续随手点着,边定睛看了她两秒。


    时间并不长,旁人或许看不出什么。


    但姜恒跟皇上接触的越多,了解的越多。知道这并非他平时的眼神,这一眼似乎别有深意,有些眉目传情的味道。


    姜恒脑内的小剧场继续上演起来。


    不到晌午,木兰猎苑第一届‘太后荣耀杯’赛马会就落下了帷幕。


    参与的年轻嫔妃各个有奖,最差也是个安慰奖。


    彩头是什么倒不重要,重点是上来领太后赏的时候,太后会让她们再报一遍封号和姓名。


    说来选秀的时候皇上溜号,这里的秀女绝大多数他是一面儿都没见过,今日才是初见。


    换句话说,太后坚持举办这场赛马会,是要给新人们一个在皇上跟前自我介绍的机会。


    之后……之后再怎么样,太后不准备管,也实在不应该再管了。


    总不见得她把皇上安排到哪里去住。


    今日赛马会,妃嫔们自我介绍也介绍了,马术也表扬了,因是在草原上,打扮也各色各异,任由她们发挥,随意去美。最重要的是,皇上近来喜欢的信贵人,太后都替她们留在了自己身边,没让她站出来——若是这样,这些新人还是没有入皇上眼的,太后也没法子了。


    这夜,姜恒回到自己营帐的时候,头发还有些微微的潮湿感。


    行宫不比宫里,草场又不比行宫方便。随行的宫人比宫里少许多不说,这草原上昼夜温差还大,后妃们洗发沐浴就不方便在自个儿的宽敞营帐里,如果热水和温度不够,就很容易风寒。


    于是后妃的营帐圈里,就格外搭了两个迷你小营帐,一到下晌就开始烧炭火和热水预备着,随时保持着云雾氤氲似的暖和——相当于草原版的小浴室了。


    姜恒正是刚沐浴了回来。


    她头发又多又密,不容易干透,于是她擦了个八分干,也就披上带兜帽的斗篷,回自己营帐来,准备慢慢干。


    妃嫔营帐区的路上,有太监负责值守,竖着的高杆上都挑着大灯笼,像是两排路灯一样鲜明,走在路上都无需格外点灯。


    秋雪就跟在她身边,远远见到她们的营帐灯火昏黄,秋雪还笑道:“秋霜怕不是盹着了,瞧咱们帐里暗的,怕是大半灯烛灭了,这丫头还睡着通不知道呢。”


    到这草原上,各事儿都不比宫里方便,她们当宫女的也比在宫里忙得多,要水要膳要日常物件,都比在宫里费劲的多不说,还要多跑很多路,每天运动量超标,人就容易犯困。


    姜恒就笑道:“这大半月,你们也着实累了。估计再有十天半个月,皇上也要起驾回宫了。等回去,放你们两天假,再每人添一月的月钱。”


    秋雪忙道:“侍候好主子,是我们分内应当的,哪里就值得多赏呢。”这样说着,心里也暖融融的。


    姜恒也做过基层打工人,甚至目前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打工人。


    这多发奖金带来的快乐,有时候不只是这些钱能买多少东西的实际价值,更是一种‘飞来横财’加上自己劳动得到认可的心理情绪价值。


    “咱们宫里,都是有苦劳有功劳多赏,有错儿当罚。你跟秋霜是宫里等儿最高的宫女,当然要从你们开始。”姜恒想着,等回去还可以列个考勤表或者奖罚表之类的。


    两人边说闲话边走着,待到了帐前,秋雪打起毡帘,果然是见靠门的灯烛孤独亮着,隔断半隔开的安寝床榻那边就一片昏黑,屋里一片寂静。


    按说秋霜不是这样不仔细的人。


    姜恒忽然有种奇特的预感:难道是……


    她也不要秋雪去里头点灯,而是自己执着烛台,往里面走去。果然在灯光幽微几乎融入黑暗的地方,看到皇上熟悉的身影坐在那里。


    他看着灯火中的姜恒:“回来了?”


    姜恒还好,倒是秋雪,骤然听到男子声音,吓了一跳,随后反应过来,连忙退了出去,找外头的秋霜会和去了。


    皇上先是抬手做了个悄声的动作,又指了指这黑暗处:“朕这样过来,都没让人摆驾。是想着免得你在皇额娘跟前为难,就这样来了。”


    他还拿起怀表看了眼时辰:“朕很准时,倒是你回来的,比朕跟你约定好的晚了两刻钟。”


    姜恒努力回想,皇上什么时候跟她约定好了时辰。


    然后就想起,她倒茶的时候,皇上手指在桌上随意点的两下,还有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难道那就是二更天,他会过来的意思?


    这简直就是菩提祖师和孙大圣的猜猜猜啊。


    皇上对她招手,让她搁下灯台:“小心些,别叫灯油烫了手。”姜恒放下的时候,烛油一晃火苗一抖,却是熄灭了。


    烛光熄灭的瞬间,骤然从明入暗,姜恒只觉得眼前格外黑,一时什么也看不清,只敢站在原地不敢动。


    然而很快,她就感觉到皇上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稳定低沉,带着一点极细微的喑哑,在黑暗里像是上好的细沙在耳边摩擦的声音,又像是黑暗里的海浪,带着一种暗藏涌动的平静。


    “别怕,往前走。”


    姜恒就这样顺着皇上的牵引走了两步,眼前才渐渐浮现出帐内物体的暗影轮廓。


    “臣妾去……”


    “不用点灯了。”


    两个人的声音在黑暗里碰撞,然后同时笑了笑。皇上让她坐在自己身边,带了点笑意道:“时辰也晚了,一会儿就睡了,没必要再点灯。”


    皇上松开她的手后,触了触她的头发:“还有点湿气,朕说过,湿着头发容易头疼,何况这草原上夜里冷得很。”


    因是在黑夜里,人的动作都小心缓慢,就带着一种别样温柔的意味。


    姜恒声音也因在夜色里,不自觉变得很轻:“臣妾带着兜帽,又披着大氅回来的,一点儿没敢吹风。”


    两人就在黑夜里坐了片刻,轻言慢语说了几句话,却也只是家常随意话,没什么内容。


    皇上忽然道:“等下回再来这里,你再换朕给你挑的骑装吧。”


    姜恒应了一声好。


    次日清晨,姜恒是被秋霜唤醒的。


    天光已经蒙亮,帐内也没有皇上留宿过的痕迹。姜恒几乎以为自己是做了一场梦,因为脑内小剧场的关系所以才梦见了皇上夜入妃嫔帐的奇特梦境。


    但当秋雪端着水进来,满脸都是热情洋溢的笑容时,姜恒就知道,自己不是做梦——秋雪的高兴点非常准确,只要主子得宠,她的脸就是阳光明媚的。


    “主子放心,昨夜的事儿是苏公公亲自安排的,据说昨日这附近值守的人,都是御前的人呢,嘴巴最紧。”秋雪想起旧事,还追加了一句:“必不会出现马佳氏那样随便能打听到主子行迹,还一状告到太后跟前的事儿。”


    见秋雪信誓旦旦表示:昨夜发生的一切绝没人知道,姜恒还有些错觉,认真回想了下:等等,我跟皇上还是正经的皇上与妃嫔的关系吧。


    见姜恒还拥着被子坐在榻上,秋雪不免催促道:“主子虽然累了,但还是起来吧……一早太后那里就打发了人过来,说今日还有喇嘛来讲经,让主子按着以往的时辰去太后娘娘处呢。”


    秋雪看着时辰钟:“奴婢们也想着让主子多睡一会儿,但这会子实在该起来了。”


    姜恒略拍了拍脸颊,给自己加油打气:“起来!”


    不就是肝吗?熬夜做完项目,次日要去公司大会上的汇报的经历她也不是没有。


    这一日,姜恒依旧兢兢业业在太后跟前进修。


    好在太后是从不熬夜的人,仍旧是晚膳后,姜恒就可以按点下班了。


    说来,太后要她陪着用晚膳,也并没有让她站着端碗捧碟,而是让她坐下一块吃,起初见姜恒有点拘束,太后还笑眯眯道:“宫里东西吃了几十年,哀家都没什么胃口了,但看你这种身子骨好胃口也好小姑娘好生用膳,哀家就也觉得香甜些。之前端午家宴,哀家看你把各种口味的粽子都舀了一口吃呢,可见还是年轻好啊。哀家都不大敢吃糯米的东西了。”


    姜恒当时听完,脑海中忽然浮现出‘先天壮’三个字来。


    怎么说呢,这个身体实在是很好。换季、变天、劳累、出远门,半年下来,经历了这一系列事情,姜恒仍旧活蹦乱跳,身体没有半点不适。


    但身体好归好,她也不是超人。


    累还是很累的,今天可一定要早点歇着!然而姜恒刚刚洗漱完,准备直接就睡的时候,忽然见外间的烛火熄了两盏,她当时就心里一个咯噔:“不会吧不会吧。”


    很快,皇上的面容出现在一片昏暗中,唇边还带着一点安抚的笑容:“朕今日来的早一点,也好多陪你说说话。”


    落在皇上眼里,信贵人那一刻的表情非常复杂,总结一下,就是‘感动’的简直要哭了。


    姜恒无语:白天跟着‘前后宫部门’部长前辈学习经验;晚上陪着现任大老板加班熬夜,探讨人类天性上的学问。


    我以为我够敬业了。


    但你们母子俩太过分了,你们卷死我吧!


    姜恒第一次有种想要躺平不卷了的冲动。


    直至次日,看到太后愉快自在地叫烧烤配果茶,生活快乐的不得了,姜恒就觉得:扶我起来,我还能肝。


    第42章 解封


    人都道,风雨后会见彩虹。


    姜恒熬过白天晚上双重工作的两日后,生活终于迎来了一片灿烂的彩虹。


    这要是在宫里,对皇上来说,连着两夜翻牌子那都是不可能的事儿。也就是这深夜私下入帐,敖包相会似的奇异感,才让他连着陷入温柔乡两夜。


    之后就恢复了正常作息,依旧投入到肝政务上头。


    姜恒终于能停止加夜班,安安稳稳睡个好觉。


    不但如此,两日后,太后也宣布了放她的假。


    “今晨皇帝来跟哀家请安提起来,再过五日,就要启程回京了。这些日子你一直陪着哀家,倒是没了自己的时间了。趁着还没回京,多散散闷去也好。以后就不必按点来哀家这里了。”


    赛马会过去了三天。


    可皇上还只是沉迷政务,每晚都留在正帐中批折子(太后视角),并没有任何召见嫔妃侍寝的意思,甚至都没有召见妃嫔再见个面用个膳之类的。


    太后也就开摆了。


    姜恒就此解放。


    姜恒在告退前,太后还将‘千里眼’送给了她。千里眼这样精铜所制线条干练硬朗的西洋物件被太后装在一只龟背福寿纹的大红锦匣中,倒是有一种中西交融的美感。


    太后拿出来将‘千里眼’抽长,又缩回原样,口中道:“哀家年轻时候针线活做的太多了,眼睛早熬坏了。如今哀家渐上了年纪,倒也不用眼观千里了。反而是你们年轻人,眉眼还清亮,拿着这千里眼,也好记着凡事看远些。”太后说这话,并非纯纯说教,更多是一种感慨。


    她的命不可谓不好,年少从宫女做了嫔妃,一路得宠生子最后做了太后。


    可现在回想起来,年轻时候沉不住气,也很犯了些不可追忆的错失。


    太后见信贵人双手接过‘千里眼’,心里又是一叹:哪怕是戏文里头的千里眼将军,也只能看到正在发生的事儿罢了。人世浮沉,人都没有前后眼,谁还能预料未来不成?


    姜恒:在某种程度上,我还真的能。


    待回到自己帐中,她先是足足的歇了一整日,几乎是抱着被子睡了个昏天黑地,补了补自己这些日子透支的身体和心灵。


    之后又是一个容光焕发的自己了。


    等姜恒恢复了自由身,也不忘再一次去探望郭氏。


    她还记得,自己被鹅打了的谣言刚传开的时候,郭氏很紧张的来看了她。当天郭氏掉下马后,姜恒也忙送了膏药过去,就是她扭了脚后毛太医留下的膏药。


    郭氏当时看起来似乎有话跟她说,然而又没说,只说她太累了,让她先回去歇着以后有空格再聊。


    对比起让她加夜班的皇上,姜恒就觉得:果然女孩子更靠谱啊。


    如今姜恒闲了,就再来探望郭氏。


    “快进来快进来。”姜恒进门的时候,只听其声,不见其人。


    郭氏的帐篷只比她小一点,但造型都是差不多的,圆圆的帐篷由大扇屏风与摆设器物的多宝格分割成两个空间,睡觉的地方就能保障些隐私,不会一进门就能看到床榻。


    姜恒进门前,郭氏的宫女文柳已经进去通报过了。


    郭氏显然是还在卧床,所以只能在床上招呼姜恒。


    文柳边将姜恒往里迎,边赔着笑:“贵人快请进,我们主子刚敷了药不好穿鞋,这才没法起来迎您。”


    郭氏显然也听见了这话,就在里头又道:“是啊,还好是你来看我,若是旁的娘娘来,我还得单腿蹦着起来。”


    文柳忍不住低笑起来。


    看到文柳,姜恒就想起这宫里宫女起名的学问。


    现在的齐妃李氏和懋嫔宋氏,是最先进宫被指给皇上的。当时皇上都还没有封雍亲王,就在这宫里住,用的是宫里内务府分过去的宫人。


    彼时齐妃和懋嫔还都是格格,凡事都低调,内务府的名字就没改,两人的贴身大宫女一个叫喜鹊一个叫杜鹃,后来俩人位份持续走高,名字却也叫惯了,新添的宫女也都是按照鸟类起名。


    后来福晋入门了,福晋极爱茶,宫里分去的四个大丫鬟,就都用了茶叶的品种来取名字,如雪芽、贡眉,就是皇后最常带出来的两位大宫女,各宫对她们俩的名字也是如雷贯耳。


    后来进门的钮祜禄氏等人,自然也就向着福晋的规矩看齐。


    只是又要矮一等,不给宫女起茶的名字,都是草木的名儿,还不敢是什么牡丹芍药的好意头花卉,只是些冬青、雪松、龙柏、黄杨等绿植。


    而姜恒新入宫的时候,要走植物科已经很难了。


    随着雍亲王变成皇上,福晋成了皇后,原本的钮祜禄格格和耿格格都进宫封妃封嫔的,宫人成倍增加,她们就把一些名字安全不会有僭越风险的绿植用完了。


    她们新人原本都要看着姜恒这独一份的贵人行的,结果姜恒直接秋风秋雨起来,大伙觉得倒也不必,就各自取名去了。


    姜恒想起那会子刚出储秀宫,她们连给宫女起名都要小心翼翼的时期,就觉得恍如隔世。


    其实也才半年而已。


    郭氏把受伤的右腿放在一只垫脚的木墩上,然后热切招呼姜恒坐在她床边吃点心喝茶。


    郭氏很爱蒙古的奶茶,觉得又香又浓,又配了一碟子绣球酥。丸子大小的奶香味酥球,一口一个,配茶吃非常香甜。


    郭氏还感慨:“这有烤肉有奶茶的,我宁愿不回紫禁城,一直留在这里。”


    又道:“我刚到咸福宫的时候的,心里也有些顾忌,觉得自己天天叫点心,显得这人事儿多找麻烦。可大膳房每天送来的不是枣泥糕就是白方糕,我吃了七八天就扛不住了。”


    “后来把心一横,就想吃什么就让宫人拿银子去添钱另做了。”


    在对饮食的追求上头,她跟姜恒达成了奇异的共识。


    郭氏留她吃点心良久,类似于点心这样闲散的话也说了一箩筐。期间显然有几次她脸上有些踟蹰,似乎想要深谈些什么,最终却也没说出什么来,只笑道:“太后娘娘现今不拘着你了,我都放心多了。你要想学骑射的花样,不用这围场放马的仆妇,等过两天我好全了,我去教你如何?”


    姜恒想到当日为找她借笔记,就有些忐忑的郭氏,其实已然明白郭氏没说的话。


    世上有人把抢夺当成理所应当,也就有人心地善良自苛过甚,总担心对不起别人。


    跟这样的人相处,真是很舒服。


    姜恒看着她嘴唇上喝奶茶沾到的一圈奶沫,笑道:“好啊,好容易来一趟,离开前有机会,自然要去多骑骑马。”


    话说完,姜恒起身告辞:“等你好了,咱们就去骑马。”


    走到屏风处,又回头对郭氏摇摇手:“过两日见了,青栀。”


    郭氏一个愣神转头:“你知道我名字?”


    当着人,她们彼此会用位份称呼,是信贵人与郭常在。只有两人的时候,因叙过是同岁,就也懒得姐姐妹妹的,直接是你我的彼此称呼。


    当时进储秀宫第一天,嬷嬷们就让她们彼此间先认识了一番,介绍了自己的姓氏出身、父亲的官职和宫里赐下的位份,但并不问她们名姓。当时叶嬷嬷非常直接笑吟吟道:“小主们进了宫,名字不要紧,要紧的是位份。哪怕错认了姓氏呢,也不能叫错位份。”


    她们学着通过衣裳首饰,出行的排场,跟随的宫人数量来辨认各级妃嫔。


    名字确实是不要紧了,彼此间也再没有通过姓名。比如跟姜恒同住一宫的周答应,直到她转行,姜恒也只知道她姓周而已。


    所以姜恒叫出她闺名,郭氏当真是惊呆了。


    面对郭氏的疑问,姜恒答道:“你来我这里抄录笔记的时候,我看到你在册本扉页角上写了青栀二字,想来是你的名儿?”


    郭氏连点了两下头,然后坐在床上,努力伸长了手:“你的名字呢,你写在这我看。”


    姜恒就在她手里写了‘姜姮’二字,郭氏把这两个字念了两遍:“那到时候我们一起去骑马啊,姜姮。”


    哪怕是限定版的郭青栀和瓜尔佳姜姮,哪怕是离了这木兰猎苑,甚至出了这个帐子,她们就又是别人口里的信贵人和郭常在了,她也很开心。


    姜恒歇过一天,又看过郭氏,就回去整理这十日跟着太后记录的《奇闻异事录》了。她觉得这很可以成就一本畅销书。


    京中贵妃们,从太后起,都是爱听带神佛色彩事迹的。


    姜恒整理故事会笔记的时候,在这茫茫草原上,还有一个人在整理信息,且越整理越心惊。


    这个人就是怡亲王。


    怡亲王是执行皇上吩咐,向来是不打折扣还加量不加价的。


    皇上前些日子提了一句让他留意年羹尧,怡亲王转头就开始着手查这件事。


    此时正好圣驾在木兰猎苑,询问武将相关事宜最为方便——这会子八旗都统副都统,除了如观保这样奉命在外的,都集中在这木兰围场。


    年羹尧是川陕总督。说是川陕总督,其实这总督管辖川陕甘三省不说,还顺带管着青海,管辖的范围虽不是最富足的,但无疑是面积最大的,也是驻八旗兵与绿营兵最多的地盘。


    都是武将系统,青海一带又一向是最不安宁的地段之一,这些人与川陕总督年羹尧当然少不了打交道。


    怡亲王就挑了几个皇上信重的人,问了些年羹尧的事儿。


    得到了令他都有些瞠目的结果。


    且说怡亲王是知道年羹尧的性格不太好的,当年他们都是皇子的时候,年羹尧看他们就是一脸‘不过如此’的表情。但皇阿玛的重用,加上皇兄的重用,让怡亲王觉得年羹尧性子虽傲,起码是个尽忠职守的能臣。


    有本事的人有点脾气也罢了。


    可俱他现在听到的话,能臣是能了,尽忠职守却未必。


    “年大将军,嗯,总是更信自己的亲信些。之前的四川巡抚蔡铤,因跟他无甚来往,去岁皇上刚登基,蔡巡抚就被年总督弹劾以至于革职了。如今的四川巡抚是年总督的铁打的亲信王景灏。”


    说这话的人是岳钟琪将军,这位算是军伍里脾气比较好的,因此措辞也比较委婉:“毕竟年总督是川陕总督,他也想下头人如臂指使,才方便整理军务吧。”


    岳钟琪也是镇守一地的将领,对年羹尧的举动那是一百个震惊加佩服:虽说官场大,大家都是千丝万缕的,但武将要比文官存身更谨慎,免惹嫌疑和祸患。反正岳钟琪自个儿是绝不敢把什么亲信族人,光明正大安插到一地做文官首领的。


    不然就会出现现在四川的情况:年羹尧自己是总督还负责掌兵,他的亲信再掌一地财政民生,那这天府之国,到底是皇上的,还是你年羹尧的呢?


    岳钟琪想想都替年羹尧害怕,但看人家年总督自个儿不害怕。


    岳大将军比较厚道,但有一位告起状来就不客气了。


    现任直隶总督李卫是个脾气不好的人。他是皇上一手提拔的亲信,眼里向来只有皇上,还是个敢直言的性子。怡亲王去问他年羹尧之事,更少一层顾虑。而李卫回答怡亲王的话也是毫无顾虑。


    “呵呵,年总督啊,我瞧着他要把川陕甘青几地,划成他年家的地盘了!”


    怡亲王当时眉头一跳:“李卫,说话注意些!”


    李卫还是不敢跟怡亲王抬杠的,于是收敛了些态度,开始摆事实讲道理:“王爷,您管着户部和会考府,当然明白盐引的要紧,朝廷不许民间贩私盐是律法。但落在年大总督手里,就成了借口和酷法:年总督以此为借口,在郃阳捕杀所谓的盐枭,凡有点嫌疑的人口都私下抓了去拷打,死伤百姓八百余人。”


    “这事儿还是有商户的亲眷,逃到我直隶境内去寻亲告友求活路,才捅到我这里的。”


    “年总督为的是让自己门下的奴才,脱了奴籍去做盐商,为此真是不惜罗织罪名,将旁人害的家破人亡。类似的事儿我风闻的可不少。总之,川陕甘青地界的粮道,铜铁矿等朝廷买卖,可都少不了年大将军的一股子。”


    怡亲王严肃起来,粮食、盐务、银铜铁矿等都是朝廷的根基,年羹尧居然各个要掺一手!怡亲王直问道:“李卫,这些事儿你既然早知道,为什么不上禀皇上。”


    李卫苦笑摇头:“王爷,年总督在当地一手遮天的,我哪能有铁证。大家同为总督,总有些两省边境上的往来,彼此间也没什么大秘密——至今我收留了一二投靠亲友的盐商,年大总督还在催我交还‘重犯’呢!这事儿闹到御前就是一个说不清,我再贸然去状告同僚插手各项税赋的大罪,岂不是等着死?况且就算有实证也未必一下子告倒年总督吧。”


    李卫开始扒拉手指头:“年大将军的父亲做过湖广巡抚,河南道御史,在朝廷上也是交游甚广。就算这会子老爷子致仕了,年总督的几个兄弟也都各自在朝上为官。他大妹夫胡凤翚还在做苏州织造呢,这些都是要紧关系。”李卫说秃噜了嘴,没忍住:“当然,万岁爷要有心查,这些体量的官员都不算什么。但这不最要命的就是,万岁爷自个儿就是年总督的二妹夫嘛。”


    他话音未落,就挨了怡亲王拍在他背上沉重的一巴掌,把他打的龇牙咧嘴的。


    十三爷严肃了神色:“李卫,皇兄是素来看重你敢于直言,但你给本王管好了这张嘴,再让本王听见你有一句事涉皇上,你先别管年羹尧,你这直隶总督,本王就能让你被一撸到底!”


    李卫很少听十三爷自称本王,知道这回是触了逆鳞了,连忙起身请罪。


    他跟怡亲王也是先帝爷起的老关系了,这不说起年羹尧,逐渐怨念深重,不免忘形起来。


    他认真请罪过后,终是道:“王爷,就连我,也得是您问起这事儿我才敢说。因臣瞧得出来,在万岁爷那里,年羹尧得到的信重跟您没法比。可要是换一个人问我,我真不敢说这话。”


    “皇上登基,宫里贵妃娘娘独一份的贵妃,年家独一份的抬旗,可叫人怎么开口呢。”


    怡亲王想起皇兄这些年对贵妃的偏爱,也默然片刻。不过……怡亲王随即想起,皇兄这半年来,似乎有些改了对后宫的态度。


    怡亲王先收起杂乱想法,对李卫道:“等皇兄起驾回京,你依旧要回你的直隶总督府去。那里离年羹尧近,你素日多盯着点。”


    李卫又恢复了笑脸,问怡亲王道:“王爷素来少问军务,这回忽然问起年羹尧的事儿来,是不是万岁爷要动一动他为民除害啊。”


    怡亲王也忍不住笑了:“本王瞧着你才是一害呢!管好你自己这张破嘴吧!”


    之后的几天,怡亲王将快马从京中调来的近一年川陕甘青等地的官员调换记录,与各类财政税收等留档细细研究了一番,越研究越是心惊。


    年羹尧是才气凌厉,屡建功勋,青海守得也不错。但大清总共才多少省,年羹尧就把几个几乎最大的省都当成了自己的私有财产,开始自行安排官员和当地的资源了。


    圣驾启程回京的前一晚,怡亲王求见皇上。


    “十三弟,怎么瞧着你脸色不好?”


    怡亲王心道,大概是一下子压力有点大。


    人人都说皇上最信的就是他,自古皇亲权臣,哪怕是太子,都不可能财政和军权一起掌握着。可皇上极信任怡亲王,凡事都会与他商议。


    于是十三爷自己打心里就想要对得起皇上的信任,也要避嫌。他主管财政,对于这些兵部之事,尤其是封疆大吏们的调换等事,就从不主动打听和发言。


    这回皇上让他查年羹尧,着实把他震惊到了。


    十三爷如实把自己从朝臣口中,从邸报中分析得来的情况告知皇上。


    他原以为皇兄会很恼火。


    年羹尧身受皇恩颇多,行止上却是欺罔瞒上,专擅贪蠹,十三爷了解皇上的性情:他看重的,亲手提拔的人,若是犯了错,要比寻常臣子面临的帝王怒火和处置更重。


    皇上的信任和感情不是那么好辜负伤害的。


    然而怡亲王却见皇上没有明显的愤怒:“他这些不法事,朕多少知道些。”怎么能不知道呢。曾经年羹尧平定青海有功的时候,他也想把他树立个好的典型,让天下人看看他的朝堂上明君贤臣的,可惜年羹尧奔着僭越型权臣就去了。


    最后年羹尧的九十二项大罪,皇上是一条条仔细看过的。


    雍正帝也为此怀疑过自己:是他做不了唐宗宋祖吗?唐太宗有传世的贤君名臣典范,他对臣子的信任,却就换来一个九十二条大罪——臣子能犯的罪,年羹尧犯的真是差不多了。


    其中更有一些祸害民生的罪过,让皇上这世不想,也不能再等下去了。


    年羹尧是有本事打仗,但不能为了他这些才,就放任他去霍霍当地的百姓和整个西北的官场。


    皇上想起旧事,对应今朝,眉目冷而利:“他的罪过,朕很快就会一桩桩跟他算起来。”


    十三爷见皇上这样神色,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怪道听自家福晋说,这半年来皇上不怎么肯见贵妃。而且俱太后的抱怨,皇上往后宫去的次数明显减少。难道是……难道是年羹尧的罪行开始败露,皇上要处置他,只好冷落贵妃,以至于心里难过,索性封心锁爱的投身于朝政,忘记不能见贵妃的苦闷?


    串起来了,这就都串起来了!


    十三爷想明白了:怪不得自己从河南回来,就觉得皇兄一下子沧桑了,想来是经历了这样被看重的臣子悖逆,不得不疏远心爱之人的缘故啊。


    怡亲王鼻子都发酸,努力压制住自己对皇兄同情的心情——皇兄一世要强,又是帝王,肯定不愿被人看出来这种伤心。于是十三爷只发了半句含糊的感慨:“皇兄,真是难为你了。”


    皇上:???


    哪怕是一对知己兄弟,这会子皇上也完全没想到十三的脑回路。他还以为十三在说他暂时忍耐,不动年羹尧的事儿呢。


    皇上就宽慰他:“要动他不是什么难事。”这世年羹尧可还没建什么平定青海之功,虽然位高权重,但也只是总督之一,跟旁的封疆大吏齐平,皇上要动他,都不似前世一样,有什么舆论危机。


    “只是青海不安稳,朕要找一个能压住场子的人,再与他算总账。”


    怡亲王从对皇上的同情里醒过神来,与皇上心有灵犀道:“十四?”


    皇上点头:“等十四回来,朕看看他这大半年的历练到底如何。”十四的本事皇上并没有怀疑过,而十四的身份,也绝对压得住西北的场子。皇上最担心的还是他的性格毛躁了点。


    但想来去河道上被琐碎的差事磨了近一年,一定会有进益的。


    “况且朕也不是什么也没做,任由年羹尧在任上继续作威作福的。”皇上带着十三来到大清舆图前头,指给他看:“朕半年前就将李卫调任了直隶总督,山西也交给李卫一并管着。”皇上指着山西边上的陕西:“让他方便就近监察着年羹尧的举动。”


    “湖广和云贵总督则盯着四川。”皇上指着四川道:“三个月前,朕又将原兵部侍郎咸宁调往四川去了。如今他已查到年羹尧安排的四川巡抚王景灏侵吞军饷六十余万两。”皇上提起侵吞银子这种事儿,语气更冷了两分。


    “等朕回京,第一个要办的就是这王景灏。”


    “之后再以年羹尧推举不当为由,将四川单独分出来,不许年羹尧做什么川陕总督了,只让他先暂领陕青,甘肃则交给岳钟琪。”四川天府之国,是年羹尧管辖的几地里最为富饶的。且四川还特别适合做储备兵力之所——它属于大清的腹地,周围云南、西藏等地都是边陲,一旦发生战事,四川就是后备军力。


    年羹尧失了四川的官职,基本就废了一大半了。


    十三见皇上在大清的舆图上抬手定乾坤,就像回到了幼时,自己拿着犯难的题目去找四哥,四哥很快就能替他答疑解惑一样。


    这种安心感很多年都没有变过。


    “有皇兄在,臣弟就放心了。”十三爷甚至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皇上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放心了,就回去好好歇歇。朕让你盯一盯年羹尧,可没让你白天黑夜的颠倒着忙。回去让太医扶个脉,明儿让太医来回朕。”


    十三爷心道:皇兄难道还记得我那个什么病重不治的噩梦吗?唉,皇兄待我这样好,我一定也要尽心尽力回报。


    断不会做出年羹尧这样依仗功劳就放肆任为的事儿来!


    十三爷在心里暗暗发誓。


    而此时,遥远的紫禁城中,贵妃并不知道年羹尧要倒霉,她还在问甘棠有关引桥的情况。


    “圣驾就要回銮了,那宫女的事儿,你办的怎么样了?”


    第43章 吃席前


    贵妃正在合香。


    束蒲在一旁守着。地上还蹲着两个小宫女,现用石臼研磨成块的香料为粉。


    贵妃手里拿着细长柄细雕海棠花的小金勺,随意舀了两勺极珍贵的玉琥珀香末加到一只小金罐儿中。其余那些昂贵的沉香、冰片更是毫不在意,也不称量,甚至也不思量,只是随手往里加,添成了一锅珍贵的香料大杂烩。


    如同新手做菜添盐没数似的。


    让香料大师来看,大概能心疼的晕过去。


    与其说是合香,不如说贵妃是在打发无聊。


    再珍贵的香料她也不可惜:得宠的年月里,她有过太多好东西,而她的母家又各个顶戴花翎的做官,年家是出了名的富贵,她从没有顾惜东西的习惯。


    独家香末合成完毕,贵妃在一只新的香炉里添了一细勺试闻,待香味溢出,便嫌弃地皱了皱眉,显见不喜欢。


    于是贵妃转手就把这按价值来说异常珍贵,按香味却明显是失败作品的一小罐香料随手赏了身边的宫女束蒲“拿去玩吧”,然后又拿帕子擦了擦自己的手指。


    这才对甘棠道:“那宫女的事儿,说说看。”


    甘棠的眼神在小金罐上停留了一瞬。


    这样精巧的纯金镂花小罐就价格不菲了,更别提里头的香料……虽说被娘娘混了起来香粉不纯,但若要请托给相熟的太监,卖到外头的香料铺子里,定是很值钱的。


    明明自己在替娘娘跑跑颠颠办差,结果娘娘的东西还是随手就赏了束蒲。


    别说束蒲了,就连那个狐狸精似的小宫女引桥,娘娘为了让她听话上钩,都命自己带给她两对手镯,两对金钗了。


    甘棠脑子有点乱,但还是赶紧收拾委屈情绪,跟娘娘说起引桥之事,好彰显自己的功劳。


    “娘娘放心,那宫女已经妥了。”


    贵妃擦过手后,又认真看自己手上的蔻丹,鲜红的蔻丹上,有一丝微不可见的划痕。贵妃就先叫个小宫女来给自己敷手,准备重新涂蔻丹。


    贵妃边由着人伺候用指甲花的汁液敷指甲,边对甘棠道:“你之前不是说过,这宫女一味推三阻四的不肯吗?怎么又妥了?”


    甘棠准备从头描述下收服引桥的艰难,也让贵妃看到她的辛苦:“她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宫女,起初听说要抬举她伺候皇上,先就畏惧起来,不敢应承,只推说自己当日亲眼见了信贵人何等威风,连敬事房的副管事都随便发落了。所以不敢应承,不敢得罪信贵人。”


    甘棠见贵妃的眉有些蹙起,就连忙跳过这些让贵妃不满的话:“奴婢就与她分说了:信贵人算什么,不过是个贵人。皇上瞧着新鲜罢了,这宫里最要紧的还是位份。我们娘娘入宫可就是贵妃,这可是独一份的殊荣。你若是有贵妃娘娘护着,还怕什么贵人。”


    甘棠捡着贵妃爱听的话说:“果然奴婢说了两回,又将娘娘赏赐的金首饰给了她,就引得她逐渐心动起来,前几日就开始旁敲侧击问我些宫女侍寝的忌讳,今儿第一回 问我,她能否来给娘娘请安。”甘棠最后再表白了下自己的功劳:“这么久了才肯松口,倒也是个狡诈的,费了奴婢好大的劲儿呢。”


    贵妃听到这儿才点头:“费点儿劲是应当的,她要没几分本事,也不会身在景阳宫那种破地方,还能搭上永和宫除掉了陈得宝。”若是一听翊坤宫抬举,就兔子撞墙似的冲上来,贵妃反而要疑惑起来。


    凡是费劲儿求证得出来的结果,总让人觉得是真的。


    “既如此,本宫就见见她。”


    若是当年的周答应听见,必要哭出瓢泼大雨的泪来:她,一个正经新人嫔妃,求见贵妃,第一回 都吃了闭门羹。


    此时贵妃却点头要见一个寻常的三等小宫女。


    引桥从翊坤宫出来的时候,天正好下雨。


    甘棠亲亲热热地亲自把她送出来,还道要送她回内务府。


    引桥忙道:“我是什么牌面上的人,值得姐姐亲自送我。外头这雨,仔细湿了姐姐的绣鞋。劳烦姐姐给我把油纸伞,我自个儿跑回去就行。”


    甘棠拉了她的手笑道:“说不得过些日子,你就是小主了!”


    引桥连忙摇头,只是眼睛里又似乎流露出一种期待,嘴上推辞不敢道:“我这样卑微的出身,万岁爷眼里怎么会看的见,娘娘抬举,只怕我也不成的。”


    甘棠看她这口是心非的样儿,心里暗暗撇嘴。


    两人在门口虚情假意了一会儿,甘棠到底还是看不起她,由着她拿了把伞自己走了。


    按说宫女是不能独行的,这宫里的宫人,做什么事儿都要两人结伴同行,彼此做个见证。


    但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贵妃的宫人到内务府,点名只叫引桥一个人过去,有话吩咐,难道内务府还敢派个人跟着陪同,只好就罢了。


    于是引桥难得获得了一点独自呆着的的时间,虽然雨下的有些密,但引桥还是走的很慢。


    从甘棠第一回 来找她,到今天面见贵妃的所有事儿,引桥都回忆了一遍:她应当没有出错吧。


    自甘棠第一次出现,引桥就猜到了贵妃宫里的意图——当然,甘棠这人基本也没用什么掩饰的手腕。她看引桥都是抬着下颌,眼睛往下看的看不起,不屑于隐藏自己的意图。


    翊坤宫要通过自己针对信贵人。


    引桥起初是不可置信的:难道她们不知道信贵人对自己有多大的恩情吗?在贵妃眼里,难道会觉得一提所谓的圣宠,人就会忘掉自己的救命恩人?


    不可置信之后,引桥替信贵人深深担忧起来。


    引桥跟这宫里所有宫人一样,是眼见着贵妃如日中天得宠过的,在她们眼里,贵妃是势力深厚的庞然大物,宫里各司各门,当年谁没有巴结和屈从过翊坤宫?


    引桥很担心信贵人,尤其是贵人还随驾万岁爷不在宫里,若是自己直接推辞了这件事,贵妃也会另找人,或者另换手腕来对付信贵人。


    要是这样,还不如自己来做这个钩子,引着贵妃用她这条线对付信贵人。


    她想替信贵人摸清贵妃宫里的意图,等贵人回宫好提醒她。


    这些日子,引桥一直在跟甘棠虚与委蛇:她故意左右摇摆,露出一种又想飞上枝头变凤凰,又害怕信贵人的样子,套了甘棠不少话出来。


    正因她这种又贪婪又犹豫的反复,就像是嫌货才是买货人一般,让贵妃宫里逐渐信了她是真的被诱惑到了,升起了攀龙附凤之心。


    在听说圣驾即将回宫的时候,引桥就跟甘棠提出,想要给贵妃请安。


    最后再套点消息。


    或许在贵妃眼里,圣宠就是最好的东西。


    可在引桥心里,当时神灵下凡似的来救她的,可不是什么天子,而是信贵人。


    她走到桥上虽然没跳下去,但已有死志,是抱着‘不能白死,要死拖着个垫背的一起死’这样的心情走下来的。总之对她而言,那样的侮辱决不能忍受。信贵人帮她的,正是保住她最重要的尊严以及她的性命。


    她也会尽力去报答信贵人,哪怕一点。


    姜恒回到永和宫的时候,秋露秋雾都迎接她,屋里也早就一切备好,只等她回来栉沐。


    “主子出去近一个月,定是累着了。”秋露用焦心心疼的语气迎接姜恒进门,然后打量了姜恒片刻:“奴婢瞧着……”


    姜恒从秋露开始端量自己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准备谦虚。


    秋露肯定要说:“主子必是辛劳,瞧着瘦了一圈。”


    而她就会谦虚道:“还好,就是做衣裳的时候,腰确实要窄一寸。倒也没有瘦多少啦。”


    谁知秋露端详完了,欣慰道:“奴婢瞧着主子的气色还是这么好!这下奴婢们就放心了。”


    姜恒心里想好的谦虚之词作废,只好沉默而郁闷地沐浴去了。


    再过没几日,就是十月了。京中的天儿是最不保险的,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忽然北风刮过,透骨的冷起来。


    内务府按照妃嫔们的位份份例,给各宫送了相应数量的皮子、厚棉布并十二斤棉花等过冬衣料。


    姜恒就对着她之前整理的皮料活页册,以及从太后那学来的辨认皮子好坏的技能实践起来,一张张鉴定她所得的皮子。


    “太后娘娘提过,内务府的人,有时候以次充好从中取利——把陈旧的皮子用一种酸的药水漂过翻新,刚送来的时候瞧着是新皮子,针毛齐全,光泽油润的,然而穿不上两回,皮子就开始斑秃了。”


    旁人过年,外头的大毛衣裳柔顺油亮,你若是穿个斑秃衣裳,实在是走不出门去啊。许多宫嫔不会分辨,只当是自家宫女保养不当,罚了宫女后还得另外交钱去内务府高价买毛皮撑场面——里外里内务府净赚好几层,真是无商不奸了。


    秋雪在旁边瞧着主子对皮子研究的认真,就笑道:“内务府再会赚钱,这会子也不敢赚到主子头上啊。”


    内务府的宫人爱钱,但又不是只要钱不要命,信贵人如今是后宫里见皇上最多的嫔妃,给她送斑秃皮子,怕不是老寿星狂炫百草枯——就是不想活了?


    于是送给永和宫的皮子,都是内务府善保养毛皮的老师傅们,亲手精挑细选的。甚至每一匹都人工吹过了,确认了不会掉浮毛,免得掉皇上一手毛就坏了。


    姜恒还没逐一鉴定完内务府送来的份例,养心殿的人又到了。


    送来的是一口楠木箱子,上头还贴着养心殿的条子,两个小太监抬过来的。


    “怎么这回还贴了条儿?”秋雪有些诧异。养心殿往这边送东西,带着养心殿专用的黄锦是常有事,但贴条密封的东西少见——尤其是这皮子,又不是金银锞子,还要特意封口,以免少了一块半块的金银,官司打不清究竟是内务府给少了,还是路上被偷了去。


    可这一张张大皮子,路上还能让人顺走了不成?


    永和宫的太监将箱子抬到屋里去,秋雪上前撕了封条开箱后,姜恒就知道,为什么要贴封条了。


    实在是养心殿送来的皮子有点多,远远超过了贵人的份例。


    事业心秋雪在一旁激动道:“皇上现在待主子是越来越上心了,都替主子的处境想到了!”


    要是依着皇上的性子,他想要赏谁,就名正言顺的赏谁。就像之前,他无论让内务府给姜恒送蜡烛也好,尚衣监送衣裳、造办处送活页册,全都是正大光明的,根本不避人,以至于次日就传遍了后宫。


    皇上赏就赏,不会去想那么多。


    可现在不一样了。


    经过马佳氏事件以及草原上太后把姜恒拎在身边的十来日,皇上对她的态度就有所变化。


    就像这回私下赏的贴着封条的箱子,以及在草原上,不点灯的夜晚,就是在为她的为难考虑。


    出于他心意的逾制和招眼,不能太多,否则这宫里盯着她的人会太多。


    姜恒见此,也只让秋雪陪着她一起登记造册,宁愿多忙点也不多叫人:皇上那边都体贴到了,隔了两日才贴着封条抬了来,那她也不能辜负领导的关怀之意。


    这批赏赐的数量,不能从她永和宫漏出去。


    姜恒点了一遍数目,发现皮子的数量和质量甚至比裕嫔懋嫔两位娘娘的还要稍多一点。


    姜恒知道主位娘娘们获得的皮货数目,并非她刻意打听了来的,而是宫中直接‘公示’的。


    皇上这回围猎所得不少——虽说皇上本人武德略有些逊色,但皇室下属人员猎的皮子都属于皇上。


    回宫后皇上先命人将皮子里最上等的尖儿奉与太后处,其次当然是赏给皇后。


    各主位妃嫔又再往后排一日了。


    在圣驾回宫的后一日,诸位妃嫔再次齐聚承乾宫,给皇后请安时,皇上的分配皮货就到了。


    主位娘娘的皮货们,都是直接从皇后这里发货的。


    皇后手里拿着单子,非常耐心的让宫女贡眉给大家诵读了一遍各主位的赏赐。原因如下:皇上这回给贵妃处分的皮子,与熹妃和齐妃等同。


    于是皇后看着贵妃的冷脸,就觉得这时间耽误的值得。


    皇上这回分赐皮子的举动,很耐人寻味。


    贵妃的等级在这里,从前只有超额发放,可从没有短缺过得。哪怕是新人进宫后,皇上再没翻过贵妃的牌子,但在用度上,也从来没有亏待过她。


    这回却是把给贵妃的赏赐降级到跟妃位份例等同,后宫里真是人人好奇,这是怎么个情况。


    很快,宫里就悄悄传开了皇上的明旨:年贵妃的兄长年羹尧推举的四川巡抚过失甚多,以至于被皇上下令缉拿回京待审,其京城的宅子和四川的官邸都贴了封条待抄查。连带着年总督自己,都丢了对四川的管属权,收到了来自于皇上的明旨训斥,叫他安分守己。


    是要动年羹尧了吗?


    姜恒想着年羹尧之事,忽然就记起前世被称为鸡汤文的一句话:“能力决定人走多高,但品性决定人走多远。”很多人不信这句话,觉得世道是“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的黑白不明,要没有底线心黑手狠才能出人头地。


    两种想法或许都有道理,但那句鸡汤放到现在的朝堂里则更合适些。在雍正帝这种本来人就肝眼睛就亮,还是卷土重来升级版2.0的领导面前,品质才是决定能走多远的关键因素。


    能力差点事但忠心耿耿,皇上还能给你找个地方养老。但要做官的品质上出了问题,试图挖一挖国库的墙角,那皇上就只会给你找个地方点坟了。


    前朝后宫的关联,从来就是藕断丝连。


    明面上女子进了宫,就跟家里再无关联了,哪怕家里谋反,诛九族都诛不到入宫的妃嫔身上。但实际上当然是息息相关的,如果说妃嫔本人得不得宠有无子嗣是硬实力,那么母家的官职就相当于软实力。


    秋雪也把消息打听了来说给姜恒听,现在边陪着姜恒记录皮子的数量,还边在预测:“主子,贵妃母家出了这样的麻烦,她近来应当不会找主子的事儿了吧。”她亲哥哥犯错,正该是贵妃低调躲风头,免得让皇上迁怒的时候。


    姜恒对秋雪笑道:“想法很美好。”


    贵妃可不是这样的性子,贵妃是越挫越勇型。


    反正书里的贵妃,是在知道年羹尧大罪后,还敢冲过去跟皇上道‘皇上您要是对臣妾有真心,就应该饶恕臣妾兄长’的狠人。


    姜恒回宫的第四天,引桥代表内务府过来送金线。


    其实圣驾刚回宫时,引桥就想要来永和宫。只是又怕贵妃处盯得紧,信贵人一回宫,她颠颠儿就跑来了实在可疑。


    只好按捺了几日,趁着内务府给信贵人送金线,才一并跟着过来了。


    姜恒见了引桥,就招呼她进屋说话。


    秋霜就把同来送金线的宫女,请到西侧屋去喝茶吃点心去了:“妹妹快跟我来歇歇。回去也有做不完的差事,趁着出来了,多歇一会子再去,回头嬷嬷要是问起来,只说我们贵人留下问金线的事儿。”


    小宫女也乐得多歇歇,更愿意吃点心,眼巴巴跟着秋霜就去侧屋了。


    “如今在内务府怎么样?今日你来送金线,是把将你分到缎库去了吗?”


    引桥简略的介绍了下自己个人情况,如今还只是在内务府值房打杂——就是看哪里人手短缺,她就去哪里顶一下跑个腿,做多面临时工。


    想着时间有限,引桥压缩性介绍过自己现状,就忙道:“贵人,奴婢过来,是有件要紧事,不说与贵人知道,心里不能安心。”


    之后就将贵妃怎么命人去寻她,意图让她争圣宠的事儿告诉姜恒。


    姜恒听得叹气——替贵妃叹气。


    这真不是一步好棋啊。


    太后尚且不会安排皇上定点去宠幸哪个女人呢,贵妃就发挥敢为人先的精神,勇敢的上了。


    要是平常也就罢了。


    可现在正是敏感时期。皇上这一趟草原之旅刚被安排过。太后牌赛马会的背后原因皇上看的真真的,只是他不愿跟这里的额娘闹得生分,才采取了一种异常柔和的拒绝:就是从那后,一次牌子也不肯翻,向太后表明自己的态度。


    但要换成一个妃嫔安排他,皇上绝不会这么好说话。


    朕这么free,想安排朕?!


    再加上年羹尧的事儿,贵妃赶得时间点有点寸啊。


    姜恒一时想的出了神,再回神,就见引桥已经跪在跟前。姜恒忙伸手去扶她:“快起来吧,好端端跪什么。”


    引桥却怕方才贵人的沉默,是怀疑自己有攀龙的心。


    她不肯起来:“奴婢这些日子与贵妃宫中人来往,是想着圣驾不在宫中,贵人也不在宫里,若是被人暗算了都不晓得。若有奴婢这件事,翊坤宫娘娘或许就不会想旁的不知情的法子来对付贵人。”


    “贵人对奴婢的大恩,我一直铭记在心——那样的恩典,若是忘恩负义侍奉皇上,那就是猪狗不如。奴婢这就起誓……”


    “真没必要。”姜恒伸手强拉她起来,认真道:“不用的。”


    引桥带了点哽咽:“奴婢知道,自己生了这样一张脸,就少不了嫌疑和麻烦。”


    她甚至厌恶自己这张脸,有时候对着水里自己的面容,她恨不得拿碎瓷片划自己两下。要不是宫女毁了容,就没法在宫里伺候,要被撵出宫去回归本家面对那样的爹娘,她真不想要这张脸了。


    “但贵人请信奴婢绝不是口是心非,也绝不会出现什么‘无可奈何’的情况!”


    先帝时候就有这样的宫女,趁着主子不防,私下里攀龙附凤,以此得了答应的位份再回去装可怜装自己没办法。只哭诉道:“奴婢也不想的,但是万岁爷要奴婢伺候,奴婢也没法子,求主子宽恕。”


    引桥生怕信贵人把她当这样的人。


    她取下自己身边带着的一个荷包,她看向旁边的秋雪:“劳烦姐姐帮我拆开。”


    秋雪接过来拆,引桥又道:“姐姐小心些,里头是些药粉。”秋雪拆开后,引桥又道:“贵人,这里头是天南星根茎的粉末,这是太医院常用的便宜药粉——奴婢在到景阳宫之前,也在内务府干过粗活,替有风湿症的嬷嬷取过药。”


    “奴婢对这种药粉分外敏感,这原本是种内服了才管用的药,可奴婢只要沾到这种粉末,就起红疹子,尤其是脸上和手臂更严重,得好几个时辰才能下去。”引桥盯着这药粉道:“奴婢随身带着天南星药粉,便是贵妃娘娘强绑了我去服侍皇上,只怕皇上见了个浑身疹子的宫女也要作恼。”


    “贵人放心,虽然奴婢长了这样一张脸,但奴婢是个人,有人的心肝,绝不会做出一点恩将仇报的事儿!”


    姜恒叹息:引桥这种说法,简直把她的脸形容的跟妖怪似的。


    其实多可爱的一张小狐狸似的脸啊。


    引桥的长相,真是符合姜恒审美。


    只是引桥刚因容貌被一个老太监觊觎过,就又被贵妃盯上,想来有点自厌情绪。姜恒将这件事先记下,只等以后时过境迁慢慢开解一二。


    姜恒看了一眼钟表,想着也不好留引桥太久,就拿出早就准备好的荷包递给她。


    引桥打开一看,里头是五枚赤金戒指,脸上腾然就红了。


    难道,难道贵人知道自己那对爹娘又来逼迫的事儿了?


    引桥爹娘从陈得宝手里得到的钱,绝大部分还了追债追的凶恶的赌坊,剩下的也早霍霍完了,又来催逼引桥。他们只是住在京郊的普普通通的包衣,哪里知道宫里的事儿,更不知道陈得宝已经带上枷锁出发了,还以为女儿已然‘有幸’跟了敬事房副管事这样的大人物。


    对他们来说,把女儿卖给太监,那是一点心理阴影也没有,反而觉得是可持续发展型的金矿。


    前几日宫女去顺贞门见家人,引桥冷着脸去了,她原本想告诉爹娘陈得宝的下场警告一二,谁料还不等她开口,她爹娘见她穿的是内务府的柔青衣裳,并非从前在景阳宫的普通小宫女的蓝布衣,就眼前一亮:“果然爹娘不会害你吧,你看跟了大总管后,穿的都气派了。人都说太监没有根,所以只爱银子。他当着总管,这体己不知道有多少。你好好伺候他,将他哄高兴了,以后这些钱不都是你的?也好给你弟弟盘间铺子讨个好老婆,省得他每日不痛快,跟旁人喝酒都抬不起头来。”


    引桥丧失了所有的说话欲望,就连陈得宝的下场也懒得说了。


    她只觉得恶心。


    从此后,她再也不会见这对只在血缘上跟她有关系的陌生人了。


    此时,引桥看着姜恒的金戒指发呆,不自知的眼睛都红了。姜恒就问道:“是你爹娘又问你要……”


    话音未落,引桥却忽然斩钉截铁道:“贵人,这钱我不会给我爹娘的。”


    说完后,脸上又烧红了起来:她这样疾言厉色说不给爹娘银钱,会不会让信贵人以为她是那种不孝的女儿,再也不肯理会她?


    却见信贵人笑眯眯道:“那就好,要是你依旧拿去给你爹娘,我就不给你了。”姜恒替她筹谋:“虽说你是苏公公亲自带了去内务府的,但内务府各监各司庞杂,如今没有属司空缺,你只在内务府值房等着做些琐碎的事情,等将来定了归属,你总需要些钱财拜山头的。”


    引桥抬头看着信贵人,心里那种滋味真是无法言说。


    之前跟着旁的小宫女偷听宫里摆戏,听过哪吒三太子割肉还母,剔骨还父的一折。


    引桥心里也是这样想的,被陈得宝逼迫一回,也算是割了她的肉还了那对夫妻了。


    可在戏文里,哪吒三太子的冤魂飘到了佛祖跟前,得了莲花真身,却照样要回头原谅生父,就连托塔天王的塔,都是佛祖赠给天王保命,叫三太子不许伤害生父性命的。


    子女反抗作孽的父母,原来也是天道不容。


    于是引桥虽然下定了远离爹娘的决心,却是暗中的决心,像是毁了容见不得光的人。


    可她又因为这份见不得光而委屈——错的难道是她吗?


    可信贵人却说,她不把钱给爹娘,这是对的!


    她对姜恒的感情,之前是要报天大的恩情,现在却更多了一份说不出的亲近。


    引桥走后,秋雪就道:“主子,要不是引桥是个有良心的姑娘,贵妃娘娘这法子,可真让人难受。”


    一旦引桥真的由贵妃引荐了侍寝,姜恒这边会很难堪。


    都知道信贵人是‘见义勇为’,为了个普通宫女,弄得敬事房副管事陈得宝都被流放了。要这宫女最后却反过来咬一口夺了永和宫的恩宠,那后宫里嘲讽和看热闹的唾沫星子能把姜恒淹死。


    “主子,这一回回的,从送金鱼到周氏又到引桥!贵妃真是盯着您不放了,横竖咱们也知道翊坤宫的意图,要不要做点什么?”


    “先等着吃席。”


    秋雪:“啊?”


    “再过三天,就是贵妃的生辰了,咱们先等着吃席。”


    第44章 吃席中


    引桥握着手里的天南星药粉的荷包。


    今日信贵人反复问了她:“你接触天南星草,除了皮肤上起疹子,还有没有旁的喘不上来气,或是眼睛看不清什么的病候?”


    引桥非常肯定地摇头:“就只是发疹子。当时教导奴婢的嬷嬷,身上风痹严重的很,手指脚趾的样子跟旁人都不同了,像块长歪了的树疙瘩一样。她才不管我碰这天南星有什么后果,她疼起来要死要活的,哪里管我,多番要我给她熬药。再小心,前前后后碰到这天南星粉也有好多回。好在都是身上起一片红疹子,洗过了两三个时辰就下去了。”


    姜恒这就确定,引桥对天南星粉只是轻微的皮肤过敏症状。


    于是对她道:“你跟贵妃宫里来往了一月,若是这会子忽然翻脸抽身不肯,贵妃肯定会觉得被你戏弄了,是不会罢休的,总要寻你的麻烦。你不如依旧敷衍着翊坤宫,约摸着贵妃要叫你去那两三日,你就用上天南星草,也好有个借口混过去。”


    让贵妃觉得引桥没福气,可比贵妃觉得引桥‘身在曹营心在汉’,之前都在做卧底强多了。


    引桥立刻就应下了:“奴婢当时敢跟翊坤宫往来套话,想的也是这步退路。贵人放心,我既然到了内务府,就想着长长久久在内务府呆住了,混出个名堂来,要做再没人敢随便欺负的宫人。”


    她可不愿意才挣出一条生路来,就把小命折在贵妃手里。


    然而引桥现在望着天南星粉末,有些犹豫了。


    她并不是为圣宠心动,想着不用天南星草,而是想着,她可不可以大胆多走一步——她对皇上的恩宠没什么兴趣,但她发觉,贵妃身边的甘棠,似乎有一种极压抑的想做小主的渴望。


    她要不要试试看撬一下贵妃的身边人?


    这是件冒险的事情,毕竟甘棠的心思没有任何证据,只源于引桥自个儿的敏感和直觉。此时的引桥对自己勘察人心的能力并不自信:若是她错了,甘棠只是故意做出这个样子来试探的,那她跳入圈套,翊坤宫那里只怕会扒掉她一层皮。


    引桥犹豫了良久。


    引桥有些左右为难不知该不该冒险,却还有人为了她为难。


    敬事房苏嬷嬷是姜恒入宫时,内务府派来教导新入宫妃嫔规矩的四大金刚之一。姜恒当时就听说过她的履历,宫里各库各司的宫女,不少都是从她手里调、教出来的。她教过的宫女,从入宫的青涩到干练得用再到满年龄出宫,一批批流水似的。


    姜恒心中尊称她为‘人形高考工厂’。


    但高考工厂可以历久弥新,人的话,就会老。


    苏嬷嬷今年刚过了五十五岁生日。


    寻常宫女在宫里熬到二十五岁,就可以出宫,总共也就待十年左右。可她,已经在这宫里熬鹰似的熬了四十年。


    她因读书识字,大约三十岁起就开始管宫中刑罚,负责给小宫女们讲宫规顺便调理她们的体统。


    不到四十岁,苏嬷嬷就做了慎刑司的掌司。宫中凡有宫人犯了过失被送进慎刑司,都由她负责‘询问’详情,再依例判处。


    虽说她尽力不冤枉了一个人,但慎刑司就是这么个地府判官批发大刑似的地方,没人不怕她。


    而苏嬷嬷坐这个位置,也不可能不得罪人。


    如今她年纪渐老,少了年轻时候的锐气锋芒,开始思一步退路了。


    必得趁着她还掌权能动的时候,选定一个真正的关门徒弟才好。这样等她退了下来,还能安安稳稳的养老。


    手里没有权利,就像是老虎没有了利爪,到时候没有人护着,她真要落一个晚年凄凉。


    可惜继承人不怎么好选。


    首先要这宫女读书识字、人有本事拎得清,能担得起慎刑司掌司这个位置,毕竟主子们不是傻子,不会让个棒槌当慎刑司掌司;其次还得这宫女与家里不合,立志永不出宫的,不能她培养了好几年,结果到了年纪徒弟思念家人出宫去了,让她竹篮打水一场空;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宫女要有良心,懂得记住恩情,不能她扶人上了位后,徒弟反过来把她踩在脚底下当垫脚石。


    苏嬷嬷寻觅了两三年,心内挑了一二苗子,却又被她淘汰了。


    直到引桥出现。


    心思灵透,会写字算账,死了出宫跟父母过活的心——这不就是她的梦中情徒吗?


    苏嬷嬷很满意,只剩下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考察引桥有没有良心。


    而苏嬷嬷很快就获得了这个机会:圣驾离宫后,贵妃宫里的人开始接触引桥了。苏嬷嬷在宫里多少年,看人看事格外准。贵妃的宫女甘棠第一回 来,苏嬷嬷就把她的来意猜了个大概。


    正好了,可以借机看看引桥的人品:信贵人算是她的恩人,而皇帝的恩宠又是这宫里女子最难抗拒的利益。


    当大利与大恩冲突的时候,最能检测一个人的品性。


    苏嬷嬷静静看着,并通过自己的人脉给甘棠行了很多方便:要不然内务府都是眼睛,也不会由着甘棠一次次光明正大找引桥,还没什么人察觉。


    如今谜底将要揭开,以苏嬷嬷的心性,都有点睡不着觉。俱她的猜测,贵妃要用甘棠,必然会借助她即将到来的生辰。


    毕竟皇上已经半年不翻贵妃的牌子了,贵妃也不怎么敢去养心殿请皇上。但贵妃的生辰,皇上想必还是会去探望的。


    贵妃应当会那日把引桥叫了去,梳洗打扮一番,让她在席面上伺候着布菜或者浣手等活计,让皇上看看是否中意。若是皇上喜欢,贵妃把人送上,皇上也会记得贵妃的‘贤惠’——从先帝爷起,宫里主位们送上自家宫女争宠固宠就是这个流程,苏嬷嬷见多了。


    而引桥,只要跟着贵妃的人走了,就说明她放下了恩,选择了利。


    苏嬷嬷如何敢收这样的徒弟?


    ‘吱嘎’一声,门被推开。


    苏嬷嬷警惕起身一看,然后重新躺回去笑道:“我就知道,不敲门敢进我这个慎刑司掌司的房里,也只有你了。”


    来人也是个五十来岁的嬷嬷,但比起苏嬷嬷的严肃如阎王爷,一看就是慎刑司的好人选,这来人非常和气,看着像一位好说话的祖母。


    但她来头很大,是负责整个后宫事务的内务府副掌事古嬷嬷。


    在内务府,只有一个人在她之上,就是挂名的大总管苏培盛。还有一个跟她平级的副掌事太监。


    她笑眯眯坐下来:“还在想你那个没收成的小徒弟呢?八字没一撇,我劝你不必太上心。”


    苏嬷嬷道:“你是不着急,你的亲侄子娶了皇后娘娘身边放出去的宫人,如今你算是乌拉那拉氏一族护着的了。将来退下来,皇后娘娘也会安排你去养老。我可是不行呐,坐在这个位置上,不是铁面无私坐不住,但铁面了,难免得罪人,你不让我收个徒弟,到时候死了都没人埋。”


    古嬷嬷叹道:“我知道你找徒心切,但也别抱太大希望,这宫里的女人,有机会的,谁不愿意做小主?何况那引桥生的也俊俏,能争当然要争一争。”


    苏嬷嬷摇头:“我看未必,那孩子的眼睛,你没见过,虽是狭长的媚眼,眼神却是我见过最冷清的。”


    两人关系好,古嬷嬷本来就是先打击下老友积极性,免得她失望太大的,此时见她坚持,就仍旧笑眯眯道:“好,横竖贵妃娘娘生辰就在眼前,到时候自然就分明了。”


    “你那日……”


    古嬷嬷接口:“你放心,我不会拦着的。贵妃宫里但凡有人来寻她,我就当看不见。”


    秋雪跟苏嬷嬷的想法不谋而合,这夜里,她边检查汤婆子和炭炉,边对姜恒道:“贵妃娘娘应当会借着自己生辰,让皇上看一眼引桥姑娘吧。便是这回引桥姑娘借天南星草躲了过去,以后贵妃再叫怎么办呢?”


    总不能这么巧,次次都脸上发疹子吧。


    姜恒正窝在温暖的炕上,闻言疑惑看向秋雪:“你是觉得,贵妃只让皇上看一眼引桥?”


    秋雪点头:“是啊,总得让皇上看看喜不喜欢,若是皇上多瞧些,才好有个借口送人不是?”


    姜恒笑道:“秋雪啊,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觉得,贵妃做事会顾忌旁人喜不喜欢?”


    姜恒从暖和的被子里伸手给秋雪算:“当日新人入宫进储秀宫学规矩这件事。贵妃明明可以向太后娘娘请命,看太后娘娘的‘喜欢’,可贵妃做了吗?没有,她只是先斩后奏直接去求了皇上的旨意,就半压着太后娘娘行此事。”


    “之后给我们出考卷,贵妃也可以顾着皇后的‘喜欢’,请她先阅卷,以示尊重。然而贵妃还是没做,我听说她全程都是自己做主,把皇后娘娘撇在了一边。”


    姜恒的手凉了,就又塞回被子里去,然后总结道:“一个人做事,是由性格决定的。贵妃的性子就是:我要做的事,必要做成!如果旁人有可能不同意,那贵妃也不会想到去劝说别人同意,而是先斩后奏抢先做成——我已然做了,你只有接受。”


    秋雪都听呆了:“主子的意思是,贵妃有可能想个法子,直接送上引桥……都不让皇上先看看……这,这不能吧,那可是万岁爷啊。”


    姜恒后面的话就不好说了:皇上咋了,太后被先斩后奏过,皇后被安排的明明白白过,这不正好,加上皇上,三个人就是吉祥如意的一家!


    “所以我才让引桥随身带好了天南星粉。贵妃若行什么出人意料的事儿,只怕会惹得皇上大发雷霆的。引桥若不赶紧有个缘故脱身,只怕会被皇上的怒火捎带上。”


    天子之怒,就像台风一样的自然灾害,稍微被台风尾扫到一下,都可能没了小命。


    见秋雪还在不可置信中,姜恒就笑道:“好啦,我也只是根据贵妃的脾气随便猜测罢了。说不定贵妃娘娘就转了性呢。横竖又不是咱们宫里的事情,等着就是了。”


    九月二十九,贵妃生辰。


    内务府依例送去了贵妃份上的寿面寿桃等物,而大膳房则送去了相应的席面。


    作为宫里独一份的贵妃,一个地地道道的场面人,年贵妃自掏腰包,让膳房加送几桌席面,她要请客。


    宫中嫔妃,包括皇后都收到了贵妃的生辰宴请柬。


    但只有皇后,非常有底气的把贵妃的请柬扔到了炭盆中,只当看不见。其余嫔妃,位份低人一等,或是低人好几等,就要带着‘嫔妃们姐妹和睦’的塑料感情前来赴宴。


    就连齐妃,原本是打发宫人说身子不适不去的,谁知贵妃宫里拒不接受这个理由。


    贵妃的管事太监百令又往齐妃的长春宫跑了一回,送上翊坤宫珍藏补品若干:“贵妃娘娘说了,跟齐妃娘娘是在王府里就相熟的。生辰一年只一回,还请齐妃娘娘念在姐妹情分上,过翊坤宫坐上片刻,容我们娘娘敬一杯酒水。”


    这话说的是很客气,但翊坤宫的霸道态度可见一斑:我过生日,皇后不来那是没办法,但比我位份低的想请假不来,那不行。


    齐妃气个半死,却也只得从半死中闷声应了:贵妃的霸道她不是没领教过,这回派来的宫人,说的还比较客气,说是贵妃想给她敬酒,那就顺着台阶赶紧下来吧。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被贵妃强行弄了去,到时候席上再给点没脸可是更丢人。


    每到这时候,齐妃就感慨起来:她们有儿子的嫔妃就是不自由,做什么都怕替儿子得罪人。


    弘时渐渐大了,等过两年大婚后就要出宫开府,到时候也要上朝与臣子结交。她就不能狠得罪了贵妃,免得得罪她背后的年家。


    齐妃的心思,也就是熹妃、裕嫔等人的心思。


    主位们都应承了要到,再往下的妃嫔当然不敢不到。


    姜恒这里,是束蒲亲自来送的帖子。束蒲的姿态言语都是挑不出错的恭敬。作为贵妃手下最受信任也是最能随机应变的宫女,她亲自到永和宫来,是做了充足准备的:以防信贵人恃宠傍身,拒绝贵妃的邀请。


    为此束蒲还拟了好几种应答措施,以免信贵人推诿不去。


    毕竟,娘娘还另有安排,必须信贵人到场。


    然而束蒲准备的说辞都没用上,只见信贵人直接应下来:“贵妃娘娘的生辰宴啊,那我当然是要携礼到的,放心回去复命吧。”


    白熬夜准备说辞的束蒲:“……奴婢代贵妃娘娘先谢过信贵人盛情了。”


    束蒲告退后,秋雪又问道:“主子,您真要带那份礼物去啊。贵妃怕是要生气的吧。”


    姜恒点头:“生气怎么了?许她算计别人,还不许别人光明正大送她礼啊。”


    从大金鱼事件开始,到周氏,到贵妃收买她宫里太监的爹娘、再到引桥——姜恒一直没有与贵妃正面对上过,并非她是什么忍气吞声的脾气。


    而是她的情况,跟当时周答应有点同病相怜:跟贵妃隔着东西六宫和皇后,没什么交际机会。


    拢共早上请安那一会儿,叫皇后盯着,贵妃顶多也就冷言两句,姜恒回两句,非常不过瘾。


    这会子贵妃相请赴宴,正是机会。赶紧趁现在还给贵妃点账。


    现实还不好说,但书中的贵妃到了后期,属于有点自我毁灭性倾向的神经质。凑近了,不但容易被误捅一刀,还容易被溅上血。


    那时候再去刺激贵妃,风险系数太高,而且还有落井下石的嫌疑。正该现在,贵妃娘娘还处在辉煌落寞前的光彩瞬间,理一理旧账,结一结期款。


    宫中嫔妃生辰,若是摆宴,都是摆在中午。因宫中有个不成文的规定:主位嫔妃的生辰日,皇上都会亲自到其宫中探望,还会留下用晚膳。


    只要不是皇上厌弃的人,皇上都会给这个面子。


    因此妃嫔生辰日,晚上都会空出来。


    姜恒按着时辰携带礼物到达翊坤宫。


    门口有一位宫女负责记礼单,几个太监负责帮着接礼搬运进去。


    毕竟是贵妃摆生辰席,妃嫔们来贺,不能两手空空来了就坐下吃席,都要给贵妃准备生辰礼。这翊坤宫内外看起来真是热闹极了。


    而姜恒准备的生辰礼正是金线密织封皮的活页册两本。好事成双,宫里不管送礼还是喝酒,都没有单数的。但她这个礼显然比较特殊,记礼单的宫女都顿了下,才在红纸上写下‘永和宫信贵人,活页册两本’。


    再抬头时,就见信贵人已经施施然进门了。


    妃嫔们守着礼节都到的早了些,在偏殿用茶等着。到了正时辰,贵妃才打扮的彩绣辉煌出现在正殿,请客人们入座。


    众嫔妃按照贵妃宫里小宫女的引导入座。


    姜恒看着属于自己的一席,有些啼笑皆非:贵妃要给人没脸,永远是这么的直接而鲜明。


    从安排的席面上就一眼可知:贵妃给姜恒安排的一桌,是离主殿正位最远的一桌,几乎就坐到了门槛边上。最令人瞩目的是,这桌上菜色倒是满,但是只准备了一副碗筷,显然这一桌只有姜恒独自一人。


    不仅没人,这一桌上还没有酒壶和酒杯。


    这宫里,酒量大的嫔妃不多,但酒菜酒菜,酒尚且在菜之前。宫宴上是一定要上相应的好酒,除非酒精过敏的嫔妃,否则逢年过节,都是要举杯至少沾一下嘴唇的。


    而姜恒这一桌没有酒。


    这宫里,有一种席面没有酒,那就是年节下赏赐给下人的席面。喝酒误事,宫中当值禁绝酒水。


    贵妃是在这里等着她。


    而姜恒却忽然笑了:她想起回到老家吃婚宴的时候特别想坐小孩那桌,不用喝酒应酬,只吃饭的一桌。


    谁成想,在贵妃宫里,她真要上小孩桌了。


    几位主位嫔妃里,熹妃和裕嫔都是跟姜恒接触过的,多少有些了解姜恒的性子,知道她不是急躁人。裕嫔更是用眼神示意她,不要意气用事,混过今天再说——今日贵妃的生辰,两人位份又相差大,只要姜恒闹起来,就肯定是姜恒的不是。


    给姜恒使眼色是一回事,裕嫔心里不忿又是另一回事了:多少年了,贵妃还是这一套。当时在王府里,她们谁没吃过贵妃这样的目中无人的点名羞辱。


    熹妃经过,她经过,如今又轮到信贵人了。


    姜恒目测了下这张席面与门之间的距离,心满意足坐下来。


    熹妃裕嫔见她带笑自然入座,心里都是赞了一声:这种时候,当然是你自个儿越稳越自然越好,若是自己羞愤的不得了,旁人才更要看热闹。


    齐妃却从没跟姜恒说过话,此时见她笑意盎然坐了没有酒水那桌,心道:听说挺得宠挺会出花样的小贵人啊,原来是个小傻子啊,居然一声不吭就去坐了没有酒水的一桌?


    好歹拉下点脸色来给贵妃看呢。


    翊坤宫过生辰的规矩,都是开席前,贵妃先拆礼物,看看各宫给她孝敬了什么,若有敷衍寒酸的,贵妃就要在席上点人名了。大伙儿为避免被点名,送的就小心,从齐妃熹妃起,众人送的全都是不会出错的珍贵衣料。


    衣料:后宫送礼永远的神。


    很快就拆到了姜恒,贵妃听宫女读随礼单:“永和宫信贵人:活页册两本。”


    贵妃脸色微微一凝。


    在座的妃嫔们都看着酒杯,然后竖着耳朵。


    活页册哎,这不是信贵人独创的,得了皇上喜欢的书册子吗?贵妃的生辰,她不送寻常生辰礼,倒是送这个,岂不是挑衅贵妃?


    然而妃嫔们很快就发现,送活页册,并不算什么挑衅,真正的挑衅还在后头呢。


    贵妃听到活页册,金指甲套子就在桌上划了两下,示意束蒲当场打开信贵人的礼物,同时口中淡道:“宫里都知道,信贵人会玩些古怪花样。只是本宫的生辰,信贵人只送两本册子,未免太寒酸了吧。不知信贵人是自己囊中羞涩,还是轻慢本宫?”


    姜恒笑容依旧很甜,在任何人看来,都是水蜜桃似的乖巧甜美笑容,然而落在贵妃眼里就很扎眼。


    贵妃就见信贵人带着这种令她讨厌的笑容,轻轻软软道:“娘娘,臣妾怎么会送娘娘便宜寒酸的东西呢,这活页册现在可是有价无市。而且,这一对活页册是臣妾特意定制的,带着自个儿的心意呢。”


    众嫔妃就见贵妃的脸色又冷了一点。


    是,这活页册如今是京中极金贵的流行之物。有好些都是皇上和怡亲王亲手画的图纸,命造办处做出来的,天然就卡着皇室的硬标签——便是这东西仿做起来很容易,但皇家不授权,谁也不敢就山寨起来。


    于是这活页册,如今在世面上基本不流通。属于皇上赐给得用臣子之物,相当于纯手工皇家工艺的奢侈品。


    最令贵妃生气的是,皇上并没有在其中掩藏信贵人的功劳。皇上将这活页册分赏给臣子们的时候,直接道,这是后宫瓜尔佳氏想出来的,还命人千里迢迢送了一箱活页册去给信贵人的阿玛,治河总督观保。


    以至于那些日子内外命妇出入宫闱时,提起来都是想出了活页册的信贵人。


    贵妃心道:她也配出这个名!不过是为了分绣花图,才阴差阳错想出来个新巧玩意儿,说到底还是造办处做的罢了。


    在现代社会,姜恒还被领导直接拿走过方案,当成自己的汇报。这活页册,她当初想出来,也没指望什么。此番皇上的举动,不由让姜恒对皇上这种领导的好感度上升了一层。


    闲话扯远,只说贵妃看见这活页册,听姜恒提起这活页册在外头是金贵物,心里就有气。


    姜恒看着贵妃的冷脸,心道,贵妃娘娘啊,你要是现在就生气,可是有点早啊。


    只听贵妃冷笑一声:“本宫倒要看看,信贵人这想出活页册的人,送给本宫的是什么新花样,有什么心意!”


    贵妃伸手要,却见束蒲已经将活页册放回了匣子,神情略带异样:“娘娘,信贵人送的活页册是金线密织的面,颇为珍贵。”隐晦劝贵妃不必看了。


    “拿来!”贵妃见束蒲不肯将活页册给她,就知道有蹊跷。


    束蒲无奈,只好将两本活页册交出来。


    众嫔妃就见贵妃的脸色肉眼可见青了。


    跟贵妃同一张圆桌的齐妃、熹妃,以及侧桌的裕嫔懋嫔眼睛都瞄了过来。


    看清的一瞬间,裕嫔险些笑场。赶紧拿起酒盅喝了一口掩饰了过去。


    不过贵妃现在已经没有心思注意裕嫔了,她眼中只有两本活页册的封面:金线密织的图案是一对金鱼,样式非常熟悉,尾巴有些弯弯的金鱼,似乎要从水面跳出来,眼睛上还有绿色的宝石粉点成了灵活的眼睛。


    这样的图案贵妃太熟悉了。


    她每日赏人用的小金鱼,就是这种图案!当时信贵人从储秀宫出来,她就命人给她送去了一对‘金鱼摆设’,说是摆设,其实就是她赏人用的金鱼的放大版,代表着轻慢和羞辱。


    当时的永和宫并无反应,也没有向皇上告状,贵妃只以为信贵人吃了这个哑巴亏。


    但她没想到,信贵人居然在今日,把一对儿金鱼还了回来,就在她生辰宴上,当着全宫的嫔妃还了她一对赏人用的金鱼!她怎么敢!


    “瓜尔佳氏!”


    姜恒捏了捏嗓子答到:“哎,在呢在呢。”


    这回不止裕嫔,连熹妃都差点呛着:信贵人怎么回事,听不出贵妃的语气要吃人吗?她怎么还用种五岁小孩的语气,跟撒娇似的回答贵妃?


    姜恒:这就叫恶意卖萌。


    也就是当着人太多,姜恒自己还要继续在这后宫混下去,顾忌着要脸,不然她好想给贵妃彻底卖个萌:“宝宝我在呢!谁叫宝宝?嘤嘤嘤。”绝对能把贵妃恶心的生辰宴一口也吃不下去。


    “瓜尔佳氏,你竟然敢给本宫送这样的金鱼纹饰,你好胆!”


    姜恒瞬间切换成一种异常真诚的语气,带着记忆中琼瑶剧女主的星星泪眼:“娘娘,您果然还记得这对金鱼吗?当时臣妾刚从储秀宫出来,只觉得举目仓皇,孤单害怕。还好有娘娘您,送给了臣妾一对大金鱼,给臣妾初入宫闱忐忑而冰凉的心一丝姐妹真情的温暖。”


    她努力眨眼,想象着紫薇同学双目含泪的楚楚感觉:“娘娘给的温暖,或许只是随手为之,但在臣妾心里却是如山如海。臣妾就照着那对金鱼让造办处做了这对册子,希望娘娘感受到臣妾的真心,也希望您可以接纳这个不懂事的,年轻的我。只要您愿意敞开心扉,就一定会发现我的真善美。”


    不需要姜恒恶意卖萌了,现在贵妃就已经要吐了。


    她只觉得自己嘴唇都在发抖,愤怒和恶心让她几乎失去了理智。


    妃嫔们目瞪口呆看着信贵人的言谈举止。


    不了解她的妃嫔,都震惊想到:原来皇上喜欢的就是这个调调吗?这种我好柔弱我好善良,你们都要好爱我的调调。


    但了解姜恒的人,就都知道信贵人是故意的,都忍着不要笑场。


    裕嫔是个容易替人尴尬的体质,此时听着这段尬话,就使劲抚自己袖子下头的胳膊,想要把自己的鸡皮疙瘩抚平。


    但甭管是震惊的还是偷笑的嫔妃,心里都觉得:真是不虚此行,来对了!先看到贵妃把信贵人安排到一个独桌上去坐冷板凳,接着又看到信贵人用两条‘阴阳鱼’回击贵妃,把贵妃憋得都说不出话来。


    齐妃在旁炯炯有神,半分也不肯错过:早说这生辰酒席这么精彩,我还用你请?我自备板凳来坐在门槛上都行。


    第45章 皇上吃席前


    一只瓷杯砸在地上,贵妃盯着姜恒:“出去!本宫不想看到你!”


    妃嫔们就像是一群猫猫头一样,跟着声音整整齐齐摇头——贵妃说话就看贵妃,贵妃说完话,就摆头看信贵人如何应答。


    信贵人都敢用阴阳鱼顶贵妃,这会子会老老实实听这道逐客令?想来会有别的说辞吧……


    她们还在想信贵人会再说出什么语出惊人的话呢,就见信贵人站起身,干脆利落:“好嘞。”然后带着身边宫女飘然而去。


    等的就是这句话。


    姜恒在跟贵妃对线的时候,也没忘记眼观六路耳听八方,随时留意动向。


    说到底,这是贵妃的翊坤宫。


    贵妃要真的失去了理智,令宫人一拥而上把姜恒拿下,武力胁迫着磕头请罪,甚至是让个手黑的宫女太监趁乱打她两下掐她几把,进行肢体上的羞辱,姜恒就要吃大亏了。


    哪怕此时众目睽睽皆是证人,将来对簿御前的时候,是贵妃对妃嫔出手犯了宫规禁忌——但甭管皇上皇后怎么裁决,姜恒自己吃亏的历史可是扭转不了。


    于是见贵妃气的嘴唇都发抖,姜恒觉得值回票价,听贵妃下逐客令,立刻告辞。


    溜了溜了。


    贵妃的生辰宴就摆在翊坤宫前殿正厅,而姜恒被安排坐的‘小孩这桌’又离着殿门最近,非常方便姜恒跑路。


    这是姜恒坐下来时就看好了的。


    她走的太行云流水,别说贵妃一懵,直到姜恒都走出了翊坤宫大门,在座嫔妃们也没反应过来:啊?就走了啊?


    齐妃显而易见的失望,甚至扭头吩咐自己的宫女道:“这都没喝开席酒呢,还不快把信贵人请回……”‘来’字在贵妃骤然转过头,烈焰熊熊式死亡目光下,到底没敢说出口。


    齐妃对上年贵妃是有心理阴影的。这会子被贵妃瞪得立刻闭了嘴不敢说话。


    闭嘴后却又想起这是当着满宫嫔妃被贵妃吓住,一时有点下不来台,就自言自语不满嘀咕道:“有这会子瞪人的,方才怎么瞪不住信贵人。”


    宴席至此……不对,宴席算不上至此,根本还没开始。


    但已经没有开始的必要了。


    贵妃强忍着恼火和愤怒直接开了席,然后只等嫔妃们敬了一杯生辰酒,还没等大家下筷子,就道自己不胜酒力,实在款待不周,让众人散了。


    她只觉得,这起子妃嫔看她的眼光都带着嘲笑,每一个交流的眼波,都是在无声的讥讽。


    眼不见心不烦,散了拉倒。


    于是嫔妃们也只比姜恒晚出翊坤宫一刻钟而已。


    齐妃出了大门就不忿道:“说了不来不来!这翊坤宫非要巴巴请咱们来。我这儿腰也疼腿也酸的强撑着来了,结果倒好,菜没吃上一口,酒才沾嘴皮子,又给咱们请出来了!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贵妃好大的排场。”


    边抱怨边独自走了。


    熹妃和裕嫔有一小段路共走,郭氏落后几步跟着。


    裕嫔想着刚才的情形直乐,她并不像齐妃一样抱怨酒菜未用,她只觉得不用吃饭就笑饱了。


    她好想跟身边人谈论一二,但想想熹妃那种四平八稳的画风,就又没了谈兴,准备回宫后关上门跟郭氏两个人好好唠唠——裕嫔可看见了,郭氏全程看的眼睛发亮,信贵人装可怜那段,郭氏甚至险些笑到桌子底下去。


    裕嫔放弃跟熹妃搭话,谁料破天荒的,熹妃居然主动跟她说起了对旁人的点评:“信贵人是个妙人。”


    裕嫔立刻转头搭腔,甚至未语先失笑出声,乐得吱吱的:“可不是吗!可惜当年咱们不敢……”


    熹妃看着天边雪白的甚至像是假的一般的浮云,心道:今日天气真好。


    是啊,她们当年并不敢。


    “长江后浪推前浪,从前未瞧出,信贵人是这样俏皮的性子。”熹妃难得也多了几分笑容:“以后这宫里的日子啊,可要有意思了。”


    两人到了该散的长街口。


    裕嫔跟熹妃道别,然后想着当年的她们:为什么她们不敢呢。


    信贵人固然是有帝宠和家世做依仗,可她们当时也都有了儿子傍身。按说,在宫里最靠得住的还是子嗣啊。


    裕嫔走到自个儿宫门口前,就想明白了。


    信贵人所靠之物,纯是依仗。而她们的孩子,不只是依靠,却更是她们的软肋。想到自己若是反击,孩子可能会被贵妃借故抱走,她们就什么都不敢做,什么屈辱都吞的下去。


    不知道将来信贵人要是有了这份软肋,还会不会有今日的胆大。


    “主子,您今日,这,这……”从翊坤宫出来好一会儿了,秋雪还处于一种嘴巴微微张着的惊呆状态。


    她看到了什么,贵人居然硬怼了贵妃,把贵妃气的七窍生烟!


    姜恒心情很晴朗:“我早想这么做了,只是没机会。”


    她带着秋雪去玉带池边,准备给她的天鹅小队加餐——如今已经不需要竹哨子,有几只天鹅已经认识了她,见到她在岸边挥手,就会游过来要好吃的。


    路上还道:“怕什么呢?都是嫔妃,后宫里还有太后和皇后坐镇,贵妃再生气难道能直接把我从永和宫拖出去打一顿?”


    秋雪下意识道:“那要是贵妃背地里记恨……”说到这儿,秋雪自己都停了。


    贵妃背地里已经够记恨自家贵人的了,这套路一套套的,根本没停下过。现在引桥那件事还悬而未决的呢。


    “所以啊,那还怕什么?”


    好感度为负数,不用也根本不想刷回来,有机会自然可以痛痛快快放手对线。


    姜恒想着贵妃那张生气的绝美面容,就自言自语道:“这样下重药,不知道贵妃是会坚定用引桥来打压我的心思,还是会借着生辰,自己去博皇上的旧情。”


    她想起了小时候,没有网络剧透的时候,每天等着看电视剧最新一集的那种期待。


    不知道接下来的剧情是什么啊。


    不单是电视剧,今天的事情让她想起很多小时候的事儿:先是像小孩一样坐在不能吃酒的那桌,之后又复习了童年回忆中的琼瑶女主系台词,甚至在众人面前就登台演出了一番,很有种六一儿童节时候,额头上点着小红点涂着红脸蛋,给大家表演节目的小兴奋。


    这一天,还真是回忆童年的快乐一天啊。


    “你的童年我的童年,好像都一样。”


    秋雪听到贵人甚至哼起了一首语调古怪的歌。


    好吧,贵人开心就好。


    姜恒挺开心的,但翊坤宫内,诸嫔妃告退后,留下的却是异常可怖的氛围。


    “瓜尔佳氏怕不是得了失心疯!”


    贵妃宫里的宫女,哪怕是最得她看重的束蒲都不敢说话。


    然而该通报还是要通报,有小宫女战战兢兢走进来:“回娘娘,内务府库房的一位管事嬷嬷来给娘娘请安……”


    “滚出去!”


    小宫女圆润滚了,束蒲忙跟出去敷衍,无论怎么样,内务府的人不好得罪。


    束蒲出去一趟,很快却又折回来,附在贵妃耳边道:“这内务府的人要给娘娘请安,说是有件事要上禀娘娘。”在贵妃发怒前,束蒲连忙点出重点:“有关信贵人和宫女引桥的。”


    内务府进来的这位管事宫女,也不过三十来岁,在贵妃跟前还有点拘谨,磕磕绊绊将事儿说了。


    只道她曾见过引桥拿出来送人情的一枚金戒指,瞧着样式,是永和宫赏人用的。那嬷嬷一脸忠厚相,小心奉承道:“奴婢也是偶然瞧见贵妃娘娘宫里的甘棠姑娘跟那引桥和和气气说话来着。生怕娘娘不知她的底细,再一时心善要了来做翊坤宫的宫女。俱奴婢看着,永和宫是有心思要笼络这宫女的。”


    贵妃闻言颔首:“难为你想着来回禀我这份心。”叫束蒲拿了十两银子给这嬷嬷。


    说来这嬷嬷也赶得不巧,要是原来,贵妃可能随手就给她一条小金鱼。


    但现在翊坤宫下是禁绝金鱼二字。


    这嬷嬷只好捧着银子走了。


    内务府的人走后,贵妃忽的冷笑起来:“信贵人还想着笼络那宫女呢,却不想人家要攀高枝儿抢她的恩宠了!既如此,本宫今日就抬举那宫女一回。”


    正如姜恒所推测:贵妃虽然要用引桥,但没想好什么时候用。


    毕竟今日是贵妃的生日,皇上会来她宫里探望。要是今日把引桥献给皇上,是不是太给她脸了?贵妃还想着今日自己争一争复宠呢。


    可她着实被姜恒的嚣张不敬气到了。


    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立刻马上,她要打脸瓜尔佳氏!不立刻反击,把自己这口气挣回来,将来她在后宫还怎么立足,怎么做人人畏惧的贵妃?


    贵妃多年行事风格已定,旁人不敢得罪她,就是因为得罪她接着现世现报,会立竿见影倒霉。


    若是这会子,信贵人闹了她的生辰宴,都没有收到什么报复,宫里其余嫔妃只怕也会蠢蠢欲动对她出手,渐渐掏空她贵妃的威望,对她绝不会如从前般畏惧和俯首帖耳。


    贵妃都不敢想自己从神坛上掉下来的日子。


    束蒲在旁边劝道:“娘娘,今日您的生辰,皇上若是宠幸了别的宫女……”娘娘怎么这么焦躁起来?贵妃生辰,皇上倒是在翊坤宫宠幸了宫女,哪怕是贵妃亲自举荐的,这也不是什么很有面子的事儿啊。


    贵妃难得对束蒲发火了:“怎么,翊坤宫已经是你当家做主了?!”


    束蒲立刻跪了伏地磕头,不敢再说一句话。


    其实束蒲说的,贵妃何尝不明白。但贵妃已经没法欺骗自己了,她发现皇上近来看她的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男女之情的悸动,只有平静的注视和关怀。这样的眼神她见过,皇上看熹妃她们就是这样的。


    贵妃不能不承认,自己或许会永远失去皇上的恩宠,变成她曾经最害怕的,除了位份资历别无其他的嫔妃。甚至比起熹妃等人,她还没有自己的孩子。


    信贵人是新人,她就要捧出更新的人来。


    而且,贵妃虽然心里回避,但潜意识却已经有了这种畏惧:如果不是她生日,皇上还会来翊坤宫吗?她近期还有机会把引桥送上龙床来打击信贵人吗?


    今日瓜尔佳氏当着满宫妃嫔给她难堪,让她破防失态。


    她要不尽快还手回去,以后宫里还有谁把她这位贵妃当回事。


    就是今天将宫女送给皇上了。


    贵妃心里也有种极为酸涩的难受:“去准备一壶外头递进来的那种好酒。”


    束蒲跪在地上低声应了,亲自去准备酒。


    慎刑司,总是这宫里最阴凉的地方。


    苏嬷嬷抱着手炉坐在正堂,眼前虽然摊着需要她审的卷宗,实际上她却有些出神。


    见古嬷嬷进来,不由道:“不是,你没正事做了?闲来无事逛游到慎刑司来了?”


    古嬷嬷:“你这儿清净,外面可热闹。你知不知道,贵妃的生辰宴,直接就被信贵人搅和散了?”


    苏嬷嬷也只是淡淡一笑:宫中沉浮四十年,先帝爷后宫的风云变幻她见得太多,什么人得宠失宠都不能叫她惊动。


    古嬷嬷坐下来:“对了,你不是想试一试徒弟吗?我今儿就帮你添了把柴。”


    内务府的告密嬷嬷是她派去翊坤宫的:命人告诉贵妃,信贵人想要笼络引桥,定然会加大贵妃的决心。


    她们看着权力再大,也只是宫里的奴才。古嬷嬷自己找好了退路半投靠了皇后,但苏嬷嬷却没有这个机缘,能帮老友的就帮一把。


    且古嬷嬷既然准备老了靠皇后,此时能暗中推一把贵妃的,就绝不会手软。也算是一箭双雕了。


    “等着吧。贵妃娘娘按捺不动就罢了,一动今晚必有个结果。”


    甘棠来到内务府,找到在值房当值的引桥。


    看着引桥的脸,甘棠心里充满了嫉妒:过了今晚,或许自己再见引桥,就要行礼问安,口称小主了!


    “娘娘让你今晚预备着。”这句话说的比甘棠想象的还要艰难。


    看到引桥先是吃惊再是发亮的眼神,甘棠更是酸的冒泡。


    引桥双眼发光问道:“甘棠姐姐,你说我该穿什么衣裳去呢?不知道万岁爷喜欢什么颜色啊。”


    甘棠冷笑道:“你那些衣裳难道有什么好的?放心吧,娘娘那里自有准备。”


    引桥手里勾着荷包的带子,试探问道:“那我这就跟姐姐去?”


    甘棠实在忍不住内心的嫉妒和嫌弃了,脸色阴沉起来:“真是眼皮子浅的小蹄子!急什么,皇上晚上才会去翊坤宫陪娘娘用膳呢。且你不照着镜子看看自己,若是没有娘娘的抬举,皇上哪只眼睛看得上你!”


    “也就是娘娘好心,才要抬举你。”


    “你且在这里老老实实等着。等御驾进了翊坤宫,我自会来唤你到宫中侧殿候着。”


    贵妃虽然斥责了束蒲,但最终也是决定做两手准备。


    皇上过来用膳,她要好生打扮自己,要是她能把皇上留下复宠当然是最好的。若是不能……她就请皇上去侧殿稍歇,将引桥送给皇上,也算是给信贵人一个耳光。


    贵妃知道皇上的脾气,对妃嫔很挑剔的。


    入了眼的才会宠幸。


    引桥长得不错,但皇上未必喜欢。贵妃就特意给皇上备了酒,也给引桥备了一件异常‘轻薄’甚至半透明的衣裳。


    这样皇上只要进到侧殿,引桥上来奉茶就会被一览春光——甭管皇上会不会看上她,宠幸她,给她位份,引桥已经春光外露,在这个年代,女子就算是失节给看见的男子了。


    之后引桥的死活,贵妃也不在乎,反正是个普通小宫女,皇上要是恼了,就说她自己要攀龙附凤,蓄意勾引皇上的,管她去死呢。


    横竖只要引桥出现过,被皇上瞧见过,她就能拿这件事打脸瓜尔佳氏。


    这一天,是神奇的一天。


    贵妃的生辰,宫里暗流涌动,各处就如同是星动仪的星辰一样转了起来,彼此又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一个推动一个的进展。


    后宫之中的嫔妃,忙于吃瓜打听消息,都不亦乐乎。


    太后和皇后处也分别得了翊坤宫的生辰宴办砸了消息。


    太后不过置之一笑:“信贵人是个乖乖巧巧的,哀家瞧她不错。倒是贵妃,之前故意送了那一对金鱼去羞辱人,辱人者人恒辱之,原也怪不得人。”


    而皇后听了却觉得遗憾起来:本宫怎么就把请帖烧了呢,这要是本宫去了,信贵人就不用早早落荒而逃了。本宫也会‘热心主持’贵妃的生辰宴,让大伙儿不到夜里不准散,想必贵妃的生辰宴更热闹。


    养心殿中,苏培盛也全盘知道了今天宫里的热闹。


    他自有小徒弟替他盯着各处消息不算,还有各司管事会来主动汇报:敬事房张玉柱就特意来说了一回,除了他,侍膳太监常青、南果房管事胡晓顺,凡是跟他关系好奉承他的太监,都赶着把这后宫的第一热闹新闻说给他听。


    苏培盛共听了五遍信贵人的壮举。


    但每一次听都有新感触:人说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就是指信贵人这样吧。人家平时不哼不哈,跟谁也笑的甜兮兮的。除了陈得宝事件外,后宫里各处宫人就没有说永和宫主子不好的。


    然而人家一怼人就直奔贵妃,而且特意挑了贵妃的生辰把之前的羞辱全盘还回去,一点脸面不给贵妃留。听说把贵妃气的都不会说话了。


    苏培盛罕见有些犹豫:这件事要不要告诉皇上呢。


    这事儿说大不大,就是非常热闹。


    只是事关贵妃和信贵人,自己说不好容易得罪人。


    他正在外头踌躇,就听里头青玉磬的声音响起。


    皇上见苏培盛颠儿进来,就随口道:“摆膳,朕留十三弟用膳。”


    对皇上来说,这只是寻常的一个下午,就是批批折子兼与怡亲王等人讨论军务。现在堪堪忙完,就想留十三弟吃饭,说完正事也好再叙些家常。


    然而苏培盛带着有话说的表情上前。


    皇上就点头:“说吧。”


    苏培盛先捡要紧的事儿说——皇上提起要留十三爷用膳,必是忘记了贵妃的生辰。毕竟主位嫔妃的生辰,皇上都会去用膳的。


    苏培盛就先提这个,请示皇上是否摆驾翊坤宫。


    听说是贵妃的生辰,皇上一怔:今日是年氏的生辰吗?


    曾经自己也给她热闹办过生辰的,只是这样的往事,也已经十多年过去了。


    怡亲王见皇上神色略有惆怅,心里也是叹气:今日他跟皇兄还商议了许多西北的军务。他瞧得出,皇上对年羹尧,是不会宽宥的。


    最轻最轻也得是个削成白菜,此生不起复。这还得年羹尧命好,赶着这两年立点什么功劳,功过相抵一下。


    那皇上一定很不忍面对自己心里的爱妃。十三爷又开始脑补‘此生许国,再难许卿’的复杂凄美心理了。


    “皇兄,臣弟想起府里还有些事儿,今日就不叨扰皇兄的御膳了。”


    十三连忙给皇上一个台阶下。


    苏培盛跟在皇上的步辇旁边。


    他一直用眼角觑着皇上的神色,想看有无机会,把今天贵妃生辰宴上的事儿略透一透。


    不是他爱搬弄是非。


    而是皇上这会子正往贵妃宫里去,若是气急败坏的贵妃立刻扑过来跟皇上陈述这件事,痛说自己的委屈,那皇上一定会怪他的——皇上是个喜欢掌控一切的人,他不喜欢面对超出控制的局面。


    到时候一定会责苏培盛不将后宫事及时上禀。


    愁人。


    然而苏培盛偷偷觑了皇上好多次,都没敢开口。


    皇上脸上的神色,让苏培盛都有些陌生。似乎是伤感,又似乎是欣慰的。苏培盛心道:这新欢旧爱是不一样哈。记得皇上去永和宫,就是纯然眉眼放松略带愉悦,这怎么去翊坤宫就总是忧郁沉闷的呢。


    皇上确实一路陷入了回忆。


    他真的不太想面对这里的贵妃。这半年多,他每月都会去探望熹妃和裕嫔,甚至连常惹他生气的弘时生母齐妃也没忘记偶尔去看看。


    倒是这翊坤宫,去的是最少的。


    给她恩宠是不可能了。但看这里的贵妃身体很不错,说话中气十足的。也不曾被多次生育拖累弱了身子骨,想来年羹尧伏法后,哪怕受到家族不振的打击,这个年氏也不至于英年早逝。


    皇上心里有了打算:那自己就依旧给她现有的待遇和位份,让她在这宫里好好过一世吧。


    弥补的是旧人盛年凋落于眼前的遗憾。


    直到步辇停在翊坤宫门口,苏培盛也没有找到机会交代今日后宫发生的事儿。


    甚至因为他总是一眼一眼偷看皇上,皇上下了步辇后,还给了他一个眼刀:“怎么?眼珠子长斜了回不去了?要不要朕给你请个太医。”


    苏公公再不敢斜眼,端端正正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里叫苦:没法子了,走一步看一步吧。


    第46章 皇上吃席中


    还好苏培盛所担心的,皇上一进门贵妃就扑在他身边,痛哭状告信贵人无礼的举动没有发生。


    相反,贵妃看起来还罕见的柔和谦素,与往日明艳光耀的打扮不太相同。


    连这翊坤宫的摆设,都不一样了。


    苏培盛一打眼就看出,这些摆设并不符合现在贵妃的位份,但非常眼熟。再一回想就想起这是当年王府里,年侧福晋屋中的摆设!


    其中那架紫水晶葡萄的摆设,苏培盛最熟悉,还是他当时亲自捧着送到年侧福晋屋里去的呢。


    当时皇上还只是四王爷,王府珍藏之物当然没有皇帝的库房多,东西品级也截然不同,哪怕几乎都给了年侧福晋,也还是不能跟宫中贵妃的陈设规制比。因此这些物件此时摆在富丽堂皇翊坤宫,显得有些违和。


    贵妃娘娘这是要勾起皇上的旧情啊。


    苏培盛很快领悟了。


    然而皇上并没有。


    他是接受了原身的记忆,但天子日理万机,不会所有细枝末节都记在脑子里,他很快就把记忆去其糟粕留其精华——精华当然是此世朝政与前世的不同之处,而糟粕,就是所有后宅的你侬我侬风花雪月,全都被皇上扫入了记忆回收站,顺便一键清空了。


    于是皇上环顾四周:“这些摆设……”


    贵妃摆出了思念刻骨又哀伤的笑容:“皇上还记得啊,这是臣妾……”


    她并没有说完,因为皇上脸色严肃起来:“这些摆设与你贵妃的位份不符,命内务府过来换了,否则瞧着不像样。贵妃,皇后是六宫之首,你则是嫔妃中位份最高的,切记你的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的体统。切勿做出失格之事。”


    有周答应的事儿在前,皇上和皇后都很忌讳妃嫔做出跟自己位份不符的装扮举止。甚至帝后二人还针对此等情况进行过一次详尽交流,预演了下要真有嫔妃犯糊涂,把脸丢到内外命妇跟前,要怎么尽快消除负面影响和不当舆论。


    因此进门后看到贵妃宫里陈设不对劲,相较她的位份显得有些陈旧寒酸,皇上就很不高兴起来。


    也就是想着是贵妃的生辰,他才只是言语点拨,没有动怒。


    皇上觉得自己宽容的很,给了一个贵妃应有的体面,没有直接命内务府过来换掉已是留足了面子,在贵妃这里却是致命暴击。


    皇上忘记了!


    当年的情分,他居然一点都不记得了。


    苏培盛脚底抹油不动声色辗转腾挪到了门帘子外头候着:妈呀,贵妃娘娘的丢脸不是好看的,还是躲远点吧。


    不光贵妃的脸色煞白,束蒲也是一样。


    她作为贵妃的贴身宫女,是见过贵妃怎么得宠的:不用说之前几年,就说去岁刚入宫,皇上再忙,贵妃略换了一种颜色的口脂,换了一只常戴的玉镯子,皇上都一眼看得出。若是成色比之前的稍差,皇上就不乐意,会命库房送最好的来让贵妃挑。甚至缎库送绸缎,都是皇上亲自看过才把最明艳的给贵妃,说一句心尖宠妃真是不为过矣。


    可如今,皇上居然看不出记不得,自己当年特意赏给贵妃的各色摆设了。


    帝王恩宠,真是如流水一般。


    或许娘娘说的没错,今晚是该用新人了。


    贵妃被皇上打击的透透的。


    她转向束蒲,眼神一暗:“去将温着的好酒端上来。”


    贵妃这里备了两种酒:一种是宫里嫔妃常饮的琥珀蜜酒,度数浅淡;还有一种,则是从宫外母家送进来的上好秘珍酒液,一两酒跟一两黄金一样贵。


    按说,这些吃喝入口的东西,跟金银不同,是不能夹带入宫的。


    但这种酒用的是密封玻璃小瓶,非常小巧便携,一瓶不足二两,每回通过宫女见家人,彼此一个伸手就递过来了。


    反正顺贞门的守门太监也不敢搜各宫娘娘贴身大宫女的身,也就这么进了翊坤宫。


    这种酒入口非常柔和,口感绵而细润,但酒劲很大,号称二两神仙也得醉。


    贵妃见皇上对自己往日情义都忘却了,就让束蒲上烈酒。


    皇上入座,见席面倒是符合标准珍馐满目,这才不满稍减。


    贵妃亲手给皇上斟酒,然后举杯敬皇上,婉声道:“臣妾多谢皇上肯陪臣妾过生辰。”


    皇上略蹙眉。


    这话虽是谢恩,在贵妃口中幽幽说出,分明是含怨。


    他想起路上对贵妃做的安排,就索性直接道:“朕将这翊坤宫给你住,是盼着你做好自己妃嫔翊坤本分。从此后将你的小性子收一收,做这个贵妃。”


    皇上是教她,也是想让贵妃提早明白自己之后的路。更是一点含而不露的表明:甭管你的母族会有什么变故,都是朕封的贵妃。


    然而落在年氏耳朵里,却让她险些哭出来。


    她今日受足了委屈,连一个贵人都敢顶撞她。皇上一贯是一切尽在掌握中的人,今日发生的事儿,她不信皇上不知道!可皇上不但不提起要罚信贵人,反而在这里提点她从此不许小性子。


    这是嫌她刻薄他的新宠了?


    真是旧爱不如旧衣裳!皇上忒是无情!


    苏培盛:贵妃娘娘您真是想多了,皇上还真不知道后宫的新闻,咱家还没找到空说呢。


    而皇上提起翊坤宫,更让贵妃想起往事。


    皇上登基,她们作为妃嫔入后宫。年氏当时最想住的其实不是这翊坤宫,而是现在皇后住的承乾宫。


    东比西贵,作为‘东六宫之首’的承乾宫不但地段上尊贵,还是先孝懿仁皇后住过的——先帝有好几位皇后,但只有孝懿皇后是当今皇上的养母,分量决然不同。


    但她再想住,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太后指给了皇后。


    之后太后又出手,把景仁宫分给了熹妃:先帝康熙爷就出生在景仁宫,那自然也是块风水宝地,熹妃入住景仁宫,贵妃也是吃醋的。总之就没有她不醋的,最好这十二宫里就住着她一个人。


    不但如此,太后又把永和宫留了出来,只道自己东西还没挪完。


    一下子最好的宫室都被占领了。


    当时她有些委屈,皇上是怎么安慰她来着:翊坤宫就很好,你在那里,朕就只喜欢去翊坤宫。


    可现在……


    皇上抿了一口酒。


    在喝酒这件事上头,皇上随了先帝,不爱也极少饮,宫中宴席也顶多一杯。此时也就没尝出这酒跟宫里的佳酿有什么区别。


    倒只觉得这酒很清透澄净,在杯中荡漾着一种透明的波动,跟在草原上蒙古王公常喝的酒不同,可见酒液又醇厚筛的又好。只是蒸酿这样清澈味绵的酒,必然要费更多的粮食。


    皇上已经在想:接下来若有战事,是否要让户部限制民间与官方酿酒的数量。


    毕竟一到有国战发生,粮食的价格就翻着跟头往上涨。当年先帝爷御驾亲征准噶尔,皇上跟着去过战场,但他当时关注的除了战况,还有京城甚至整个北边飙升的粮食价格。


    百姓是要讨生活的。


    粮米是必需品,价格浮动一点,影响的都是无数人的生计。


    皇上想着民生要事就有些入了迷。


    而在贵妃眼里,皇上这就是心不在焉,人在心不在。


    自己果然走到了这一天,自己最害怕的失宠这一天。


    贵妃已经放弃了今晚以旧情打动皇上:男人果然都薄情,都喜新厌旧,既然喜欢新的,那就给他准备新的!


    贵妃又瞥了束蒲一眼,束蒲对贵妃点头,表示:娘娘放心,甘棠已经去带宫女引桥过来了。


    而此时,到达内务府的甘棠,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且说古嬷嬷既然要放水,甘棠入内务府就如入无人之境,整个值房附近都没有宫人走动值守,格外静悄。


    此时已经到了深秋临冬的时节,天儿黑的早,晚上也冷起来。


    甘棠叫小冷风一吹,小黑过道一走,本来就心里有点毛毛的害怕。等到了引桥所在的值房门口,却见里头都没点灯。


    甘棠暗地里啐了一口:真是不要脸,这就等不及了,连灯都不点就等着走。


    她推门进去,看到引桥的身影坐在桌边,整个人就是黑黢黢的一块阴影。甘棠语气恶劣道:“黑灯瞎火坐在那里作甚?”引桥这才默默点起蜡烛,然后举着烛台猛然回过头来。


    她这一回头,甘棠差点叫出声来,以为见了鬼。


    还是那种毁容鬼。


    只见半面黄昏昏的烛光下,引桥脸上都是吓人的大颗红疹子,有两颗还长在眼角,拉扯的她本来上挑的小狐狸眼都变了形。


    那真是骤然一见能吓得人心脏停跳的程度,何况甘棠还是在黑暗中猛然见到。


    甘棠魂飞魄散一场后,好容易才张开嘴,忍不住狂拍胸口抖着声音骂道:“你怎么这个鬼样子……”


    偏生这鬼还上前抓着她:“你们赔我的脸!便是贵妃娘娘又反悔了,不许我伺候万岁爷,吩咐一声便是,也没必要毁了我的脸吧!”


    “你们让我以后怎么活下去啊!”引桥嚎啕大哭起来,顺便把个甘棠又拉又扯的,揉了个乱七八糟,还趁机掐了好几把。


    甘棠整个人都懵了,好不容易挣脱开来:“你在说什么!”


    引桥深谙恶人先告状与贼喊捉贼的道理:我喊得越理直气壮,我的嫌疑就会越小。


    于是她直接顶着这张脸贴到甘棠身上去:“你看看!你看看!我自打到了这内务府,人生地不熟的,唯一的罪过的陈公公还已经流放伊犁了,谁还会用什么药害我这种小宫女不成?唯有你们翊坤宫几次三番寻我罢了!”


    “我就说呢,这宫里人人都争皇上,怎么贵妃娘娘倒好心要抬举我。原来竟是要毁了我的脸!你们好狠的心啊!”顺带又掐了甘棠两把。经过跟翊坤宫的虚与委蛇,她可是套出话来了,这甘棠跟陈得宝走的就很近,而且贵妃跟前许多馊主意都是这甘棠挑拨的,能多掐她两下的机会,引桥一点儿也不放过。


    果然甘棠被引桥这疯了似的态度吓唬住了,也被她的指责立刻带偏了。只顾着分辨贵妃宫里绝对没有出手毁引桥的相貌,半点没有怀疑引桥有自己‘毁容’的可能性。


    甚至连引桥下黑手掐她都一时没顾上。


    直到引桥都掐累了虎口生疼,才松开手扑到桌上去继续放声大哭。


    甘棠急的跺脚道:“这可如何是好。”


    事发突然也没法跟贵妃商议了。


    此时贵妃应该正在与皇上一起用膳呢。


    引桥从桌上抬起头来:“那我不能去伺候皇上了吗?”


    甘棠用一种看疯子的眼神看她:“就你这张脸,想去伺候皇上?!”估计明天就会被人拖到安乐堂去,很快就被烧成灰了。


    引桥又开始嘤嘤嘤哭泣,边哭边说:“我的命真的好苦。”她坐在黑夜里,消瘦的肩膀看着有点可怜,声音里也充满了感情:“其实我原本就不信有这样的好事。”


    “贵妃娘娘就算要抬举人,翊坤宫中那么多漂亮的宫人,哪里轮得到我。”


    “远了不说,甘棠姐姐你就生的这么标致,身段又好——所以你第一回 来找我,透露贵妃娘娘的抬举,我根本就不敢信。贵妃娘娘只需要看着你,又何用舍近求远。”引桥伸出手来:“哪怕我是有一张脸多少看的过去些,可你看我的手,常年干粗活,这手都毛糙糙的,哪里比得上翊坤宫里的姐姐们玉手纤纤,皇上怎么看得上。”说着又哭了起来。


    这回甘棠没有劝她,甚至方才跺脚着急的急切都迟缓了。


    甘棠不自觉就伸出了手。


    一双雪白的手,手腕上带着一对细柳枝儿纹绞金丝镯子,虚松松笼着,衬的手更纤美了。这哪里像是一双宫人的手,宫妃的手也不过如此了。


    而她的相貌,虽比不上贵妃娘娘那样美丽,却也不逊色于宫中裕嫔懋嫔等人啊。


    (裕嫔:你礼貌吗?)


    气氛烘托到这儿,引桥反而不再继续直白引动甘棠的野心了,反而退一步叹口气:“我是个没福气的,请甘棠姐姐回去告诉贵妃。”


    “我记得翊坤宫里有一位叫芄兰的姐姐,虽说不大出来走动,但在宫女里却是出了名的好相貌,比众人都强的。”


    “想来姐姐回禀贵妃娘娘后,这位姐姐也可侍奉皇上。”


    甘棠神色一暗。


    贵妃跟前,无论什么她都不是最出挑的:束蒲最懂贵妃心思,得贵妃倚重,卷耳针线账务最好,替贵妃管着家当,还有一位芄兰,是年家当时特意挑了送进王府的,贵妃一路带着她进宫,正是做失宠后的预备役或者是借腹生子的备胎。


    芄兰生的很漂亮。


    她顶着大宫女的名头,其实贵妃一直不让她露头,只是娇养在翊坤宫备用。


    要不是引桥这事儿横空出来,失去恩宠的贵妃或许很快也会启用芄兰。


    甘棠听到这个名字,就想起芄兰那张柔美过人的脸庞。是啊,自己要是回禀贵妃引桥这出了问题,贵妃想到的替补绝对会是芄兰,而不是略逊色的自己。


    甘棠发起抖来——有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冒了出来。若是她不回贵妃,而是自己代替引桥穿上衣裳等在侧殿呢?


    不,这念头也不是忽然冒了出来。她每回替贵妃收拾那些精美的衣裳首饰时,就已经偷偷在想,如果我穿上会是什么样子。


    甘棠可是清楚,贵妃给皇上备了烈酒,据她以往伺候贵妃时的留心观察,皇上的酒量是很平常的。


    若是醉了,若是就歇下了……


    只要皇上的一夕宠幸,她就再不一样了!


    当甘棠带着恐吓语气说出:“你别出去走动,免得被安乐堂人抓走”后,引桥的嘴角就出现了不易察觉(因疹子密集确实很不易被人察觉)的笑容。


    上钩了。


    甘棠若是心正一切为了贵妃,就该带着自己到贵妃跟前去回明白此事。只有贵妃眼见引桥的样子,才能证明甘棠的清白。别说什么没机会回禀贵妃,只要让束蒲递上一个眼神,贵妃总能借口出来更衣处理突发情况。


    但这会子甘棠却让自己藏好别出门。


    可见甘棠是起了异心的。


    于是引桥高兴地哭了起来,捂着脸继续呜呜呜:“我还有什么脸出门啊,我死了算了!”高兴死算了。


    甘棠才懒得管她死活,见引桥答应了不肯出门,就径自走了。


    她兢兢业业服侍贵妃那么多年,替贵妃做些脏活累活,可最好的永远都是束蒲的。那这回侧殿的衣裳,就该是她的。


    皇上觉得有点头晕。


    是酒喝的太快了?大约是吧。因他并不想留下过夜,只想着吃过席走人,就喝得快了点。


    “皇上累了,要不留下歇着吧。”贵妃抱着最后一点希望,看向皇上,婉转请他留下。


    然而皇上的摇头再次碾碎她的心。


    “朕回养心殿去。”


    皇上站起身来,还没走出门,就觉得脚底下发飘——喝多了的人,自己是意识不到自个儿走不了直线的,但旁人却看得见。于是苏培盛连忙上前扶住皇上一边,另一边则是贵妃扶着。


    贵妃担忧道:“方才皇上酒喝的太急了,这会子显然上头了些。还请皇上暂且在这歇歇,臣妾命小厨房熬醒酒汤过来。”她语气黯然:“臣妾知道,皇上不想留下过夜,臣妾也不敢请皇上往臣妾的寝宫歇着,那就请皇上往侧殿稍躺躺吧。在这里闻着酒菜的味道更要难受了。”


    贵妃说的这样凄凉,也点出皇上不肯留下,皇上倒真不好直接走了。


    况且也真有点走不了。


    贵妃看着皇上醉意朦胧点头,心里爱恨交加,甚至有点报复的快意:就皇上你那酒量,这种精品烈酒还敢一口一杯连着喝一两呢?你能明白着走出这翊坤宫才见了鬼!你走啊,你不是想走吗,我就是放你走,你也走不明白!


    短短回廊的距离,皇上就觉得酒意越发上头了。


    他甚至觉得眼前都开始花了起来,看人有些模糊。


    一个帝王的疑心警惕性不禁涌上心头:他对自己的酒量很熟悉,前世今生都是这样。


    他一直觉得喝酒可能会误事,对酒的把控很严。


    今日喝了只一两酒,甚至还不太到——宫中的御酒,除了极个别烈口的度数高些,其余的酒都不至于让他喝一两就醉成这样。


    贵妃这里是什么酒?


    皇上看了苏培盛一眼。苏培盛难得没理解皇上的意思:实在是皇上现在眼睛水波荡漾的,没有焦点,没法准确传达啥信息。


    苏培盛还以为皇上是难受呢,连忙叫了个廊下的小太监去请太医。


    皇上心里骂他蠢蛋,他是想让苏培盛去将今日的酒收起来,留个根底将来让太医仔细检验一二。


    不过,既然太医来了,现场查一查也好。


    皇上想着事儿,略一踉跄。贵妃立马担忧扶的更紧了些道:“皇上,您没事吧。”


    听她这焦急的语气,想到记忆里原身对贵妃的莫大恩宠,皇上又想:贵妃倒不至于做出什么危害龙体的事儿吧。自己若叫了太医在这里查酒,是不是太不给她留颜面?


    然而皇上的信任,很快就被打击了。


    侧殿有一种浓重的熏香味。


    皇上一进来就皱眉,让苏培盛赶紧去开窗。


    贵妃进来也皱眉,心道甘棠怎么做事的,果然不如束蒲稳当。让她将这屋子布置一二,可没叫她点这么重的熏香,又不是熏猪肉,这么浓的香料是要呛死谁啊。


    却不知,甘棠是太过紧张,手一抖,把大半盒子龙涎香都掉了进去。


    就算不是她的东西,甘棠都心疼的打哆嗦。


    虽说她还没当上嫔妃,但早就知道答应常在们的份例——她们一月的吃穿用度份例,也买不了这撒的半盒子香料呢。


    甘棠滋生出一种就算做了嫔妃,也会资不抵债的心痛来。


    此时皇上被剧烈的熏香熏得越发晕头转向了,由着贵妃扶着坐到了南窗的炕上,半斜着身子靠在大枕上闭目养神。


    “上醒酒汤。”


    贵妃说出了暗号,等着甘棠带引桥过来。


    来人香肩半露,穿着一件如果细细描述就会被关小黑屋的衣裳走了过来。


    “奴婢甘棠,给万岁爷请安。”她的眉间还贴着一朵含苞待放海棠样式的金箔花钿。


    贵妃看清来人的脸,听到来人的细细软软的请安声时,一瞬间头脑都是空白的。


    怎么会是她的贴身宫女甘棠!


    而苏培盛正好关完窗子,转头就看到一个露着白花花臂膀的宫女,吓得险些自戳双目:我的眼我的眼!这是咱家能看的吗?!


    贵妃想要喝退甘棠,却已经晚了。


    皇上已经看到了穿着十分不符合宫规的甘棠。


    只需一眼他就什么都明白了。目光中是酒劲儿也掩盖不住的森然冷意,手上一挥,炕桌上的手炉轱辘滚下去,银霜炭灰洒了出来,像是一地还带着火星子的骨灰渣滓。


    “年氏!”


    贵妃立刻跪了:“皇上,臣妾并不知情!是,是这宫女自己歪心邪意要勾引皇上。”


    怎么说呢,贵妃这辩解之词也有一大半是真情。她是真不知道甘棠有这样的歪心邪意!贵妃现在宰了这背主忘恩小蹄子的心都有。


    皇上冷笑一声:“你不知情?”


    宫女要媚上,这种事宫里不少见。尤其雍正帝到了这个新的大清,刚过来的时候,大概言情世界的惯性还在,就连养心殿里,都有类似的宫女。


    要姜恒说,这就属于言情文里,体现男主魅力的侧面烘托。皇上为此修理过苏培盛,也修理过养心殿管宫女的秦姑姑,将此风刹住了。


    但正因见过养心殿宫女的举止,皇上才知道,眼前这宫女,绝不是自己溜过来的,定是贵妃特意准备了给他的:宫女要打扮,顶多偷着从内务府弄一盒中下等的粉,一盒普通的胭脂,再凑上一两朵绢花在头上。毕竟一个宫女,背着主子起了异心杂念,藏着掖着都来不及,上哪里去弄西域进贡的薄纱衣,配上一对红宝石耳坠子,再贴一朵金箔花?


    又是怎么神机妙算到,皇上会喝多不说,还会到这素日无人的偏殿来稍坐?


    这宫女要有这样本事,还用屈尊在这儿翊坤宫当差,那钦天监不得请她去坐镇算天象。


    到了这时候,贵妃居然推说她不知情?皇上冷笑起来:这是不但算计朕,还拿朕当成大傻子?贵妃是觉得,她的酒能喝掉朕的脑子吗?


    此时,皇上只觉得他的怜惜不忍,他来的路上对贵妃将来人生的安排与打算,尽数是被人辜负的笑话。


    他的温情,被贵妃当成了掌中玩物。


    他作为皇帝,居然被人灌醉了糊弄来给宫女侍寝,简直是滑稽透顶!


    第47章 处罚


    龙涎香浓郁而香气亘久,室内越发味道馥郁。


    “皇上……”甘棠膝行更靠近皇上一点。背主本就是要奋力一搏的,她自知今日要是当不成宫中小主,按贵妃的脾气,明日自己就会变成安乐堂的准死人。


    “拿下。”皇上头晕加重,连带着胸口生出一阵酒醉后的憋闷恶心来。见眼前露着的春色,一点没有欣赏的意思,反而觉得眼疼。


    皇上一声拿下,苏培盛立刻一挥小手,身后两个小太监上前,将甘棠稳稳拿下。


    感谢周答应。


    自从周答应游鱼似的从苏培盛的包围圈里溜走,害的他被骂后,苏公公就带着几个小徒弟苦练了一番抓捕按人技能。


    保管皇上要拿人,立刻就能把人按住。甚至还让每日值班的小徒弟,至少有一个身上带上细麻绳,有备无患。


    只是苏培盛也没想到,这么快就学以致用了。


    甘棠还正保持着伏身请安的举止——这个动作她对着镜子偷偷练了好几回,确定自己扭得凸凹有致,格外动人。


    没想到皇上并不能欣赏,居然直接让人拿下她。甘棠倒不敢跑,而是开口求饶:“万岁爷……”


    “塞嘴。”不光苏培盛练过,经过周答应的冲脸哭诉和马佳氏言辞气着太后两件事,皇上也已经习惯了让自己厌烦的人先闭嘴比较重要。


    甘棠一句话没说出来,就被塞嘴捆在了一边。


    盛怒似乎燃烧掉了皇上一部分酒意,他盯着贵妃,失望与冰冷让贵妃畏惧。


    “年氏,你真让人失望。”


    贵妃只觉得脑子还是一片混沌,她想要问甘棠引桥呢,那个宫女引桥在哪儿?


    但仅剩的理智告诉她不能问。若是牵扯出引桥,那就不止是她的宫女要媚上了,而是她设计了一个大坑,以皇上为代价来算计信贵人。


    若是成了也罢了,现在引桥都没出现,贵妃仅剩的理智,让她没有脱口而出自爆狼人,嚷嚷什么臣妾准备的不是这个宫女。


    苏培盛捆完人,连忙亲自去外头拧了一条帕子来。


    皇上接过这条冷水帕,敷在了眼睛上。冰冷带来的清醒中,皇上一条条吩咐下去:“将这翊坤宫所有宫人都扣住,哪怕今日不当值的,今夜也要全都羁回来待审。”横竖翊坤宫也只住着贵妃,不怕没地方塞人。


    “方才朕用过的席面无论是酒菜还是茶水,乃至器皿全部单独留出来,不许人再接触。”


    “命太医院叫擅查验毒物、克物的太医过来四人,分四间屋舍,细查!”


    这简直是一点面子不给贵妃留,拿出了查反贼的态度。


    贵妃觉得好生委屈,又百口莫辩。


    是啊,酒是自己劝的,侧殿是自己请皇上来的,甘棠这衣服,寻常宫女也绝对弄不来。


    贵妃是无论如何洗不清的。她现在好生痛恨,自己身边怎么会出现这样的叛徒!同时又好生后悔,自己怎么会匆匆忙忙走了这步烂棋。


    束蒲明明劝过自己的,可自己为什么这么心急不肯听劝。


    因为……


    贵妃忽然道:“皇上,都怪信贵人,她今日对臣妾着实不敬,才将臣妾气糊涂了。”


    不得不说,贵妃现在的情况,有点像输慌了的赌徒,手里什么牌都要疯狂打一下试试。这不,把一对三当成一对炸给扔出来了,后续根本揽不过牌来,只会输的更惨。


    皇上甚至被这句话气笑了。这宫女皇上有印象,是贵妃的贴身大宫女——在贵妃翊坤宫里,贵妃的贴身宫女穿着明显是有人特意给她准备的衣裳出现在自己跟前,贵妃居然要怪八竿子打不着,现在在永和宫应该都歇了的信贵人?


    “怪她?那你说罢,她对你怎么不敬?她是给你下药了?让你得了失心疯,才胆敢算计朕!”


    贵妃一时冲动,提名了姜恒,这会子却又哑口无言。


    说什么,说信贵人送了她活页册?封面上有两条代表羞辱的鱼纹?


    可两条金鱼明明是自己先送信贵人的。只怕现在一对鱼还在永和宫藏着,信贵人说不定就等她跟皇上提起这事儿。


    还是说信贵人对她不敬,在宴席上早退?


    贵妃自己都不敢:信贵人是先被她安排到单独一桌,还是没有酒的一桌上进行打压,之后还是自己破防,冷着脸赶她出去的。


    众目睽睽下,满宫嫔妃都是证人。


    而信贵人说的那些话,虽然细品起来恶心人,但却没有半句不恭敬。


    她要说什么,她能说什么?!


    贵妃瘫坐在地上。


    皇上见贵妃又哑口无言,不由冷笑:“不必牵三挂四,她已然是最好的性子了。还有一事,朕本来今日就想提点你。陈得宝宫去收买永和宫里的太监,其中有没有你的手,你自己心里想必有数!陈得宝伏法,朕没有拿这件事来问你,就已是对你的格外宽和了!”


    贵妃脸色越发没了血色起来。


    皇上亲临永和宫次数不算少,张玉柱新拨去的小太监长得又很有特点,一对小虎牙像个小兔子似的,总之是那种一眼看过去,绝不泯然众人的长相。


    以皇上的眼力,一眼就发现永和宫内监换了人。


    待次日张玉柱捧着牌子出现,皇上就将这件事拿来问他。


    张玉柱立刻犹抱琵琶半遮面地把陈得宝的事儿说了,皇上听陈得宝咬死了收买永和宫宫人父母是为了巴结,就知是扯谎。直接问张玉柱,陈得宝素日与后宫哪些嫔妃走得近。


    张玉柱这才敢提一句贵妃,然后也叩头言明,陈得宝直到戴上木枷走上流放之路,也一直咬死了没人指使,更不曾半句牵涉贵妃。


    但皇上心里自然有数。


    因而皇上从木兰围场回来,赏给贵妃的皮子才跟妃位一样,为的就是点她手不要伸的太长:若再通过内监内外勾连,升什么歪心思,就要降位了。


    又觉得只暗示不够,今天想来明示一下,告诉年氏安分守常方能长久的道理。


    结果就被年氏暴击。


    太医很快到了,苏培盛还特别细心,叫了内务府酒库的管事来一并验酒菜。最终证实这酒是没有任何毒副作用的,但属于那种入口极柔的烈酒,不是任何一款宫中的窖藏御酒。


    至此贵妃也没有什么好辩的,直接就道是从宫外传递进来的。不过她不觉得这是什么大罪,只是一瓶酒罢了,又没有毒,就是想讨皇上的喜欢。


    可这件事却是这一晚,皇上最重视也最生气的事儿。


    二两的玻璃瓶装酒都能进来,下回鹤顶红也就能进来了!贵妃觉得自己不会害皇上,可皇上已经不信她了。皇上几个月不见她,贵妃就给他灌烈酒算计他,若是自己处置了年羹尧,年氏是不是就该给自己灌毒药了。


    此时皇上对年羹尧起了防范之心,年家要除,当然要忌讳贵妃跟宫外来往传递。


    皇后本来都已经睡下了。


    今日她有点头疼,喝了一点太医配的养生汤,歇的格外早。


    贵妃的生辰,是皇后很不喜欢的日子。以往每年这个时候,皇上的赏赐就跟流水似的,把她这个福晋/皇后比成了个小可怜。皇后甚至想过,再这样下去,皇上没得可赏贵妃,是不是要把自己的皇后位置送给贵妃啊。


    好在那一天没有到来。


    但九月二十九这个日子对皇后来说,始终不美妙,于是早早歇着了。


    只是她心里不踏实,总是朦胧做梦,似乎梦里贵妃又复宠了,自己再次过上了那种被贵妃压得透不过气来的日子。


    “娘娘,娘娘!”贡眉的声音惊醒了乌拉那拉氏。


    她睁开眼,就见帘子外,贡眉跪在那里:“娘娘,皇上急召您往翊坤宫去。”


    有那么一瞬间,皇后还在噩梦里没有挣扎出来,险些以为自己已经被废了后位,这会子要去翊坤宫给‘贵妃’拜寿。


    然而到了翊坤宫,才知道什么叫反转,什么叫梦都是反的,做了噩梦代表要发生好事!


    最开始,皇后一眼看到被压在门口的甘棠。先是被她大胆的穿衣风格震惊了一下。随后就推测是贵妃身边的宫女反了水,勾引皇上,贵妃恼了皇上叫自己来处理这件事。


    于是皇后进门前就很不耐烦:自己的宫人都管不好,出现了在你生辰当日背着你爬龙床的叛徒,不是吧不是吧,贵妃你现在这么没用了吗?


    直到入内,皇后听苏培盛小心翼翼汇报完所有的事情,皇后才愕然发现:贵妃不是没用,她是太有用了啊!


    皇上仍在扶着龙头,边生气边目眩,觉得看人都自带背景霞光似的。


    好在太医来的时候,就知道皇上是用酒用多了,带了醒酒药,此时借着贵妃宫里的炉子熬了浓浓一份,已经请皇上喝了,让他虽然还晕着,但起码能看清皇后的脸了,说话也不飘了。


    皇后听完苏培盛汇报,连忙到皇上跟前深福不起:“妃嫔夹带私酒入宫,是臣妾照管后宫无方,请皇上恕罪。”


    当皇后就麻烦在这里,这宫里的尊贵没有一分是白尊贵的,出了事儿,皇后都要第一个顶上去。


    此时皇后心中对贵妃那是厌烦中还带着些不可思议式敬佩:可以的,贵妃你有种!某些事儿上,你就是比本宫顾虑少,敢想敢干!我敬你是条汉子!


    对皇上都能下宫外重酒灌醉,这些年跟本宫同在王府和后宫,没给我下点药弄死我,真是你对我客气了啊。


    皇上微微颔首:皇后还是靠谱的,知道这件事关键点在哪里。


    贵妃到现在都还在重点申辩,自己没有指使宫女甘棠勾引皇上这件事呢。


    “从明日起,各宫封门不许出,着慎刑司从你承乾宫起,搜宫!凡有违禁传递之物,一应彻查重罚。”


    皇后闻言错愕,不禁发抖起来,但也不敢驳回只敢应是。


    皇上努力缓了下语气:“朕并非信不过你这位皇后,但你宫里宫人最多,她们未必都是好的!且慎刑司若要严查,非得从你宫里起才能叫人知道惧怕。”


    皇上倒是也理解皇后这是飞来横祸,贵妃的嚣张说到底该怪的是原身皇帝从前恩宠过甚,而不是皇后御下无能。因此也避免着削皇后的面子:“待你宫里宫婢太监都搜寻完毕,就让她们跟着慎刑司,一起去查旁处。”声音又转冷:“着重就要查这翊坤宫!”


    皇后听闻自己人可以加入巡查组,果然立刻安心下来。


    搜查之事定下来后,皇后小心加了一句:“那贵妃这里,暂且禁足封宫?”


    贵妃跪在下头,忍不住狠瞪皇后。


    皇上蹙眉:“这是自然!禁足到朕觉得够了为止再出来!”


    皇后忙应了。


    谁料皇上还不肯就此罢了:“贵妃无德无行,降位嫔,便逢大封,亦不得复位。”


    皇后大晚上被拉来加班,终于在这一刻收到了回报。


    甚至因为太美好而不可置信。


    皇后知道贵妃要受罚,但想着目前只长期禁足就算好的,之后查出明证来,贵妃长期枉顾宫规,那就可以期待下贵妃的降位了。


    谁成想皇上居然直接就让贵妃降位。还连着降两级直接成了嫔位。这还不算,最要紧的是后半句‘便逢大封,亦不得复位’,此旨一下,属实是职场到头,从此只有下降空间了。


    皇后煞有其事感慨道:爱之深责之切就是这样的吗?长见识了!


    姜恒次日起来,就被告知不用去请安。不止不用请安,还不用出门了,所有人都需要留在宫中,不能走动。


    满宫里从秋雪起,都有些慌,因根本打听不到消息。


    昨夜皇上就下了令,今晨所有宫道都仍保持夜里的下钥状态未开,且不只有内监,更有前头调来的侍卫一同把守,除了慎刑司的人,其余各宫宫人根本不能通过。以往什么人情,什么私路,在帝王一怒跟前都不好使。


    平时秋雪消息再灵通也白搭,这会子根本出不去门,就算出去了门,也出不去永和宫正门和后门的两条宫道。


    可以说根本无处打听消息去。


    她们甚至不知道被封的只有永和宫,还是别人都这样。


    姜恒听秋雪汇报宫道角门都有沉默寡言侍卫把守时,姜恒就笑眯眯道:“说不定是我昨儿在贵妃生辰宴上大发神威,贵妃告到皇上那里去,然后永和宫周围被封,我被禁足了哦。”


    她原是开玩笑的,没想到自己说完后,秋雪和秋霜都一脸被雷劈了似的惶恐。


    姜恒笑到床上去,还躺着滚了两下:自打到了这里绷的有点紧了,还是皮一皮有意思。


    她有一种直觉,应当是翊坤宫出了事,还是出了大事儿,把皇上惹毛了!


    秋雪和秋霜的心理阴影,直到吃早膳的时候才得到缓解。


    宫里可以关门,但人不能不吃饭。


    于是翊坤宫出事,加班的不止慎刑司,更有大膳房,他们需得派人去各宫各院送早膳。


    为此,他们派出了所有的帮厨太监,甚至烧火的都派走了。就这人手还不够用,连看门的小太监都用上了——反正各宫主子和宫人们都被关着,大膳房也不用看门了。


    秋雪去宫道门上,隔着铁链子接过了早膳盒,也接到了外头的消息。


    送膳的小太监机灵的很,压低了声音几句话就把外头的情形交代了差不多。然后忙道:“我师傅是大膳房侍膳太监常青常总管,师傅伺候前头万岁爷走不开,让我给信贵人请安。”


    秋雪把常总管的请安带了回来,也带回了安心。


    原来是贵妃犯了大过。


    宫里人也着实会见缝插针讨好人,常青在前头御膳房当差,今日估计也忙的滴溜溜转,却还不忘赶紧给永和宫卖个好。


    虽说姜恒这里没有什么夹带违禁物品,但提早得知情报总是好的,要记常总管一个人情。


    姜恒坐下来吃早膳,今日膳房送来了一碟子八宝酱菜。


    她在家中时,早上吃粥也习惯配各色酱瓜酱菜。尤其是里头有一种滴了香油的甘露子咸菜,长得像螺丝似的,嫩爽甜脆,姜恒每次都会把它单独挑出来吃。


    姜恒慢悠悠喝粥,等着慎刑司上门。


    姜恒已经做好了准备,然慎刑司暂且还走不到她这里。


    直到宫里早膳将尽的时分,慎刑司才刚查完皇后宫中。


    承乾宫正殿。


    苏嬷嬷对皇后深福身:“奴婢得罪了。”她脸上带着一贯的正直严肃。


    方才她带着慎刑司的十个人,并七只训练有素的猎犬,把皇后宫里认真查了一遍。


    甚至在皇后的允许下,苏嬷嬷亲自进入了皇后娘娘寝殿巡查了一遍——连皇后寝宫都查过了,之后才有底气去细细查旁的宫。


    皇后倒是和颜悦色:“无妨,这也是你职责所在。”


    苏嬷嬷虽进了她的寝殿,但一直将手缩在袖筒里没乱动她的东西,更不曾带狗进她的殿宇,狗只进了宫人房。


    此时七条狗在院子里老老实实蹲成了一个圈,遥遥一看,倒像是一只硕大的狗长了七个头。皇后隔着窗子看都不免心惊。她向来不喜欢带毛的动物,连最小巧的黄莺等鸟儿也不喜欢。


    何况这些大狗。


    如今看着它们在院子里蹲着,就觉得自己身上痒起来,早已嘱咐了雪芽,回头就要硫磺粉来撒一遍,艾叶再烧了熏一遍。但想想这些训练有素的黑犬一会儿是要进贵妃宫中的,皇后就觉得它们也有几分可爱。


    苏嬷嬷又向皇后请命:“回娘娘,奴婢接了万岁爷的旨意,接下来彻查诸位妃嫔各宫,需有娘娘宫中的嬷嬷与宫女监管,还请娘娘赐下人手。”


    皇后点了司嬷嬷和贡眉,对苏嬷嬷摆手:“慎刑司才是主事的熟手,我这里的人都是外道,算不得什么监管,不过是接了皇上的旨,从本宫起到慎刑司,都要将事儿办好,才好回禀皇上罢了。”


    又当着苏嬷嬷的面,直接告诉司嬷嬷和贡眉:“皇上的吩咐,本宫已经悉数告诉你们了。今日你们跟着慎刑司苏掌司同行。若有徇私漏查,将来再有事端,可就都在咱们承乾宫身上了。”


    能力越大,责任不一定越大,但位置越高,拿钱越多,连带责任一定越大。


    姜恒趁着这一天补觉,皇后却要担着责任派人同行。


    一行人数条狗,浩浩荡荡出了承乾宫,拐上了去西六宫的宫道。


    哪怕永和宫就在承乾宫隔壁,直接去那里可以省下很多腿脚,却也不能。慎刑司必得按着位份顺序,先去抄,不,先去查翊坤宫。


    曾经的贵妃,现在的年嫔,端坐着等慎刑司。


    年氏努力告诉自己,哪怕是嫔位,也还是主位娘娘。她还有母家,不能跌份。皇上只是一时恼了,将来总不忍的。


    她跟前跪着瑟瑟发抖的甘棠。


    一夜过去了,甘棠却还穿着那身衣服,就是黑了好些。因昨夜皇上起驾后,她就被关进了搁煤炭的房间,今日一早才被重新提溜到年嫔跟前。


    甘棠忙抓住机会哭求道:“求娘娘饶命。”


    年嫔捧着滚烫热茶,却觉得手还是很凉:“本宫不要你的命,只是你多次犯了夹带宫外物入宫的宫规,要把你交给慎刑司处置。”


    她恨死了背主的奴才。


    还留着甘棠过夜,是为了废物利用:反正她宫里还有些宫外传递的物件,就全都安在甘棠身上,让她进慎刑司熬大刑去吧。


    至于甘棠会不会吐出别的事儿来,年氏倒是不在意。甘棠一家子全都在年家当差,一个人去死,和全家一起死,甘棠还是分得清楚的。


    甘棠想上前抱着年嫔的腿哀求,却被太监按住。


    “都是引桥,她不知做了什么孽,毁了脸容。奴才怕误了娘娘的大事,才……”


    年嫔施舍她一个眼神:“这话你说了很多遍了。那宫女是真的得了急病毁了容,还是装腔作势,一开始就没有投诚的心思,一直在欺瞒本宫,本宫自然要查个明白。”


    “但这事儿你就不必操心了。本宫将来自会去找她。”


    年嫔刚说完,外头慎刑司的人就到了。


    苏嬷嬷是年氏很熟悉的脸了,但就跟在苏嬷嬷身后的,还有一张脸她也很熟悉,正是她方才还在提起的引桥。


    只是引桥脸上光滑白皙,哪有一点甘棠说过的满脸疹子的样子。甘棠也一眼看到了引桥,再次像见了鬼一样:“你的脸!你的脸怎么没事?昨晚你的脸都烂了!”


    引桥无辜表示昨晚从来没见过甘棠,并对甘棠恶毒诅咒表示了不满。看着年嫔甚至带了几分幽怨道:“奴婢卑微,原当不得娘娘传唤。然奴婢实在没有脸都烂了。”言下之意,不把我抬举给皇上就算啦,咋还造谣我毁容呢,这就是你们的不对了吧!


    年嫔反被她噎了一下,好像她翊坤宫小气又反复一般。


    她盯住苏嬷嬷:“苏掌司,这宫女是什么时候到的慎刑司?”


    苏嬷嬷非常淡定:“奴婢只是昨夜接到圣旨,要清查后宫违禁之物。慎刑司的宫女不够,奴婢才往内务府闲置人员处挑了几个宫女,因首要会识字写字的宫人,就挑了她。”


    有人的脸亲和,有人刻薄,有人则长了一张正直的脸。


    苏嬷嬷就是这样,包青天见了她,都要反思下,自己是不是不够铁面无私。


    她就顶着这样一张脸继续道:“这是昨日夜里的事儿了,至于奴婢挑她进慎刑司之前,她有无见过年嫔娘娘宫里的宫女,奴婢便不知道了。”又似乎想起什么来似的补充道:“但昨夜三更天时分,奴婢见到这位叫引桥的宫女时,她脸上并无异常。”


    苏嬷嬷说的条理分明,并没有给引桥打包票的意思,年嫔反而信了。


    她用看死人的眼神看了还在惊吓中的甘棠一眼,对慎刑司众人点头:“既然皇上吩咐,查吧。”


    第48章 升职空间


    慎刑司查翊坤宫,查的就仔细多了。尤其还有皇后宫里的司嬷嬷与贡眉亲自跟着。


    司嬷嬷见了叶嬷嬷,先就笑吟吟道:“当日储秀宫一别,叶妹妹过得还好吗?”在储秀宫里威风凛凛训导新人嫔妃,到处煽风点火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今日啊。


    叶嬷嬷噎个半死,索性转过脸去不理会,结果一转过去,就对上了慎刑司苏嬷嬷的冷脸:“别来无恙。”


    叶嬷嬷差点像当日刚考完笔试的秀女们一样哭出来。


    苏嬷嬷一生冷情,情绪少有剧烈波动,唯一要强点就在事业心上,不然也做不到慎刑司掌司的位置上。


    今春她奉太后皇后两宫之命去储秀宫教新人妃嫔宫规,起初也是认真准备,抱着一定出色完成工作的态度上岗的。


    谁料到了储秀宫,叶嬷嬷处处跟她抢话就算了(其实这件事也不是算了),最要紧的是,当日储秀宫一切几乎都是贵妃宫里定标准,苏嬷嬷就是个摆设被搁在了一旁。以至于没能按照她的教案,请这些小主们参观下慎刑司,再好好‘讲讲’刑罚之事。


    偏生赶的也寸,很快两位新人嫔妃周答应和马佳常在接连犯错,惹得皇上太后发怒,太后更有明发回京的口谕,直指她们教导不善,还罚了她们四个人的半年月例银子。


    让苏嬷嬷这位一生要强的掌慎刑司老大,老脸上火辣辣。


    此时狗狗大队出动, 第一个就搜叶嬷嬷屋里。


    年氏看着人与犬两两结伴搜查她的宫殿,看着皇后手下的司嬷嬷和贡眉,堂而皇之在她屋里走走看看,明目张胆地拿东拿西,真是恨得牙都咬碎了。


    且说查处夹带进宫的物品,实在是非常好查。


    宫里所有的东西,除了铜钱碎银子这种最小面额的流通货币,其余都有章有印,有迹可循。


    比如金银锞子,内务府出来的五两以上的金银,都卡着内务府的标记,妃嫔定制款也是如此:年贵妃把她的月例和金子拿去内务府变成小金鱼,小金鱼上也都带着戳子。


    其余的东西更不必说。至今各宫随便拿出一匹布来,缎库还能对着档,查出是哪一年进贡的,又是哪一年分发给哪些嫔妃的。


    此时皇上发怒,宫门锁一重,宫道锁一重。尤其这翊坤宫,又是重点搜查对象,更是一只鸟也没有放出去过。哪怕年氏想过找机会把东西扔到井里河里也实在没法子。


    于是果然查出些宫外物件来,苏嬷嬷都一总装进了一只铜锁坚实木箱,当着众人贴上备好的慎刑司封条,在封条上写了自己的名字按了手印,又请司嬷嬷和贡眉一起留名,证实是一起封的箱,不会出现趁机塞点什么栽赃陷害的情况后,才命人将一箱东西送去了太医院。


    引桥跟在苏嬷嬷身后,从翊坤宫出来,外头的内监就依旧挂着锁守在门口。


    明明是日头升起,宫中琉璃瓦上淌过金色的光芒,但引桥这样回头望去,却只觉得这西六宫第一宫的翊坤宫,光彩黯淡了下去。


    姜恒终于迎来狗狗大队的时候,已经是晚膳时分了。


    她跟皇后正好反着,很喜欢威风凛凛的大狗。而且据她多年蹭旁人家狗狗来摸的心得来看,其实小型狗比较凶,大狗反而更加亲人而温顺,脾气好不说还不爱咋呼。


    此时慎刑司司犬们已经劳累了一天,天气又冷,姜恒能看到它们呼出的白气和头顶冒出的热气。


    正是晚膳时分,狗狗们虽然训练有素,但也不免抽着鼻子露出饿的样子。


    苏嬷嬷听说信贵人寻她,就过去了,原以为信贵人要打听外头发生的事儿,谁知并非如此。


    姜恒先道:“我知道嬷嬷们今日必不能用各宫的茶水点心,委屈嬷嬷们了,来日再补上吧。”慎刑司这回是奉皇命搜查各宫的,自不能坐下吃喝。


    苏嬷嬷严肃认真表示职责所在后,就听信贵人再问能不能将一碗红烧小排给狗狗吃:“慎刑司的狗能吃外头的东西吗?我看它们都饿了。”


    苏嬷嬷都呆了一下,才回答道:“贵人,慎刑司豢养的狗,都吃宫中犬房特制的粮食。”


    姜恒表示遗憾并理解,然后请苏嬷嬷等人继续去查:“不打扰嬷嬷了。”


    苏嬷嬷脸上略微露出一丝笑,告退出门。


    当年在储秀宫里,她最看好的就是这位信贵人。如今看来,她人快要老了,眼光总算还没老。且也托信贵人的福,她总算收到了一个合心意的徒弟。只是如今还不能显出来,要等引桥再经历些,有了些资历根基,才好正式收徒。


    且说姜恒迎来狗狗大队的时候,落日余晖中,慈宁宫里,太后迎来了皇上。


    隔着大扇玻璃窗,皇上还没进门,太后就已经看到了他姿仪神色不如以往,有些萧然之意。


    于是皇上进门坐下后,太后就苦口婆心劝道:“慎刑司已经先回禀了晌午的查处的几处主位宫中情形——并没有什么大不妥,皇上也可放心了。可见这后宫嫔妃里,不懂事的人有,但真起了歪心邪念对皇上不利的妃嫔,还是没有的,年氏也是为了争宠,并不是要戕害皇帝。”


    太后是个好娘亲。


    要是换一个不体谅儿子的娘,此时就该训他:我说吧,我说你这样偏宠贵妃没好结果吧。当年你娘我不让她做贵妃,你还执意册封,这会子傻了吧。


    但太后是心疼皇上的。她也知道皇上是个重感情的人,生怕皇上被情伤到,怄坏了身子。为此,还罕见替年氏说了好话。


    “哀家想着,年氏大概是一时糊涂才做出这种事来。也是她近来少见你,心里发急,才做了错事。有错当罚就完了,切莫长记在心上。”


    皇上有些唏嘘感动:这就是亲娘啊,怕他难过。


    太后在皇上跟前,能说两句为年氏开脱的话,差不多就是捏着鼻子忍着难受的极限。


    见皇上点头应下,神色刚正表示要按规矩处置,除了气恼,倒没有多少被爱妃背叛的伤心,太后才松了口气。


    皇帝儿子没事,太后心头大石放下,转头就开始自己修理贵妃。


    “反正也是禁足,就让她把宫规抄起来!每日不抄够四个时辰不许停,再将抄了的宫规拿来哀家看看,别鬼画符似的糊弄人!”


    乌雅嬷嬷忙去传旨,心中感慨:不过半年光阴罢了,这出题的人,终于沦为自己要学要抄宫规的人。


    十月的颁金节,内外命妇入宫请安。


    命妇们进宫时,年嫔还在禁足中——曾经赫赫扬扬贵妃忽然变成了嫔,当然是大新闻。


    十三福晋,十四福晋都属于比较了解内情的人,不会乱打听。但搁不住八福晋九福晋等人对宫闱八卦,尤其是负面八卦非常感兴趣。


    给太后请安的时候就暗戳戳的问起来,把太后新做了一件超美超仙紫色外罩坎肩的好心情都弄没了,很快叫她们散了。


    太后可以遣散众人,皇后却不能直接下逐客令赶走这些同辈的妯娌们。


    八福晋坐在皇后宫里笑道:“今年年景倒好,外头据说风调雨顺的,怎么瞧着宫里不太顺当:听说今年新进宫的妃嫔,虽进了储秀宫学过规矩,却还是屡屡犯错不是得罪了皇上就是得罪了太后娘娘。”


    九福晋接腔:“听说还有从木兰猎苑被遣送回京城的?还当着大公主的面?真是丢人丢到了出嫁的姑奶奶跟前!”


    皇后也有点词穷。


    宫里两个大活人新人妃嫔被废了位份,实不是能捂住的秘密,顶多是把犯错的具体过程掩住,但这俩人位份都没了人也再不出现,有心人肯定会知道。


    八福晋甚至拿起面前干果碟里准备的瓜子仁,用帕子垫着吹了吹并不存在的细皮儿,继续对皇后道:“新人嫔妃们年轻毛躁也罢了,但最叫人吃惊的还是贵妃,不,年嫔娘娘啊。这当时新人入宫进储秀宫学规矩的事儿,不还是年嫔提的吗?怎么还没转过年去,她自个儿就因‘规矩不当’被降位了啊。”


    “话说整个颁金节也见不到年嫔,到底怎么回事,皇后娘娘也说给我们知道一二。如今外头传的很不好听,皇后娘娘说给咱们实情,出去也好帮着分辨不是?”


    如果说八爷是一碗清香的绿茶,那么八福晋就是一把呛口小辣椒。


    皇后努力在腹中运气:不能恼,恼了她们更有话说了。


    于是只端着观音菩萨似的脸,对八福晋不咸不淡道:“从前咱们都是皇室的儿媳妇,那时候宫里什么规矩来?那时候打听宫里娘娘们的事儿是什么罪八福晋都忘了不成?如今咱们是来过祖宗的节庆,念祖宗的旧恩,行祭祀天地祖宗这等要紧事的,不是村口伸着脖子等着听家长里短的妇人。”


    八福晋待要再说,十四福晋就已经插进话来了:“八嫂八嫂,你看我这两个月胖的。”


    所有人都去看十四福晋。


    八福晋方被皇后点为‘村口妇人’,此时就没好气对十四福晋撇嘴:“是胖了不少,十四弟不在京中,你倒是心宽体胖,瞧这脸圆的,倒像是十五的月亮在你脸上套了模子印出来个饼似的。”


    皇后眉毛都竖起来了:十四福晋出声显然是为她扯开话题,但这老八媳妇也忒刻薄了吧!


    作为皇后娘娘亲妯娌,十四福晋当然要冲出来帮自家嫂子。


    听了八福晋的刻薄,她也只是笑嘻嘻道:“八嫂这是错怪我了,我这不是心宽体胖,这是忙碌胖呢。我们王府里孩子多,逢年过节都吵吵嚷嚷的,我自己膝下那几个,不是年纪正缠人的皮小子,就是要上心教她的姑娘家,真是半分也脱不开身!还是八嫂好啊,府里只有弘旺一个阿哥,独苗苗一个,所以八嫂有闲暇,素日打听的宫里宫外新鲜事也多。”


    八福晋听到一半就回过味来,脸都青了。


    没错,廉亲王府从先帝爷起就有自家的心病:八爷八福晋感情不坏,但一直没孩子。八爷也有几个可心的侍妾,去的次数也不少,还是没孩子,要不是几年前终于有个侍妾生了弘旺阿哥,旁人看八爷的眼神更要同情了:廉亲王是真的身体‘不行’啊。


    所以子嗣少这件事一向是廉亲王府的软肋,礼貌的人,或者说怕得罪廉亲王府的人根本不提这一茬。


    可十四福晋不怕,她笑嘻嘻捡了根铁棍子,对着廉亲王府的软肋猛戳。


    这一场妯娌聚会不欢而散后,十四福晋还约着十三福晋一起去拜见太后。


    十四福晋将方才的话都跟自己亲婆婆说了,太后听了也作恼。


    十三福晋原本在一旁安静听着,此时便带着些思虑开口道:“太后娘娘,眼见就是过年,若是挑两个品行贵重的妃嫔略升一等,娘娘觉得可行吗?正好显出皇家的恩德,也示于命妇们后妃还是行于规箴的多——那些犯错的不过是自己糊涂。”


    就像臣子都是恶臣,君主不会是明君一样。后宫也是这个道理,要是嫔妃们各个都在犯大错,说明太后和皇后失职,甚至也影响皇上的盛誉。


    若是趁着年节下升两个妃嫔,便是对外彰显:宫里是德行出众嫔妃多,可见太后皇后娘娘榜样做得好,那些犯了错的是自己糊涂,这么好的条件还没给熏陶出来。


    相当于学习好是老师教的,考不好是自己笨的。


    太后沉吟半晌,显然是听了进去。


    之后便对两位晚辈福晋道:“这宫里年节下内外命妇闹哄哄的,今日你来磕头,明日我来请安的。可也只有你们两个为哀家想想,会体谅皇后。”太后又赏赐了一番才让她们回去歇着。


    十三福晋在宫门口与十四福晋道别上了马车。


    她抱着手炉凝神:方才太后把她的话听了进去,也算是因势导利能帮一点信贵人吧。不光她家爷嘱咐她要是能伸手的时候帮一把信贵人,十三福晋自己也一直记在心里。


    先帝爷晚年的三年,他们府上寥落了,过得着实凄凉,人情冷暖趋炎附势三日都能看出来,何况是三年。


    十三爷还好,心里记挂着大事,有盼头有信念就熬得过来。


    十三福晋可是内宅妇人,对当时自家爷极依赖的‘雍亲王’没那么大的信心,很怕自家一直要这样凄凉下去。而且十三爷到底是皇子,许多家常事儿也不要他具体操心。十三福晋这个当家人,可是真的看过些冷眼,也经过些刁难的。


    雪中送炭向来难。十三福晋一直记得观保夫人觉尔察氏对她那时候的安慰帮助。


    女人家细心,体贴到心里去。


    十三福晋就一直惦记着帮一把信贵人,然而这大半年来她逐渐发现,信贵人似乎也不要她帮忙,她都能把年氏的得宠压过去。


    于是十三福晋留神看了半年,正好借着今日八福晋刻薄,就试着提出加封妃嫔的建议。


    以宫里嫔妃的势头,哪怕只加封一个,估计也有信贵人。


    十三福晋闭目养神:十月底了,瞧着离过年还有两个月,但冬天事多,一眨眼时间也就过去了。


    真快,又是一年要过去了。


    太后是真的考虑起了晋封嫔妃这件事。


    大封六宫是不成的,这种大事总要等明年出了先帝三周年,才名正言顺,今年只能先挑一两个抬一抬位份,算是平衡下今年的折损和降位嫔妃数目。


    但太后心上还有个比这更重要的问题——自打于翊坤宫中险些被送给宫女当福利事件后,皇上似乎害了怕,已经半个多月不进后宫了。


    原本这大半年来,大伙儿已经习惯了皇上半个月甚至一个月翻一次牌子。


    但这回还不一样,皇上之前翻牌子不多,但总会各处探望一二,非常像下现场巡视的领导,告诉重要部门的相关负责人:放心吧,上头没有忘记你。努力工作,将来会有回报的。


    但现在,却连探望也不探了。


    直接绝足不往后宫来。


    要是有发帖系统,太后估计就要发帖求助:万能的网友,孩子太冷淡,不肯亲近女色怎么办?急,在线等。


    “儿女这债,哀家真是一辈子还不完!”她生了六个儿女,可里头有一半夭折了,剩下的一个女儿又青年病逝,只剩下一对儿子。这些年她的心思,就都在这一对儿子身上。


    如今守得云开见月明,长子做了皇帝,这不是天下每一个母亲的终极梦想吗?望子成龙达成,这可真是成了真龙。


    然而太后发现自己还要见天发愁。正好她在给自己轻轻篦发,见梳子上缠着两根长发,太后就继续对乌雅嬷嬷抱怨:“看,看,哀家被皇帝愁的大把大把掉头发!”


    乌雅嬷嬷:……


    皇上不进后宫,太后(自称)愁的掉了大把头发,姜恒却是忙里偷闲。


    她已经连着吃了五天火锅了。


    这宫里,到了十月中旬,餐食中就添上了火锅。


    火锅一直是姜恒的挚爱,不知道吃什么,约一顿火锅总是不会错的。


    姜恒一开始拿到了膳房的食单,发现有几十种锅子的时候,还很惊喜,然后细细一看,发现膳房在滥竽充数:都是清水锅的话,羊肉锅子算一种,兔肉果子算一种,鱼片锅子再算一种,合着换一种肉就相当于一品。


    这几日,她已经吃过了最基本的羊肉锅子、熬了酸菜和粉丝的酸汤锅子、鲜鱼汤熬得鱼片锅子。


    今日她吃的是梅花锅子。


    并非是慈禧太后出名的菊花火锅,里头煮的是真实的菊花瓣。姜恒这梅花锅,里头煮的不是清淡淡的梅花,不过取梅花的五瓣造型。


    就像现代的四宫格九宫格火锅一样,这时候也早有多格子的锅子。


    这种五分隔的锅子,往回倒腾寻根问底,是从曹丕手里就发明了。经过这么多代的改良,已经达到了外观优美与实用方便俱全。


    虽说这宫里衣食住行乃至锅碗瓢盆都发,但那都发份例里的基础款。


    像这种梅花锅子,需要单独打造,宫里是不会白发的。姜恒这是拿了银子画了简单示意图,让人去造办处打的。


    这对造办处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康熙帝就是个挺喜欢新鲜事物的皇帝,西洋人到了大清,他见了新鲜器物,就要拿来难一难造办处。


    到了雍正爷更是这样。他不但爱新鲜的东西,他本人还很挑。


    挑剔的方向还让造办处想晕过去:这位要又素雅又不失尊贵品味。你给他炫工艺炫富丽,皇上还不喜欢。他要的是那种宝光内蕴似的美,就是乍一看清美,仔细一看,更能品出尊贵的韵味美。


    造办处被新主子爷磨练了这些日子,已经很有经验了。


    而饱经历练的造办处果然没有让姜恒失望,很快送来了一个精美的五瓣梅花铜锅,外头还镀有一层珐琅彩瓷,也是一支寒梅傲雪的景,这种寒气飘飘的景,倒是让人觉得火锅更美味了。


    姜恒也早准备了其它相配的东西。


    一套梅花纹的杯碟,一套淡粉色的琉璃梅花酒杯,甚至连桌上摆着新鲜肉品与菜蔬的攒心盒都是梅花状的。


    甚至后来强迫症犯了,姜恒道:“把内务府送来的梅花酿拿一瓶来吧。”


    秋雪犹豫道:“娘娘,酒就算了吧。”


    翊坤宫事件后,宫里提酒变色。


    内务府倒是按照份例,凡有酿出来的新酒都按位份给各宫送,但听说各宫都不敢拿出来。


    内务府也是倒霉,酿酒的时候,酒还是稀罕物呢。尤其是听说太后娘娘在草原上吃烧烤,特意给妃嫔们都赐酒的事儿,内务府酒库就想着今年来要淡酒的妃嫔怕是要多,所以特意酿造了一些好看的味道清甜的各色花酒和果酒备着。


    结果全都变成了无人问津之物。


    姜恒摇头:“我不饮,就是应景。”秋雪这才去拿。


    梅花酒点了红梅的花露,呈现一种流动性的淡红色,像是薄薄一层胭脂水。


    姜恒用舌尖略微抿了一点,尝了尝味道,就作为摆设放在那里了。还跟秋雪道:“反正已经开了封,过些日子酒味都跑光了。你们不当值的时候,像大膳房要只烧鸡烧鹅的,就喝了它吧。”


    秋雪和秋霜都笑道:“娘娘把我们说的也太馋了。”


    姜恒检阅眼前的五个梅花锅子:骨汤熬得高汤锅、牛油辣椒锅、鸭汤豆皮锅、酸菜白肉锅,还有一个则是姜恒让膳房单独准备,用来喝汤的胡椒猪肚鸡锅。


    看着自己准备的这一桌梅花宴,她就十分满意。


    然而要提筷子前,外头却传来时隔大半月的苏公公的通报声:“皇上驾到。”


    听说皇上要到的时候,姜恒连忙把开了封的酒塞上木塞子给秋雪:“退、退、退。”然而还是不如皇上进来的快。


    “酒留下吧。”皇上还不至于见酒谈酒变色。


    外头的天已然寒气逼人,皇上进门后,见她在吃锅子,也满意颔首坐了下来。


    菜肉用过,皇上看姜恒捧着豆花吃,就也让人盛了一碗。


    嫩嫩的豆腐嘟嘟的。


    比起宫中常做的用来炖锅子吃的老豆腐,姜恒更爱吃嫩的豆花。从锅里捞出来。加上一点点调好的辣酱,就好吃的不得了。


    皇上看着她的面容,隔着锅子的水气,有一点氤氲的水润。


    朕要的多吗?朕要的其实就是这样平常的一顿饭。


    没有皇后抓着他,趁他心情好的时候加速汇报后宫工作,没有妃嫔在他跟前滔滔不绝提起自己的儿子,想让他多关注。


    他是皇上,每个人想从他身上得到些什么是应该的。天下都是他来安排,人人都来要他的安排。


    他自问是个责任心极强的人,他会安排好的,不需要旁人来争来抢,更不需要也绝不允许人来算计他。


    而他有时候只想放松吃这么一顿饭。


    就像眼前的姑娘最在意的事情,似乎就是碗里的豆花,有没有煮散。


    “皇上是觉得咸吗?这是小厨房第一次做的剁椒蓉,可能有一点咸。”见皇上吃了一口豆花后,就开始捧着碗不动,姜恒不免疑惑起来。


    姜恒还不是主位,但永和宫就她一个人,小厨房她自觉自愿就按需用起来了,不但没有人举报她,旁边南果房的胡晓顺还总给她送干果鲜果,大膳房常青自打给她递过消息,也开始给她送一些不是份例里的珍稀小菜。


    长长的红色辣椒就是他送来的,说是蜀地刚运来的。


    姜恒就把他们做成了剁椒蓉。在宫里,蒜蓉酱是很难有市场的。别说她做的是妃嫔这种服务岗位,就算当年她在正常上班,只要出门,也会自觉地这天不吃生葱生蒜,免得跟别人交流不礼貌。


    但辣是可以吃的。


    而且这种需要洗,需要自己剁,再用手装填的辣酱,姜恒还是更愿意自己看着人做,要不是秋雪拿出死谏的态度来不许她碰菜刀之类的利器,姜恒是很想给她表演一下自己剁辣椒的刀工的。


    皇上回神,对她一笑:“自个儿宫里做的?味道倒是很好。”然后又道:“朕原就想跟你说,你这永和宫在最东边,离大膳房远。夏日也罢了,冬天还是要把小厨房开起来的,不然餐食送来冷了,吃下去对身子不好。”


    虽说最近没来,但皇上还会问起姜恒的消息。毕竟自打后宫查违禁物品之事后,皇上为表厌烦,不肯进后宫,连永和宫也不例外。心里却也记挂着,不知封宫抄查那日她有没有吓着。


    “听说你连吃了五日锅子了,还让造办处给你打了新锅子,是不是旁的菜送来都凉了?”


    姜恒:连吃五天火锅是为了什么呢?不过是火锅好吃罢了。


    最后姜恒也没有煮大膳房送来的银丝面或是手擀面,而是放了提前要来的干米粉,此时已经泡软,比起面条来,米粉有独特的细细滑滑魅力。


    皇上吃饱喝足,觉得心情也好了起来。


    第49章 朕的钱


    听说皇上去了永和宫,太后这里就放下心来。


    肯进后宫,想来皇上的气儿终于顺了。


    次日皇上来请安,太后就对儿子试着提起,要不要趁着年下择几个嫔妃升位份的事儿。


    皇上攥着手炉:“皇额娘怎么忽然想起这事?”


    在听说又是老八的家眷在叽叽歪歪,皇上就冷哼了一声。要不是留着老八有个关键作用,皇上现在就想把老八种到畅春园里去,让他当一株货真价实的茶树,在园子里独自散发芬芳去。


    太后就道“八福晋的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有些道理,宫里一年到头,没有升位份的喜事,净是罚人也不像话,赶着过年散散福气吧。”


    皇上就先请问太后的意见。


    太后想了想:“裕嫔……”


    当祖母的对孙儿都有种隔辈亲的怜爱,而且天下的长辈总向着小儿,太后对皇上的幼子弘昼就很疼爱。


    尤其是去年皇上登基时带进宫里的三个皇子,只有弘昼还没到上书房的年纪,可以常来太后宫中请安,被太后投喂,算是太后最熟悉的孙子了。


    如今三个皇子里,两个皇子的亲娘都是妃位,就弘昼的母妃裕嫔略差一级,太后恐那些宫人看人下菜碟的委屈弘昼,于是第一个就道:“弘昼去岁入宫就中了痘平安度了过来,如今也进了上书房,算是正经的皇子了。裕嫔这个位份,皇上若觉得可以,就往上动一动。”


    “再有,哀家记得当日赛马会上,郭常在骑射很不错。”


    “至于旁的嘛……就看你的喜欢了。”太后带着额娘打趣儿子的笑容看着皇上。其实说起晋封,太后心里第一个想到的也是信贵人,只是没提起,留给了皇上。


    皇上是皇帝的脸皮,那是一点没有不好意思。


    接着太后的话自然而然说下去:“信贵人,自然该给个嫔位的。”


    之后就没之后了。


    皇上见太后还看他,就对额娘点了两下头,表示刚才那句话就是大句号。


    太后莞尔,却又想起一事:“王府里那些孤苦的侍妾们,等出了先帝的三年孝期,也就都接进宫来养着吧,虽则她们从未面圣过,到底是当年被指到王府去的,哪怕给个官女子的位份呢,也好过在那守空屋子不是?”太后非常给皇帝儿子面子,没有提起当然是他对年氏百依百顺,连这种事都能答应的昏头。


    皇上想起这件事,也觉得原身办的很无语,应下来。


    到了冬日,太后这里也就换了酸甜开胃的枸橼果茶,而是换了另一种盐渍金橘茶,润喉润肺,免了冬日天天呆在铺着火龙点着炭盆的屋内上火。


    皇上一早上朝也说累了,端起了喝了半盏。


    太后就很是关切看着皇上。皇上抬头,对上额娘的眼神,心中也是一暖。


    搁下茶盏就与太后道:“还有一事,儿子要拜托皇额娘。”


    太后颔首:“你只说。”


    “择一二妃嫔进位之事,皇额娘可尽早明示六宫,以昭恩德平外头物议。但是这人选,请皇额娘暂且留在心里,连皇后处也不必说,朕还要再想想。尤其是裕嫔,她是有皇子的。”


    三个皇子的生母都是妃位,看起来是很公平了,但也势均力敌起来,如今孩子还小,等将来大了,对储君之位难免有一争。


    皇上是个很清醒的人,他跟兄弟们为了皇位斗的凶狠,彼此血缘也不顾了。到了自己儿子,他就不会幻想儿子们真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完全对皇位不起心思。


    太后某种程度很矛盾:她又想要孙子们,又不想孙子们重蹈先帝爷时龙争虎斗的一幕。


    而她也一向很避讳问皇上储君的事情。


    今日见皇上对给裕嫔升位份有些犹疑似的,又提起三个阿哥的生母都是妃位,就不免道:“弘时是长子,皇上若是器重他,要给齐妃升个位份也是该的。”


    话刚说完,就见皇上脸色微沉:“皇额娘不要提起这事了,那孩子叫人失望。”


    弘时那真是无论什么时空都情深不悔地追随他亲爱的八叔,皇上越看越生气。


    太后提起,皇上就先流露下自己的态度。


    主要是太后这样宝贝孙子的样子,让皇上感到了些压力,本来自己只有三个儿子,皇额娘就像天天心病似的念叨,要是到时候再废掉一个长子,皇额娘会不会哭晕过去当真气出毛病来啊!


    果然太后见皇上对弘时有种很冷厉的失望,不由大吃一惊,说出了天下家长护犊子的著名话术:“皇上这话怎么说来,弘时只是个孩子,你好生教导就是了。”


    太后的反应也在皇上意料之中,他目前也只是先拉着冷脸,给太后打预防针,表达下自己对弘时的不喜罢了。


    而太后听皇上对长子有许多不满似的,就记在了心里。


    次日特意将齐妃单独叫来了一回,语重心长道:“虽说皇子都在阿哥所里养着,但你也不要全撒了手去,他常往后宫请安,你做母妃的就要教他顺从君父,素日用心读书,将来好生办差为他皇阿玛分忧才是。”


    当年她是怎么教老四和十四来着。


    齐妃是怎么搞的,把个弘时教的,皇上提起来眉毛就拧成了个煤球。


    然皇子到底是敏感事,太后也不好说的太直白了,最后就只隐晦点道“你就这一个儿子,他年龄也渐大了,之后的事儿,你细想去吧。”


    太后是警告她:年纪大的皇子,在皇上眼里可就没有了幼子滤镜,犯了错误,是真会被皇上削的。想想先帝爷那些能入朝的年长皇子们吧,谁没有被先帝爷折腾训斥过?圈禁的也不只一个呢!


    太后是严肃警告,齐妃却听得脸红心跳:太后和皇上都意识到宫里只有弘时一个成年的皇子了!太后今日单独将我叫了来提醒,让我素日教导弘时为皇上分忧,难不成皇上要重用弘时!


    合着她只听见为皇上分忧这句话了——可以说想听的听到并且美化了,不想听的就当不存在。


    齐妃捧着这些美好的误会,喜滋滋走了。


    年底太后要挑几个嫔妃加封之事,很快就传了出去。


    后宫不可避免的人心浮动。


    先帝爷宫里人多,晋封起来就是地狱模式,好多人生了儿子也就是个庶妃,熬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才跟着集体晋封升上主位的不在少数。


    而集体晋封的频率,基本十年才有一次,可遇不可求。那命不好的,还真不一定熬到集体晋封那一天。


    比如说雍亲王府那些被舍下的未侍寝的侍妾们,今年太后终于有恩旨提起,明年她们就能够进宫被集体授予答应或者官女子的位份。


    但听说有两个已经把自己郁闷死了。


    这就实在是可怜到没办法了,追封这东西,只有活人看个热闹罢了。


    所以这种非集体晋封,而是单独提拔优秀干部的机会,人人都很看重。


    姜恒当然也很看重,她最大的追求就是升职加薪啊。而且职场上向来有一句话,一步慢步步慢,提科级比人慢,往上处级就更慢,再往上……一般人也就往上不了了。


    姜恒心算了下自己入宫来的‘业绩’,觉得这次晋封,应当能有自己。


    如果说原本有五成把握,那么皇上让她把小厨房收拾出来直接使用,那就是又添了三成的把握。


    但宫廷比职场更变幻莫测,谁都不能把话说死,姜恒准备就把自己当成姜八分,在正式晋封前,继续低调的努力下。


    姜恒给自己定位八分,但宫里旁人看她却是十成的稳。


    从很久以前,皇上就让人按照嫔位的份例给信贵人单独发白蜡了,最近又刚给她开了小厨房,听说另拨了一个久在膳房服侍的小太监过去负责炖汤。


    姜恒属于没有什么悬疑的升职人员。其余人的心都高高吊起,想要多表现一二。


    其中齐妃就很积极,也很恍然大悟:怪不得太后当日单独把她叫了去呢,原来是有要提拔她的意思啊。


    也是,如今贵妃的位置空了出来,她也该往上走一步了。


    以往在皇后宫里请安,齐妃总要坐在贵妃之下,现在可好了,贵妃降位成嫔,而且是没有位份的年嫔。


    那齐妃这个有封号,有儿子,资历也更深远的齐妃,当然就是宫里最贵重的妃嫔了。


    后宫抄查后的第二天,齐妃来承乾宫,就非常自觉自愿地坐了原来贵妃的位置。


    现在,嫔妃要酌情晋封的消息传出来,齐妃觉得这里头肯定要有自己一个!不能再重蹈当年的覆辙了!


    大清的妃嫔制度,与前朝略有不同。贵妃不是独一份的,而是可以有两位贵妃。


    齐妃久对年氏不满也在这里:你家族势力大,你得宠,你是贵妃可以啊,但你能不能不要拦着皇上让我也做贵妃啊。


    两人在府里同为侧福晋,齐妃觉得自己能接受入宫同为贵妃。


    结果是年氏接受不了。


    贵妃就变成了年氏的独家位份。


    齐妃当时背地里哭出三大缸眼泪也白搭:那时候皇上眼里真是只有贵妃,再哭皇上也看不见,再闹就连妃位都没有。


    齐妃只好认了,她只能在类似于‘新人入宫拜见主位娘娘’等时刻请个病假,沉默地表达自己不愿意落在贵妃之后的抗议。


    但现在不一样了,皇上跟年氏走到了终点啊!


    齐妃觉得看到了自己的起点!她走向贵妃的起点。


    怎么算都该到她了。


    弘时可是长子,今年已经十四岁了。


    皇家挑儿媳妇,没有随手一指着就完的。这两年皇上肯定要着手给弘时挑福晋。等出了先帝三年,弘时正好大婚。


    一成婚,一封王,她这辈子一件大事就放下了。


    长子成婚这样的大事前,将长子的额娘,加封为贵妃,这不是名正言顺的吗?


    齐妃怎么想怎么顺理成章。


    更何况,说不定弘时不出宫封王呢……先帝爷的太子是住在毓庆宫没出宫去的。齐妃每次想到‘储位’这两个字,就不自觉心口砰砰跳起来。每回去给太后请安,她混在妃嫔中间,看着神情放松尊贵安闲坐在那里的太后娘娘,不由就想着,或许将来也是我坐在那呢!


    然而齐妃不知道的是,皇上现在不想给弘时找媳妇,皇上想给弘时重新找个爹!


    皇上这大半月不进后宫,不光是为了年氏把他送给宫女的事儿而生气。


    更多是因为前朝真的有事。


    随着会考府成立的时间越久,工作越娴熟,其‘审计局’的工作逐渐从京城辐射到了各地。


    国家,国家,国有时候跟家是一样的。


    尤其是一些大家族,日常运转的流程,其实就是国的缩影。


    这会子还没有《红楼梦》这本奇书问世,然姜恒记得里面很多情节。其中有一章“乌庄头年底到宁国府交租”被她当做‘古代肉食指南’来研究过——贾府光日用吃的猪肉就分‘暹猪、汤猪、龙猪、野猪、家腊猪’五种。


    可见甭管生产力多么低下的年代,上层阶级总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


    但此时姜恒想起的却不是各色吃食,而是乌庄头的哭穷。


    他作为管着宁国府田地的总庄头,到了年底来交宁国府应有的粮食和银子收入时,却少交了一半。问就是遭了灾,问就是一年里半年不下雨,剩下半年雨不停,问就是天灾人祸实在没收成更没钱。


    这是一个家族。


    放在一个国家何尝不是这样。


    各省的钱粮税赋,很多都交不上来,每年年底交到京城皇帝手里的只有哭诉艰难的折子。


    在这个科学技术不足,信息传递缓慢,甚至隔了村子就言语不太通的年代,皇上坐在紫禁城里,要想知道各地是否真的有灾并不容易。


    既不能放过谎称天灾中饱私囊的地方府尹,又不能搞一刀切,逼所有地方都交足钱粮——一地若真有天灾祸患,再不轻徭薄赋,百姓们真的一点活路都没有了。


    因朝廷的官是走官制,官员来回调任,官员们要保住的是自己的乌纱帽,而不是这一地百姓的生活。如果京城非要力逼当地交足钱粮,官员大半会选择重重苛派民间。


    若是激起民愤民怨乃至揭竿而起,又是一场大事,且极损帝王名声。


    坐在紫禁城的皇上,想知道一点地方的真相,分辨‘天灾’的真假,真的很难。


    而雍正帝想出来一个最朴素也最实在的方法,那就是肝。


    朕亲自来肝,朕带头来肝!


    一个地方,如果只有一个人能上密折,那就是只手遮天,如果有十个人能上密折,大事被瞒报的风险就会大大降低,如果有一百人能上密折,而且是彼此竞争的一百人,那皇上得到的消息绝对会迅速准确很多。


    当然,一人上密折和一百人上密折,皇上的工作量绝对不一样。


    世上没有轻松又有效的捷径。


    做到这个位置上,皇上就准备肝到底的。


    除了在数量上肝,皇上在频率上也肝了起来。


    大清审计局会考府成立后,皇上便改了每年年底清查上交钱粮税赋的旧例——每年查一次,那岂不是给你一年的时间做假账。


    来,朕加加班,会考府加加班,每年不定期抽查各省几次。


    想像乌庄头这样,到了年底才带着估算量一半的租子前来交账,然后信口胡诌这一年里各种风云莫测天气的情况,是不可能存在了。


    京中圣旨不一定哪天就到了,限期上交辖内账目,逾期就罚。


    而交上来的账目还要经过会考府审核,若是审核不通过,就会有朝廷专员下派当地,就地勘察民情和账目。


    不得不说,山高皇帝远,不光对皇上有影响,对官员们影响也很大。


    京城的官员是这半年领略了皇上的手腕为人,老实了许多,但许多地方官员还没回过味来呢。什么会考府,听都没听过,照样按照先帝时候报灾荒和假账,把钱往自己口袋里装。


    就这样的官员,皇上整理了很不少。


    只是当时在猎苑,跟京中消息往来不便,就先攒着了。


    自打回了京城,皇上就把他们像扫小垃圾一样归了归,准备一总扫起来。


    在料理人之前,皇上还不忘先要债。


    前些日子,皇上在朝堂上公布:“经会考府核准,去岁各地亏空银两共计二百五十九万两千九百五十七两六钱三分,限今年补齐。”


    皇上居然精确到了三分!


    别说朝臣们,连会考府本部门的官员都震惊了:皇上当时是嘱咐了账目务必毫厘清楚,分毫不错。他们谨遵吩咐,确实这样清算了。


    但实在没想到,皇上真的就这样公布了。


    这是一分都不放过啊。


    很快,皇上还公布了犯错官员名单和惩处。


    惩处非常简单粗暴:在今年年前补足税赋欠银的,可以只丢官不丢家,在今年之前补不完的,抄家弥补亏空;情节严重抄其一家不足以弥补的,就把抄家范围扩大到有过银钱往来的家族并亲戚家;一大家子都抄完,还弥补不上亏空的,可以拿脑袋来暂抵。


    注意,是暂抵。


    不是抵消。


    “不要以为一死就完了。朕不是任由你们糊弄的呆子!凡官员,大多是世家大族出身,彼此相护,一齐在任上贪银子。到事发的时候,大家族擅弃卒保车,随意推出一个做过官的族人来抵账,将所有亏空都算到他身上去,只以为死一个人就算完了,从此其余人都可安心享受这贪来的富贵,那你们是做梦!”


    “凡有亏空没还清的家族,子孙参加科举概不录用,直到还完为止!”


    皇上说一句,朝臣们的脸色就呆一分。


    这,人死了账还不算完?


    别说,许多人打的还真是皇上说的主意,牺牲一个保一个家族是常有的事儿。人死如灯灭,再要债就是阎王爷的功过薄了。


    没想到皇上就要做这个阎王爷!


    朝臣们还是太天真了些。


    皇上还没阎王完。


    这一天注定会被记入雍正一朝的史册,在这一天,官员们受到了极大的心理创伤。


    皇上说完死人也得还钱,除非全家死绝,否则子子孙孙愚公移山还钱外,又说起了另一件事。


    “如今各地能上密折的官员上千,各省有无天灾,朕心里清楚的很。若是再有谎称灾情的,从重治罪;私自加税于民间的,从重治罪。”


    他顿了顿,望着下方呆立的群臣,说出了最后一条:“若有科道御史参奏一地府尹,情况属实者,该省督抚一并治罪!”


    连坐!


    官员们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只要不连坐,就可以你捞我我捞你。


    下属替上峰承担些黑锅,暂时吃点亏,只要保住了上司的根基不倒,就终有起来的一天。


    可现在,皇上直接截断了这条路。


    什么你保我,我捞你,你俩捆在一起下去吧!


    便是彼此没有勾结,府尹犯错督抚不知,至少也是个疏忽渎职,领导责任给朕负起来。


    这天下就是这样,谁坐的位置高,谁要担更大的责任。就像天下若出现瘟疫天灾,泰山地震,日食月食等事儿,皇帝还要罪己反省一下为什么老天爷不高兴,当官员当然也是如此。


    想当督抚还想事不关己,哪有这么好的事儿。


    且说皇上这一系列举动,不是重锤了,这简直是一串子天马流星锤。


    把臣子们砸的头晕眼花。


    而皇上也迎来了预料之内的官宦豪绅势力的反扑。这里面当然也少不了八爷等人的煽风点火。


    最让皇上生气的就是弘时,居然也被老八忽悠着,傻乎乎来劝自己皇阿玛‘宽容体谅’。皇上想:朕对你这个儿子反正是够宽容的了。


    不过连张廷玉这样老成的人,都曾私下担忧问过皇上,是否行事太雷厉风行了些,一下子把人打的太痛,会不会过刚易折,甚至提起了王安石变法的失败:“当年熙宁变法,细算起来,也于民生有利,只是……”


    皇上直接打断:“王介甫只是宰辅,朕是皇上。”


    张廷玉长揖到底,不必再说。


    是啊,眼前这是皇上。而且是与前明后期的皇帝截然不同的铁腕帝王。


    前朝万历皇帝想立庶子朱常洵为太子,却不能自主,要与朝臣拉拉扯扯几十年,惹出漫长的国本之争,君臣角力至此,竟是个均衡局面。到头来甚至皇帝还略输一筹,最终委委屈屈顺从朝臣之意立了长子。


    可现在不同了,皇上说立哪个儿子为太子,臣子们是绝没有置喙权利的。


    想置喙国本也行,脑袋压上就行——先帝爷时候立太子废太子,最终几王夺嫡,涮了多少臣子。当时大臣们就像排队排半天,发现摊子撤了的冤大头一样茫然。


    但也没有人能阻拦先帝爷的心思。


    今时今日,皇上就要对臣子这样严苛,改革实施的这样绝对,也就只有这样了。


    当今的态度很明白:觉得在我治下活不下去,可以别勉强自己,你都舍得死,朝廷还不舍得埋吗?正好把剩下的家族抄一抄,又是一份用之于民的收入呢。


    张廷玉也只提了这一次,就陷入了无边无际加班海洋中。


    皇上的政策虽好,伴随的就是大量工作量的提升。


    此番朝上掀起的惊涛骇浪,姜恒并不是从秋雪处听来的。


    秋雪再能打听消息,到底层次还不够。她只能听小太监们说说,哪个王爷大臣又挨骂了,皇上又命人传出去了什么圣旨,罚了谁家。


    这种朝堂上公然宣布的大事,小太监们反而不配听见了——就算听见一言半句,也根本不懂。


    关于皇上近来大刀阔斧讨债填补亏空之事,姜恒是从十三福晋这里听到的。


    第50章 每日一游


    进入了十一月,京城进入了冷到滴水成冰的日子。


    还好北方的冷很豪爽,是那种非常正大光明‘我就要冻死你’的大北风呼呼的如同大耳刮子似的结结实实抽在人脸上,而不是南方那种化骨绵掌似的沁到骨头缝里的湿冷。


    姜恒出入都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


    秋雪劝了好几回:“主子,咱就在自个儿宫里转转不行吗?何苦每天一趟中正殿?”主要贵人也不是那虔诚的风雨无阻去给佛祖磕头的人啊,秋雪可是知道,贵人去中正殿,绝大部分精力都是在路上边走路边玩了。


    姜恒裹着大氅回头笑道:“下雪的时候,我不就在咱们自己宫里转悠吗?”


    能保证运动的时候还是要保证,身体再好也不能吃老本不运动。


    况且她自打入住永和宫大半年来,几乎每天都会走这么一遍,宫里不少人都知道,信贵人夏日喜欢于太阳落山的晚膳后出来往中正殿去拜佛,冬日则是习惯午后最暖洋洋的时候走上一趟。


    不光人知道,连御花园的天鹅们都摸到了规律。


    现在它们已经会眼巴巴等在路上,然后温柔地伸出一只大翅膀拦住姜恒,等着被投喂好吃的鹅饼。


    珍禽房的人非常有眼力见:他们发觉信贵人喜欢每日喂天鹅,起初吹了竹哨也等不到天鹅游过来还会黯然离去,就连忙调整了天鹅的饮食,平时只喂普通的鹅粮,然后将鹅最喜欢的鹅饼送到永和宫去。


    不过几天,天鹅就非常精准地认识了‘拥有美味鹅饼’的人。


    有着天鹅们的期待,对姜恒也是一种督促。


    只要非天气恶劣,她就不会生了惰性,总要出去走一趟。除了建立自己的生活规范外,还有一桩好处,那就是有人要寻她说话,能多条路。


    比如郭氏。


    郭氏喜欢跟姜恒一起说话,但也不好总跨越东西六宫,见天儿跑到永和宫寻她。姜恒这样有规律的去中正殿,郭氏想跟她聊天儿,就可以在路上等她,一并去给佛祖烧柱香——礼多人不怪,香多佛的笑脸也开。


    再比如引桥。


    姜恒在路上‘偶遇’过引桥两回。引桥每回等到了姜恒,眼睛里都闪烁着晶晶亮的灿然光芒。像是《小王子》里,被驯服了心的小狐狸终于在苹果树下等到了小王子来一样。


    引桥出现,是向姜恒报平安兼报自己工作进度的。


    第一回 引桥过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喜:“贵人,慎刑司的苏嬷嬷私下露出要收我为关门弟子的意思来!”


    姜恒笑眯眯:“那真是好事!”有苏嬷嬷这样的师父,相当于引桥得到了一个待遇优厚前景过人的工作岗位。


    第二回 引桥来见她,则是告诉姜恒她换了地方,不呆在内务府值房打杂了。


    口中对苏嬷嬷的称呼都改了:“师父并没有直接把我要到慎刑司去,而是安排我这两年先在内务府各司各库转一转,也好了解宫里各处的情形。第一个要去的就是书库。师父说我虽识字,之前却是偷学,以至于班杂的很,实则有好些漏洞,将来做事容易露怯。应当去扎实学一学写字算账,还托了书库的主事好生教教我呢。”


    姜恒就更为引桥高兴了:不但事业正式进入正轨,这都开始外出进修深造了。


    于是就对引桥道:“等下回秋雪去书库要新书的时候,给你带一些笔墨纸砚去,写字算账总要多练的。”


    宫里还不比外面,到处都是沙土,可以随手折树枝用沙盘练字。


    引桥看着信贵人对她的赞许和笑脸,就觉得十分满足了。


    当日信贵人为了救她,不惜一状告到御前,最终发落了陈得宝,宫里许多人是觉得奇怪的:信贵人果然是年轻得宠沉不住气,才做出这样愣头青的事儿。甭管最后结局如何,但为了个最寻常的小宫女,冒着得罪敬事房管事的风险,实在没必要。


    甚至引桥自己也曾这么觉得。


    她是被亲生父母都当成一根草,被吸着血着长大的,聪敏里总带着些惶恐和自卑,觉得自己不配信贵人这样对待。


    然而现在不断成长的引桥,却已经生出来一股信念:她一定会在内务府混出个名堂来,陈得宝算什么,将来她会远比陈得宝更出色和有用。她立志要做到,让姜恒永远不后悔那日在景祺阁对她伸出了手。


    甚至连皇上都知道姜恒的每日一游。


    就在皇上问起姜恒那日有无被锁宫抄查吓着时,苏培盛就回道:“回主子爷,信贵人处应当无碍——贵人次日还依旧按时辰往中正殿去呢。”


    苏培盛很会挑皇上喜欢的话说:“自打皇上亲带着信贵人去看过天鹅,贵人不但破除了心魔不怕天鹅了,还格外喜欢上了!每天往中正殿去的路上,都会让宫女带上鹅饼亲手喂天鹅。昨儿后宫里各处落锁,贵人没能出来,据说好几只天鹅都上了岸,在贵人常走的路上急的来回扑腾翅膀呢!”


    天鹅:饭饭,饿饿!


    皇上听了不免露出笑来,也觉得自己特意带她去看天鹅,真是没错。


    甚至还随口感慨了一句:“她每日都往外走,可见是个爱玩活泼的性情。可在草原上,皇额娘要她在身边陪着礼佛,每日拘着她,她倒也一直安静的呆住了,皇额娘都说她乖巧体贴。可见她是生性孝顺懂事的。”


    苏培盛闻言心道:啊,是是是,信贵人哪儿都好。活泼爱动也好,被太后拘着也好,总之就是好。


    他在心里小心斟酌:如今看来,信贵人是越发入皇上心坎了。


    不由又在心里暗骂常青滑头:贵妃出事的时候,宫里风声鹤唳,常青眼光准不说,下手也快,第一时间就给信贵人送信卖好去了。胡晓顺就没这么机灵,所以一个管着膳房侍膳御前伺候,一个只能管果库。


    正在微微走神的苏公公又听皇上吩咐道:“还有一事:既然她每日都穿过御花园,就在园里尤其是玉带池旁多安排些人值守,别叫有心人盯上她,倒是生出什么意外来,毕竟是水边。”这个天气要是‘意外’掉进冰冷的池水里,只怕要大病。


    苏培盛忙应着要去安排,又回道:“奴才瞧着经过景祺阁一事,信贵人自个儿也小心多了。出门从来不止带一个人,且都走大路,少往桥上和僻静处去了。”


    皇上这才点头。


    苏培盛退出去安排的时候,还不免感慨:皇上的性情就是这样。


    他只要看在眼里的人,就什么都好,恨不得量身打造替人处处周全,比如赏给十三爷一匹骏马,那连配套的马鞍和缰绳都得亲自选好了材质和配色——上驷院官员的审美,皇上信不过。


    换句话说,事关他在乎的人和事儿,他都要自己来亲手安排着,保护着。


    总之,姜恒走这条路已经形成了明牌,想见她的人,总可以来跟她相遇。


    正如现在的十三福晋、十四福晋。


    这两位是宫里的脸熟的常客,尤其是十四福晋,常被太后宣召,令她带着儿子进宫给太后解闷。


    这日姜恒喂天鹅的时候,就见两位福晋各带着自家王府的宫女往这边走来。


    十四福晋是个自来熟的脾气,与姜恒说话纯一派自然:“唷,信贵人跟这些天鹅倒是好了?我之前怎么还听说你叫天鹅打了呢。”


    姜恒:……什么叫好事不出门恶事行千里,就是这样了。听说她想出活页册的命妇不少,但听说她被天鹅攻击过的更多。


    彼此见过礼,十四福晋又笑道:“我正在这儿开解十三嫂呢,可惜来来回回就这些话。既然见了信贵人,你陪十三嫂走走,我替你喂天鹅如何?”


    说着很自然将宫人和鹅饼一起留下,把空间留给姜恒和十三福晋。


    姜恒与十三福晋在玉带池旁缓行,姜恒便问道:“福晋有什么忧愁事吗?”


    十三福晋就将最近皇上在朝上雷厉风行严刑厉法收账之事,以点带面举了好几个生动的例子告知姜恒。


    姜恒恍然大悟:怪不得皇上上回过来吃火锅,看着挺累的,但却是种神采奕奕的累。


    原来是开始肝自己最喜欢干的讨债工作啊。


    那绝对是累并快乐着,没毛病。


    十三福晋继续说下去:“承蒙皇上器重,叫我们爷做着户部和会考府的差事。这些日子盘算各省亏空,少不得也是我们爷的活。”


    姜恒有点明白十三福晋的烦恼了:皇上这些举措太过铁腕,外头的人不敢骂皇上,说不得就会骂如今的会考府一把手怡亲王。


    果然十三福晋蹙眉道:“这才几日啊,我们爷外头的风评就很不好。能入我耳朵的,必然还是骂的轻的呢:只说我们爷过于苛刻,恨不得把官员甚至自家兄弟的骨头缝都榨干了,熬出油来送给皇上,让皇上夸他会节省银子会办差。”


    十三福晋替夫君委屈死了。


    在她看来,自家爷才是把心肝摘出来为皇上煎熬了呢。


    “万岁爷待我们爷自是恩重如山,只是外头小人言语难听。我听了难免怄得慌。在府里呆着,又有许多人绕着弯子登门递帖子求情,扰个没完。这不十四弟妹就带着我躲出来了。”


    十三福晋是把胆子给吓细了。


    先帝爷从前有段时日也表现的挺喜欢十三,但后来还不是说抛就抛下了。


    十三福晋没有前后眼,身在王府后院,也很少见着皇上跟十三爷素日私底下兄弟相处,就总是害怕。生怕骂他们府上的人多了,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皇上万一信了,有一日他们夫妻尤其是府上的孩子们,会再落到那样黑暗的境地里去。


    姜恒也没法直说:您实在多虑,这一朝谁没了,十三爷都不会没了。


    于是她努力带着心理治疗师的笑容,宽慰十三福晋:“这些个小人言语,皇上必不会入耳,想来很快也会为十三爷洗清的。”


    十三福晋以为姜恒揣摩的圣心,姜恒却是背诵的历史。雍正帝是真的对天下人下过明谕:你们都来骂我,我十三弟完美无缺宇宙第一人,不许骂他。


    十三福晋是个明白人,来向姜恒诉苦,并不是要她出声帮衬什么:再没有个后妃帮衬宫外王爷的道理。她只是想听更接近皇上,得皇上心的人多说说话,来让她一颗委屈担忧的心,获得短暂的平静。


    果然,见信贵人说的诚然笃定,十三福晋心里好受多了。


    姜恒若有读心术,就会觉得十三福晋舍近求远了:想听更接近皇上更得皇上信任的人说话,您真不该来找我,回去跟您家十三爷多唠唠嗑就行了。


    这日在佛前烧香的时候,姜恒想起十三福晋的烦恼,就不由想替那些诋毁十三爷的人点蜡。


    皇上什么脾气啊,他下旨十三爷才去办,若是因此十三爷被骂了名声受损,皇上只怕比自个儿被骂还难受,还要动怒。


    果然皇上很快就在朝上大发雷霆,只道怡亲王夙夜勤谨,劳于国帑,十万分委屈求全。无知愚昧嫉妒恶毒小人才会道怡亲王苛刻,都是没有心肝的人才能说那样的话!还非常明白威胁众人:朕已经告诉怡亲王了,只管清查账目不必求全人情世故,若怡亲王为难,朕就亲自查!


    外头风言风语立刻没了:那还是怡亲王吧。


    虽不敢再诋毁,然朝臣们为了自己身家性命和大笔财产,总想再努力搏一搏。


    八爷就为他们想了个主意:革职留任。


    意思是借口朝中有本事掌管一地的官员数目不够,便是官员犯了贪蠹之过,也只是暂且革去官职,仍旧让他在原岗位工作,只要几年内补清了欠款便算弥补了罪过,依旧官复原职。


    毕竟,朝廷培养出官员来不容易嘛。


    这种主意传到雍正帝耳朵里,他险些冷笑出声:简直是春秋大梦!革职留任?留在任上让他们有时间勒索百姓弥补欠款吗?


    这是一国的朝廷,又不是家里穷的揭不开锅了,什么破锅烂盆子都要留着,哪怕漏了个洞都坚持继续使用。还把他们留职查看?这就像家里库房有无数个鸡毛掸子,还非得用几个秃头掸子,不但没几根毛没法扫灰,反而扑啦啦掉鸡毛,那要它们何用。


    偌大的土地上,难道还缺会做官的聪明人?


    反而是人够多,缺的只是做官的位置罢了!


    或许那些科举苦读出身的士子,因非世家名门出身,有些官职是难以上手的,但事关民生上头,他们做的说不定比‘何不食肉糜’的世家子更好。


    比如皇上曾经亲手提拔的田文镜。


    对这种歪主意皇上的态度就是:朕对涉事官员革头不革职,现在可以滚了。


    且说这主意虽是八爷想出来的,但八爷也学聪明了,也有敏感直觉,觉得只靠自己带着这个想法跟皇上硬碰,容易英年早逝,于是这回他说服了隆科多跟他站在一起。


    隆科多家亲戚多,牵扯多,他又素来爱跟人结交,爱个面子,觉得这不失为一个折中的法子。


    不但如此,八爷还将此事告诉了弘时,鼓动弘时在御前提出这个方案,为他皇阿玛‘分忧’。


    弘时年轻,对廉亲王又信任,再见皇阿玛的好舅舅隆科多也赞同此事,就乐颠颠去了。


    弘时认认真真劝说:“皇阿玛,这朝中有本事的臣子不多,便是有些瑕疵,也可留任啊。”


    皇上冷飕飕威胁:“朕并不缺臣子。”之后还盯着弘时:“朕不光不缺臣子,还不缺儿子!”


    若是换个皇子,比如康熙爷九龙夺嫡时代的任何一个皇子,必然都有敏感的政治嗅觉,知道皇阿玛这是生气了。


    然而弘时并没有。


    他闻言心中还十分感动:皇阿玛心里果然最看重我这个长子。这会子几个皇子里唯有我长成能够为阿玛分忧,两个弟弟还小根本不顶用呢,皇阿玛就觉得不缺儿子……这意思是,只要有我为皇阿玛分忧,皇阿玛就觉得够了!


    他只需要我一个儿子。


    想到这些,弘时就忍不住乐得开花,对皇上道:“是啊,皇阿玛不缺儿子,儿臣愿意为皇阿玛分忧,做皇阿玛的左膀右臂!”


    皇上:……脑血栓,朕的脑血栓要犯了。


    他甚至不想训斥弘时了,苏培盛就见皇上罕见带了两分无力挥手,让三阿哥退下了。


    弘时这样单蠢的脑筋,是怎么跑来跟他说这番话的,皇上不用想也知道,谁在背后捣鬼。


    于是皇上一个伸手,就把老八送到皇陵去代帝年祭顺便长缅先帝去了——换句话说,就是暂且把他弄去景山,老老实实看着坟头过年。


    皇上手下敲着一份云南递上来的折子。


    再等等,老八就有地方可去了。


    朝上风声鹤唳甚至腥风血雨。


    永和宫里却是一片其乐融融。


    十一月是刚过完颁金节,又是腊月年前的月份,属于年底少有的能偷偷闲的时间段。


    姜恒的小厨房正式投入使用了。


    不但如此,她之前听裕嫔的提醒,派去大膳房进修的小陆子和秋露二人组,也已经圆满完成任务回来报道。


    因皇上送了个擅煲汤的小太监来,小陆子和秋露就进修了些旁的技能。


    “奴婢学了些简单的面点,主子想吃馄饨、饺子、各色汤面拌面只管吩咐奴婢就是了。”秋露如是汇报进修工作。


    小陆子则道:“奴才学了些炸炒手艺,娘娘若偶然要吃个小菜,嫌大厨房的人杂手杂,咱们宫中就好炒了。再有那些小的炸物,茄盒藕盒并年节下吃的炸元宵炸年糕,奴才也学会了。”


    姜恒一听说他学会了油炸技能,就心中一动。


    这世界上的食物,其中油炸有自己不能替代的风味。


    姜恒穿过来前,为了精力充沛,有在公司楼下的健身房办卡健身。到了这里,她每天只能借口礼佛,走上一段路去看看菩萨为运动量。


    油炸食品上只好更严格控制。


    但天渐冷起来,吃一份滚烫烫,刚出锅的酥香炸鸡,实在是不可替代的幸福。


    不是不能问大膳房要,但炸物,尤其是炸鸡炸薯条非得现炸出锅了才最好吃。


    姜恒就想着,正好了吃炸□□!


    她不是很会做饭,但很喜欢刷美食视频,尤其是什么一人食,一个人也要精致的生活的日常,看旁人自己做个小火锅小煲仔饭,甚至三菜一汤。


    姜恒每次都会感慨:这样认真对待自己的生活真好啊。


    边感慨边拿出手机点个外卖。


    虽然实践几乎为零,她倒是有不少理论经验。


    “馒头渣?鸡肉外头要裹馒头渣?”听说主子要吃油炸之物,小陆子迅速在小厨房架起了油锅。只是还有没有烧火,就被姜恒叫了进去。


    听了吩咐后有些摸不着头脑。


    “馒头先放在火上烤,烤的干巴巴以后,碾成碎碎的馒头渣。”姜恒记得,没有面包糠,可以用馒头渣来代替。


    姜恒顺口说下去:“鸡肉就选鸡腿肉,那最嫩,切成这么大小的块儿腌制一下……”姜恒已经不记得人家列出来的腌料表了,就直接跳过,相信他们的调味水平。


    “腌好的鸡肉外头,先裹蛋液再裹馒头碎,再下油锅炸去。要那种外面酥脆,里头鸡肉还不失汁水鲜嫩的那种。”


    宫人们都没听过这种吃法,不过他们对姜恒有种天然的信任。


    肯定是主子之前在家里吃过的私房菜吧,那就该他们小厨房做,别流出去才好。


    秋露在心里默记了一下流程,这听起来也不复杂。又请教道:“敢问主子,用什么油呢?”


    这话把姜恒问住了。


    记忆里好像听人提过,炸货店里用的不是寻常花生油,而是起酥油或者棕榈油。


    然而这两种到底是什么油,姜恒都没弄明白过。


    “咱们宫里有什么油?”


    秋露问完又自个懊恼,主子入宫前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小姐,哪怕学着女子‘洗手作羹汤’,也绝不会碰热油热锅,哪里分得出什么油。


    于是忙道:“咱们宫里有熬出来的荤油。还有咱们北边多用的胡麻油,豆油,或是南边多用的花生油。”


    姜恒不确定起来:“要不都试试吧。”


    至于怎么炸,倒是不用她外行指导内行。宫中膳房常年备有各色炸肉段、炸肉圆等炸物。毕竟炸货做起来方便,下锅很快就能加热了盛出来。


    按照姜恒的要求,小陆子和秋露使出浑身解数,用不同的鸡肉腌制方子,不同的油,不同的炸制时间试了起来,姜恒最后收到了好几种炸鸡。


    好在这炸鸡都跟宫里别的点心食物一样,基本上是一口一个的量,充其量算是大点的鸡米花。


    姜恒一一试吃过,指出最像金拱门炸鸡的两盘子,提了意见。


    小陆子和秋露都扎着灰色的小围裙,听她这么说,就要立刻再去试。


    姜恒招手:“急什么?先把大伙儿都叫过来吃炸鸡。这东西凉了就不好吃了。”


    宫人肚子里油水少,对炸鸡真是格外喜欢。


    酥脆炸鸡的油香落在舌尖上,每个人都觉得日子很有盼头。


    “其实跟着主子每日能吃到猪油,就已经知足了,没想到还能常吃到各色的好东西。”


    永和宫的小厨房里,肥肉熬出来的油一瓦罐一瓦罐放在那里。宫人们每顿饭可自取,雪雪白的油膏,是舀一勺放在热馒头或是热面条上就香的不得了的存在。


    普通宫人们份例里只有干咸肉,姜恒想想他们的工作量,就觉得不够:人只有吃的好了,才能更好的生活工作。她还记得爸爸说过,他们那时候上学,食堂菜里没有油水,不光脑子转的慢,觉得眼珠子都涩似的。


    要让人一直愿意认真从事工作,除了严丝合缝的规矩,还要能落实到合适丰厚的薪酬上。


    姜恒跟秋雪提过,每月都专门拿出银子来向大膳房买肉,买肥多瘦少的五花肉。


    瘦肉可做隔三差五的加餐补充蛋白,肥肉却都炼成油,保证宫人们每日都能见到荤腥,体内有够用的脂肪酸。


    姜恒刚吃上炸鸡两日,没想到就引来两位特殊的食客,并一桩令她无语的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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