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树种在西边


    秋雪隐隐有点明白姜恒的意思,只不由担心:“要是周答应狗急跳墙,想些鬼祟法子害主子怎么办?”


    姜恒就让两人这段时间把永和宫的物件看牢了:“别多了什么,别少了什么。”


    又边磨墨边道:“只有千年做贼的,也没有千年防贼的。未免周答应瞻前顾后不敢动,你们近来也好给西边儿送点言语暗示:只道我心里对周答应拦皇上很不痛快,想要回敬她也行。”


    只是还没等到秋雪秋霜等人对西侧屋横眉冷对,施加心理压力,皇上的神助攻就到了。


    次日晌午,姜恒就收到了来自养心殿赏的临潼石榴一筐。


    还是苏培盛亲自带着人来的。


    姜恒:嗯,老板的项目追到了家门口,不干不行了。


    石榴果茶正式提上议程。


    姜恒准备忘掉脑中相关的旖旎画面,专心思考几种之前喝过的美味石榴饮料。


    顺便跟苏培盛这位帝国第一秘书寒暄一二:“不过是送石榴的小事儿,怎么苏谙达还亲自来了?”


    苏培盛笑道:“也不光是送石榴,奴才还带了花匠来看看泥土,提前挖个树坑好移树过来。”


    姜恒忽然有一点很不祥的预感,不会是……


    果然苏培盛笑得更和气了:“万岁爷金口道贵人最喜欢石榴,石榴树又是多子的好兆头,特命恒春圃的花匠移栽一株石榴树过来。”


    姜恒:……石榴梗过不去了是吧。


    苏培盛这回照样把信贵人略有异样的神色看在眼底,但他全当看不见:万岁爷跟信贵人显然有自己的石榴秘密,他全当不知道就行。


    他一个眼神,身后跟着两个恒春圃太监就上前行礼。


    苏培盛笑吟吟道:“万岁爷还吩咐了,不能选老树,说树老了易成精,信贵人是新入紫禁城的,只怕老树种在院子里吸走地气,对贵人不利。”


    姜恒笑着给皇上的封建迷信捧场:“万岁爷见识万里。”不对,皇上的封建迷信怎么叫封建迷信呢,这叫上感于天!


    姜恒环视了下院子选址,对花匠道:“东北角上这块怎么样。”


    姜恒下意识选了东边的土地,在她看来,周答应没搬出去之前,这永和宫的后殿就只有三分之二是她的,西边仍旧属于周答应。


    苏培盛听她这么说倒是唏嘘:这信贵人是个厚道人啊。昨儿周答应来截她的胡,皇上今日就特赐石榴树,明显是给她撑腰嘛。她借着这个机会,就算把树种到周答应屋门口,也不会有人敢多话的。花匠也只会奉承,对对对,满宫里只有那块地适合种石榴树。


    这么好的机会,信贵人却都不报复。


    这是苏培盛不知道,眼前温和甜美的信贵人,已然做了工作计划,策划了怎么在近期让周答应自掘坟墓,然后把她掘出去。


    苏公公也有走眼的时候,还只当姜恒人如其面,是个软乎乎的甜姑娘。


    苏公公内心还在感慨:果然老天疼憨人啊。信贵人自己想不到敲打周答应,皇上都替她想到了。


    他上前一步,对姜恒道:“贵人,东北角固然好,可奴才领差事时,万岁爷吩咐了,您素日看书写字的厢房就在东边,树种在东边会挡您的光。”他往西边一指:“皇上说种在西边窗前就行。”


    姜恒都是一怔,然后才反应过来:看来不光她嫌周答应门缝窥人烦,被当成胡截的皇上更烦。


    这可是天下都要随着他心意的皇上,而且是个不折不扣工作狂。姜恒其实微有感觉,昨儿皇上似乎是想留下的,但还是带着大毅力起身走了,可见为了工作一切皆可抛。


    姜恒很理解那种手里还有个大项目没完成,就不能彻底放松了出去吃喝玩乐的心思。


    而周答应居然还想来安排安排皇上,指望自己让皇上放下工作,对她一见倾心。


    只能说周答应的打算,是算错了领导。


    这不,领导烦了,要在你窗口栽树。


    姜恒对苏培盛点头:“好啊,都听皇上的。”


    苏培盛很忙,不会在这里看匠人挖坑,很快就告退了。


    姜恒对两位花匠道了声辛苦,给过赏银,又让小陆子给他们准备凉茶,就进屋去了——因两个花匠非常战战兢兢只是满口谢恩,她在外面显然耽误人家干活的进度。


    她进门,秋雪也跟着进来,脸上表情非常像是‘望子成龙,子也终于成龙考上重点’的老母亲一样,眼睛都放光了:“贵人!皇上真是心里有您,昨儿周答应出来拦圣驾,也是不把您放在眼里,这不今儿皇上就给她窗前种一株石榴树!”


    姜恒摇扇子:“不至于是为我,皇上只是厌烦这种没有规矩的行为。”


    估计以皇上的性格,最烦人在他跟前弄手腕,何况周答应这种非常直白的想要邀宠截胡手段。


    秋雪却在一旁替姜恒加油打气:“主子就是太看轻了自己些。”


    姜恒止住秋雪的‘鸡娃’行为,对她道:“花匠在院里打土动工,西侧间肯定已经察觉了,你去加把火添点柴吧。”


    秋雪“嗳”了一声:“主子您就放心吧,我保管周答应听了跟坐炭炉似的,想赶紧离了咱们。”


    人大约都有逆反心理,当你想赶一个人走,对方可能偏要留在这里当钉子户给你碍眼,但当你做出想强留下她攻击的姿态,对方就会发挥主观能动性,拼命往外逃跑。


    周答应在屋里发抖。


    其实她这屋里到了夏天,西晒蒸热的很,可搁不住她心里发寒。


    她这状态也影响了身边的宫女,当然,还有昨日她那一巴掌,以及命宫人顶瓶跪了大半夜的罚处,吓得身边两个宫女颇有风声鹤唳之感,生恐哪里惹了主子,再挨一顿削。


    她吓着了宫女,宫女脸上惶恐畏惧的表情又反过来让她更担忧自己处境,可以说西侧间形成了完美恐惧闭环,简直像是个鬼屋。


    “小主……”


    “有话就说!这样嘴里塞了马嚼子似的样儿给谁看!”周答应见到宫女小心翼翼期期艾艾开口就说不出的心慌,忍不住怒斥起来。


    “小主,门外花匠们在勘地画土,准备移树。”被敲打过的宫女语速飞快。


    “移树?什么树?咱们这屋子窄小,白天光线本就暗,怎么还移树过来?”周答应眉头皱着。


    宫女站的离她挺远,努力想组织语言,能够不激怒这位主子。然而很快她就发现,不用自己组织语言了。


    窗外响起了信贵人的宫女秋雪跟花匠说话的声音:“要先培些好土,才好移栽是吧?有劳公公们了。哎,这可是皇上特意让移栽给我们贵人的石榴树,两位忙完了坐下喝口茶,也将怎么养树告诉我们学着些,日后好照料这棵御赐之树。”


    周答应的宫女又后退了一步,因为答应的脸色也太难看了啊。


    这回周答应的发抖除了害怕还有气恼,咬牙小声道:“既然是皇上赏给信贵人的,种在我窗子根儿下算什么事!”


    这还没完,等花匠们划定了移栽的区域又培了土离开后,秋雪又带着秋霜等人一起来围观这个坑:“万岁爷吩咐的,苏公公亲自带来的人挖的坑就是好看啊,看看这土,多新鲜啊!”


    秋霜跟着笑道:“等移了石榴树来就更好了,咱们主子喜欢清净,不喜欢被有的人啊——天天窗缝门缝的盯着瞅着,可见皇上英明再是不错的。”


    周答应觉得自己血压都高了:这永和宫是住不得了!


    周答应心里惶惶:环顾后宫,能压住信贵人的,又有这个心思的,大概只有年贵妃了。


    皇后娘娘只管规矩体统,其余几位嫔妃眼睛里则是只有儿子,对圣宠不甚在意:原本嘛,年贵妃出现的五年来,她们就没有圣宠了,那如今换谁得宠都跟她们无甚关系。


    周答应经过一个通宵的思来想去下定决心,还是得投靠年贵妃。


    然而很快,她就发现了问题:也得投靠的上,不,起码得跟贵妃搭得上话啊。


    首先永和宫跟翊坤宫分在东西两宫,周答应没有在宫道上跟贵妃碰面的机会。而炎炎夏日,妃嫔们都爱容颜,也没人出去逛花园子,直接别想什么‘偶遇’。


    至于请安的时候趁机凑上去说话,看似靠谱实则也很难执行。


    皇后的承乾宫正殿空间有限,答应们是排着班轮换着,每几日才需要进殿一次给皇后请安的。其余人在门外行个礼就散了,并非每天都有进屋面见皇后的众妃嫔的资格。


    尤其是夏天,答应们轮班次数都少了,因人多了脂粉香料味太重,皇后闻不惯,每天就排三个答应去站站岗。


    这简直就是贵妃和周答应之间的银河。


    好容易后日是周答应能去承乾宫的日子,可请安过程中,哪有她跟年贵妃搭话的余地?她站在门边上,跟贵妃离着一间正殿的遥远距离呢。


    及至妃嫔们告退的时候,也是按着位份,贵妃头一个出门,且贵妃还有轿子可坐,等排到周答应离开承乾宫大门的时候,贵妃都走到东六宫了,周答应现长出一对翅膀都撵不上。


    周答应真是着急:花匠们又来培土了,还灌了些味道有些奇怪的花料在自己窗前,这日子真是一天也不想过了。


    可偏就跟贵妃搭不上话啊!


    周答应着急,姜恒也替她着急。从周答应去请安的时候,目光一直追随着贵妃跟‘追光者’似的,姜恒就知道了周答应要抱的大腿目标。


    然后看着她望着年贵妃求而不得的眼神,特别像因为家境原因被阻拦的穷书生跟大小姐。


    姜恒在心里为她鼓劲:周答应,请你勇敢追爱吧,不要畏惧阶级的差距。


    “皇上设了会考府后,依旧让怡亲王领事。连宫里太监们都知道皇上最信重的还是怡亲王。”秋雪边在旁边做针线,边跟姜恒唠嗑。


    她是尚衣监出来的人,宫里各处人头熟,针线和消息一样灵。


    其实作为宫女,她根本不知道啥叫会考府,都是听别的宫人太监说的。但作为‘鸡妈妈’型宫女的秋雪,觉得别的宫妃能知道的事儿,自家主子也要知道才行。所以甭管在外头听说了什么消息,理不理解的都先记下来,回来如实告诉自家贵人。


    后宫跟官场并非不相干。


    起码前朝有事儿让皇上生气,后宫人喘气都得小点声。


    而姜恒也很愿意听这些事儿。


    她对大清朝的历史大事知道的多,有时候秋雪等人只是闲唠嗑,说出来的前朝事,就足够让她推断出,现在朝廷又处于一个什么阶段了,最近会不会有大事发生。


    “会考府啊。”姜恒倒是知道这个机构。这是雍正帝独创的机构,放到现代,就是审计局,算是非常天才的帝王创举。


    在管理财政民生这方面,雍正帝真是宗师级人物,不但通晓朝野上下各种潜规则,还会自创机构。就像是武侠小说里的武学宗师,不光能将现有的武林秘籍学会,最后还能融会贯通出自己的一套绝学传世。


    “那皇上近来心情应该不错。”姜恒想想,以雍正帝的性格,创立了审计办,更方便的追账审账,谁都不能从他国库平白挖钱,肯定是件快事。


    秋雪听主子这么说,反而停了针线,有些迷惑道:“但听小陆子听洒扫太监们说,每天都有大臣们在养心殿门口跪着请罚。”


    “万岁爷要是心情好,应该不罚大臣们了吧。”秋雪又想起一事,坐的更近些悄悄道:“奴婢听尚衣监的一位姑姑听她干儿子说,这两日连廉亲王都受了皇上责骂,听说顶着大太阳在养心殿外头跪着呢。”


    姜恒搁笔翻页,取镇纸压住,继续提笔抄书:唉,人都说无愁不成父子,到了雍正帝这儿,真是无愁不成兄弟……等等,姜恒忽然想起,雍正帝跟自己儿子好像关系也不好,弘时就被他亲自开除出了儿子名额。


    在人缘上头,雍正帝似乎有点天煞孤星的命格了。


    正想着,外头秋霜闪身进来:“主子主子,周答应出门了,奴婢请长街上小太监帮着看了看,说她直往东六宫去啦。”语气欢快像是过大年。


    姜恒精神一振。


    “皇兄,让廉亲王起来吧。”


    皇上抬头蹙眉:“十三弟,连你也觉得朕对老八太严苛了?”


    怡亲王连忙摇头否认:“臣弟不是为了廉亲王,是为了皇兄您。”十三爷特意把称呼亲疏咬的清楚,再像皇上陈述自己的观点:“廉亲王有错当罚,但他昨日已在养心殿前跪了三个时辰,今日再来跪着,朝臣们来来往往看着……而且外头都知道,廉亲王最近身体抱恙……”


    皇上的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装腔作势!”


    雍正帝是真的气着了:他都经历过生死的人了,但还是叫老八气的头晕脑胀的。


    这世上有的人,偏生就是这么能惹人生气。


    廉亲王是个能力很强的人,这点朝野公认,连皇上都是肯定的。但自打皇上登基以来,廉亲王就屡屡犯错,犯的还都是恰好的错——既不会大到伤筋动骨,又不会小到让人忽视。


    皇上当着朝臣一问责,或者说皇上还没有责怪,只是问询,廉亲王就先跪了,低眉顺眼:“臣弟有罪,万死难辞。”然后异常瑟缩畏惧,叩首请罪。


    说来王爷们都是人中龙凤一样的人物,在《信妃录》里更是如此。廉亲王的容貌也没说的,生的非常斯文俊秀,观之异常可亲——不然以他的出身,也不会从青少年起就有朝臣不断向他靠拢。


    故而每回他这样低头顺从,过于谦卑的认错,落在朝臣们眼里,心里都不由感慨:唉,廉亲王真是可怜,皇上又在为一点小事苛责他了。


    哪怕皇上还什么都没说,但皇上那种冰冷无边的炼狱气势,对照下头廉亲王惨白俊秀又可亲柔和的脸,那真是比皇上言语直接骂他还要铁证如山。


    皇上自有情报来源,很快风闻,朝野上下对廉亲王都很是同情,觉得自己对待手足不宽不仁。


    要是让姜恒来形容皇上的心情,那就是大女主遇上绿茶女的憋屈。


    皇上是那种坚韧如松的大女主,凡事靠自己,咬定青山不放松咬碎牙齿自己吞,就算难受的不行也要背着所有人才肯暗夜中吐一口血的独立女主;但廉亲王就是那种外表柔弱可亲,明明自个儿犯了错,但只要他抢先过分指责自己,旁人就会生出同情的绿茶女配。


    朝臣们就是分不清绿茶的蠢直男们。


    昨儿廉亲王又犯了一错,将秋收时皇帝祭天的典仪写少了两项流程,要不是皇上看了一遍,差点就拿去礼部照办了,只怕礼部还会以为皇上主动简约。


    皇上自然火了,在朝上把折子扔给廉亲王:“你从十四岁大婚开始办差,内务府待过十年,礼部待过五年,这样的事儿也会办错,可见存心不敬!”


    廉亲王一句不辩,近日愈发清减消瘦的脸儿变得煞白,立刻跪了:“臣有罪,臣该死。但臣再不敢对主子爷不敬,请万岁爷恕臣疏忽之罪!”说的急了还似乎呛到了气儿,连连咳喘起来,憋得脸又通红。


    旁边老九老十立马也跟着跪了求情,一个瞪眼睛:“皇上,八哥这些日子身体不好,精神不济难免出错,请皇上恕罪。”


    一个阴阳怪气跟着求情“皇上若再罚,臣弟愿替。”


    给雍正帝气的,真是时隔一世,老八他们还是这么讨厌!


    老九老十要替,他偏不让,朝臣们说他对廉亲王苛责,他也不准备妄担虚名,朕就苛刻了怎么着吧,你愿意装这个恭敬样,一副逆来顺受认罚的样儿,就恭敬去养心殿门口跪着去吧!


    而且这一跪,皇上就要求廉亲王持之以恒,连跪三天,每到太阳落山才让他回去。


    眼见皇上犯了拗,张廷玉等人面面相觑心道不好:皇帝罚臣子,有罪当罚,但这样连着几天不算完的,传出去可不好听啊。


    他们不敢劝,依旧推出了万能的怡亲王。


    十三爷不能不来劝,他心里明镜似的,也知道八哥是在故意气人,也知道四哥是跟他拧上了,豁出去名声不要,也要廉亲王结结实实受一场罪,治治他的绿茶毛病。


    可……他看不下去皇上拿自己名声去拗。


    在怡亲王眼里,皇上是最好的皇上,也是最好的兄长。他可看不下去有人传皇上苛待手足。


    于是怡亲王火速救场中。


    其实在这儿之前,隆科多也来劝过皇上。


    皇上只冷声道:“难道朝臣只看到朕罚他,没看到他犯的错吗?”隆科多此时自以为是皇上的好舅舅,就直言不讳道:“这朝上大概也只有臣敢这么说了,好多人都私下里道,廉亲王之所以犯错,是因为皇上动辄挑剔他,将他吓成这样的。”


    皇上:……


    隆科多仍在絮絮:“以臣看啊,皇上素日待八王是严了些个,其实八王是个老实谦和人儿,皇上和煦些,他就不至于天天怕的魂不附体,动辄做错事儿啦。”


    再次领略了绿茶功力的皇上,当真险些一口血吐在隆科多脸上。


    于是今日十三爷来劝,皇上就恼得很:“这是什么道理?犯错的人成了个好的,朕这受害的倒成了暴君——若朕一个疏忽没看出礼仪错漏来,他们保管又在背后嬉笑嘲讽!”


    十三苦笑:是这样没错,但这世界上就有这么多道理说不通的事儿啊。皇上得了皇位,在旁人眼里就是至高的既得利益者,不会有人同情他,看到他的烦难委屈。


    经过十三爷苦苦劝说,皇上终于松了口“叫他给朕滚!”


    怡亲王很松了口气,连忙来到殿外,亲自出来伸手去扶廉亲王:“八哥,皇兄消气了,您回去歇歇吧。”


    廉亲王嘴唇苍白到有些透明,像是冰雕的人一般,又因顶着大太阳,两颊带着病态的红晕,显得确实分外可怜。他闻言却不肯起来,抬眼望着怡亲王:“你的好意八哥领了,皇上若肯开恩恕过,必会赐下金口玉言的。没有圣旨,臣不敢自起。”


    十三爷险些给他跪了:咋的,这还非要等一个金口玉言。


    他恨不得把廉亲王架走,但又怕他强行动手,廉亲王给他表演一个当场跪到病发,在养心殿门口倒地不起,于是只好苦口婆心:“难道弟弟还敢假传圣旨不成?皇上当真消气免了你的跪。”


    廉亲王眨眨眼:“真的吗?我不信。”


    怡亲王体会了一把皇上想吐血的感觉:八哥太会调动人的情绪了,他想让人喜欢他很容易,想让人恨他那就更容易了。


    好说歹说的,廉亲王终于顺着怡亲王的力道起身了。十三爷又立刻做主,叫了一顶小轿,将他‘柔弱’的八哥塞了进去。可不能让他这幅刚跪过的憔悴蹒跚形容在皇城里溜达,要知道臣子们从前门出去,还要经过登闻院、千步廊和六部等许多前朝地方。


    十三爷给了苏培盛一个眼神,苏培盛立刻表示收到:会让小太监抬着八爷从最隐蔽的路走,直到给他抬出宫去。


    八爷当然明白,他掀开轿子的帘子,看着怡亲王笑道:“十三,你真是皇上的好弟弟。”


    十三爷对他灿烂一笑:“八哥过奖了,咱们都是做弟弟的,却也都是做臣子的。皇阿玛教过忠君,我一日不敢忘。”


    八爷闻言,也不与他继续打言语机锋,而是笑容带上几分虚弱,揉着自己的额头:“我觉得有些中暑似的……”


    十三立刻摆手:“快快,送廉亲王出宫。”快送这位大神走吧,这种高段位病人他也招架不住啊。


    第32章 有用的人


    十三爷这头弄走了廉亲王,转头还得去劝皇上消气,不要大热天的气坏了自己。


    进门后怡亲王用数据跟皇上说话:今年年底各地能追缴回的钱粮就有大几百万两;会考府也已经驳回了几桩有漏洞的财政计划,初步运行已见成效;观保和十四在治河上做的不错,今夏黄河泛滥的少了些——总之拿出各种好消息来让皇上暂时不去想廉亲王。


    果然皇上的眉头被渐渐顺平。


    是啊,比起前世他接手的时候,这朝廷上的境况是好多了。


    皇阿玛是个好皇帝,年轻时就擒鳌拜平三藩,但再好的皇帝,当了几十年后大约也累了。最后的十年,真是有些噩梦。


    皇上还记得,自己一边命人筹备丧仪一边接收国库库银数目的心情。


    看到偌大的国库存留下来的所有银子只有几百万两银子的时候,他当真升起过一阵不孝的想法:要不皇阿玛的丧仪就简单办办吧,每天这些排场都是流水样的花钱。


    当然后来理智制止了他。


    于是刚出了先帝二十七天,他一个新皇帝就开始明发圣旨,严刑稽查钱粮亏空,跟臣子们讨债。其中的愤怒不足为外人说也。


    到了这里,情况远没有前世恶化,可雍正帝讨债的心倒是没变过。


    吃了朕的一定给朕吐出来,还得连本带利吐出来。


    怡亲王见皇上气平定了些,就试探问道:“皇兄,八月有中秋佳节,这之前自然是出不去。等过了中秋,要不要去木兰围场散散心?若要带着八旗围猎,臣弟好去早做安排。围场那边也荒了三四年了。”


    自从康熙四十七年,木兰围场废太子以来,那地就一直空着了。


    雍正帝本来想拒绝,觉得出去一趟太浪费工作时间,话都到了嘴边上,却又改了主意。


    说来,他本人更重视朝政务实的工作,木兰秋猎这种带着八旗一并围猎的演武活动兼与蒙古诸部沟通往来等事,他前世一直不看重。十三年从未到过木兰围场。


    其实晚年他是有些后悔的。


    雍正十年,大清在战事上很是大败了一回。俱他后来想着,大约也是八旗子弟见皇上不重视演武围猎等事,只重视农桑经济,就将打仗的本事日益荒疏起来。


    既如此,这演武还是要搞起来的。


    怡亲王见皇上点头应了今秋去围猎,脸上立刻露出喜意来——虽说他的算数是皇上一手教的,他也很精通各类庶务。但他还不像皇上似的,日常爱好也偏宅,就喜欢批折子。其实他跟十四都更喜欢跑马围猎,到处撒欢,算是标准的满洲子弟。


    两人正说着,张廷玉又求见,向皇上禀明河道修建开支、河工工钱并受伤抚恤等事。


    这折子正是观保送上来的,随着的还有一封十四爷的折子。


    皇上接过一看,心里大略一算,就知道银子数目上头靠谱。可见观保作为治河总督,不仅自己没有贪腐,也能约束着下头的臣工,将银子花在正事上。


    张廷玉作为‘大清审计局’二把手,这折子当然也是算过后才拿来回禀皇上的。


    见皇上也批复‘可’,他就接旨再忙着把支出报表交给户部批银子。


    十三爷就借此继续说好话让皇上高兴:“皇兄的会考府一设,实在是精妙,从此各部再不敢私报私销,各种瞒账了。”然后又劝皇上多歇歇:“为了这会考府,皇兄前后也忙了十来天了,如今臣弟和张大人都已经入了门,会考府上下也自行运转起来,皇兄也该抽空歇歇。”


    皇上在心里有一本大事记。


    会考府建完,就算是又勾掉了一项。


    剩下的大事还有很多,但皇上相信这回自己的时间也会更多。要比前世走的更稳才是。


    在十三爷告退前,皇上已经恢复了平静。


    其实这世他对老八等人早有安排,只是时候未到,才先把他搁在一旁没有处置。但皇上也懒得再见老八日日在朝上委屈脸了,就直接下旨:“廉亲王体弱多病,着安置于畅春园中安养,及至痊愈。”


    畅春园算是康熙爷喜欢去的行宫别院。


    皇上还是更喜欢自个儿的圆明园,畅春园空着也是浪费人财物力,于是就顺手把老八扔进去‘养病’,再把口口声声愿意替廉亲王担罪的老九老十扔进去陪同,算是安慰他们的兄弟情深。


    如今一项要事告一段落。皇上在将今日要紧密折批完后,就把剩下的请安折归归拢,准备明儿再看。


    现在嘛,他准备去瞧瞧他赏的石榴树怎么样了。


    昨日苏培盛已经回过了,培了这些日子的土,终于把石榴树移了过去。


    永和宫中,姜恒也正在隔着窗欣赏自己新到的石榴树,然后转头跟秋雪道:“这树把西厢房的窗子挡的有点严实啊。”


    秋雪边擦着菱花纹窗棂缝儿里的浮灰,边向院中认真看了一会儿,点头道:“还真是挡住了。”然后又道:“今早周答应又去东边求见贵妃了。昨日一回,今日一回,难得贵妃肯见她。”


    秋雪有点担心:“主子不怕贵妃娘娘授意周答应做出什么来?”


    宫里常在、答应、官女子数目很多,而贵妃的翊坤宫门槛很高,贵妃也不是脾气好的,不会谁都见,但能见普普通通的周答应两回,想来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对着姜恒来的。


    姜恒托腮:“周答应是会做点什么,但这会子的动作,倒还不至于是贵妃授意的。”


    贵妃是目下无人型,她哪怕不独宠,也是独一份的贵妃。在她看来,就算周答应要来给她当狗,也得先证明自己的价值然后自备狗粮来。


    毕竟这宫里要巴结贵妃,给她当跟班的人实在太多了。


    贵妃专宠的时候,其实好多人还不大敢巴结她,或者说觉得巴结她没用——贵妃这个脾气,是绝对不会把皇上从自己碗里分给别人的。


    但现在去巴结贵妃的低等嫔妃反而多了许多:贵妃不会从自己碗里把皇上让出来,但问题是,现在皇上在别人碗里哎!贵妃一定很愿意从别人碗里把皇上挖走。


    非主位嫔妃们抱贵妃大腿的热情可以说是空前高涨起来,并没有出现贵妃疑似失宠,就门前冷落车马稀的情形。反而因这个疑似,翊坤宫门前更热闹起来。


    毕竟在宫里,女子失宠,是必经之路。


    贵妃能保持专宠五年的记录,且当年以汉军旗的身份直封贵妃,已经是后宫各低等嫔妃膜拜的偶像了。


    这会子她没有圣宠,但位份还在,正是该提拔新人的时候。


    “以我对贵妃娘娘的了解,贵妃说不定只对周答应甩了一句话。”姜恒清了清嗓子,模仿了下贵妃略抬下颌,往下看人的傲然神色:“我不喜欢没用的人。”


    秋雪和秋霜都笑了又道:“虽说周答应位份低,但都在后宫中,贵妃娘娘不会这么不给脸面吧。”


    姜恒心道:书中熟人,也算是熟人吧,贵妃绝对就是这个语气。


    “本宫告诉你两件事,一,翊坤宫是皇上给本宫住的,旁人休想住进来。二,本宫看不上没用的人。”


    周答应坐在榻上,脑中循环播放的就是贵妃这‘一’和‘二’。


    她昨天鼓起勇气去翊坤宫其实没见到贵妃本人,传话的宫女只打发她走了,说娘娘见的人多了,没有精神再见答应。


    周答应垂头丧气告退后,也打过退堂鼓。然而回到永和宫,下晌自己窗前就被种了一棵石榴树。而且信贵人的宫女秋雪还在窗外说:“唉,咱们宫的树再好,也不如翊坤宫的树讨人喜欢啊。”


    周答应就在屋里发抖:信贵人知道我去过翊坤宫了。


    自觉被逼上梁山的周答应,只好今日赶早,继续去求见贵妃,经过送银子和哀求贵妃的大宫女,周答应终于见到了贵妃。


    贵妃的气势压得她找不到北,在她抖着声音阐述了自己被信贵人‘欺负打压’,再表达了想要效忠贵妃娘娘,入住翊坤宫的意愿后,就得到了贵妃的几声冷笑,已经申明的‘一’和‘二’。


    周答应在翊坤宫就哭了起来。


    贵妃起身命人送客,又道:“本宫看不上没用的人,但你若是能有点用处,本宫倒可以去皇后跟前说一声,让你离了永和宫。”


    周答应立刻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


    在周答应看来,笑眯眯的信贵人才是最可怕的幽灵,她已经将人得罪狠了,只有离了永和宫才有活路。


    做个有用的人……是了,只要她能让信贵人见罪于皇上,贵妃就一定会高兴的,一定会觉得她有用的!


    哪怕牺牲自己得宠的机会,在周答应看来也不要紧了:经过上一回精心打扮过,想要靠美色吸引皇上却看到皇上眼里的不耐烦和甩袖而去后,周答应已经没有信心靠自己得宠,在后宫过上好生活了。


    那么抱一个大腿就是她最后的出路。


    若没有高位嫔妃肯护着她,她将来一定会被信贵人折磨死的。


    皇上是自己走到永和宫跟前的,养心殿到永和宫的距离不短,正好疏散筋骨。


    他边走边对苏培盛道:“御花园那里安排好了吗?”


    苏培盛连忙道:“万岁爷放心。”


    皇上想着今日有空,顺便就带信贵人去御花园湖旁,消除下心理阴影:听她上回说起来,对天鹅着实害怕。


    若是天鹅都怕,到了木兰围场,猛兽猛禽,估计更要怕了。皇上还挺想带她去骑骑马散散心的。尤其是辅助捕猎的海东青猎鹰,皇上自个儿养了两只,还预备让她瞧个威风。


    先借着天鹅给她习惯一下吧。


    苏培盛领了旨意,早就去珍禽房找了总管太监,让他们放两只最温驯最漂亮的天鹅出来,一定要保证这回不是容易受惊的打人鹅。


    “皇上是来喝茶的吗?臣妾这些日子调了七八种石榴茶了。”


    姜恒见皇上来,特别自觉要上交项目《关于石榴相关茶饮的研究报告》。


    皇上不由一笑:信贵人有时候跟自个儿还挺像的,手上有点什么活,非得做完了才行。


    “茶回来再喝。你换件厚些的衣裳,朕带你去……个地方。”


    姜恒听皇上一顿,就知道这还要卖关子,也就不问,走进去换衣裳。


    秋雪认真忖度打算:“主子的衣裳倒也不用换什么厚的,虽说日头下山了,但去外头一走动还是热。要不还是奴婢给您带件披风预备着吧。”


    “带那个绒线的。”尚衣监新送来的衣裳,有一件起绒的。姜恒从前就挺喜欢那种毛茸茸看上去就很舒服,人很像只兔子似的衣裳。


    出来的时候,皇上正在书架前看她的书。


    皇上亲自来永和宫的次数不多,但他记性好,发现每回都多两本书,且都是幼教书。原本他也以为,姜恒是跟后宫的妃嫔一样,放些启蒙童书在这里,有招子的心思。


    但后来又看她案上累着的,按日子排起来的满汉练字稿,才知道是她自己在看书练字。


    瞧上头标注的日期,可知她练字是持之以恒未曾断过的,哪怕扭了脚也没停下。这份毅力倒是难得。


    “你若是喜欢看书,这永和宫后头的景阳宫里藏书多,你尽可以过去拿一些来。”姜恒一听倒是意外之喜,景阳宫是她一直想去的地方,那里也是一个《信妃录》原著剧情点。


    “多谢皇上。”她笑得高兴,皇上看着也心里明亮起来。


    于是主动伸手:“走吧,再一会儿天要彻底黑下来了。”


    然而皇上和姜恒刚走出门,就见廊下戳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姜恒精神一震:哎呀周答应来啦!她终于动起来了!


    说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却是只有姜恒自己熟悉并且主意到了。皇上上回没注意到周答应,这回仍旧没注意到。


    不过姜恒要为皇上辩护:这次真的不能怪皇上,因为周答应这回打扮大变。


    上回周答应是着意打扮过,虽然也是偏柔和色调的月白衣裳,但明显是一朵妆点过后的楚楚娇花,这回她却是穿了件有些黯淡陈旧的淡蓝旗装,衣裳上的花纹也格外稀疏,不仔细看,就跟寻常宫女的浅蓝色无纹衣裳没什么分别。头上更是只带了两根筷子样的钗,也不知她从哪儿寻出来这么朴素的首饰。


    总的来说,她站在廊下非常完美融入了宫女群体中,以至于皇上目光经过她,但毫无反应,仍准备带着姜恒往外走。


    周答应见皇上完全不认识她了,心里的犹豫倒是一下子没了,顿时有了破釜沉舟的勇气。她非常坚决地扑出来,一下子跪倒在皇上跟前,声音凄凉婉转如泣:“皇上,臣妾给您请安了。”


    姜恒在这夏日的夜晚,都被她凄凉出了一点寒意。


    而皇上整个人却是惊了一下:他刚刚心里一直在盘算怎么带信贵人看大天鹅呢,忽然有个人扑到了脚边上,要不是他听到臣妾二字及时收腿,差点就下意识启动防御机制把人踢出去!


    这下子皇上忽然就理解了姜恒为什么会被鹅吓得扭了脚。


    一个身材娇小的人类扑过来,都让他这种大男人吓一跳,何况信贵人不过个姑娘家,面对一只疯狂大天鹅。


    在瞬间体会到姜恒的心理后,皇上就恼怒起来,这宫里还有这么没规矩的嫔妃?!


    这也就是私下里,若是在什么宫宴上举止失措,丢的就是他的人了。


    但皇上素来不是爱跟妃嫔纠缠多话的性格,对他来说,让他疾言厉色对个低等嫔妃,很没必要。于是大内太监总管,苏培盛大总管,立刻成为了替罪羊。


    皇上目光转向他:“你脑袋不想要了?”


    苏培盛立刻变了个茄子脸。他也着实没想到今日这情形。


    周答应上回就来截胡信贵人,结果皇上理都没理她,信贵人倒是得了一株石榴树。


    这回见周答应又来了,苏公公就跟上回一样没管:有人自己要丢脸,关他什么事儿。


    都是永和宫住着的嫔妃,难道他这个太监还能管着小主不让请安?


    于是苏公公就摆好了在一旁吃瓜看戏的架势。


    结果周答应太勇猛,冲的太快,连累了他这个吃瓜人,苏公公真是说不出的苦,只好连连叩首。


    “奴才有罪,奴才这就‘请’周答应回自个儿西屋去。”


    皇上蹙眉:“周答应?”然后转头看姜恒:“朕上回在你这儿看她,似乎不长这样。”


    姜恒:……这话让我有点没法回答了,皇上为什么不问问神奇的海螺,不,神奇的周答应呢。


    而不用皇上问,周答应就已经开口了。


    周答应两颊上没有抹胭脂,倒是眼周轻轻抹了点红色——直男可能会以为是天然的红晕,觉得楚楚可怜,但同为女人,姜恒自然一眼就能看出周答应的妆容。


    这就是憔悴委屈妆。


    姜恒基本已经知道她要干什么了。


    果然,只听周答应声微气弱,还带了几丝不易察觉却还是会被人察觉的颤抖和哭腔:“回皇上,臣妾衣饰简陋,以至于御前失仪,请皇上恕罪。”


    皇上蹙眉问她:“既自知简陋失仪,为什么还来御前?”


    周答应先是一愣,皇上这话跟她预期中不太一样啊。但她还是很快按自己准备的话答道:“臣妾,臣妾也是无可奈何的委屈。”然后带着小羊羔看老虎似的畏惧,看了一眼姜恒:“臣妾有苦衷,请皇上不要再问了。”


    皇上抚了抚袖口上因为批折子压出来的细痕:“朕没打算问。”然后转向因方才变故落后他一步,半躲在他身后似的姜恒:“别怕,走吧。”


    姜恒之所以落后半步,倒不是因为周答应冲出来吓到了,而是方才险些笑场才躲在皇上背后。此刻咬了咬自己的嘴唇,忍着笑意,完美无缺应了是,跟着皇上绕过呆跪在地上的周答应。


    “皇上,臣妾求皇上留步。”周答应的声音忽然再次响起。


    姜恒发誓,自己看到了皇上脸上明显的不耐烦。


    “苏培盛——”皇上右手一指,示意自己要个清静。苏培盛连忙带上两个从方才起就待命的小太监准备强行‘请’走周答应。


    周答应却游鱼一样绕过苏培盛,再次精准扑到皇上脚边跪了。苏培盛头上冷汗一下子就下来了:自己居然马失前蹄,没抓住人!这,这,完了,只能乞求一会儿皇上跟信贵人与大鹅玩的高兴,把自己今日的错漏给忘了。


    游鱼周答应再次游到了皇上跟前,真情实感落泪起来。


    这回她也不敢搞什么‘欲语含羞’‘皇上别问’的欲擒故纵把戏了,而是直接对皇上道:“皇上!信贵人她喜颜色鲜明柔亮的衣裳,因臣妾跟她一宫,她恐臣妾出头,就不许臣妾穿。”周答应先拎着自己旗装的一角对皇上哭诉信贵人不许她穿好的,然后又取了头上一根钗道:“连头上的首饰,都不许用赤金或是镶嵌珠子。”也不许她戴好的。


    姜恒在旁边听着,像听别人的故事。


    这也确实是别人的故事。


    皇上看着周答应,忽然有种异常的熟悉感。


    他从这个陌生的答应身上,愣是看到了老八的影子。


    要是自己像别人一样看到她衣裳就问‘你怎么穿的这么素’,她大概会可可怜怜看着信贵人,然后说‘没有人逼我,是我自己想穿成这样的。’


    甭管姜恒辩不辩解,周答应都可以继续委屈可怜道:“跟信贵人无关,都是我胆小,怕抢了信贵人的风头惹她生气。”


    皇上再想想廉亲王那张‘都是我的错,我太害怕了所以犯错’的脸,血压就高了。


    皇上回头看着姜恒,姜恒还以为皇上在等她反驳,就开口道:“臣妾自入永和宫来,从未私下跟周答应说过一句话。当真不知,周答应的结论从何而来。”


    说来也巧,周答应起初嫉妒她,后来躲着她,去皇后宫中请安从不肯跟她一起出门。她躲着自己,姜恒更不会主动跟她说话。


    两人除了不得不碰上的时候点个头,其余真是毫无交流。


    周答应一听这话哭的更惨了,指着石榴树道:“信贵人说这句话就不亏心?旁的不说,只说这石榴树,永和宫的后院这么大,信贵人非令人种在我窗前!”她看着皇上:“皇上赏赐信贵人石榴树,她却借机打压臣妾,将树种在臣妾窗前,以至于早起都要摸黑起来。”


    姜恒松了一口气。


    太好了,不辜负她让秋雪用‘石榴树’之事去刺激周答应。果然周答应没有忘记把这拿出来说事儿。


    皇上听到这儿已经彻底不想听了:别说他原就不信周答应的话,只说这石榴树,却是他吩咐了让种到西边去的,免得挡了姜恒的光。苏培盛当日来回禀,还提起‘信贵人心实,奴才一提种树,她只想着种到东边无人住的厢房跟前。’


    此时周答应却拿这件事来诬陷。


    “苏培盛。恒春圃,宫女。”


    当皇上开始往外说单个词,而非一整句话的时候,那就是无可挽回地生气了。


    这回苏培盛完美执行任务,立刻带着人把周答应迅速撤离现场。然后再回来像皇上确认:“奴才是即刻就将周答应……奴才该打,是宫女周氏,送去恒春圃当差,还是明儿一早先回了皇后娘娘……”


    在皇上森森目光中,苏培盛立刻领回圣意:“奴才这就命人送宫女周氏过去。”


    姜恒到底不如苏培盛了解皇上,方才皇上说‘恒春圃,宫女’的时候,姜恒还在想什么意思,现在才领会,原来皇上是直接夺了周答应的嫔妃身份,让她去做养花宫女。


    不过周答应的打扮,立刻被拉去做宫女,也算是完美融入职场环境了。


    第33章 不必破防


    直到了玉带池畔,姜恒才知道皇上带她来干什么。


    皇上指着水上远远游着两只雪白优雅的天鹅,将她从身后拉过来:“朕在这里,不用怕。一会儿你多瞧一瞧天鹅,再伸手摸一摸,惯了就不会再怕这些羽禽了。”


    姜恒不由就笑了:皇上也太有意思了,居然还带她来脱敏治疗,让她摆脱心理阴影。


    于是顺着这话笑答道:“好,臣妾一会儿拿出勇气来摸一摸。”随即期待看着湖面。


    皇上倒是奇怪:方才他格外嘱咐她别怕,其实不光安慰她怕天鹅,还有安慰她方才被人诬陷的意思。


    但见她立刻笑得无忧无虑甜甜蜜蜜的,不免好奇。


    他吩咐苏培盛去珍禽房拿些天鹅爱吃的粮食。


    其实苏培盛早准备好了一应逗鹅之物,珍禽房最有经验的训鹅太监也就在左近等着伺候,但苏培盛看出皇上似乎有话要跟信贵人说,连忙立刻退下去重新拿鹅粮。


    皇上负手立在水边:“方才周氏诬你名声,你瞧着倒不怕?人心诡谲不怕,竟是怕天鹅?”


    姜恒知道自己‘怕鹅’已经才成为了皇上的固定印象,也不去辩解自己不怕周答应也不怕鹅,躲避只是出于尊重天鹅的战斗力。


    但皇上这个问题,问的到走心似的。她想了想才回答皇上:“臣妾有无欺压过周答应,只要皇上查,一定水落石出,臣妾相信皇上的英明,就不怕周答应。”又看向湖面笑道:“但这鹅可不会因为皇上英明,受了惊就不跳上来撞臣妾。”


    皇上起先也是一笑,之后却又忽然问她:“便是朕不会被人欺瞒冤枉了你去。可周氏心里衔恨,估计在旁人跟前也会如此惺惺作态,故作受了你委屈的样子。若别人因此不肯信你,闲话传来传去糟蹋了你的名声,你又要怎么办呢?”


    对上皇上眼神的一瞬间,姜恒宛如喝了福灵剂一样,忽然就想明白了。


    雍正帝,名声,加上秋雪告诉自己的,廉亲王这两日接连被罚跪在养心殿门口,消息传得飞快——皇上这是想到了自己吧!


    换任何一个妃嫔,哪怕是皇后,都不会通过一个普通的周答应这么联想。


    唯有姜恒,站在历史的肩膀上,知道雍正帝一世是怎么被名声所困的,知道他晚年被人骂到破防,作为一个皇帝,居然亲自写书,下场去跟一个普通落魄书生对线,向着天下人发布《大义觉迷录》解释自己的清白,才能瞬间想到皇上这话的隐藏含义。


    姜恒轻声道:“皇上也说了,别人‘不肯信我’。那又有什么法子呢?明白的人,如皇上般自然会洞见真相,不明白的人,就是不愿意明白,臣妾的分辨,也只会徒增议论,让人说臣妾是恼羞成怒心虚才多加辩解。”


    此时蒙蒙月色初升,河面像是一条虚幻银色的光影,只有两只雪白的天鹅,缓慢静谧地呆在水面上。


    周围寂静无人,一时间这不像紫禁城,而像另外一个割裂的时空一样。


    他们两个人像是无意间闯入了一幅画的人间来客。


    皇上被这样的静谧所安慰,见她目光也如银月般清澈,还带着笑意,不由道:“你这性子倒好,天生不知忧愁。”


    姜恒抬眼望着皇上:“其实臣妾也忧愁的。被人恶语相向,尤其是被冤枉,是极令人心烦的事儿。但臣妾想着,又不是臣妾自个儿有问题,自己心安就罢了。”


    姜恒非常感激父母的养育,其中有一点就是,父母亲人给她的爱非常充足,她从小就不怀疑自己。


    小时候遇到不良小团体抢她的东西,偏生还有老师和稀泥:“为什么她们不抢别人的,就抢你的?”这样的问题,也给年幼的她造成了困惑:是啊,班上这么多女孩子,他们只抢我,是不是我招摇了?是不是我说话不够和气?是不是我做了什么不该做的?


    还好爸妈及时发现这种苗头,不但护着她替她解决问题,还为这句话直接来找老师:“这话你应该去问抢东西的孩子,而不是我的孩子!”


    坏人挑受害者,哪里有什么道理,或许根本不是你做错了什么才要遭受痛苦,反而是你做对了什么,才招致了恶意。


    父母从小就坚定的告诉她:遇到坏人和遭遇不幸,不是你的错,旁人不喜欢你,也不是你的错。


    感受到恶意,可以难过,可以想办法反击,也可以选择忘记不理会往前走,但一定不要为了问题而上升到否定自己的人格。


    所以姜恒才可以搅着咖啡听人背后议论自己。她是人,当然也有生气难过心寒各种情绪,可情绪过去,她从来也不否认自己。她最爱的那真是自己,奋斗为了自己,享受为了自己,她坚定地相信着爱护着自己。


    姜恒是坚定乐观,谁料皇上听她这么说,倒是打心里觉得:真可怜啊,朕还能罚人下跪呢,她却只好自我安慰:‘这不是我的问题’。


    皇上是个极重规矩的人,在外从不与妃嫔举动亲密,所以在屋里还会执着她的手,出门后就自然放下。


    但此刻,却在这湖畔天地之间伸出手臂,虚松松将她揽在怀里,像哄什么小动物似的摸了摸她的后背:“好了,不是你的问题,朕知道的,朕会相信你的。”


    姜恒:……我不是在装可怜啊,我在展示我的自信人格魅力,顺便给您传播点乐观情绪。


    皇上你的问题不是相信我,你的问题是要相信你自己啊!


    别说做皇帝了,做科长那种小领导都会被人背后骂的。这世上,不被任何人指责的高位者并不存在。但您都是皇上了,只要你心理不破防,世界上是没有人能拿你怎么样的,想想别人只能看着你腹诽,该跪还是得跪下,难道不是很快乐?


    但这话姜恒是肯定没法直说的,她只能就着这个安慰宽和的拥抱,表露出对领导关切和信任的动容:“皇上肯相信臣妾,臣妾就觉得够了,只有皇上最重要。”这是大实话。


    顺便对领导表态:“皇上放心,臣妾为了您这句相信,也会警醒自身谨言慎行,不会辜负皇上的信任。”


    皇上紧了紧手臂,心道:果然还是叫人的诬陷吓着了,朕都信她,她却还是不忘朕连连保证。


    真是可怜坏了!


    姜恒想,苏培盛能做到帝国第一秘书,果然是靠实力。


    方才皇上跟她私下说话,举止亲近的时候,苏培盛无影无踪不说,连带着皇上出行跟着的一串子人,都不知到哪儿去了。


    整个湖畔安静如话,直如无人之境。


    而此时,皇上恢复了常态,准备带她进行‘天鹅脱敏训练’的时候,苏培盛又神奇地出现了,身后还跟着珍禽房的太监。


    就这份符合帝王心思的神出鬼没,苏培盛就是个绝顶高手。


    珍禽房的人恭敬上来请安。


    听皇上吩咐要天鹅游到近前来,珍禽房的太监就连忙吹响了一只声音有点尖细的竹哨,姜恒留心听了是两长两短。


    想来这对天鹅来说是吃饭的声音,只见两只想要干饭的天鹅优雅但迅速地游到了岸边。


    天鹅上岸的时候,皇上自然地挡在她身前,然后亲自接过一块姜恒看不出是什么原材料的方饼,逗鹅过来。


    这两只天鹅,明显就是被精挑细选出来,给领导表演才艺的。


    那走过来准备干饭的动作又优雅又亲人,而且特别乖巧,皇上如果不把手里的食物扔在地上,只是拿在手里,它们虽然渴望却也不会上来啄人的手抢吃的,只是眼巴巴看着,可见训练有素。


    “摸一摸。”皇上在姜恒也喂了两块鹅饼后,仍旧不放弃让她跟鹅亲近一下。


    姜恒就伸手摸了摸天鹅的脖子,又摸了摸它们身上的羽毛。


    心道,这么好的鹅绒,做成羽绒服应该挺贵的吧。


    直到姜恒完成了喂鹅,摸鹅,跟鹅互动等一系列举动后,皇上才认定:很好,经过自己的引导,她已经不怕禽类了。


    这才对姜恒道:“等到了承德,朕就好带你去看海东青了。”


    就见眼前姑娘果然露出惊喜之色:“皇上要去行宫避暑吗?”姜恒第一时间根本想不到什么木兰围场,在她印象里,承德是跟避暑山庄联系起来的。


    皇上一顿:“今年夏日过半,去热河行宫有些晚了,且京中圆明园就好避暑,明年夏日可去。朕这回去承德,是预备秋日里去猎苑围猎的。”说完一笑:“不是行宫,是猎苑,你还敢去吗?”


    姜恒又摸了两把顺滑大鹅:“托皇上的福,臣妾现在哪儿都敢去了。”


    她是真的有点想出门了。


    紫禁城挺大,但由得妃嫔去的地方太少了。


    这还是当今皇上妃嫔少,连答应都能有六宫的两间房子住。据说康熙爷晚年时候,答应官女子甚至年轻的小常在们,全都在乾清宫后头一排排的下人房里挤着住,除了打扮的好看,住宿条件跟宫女没啥区别,可见后宫留给嫔妃的地方,实在不多。


    而且皇宫里的宫道都非常规整,两侧宫墙也都是一般颜色,总让人觉得走在一个地方似的。


    且为了屋子夏日生火暖和的快,夏日放冰凉爽的快。这紫禁城后宫住人的房舍,都是小小的屋子。连皇后宫里也不例外,都是一间间小巧屋子。


    姜恒想象的大平层,主要面积其实在院子上。


    能去外头玩一玩,尤其是去往茫茫草原猎苑,见一见鲜活的动物们,当真是让姜恒很向往。


    次日皇上离开永和宫时,天还是正经的黑。


    因夜里下起了雨,皇上起得就又早了一刻钟,边换衣裳还跟姜恒道:“雨天路上难行,早起一刻钟,抬步辇的太监不赶时间,就不会忙中滑了脚。”


    姜恒表示了解:皇上一看就是那种,跟人约定了时间就永不迟到,而且会早到的人。


    姜恒撑着伞送到永和宫门口,见仪仗灯烛之光转过拐角看不到了才打着伞回来。


    “换浓茶吧。”上过夜班,还要连着上白班,姜恒觉得需要点浓茶提神。


    秋雪带着笑去换浓茶。


    姜恒发现秋雪的嘴角就像是收不起来了:每回她去养心殿回来,或者皇上来过,秋雪的表情,就都是这样容光焕发的喜悦。


    像是农民伯伯看到满地丰收的庄稼似的。


    就在秋雪换浓茶的功夫,雨却下的大了起来,渐有瓢泼之势。雨势变得极快,姜恒原本开着半扇窗看夜雨,然而雨陡然转大,等她伸手关窗的时候,身上都已经错不及防地淋了半只袖子的雨了。


    秋雪端茶回来,听着外面雨声,犹豫要不要给主子递浓茶:“这样的天儿,必是免了请安的,主子要不别喝浓茶了,直接补补觉吧。”


    皇后的承乾宫早就发过声明,凡是中雨中雪及以上等恶劣天气,就不必来请安。也不用等承乾宫额外通知——这样的天儿,承乾宫太监忙着宫里的事儿都不够使唤的,没空挨个通知你们,直接自觉歇班吧。


    姜恒十分遗憾,要是换一天下雨就好了。在这后宫里,没有固定假期,恶劣天气就是老天爷赏闲饭吃。


    换一日,她必然能睡个回笼觉。


    但今天是不行了。


    周答应惨遭贬职,被皇上剥夺了宫嫔编制做了宫女,这事儿就发生在她眼前,还跟她有一定关系。


    皇上那边,自然会遣人将此事告知皇后。


    但姜恒作为事中人之一,也不能像没事人一样就过去了。她要及时向皇后这位直系领导汇报一下整体事态,表达出后宫这位直接领导的尊重。


    “等承乾宫里有太监出来走动,咱们就去。”向领导汇报赶早不赶晚,姜恒将浓茶端过来喝半盏,准备继续加班,忙完大领导,开始忙二领导。


    姜恒从皇后宫里汇报完昨日事出来时,刚刚停雨,树上还不停低落水滴。


    暴雨后的空气清新的不像话,温度也刚刚好。


    姜恒对秋雪道:“咱们再去玉带池边吧!”


    昨儿从玉带池走之前,姜恒特意当着皇上要了几袋子鹅粮,说是以后也想来喂天鹅。皇上觉得自己疗效甚佳,愉悦同意,还让珍禽房给做两只新的竹哨:“再教给永和宫宫人怎么唤天鹅过来。”


    姜恒就准备带着秋雪去领取属于自己的叫鹅小哨子。


    以后或许她会有好几只天鹅朋友。


    而皇上这日下了朝,则往太后慈宁宫来请安。


    “今日下了暴雨天儿忽然转凉,皇额娘仔细受风着凉。”


    太后见到皇上就眉开眼笑的:“哀家还要嘱咐你呢,哀家成日在宫里坐着无事,闲着自会保养,你却是万事缠身累的很,可别伤风才是。”


    现在皇上已经很熟练自然地能接受太后的关怀了。


    他又将准备中秋后去承德之事说给太后听。跟姜恒提一句是含糊的,但跟太后说当然就详细多了,也是特意奉太后出去走走的意思。


    太后现在闲着没事儿只剩下玩了,一听能出去玩自然也高兴。


    接着就道:“出去走动一二也好,宜子孙呢。”


    皇上:……


    他发现了太后什么事儿都能扯到宜子孙上。


    不但如此,太后还已经自顾自替他定了:“多带几个年轻嫔妃去。”


    皇上婉转表示拒绝之意:“到底是去猎苑,要紧事是会见蒙古诸亲王并八旗演武……”弄一大半后宫去是算怎么回事?


    然而太后笑容慈爱却不容拒绝:“唉,哀家老了,身边没人说话解闷心里难受。多带几个年轻活泼的嫔妃就当陪着哀家吧。”


    话已至此,皇上还有什么说的,总不能让亲娘寂寞难受没人陪聊,只好答应下来。


    太后又‘哎’了一声:“听说恒亲王家里上月刚添了一儿一女,这样的大喜事,皇上可赏了怡亲王府?”然后又叹息道:“恒亲王这儿女上头,真是好福气啊,皇帝觉得呢?”


    皇上遭不住了,很快告辞。


    觉得自己就像是太后抱孙子的工具人。


    出得慈宁宫坐在步辇上,皇上不免想起自己前一世:登基后十年过去,后宫都无子嗣诞生,甚至没有妃嫔有孕。直到最后两年,一贵人才很偶然的得宠生了六阿哥,提了谦嫔的位份。


    之后他都没看小儿子几回,就病逝了。


    皇上一直觉得自己与至亲是有些缘薄的,如今生死都历经过了,皇上对子嗣稀少差不多看开了。


    然而这里的太后显然看不开,看太后那热切的目光,皇上头皮都发紧:这要是跟前世一般,一年、三年、五年、八年过去都没有子嗣,太后会念叨成什么样啊!


    ‘周答应调离当前工作岗位,投身园艺事业’的消息,是在暴雨日的第二天,众嫔妃往承乾宫请安时,皇后当众宣布的。


    此时永和宫西侧两间房都搬空了:属于答应位份的各种陈设都已经重新回到内务府库房,宫里按位份发给答应的各色头面也都已回收,金银熔了预备以后再用。


    周答应当日入宫时带的箱笼倒是被太监抬走了,据说会交给她本人,但等箱笼到了周答应那,还有多少东西就不知道了。


    永和宫西侧间干净的像是没有人住过。


    各宫也多少听闻了这个新闻,只是还没来得及怎么八卦,就被皇后当众拿来当反面典型。


    “周氏御前失仪不说,竟还屡屡言语冲撞皇上!只罚为宫女是皇上仁慈,尔等都要引以为戒!”


    皇后以往都是带着笑称大家一声妹妹们,现在恼了,众妹妹就变成了尔等。


    ‘尔等’都起身听训。


    皇后没有提及周氏言语构陷姜恒的事儿,只是将她言语冲撞,甚至想要拉扯皇上的事儿着重批评了一番,又说起周氏故意穿着简素要讨皇上可怜,皇后脸色凝重极了:“在这宫里,做嫔妃要守嫔妃的规矩!嫔妃的衣裳不肯穿,头面不肯带,装腔作势穿的跟个宫女似的,那就去做宫女!”


    帝后两人的怒气点不相同。


    皇上的怒,主要是对周答应对自己三番五次冲脸而来,并蓄意诬赖信贵人。


    但皇后的愤怒,更多是周答应不守规矩,还装出一副受了苛待衣裳都穿不起的样子。


    这是磕碜谁呢。


    甭管周答应言语里扯不扯信贵人,但同宫的信贵人连个主位都不是呢。在宫外命妇们看来,周答应有错也怪不到同住的一个小贵人身上。


    那周答应这种被人虐待的样子传了出去,最终丢脸的还是她这位六宫之主的皇后。


    玩归玩闹归闹,别拿宫规开玩笑!


    皇后不怎么管后宫女子争宠,谁能讨皇上喜欢都行。但要是压着宫规越了底线,危及她的脸面,皇后就要怒了。


    好在这回皇上龙目灼灼,没有理会这茬。若是让周氏装可怜争宠成功,日后人人效仿,这形成了例子,那将来在亲贵跟前,也来个嫔妃打扮的跟外头卖身葬父的小丫鬟似的,那可太丢人了。


    在要面子这一点,皇上皇后的脑回路空前一致起来。


    这对夫妻是国家的皇上和皇后,是当家人,就要守着皇家的颜面。


    皇后说完周答应的结局后,还着意看了两眼贵妃:她可是知道,周氏犯事儿的前两日,可是连着去了贵妃宫里!


    皇后在看贵妃,贵妃却在盯着姜恒。


    皇后训话的声音刚落,贵妃就冷笑道:“信贵人倒是好本事,皇上去你宫里一回,周氏就从答应变成了宫女。”


    姜恒真诚疑惑道:“请贵妃娘娘指教,这事儿怎么能是臣妾的本事?难道臣妾还能拉着周答应去冲撞皇上?”她叹惋道:“倒是臣妾没本事,并没有拉住她往御前冲,以至于皇上动怒。”


    皇后接过话来,对姜恒表面蹙眉,实则帮了两句道:“也怨不得你没本事,苏培盛来回禀本宫时也很是惊诧,道周氏怕是失心疯了,皇上都命苏培盛带她下去,她还挣扎出来扑到皇上跟前去,上赶着作死!”


    说完这一茬,皇后就着怒火,索性对准贵妃提起了旧事:“贵妃还说信贵人有本事,怎么,贵妃是忘了当年的自己吗?不若本宫回禀皇上,将吴氏等人都接进宫来给贵妃提个醒如何?”


    姜恒看到贵妃的脸立刻沉了下去。


    事后姜恒才得知‘吴氏’等人的缘故:皇上还是雍亲王的时候,先帝和太后也常赏赐宫人到王府做侍妾,只是后几年皇上一心都在年氏身上,新入王府的人当然连皇上的边儿都摸不着。不但如此,在皇上登基迁入紫禁城的时候,贵妃还对皇上道,这些人也没服侍过圣驾,只是寻常宫女一般,不如就留在雍亲王府看家。


    吴氏等人在王府做了多年冷板凳,本就不指望得宠了,只想着靠年龄混个贵人之类的宫中品级养老,谁知却连进紫禁城的门票都没拿到,继续留在没有了主子的雍亲王府当老宫女。


    皇后当时提过异议,觉得此事不妥,且宫里也不差这点银子和地方养着几个低位嫔妃,何苦要她们在外头没品级没下场的孤苦看房子。


    然而皇上却依旧按照年贵妃的心意定了此事。


    这会子皇后拿出这件事来警示年贵妃:就你,还说信贵人,你自己让好几个王府后宅的女人,痛失嫔妃称号都忘了吗?


    姜恒进宫以来,最为让人紧张的一次请安,终于落下帷幕后,众妃嫔都有逃出生天之感。


    而姜恒看着贵妃临走时看自己的目光,也非常无奈。


    或许贵妃自己也明白,从来不是哪个嫔妃要争宠就能争来的,根源总在皇上身上。


    可贵妃不能敌视皇上,还是敌视她看起来简单多了。


    对贵妃而言,是直到今日,才把信贵人真正看在了眼里,当成了有威胁性的敌人。


    比起几个月的恩宠,贵妃更在意自己在皇上那里的特权被人染指。


    皇上的性情一贯如此,喜欢谁,就格外偏爱谁。当初听她一句话,可以让雍亲王府没侍寝过的侍妾都无名无分留在王府,现在却也会为了信贵人,把周答应贬成宫女。


    回宫后,贵妃坐了凝神片刻,就叫来贴身宫女甘棠:“把敬事房的陈得宝叫了来。”


    第34章 活页本


    贵妃找敬事房的人,是预备在永和宫的宫人身上下点功夫。


    说起这敬事房,姜恒原也以为这只是负责皇上翻牌子的所在。直到入了储秀宫,上过‘年贵妃资助的希望小学’,姜恒才了解,这敬事房是内务府下属的内宫部门,算是负责管理宫内太监的人事部门。


    给皇上呈牌子,只是他们工作职责的一小部分。


    贵妃身边的宫女甘棠,听贵妃这么吩咐,忙应了一声:“陈公公素来有心孝敬娘娘的,娘娘有吩咐,他一定尽心。”


    “先就从永和宫的太监查起吧,看看他们家里有无生计艰难的。”


    京城里的盛夏已尽,暑热就变得有一日没一日的。


    这日姜恒正在跟秋雪研究衣裳款式。


    她前世在书上看过清代的行乐图里妃子们的画像,家常装束也不都是完全的旗人装束,有的也是上褂下裙,很有些明代女子‘两截子穿衣’的样式。可见这紫禁城里,对女人的衣裳要求并不死严。


    据说宫外官宦人家,穿着就更随意了,南边更盛行前明女子的衣裙。女人爱美之心古今通理:衣裳以好看为上。


    宫里正式场合当然不能乱穿衣服。但这不很快就要到宫外了吗,姜恒就想着也做几件别样的衣裳穿一穿。


    “主子还该做两件骑马穿的四面裙,又要好看还要方便。”秋雪是尚衣监出身,针线很不错,但她还不算顶尖绣娘的程度,她当年的专业主要是管衣料而不是做衣裳。


    此时就跟姜恒推荐专业人士:“尚衣监有位叫刘喜儿的姑姑,自个儿针线绣花是一绝不说,还尤其擅改衣裳,有时候看着她不过在哪里掐一下边,或是哪儿收一下口的,衣裳上身却就是不一样。”


    姜恒表示理解:有时候挂在那里看着差不多的衣服,上身效果却差很多。版型好的衣服,能够显露优点,掩盖缺点。


    只是打板型是个考验审美的技术活,不是每个绣花好的绣娘都能做好衣裳的型。


    姜恒便想见见这位版型大神。


    两人正说着,就见秋霜走进来,神色似乎有些沮丧似的。


    姜恒就问:“怎么了?外头有什么事儿吗?”


    秋霜很有些不平的意思:“方才奴婢去南果房取份例里的果子,原想再替主子要些枸橼的,却听胡公公说,从昨日起,这枸橼就成了金贵东西,各宫都争着要起来,不是主位娘娘还要不到呢——贵人自个儿做的枸橼茶,皇上喜欢,现如今满宫里都知道了。”


    胡晓顺会做人,也很不愿得罪永和宫信贵人,倒是私下给留了一小篮出来,然后把宫里枸橼紧俏的消息递给了秋霜。


    秋霜就带着‘知识产权’被夺的郁闷,提着果篮子回到了永和宫。


    姜恒笑道:“我以为什么事儿呢?原是这个。”


    她心算了下日子:“自打把茶方子给了皇上,时日可不短了。这会子宫里才传开,已经是慢的了。”


    养心殿的旁的御茶房昼夜有人三班倒,宫女太监加起来二三十人。


    柠檬茶这种新东西到了御茶房,能捂住这么久才漏出来,都出乎姜恒意料了。


    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关注皇上的衣食住行原本就是后妃的职责,皇上爱喝什么茶,爱吃什么口味,近来爱穿什么样式的常服等等消息,都会很快在宫中流行起来。


    这宫里,皇上就是潮流领军人。


    尤其是这几个月来,皇上虽说翻牌子的数量骤减,但每月都会去诸如齐妃、熹妃等有儿子,年资高的妃嫔处探望一二,甚至留下用顿饭。


    嫔妃们为了孩子,当然也要在衣食住行上侍候好皇上。


    “可是……”秋霜还是愤愤不平,她比划着道:“这跟之前万岁爷赞了今年什么花儿开得好,什么样的摆件雅,各宫都跟着摆还不一样,这枸橼可是主子最先发现了,入了茶的。”


    姜恒笑道:“行啦,我也是看到枸橼心血来潮,这做茶方本就不是什么要紧事。”


    在其位谋其事,研究让皇上喜欢的茶点是御茶房的事儿,她本职工作还是研究下提升自己就行了。


    而且……“这茶方漏出去其实也没什么用。”


    柠檬冰茶这种东西,最好喝的时候就是炎炎盛夏,喝起来冰凉爽酸,属于季节限定款。


    如今天都凉下来了,各宫再做也晚了。


    而且姜恒能感觉到,皇上对柠檬冰茶等果茶方子,也就是好奇似的尝鲜,非常昙花一现的喜欢,本质上并不怎么热衷。


    尤其是姜恒后来做出的各种石榴果汁,茶的成分更少,果汁的成分更多,皇上就都是浅尝辄止,可见对酸酸甜甜的饮料实则一般般。


    这会子估计新鲜劲儿也过去了。


    姜恒想的很没错。


    接下来的几天,皇上发现,自己甭管去哪儿都会获得一杯柠檬茶。且各宫的配方还并不完善,有的放糖太少,近乎原汁原味的柠檬汁混茶就端上来了,以至于他货真价实地酸了。


    这日,皇上从太后处又喝了小半杯果茶出来,累觉不爱。


    到皇后处,见宫人上的两盏茶,也是酸味十足的枸橼茶,皇上就觉得腹内开始冒酸水,于是直接摆手道:“皇后这里有今年新进的大红袍吧,给朕换一盏。”


    直接要求喝正经茶。


    皇后忙命人换过顶尖儿的武夷大红袍,皇上闻着醇厚茶香,看着色如琥珀酒般的茶汤,觉得舒坦了。


    顺便还给皇后科普养生:“这枸橼茶,原是朕从永和宫看信贵人调着玩新鲜,也就偶然喝一点,全做夏日消暑开胃罢了。她年轻姑娘家,口味新奇些也无妨。可这枸橼酸性过重,皇后常年劳碌,脾胃不甚强健,并不宜多用梅子、枸橼这些大酸收敛之物。”


    皇后听了一脑门子养生学问,云里雾里的。心道:其实我是一点酸不吃的,酸梅汤也从来不喝。要不是宫里风传皇上最近极爱喝信贵人调的枸橼茶,她宫里都不会特意备。


    当日这枸橼取过来,皇后让宫人往茶里兑了一点一喝都惊了:这能喝吗?给她这种品茶专家都整不会了。


    皇上喝过正经茶,开始说正经事。


    “有两件事。一是今年中秋,朕想着,虽说出了皇考一年丧期,但到底还在三年内,宫中节宴依旧简单些,不必靡费。”


    皇后应了是,表示绝不靡费。


    且说皇上本人是个讲究人,凡物要精细上等,且从来也没有裁减过后宫的份例,或者要求皇后从后宫中妃嫔们份例里俭省银钱之类的。


    他顶多要求凡事不要靡费,但大约是皇上铁血追债,各地还账银子不够头来抵的样子,给了前朝后宫很深刻的印象。所以皇上一提不要靡费,皇后郑立刻重表示自己好好当家绝不铺张浪费。


    之后又静等着皇上的第二件事。


    “二来,过了中秋,八月二十日,朕就要往承德猎苑去,皇后如何打算?”此时并无大事,皇上想着皇后愿意跟着猎苑也无妨。


    不等皇后回答,皇上就接着道:“随你的意,若是愿意出门散散就去,若是懒怠动——就安排个资历深些的主位跟着朕去。”


    皇上原想说,皇后要是懒得去也无妨,然半路转了个弯。主要是想起太后之前话里话外的意思,那是不准备少带年轻妃嫔。


    似乎要给他带上充分的选择项,估计要十个八个起步。


    皇上想着之前周答应的冲脸,就觉得不耐烦,皇后不去,也得有个人去临时管束年轻嫔妃。


    皇后略想了片刻,就决定自个儿不去,让熹妃跟着去。


    “臣妾跟贵妃留下来看家吧。”皇后小心提议。


    见皇上随口点头应下,皇后心里就放晴了。


    一来,皇后愿意在紫禁城呆着,这才是自己的地盘呢,到了草原人生地不熟的,还要担心宫里有没有出岔子,心累的很;二来,皇后知道贵妃不愿留在紫禁城,肯定想随驾皇上,但自己却把她留下了。


    皇后自个儿满意,再想想贵妃的不满意,两相叠加,皇后就更满意了。


    倒是皇上听皇后安排熹妃去,就又加了一个:“朕这回会带着弘历和弘昼去,既如此,就让熹妃和裕嫔都随驾吧。”


    宫中母子分离的规矩,皇上是亲自经历过的。祖宗规矩家法不能变,但法理外更有人情。皇上也记得自个儿小时候孤零零有些想额娘的时候。


    去木兰猎苑,规矩没有那么多,熹妃和裕嫔跟着,可以多见一见孩子。


    皇后对裕嫔去不去倒无所谓,但听了随驾阿哥的名单却是一怔:“皇上不带弘时吗?”弘时如今可是长子,还是唯一一个超过十岁的大阿哥。等过了先帝爷三年,弘时就正经到了可以娶亲封爵开府的年纪了。


    故而皇后诧异:这会子去猎苑会见蒙古王公,皇上怎么不带着这独一份的大儿子弘时?


    皇上想起弘时还是有点心塞。


    重新来过后,皇上想着太后和十四都变了,或许儿子也变了。于是对弘时这个曾经被自己驱逐出皇室,断绝父子关系的长子投注了颇多关注,想要好好教教他,这辈子别再落得父子离心就好了。


    然而弘时还是非常活泼地奔跑在跟八爷等人相处的路上,就像某些蠢朝臣一样,觉得廉亲王儒雅随和,人好的不得了。


    当日让老八跪在养心殿门口,皇上也不单单为了罚他茶里茶气,更是把弘时叫来,想看看这孩子心里对此事如何判定。


    弘时如今才十三四岁年纪,活的还没有皇上做帝王的时间长,心里想什么,皇上一眼看过去明镜儿似的,半点心思也藏不住。


    皇上就瞧得出,哪怕弘时不敢当着他的面替廉亲王求情,这孩子对自己重责老八也是怀有深深异议和同情的。


    要不是生死上蹚过一回,皇上自认脾气没那么大了,他差点就让弘时滚出去跟老八一起抱团跪着。


    也是想到,自己才过来不足半年,弘时这孩子之前也没认真教过,直接革了他的皇子身份,还有些不忍,便想着再费心亲自教弘时两年,才将他暂且留观后效。


    这回皇上是要带着老八等人去猎苑的,自然要把弘时隔在紫禁城。别去了猎苑山林广阔,他一时盯不过来,更方便老八带坏弘时。


    只是这些事没法跟皇后解释清楚。


    皇上只轻描淡写带过:“弘时年纪大了,功课上却不够用心。这样出猎之事不带他,免得玩心太重。”


    说完正事,两人也就没什么话可说了。


    要是寻常人家的夫妻,丈夫要出远门,妻子还会给准备下衣履银钱行李等物,但皇上出远门,内务府一手包办,皇后这正妻也只用负责目送加跪送。


    皇后抿抿唇,在努力搜肠刮肚找话题的时候,皇上就已经起身了。


    皇上出了门,又是连抬轿也不用上,直接举步往永和宫走去。


    承乾宫里,雪芽踟蹰一会儿,还是跟皇后提了一句,皇上往永和宫去了,又低声道:“今日万岁爷心情不坏,娘娘要是留一留万岁爷,说不得万岁爷会留下用晚膳。”


    皇后今日心情才真正是不坏,可以把年贵妃留在宫里跟她大眼瞪小眼了!尤其自己还是那个大眼,可以一直瞪贵妃,不用担心皇上看见了斥责她,心情着实轻松。


    于是难得跟雪芽多说了两句心里话,对她笑吟吟道:“皇上留下用晚膳又能怎么样?”


    雪芽倒是被问傻了,人人不都盼着皇上留下来吗?


    皇后端起茶闻了闻,却没有喝。皇上留下来用膳,高兴一点又能怎么样?她要争宠早二十年不争啊,现在还争什么一顿饭一个笑脸的?


    雪芽见皇后又不说话了,就自知失言退出去。


    旁边在收拾茶盏的贡眉轻声道:“娘娘,奴婢往翊坤宫走一趟?”


    皇后忍不住开颜露出个笑脸:其实这些宫女里,只有贡眉最懂她的心思。虽然皇后已经不想再争宠了,然人可以不争宠,却不能不争口气。


    “你去吧,好生跟贵妃说说这个消息。”


    告诉贵妃,皇上八月里往承德去,要带不少年轻嫔妃去游山玩水,而自己却把她留在宫里,跟自己一起看家了!


    皇上到永和宫,每回都要从永和宫正殿进入,绕过影壁,然后穿过前廊到后殿正门。


    没有主位的宫殿,两侧殿又没有人,前殿前院就都静悄悄的,只有看门的小太监寂然行礼。


    皇上想着:其实让她住到前殿也好,后头到底小些。


    再等等吧,她入宫还未足年,直接升擢主位,并无先例。除非……皇上禁不住想,自己还会有孩子吗?


    另一个大清,提早十年登基的自己,会不会能再有孩子?


    皇上的思绪,到了后殿就暂且搁下了。过了静悄悄的前半殿,烟火气扑面而来。


    是真烟火气。


    皇上只见院中生着炉子,有个小太监在做糖画,信贵人则带了好几个宫女围观。


    如今永和宫后半宫只有姜恒一个人,她做什么也没人盯梢了,当然更放得开更自在些。这糖画不是她忽然想要的,是她从上回见了就惦记着,正巧小太监里有个叫小冯子的,会这一手,就支起锅来做。


    且说七月十五鬼节的时候,坤宁宫有祭祀。


    鬼节一向是号称地狱门大开,孤魂野鬼出门晃悠的不吉利日子。


    这紫禁城几百年了,且本就是经历过不少血腥的地儿,自然比旁处更重这种鬼神阴阳之说,尤其是后宫属阴,后宫里头的祭祀就更隆重些,力求把孤魂野鬼喂饱,不要为祸人间。


    白日举行完食祭后,黄昏还要烧各种祭品。


    各宫嫔妃各尽心意。


    姜恒作为后宫一员,也要参加这种公益活动,尤其是鬼节,各宫贡奉香烛冥器多少,领多少金纸银纸做金犀假带,妃嫔们都留一个眼睛看着旁人呢。


    有时候信仰和公益这也脱不了攀比。


    姜恒就是在那日食祭上,看到了上百张糖画,各色图案都有,插得整整齐齐的。今儿跟秋雪一提起她也想要两张糖画,秋雪就立刻想起小冯子会画糖画,于是现熬了一锅饴糖。


    皇上见此,不免摇头:她这脾气跟孩子倒是玩得来。


    宫里各处祭祀多做糖画,甚至有时候会做出文武百官来,号称糖丞相。


    小时候他跟兄弟们见了,也想要吃糖画。


    但祭祀用品最后都要烧了的,不会给他们吃。皇上就记得自己还小的时候,皇阿玛曾经特意让内监给上书房的皇子们单独做过两回糖画。也就是这样,直接把小锅支在院中,兄弟们都高兴地等着。


    只是那也是康熙爷年轻的时候,孩子少才有这个心思。


    等十三十四他们上书房的时候,皇子已经多到康熙爷不怎么稀罕了,就再没有过亲手给皇子们分糖画事儿。


    皇上想着,改日叫人给弘历弘昼也做一回糖画吃。


    姜恒上前请安,起身后还不忘嘱咐紧张的小冯子关注炉火,注意安全隐患。


    皇上接过姜恒递上来的一张糖画,只是拿在手里转了转:“朕不爱吃甜食。”


    姜恒也发现了,皇上的口味其实很传统,标准的京菜口,对酸甜口很平常,倒是对辣还热衷些。


    皇上进屋后,就见东厢房挂了几件女子骑马的骑装。


    “这是准备去猎苑的衣裳了?”


    姜恒点头,让秋雪将案上的花样图谱取来:“皇上帮臣妾看看?”


    皇上今日来就是放松的,此时都已经带着几分慵懒靠在大迎枕上了,听她这么说就手招了招:“过来,朕跟你一起看。”


    姜恒就斜着身子半靠在另一只迎枕上,两人半依在一起看图谱。


    宫里的花样子多,尚衣监为了讨好宫妃们,都会描许多花卉祥纹,线缝成册,送到各宫请妃嫔们选。


    皇上原本只是懒懒一扫,然而接过来后,这花样子没吸引他,倒是这本子吸引了他的目光。


    与宫中常见的蝴蝶页、折子页、线装、包背的书本子不同,这花样子本上嵌着几个精铜圈儿。


    “这是?”


    而姜恒想给皇上看的,本来就不是什么花样子,而是这个花样子本——一种她最喜欢的本子,看着微小实则非常天才的发明,活页本!


    活页本是所有本子里姜恒最爱的一种。


    她当时上大学的时候,选修课不少,要是每门课弄一个笔记本,到学期末十几个本子都分不清。


    当时她就爱上了活页本。每天上课只带同一个本子,甚至只带一包活页纸。回去再按照课别顺序分门别类夹起来即可。


    要是怕混了,还可以在侧面贴上各种颜色的标签以作区分。


    总之,活页本算是姜恒的梦中情本了。


    现在,她准备把这个梦中情本分享给皇上,她知道皇上一定会喜欢的。


    而这活页本,本身工艺并不复杂,难得只是这个想法。


    她让宫里的小太监找相熟的造办处当差的小太监,做了几个可以打开合上的最简陋的铜环,再用锥子给纸上打孔,将纸用铜环扣住,最粗糙原始的活页本就做好了。


    姜恒拿着‘样本’,开始给皇上展示操作。


    她掰开铜环(因做工有限,还是需要费点劲掰开的),将花样子一页页取下来。


    “尚衣监的花样册送到臣妾这来的时候,花鸟鱼虫的混着,是按着绣娘们画花样的时日来糊的花样册子。臣妾就想着,要是把花儿归在一处,鸟归在一处就好了。”


    “这不,臣妾就让人做了几个铜环,然后把册子裁成一页页的,再按着顺序排起来,挂在这铜环上。若是以后尚衣监再送了新描的花样子,也只需在纸上钻个孔,按着类加进这一本里去就完了。”


    她看着皇上的神色,就知道不用再说了。


    皇上的眼睛亮了起来。


    这几个铜环看似简单,实则非常方便。


    有时候他看陈疏,尤其是各种户部的账目,常要前后来回翻从心里算账核对,就烦得很。


    若是用这种铜扣册子,就可以把需要的相关账目都取下来摊开在桌上,一目了然看着,都核算完后再装起来。


    当然,用这种铜扣册子,或许会出现遗失某页或是顺序错乱等弊端。


    但瑕不掩瑜,皇上还是一眼看到了办公的方便之处。


    姜恒从皇上眼神发亮起就不再说话了:汇报工作的时候不要太满,给领导留一点思考的时间,也不要努力把所有的细节都想到,留一些白给领导来画龙点睛。


    她想,以皇上的审美,和这宫廷造办处匠人们的手艺。想必很快就能把最简单的铜扣本改良吧。


    她其实也很期待,大清皇室版的活页本,会有多精致。


    肯定比之前她趁打折二十块钱买一赠一的强。


    皇上头脑风暴片刻,忽然笔直坐起:“叫造办处的管事过来!”


    第35章 幼年期大神


    苏培盛有点懵。


    他甚至要跟同样在门口站着的秋雪再确认一下,自己没有听错,皇上叫的是造办处,不是尚衣监。


    苏培盛明明记得,皇上进门的时候,一眼看到的,之后提起的都是信贵人的骑装。便是一时高兴了也该叫尚衣监啊,造办处又是从何说起啊。


    造办处的主事小鸡啄米似的听着皇上的吩咐,又保证了明日就能出几版样品请皇上指点,这才告退。


    夜里皇上心情甚佳,替姜恒选了好几种骑装的花样。


    还不忘让屋内多点灯烛,口中不忘养生经验:“眼睛是顶要紧的,夜里亮光不够写字看书极伤眼睛,切忌这般。勿要如今眼清亮,看什么都清楚的时候不当回事。等真伤了眼,读书写字都要戴西洋镜就知道麻烦了。”


    前世深受近视烦恼,拥有好几十副眼镜的雍正帝,拿出自己的经验来嘱咐姜恒。


    而前世不但身受近视苦恼,更因对着电脑太多同时患有干眼症的姜恒,心有戚戚表示皇上您说的对极了。


    皇上又抬眼看了看宫女点起的灯烛,发现除了两根亮堂的白蜡,其余就都是略带昏黄的黄蜡或是羊油蜡。依皇上过目不忘的记性,对数字的敏感,脑中微微一过,就想起了姜恒如今贵人份例里的灯烛。


    贵人份例上,日例也只有一支白蜡,一支黄蜡,三支羊油蜡的。


    皇上翻花样子册的手就是一顿。


    他记起姜恒案上的书和每日都练的字,再看着手里这铜扣做的活页册,便觉得让她用蜡烛的用度也紧紧张张的,实在是委屈。


    “苏培盛,明儿让内务府抬一整箱白蜡过来,记在养心殿上。”苏培盛应了一声,还没及走,皇上又道:“以后每月按此例送来。”


    其实习惯了前世稳定灯源亮度的姜恒,对这里连蜡烛都要精打细算使用,是颇为苦恼的。


    但到内务府另外添买亮度最佳的白蜡,着实价格不菲。


    姜恒算过自己的身家,属于虽负担的起,但也着实会心痛的程度——拿钱额外买蜡烛点,真是货真价实字面意义的烧钱。


    这会子皇上出手,姜恒愉快享受到了她消费,领导签字买单的快乐。


    除了蜡烛外,皇上顺带又让苏培盛去尚衣监传话,信贵人这回做的所有衣裳,都直接去前头的体仁阁缎库和皮库领料子,不必再来永和宫领。算是皇上把她去猎苑要做的新衣裳衣料集体包圆了。


    皇上选够了花样,合上后又道:“你自己想着还要做什么衣裳,这回一起做了便是。到了草原上,白天夜里气候差的大,宁愿多做些备着,也不要少了。”


    姜恒心道:皇上,既然您都这么说了,我就要浅浅炫几件毛皮大衣了。


    宫里的事儿,经了造办处和内务府各库,就没有了秘密。


    如果说皇上包圆信贵人往猎苑去的衣裳,被太后点了同去猎苑的年轻常在答应们还只是羡慕和醋意的话,那接下来几天,造办处接连给信贵人搬去的几匣子‘活页册’就令她们吃惊了。


    活页册?什么是活页册?


    内务府为什么给信贵人送两箱这种东西?


    什么?这东西是信贵人自己琢磨出来的?


    “她不是在做茶吗?怎么突然变成了做什么册子?”马佳氏愤怒地把手里的茶叶筒往地上一掷,纯银的茶叶筒体格较软,不禁摔打,立刻磕出了凹痕。


    马佳氏闻着宫里浓郁的茶香和柠檬香,一点没有清爽宜人的感觉,只觉得烦躁的不得了:信贵人真是烦死个人!


    自打信贵人给皇上送了什么‘枸橼茶’,御茶房露出消息来说皇上喜欢后,她们也都跟着研究各种果茶。以至于南果房的枸橼供不应求,马佳氏还是花了重金才弄来四个枸橼。


    她起初只当这东西是寻常的橙子金黄版,切开一块就直接吃了,当场就给她酸成了一个包子。慌得旁边宫女连忙递水:常在这脸都皱的变形了!!


    不得不说,没有现代奶茶店各色奇异的果茶打底,马佳氏对于枸橼这玩意能入茶非常不可置信。


    甚至对皇上的口味都产生了怀疑:皇上喝这么酸的东西?难道皇上没有味觉?他又不是怀了胎的妇人!


    马佳氏之前看嫂子怀孕吃酸梅,都没这么酸!


    但甭管马佳氏和后宫嫔妃觉得多离谱,皇上表现出喜欢来。


    万一皇上到了她们宫里,喝别的茶不顺口呢?


    于是马佳氏这些天没干别的,就跟茶拧上了——御茶房能露出这种新果子来,就已经是顶天了,具体的茶方并没有流传出出来。听说太后倒是直接找御茶房要了方子,但马佳氏没这个脸面,只好自己慢慢试验。


    谁知她这边还没试验出能入口的茶,就听说信贵人又不做茶了,反而琢磨出一种什么新鲜册子,皇上也很喜欢,甚至当晚就宣了造办处。


    之后更让造办处做了许多种样式,各样式还都会给信贵人送去一匣。


    马佳氏气的不得了,见宫人小心翼翼去捡银茶叶筒,就烦的坐在桌前给自己扇风:“听名字不过是书本册子之类的东西,还能是什么新鲜玩意儿!”


    马佳氏虽认识字,也读过书,但从储秀宫学了一个月规矩,尤其是经过年贵妃的笔试后,很有些得了创伤后综合征的感觉,简直不想再看一眼书本类的东西。


    她如今书架上也累着些书,还是因为打听到信贵人经常去书库要书,马佳氏觉得不能输,才跟着去要的。


    如今又听说信贵人做什么活页册,马佳氏这种战斗欲旺盛的人,都觉得累了:她有完没完啊!


    马佳氏骑术很不错,她暗下决心,等到了草原上,一定要在骑术上压信贵人一头!


    关于活页册,马佳氏很快也就知道了是什么新鲜东西。


    造办处造出来的活页本,皇上看过样品后满意,第一当然不忘分享给他十三弟。


    正在大清审计处,不,大清会考府和户部担任双重领导工作的十三爷,天天对账对的脑瓜子发麻。对于能把所有纸灵活取下来,随时也能再汇成一册的活页册也很喜欢。


    怡亲王来跟皇上谢恩的时候,审美都非常在线的兄弟俩,还一块对活页册的外观进行了进一步商讨和改造。


    造办处当日又收到了来自怡亲王的图纸和大批订单。


    话说怡亲王如今还兼着内务府的终极领导,于是内务府下属的造办处对怡亲王的图纸和要求,那真是不敢有一点疏忽,继续加班加点干活。


    不过几日,活页册就基本完备了,皇上又将其赏给了前朝亲信近臣。


    后宫里则当然先送太后、皇后处。这两处收到后,这活页册便在后宫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妃嫔们就像拿着银子买枸橼一样,再掏钱去造办处买这皇上喜欢的新鲜东西。


    太后也就罢了,她现在只想享福,不想干活,当真拿活页册当成夹绣片样子的本子,觉得确实方便。


    而如今后宫的当家人皇后却格外喜欢活页本。


    作为后宫的总管理人,皇后每天要经手的人和事儿真是多不胜数。且后宫还是个很喜欢讲究旧例的地方。遇事要先翻在先帝爷手里的旧账旧例是怎么做的:大到太后娘娘的寿辰大宴,小到最末的答应生辰赏下去的席面,哪哪儿都要循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走。


    于是皇后宫里的宫女都得认字不说,还得是档案专家,提起什么事儿来好去翻旧例。


    如今皇后就想着将各种常用的成例汇总起来,以后查阅方便。且也可以随时取下一张,让人照着办去。


    为此皇后还于一次请安后特意单独留下了姜恒,赞她心思细巧。


    姜恒仍然是回皇上那些话:“臣妾原不过是想着把花样子排起来……”


    皇后笑着打断她:“甭管初衷是什么,总归是你的心思,做出了好东西。”然后对贡眉一点头,贡眉就捧上一个缠枝纹的扁盒来。


    皇后招手让姜恒坐到她身下最近的位置来。


    “这只紫玛瑙镯,颜色娇嫩柔和。你年纪轻,正配这样的鲜明色,拿去戴吧。”姜恒起身谢恩。


    皇后并没有让宫女传递,而是亲手打开扁盒,姜恒就见里头除了一只手镯外,还有同块紫玉的镯心雕成的一枚葡萄样的小香插。


    “宫中女子都喜欢葡萄纹,石榴纹,为的就是多子多福的意头。本宫也盼着你早有好消息,皇上的子嗣实在是少了些。不光太后着急,本宫也急得很。”皇后这是第一回 跟姜恒私下里单独说话。


    她不是个隐晦人,于是直接表达自己的态度:她是中宫皇后,不是见不得嫔妃得宠有孕的人。


    换句话说,皇后几乎是跟姜恒直说了:我跟贵妃不是一路人,你只管得宠,努力加油,最好快点有结果!


    姜恒其实一直有点避免想象,在古代这个医疗条件下,怀孕生子的艰难。


    此时只是低头接过来:“臣妾谢过皇后娘娘。


    姜恒收到造办处送来的两箱活页本后,非常惊艳。


    之前她买过最贵的一个本子也是将将一百块的活页本,那还是因为本子号称用的是真皮,摸上去手感很好,里头的纸也是什么纯木浆纸,颜色柔和对眼睛好。


    姜恒着实喜欢,才花重金一百块买了个本子。


    但跟现在拿到手的活页本一比,姜恒的重金本就黯然失色了。


    她如今拿到的活页本,每一本都写满了昂贵:有泥金木刻硬封的,也有软绸锦帛软封的,有金线羽缎密织华丽风的,甚至还有貂皮海龙皮等毛茸茸封的。其中最重量级的一本是红木硬封的上头另镶嵌了各色碎宝石珠子拼成的花,单独摆在那儿不像本子,倒像个小桌屏。


    总之异常精美。


    姜恒再次幸福地沐浴在金钱的光辉里。


    这也算是自己的项目奖金了。


    说来,类似的项目她还有很多。


    那些伟大的发明,诸如工业革命的火车头和坚船利炮她不可能无师自通,她穿过来的时候,也没自带什么灵泉或者系统,那些强国富民的水稻种植种子和技术,也都不可能实现。


    甚至那种穿越文里,靠玻璃肥皂的制造业发家致富她也做不到。


    但姜恒也有精通的地方,那就是办公用品。


    各种便利的办公用具,她了解的不要太多,应当正对皇上这个工作狂的心意。


    不过一个活页本,暂时也就够了。


    姜恒觉得作为贵人,就像作为普通科员,对公司的贡献也没必要太多。要想她贡献更多项目,那得升职加薪才行。


    说到底她主要想造福自己,就像工作主要是为了养活自己,让自己过得更好,加班加点的卷,是为了自己多奖金多升职,而不是白打工,让老板多买两辆玛莎拉蒂的。


    活页本项目后,姜恒就准备在出宫前先走一走对自己有利的剧情线。


    景阳宫是东西十二宫里,很特殊的一个。


    紫禁城初成的大明年间,这里也曾经也是妃嫔的住所。这座东六宫最东北角上的宫殿,因位置比较偏僻,一直不属于上佳的宫室。


    而先帝爷的时候,哪怕后妃众多,人挤人的住,这景阳宫也是没住人的。


    只因前明万历年间,被万历帝厌弃的恭妃在此住了三十多年。几十年来,恭妃基本就被深锁这景阳宫宫苑内,连儿子都不能见,于是这景阳宫就成了不挂牌子的一座冷宫。


    谁也不想住这样的宫殿。


    于是在顺治爷的时候,就把这改成了一座藏书阁,从此后再也没有妃嫔入住。


    景阳宫就在姜恒住的永和宫正后方。


    皇上从前就提过,姜恒愿意看书,若是宫中书库没有的,可以去景阳宫取阅。姜恒算着时间,到了景阳宫的剧情点了,就又在皇上跟前提了一句,想去景阳宫看书。


    次日苏培盛就亲自送了养心殿的批条来。


    御笔亲书,乃是姜恒去借书的凭证。


    苏培盛还非常周到道:“奴才已经去景阳宫跟掌事太监说过了,贵人若要看书只管去就是。”又提前解释一二:“景阳宫主殿珍藏的是孤本与部分名贵字画,皇子们也只能借了抄录的。但东西两配殿里放着的都是宫里每年印的新书,俱有底印,贵人若喜欢可以直接取走,不必送还了。”


    姜恒接过养心殿的批条:“多谢苏谙达了。”


    苏培盛就是有这样的本事,只要他想尽心,就能把事儿办的让人舒服。


    他前后都替姜恒想到了,招呼也都打过了,姜恒领他人情,送上荷包。


    景阳宫内十分安静。


    做景阳宫的宫人也很清净,上头没有人要伺候,不用看主子的脸色,只需要保管好这宫里的架架书籍即可。


    然而,在这景阳宫里,清净的不只是工作环境,还有荷包。


    景阳宫宫人那真是没有赏赐外快。


    于是姜恒受到了非常热烈的欢迎,像是顾客稀疏的饭店,终于迎来了大客户一样。


    景阳宫掌事太监,态度好的不像话。


    他们在景阳宫里,也是知道外面风雨的。这信贵人可是宫里炙手可热的新人,这回她要来借书,还是苏培盛亲自来打过招呼的。


    姜恒去正殿参观了顺治帝、康熙帝的藏书和藏画,当然最珍贵的也不会放在这偏僻的景阳宫,仍是珍藏在乾清宫内。


    参观过后,她也并没有借阅任何孤本,只是往东侧殿去挑选了一番,最后拿走了一套宫中去岁御制新版四书五经。


    上头不仅有朱子等先人的注释,更有先帝的一些批注。故而皇上登基后,命内务府重制了御制版,发给诸位皇子,边领略圣贤的道理,边领会圣祖的真言。


    姜恒如今终于把各种幼教读物抄了个遍,通读了个遍,可以向着四书五经进发了。


    掌事太监见她选好了书,连忙去登记上,又奉上一份书单子奉承道:“这景阳宫里头书多,不能生火,总有些潮气。贵人若是嫌弃这里潮湿,以后尽管可打发宫里的姑娘们来说一声,奴才就命人去送书。”


    姜恒正好要问这件事:“我见这景阳宫只一个宫女,平日里能忙的开?”


    景阳宫的太监就忙解释道:“原本是两个宫女,只是巧了,昨日有个宫女犯了错儿,叫敬事房罚到后头景祺阁当差去了。因这景阳宫也不是什么要紧地方,一时还没有宫女补过来。”


    姜恒就道了声辛苦,之后给了分量颇足的荷包。


    谢谢管事提供的信息,我再次确认了具体的剧情时间点。


    而收到大荷包的管事则觉得,这信贵人真是个和气人啊。之前听说跟她同住的周答应,被挤兑成了宫女,现在看来传闻不可信,这明明是个连宫人都关心的善良小主啊。


    若是周答应听见这太监的心声,必要吐血。


    “主子,再往前走就是景祺阁了。那阴气重,咱们回去吧。”


    姜恒摇头:“方才听李内监说起景祺阁,我才想到,那地儿我还没去过呢。”


    跟她来的是秋霜还有两个负责拎书的小太监,都纷纷表示:“那地可没什么好看的。”如果是景阳宫是前朝的冷宫,那景祺阁可就是本朝的冷宫之一了。那里关过几个惹怒了先帝爷的常在和答应,据说还有病死在里头的,以至于景祺阁非常之不吉利。


    姜恒指了指书:“圣贤书压着你怕什么?”


    秋霜也无法,只好跟着姜恒走。心道主子还是这么个脾气,喜欢到处逛去。只要天气过得去,主子隔三差五就会去拜佛,起初她们以为主子虔诚,后来她们都发现了,贵人大概只是借机到处走路——从永和宫到拜佛的地方,正好跨越东西六宫,给她名正言顺逛路的机会。


    其实要不是姜恒喜欢到处走到处看,也不会走到玉带池上有点偏的小弯桥上,以至于差点被大鹅打了。


    此时姜恒非要去看看景祺阁,秋霜见拦不住也就理解了,心里还有点长姐看妹妹似的怜爱:“主子到底才十六岁,到了这深宫中,心里好奇吧。”


    姜恒走在路上,想到的是景阳宫剧情。


    《信妃录》的主角,无疑是瓜尔佳姜姮。


    但里头也有很多着重描写的配角,其中有一位宫女给姜恒的印象尤其深。


    宫女引桥,如果把她单拎出来,其实可以单独为主角,写一本《大清女官录》,而且还是标准的美强惨的那种大女主。


    引桥出生在下五旗最普通的一个包衣人家。


    她出生就集合了许多惨点:爹好赌好酒好打人,娘眼里只有儿子没有女儿,弟弟更是仗着生母的溺爱,处处欺负这个长姐。


    引桥原本也不叫引桥,她本名叫引弟,寄托着生母那对儿子的执着。入宫的时候,她都是顶着这个名字进来的。


    宫女入宫后,是可以定期跟家人在顺贞侧宫门见面的。有的爹娘赶紧趁机给女儿塞点钱,但引桥的爹娘那是固定要把女儿的最后一分银子掏光,还要骂她不争气,不能去主子跟前伺候,得不了赏赐,没法帮扶家里。


    引桥起初感念父母养育之恩,对于自己交不出更多银子,还一直还内疚来着。


    她去不了各宫妃宫里伺候,不是因为她个人素质不够,而是她个人素质太够。她生的很标致,还是那种带点小狐狸似的媚意的标致,之前甭管她怎么讨好管事嬷嬷,嬷嬷们也明确表示,你这张脸吧,要是没有大背景,就别指望去宫妃宫里的,那些娘娘们也不会喜欢的。


    引桥只能在内务府各库里打转。


    甚至去岁年贵妃宫里的掌事宫女,在挑人的时候,偶然看到了她一眼,就觉得碍眼,甚至想着这宫女在内务府也有可能被万岁爷偶然看见,有让她‘狐媚脸迷惑了去’的风险,于是就把引桥扔到了人烟最稀少的景阳宫看房子。


    但引桥从来没有自暴自弃过。


    她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几乎是过目不忘,于是在景阳宫的时候,就对里头的太监们恭恭敬敬的,学着认字甚至是写字。纸笔当然没有,但是树枝子和沙地还是有的。


    景阳宫的静寂,对她来说也好。


    她心里最大的梦想,就是等熬到二十五岁出宫,凭自己认字当过宫女针线不错这点,去绣房找个活计干养活自己和家人。


    然而美强惨的命运一直追随她。


    上月,她去顺贞门见爹娘的时候,他们通知她:她那好赌的爹欠了对他们家来说,根本还不起的一百两银子巨款。


    引桥原本替家里发急,想着怎么办的时候,爹娘继续通知她:你不用急了,我们有办法,那就是把你卖了。


    引桥当时都懵了:我在宫里做宫女,是入了册的。怎么能被卖掉?谁敢买宫里的人?


    很快她就知道,自己是怎么被卖掉的。


    她的父母把她卖给了一个老太监。


    前明的时候,宫里对食这种事很多。但大清的宫女是包衣出身,跟太监身份有别,所有宫里是禁止对食的。但正因为禁绝,有些太监为了彰显自己的身份,就会私下里威逼利诱宫女与之对食,很是变态。


    只是这种事太监们也不敢真的强逼闹大,毕竟有违宫规。


    多半是宫女有什么把柄落在他们手里不得不从。


    引桥自己倒是没什么把柄,但她这对好爹娘把她卖的彻底。


    就是从这儿起,引桥开始第一次觉醒。她拒绝被那个五十多岁的老太监当成‘自己的女人’,哪怕他威胁要借着出宫采买的机会,去踏破她家门,她也坚决不肯答应对食之事。


    老太监抱着必成的心思去问一回,居然被驳了。


    深觉丢了面子,就找了个机会,把引桥从景阳宫发配到了更冷宫的景祺阁,各种借故克扣她的月例,还去明里暗里威胁过她几次。


    引桥却硬是咬牙撑了两三个月不松口——她有一股子血勇,宫女都是包衣出身,有名有姓登记在册的,性命可比寻常太监值钱,这老太监再饥色,只要她抵死不从,他横竖不敢弄死她。而外头的家人……引桥也不把他们当成家人了,爱死死去吧。


    但人活着就要吃喝,老太监故意折腾她,扣她月银口粮,两三个月下来,引桥也被逼的山穷水尽,不是死就是从。


    引桥就是在这时候,遇到了女主姜姮。


    两惨人相遇。


    书中这一年九月,女主因弄坏了皇上送给贵妃的生辰礼,星动仪,而被贵妃怒而发落到景祺阁反省来了。


    女主当真是个极善良柔和的性子,自己还倒着血霉被贵妃针对呢,得知引桥的凄凉后,还是拿出了自己的私房钱,给了引桥五枚赤金戒指,足以抵过一百两的债务。


    这些钱也算是救了引桥的命。


    老太监拿了金子填平账目是一回事,主要是摸不清引桥金子的来源,怕她傍上了大人物,所以才退缩了,拿钱了事。引桥躲过一劫,之后越发奋发,直到被内务府的一位嬷嬷看上她性子倔强又会认字写字算账,就收作了徒弟。


    这嬷嬷也是熟人,正是当日教导新人嫔妃的四大金刚之一,内务府专管刑罚的嬷嬷。


    引桥跟着这样的师傅算是有了庇护,之后又是不能书写尽的漫长心酸奋斗史。


    熬到二十五岁的引桥,也没有出宫,而是继承了师傅的衣钵,在慎刑司当起了管事,成为了宫里最年轻的掌事宫女之一。


    她从来没有忘记过当年信贵人的帮助,没有那五个金戒指,她或许早就活不下来了。


    书里十年后,女主升信妃,被皇上发现真善美的过程,就少不了引桥的帮助。


    这是故事线最完整配角之一,亦是姜恒最喜欢的配角之一,同时更是个后期在宫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姜恒今日过去,不单是想提早去捡一波幼年期慎刑司大神,更想避免一个女孩子,受到长期的令人恶心的恶意欺凌。书里甚至特意写过,引桥到了十年后,还是会为了当年事在噩梦里惊醒,需要从太医院讨药吃。


    永和宫跟景阳宫挨得很近,秋雪又是个交游广阔各种消息都能打听了来的。姜恒表露出对景阳宫的兴趣后,秋雪也关注了:景阳宫的消息都不用格外打听,根本也没有什么秘密,都是大门四开的。


    于是姜恒在听说秋雪提起景阳宫有个宫女犯了错,被打发走后,就知道,到时候了。


    去早了也没用。


    这世上,总有一些南墙得自己去撞。


    引桥曾经以为的血亲,亲身的爹娘,其实就是她的南墙。撞了才知道,墙是没有感情的,你头破血流对它来说也没有意义,你不能感动一面墙,你只能回头。


    经历过这种失望的引桥才是引桥,不然就还是那个每月傻傻把钱交出去,盼着爹娘心里会念自己好的引弟。


    姜恒没想到,自己来的这么巧。


    她原本只以为,会看到一个被家人出卖,正在蜕变期痛苦的引桥。谁料,刚到景祺阁门口,就看到里面有个太监正抓着一个不停甩胳膊想要挣扎的宫女。


    她居然撞上了犯罪现场!


    “贵人……”秋霜作为宫女,自然知道些宫里的黑暗弊端,一眼看出这老太监的衣裳滚边带花纹的,显然是个管事级别。而这衣裳滚两道蓝边,似乎还是敬事房的!


    敬事房不光管着所有的太监,还管着送妃嫔绿头牌。故而秋霜虽然看不惯这种太监欺压宫女,却一时没敢出声,怕给自家贵人惹麻烦。


    姜恒都没看到秋霜可怜巴巴看自己,直接道:“这事儿要管。”


    秋霜立刻有了底气,拿出张飞喝断当阳桥的气势来:“好大的胆子!有贵人在这里,竟还敢行凶,还不松手!”


    景祺阁好几年没有人住了,荒的不得了。


    那太监显然也没想到会有人到附近,听这一声尖利大喝,吓了一跳,连忙放手。


    转头一看内心立刻大呼糟糕:居然是皇上最近的新宠信贵人!


    作为敬事房的太监,他们看人下菜碟最厉害。信贵人如今的要紧程度,可比一般的嫔妃都强。


    于是立刻上前行礼,然后口中解释道:“奴才敬事房副总管太监陈得宝,见过信贵人,回贵人的话,这宫女不守规矩,手脚很不干净偷盗了财物,奴才要她交出来她死活不肯,这才急的拉扯了她两下。”


    这理由当然就是骗鬼。


    但陈得宝不过是给这信贵人一个台阶下罢了:他是敬事房副总管太监,眼前这却是个最低等的小宫女。信贵人大概是一时惊讶冲动,才叫破了出来,只要自己给一个糊弄的过去的理由,信贵人点了头就可走人,自己仍旧想干啥干啥。


    想必,她一个新入宫的贵人,就算是皇上喜欢,也不敢就得罪敬事房的管事。


    她以后还要在宫里混呢。


    第36章 作死得死


    陈得宝随意现编了一个理由搪塞后,就听信贵人慢悠悠道:“偷盗宫中财物?那确实是重罪。”


    听这话陈得宝嘴角都翘起来了,果然,信贵人能得宠,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


    他正准备恭送信贵人,却听眼前这贵人声线一变,原本清甜的声音变得冷飕飕起来,甚至呵呵冷笑了两下:“正因是重罪,怎么能容你随口乱说。今日我也带了宫女,可就近入屋检查一下这位宫女身上有无财物。”正好让秋霜帮引桥整理整理衣裳。


    陈得宝一呆。


    姜恒也不给他思考时间直接继续问下去:“倒是有一事,要先问个明白,陈管事说的宫中财物,到底是什么?一个在景祺阁的宫女,能偷了什么财物,让陈大管事千里迢迢从敬事房的堂屋,跑了这最偏僻的景祺阁来拉扯人?”


    姜恒盯着他的脸,语气已经不掩厌恶:“若是凭空捏造,诬人偷盗大罪,陈公公知道自个儿的下场吗?”


    陈得宝瞠目结舌,这,这……这怎么还上纲上线起来!


    姜恒看着这老太监浑浊的双目,不怀好意的表情,跟那种理所当然以为不会有人为了个小宫女得罪他,管他作恶的得意,简直恶心坏了。


    入宫后她没有这么厌烦过一个人。


    姜恒直接转向自己带的永和宫太监,让他们一会儿看管押送这陈得宝,之后再去敬事房:“先带这个去慎刑司,再去告诉张玉柱张管事,他敬事房属下有内监作恶,无故冤枉宫女偷盗,以此勒索财物,我已然替他将人送到慎刑司去了。”


    陈得宝当真是目瞪口呆,他在宫里也是有头有脸的太监,信贵人连主位都不是,竟然直接要给他送慎刑司。他立着眼睛道:“贵人,您这是冤枉……”


    秋霜立刻喝止:“都说敬事房管着宫内所有内监,是个教规矩的地方。谁知你这敬事房的管事第一个没有规矩!贵人吩咐着话,有你什么多嘴多舌的地方?有什么要分辨的,自个儿去慎刑司交代清楚。好不好的,宫中规矩刑罚自有结果,没有个主子们跟你多说的道理!”


    姜恒也理都不理陈得宝,继续对秋霜道:“回宫后,叫秋雪去将今日这事儿跟苏公公提一句。”


    如今各宫的宫女太监,不能代表自家主子去养心殿求见皇上,但同为宫人,还是能见到苏培盛的。


    有事儿可以跟苏培盛说,让他酌情汇报给皇上。


    当然,不是谁都有脸面让苏培盛酌情就是了。


    陈得宝当然也明白,于是方才的不忿与想要理论的勇气,在听到苏公公三个字后,就萎了。若信贵人只是一时义愤上来,把他送慎刑司,他还能活动一二。可信贵人居然这么不怕,就要把这件事闹到御前去?


    过了皇上的眼和耳朵,谁还敢冒险救他?


    他多年在宫里人脉、奉承、靠山,足够他平时横行,但在‘皇上’两个字面前就都是纸糊的。


    陈得宝的脸上这才露出鲜明的畏惧,他方才见了姜恒也只是弯弯腰行礼,这会子‘噗通’跪了:“贵人!奴才卑贱,一时惹了贵人不痛快。还求贵人高抬贵手,放过奴才这一遭,将来奴才当牛做马报答贵人,您永和宫的事儿就是奴才的头等大事!”


    姜恒见他涕泪横流,觉得太脏,连忙退了两步,然后冷幽默了一把:“你知道我的头等大事是什么吗?”


    陈得宝茫然抬头:是继续得宠?还是位份?难道是年贵妃?


    这一瞬间陈得宝真的升起了要不要出卖贵妃,换取信贵人的高抬贵手。但想想自己要是进了慎刑司,再得罪了贵妃,那真是没活路了。


    于是只是接着叩头求饶:“甭管贵人有什么要紧事,只管吩咐奴才!”


    姜恒摆手,让身后的永和宫的太监上前压人:“进慎刑司琢磨去吧。”


    她看着自她提起要上报养心殿后,就不敢再挣扎的陈得宝,心道:圣宠这东西,用起来真好用,也算是隐形工资了。


    陈得宝直到被压走,都不可置信: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为了一个最低微的宫女,得罪他这个副管事太监呢。


    要知道,他能在宫里混到现在,背后必然也是有点人脉牵连的。


    信贵人怎么就不肯你好我好,给个面子彼此过去呢?


    信贵人怎么会为了我这样一个最低微的宫女,得罪敬事房的管事太监呢?


    被永和宫太监压走的陈得宝不明白的,而被救的引桥也不明白。


    直到姜恒走过去,引桥脑子还浑浑噩噩。


    姜恒看着引桥,心里非常难过。


    今天只是引桥被调离景阳宫的第二日,她本就是怕引桥被这老太监缠上,才算着时间尽早来了,还是略晚了一步。


    只见引桥头发略有些蓬乱,身上的蓝布衣裳已经旧了不说,左边袖子还被扯破了一块,而最惨的还是她的右手。姜恒也是走近了才发现,她右手握着一块碎瓷片,划破了手心,还在滴滴答答流血。


    书里只提过她被逼迫过几次,但陈得宝都是未遂。


    如今姜恒才知道,这威胁是怎么未遂的,引桥每一次反抗都是抱着死志的。


    秋霜见主子看着这宫女的伤口滴血,要亲自解手帕,就连忙取出自己的手帕给引桥包上,边包还不忘撇走引桥手里仍旧紧紧抓着的碎瓷片,然后给她介绍:“我们主子是永和宫信贵人。”


    引桥行礼的时候,眼睛还是红的,神色也有一种病态和激动过后的憔悴。


    她眉眼确实生的有几分像小狐狸,眼角有一种妩媚的弧度。但现在看上去,特别像被大雨淋湿,乱糟糟的一只可怜狐狸。


    姜恒看引桥,是一只非常可怜的小狐狸。而引桥抬头看到姜恒,却以为见到了神灵走下云端。


    引桥手上的血不少,一条帕子扎上还是殷殷渗血,姜恒到底还是把自己的手帕给她再系上一层,然后道:“一会儿就让人给你送药来。今日或许有人来寻你问方才之事,倒是不好叫你去永和宫上药。”


    敬事房的副管事,不是普通太监,慎刑司肯定要取证的。


    引桥这才缓过来一些,跪了谢恩,被姜恒扶起来后,就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先跟信贵人说了一遍。


    “贵人的大恩,奴婢刻在心里!”


    要不是有她这位贵人背书,信贵人又当众明言不怕把此事闹到御前,引桥就算碰死在慎刑司门口,估计都没用。


    姜恒见她神情仍有些恍惚,方才发生的事儿也不知听进去了多少,就又对她强调了一遍道:“我让人压他去慎刑司的罪名是‘无故冤枉宫女偷盗,以此勒索财物’。陈得宝也不会敢再往自己身上揽别的罪过,你放心,今日的事儿不会传到外头去。”


    哪怕是现代,女人被侵犯,无论是不是未遂,很多人都会选择忍气吞声,免得要再承受一次名声上羞辱,被人指指点点以至于社死。何况在这个时代,若是女子被欺辱,许多人都要主动投河表示清白。


    这不是姜恒看不惯,或是任何人看不惯能改变的社会现状。


    她总不能为了自己‘追溯事实行侠仗义’反而害了引桥的性命。


    引桥是个聪明的姑娘,她很快就明白了姜恒保护她的意思。但她脸上闪过几分挣扎,最终咬牙道:“贵人,我不怕!他一个总管,若只是勒索财物的罪名,说不得只是夺了副总管的职权,依旧不痛不痒!我宁愿出首告发他胁迫威逼宫女与他对食,让他恶有恶报!”


    姜恒看着引桥:到底还是‘幼年期’的引桥啊。


    这会子她满心伤痛与屈辱,想法极其激烈,是宁愿伤敌一千自损一千八的,她就要一个伤敌,为此不惜赌上自己的将来。


    书里的引桥,靠着女主的金子暂且逃脱陈得宝的魔爪。那时陈得宝更是毫无损失,依旧做着敬事房的副管事,甚至还对她有些蠢蠢欲动贼心不死。引桥是一直忍耐到她足够强大,然后不伤自己,把陈得宝折腾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


    “没必要为了这种肮脏的人赔上自己。”姜恒对上此时眼珠子都恨得发红的引桥,轻声道:“太监逼迫宫女对食是大罪,但除此外,陈得宝还犯了旁的大罪。”


    “你方才提起,他给了你爹娘一百两银子?”


    提起这事儿,引桥心头仍是一阵刀割似的的疼痛,似乎在把她整个人分裂开来。


    但她很快反应了过来:“贵人的意思是,陈得宝犯了不轨勾连之罪。”


    姜恒点头:“是啊,他借着太监能出宫办差的便利,收买其余宫人的父母,以银钱做胁迫。将来这些受他要挟的宫人,说不定就会做出什么对宫中主子不利之事。这向来是内宫忌讳。”


    引桥眼睛逐渐亮了起来:“奴婢明白了!”


    她只是没品级的小宫女,陈得宝胁迫她对食,且还是胁迫未遂,罪名论下来还真没有勾连内外大!如此她不用耗上自己的名声,也可以让他狠狠褪层皮!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姜恒走到门前,才转身问她,与一般宫人回话先报名字不同,方才引桥一直避开了自己的名字。姜恒想,她大概是不愿再叫引弟的了。


    “奴婢引……引桥。”


    从前她叫引弟。


    得知自己被爹娘卖给老太监后,她曾经想过去死。虽然宫女自尽会连累家人,但她想着,要真是连累了家人,也是一举两得了不是吗?


    她都已经走到玉带池的桥上了,可是她没有跳。


    天要绝人,她也要咬牙走走试试这条绝路。她跳下去,陈得宝倒是活的滋润,她不甘心就这么跳下去了。


    从桥上下来后,她就不愿再叫引弟了。


    今日信贵人问起名字,她神使鬼差的就说了个新名字——她叫引桥,差点从桥上跳下去的桥。


    从此后,她就是引桥了。


    秋霜回宫后,才有些后怕的感觉,主子方才命人扭送慎刑司的可是敬事房的副管事啊,陈得宝从先帝起就在宫里服侍,几十年下来,定然背后有人。若是被捞出来……


    见主子开始兴致勃勃拆封起了新书,秋霜就把秋雪拉出来,将方才自己呵斥的话复述了一遍:“你摸我的手,现在还是凉的呢!”


    方才张飞喝断当阳桥的气势都不见了,此时秋霜抖着小嗓子道:“主子是心善,但那到底是敬事房的副管事,我这心里总是后怕得慌。秋雪姐姐,我没说错什么话吧。”


    已经从姜恒那里听过了事情原委的秋雪,拍拍秋霜的肩膀作为鼓励:“你做的很好。训陈得宝的话也很敞亮,没有畏缩不前丢咱们永和宫的人。你放心吧,主子不是那种冲动的人,她伸手管了,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秋霜闻言也笑了:“嘿,我也没想到,有一日还能指着敬事房的副管事训斥呢!”


    秋雪隔着明瓦窗,看着里头信贵人专注看书练字的身影,很安心笑道:“等着吧,敬事房倒是要先给咱们一个交代!那陈得宝在宫里熬了许多年,最后却还是被张总管压一头,只能做敬事房的副管事,也是没出息。”


    然后交代秋霜:“你在家里服侍好主子啊,我这就往前头养心殿去寻苏公公,将这件事分说明白。”


    秋雪还未从养心殿回来,张玉柱就亲自到了。


    他圆圆白白的脸上,带足了真诚的歉意。且态度好的不像话,连连表示自己约束手下无方,冲撞了贵人,让贵人见笑了。又保证绝不会替陈得宝说情,要让他在慎刑司接受调查,受到应有的处罚。


    张玉柱的态度,姜恒并不意外。


    这俩人明显不对付:一个年轻的才三十出头的正管事,跟一个资历老的五十多岁的副管事,想想关系就很复杂。


    张玉柱估计看陈得宝也碍眼得很。


    姜恒相信他绝不会出于敬事房的同事情分,就拉陈得宝一把,估计还会趁机踹他几脚。


    但就算如此,她还是对张玉柱认真表达了自己的不满和愤怒:“张总管不知道,为了些银子,这陈太监都要逼死人了!我瞧着张总管素日为人,敬事房上下都很规矩整肃,若不是他自报家门,我都不信是敬事房出来的人呢。”


    张玉柱苦着一张脸:“奴才也没法子,这陈得宝素日仗着在宫里年份久,并不服奴才的管。”


    然后往西边一指,想示意陈得宝背后是年贵妃。


    指完了又发现不对劲:这永和宫在最东边,往西边一指范围太大。而且永和宫西边首先是皇后娘娘承乾宫呢。可别给信贵人什么错误暗示。


    张玉柱正想再搞得明白一点,就听信贵人道:“不必说了,我多少知道些。”张玉柱边惊讶边盘算:信贵人消息这么灵通,是不是有人比我抱大腿抱得又早又好啊。不行,我得努努力。


    正在想法努力,就听信贵人道:“我还有一事拜托张总管呢。”


    张玉柱立刻弯腰:“贵人只管吩咐!”


    “陈得宝的为人,想来张总管清楚。给他定罪是一回事,可张总管别为了给他定罪,就牵连了无辜的人——宫女家人被收买,自己被勒索已经够可怜了,可别沾污了人家姑娘好好的名声。张总管觉得呢?”


    张玉柱心里一颤,然后连连保证:“奴才知道了。”


    陈得宝跟他久有仇怨,他很了解陈得宝的德行,知道陈得宝一双眼睛色眯眯总是盯好看的宫女。故而消息传到敬事房,张玉柱才不信什么陈得宝是去勒索银子勾连内外的,他肯定是去胁迫宫女的!


    张玉柱本想把这个罪名翻出来给陈得宝添个大罪,如今听信贵人这话,才只好熄了这个念头。


    陈得宝这事儿,要是认真论起来,他也要负领导责任,这会子可不能惹信贵人,她在皇上跟前提一句,自己也要倒霉。


    见张玉柱千保证万保证的走了,姜恒想:此事到此,已经定了九分。


    最后一分,就看天意了:若是皇上最近不忙,她能见到皇上,那陈得宝就会从有罪,变成格外有罪。


    姜恒静等着结果。


    张玉柱既然跟苏培盛关系不错,有这么个机会,当然也立刻求到了他敬爱的‘老哥’跟前,哥哥长哥哥短的请苏培盛帮忙:“也是他命里写着该死俩字,做这种腌臜事儿本就缺德,还正好被信贵人撞上。我瞧信贵人可气得很,想是恶心着了。老哥替我在皇上跟前提一嘴,皇上若要问信贵人,必能敲死这件事,把陈得宝钉死!”


    苏培盛担着永和宫和张玉柱两处的请托,果然找机会在皇上跟前提起了此事。


    皇上向来不喜太监多事,何况勾结不轨。一听就蹙眉道叫慎刑司详查。有养心殿出来的详查二字,陈得宝基本凉了八成。


    正巧这些日子,皇上除了准备出京往猎苑去,手头并无要紧大事要忙。听说这回是信贵人直接将陈得宝送去慎刑司的,次日就翻了牌子。


    姜恒到养心殿的时候,皇上想起这件事,就好奇问起:在他看来,信贵人软乎乎的姑娘脾气好的不像话,之前周答应那样截胡,她都没什么动作,还得他赏一棵石榴树下去。这回怎么忽然恼起来,即刻把人押送了慎刑司。


    姜恒面对皇上,并没有隐瞒,而是如实告知。


    她说了引桥手里的瓷片,说起那太监的言辞举止——皇上第一次见她露出这么厌恶的表情来。


    皇上很少见姜恒皱眉,他印象里,信贵人似乎总是眉目含笑,唇边不露笑的时候,眼睛也带着天然笑意,像是清风明月一样舒服。


    这会子难得见她眉头紧锁,脸色似乎都有些恶心的发白,心里也跟着不痛快起来,转头对苏培盛道:“命慎刑司从重处置!敬事房本就是教小太监们规矩的,倒是自家先出了乱子。想来,宫规背上一千遍,也不如看一遍血淋淋的案子,让他们长记性。非得见人作死得死,这起子人才知道害怕。”


    皇上下令按罪名加等从重处置,慎刑司立马照办。


    陈得宝本身犯的事儿又明明白白在这里,很快被当成典型,罚了银子,打了板子被判处发配伊犁为奴去了,甚至帮着他把引桥从景阳宫罚走的内务府相关太监都一并被罚。


    贵妃得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极是气恼。叫过宫女甘棠来问道:“前些日子才让陈得宝查一查永和宫宫人的底细,事儿还未办成,他倒是犯了这样大的罪,被发配伊犁去了,你是怎么做事的!”


    且说贵妃是个很骄傲的人,看宫妃都是‘在座各位都是小垃圾’,何况是太监宫女们。


    陈得宝能在去年巴结上如日中天且在独宠的贵妃,当然不是贵妃对他这么个老太监另眼相看,而是通过巴结上了贵妃身边的大太监百令和宫女甘棠。


    贵妃对信贵人起了正视敌视之心后,也是甘棠献策,觉得是用陈得宝的时候。


    结果还啥都没查到,陈得宝就荣获伊犁单程游的殊荣——甚至在出发之前,还需扛着枷锁和身上受罚的累累伤痕,先供宫里太监们参观一二,以作警醒。


    贵妃当然生气。


    甘棠为了避免主子的怒火,当然要先极力撇清自己:“娘娘息怒。奴婢是早就认得陈公公的,他也常来给娘娘请安磕头,奴婢瞧着他并不是贪财的人。此事蹊跷的很,这景祺阁几百年没人去的,怎么信贵人偏就那日去了,偏就抓住了陈公公的把柄。”


    “奴婢倒觉得,是信贵人知道陈公公向着娘娘,所以使了诡计将陈公公陷害了去。奴婢是见过那景祺阁宫女的,妖里妖气的很不成体统,当时各宫都不肯要她,想来她为了出人头地,自己要勾引陈公公也是有的,再或者叫信贵人收买了,故意陷害。”


    比起承认自己看走了眼,贵妃当然也更愿意怪别人,冷哼一声:“她倒是有手腕,不哼不响的就弄没了一个敬事房副管事。”


    然后又问甘棠:“本宫命陈得宝做的事儿,慎刑司没有查出来吧?”


    第37章 抬举宫女


    听贵妃问起陈得宝,甘棠就差发誓保证了:“娘娘,陈公公落了难,才更不敢牵扯咱们翊坤宫一点半点。他还要指着咱们呢!如今他判了重罪流放,这些年攒的银子必然都被慎刑司搜罗了去,正是山穷水尽的时候,只好盼着咱们宫里伸手拉拔一些,送他点钱财傍身。否则这一路漫长,他怎么熬的过来。”


    流放路上,有没有银子,是能不能活下来的关键。


    贵妃闻言:“叫人去慎刑司悄悄告诉他,若是他闭着嘴,出宫前,必有银钱送他傍身,若他管不住自己那张嘴,倒也省事,长痛不如短痛——这趟流放之路他都不必走了!”


    甘棠忙答应下来。


    而贵妃却越想烦恼,信贵人如今这样,简直就像她刚进王府的时候:因为皇上心里有她,所以得罪了她的人,就等于得罪了皇上。她告状就没有告不倒的人。


    那时候她虽然是侧福晋,后来也只是贵妃不是皇后,但在王府和宫里却一直能跟乌拉那拉氏分庭抗礼。


    如今信贵人在皇上心里也有这样的地位了吗?


    甘棠见贵妃的眉越皱越紧,就在旁小心问道:“娘娘,咱们要不要想法子将那宫女送去安乐堂处置了?杀鸡儆猴,起码叫信贵人知道个惧怕,别让她以为咱们翊坤宫好欺负似的。”


    安乐堂听起来是个吉祥和乐的所在,但在宫人眼里,进了安乐堂却等同于半只脚进了地府。


    在宫中服侍的宫女太监,凡得了会过人的病都会送到安乐堂去集中‘养病’。明面上,安乐堂有太医院拨过来的低等医官医治,但其实不过虚设,且依靠寻常宫人的月例,哪怕有了方子也多买不起药,只好靠自己扛着。


    身体好抗得过疾病,之前伺候的主子又心善还肯让他们回去的,就还能从安乐堂爬出去。但这种幸运儿十中无一,一般都是‘不幸病逝’。


    因宫里会给病逝的宫人发棺材银子,但人死都死了,这棺材银子就直接落到安乐堂掌司太监手里。所以这安乐堂的掌司们当然是盼着人死,而不盼着人活。所以那些侥幸活下来的人,拿银子给太医院买药还是其次,主要是收买这些掌司高抬贵手,才是最要紧的事儿。


    这安乐堂又正好挨着北安门,开门一拐就是管焚尸的净乐堂——死人被一条麻布裹了焚烧的干干净净,拿到棺材本的掌司快快乐乐是为净乐。


    甘棠的意思,就是想个法,把引桥往安乐堂一塞,然后小银子给安乐堂掌司一送,人活着进去,死着出门,就完了。


    姜恒并不知贵妃心里认定自己可以影响皇上的判断,要知道必然要说一句:您抬举了。


    雍正帝是什么人,那真是谛听转世似的眼力。他是会偏心,但前提是那人值得他偏心,还得一直值得,不能半分辜负他的信任。


    比如十三爷现在状告朝臣,肯定是一告一个准,举荐亦然。


    可那是因为十三爷一切从公出发,一切也为了皇上考量,皇上全然信他,所以才偏听他的。


    要是换一个人,拥有皇上的偏心滥用皇上的信任,借着皇上的信任铲除异己。一旦被皇上发现,那肯定要连本带利还回去的。


    说起来这种例子也不是外人。历史上的年贵妃亲哥哥,年大将军年羹尧就是这样的典范。皇上也曾分外信重他,但他开始党同伐异,专擅贪蠹后,皇上也会将他从重治罪,比旁的官员违背国法更加愤怒。


    姜恒虽未想到贵妃给她提升到了这样的高度上。但她想到了或许会有人为难引桥。


    如今慎刑司还在查这件事,引桥属于当事受害人,不会有人现在去害她,顶风作案。但这件事过去后,或许就有动作。


    姜恒不想自己提前出手干预剧情,反而害了引桥。


    此事已经过了皇上跟前,姜恒也不去私下绞尽脑汁,而是当日直接就跟皇上提起:“这被陈内监欺负的宫女倒是无辜,据臣妾所知,她被发落到景祺阁去,原就是被坑害的。”


    皇上便命苏培盛将这无辜受害的宫女,调到内务府去当差,将她交给内务府的管事嬷嬷照看。


    皇上吩咐,苏培盛亲自经手办的事儿,也算是引桥的护身符了。


    姜恒想以引桥的能力,可能这一世走上内务府女官的路,不需要那么坎坷了。


    “你说那宫女妖里妖气的……是有几分姿色?”甘棠在提出要不要想个法子处置引桥时,忽然听贵妃这么问。


    甘棠确认:“是有几分姿色,只是那眉眼,一瞧就带着不安分的样子,不是个好的。”


    在后宫里,姿色也分好与不好。


    其实年贵妃生的虽美,但就属于不太入长辈的眼的美。


    叫太后看,这宫里姿色最好的就是熹妃那种稳重秀美型的,抑或是信贵人这种甜美乖巧型的。


    引桥这种眉眼天然带媚的,就属于有姿色,却是‘不好姿色’的姑娘。


    贵妃冷冷一笑:“如今这事儿刚过了皇上的耳朵,立时找人处置这宫女就太显眼了。说不得信贵人就等着咱们处置那宫女,她好继续告状呢。咱们偏不动那宫女,还格外要抬举她!”贵妃看了眼甘棠:“你去跟那宫女说说话,看她到底为人如何,如果她愿意伺候皇上,本宫也不是不能抬举她。”


    甘棠立刻就懂了:“娘娘果然好见识。信贵人自个儿笼络的宫女,要是反过来咬她一口,还跟她抢皇上的恩宠,想必她要怄死了,奴婢这就去。”


    见甘棠立刻就要去,贵妃蹙眉:“急什么。如今多少人盯着这宫女呢,你现赶着去做什么?!”


    “等圣驾出宫往承德去,信贵人也离了宫再说。”提起这件事,贵妃连冷笑也笑不出了:“这才不辜负咱们皇后娘娘,特意把我留下来‘看家’!”


    甘棠一声不敢吭。


    这是皇上登基来,第一回 起驾去承德猎苑,贵妃当然是想要随驾的:换一个茫茫草原的环境,换个氛围,周围没了这些碍眼的女人。说不得她跟皇上就能和好如初。


    熟料皇后居然釜底抽薪,说要让贵妃留下跟她一起看家!


    反而贵妃眼里那群碍事的女人,去了个七七八八——太后点了十个年轻嫔妃随驾呢。


    贵妃简直要被皇后气死过去,最近请安的时候,每回给皇后屈膝,贵妃都觉得膝盖不想弯,恨得不得了。


    如今说起这事儿来,还是有几分咬牙切齿的味道。


    甘棠也就屏气敛声不敢再说话,生怕触霉头,然后在心里想着:这回陈得宝的事儿有些弄巧成拙,自己可不能再犯错了,必得把那个叫什么引弟的宫女弄到手里,让她乖乖听话,去服侍皇上,打脸下信贵人。


    甭管信贵人是笼络了这宫女,还是路见不平帮这宫女,只要这宫女反水成了宫里的小主,信贵人都会很丢脸,那贵妃娘娘的气儿估计就顺了。


    甘棠在下决心的时候,还有点嫉妒。


    说来贵妃娘娘之前一直把圣宠看的跟眼珠子似的,决不允许别人碰自己眼珠子。从来也没想过要提拔宫里的宫女服侍皇上。


    谁料这种好事,倒是落在一个卑微的景祺阁宫女身上!


    甘棠觉得自己比这宫女强多了。


    被太后选中随驾的年轻宫嫔,中秋佳节都没好生过。


    实在是宫里节庆宴席很多,再隆重的节宴,她们这些常在和答应,也只能当敬陪末座的背景板,没什么意思。


    但能跟着皇上出宫,往承德猎苑去玩的机会很少,她们也都指望着这回出头。


    贵妃对此不满又不屑,在圣驾即将启程的前一夜,贵妃拥衾而坐,只道:“她们以为能跟着圣驾出门,就能有出头之日了吗?一群废物。之前信贵人做出古怪的茶来得了皇上的意,本宫替她们将其中最要紧的枸橼查了出来,都不要她们费心,特意传了信儿给满宫人知道。可她们这一批新人也再没有一个做出能让皇上喜欢的新茶!”


    “倒是信贵人又想出什么活页册来,得了皇上的喜欢。她们又再上赶着学,自己在宫里给活页册绣各色封皮——又有什么用!”


    束蒲在旁听着娘娘的抱怨,也无话可说。


    且说那枸橼茶,还是贵妃命她去花了大价钱从御茶房小太监那里买到的消息,散的满宫都是,原以为信贵人失了秘方至少会懊恼一阵子,谁知道人家转头干别的去了。而这枸橼茶,据说皇上也过了新鲜劲,不太爱喝了,真是一阵白忙活。


    束蒲一向是负责翊坤宫情报工作的,信贵人做出什么新鲜东西,都得由她负责去打听。


    可信贵人这频率有点高,束蒲真是赶不上趟,弄得心力交瘁的。


    以至于现在她听到信贵人三个字就胆颤。这回信贵人随驾出宫,谁能想到,翊坤宫束蒲是宫里最高兴的人之一呢。


    姜恒离宫前,张玉柱又来求见了一回,为姜恒带来了一个消息:陈得宝近来收买过永和宫一个普通小太监小六子的家人。


    姜恒听了就先问最关键的:“他供出是谁让他收买的吗?”


    张玉柱有些为难地摇摇头。


    甘棠说的没错,陈得宝是不敢供出贵妃的。他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供出贵妃,只怕他一出京城就会被人弄死。尤其是前往伊犁,可是会经过贵妃的兄长‘川陕总督’年总督的地盘。


    于是陈得宝熬住了慎刑司的刑罚,愣是没有供出一个字来。只咬死了自己收买永和宫的太监,是为了巴结皇上的新宠信贵人。别说,这还真是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没有陈得宝的口供,就没有贵妃指使的证据,单就陈得宝去过贵妃宫中请安,跟贵妃宫里宫女甘棠走的比较近,是没法定罪的。


    慎刑司当然不愿无凭无据招惹贵妃,陈得宝的罪状里,也只写了收买永和宫宫人小六子宫外家眷之事,混在陈得宝这几十年犯过的错里,一点儿都不显眼。要不是张玉柱跟陈得宝有仇,细细翻了他的罪状,他都发现不了。


    此时张玉柱就小心翼翼道:“这两日圣驾即要起驾前往木兰猎苑,慎刑司上报了陈得宝的罪状共七页,据说万岁爷就没空看,只道内监犯事,让慎刑司遵旧例,加等重罚即可。”


    “若是贵人想再查,最好趁着陈得宝还没出京城,跟皇上提一句,有皇上的话,慎刑司再审,也不用顾忌……说不得陈得宝能吐出来更多话。”


    姜恒只道:“张公公有心了。这事儿我会再斟酌的。倒是我马上要随皇上出京,这永和宫本来留下的宫人就少,张公公拨冗给我补个人来才是。”


    “娘娘放心,别的奴才不敢保证,但这回敬事房拨出来的小太监必是个机灵清白的,奴才拿脑袋担保!”


    姜恒要给走荷包的流程,张玉柱坚决不受:“这回是奴才敬事房的事儿得罪了娘娘,污了贵人的贵眼,再收贵人的银子,奴才的脸就不要了!”


    张玉柱告退后,姜恒坐着想了片刻,要不要深挖一下陈得宝,引向贵妃,最终还是决定求稳不动。她遇到引桥,在皇上眼里只是个巧合,若这个巧合,正好又引向贵妃,皇上会不会多想,姜恒拿不准。


    刚到这里的两三个月,姜恒非常纳闷,为什么皇上对贵妃的态度跟书里差的这么多。直到发现皇上本人的蹊跷,这个疑惑才迎刃而解。


    此时她试着带入揣测下皇上的心理,就觉得皇上对这里的贵妃大概有种很复杂的不忍心情。


    一个皇帝的不忍,其实要比宠爱更难办。


    《信妃录》里的皇帝似乎是个深情的人,但有句话说得好,深情的人一旦无情起来也最薄情。


    到几年后年羹尧逐渐坐大,又凭借平定青海之功开始走出西北,直接在京城行僭越不法事后,皇上跟年贵妃感情也随之破裂。


    破裂后皇上是完全不再管贵妃了,当真是有情时深似海,无情时帝心似狱。


    但问题是现在的皇帝已经换了芯子。


    就姜恒这些日子观察体悟领导心思来看,皇上对贵妃态度颇为复杂,大约是历史上贵妃所有孩子的夭折,与贵妃本人的青年早逝,让他伤怀。所以他虽再不翻贵妃的牌子,也不再给她违背礼制的殊荣,但也曾说过,不要苛待了贵妃,一应仍旧按照贵妃的品级给她该有的。


    姜恒拿捏下领导的态度,就决定对贵妃持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贵妃自己作可以,她消磨的是皇上的耐性。


    但其余人最好不要在没有铁证的情况下,主动去针对贵妃。


    于是姜恒只让秋露秋雾看好家。因秋雪秋霜都是跟她走的,所以这宫里贵重物品都要锁起来。姜恒就提前备出二百两银子放在妆台匣子上:“你们在家里,有要用银子的地方就自己取用,记好账目即可。凡有内务府的份例出入,也依着原来的规矩记账。”


    并再次嘱咐她们,无事不要出门。


    她不在宫里,可贵妃在宫里。


    这时候就越发觉得永和宫地段的重要性——就在皇后承乾宫旁边,承乾宫就是天然的屏障。


    圣驾离开紫禁城是个漫长的过程。


    据说皇上的御前侍卫銮仪队已经出了最前头的宫门,然而后宫的马车还排着队没动呢。姜恒坐在车上等着,觉得车程应当是挺无聊的。


    因她爱惜现在的视力,路上马车总有颠簸,也就不能看书,免得伤眼睛。正不知道这一路怎么打发时间呢,苏培盛身边的小徒弟,就送了来一个半人高的巨大版俄罗斯套娃。


    苏培盛的小徒弟白白净净,非常讨喜的小圆脸,说话也特别动听:“万岁爷吩咐奴才师傅给贵人送来的,说是路上无聊,贵人可以拿这个新鲜玩意儿解闷”。


    姜恒不期在这里能见到俄罗斯套娃。


    姜恒仔细回想了下脑海中的历史知识,才记起,也是,现在京中已经是有了俄国商馆的——康熙帝跟沙皇俄国签过尼布楚条约后,两国持有路票的商人便能来往通商。


    姜恒原想着,俄罗斯套娃是她小时候都玩熟了的,估计没法消磨时间。


    但很快,姜恒就发现,皇上果然是皇上,说话非常灵验,这俄罗斯套娃在路上消磨了她很多时间:她拆开套娃一一摆开倒是不费事,但马车一个颠簸,所有的小号的套娃就都轱辘滚走了,马车里遍地是半截的各种型号套娃。


    姜恒这一路光跟秋雪秋霜三个人低头找乱跑的娃娃了,很消磨了些时间。


    直到后来把所有娃儿找齐了,姜恒把它们都关了起来才松了口气。


    第38章 草原行


    姜恒久违地感受到了带薪度假的感觉。


    相对的,皇上则忙的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个。帝王大驾到这木兰猎苑来,是带有浓烈政治色彩的:一来要组织八旗的围猎和兵演,训练八旗子弟不忘尚武的传统;二来要会见蒙古各部首领,对于亲近的漠南蒙古进一步奖赏笼络,对蠢蠢欲动要反的漠西蒙古进行敲打。


    姜恒在来的路上还在脑子里复习了一下,康雍乾三朝的蒙古现状。


    总的来说,就是统称蒙古,但分了三个主要部分:顺从的,中立暧昧的以及那天天琢磨要反的。


    其中那天天琢磨要反的,大名鼎鼎的准噶尔国,对姜恒来说,是历史书上的老熟人了——大明的时候,俘虏了出名的‘叫门天子’朱祁镇同学的也先,就是现在准噶尔一族的祖先。


    可见这一支里天生就流淌着好战的基因,有大明的时候打大明,到了清朝再打清朝,那是谁都不服,谁都要干一下子试试。


    姜恒想起朱祁镇,心里还在为大明悲痛,堂堂大明几代英主后,偏偏就出了他,也是奇了怪了。


    从姜恒有心思复盘历史课本,就知她日子过得悠闲。


    不只是她,妃嫔们过得都挺惬意。


    都是年轻姑娘,到了这草原上,虽说惦记着想得宠这件事,但硬条件不允许,皇上根本忙的连太后处都顾不上,何况她们了,正好自己先放开玩一会儿。


    大领导忙的不见人影,下头正好摸鱼,从古至今人性都没有变,偷来的时间是最快乐的。


    皇后留在紫禁城,没有来这猎苑,妃嫔们原想着向太后晨昏定省的。


    然而太后她老人家直接言明,她老人家有自己的正事要做,素日也有消遣,无诏妃嫔们不要前去请安(打扰)。


    倒是让嫔妃们在圈出来的一块后营地内,多练练骑马。说起过些日子可以组织个女子赛马、马球、花样骑射之类的活动,请皇上来参观。


    姜恒心道:谁能想到在古代后宫入职,还要参加团建和公司运动会呢。她前世最不愿意参加的就是这样的活动。


    领导层组织这类活动,美其名曰可以增加公司的凝聚力。但对姜恒来说,只觉得增加了无效的加班。


    她相信要是领导把团建的钱折现给大家,保管更增强员工的凝聚力与对公司的好感。


    当然话说回来,没有指标压着的话,骑马还是很开心的。


    姜恒从前并不怎么会骑马,只体验过在景区花钱坐在马牦牛上,被人牵着溜达一圈。


    现在却是有专业的猎苑宫人认真贴心地教导。不过两三天,姜恒就能自己握着缰绳,纵马小小跑一段路了。


    因怕阳光炙烈,她都挑着早上太阳未高升,以及黄昏后才出门。


    皇上再见到姜恒时,都已经是到这猎苑第五天了。


    说来当日在宫里,皇上就提起,想让她看看自己养的海东青。然而到了这猎苑,见了蒙古亲王,不免勾起了皇上一些前世在国战上记忆和大憾。于是立刻扑身在工作岗位上,忙碌了起来。


    直到这日,皇上一早就带着扈从的王公大臣八旗护卫哨鹿,才算有了那么一点空。


    因皇上对于射猎等事热情一般,只是开了个场,猎了头一只鹿后,就退场把现场交给怡亲王继续领着。


    为表勉励八旗将士们,皇上离场前还给他们分了组,到时候算猎物给予奖赏。


    皇上离了哨鹿场后,便要带上自己的海东青去给姜恒瞧一眼。先遣苏培盛去寻,看信贵人在何处。


    苏培盛很快回来回禀,信贵人在妃嫔营帐区后草地上遛马呢。


    皇上看看时辰:“她倒是起得早。”


    猎苑离热河行宫不远,来的路上住过两日行宫。之后再往草原上走,就都是住营帐了。无数营帐在草原上扎下,围成了一个帐篷搭成的小城。


    后妃们则自己又组成了一个小小的同心圆,把太后的营帐围在最中间。


    妃嫔的帐篷圈附近最是清静无人,只有些太监宫女,以及负责太后和后妃们衣食起居的小茶房、尚衣监等部门的小帐篷散落。绝不会有臣子敢大胆到周围的地界来,所以是格外静谧而空茫茫的草原。


    是一片水草丰美之处。


    姜恒抬头看天,太阳初起,只觉得天空蓝的透明,格外高渺;低头远眺地平线,只见马儿低头默默吃草,一片茫茫青碧,云朵在草地上投下的影子,像是巨大绿幕上变换的光影。


    她前世并没有到过大草原上,对塞外唯一的印象或者说想象其实来自于天龙八部里很悲伤的一段“塞上牛羊空许约。”


    她看武侠小说的年代,网络不发达,也没有什么提前剧透,高能预警之类的。


    她就是快乐看文,热切等着乔峰大仇得报跟阿朱逍遥塞外。


    然而峰回路转,之后乔峰误杀阿朱的一段,给了她心灵一记暴击,真是哭出的泪比阿朱死的夜里下的雨还大。


    要不说,人最难忘记的是幼年和青春期的心理阴影。姜恒至今看到茫茫草原的时候,还是会想到这句‘空许约’,不免黯然神伤。


    因天龙八部的悲剧感,让姜恒觉得草原上的景与人,再豪迈也是带着些悲壮色彩的豪迈。


    因是到后妃的营地来,皇上就只带了几个善骑射的太监,并未带侍卫。


    姜恒远远就看见了几匹马虎风烟举,飞骑而来。


    皇上从马上低头看她,金色的铠甲里托出一张冷峻的脸来。自打到了草原上,皇上略有些晒黑了,变成了一种小麦色。


    他伸出手。


    姜恒侧坐在皇上的马上。


    为了让她能侧坐上来,皇上还特意叫人更换了马鞍,不然她就会正好卡在马鞍沿上。


    飞奔过来换马鞍的也不是外人,正是苏培盛。


    姜恒见苏公公骑马非常娴熟,心道这帝国第一秘书真不好当,还得是个六边形多面战士。


    说来侧坐的姿势并不很安全,属于要有交通管制,就得给他俩拦下来的坐姿。好在皇上只是勒马慢行,顺带将她整个人圈住,就还算稳当。


    擅长奔走的骏马对主人这个速度显然有点蒙圈,姜恒见它走的犹犹豫豫,甚至还低头偷吃了两口草,站住不走了。直到皇上勒了一下,它才抬头继续踢踢踏踏走起来,看起来颇为无聊。


    姜恒摸着马鬃:不愧是皇上的马,这鬃毛柔顺油亮,手感非常好。


    “今儿与人争执了?被人欺负了?”皇上忽然的发问,搞得姜恒有点懵,这是从何说起来?


    皇上见她茫然,就知自己猜错了,索性直接问道:“朕少见你愁云满面的样儿。方才一个照面,朕就见你眼里愁绪颇多,甚至还有些要哭的意思。既然不是叫人欺负了,是怎么回事?到这猎苑来天宽地广的,竟还难过起来?”


    姜恒也不好说,她是想起了凄美的爱情故事。


    而且领导带你来度假,怎么能说不高兴。


    于是姜恒摆事实道自己这些日子每天都会出来骑马,以示喜悦,感谢领导带自己来度假。而关于自己的伤感,姜恒就只说了一半实话:“前几日都是众人一起,热闹的很。今日巧了,臣妾出来的早,独自一个人看着这草原茫茫,不知怎的,就觉得凄荒似的。”


    这话一说,皇上也举目四顾。


    果然带着一种渺茫的苍凉。


    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


    “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姜恒想起之前课本上《小石潭记》里的一句话。人不到至景中便不能理解这种,因景色太清幽太出世,而不能久待的感觉。


    在这样的地方久久呆着,真会消磨人的烟火人气儿。


    她抬头,就见皇上的神色看上去也很伤怀,甚至带了点不可追忆的悔恨似的。


    说来,这草原给皇上的记忆也很不好。


    雍正帝的改革吏治是上了教科书的。但他并非真正的文武全才,他是个人,有自己的弱点。


    说实在,雍正爷是大清皇帝上下左右数(上下是父亲儿子,左右是兄弟们),里战力数得着的……不太行。


    可以说他个人技能点,在治国上爆表,但在武的方面,点亮的就比较暗淡,属于严重偏科人士。


    他曾经打过一场大败的国仗。


    和通泊之战可以说是大清建朝来,输的最惨的一仗:主将傅尔丹率领的大军全军覆没。


    那段时间雍正帝夜里都不能入睡,生怕噩梦中皇阿玛从地底下冒出来骂他,也怕看到十三弟失望的眼神。


    好在后来有蒙古亲王策凌力挽狂澜,一战定西北。


    傅尔丹作为将领不行,但好在雍正帝已经知道了,谁作为将领能行。


    “准噶尔,总是心腹大患。”皇上甚至喃喃了一句。


    姜恒当做没听见。


    听皇上提起准噶尔,她也就猜到了皇上的神色里在追悔什么。


    对雍正帝这样严于律己,全心扑在帝王业上的皇上,这一场大败带给他的屈辱,肯定超乎想象。


    再算算时间,雍正九年,正是怡亲王刚刚过世的次年,皇后也是这年过世的,想来皇上正处在一个事业和情感都崩溃的年份。那绝对是雍正一朝的至暗年代。


    确实如此,雍正九年,哪怕是死过一回的雍正帝也不想再回忆。


    这回他愿意来木兰猎苑,也是想从根上改变这些事情。


    皇上给姜恒看过海东青后,就回到了最中间的大帐中,召了怡亲王来。


    怡亲王在皇上退场后,就觉得这回哨鹿没意思起来。


    虽说他也是参赛者,但皇上临走前让他为监督者,他就同时成为了半个裁判。怡亲王是皇帝看重的兄弟,正经亲王,又是总理事务大臣。哨鹿场上,人人都让着他,他追猎物的时候,追着追着发现竞争者都没了——没人敢跟他同路抢猎物。


    甚至还有人特意把猎物驱赶给他。


    甚至同是亲王郡王的兄弟们也都让着他:八爷等人跟他不是一路子,也不是猎场上的英豪,向来不参与这种活动的。再往下的十五十六等小皇子,都是眉毛眼睛看着他行事。小皇子们很怕皇上这位皇帝四哥,犯了什么错误,一般都私下来求求十三哥,这时候更是拼命给他放水,想在十三哥这里攒攒人情。


    这让怡亲王觉得没意思起来。


    他从来没有这么怀念过十四。


    同为兄弟,现在也只有十四敢跟他认真赛马比围猎了。十四绝对不会给他放水,每次还都特别认真的跟他定下彩头,若是赢了,绝对一分钱也不少收他的,还会拿着战利品到处去炫耀一下。


    故而越发无聊的怡亲王,见御前守帐侍卫来请,就正好脱身出来前来面圣。


    到了皇上的龙帐中,就发现已经有人在了。


    “六姐夫。”怡亲王略一顿,并没有用郡王的爵位来称呼这人,而是换了个更亲近的称呼。


    蒙古郡王策凌闻声,忙转头向十三还礼:“方才在想事,未及向怡亲王问好,王爷勿怪。”这个壮硕的蒙古汉子似乎总带着些不安。


    他娶了康熙帝的六公主,算起来是皇上的妹夫。只可惜六公主身体一直不好,拖到二十二岁才出嫁,出嫁后也多半时间病着。他们夫妻感情不坏,策凌也怕公主在草原上过不惯,后来还带着公主回了京城尽力医治,但六公主还是没撑几年就病逝了。


    这让策凌面对皇上的时候,总带着一种不安的心思。


    此时皇上召怡亲王和策凌一起过来,说的是准噶尔的事儿。


    漠西蒙古准噶尔之地,一直是大清的心腹大患,从康熙帝起就没收拾利索。如今也只是看似相安无事。皇上此番召策凌来,就是让他就近密切关注准噶尔大汗策妄阿拉布坦。


    策凌感受到皇上的善意和重用之意,连连点头保证。


    他告退后,十三就很亲近熟悉地坐下来了。


    帐子里两人盘膝对坐,十三赶开苏培盛,亲手提着壶给皇上倒奶茶喝:“到什么地方喝什么东西,还是到了这科尔沁的草原上,喝奶茶觉得最香。”


    皇上最喜欢看十三弟这样活力满满的样子,于是笑道:“朕这里没什么急事,你若是想去围猎,就去吧,晚上再过来。”


    怡亲王摇头道:“不想去了,没意思。”又拱手笑道:“托皇兄的福,别人都让着我。”然后有些感慨道:“真是想十四啊。”


    感慨过后,十三正色起来:“皇兄这回到科尔沁来,对漠西和漠北蒙古很是关注,敲打的也多。又安排了策凌盯着——是他们又有什么小动作叫皇兄发现了?”


    皇上颔首:“心有不臣,反不过是早晚的事儿。况且除了准噶尔,青海也不稳。”


    十三凝神想了片刻:“皇兄,其实十四的本事和性情更适合打仗。倒是这治河……”十四不敢写信给皇上抱怨,但见天儿写信给十三哭诉:河道上好无聊啊,什么土,什么沙,什么河工、什么物力,他天天被回禀的一个头两个大。


    有时候还要跟着观保在河堤上蹲着,灰头土脸也就算了,主要是脑子根本就塞不进去这些东西,他一点儿不感兴趣。


    尤其知道皇上往承德猎场来围猎后,十四的信就到的更急更满纸辛酸血泪了:他想去围猎!他想去沙场点兵!他不想在河边蹲着数墩子和桩子。


    凌策此时也还未显露出将来‘超勇亲王’的战神风范,皇上启用他,十三爷暂时还不甚理解,只以为是准噶尔又有异动,情况紧急,皇上连策凌这样的年轻蒙古郡王都要用上。


    就提了提十四,用自己兄弟不是更好吗。


    皇上对怡亲王也不藏着掖着,直接道:“朕当然是要用十四的。只是他还太年轻了,性子太急了。”


    前世十四做大将军王的时候,已经是七年后三十多岁的事儿了,中间几年大清跟准噶尔和沙俄都摩擦摩擦的,大战没有小战不断,十四在中间也多有历练。


    现在的十四还是太年轻了些。


    “朕也没指望他在河道上能学出些什么来,只是要磨他那躁意。朕是打算在过年前就把他调回京城来过年的。之后……让他去青海学习军务,最好在两三年内就把年羹尧替换出来。”


    “年羹尧?”皇上要用策凌和十四,十三爷不惊讶,但要舍年羹尧不用,怡亲王是真的惊了:“皇兄不是很信任年羹尧吗?”


    这是皇上半个大舅子,皇上刚登基的时候,可是给年家抬了旗。在外人看来,里头贵妃和年羹尧的缘故一半一半吧。


    许多人都道,年羹尧是最受皇上信任的武将。


    况且年羹尧本人军伍上确实有本事,守青海没出岔子,川陕总督坐的也稳稳的,所以十三此时格外诧异,皇上居然有调动年羹尧的意思。


    皇上摇头:“此事不要声张于人,这两年你私下里可留意察访年羹尧的官体为人。”


    十三郑重应下。


    皇上见十三紧绷绷的情绪,就又笑了,拍拍他的肩膀:“朕不过未雨绸缪,你切勿太累着自己。治河这事儿上,朕瞧着观保干的不错。将来朕也留意,你也留意着朝堂上肯办实事儿的能臣。不必……凡事咱们都自个儿抓在手里了,你要长长久久的帮朕守着这大清才好。”


    想想前世十三拖着腿上的病症,都要亲自去河堤上探查走访,未能稍歇,皇上心里就难受。


    怡亲王紧绷的肩膀放松下来,还给皇上推荐起了大厨。


    “皇兄,丹津多尔济亲王给臣弟荐了一个极好的烤肉厨子,最擅用各色木枝穿肉成串,上火烤。他还号称是草原是最懂肉和火候的人呢,皇兄要不要试试。”


    丹津多尔济亲王想推荐给皇上的厨子,以作讨好,但他有点不敢,于是跟很多人一样走怡亲王路线。


    怡亲王人好,他从不会昧下旁人的功劳,肯定会在皇上跟前大大方方提举荐人。


    此时十三爷笑道:“十四不在跟前,皇兄又忙,只怕太后娘娘也寂寞的慌。皇兄若试着这烤肉好,就可进献给太后娘娘尝尝。”


    皇上先是摇头:“皇额娘一辈子呆在紫禁城里,吃惯了宫里膳房,只怕不爱吃这些烟熏火燎的东西。”


    十三只笑:“皇兄误了,只要是皇兄进献的,太后娘娘便是不爱吃,心里也高兴。何况既然到了这草原上,怎么能一直还吃宫里膳房的传统菜呢,再好的东西也腻味了。”


    皇上被前半句话所动:是啊,这里的额娘也不会动辄挑他的不是。便是她不喜欢的东西,只要是自己表的孝心,额娘就一定会高兴的。


    只是皇上对太后的口味不甚了解。


    在进献太后前,就命人把信贵人宣来帐中。


    姜恒到后,皇上就按着她坐在桌椅前:“十三弟荐了个烤肉的厨子来。朕想着送些给皇额娘尝尝,又恐皇额娘不喜欢,碍着是朕进献的还要勉强用,倒不好了。出京以来,皇额娘多带着你们用膳,你应当知道些皇额娘的口味,就叫你来一起尝尝。”


    姜恒努力克制住自己的喜悦神色:哎呀,试吃工作,她喜欢这个工作。


    而且还是烧烤的试吃工作!她愿意加这种班!


    她克制唇边的微笑和食欲,还是先对皇上解释自己对这项工作的局限性和生疏性:“臣妾跟太后娘娘用膳的次数并不如熹妃娘娘多。且臣妾入宫晚……”


    熹妃有儿子人又稳重,是太后最喜欢的嫔妃之一。


    她位份也高,服侍太后是站的最近的。论起了解太后,当然是熹妃更多。


    皇上见她想得多,就摆手安慰:“皇额娘颇喜欢你做的各种果茶,想来你们口味差不多。无妨,你只挑你爱吃的用就是了。”


    他尝过新鲜后对果茶热情已经消退,觉得以后每年盛夏偶尔喝喝就罢了。但皇上发现,太后是真的喜欢酸甜果茶,至今还在喝。到这草原上,还特意带了易保存的鲜果,要继续用果茶。


    雍正爷用一种在北方烧烤摊上会被怒目而视的琐碎方式点了串儿。


    他命烤肉师傅凡擅长的烤品各来三串:一串只要放粗盐,做最原始简单的调味;一串则放大厨自称的秘制十香调料,但不放任何辣椒;最后一串则是十香料再加辣版。


    这就相当于,师傅每一种烤品都要分三种心思来烤,没种还只烤一根。


    当然,这烧烤师傅不会因皇上点的少而挑剔就不满,相反他乐得不得了:皇上要求的仔细,才显得看重。他带了四个小徒弟进来,按照皇上的吩咐,飞快地准备,现场烤制起来。


    皇上在等烧烤的过程中,示意姜恒先喝一碗放了淡淡胡椒和醋的银鱼蛋花羹:“直接吃烤出来又油脂甚重的东西,对胃不好,先喝一点汤。”


    姜恒依言喝了小半碗,然后珍惜留着胃的容量,守着自己面前一只空空的银碟,等着吃烧烤。


    姜恒前世吃的烧烤不少,但因是在城市里,并没有吃过传说中西北之地或是内蒙草原上最新鲜的牛羊肉——据说上好的肉,只洒一把粗盐就可以,纯吃肉的本来香气。


    这会子总算吃到了。


    草原上最好的小羔羊,一点腥膻味道也无,只有纯纯肉香,肉还带着一种弹牙的质感。


    烧烤师傅一口气烤制了几十种串,膳房的小太监在旁介绍。


    姜恒都不知道牛羊身上有那么多部位可以烤,什么肉筋、肥翅,胸口油,各有各的滋味和美妙。


    皇上搁下烤串的时候,也不让她多吃了。只说以后想吃,就让人从前头膳房要就是了,毕竟炙烤的肉吃多了易上火。又说起草原上的地气,从风水讲到养生,给姜恒聊得两眼发花。


    不愧是一天折子哗哗能批一万字的雍正帝啊,果然是有话讲。姜恒觉得皇上某些时候特别像养生的老干部,很难想象这样的皇上,以后还会去磕丹药。


    姜恒试吃完毕,见帐内只有皇上和自己吃过,还道:“皇上,若论了解太后口味,莫过于乌雅嬷嬷。要不请嬷嬷过来尝尝?”


    皇上想了想:“论起熟悉皇额娘的喜好,自然是乌雅嬷嬷最佳。然皇额娘是片刻不离她的,叫她过来难免会让皇额娘提前知道,反而无趣。”


    但想起方才姜恒是不吃任何内脏类的东西,可见人各有忌口,皇上就叫苏培盛把所有串的肉品名录给乌雅嬷嬷送去,让她先勾出太后素日不喜的肉,免得那日败坏了太后的胃口。


    之后皇上再让姜恒想了些配肉的小菜与点心,又探讨了一下,那日怎么布置,怎么上菜才会让太后更高兴,这才放了她走。


    姜恒告退走的时候,累的肉串都消化完了,心道:果然试吃没有白吃的,还要兼职宴席策划。


    第39章 炫儿的意外


    太后有点后悔了。


    虽说先帝爷到木兰猎苑很勤快,然太后之前并没有随驾过木兰猎苑。


    她年轻得宠的时候,基本都在生孩子,六个孩子生完,最得宠的十来年就耗过去了。而先帝到猎苑,更愿意带年轻新鲜的妃嫔过来服侍,所以太后在先帝一朝,还真没刚上到这木兰猎苑来走一趟。


    这回皇上要奉她来,太后就愉快应了,兴兴头头来了。


    这可不是作为妃嫔随驾,而是作为太后被奉驾。可见跟着儿子出门,就是比跟着老公出门风光。


    但很快,太后就发现了,这风光也是有代价的。做妃嫔来,很是清静,但做太后来,就是人人要来拜山头的热闹。


    这年头,当太后也不容易。


    蒙古王公的妻女,凡是到这围场的,听说皇上的亲额娘大清的太后娘娘到了,自然都要来拜见请安。她这个太后也得好生上心召见款待,替皇上表达抚蒙之意。


    太后的蒙语很是一般。


    满汉双语她都没问题,但宫中说蒙语不多,她水平就很寻常。能听懂的那部分家常话,还是因为康熙帝的嫡母仁宪皇太后是蒙古人,老太太还在时,常常蒙语满语交杂说,她们也就听个耳熟。


    因对蒙语不熟,太后应酬起来就很累。


    心里甚至都下决心:下回可不来了!让皇后来应酬吧,哀家很该在宫里享一享清福。


    这回出来骑过马看过风景,觉得也就这样了,还是她住了大半辈子的紫禁城舒服。


    就在太后有点无聊,甚至想要提前回京或是回热河行宫歇着的时候,皇上送上了烧烤大餐。


    皇上是特意把太后请到一个单独的帐子里用烧烤的——这个帐子上头接了一根长管子方便烟出去,而帐当中就支着硕大的地炉,四周是准备串儿的灶台,保证一条龙似的现烤现吃。


    这还是姜恒提的意见。


    一来她想起之前还有露天小摊的时候,看人明炭烤了串儿,滋滋冒油端上来的时候最有食欲。


    二来就是揣测太后到了草原也不太用烤肉等物,多半是跟现代的妈妈们一样,嫌烧烤不干净。这样明档摆出来,让太后看着食材干干净净,都是宫里宫女悉心准备的,再让大厨换新衣裳包着头发进来现场烤肉,太后眼见收拾的利索整洁,想必就愿意尝试。


    皇上采纳意见,还特意让嫔妃们那日都来作陪:有人一并吃肉才热闹,太后看着旁人吃食欲应当会好些。反正皇上看着十三等人大快朵颐吃肉,自己也能多吃两口。


    关于这烧烤的时间,姜恒跟皇上商量后,还是定在了午膳——皇上本来想安排晚上,觉得时间充裕可慢慢吃。


    姜恒心道:皇上,您真的不懂女人的心思。


    太后哪怕是寡妇,也曾经是极出色的美人,是先帝爷的宠妃。这样的女人,保持美丽并不单为了争宠,更是一种习惯和对自己的爱护。便是先帝爷去了,太后也极为重视保持仪容身材,盼着自己永远不老。


    这体型上头当然更注意了,绝对不允许自己发胖。


    姜恒之前就注意到,凡是夜里的宫宴,太后都是只动几筷子小小的菜蔬和清汤,就搁下不用了。


    这大晚上请太后吃烧烤,太后肯定吃半串儿就放下了。


    最终这烧烤宴,定在了后日的午膳时分。


    正在应酬无聊中的太后果然喜欢。


    虽说她爱保养,平日注意少用油腻肉食。但闻着上好的果木、松针等木料烤肉的香气,又是少见的看着人烤制的过程,就有些食指大动之意,只是遗憾没有配的佳酿。


    饮酒这事儿太后并不好主动提。


    且说这宫里打先帝爷起就不爱饮酒,常耳提面命皇子们少饮,只道嗜酒者昏昧,年节筵席,也只得稍饮一杯。


    于是诸皇子都习惯了不能多喝酒,若是带着酒气撞上皇阿玛,必然要挨一顿好骂。


    皇上本身也不是馋酒之人,当年做皇子的时候,也只在宫宴上跟个别人喝一点,浅尝辄止而已,自己当了皇帝,更是没有非喝不可的酒了,就索性除过年和中秋,都不沾酒水了。


    不过十三十四都是珍藏好酒之人,尤其是之前每回来草原上吃肉必要喝酒的,还敢跟蒙古王公拼酒。皇上想着十四的酒量大概是随了太后?于是就体贴太后道:“额娘可要让人上些酒水?若是喝不惯草原上的酒,朕也命人带了些宫里的佳酿。”


    太后果然高兴,让人温了一壶。


    她知道皇上不爱酒,便让宫人给各位宫妃都斟了一杯,算是陪她一饮,可见太后心情多好。


    烤肉新鲜合口,尤其又是皇上的孝心,太后今日午膳罕见用的不少。还是自己止住了:“哀家只怕脾胃受不了,就用这些吧。”又嘱咐苏培盛下午给皇上上普洱茶喝。


    而这烤串儿不单太后爱吃,真是人人爱吃。姜恒就见郭氏从头到尾眼睛忍不住放光,消灭了不少肉串。直到她身后的宫女觉得主子吃的太多了,都不肯去灶台处拿了,郭氏才遗憾作罢。


    后妃们陪坐,众人用肉用酒,算是非常其乐融融的一餐。


    皇上也觉得心情甚好,回头还跟怡亲王道:“把今日朕请皇额娘吃烤肉之事,写信告诉十四,让他知道知道。”


    十三脑海中立刻出现了十四那张怨念深重的脸,忍着笑道:“好,臣弟这就写。”


    烤肉后的两日,姜恒等嫔妃每天早上都齐聚太后的帐篷——听她跟别人念叨皇帝儿子的孝顺。


    原本在宫里,太后就是不怎么让嫔妃在自己跟前转悠的,到了猎苑草原,更是直接免了嫔妃每日请安,让她们不要来自己跟前。


    原因有二:一是她分不出这些低位嫔妃的脸,也懒得上心;二就是,她不想让这些嫔妃生出‘巴结太后让太后罩着’的念头。嫔妃就去干嫔妃的主业,不要想着走捷径伺候她讨好她,伺候她谁都没有她贴身宫人伺候的好。


    太后的拒绝就是无言告诉嫔妃们:哀家的路走不通,想通过抱哀家大腿在宫里获得一席之地白搭,都去皇上那上心,争取得宠才行。


    嫔妃们或早或晚都领悟了太后的内涵,也就不去太后跟前惹人厌烦。


    但这两日情况不同,太后是主动让她们来作陪的。


    蒙古王公的家眷,八旗将领的夫人,随行而来的皇亲国戚们,都是太后炫耀儿子的好听众。


    晒娃这件事,真的是不分级别和年龄。


    太后这两日见人就要说起皇上特意给她准备的烤肉宴,叫这些嫔妃来,是为了凑个热闹人场,也让她们这些陪席人跟着附和一二。


    嫔妃们当然要履行职责,热烈捧场。


    姜恒今日也依旧到太后帐前。


    还未进去,就知道今日来的必是位贵客——乌雅嬷嬷在亲自吩咐茶房准备茶。


    果然是位极金贵的客人。


    这日来拜访太后的是嫁到蒙古的大公主。


    自古出嫁的女儿就都是娇客,这一位就更是娇客中的娇客。因她虽是公主,却也是亲王之女,是康熙帝当年抱养了弟弟常宁的女儿当了养女。


    康熙帝也不是一开始就子嗣兴旺的,头几年孩子其实夭折的很多。


    之前自个儿亲生女儿都夭折了,这位抱来的养女就成了大公主。康熙帝那会子被孩子夭折出了心理阴影,抱来养女后也老担心养不住对不起兄弟。然这位大公主身体很好,在宫里健康地活了下来,打小病都没怎么生过,康熙帝就觉得她有福气,很疼爱这个养女加侄女。


    当然,再是疼爱,大公主嫁到蒙古也是必然的,就像皇太极的所有女儿都嫁到蒙古,大公主议婚那会子,大清公主嫁蒙古,根本就是铁板钉钉。


    只看嫁给什么样的人罢了。


    康熙爷给这位养女兼侄女兼头一位公主,挑驸马当真是很上心。


    最终挑中的博尔济吉特·般迪,不但是科尔沁的台吉,蒙八旗的都统,更重要的是,正儿八经孝庄太皇太后的娘家人。


    属于又尊贵又亲近的一枝儿。


    康熙爷这才把大女儿嫁了过去。


    大公主嫁的不错,过得也不错。这不今年都四十出头了,看起来还是爽朗活泼心直口快的样子,眉宇间没什么烦恼似的。


    如今皇上到了这从前属于科尔沁,后来划成了木兰围场的土地上,相当于到了大公主的夫家。她作为半个东道主也常来拜见太后。而且这些日子大公主多当太后的首席翻译官,帮她应酬蒙古王公的女眷。


    偏巧前两日大公主有点伤风,没能过来,今日好了再来拜见太后,果然就成为太后大摆盘龙阵炫耀儿子的最佳倾听对象。


    大公主也很乐意捧场。


    她为人很妙,因她不是任何宫妃生的,排序还是最长的公主,所以有种别样的尊贵。


    皇子弟弟们跟她来往不必担心什么‘同父异母彼此倾轧’。而她作为大姐,能照顾的弟妹,在未出嫁前也都尽心照顾了,对宫妃宫嫔们,也没有一个红过脸的——实在犯不着。


    这不,如今她会为人处世,就都有了回报。


    养父康熙帝去世了,名义上的弟弟登基后,直接给她加封了固伦纯禧公主。


    这会子来捧太后的场,大公主也很自然:当年德妃是出身低,可她这个大公主没有一分轻视怠慢,这不,时移世易,人家成了紫禁城的太后。


    太后对大公主也很和气客气。


    且两人年纪就差十岁多点,完全可以谈说到一起去,说儿女甚至说孙辈都其乐融融的。


    当然,今日主要是说孝感天地的皇上!


    其实大公主早知道这件事,毕竟烤肉师傅都是科尔沁的出身嘛。


    但大公主还是非常捧场,听太后说起烤肉宴,就适时地露出惊讶,赞叹些‘皇上真是绝了,我们可想不到在屋里烤肉,也想不到备下宫中佳酿’等捧场的话。


    把气氛炒的非常之热乎。


    甚至大公主还开始跟太后定席:“等万岁爷闲了,回京前再请太后娘娘用烤肉,您可得带上我。太后娘娘您占了头起儿,也得让我们跟着沾沾恩吧。”


    太后听这话非常入心,立刻笑应了。


    然而太后的笑脸都还没收起来,这炫耀现场就出现了不和谐的音符。


    只听马佳氏忽然道:“太后娘娘和大公主还不知道吧,这烤肉啊,太后娘娘都不是占了头起儿,这第一个从皇上那吃到烤串儿的可是信贵人。”


    帐内一时静的可怕。


    姜恒在听清了马佳氏的话后,第一反应就是:人生这么美好而漫长,为什么有的人偏偏不想活了。


    马佳氏的本意当然想直指姜恒‘因宠僭越,迷惑万岁爷’。因此向太后告状:信贵人甚至在您之先就吃到了皇上的烤肉宴,这可不行,您可得好好整治她啊。


    马佳氏光想着打击姜恒,却忘了这话要是传出去,第一个被攻击的绝不是姜恒,而是皇上。


    皇上若是偏爱某个妃子,以至于把人放在太后之先,这可是极大的名声危机。在这个孝字大过天的时代,马佳氏居然敢直愣愣言及皇上不孝,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姜恒是事中人,大公主属于客人,都是心中惊涛骇浪,但不方便第一个开口说话。


    太后则是气蒙了,简直说不出话。


    好在场上仍有适合说话且反应快的人。


    比如熹妃,立刻喝止道:“马佳常在,你这脑子不清亮,张口就胡说八道的毛病什么时候才能改?”先定位下这个脑子有病的基调,之后就好说话了。谁都不能多听脑子有病之人的胡话不是?


    但熹妃还是低估了马佳氏。


    这位可不是什么胆小之人,这位是前线战士永不后退,当时在储秀宫就拉帮结派,能多说一句绝不少说一句,进宫五日就建立了小团队组团刷贵妃的差评。


    对于一向低调的熹妃,马佳氏根本不放在眼里:熹妃的阿玛只是个从四品官,本人也没什么恩宠,要不是命好有个儿子,哪里来的妃位。


    于是听熹妃居然说她脑子不好胡说八道,马佳氏就急了,越发道:“皇上先叫信贵人去吃烤肉这事儿,臣妾可没胡说八道!实在不行,把那烤肉的厨子叫来了,一问就知道。”还对太后道:“臣妾可不敢说谎蒙蔽太后。”


    她是不敢蒙蔽太后,太后都要被她气蒙蔽过去了。


    见马佳氏始终疾言厉色坚持指向自己,熹妃被她顶的一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姜恒就适时站出来了。


    其实,她原本建议皇上请乌雅嬷嬷,为的是怕太后知道自个儿陪皇上试烤肉后,心里不舒服。


    但她真没想到,会有嫔妃站出来,把这件事情撕开来讲。


    尤其是在太后兴致勃勃炫儿之时,跳出来不依不饶,这首先打的可是太后的脸面。


    如此说来,马佳氏真是狂暴铁血战士。


    姜恒出列,行礼,将皇上召自己去为太后试菜的事儿一一说明,着重强调皇上让她为太后试验口味,以及安排点心茶水等事。她说的语速不快,没有那种急于分辨的意思,但带着一种别样的诚恳。


    而她说完的时候,乌雅嬷嬷正好回来——在马佳氏忽然发难时,乌雅嬷嬷就闪身出去了,这会子已经赶了回来。


    听信贵人正好在结尾,乌雅嬷嬷就匀匀气,递上了烤肉的菜单子。


    “娘娘和大公主请看,这是苏公公于烤肉宴前两日就特意送了来的单子。万岁爷吩咐奴婢从里头选捡,凡是太后素日不喜的食材就都挑出来不上。”


    乌雅嬷嬷特意又翻到一页:“奴婢将单子送回去后,万岁爷还亲自看了,然后又划掉了牛筋和鹿筋,说是惦记太后娘娘临行前,曾宣过太医道牙疼,那么便是爱吃肉筋,也不能上了。”


    乌雅嬷嬷说着就开始哽咽起来:“万岁爷待娘娘的孝心,真是感天动地。”


    太后不是第一回 见这菜单子,当日烤肉宴后,乌雅嬷嬷就给她看过了,太后都已经感动两日了。但这回还像是第一次见到一样,眼中落泪,口中感慨:“哀家竟不知,皇帝这般用心。他到这猎苑来,忙的人都瘦了两圈了,却还惦记着哀家的一餐一饭。”


    太后这一落泪,旁边大公主的眼圈也立刻红了。


    “万岁爷真是尧舜一样的人物。等我回去后,就好生以此教教我那两个儿子!若是能学到皇上的三分孝心,我就知足了。”言下之意,太后娘娘您放心,我不但不会乱说话,还会着重出去宣扬下皇上的孝心孝行。


    场子终于圆了回来。


    然而太后心中怒意大盛:这也就是今儿命好,是大公主在这儿。若是换了个不甚灵光的蒙古命妇,说不定出了门就把这事儿当笑话讲的人尽皆知了,岂不是糟蹋了皇上的名声?尤其是廉亲王等人也都在这猎苑,若是让他们知道了去,添油加醋的到处说给人听,许多文臣的笔杆子最锋利,动不动就要上谏,定是要给皇上添堵。


    太后这会儿直接赏马佳氏两耳光的心思都有。


    在场的除了吓蒙了的新嫔妃,还是有场面明白人的。


    熹妃见场子圆过来,情知太后满肚子火,于是立刻冷脸对身后自己的两个宫女道:“去,让马佳氏跪下。”


    熹妃也学聪明了:直接喝止马佳氏跪下,人家可能根本不理她顺便还要怼她,那更要丢脸。


    那就不必理论教育了,直接诉诸武力吧。


    无独有偶,乌雅嬷嬷也摸得准太后的心思,一个眼色,太后帐内的宫女也出动了。


    四人八只手,马佳氏再勇武,也只得被摁着跪了。


    况且此时马佳氏也害怕起来:怎么是这样?她的宫女特意打听来的消息,明明是皇上偏爱信贵人,瞒着太后先叫她尝鲜,怎么还有乌雅嬷嬷在其中?怎么还有这菜单子做证据?


    她声音抖起来:“太后娘娘恕罪……”


    姜恒自进宫来,见太后多半是慈眉善目状,这是第一回 见到怒目金刚状:“恕罪?这窥探圣踪,诬言圣上,蒙骗哀家,桩桩都是弥天大罪,哀家竟不知从何恕起!”


    这一顶顶大帽子扣下来,就知道太后有多生气了。


    旁边大公主忽然被卷到这麻烦事儿里,也烦的不得了,轻轻加了一句点火:“瞧着年纪,是新进宫的嫔妃?看她的模样,平时就不肯让人吧。其实年轻不稳重嘴敞些也罢了,但万不该议论万岁爷的事儿!”


    两位大佬说完后,马佳氏罪名累累,熹妃都不用再添油加醋了,反而要先转身请罪。


    她作为来猎苑的最高阶嫔妃,原本就是负领导责任的,马佳氏找事,她也得跟着下跪。


    熹妃一跪,在座嫔妃们才反应过来,由裕嫔带着,齐齐插烛一样跪了。


    太后怒意不减。


    旁边大公主迅速给太后搭了梯子:“太后娘娘,咱们自家人知自家事,知皇上孝心。可这会子蒙古王公都在,若以正罪论处,一个常在不算什么,可要是连累到皇上一丝名声就是天大的罪过了。不如太后娘娘随意寻个理由,将这常在打发回紫禁城罢了。”


    太后顺着走下来:“也罢,就说她冲撞了哀家,行事很是不妥。”


    转头叫自己的太监总管长顺:“立刻叫人将马佳氏送回紫禁城去,一路上严加看管,不许她多说什么!要让哀家知道,谁胆大妄为,敢收了她的银子放了她乱说话,传出去一句半句不中听的,就都等着去慎刑司蜕皮吧!”


    长顺连连答应下来——处理起后妃来,太后身边人,绝对比苏培盛熟练多了,不会出现漏网之鱼的情况,马佳氏连哭求的机会都没有,就被带下去了。


    帐内恢复了一片死寂。


    太后皱着眉又问乌雅嬷嬷:“哀家记得,前些日子,还有个冲撞了皇上的嫔妃,最后怎么处置的来着?”


    乌雅嬷嬷立刻汇报:前周答应,目前正在恒春圃做种花宫女。


    太后摆手:“将马佳氏一样处置!”


    乌雅嬷嬷刚应下这句,太后又道:“这才几个月,连着两个新人嫔妃出岔子了。当日她们在储秀宫中这规矩是怎么学的?”


    “哀家记得,这事儿还是贵妃提出来的,最后的考卷也是贵妃出的?合格的题卷也是贵妃阅的?那就派人回去问问她,这是怎么回事!等哀家回宫,要听她一句交代!”


    派人回去质问贵妃还不算完,太后继续连坐,当日负责教导新人嫔妃的四大嬷嬷,全部扣半年的月例以作惩罚,甚至包括她自己身边资历最高的老嬷嬷都一起罚着,可见动怒之大。


    姜恒在下面默默听着——那四大金刚似的嬷嬷,都是后宫里举足轻重的人物。


    太后与皇上不同,她更懂这后宫的生存之道。


    皇上把周答应发落到恒春圃也就完了不再费一点心思。太后却跟上后续对嬷嬷们的处罚,以这几位资历,到了这个岁数,还被罚银子丢脸,心里肯定过不去,将来马佳氏的日子,一定比周答应还难过。


    大公主也坐不下去了,再次隐晦表明自己绝不会把今日事说出去后,就告辞出门,想着:我是哪里来的晦气,别人听太后炫儿都没事,偏今日单我在这里,就出了这样的蠢人蠢事儿。


    太后处置完人,对着一众只敢低头看脚尖,连大气也不敢喘的新人嫔妃们,冷道:“今日的事儿,谁多一句嘴,就去恒春圃陪马佳氏挖土吧!”


    太后用一种给人挖坟的语调说了挖土这句话后,嫔妃们再齐刷刷保证不敢,坚定了要做永不开口的蚌壳的心。


    “都走,别在哀家跟前碍眼!”


    从熹妃起,嫔妃们都有些灰头土脸告退。真是带着捧场来,带着迁怒走。


    姜恒也想夹在众人中告退,太后却道:“信贵人留下。”


    姜恒叹气:浑水摸鱼想告退失败了。


    第40章 进修去了


    姜恒对太后是久存向大神学习的敬畏之心。


    如今亲眼见太后的操作,敬畏更甚。经过今天一事,她的职业生涯怕要产生波澜。


    太后吃了一回茶,方才发怒的神色已然都收了,只是也不见往日慈眉善目,只是淡淡的:“哀家记得,先帝爷在的时候就说过,皇帝的性子,打小就有点过犹固执,若是有什么人或物件入了他的眼,就一惯着使。”


    姜恒低头:嗯,皇上是个单线系统。


    其实太后的敲打,来的并不那么意外。皇上这几个月,加起来总共就翻了七八次牌子,还都是自己。


    工作资源严重向她倾斜,姜恒已经预料到太后可能要找自己谈谈话了。


    至今才开口,还要感谢年贵妃珠玉在前,有过五年专宠史。对比来看,姜恒这几个月就不算什么了。


    况且当时皇上的专宠比现在含金量可高得多。那时候他隔三差五就去(后宅)后宫,还只去年氏一个人那,对别人视若浮云,连多看一眼也不肯。


    现在却是一个月只翻一两回牌子,频率低的令人发指。况且皇上虽没翻旁人的牌子,却每月不忘抽空去各宫几回,对皇后、齐妃、熹妃等雍亲王府旧人都没有拉下,各有用膳探望。


    所以太后也就一直没有说什么。


    但今天马佳氏却是催化剂。


    太后开口了。


    而太后的敲打,对姜恒来说,其实还有点及时。


    她了解皇上的性子:那是谁都别想安排朕,朕很free。皇上是自由的甚至叛逆的小灵魂,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所以皇上来永和宫,她就好好接驾,认真刷好感度。皇上翻牌子,她就把自己收拾的好看些,去高质量完成工作任务。


    但好感度这东西,也不能一下刷的爆表。火烧火燎要是把自己烧着了就不好了。


    于是太后的提点,姜恒就认真听着,还在心里道:知子莫若母,太后娘娘说的很对呢。


    太后见信贵人态度极好,在这里听自己敲打,一应都是心悦诚服地应是。她也有点头疼起来。


    她是知道的,这事儿也怨不得信贵人。自己儿子自己知道,他就是那种连用惯了一方墨,也不肯轻易改换的人。


    半晌后,太后定了基调:“哀家到了这草原上,这些日子应酬的也倦了,从明儿起,你每日过来陪哀家说话解闷吧。”


    此时熹妃、裕嫔带着新人们从太后帐中告退出来,毫不意外地看到好几个新人脸上露出不可抑制的喜悦。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


    今日马佳氏状告信贵人,虽说没状告成,但非常干脆的把自己赔了进去,而太后也单独留下了信贵人。想来也是看不下去信贵人专宠了——若是太后肯出头料理信贵人,新人里容貌和家世排序第二的马佳氏又把自己搞进了恒春圃,可不就该轮到她们出头了?


    熹妃并裕嫔还都不约而同留神了一下郭氏:据她们所知,郭氏跟信贵人关系不错。


    遇事方是看人品性的时候。


    她们自然不会天真到期盼宫里有什么‘姐妹真情’。但没人会喜欢那种,当面亲热和气‘我好担心你’,背后幸灾乐祸‘我好担心你怎么不倒霉’的双面人。这会子背后偷笑,以后就会背后捅刀子。


    若是这样的人,早早远着防着才是。


    熹妃细看去,郭氏脸上倒没有幸灾乐祸,只是有种被吓到了的恐惧,又带着点担心和后怕似的。


    熹妃不是太后和皇后,对这些小花一样的低位嫔妃不在意,连脸都认不清。


    她从来很仔细,不会小看任何人,哪怕是出现在眼前的宫人也会下意识记一下脸容姓名,算是把防微杜渐刻在了骨头里。此时眼神一扫之间,早将新人们的神态都记在眼里,也就知道谁是那爱幸灾乐祸的,谁是胆小的,谁又是心里沉得住气的不露在脸上的。


    “行了,各自回帐子里待着吧,这两日不要乱走,免得惹太后娘娘烦忧。”


    熹妃发话后,新人们很快各自散去。


    而熹妃回到帐中时,宫女也连忙给她上茶换松快些的衣裳,方才帐中压抑,熹妃只觉得里衣都绷的湿透了。


    熹妃身边的宫女是以草木为基调取名的,跟着她到这猎苑来的,是冬青和雪松。


    雪松是她最心腹的宫女,此时不免替她委屈道:“娘娘膝下有四阿哥,平素在太后跟前一贯是得意人,今日为了马佳氏那样的蠢货,却又跪又拜的,得了太后好几句冷言冷语,真是委屈。”


    熹妃摇摇头:“太后娘娘心里都有数,不会当真心里怪罪于我。至于言语上,做长辈的,偶然动了怒对晚辈发几句火又有什么关系,哪怕罚一罚也不要紧。”太后也是人,脾气控制不住迁怒的事儿也会做。


    但太后跟皇上一样是明白人,委屈了人后,也会给补偿。


    只有在这样的人手下,才真的吃亏是福。要是换一个糊涂耳根子软的,熹妃保管就换一种策略,赶紧把自己摘出来洗干净。相应的,在太后与皇上母子跟前就不必多嘴自辩,他们太过聪慧也太有经验,聪明到自负,只信任自己的判断。


    雪松想着方才的整件事,不免低声道:“太后娘娘当面自然要维护万岁爷,连带着信贵人也就顺带着变成没错的了。可面上过去了,太后娘娘心里未必过得去。这会子单独把信贵人留下,估计是恼了,信贵人怕是要吃大挂落呢。”


    熹妃换过衣裳,呼吸也如常平缓起来:“还是那句话,太后娘娘心里都有数。”


    皇上这半年,是只翻过信贵人的牌子,似乎有专宠的样子。


    但叫她们这些经过真正意义上专宠年代的妃嫔来看,也就还好。


    正如裕嫔当日与姜恒说的话,她跟熹妃都是被贵妃狠压过得人。熹妃也还记得,自己刚生完弘历,就被入府的年侧福晋兜头打压的旧事。


    皇上的性子,不光太后看的出来,谁都看得出。在前朝也罢了,皇上还会顾忌朝政的稳当,或许在官员的调度上会有平衡这一说。


    可后宫纯纯是皇上的放松地盘,他喜欢谁看的惯谁当然会一直去。就像熹妃自个儿,手里这么些宫女,她就是用惯了雪松,凡事喜欢找雪松,再不会为了搞搞什么平衡,就用别的人,她是一宫的主人,何苦给自己找罪受呢。


    信贵人刚开始得宠的时候,熹妃也很是警惕来着:一个年贵妃也罢了,再出一个,两边再斗起来,她们还要不要活了。何况这个还是新人,要是熬了十来年,再叫个新人欺负,那她性子再稳也扛不住。


    但她旁观者看了些日子,发现信贵人倒没有霸着皇上的意思。


    “放心,没事儿。去岁一年,太后连年贵妃的做派都不太深管,如今怎么会过分刻薄信贵人。”同样,裕嫔的帐子里,她也是非常随意对宫女挥挥手,跟熹妃一样赌信贵人无大事。


    说来,裕嫔觉得现在的日子过得很不错。


    自打新人入宫,皇上对年贵妃的专宠年代终结,对她们这些旧人却多了不少关怀和慰藉。她生辰那日,皇上甚至还亲自带着幼子弘昼到咸福宫来,陪她一同用了顿晚膳,还让弘昼留下过了个夜,让裕嫔好一个激动。


    对她们来说,经过之前贵妃的绝美五年,什么被翻牌子侍寝,要早早放弃幻想拥抱现实。放弃跟皇上在男女关系上的更进一步,将精力放在与他的共同养育孩子的关系上比较靠谱。


    只要皇上善待她们,对她们生的皇子表示出重视和喜欢就足够了。


    毕竟她们也习惯了皇上单线宠人的模式。


    最开始是李氏,那时候还好,大家还能见缝插针的分一分皇上,顶多是刘星分饼似的分皇上,大头是李氏的。后来年氏横空出世,皇上彻底进化成为单线系统,大家也就彻底不用分饼了,饼被年氏承包了。


    五年来,皇上都在年氏那里。别的人一眼也不看。


    许多被皇上偶然瞄了一眼的宫女,都消失在了雍亲王府长河里。熹妃那时候和裕嫔眼神一碰,都有一种惺惺相惜的庆幸:要是咱们没有幸运的在年氏之前入府,紧急怀上子嗣,估计也就是这些下场了。


    此时熹妃坐在原地,手指抚着茶杯:若是信贵人现在就被太后制住,那后宫怕不是要重回贵妃霸宠的年代。


    为了自个儿的生存环境,熹妃和裕嫔也不愿回到过去。


    熹妃沉吟片刻对雪松道:“等晚上,你趁空去给信贵人悄悄传一句话。”


    与其说一句话,不如说就是三个字:不要急。


    姜恒没想到熹妃这种明哲保身的人,居然会主动提点她一句话。


    很快也就想明白了,不由失笑:得道者多助这句话未必准,但失道者寡助可是真真的。熹妃提醒她,未必是支持她喜欢她,可绝对是烦死年贵妃。


    可见在职场上,可以竞争,但不能不给别人留活路。


    而不必熹妃特意提醒一句,姜恒也一点也不急。


    姜恒从来没想过要在这后宫步年贵妃的后尘,搞什么专宠。


    在这宫里切身呆了这些日子后,姜恒越发坚定了,嫔妃就是工作。她就是一个打工人。怪不得宫里都叫‘侍候皇上’,换言之,这就是服务甲方。就像乙方要不停修改方案去满足客户多种多样的需求一样。


    当这份工作与性命和生存质量挂钩的时候,由不得人不认真了。


    大约除了年贵妃,妃嫔们都希望被翻牌子的次数,控制在一种‘让人知道我没有失宠’的频率就行了。


    秋雪累的额头上还挂着汗珠子走出来:“主子,不惹眼的旗装奴婢都给您找出来了。还好衣裳带的够多。”


    到太后跟前去,穿衣裳当然要经心。


    秋雪出来的时候,姜恒正对着灯琢磨熹妃的话,落在秋雪眼里,却是主子为了今日事儿黯然神伤——太后让贵人日日去跟前呆着,可不就是暗示皇上不要专宠嘛。


    于是秋雪尽职尽责劝道:“皇上心里有贵人的,不会太后娘娘带着主子几日,就把主子忘了。”


    她才说完,就见灯下,信贵人笑得眉目明晰璀璨,似乎想到了什么极有意思的事儿。


    姜恒是想起了一件有趣的事儿。


    她方才在想,人做了皇上,就像鲤鱼跃龙门一样,从此再不一样了。所以皇上才被人叫做真龙天子。


    不只是身份不同,物种都不同了。


    在她看来,帝王就像一只大猫,它是不能拥有人类之间那种社会契约型真爱的,他能给你的最高的感情就是信任和亲近。


    皇上是次日午膳后才知道,姜恒被太后带在身边,相当于变相禁足了。


    苏培盛将马佳氏的事儿小心回了,之后又把太后命乌雅嬷嬷来通知他的话说了。只道太后这些日子要留下信贵人‘解闷’,绿头牌也暂时撤了。


    “朕知道了。”


    是因为自己只翻她的牌子吗?


    皇上想起临行前,太后拉着他絮叨的‘出门宜子孙’理论,不由感叹:真是可怜,倒是受了朕的牵连。


    他看姜恒,起初是合眼缘。后来则磨合出些合心意来,觉得她说话做事让自己舒服。


    “跟在皇额娘身边这些日子,她自己不好叫太医,让随驾的太医每日悄悄过去给她扶个脉,别累出吓出什么病来。”


    苏培盛应下这句话,又小心道:“万岁爷,用过午膳……敬事房张玉柱在外头捧着牌子等着呢。”


    太后拘住了信贵人,皇上您要不要翻个别的?


    但皇上到底是皇上,就算看得清太后的心思,也没打算乖乖听安排。看顺眼的姑娘被亲娘带走了,那就肝政务呗。政务忙的差不多了?不会的,这工作就像海绵里的水,挤挤总会有的。


    这么大的天下,不用担心没活让他干。


    然而姜恒的生活完全没有皇上想象中的,正在因为‘自己只翻她牌子’,而被太后带在身边约束管教横眉冷对的可怜。


    起初,姜恒也以为太后留下她,是要让她抄什么宫规佛经静心之类的,或是就让她罚站,在一旁端茶倒水,如同古代□□儿媳妇的婆婆一样,对她横挑鼻子竖挑眼,每日让她捧着汤羹和筷子站规矩。


    然而到太后帐中报道第一日,姜恒就知道自己误了。


    其实太后的生活很丰富,让姜恒过来,就是陪玩来的。


    太后是个热衷于玄学与神秘学的人。姜恒之前听过一句话,科学的尽头是玄学。但对太后来说,就是富贵的尽头是玄学。


    自打做了太后,她已经不需要再殚精竭虑讨夫君(要命的这个夫君兼皇上)的满意,也不需要如履薄冰保住自己在后宫的地位,绞尽脑汁与后宫中妃嫔相处。


    她就把大部分空下来的时间和精力,转移到了玄学上。


    她跟本朝嫔妃一样礼佛,但不是天天抄佛经,去烧香磕头开法事。她只是喜欢听人讲佛理,说各种佛家传奇神迹。


    说来满清朝廷上下就颇为信佛,但比起蒙古来又略逊一筹。


    大清从开国起,安抚蒙古就是要紧事,而其中兴佛教也是政策之一。姜恒这一路行来,哪怕隔着帘子,只能看到外头景色的轮廓,也看到了很多寺庙。据说光滦河镇上就有七八十座寺庙,还都是按照国有标准敕造的。


    到了草原上,每个旗也都有自个儿的寺庙和喇嘛上师。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比起宫里中正殿的法师们惯有的调调,太后更愿意听这草原上的喇嘛与觉姆说说他们经过遇过的神迹。比如谁家孩子生而知之张口能背诵万字经文,比如哪位老喇嘛坐化后,身边立刻引来了一只神鹿等等传说怪事。


    蒙古喇嘛也常去大清传教,出名的上师们都会说些满语,太后听着也不累。


    几乎每日都要听的。


    太后至今已经收到了好几串据说是神人带过的佛珠子。


    姜恒之前就听说太后礼佛用心,到了草原上每日都要见喇嘛与觉姆,还觉得太后好生虔诚,跟了太后几天,发现太后这主要是对玄学的好奇心。


    上午以听传奇故事开启愉快的一天。


    午膳后,太后就会进入鉴赏时间。


    苏杭的宫粉、秦淮的胭脂、广东十三行送进京城的各色花油、各色眉条黛螺,太后这里应有尽有。


    除了胭脂水粉,太后还带着她挑衣裳的料子。


    到了这蒙古,多的是皮子。何况如今到了农历九月初,草原上已经凉了下来,可以正儿八经穿皮草了。


    等回到京城,十月里颁金节,也是每年一度京城中的皮草展览大会。


    每年京中的皮袄大氅毛领乃至手筒,都会出新鲜的花样。宫中的节宴就像是巴黎时装周一样,十月里颁金节就是最头起儿的舞台,憋了一年没上身的冬装,该炫就这时候炫出来。


    等着过年的时候再炫就来不及了,那相当于闭幕式了,基本就只能赶上流行的尾巴。


    这日太后带着姜恒看缎子:“哀家素喜紫色,年轻时候喜欢那明灿灿的紫,配上金云纹与雪白的毛领,简简单单三色就很好看。这会子却喜欢更深些的紫。你看看这匹料子,苏州织造送了来的,只有这一匹。”


    太后去了金指甲套,拿起缎子的一角摸了摸,这缎子格外柔软顺滑,光芒闪动间像是掬起一捧紫光流动的神秘莫测的魔法药水。


    姜恒也很为这个紫色而惊艳。


    如果说她之前见过的紫色,都是走华丽或娇艳的色系,那这匹布料的紫色,则是带着一种微微暗黑的感觉,像是夜色深沉中最后一缕紫色。被太后手上带着一只嵌西洋宝石的镯子光一映,这缎子又闪过一种猫眼石一样绮丽和神秘的光泽。


    美的事物,总能征服人心。


    太后这里,应当就是天下女子拥有的最顶尖的有关美的事物了。


    姜恒之前只是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就像小水滴一样普通的打工人。这宫里的规矩能突击弥补,但关于辨认好东西的眼力和鉴赏力并非一日能够养成的。


    姜恒这半年也在着重努力,将内务府送来的东西全部经手过目,努力培养自己的鉴定能力。


    但到底不比到太后这里几天见得东西多。


    太后是实实在在于这宫闱呆了四十年了,尤其是这一年多,成为天下最尊贵的女人以来,好东西真是见得车载斗量,随口讲的知识,都够姜恒在脑中奋笔疾书做一回笔记的。


    姜恒领悟,这不是来关禁闭,这是来进修来了。


    相当于跟业界顶级专家贴身学习,这样的机会,姜恒很珍惜。


    姜恒在太后这里,过得充实又疲倦。


    充实在于随时随地受专家点拨,疲倦在于她明明是在求学,还不能太过学习精神外露,免得露出不对劲——到底女主也是出身都统之家的大小姐。


    于是姜恒就处于一种认真听太后说话的状态。


    她在太后这呆了七日,还很有些意犹未尽,每天按时来报道,太后不说让她走,她也就不走。


    “不怪皇上喜欢,这信贵人,有种乖得可人疼处。”


    这日姜恒告退后,太后独自坐了一会儿,忽然转头向乌雅嬷嬷叹息了一声。


    “真是叫人为难。”


    太后当然怎么也想不到,这世上会有穿越这回事。在她看来,以信贵人的出身,对衣料了解应该很多了。自己带着她看各色胭脂水粉衣料皮毛,无非是闲来无事,故意留着她不能走罢了。


    若是信贵人露出心浮气躁来,太后或许会失望,但也不会太意外。


    出身好,入宫即得宠,又这样年轻的嫔妃,对圣宠肯定是格外放在心上的。忽然被太后拘住,明显是要让她暂时退出争宠行列,她浮躁难过是应该的。


    可太后和乌雅嬷嬷等人这几天,好几双眼睛看着她,却见信贵人每日就认认真真在太后这陪同,陪着太后选衣料一点不嫌麻烦,特别上心,特别乖巧。


    “可见是真的心地纯良之人,对太后娘娘恭敬侍奉,凡百事都上心听着,竟真的没什么私心杂念。”乌雅嬷嬷也在旁附和了两句。


    她在旁围观,看的更清楚些,信贵人在这儿真是没有半分不耐烦。


    太后还私下挤兑了一下自己儿子:“皇上这回眼光倒是不错。有个一心为上,心思纯良的姑娘陪着,不比之前那贵妃强?年氏可是恨不得把所有人都挤走,天天霸着皇上的。”


    说完后,太后兀自出了一回神,然后叹了口气。


    乌雅嬷嬷知道太后为啥叹气:若信贵人真是个霸拦圣宠,狐媚惑主的嫔妃,太后反而不难处置。可就是因为信贵人也规规矩矩的好孩子,才让太后头疼。


    皇上也没错,信贵人也没错,太后自个儿想要看皇帝儿子开枝散叶,皇室多子多福的心当然更没错。


    可现在事实就在这里拧住了。


    “人都说儿女是债,当真是一点不错!”太后对乌雅嬷嬷道:“明儿哀家亲自去寻皇帝,让他过几天无论如何匀出来半日,来看嫔妃们赛马。”


    乌雅嬷嬷应了一声。


    然后笑了:“娘娘到底心软啦。”


    要搁外人看,就是太后雷厉风行,非要推新人给皇上——办什么嫔妃马球赛马,无非是一边压着信贵人不动,一边让新人嫔妃在皇帝跟前露脸。


    也只有乌雅嬷嬷知道,太后娘娘这是最后跟皇上表个态,然后准备撤了。


    最轰轰烈烈明显的举动,往往才是退意的开始。


    “牛不吃水还不能强按头呢,何况是皇帝。”太后预备,若是这次赛马后,皇帝还是没表示,就是不翻旁人的牌子,太后就把信贵人还给他。


    还能咋的,她能把儿子绑到别的人床上去?


    而且自家儿子自己知道,她再激烈些,母子关系再好皇帝也要恼了,说不得以后再专宠信贵人五年,宠出下一个贵妃也是有的——起码皇帝现在宠爱信贵人,还都在规制内,没有什么践踏规则之处。


    就这样吧,太后也要开摆了。


    说到底爱新觉罗家的子嗣,爱新觉罗的皇帝不上心,她自己上火有啥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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