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林随安憋笑憋得大肠小肠都要打结了?。
木夏垂着脑袋束着手, 表情万分愧疚,“三娘是今日戌时到的宅子,当?时四郎你?们都去了?府衙查案子, 三娘说你们查案子辛苦,要设宴犒劳, 谁曾想——”
“谁曾想她自己先喝醉了呗。”花一棠的扇子死死顶着额头, 似乎想将眉头的疙瘩压平。
凌芝颜:“喂!”
方刻躲得老远,大约是过了?入睡时间,脸色甚是难看?,“花家三娘是不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怪病?为何逮谁扑谁?”
伊塔:“不是病,喝醉,习惯不好!”
花一棠叹气,“方大夫有所不知, 三姐只要一沾酒,就?往人身上扑,扑上去就?黏住了?,怎么都不肯下来, 因此还在扬都贵女圈里得了?个混号,曰:酒后狗皮膏药。”
凌芝颜:“喂喂!”
林随安感慨道:“花三娘身手不错啊,扑人的时候又快又准, 若非花一棠你?反应快,我都险些中?招。”
花一棠无奈摇头, “三姐最喜欢美貌的小娘子和俊俏的小郎君,我、伊塔、二姐、木夏小时候都被?扑过,如?今想来还是心有余悸。”
木夏:“花氏上下都知道三娘的习惯, 每次三娘吃酒时,都退避三舍, 以求自保。”
伊塔:“三娘,该戒酒。”
凌芝颜:“花一棠!!”
花一棠沉重忧愁的神色瞬间消失,换上了?幸灾乐祸,欢快摇着扇子,“哎,在呢!凌六郎有何?贵干啊?”
众人目光投了?过去,齐齐裹着腮帮子,憋笑。
凌芝颜笔直地站着,全身僵像根甘蔗,脸红得像颗桃子,额头的汗像堆豆子,脖颈的青筋嘎嘣脆。
花一梦双臂死死勒着他?的脖子,双腿圈住他?的腰,像只挂在甘蔗上的考拉,嘴里呜呜啦啦似乎还在唱歌。
按理来说,一个大帅哥,一个大美女,以这般姿势贴在一起,多少也该有些旖旎之?色,可这二人的表情状态,唯有搞笑。
林随安实在忍不住了?,“噗”笑出了?声。
花一棠:“哈哈哈哈哈哈!”
方刻、伊塔和木夏纷纷低头,肩膀乱抖。
凌芝颜要炸了?,“花一棠,快将你?三姐弄走!”
花一棠绕着凌芝颜转了?一圈,眼泪都笑出来了?,“凌六郎,不是我不帮你?,是花某无能为力啊。三姐狗皮膏药的混号可不是白叫的,只要被?她黏上,除非酒醒,否则是断断不会松手的。”
方刻:“那可不妙,花三娘将林娘子房中?的满碧全喝了?,起码要醉三四个时辰。”
林随安:“诶?!!我房中?给?千净备的满碧吗?!”
伊塔扳手指,“十五坛,全没了?。千净,会生气。”
满碧的坛子虽然不大,但价格逆天,一坛五金,十五坛就?是七十五金,林随安笑不出来了?,心口好痛!
凌芝颜一双拳头松了?又紧,腮帮子紧了?又松,“花一棠,难道要你?三姐在我身上挂一晚上吗?!”
花一棠:“六郎莫急,待花某想想对策。”
林随安看?不下去了?,上前握住花一梦的手臂想强行拉人,岂料花一梦突然扭头,嗷一口咬了?过来,林随安吓了?一跳,飞速躲开,花一梦大为不满,手臂倏然收紧,勒得凌芝颜的脸都白了?。
“林娘子万万不可,若是强行拉人,三娘会咬人的!”木夏忙道。
以林随安的力气,若是硬将二人拉开自然不难,但难保花一梦和凌芝颜不会受伤,林随安不敢妄动了?,瞪了?花一棠一眼。
花一棠扇子哒哒哒敲着脑门绕着凌芝颜又转了?一圈,“唯今只有一个办法,三姐最怕大哥,不若花某学着大哥的口气吓唬一下,或许有用。”
凌芝颜咬牙:“快点!”
花一棠清了?清嗓子,抡了?抡胳膊,伸了?伸腿,做了?好半天热身运动,挺直脊背,紧攥扇柄,气沉丹田,怒声呵斥,“花一梦,成何?体统,速速下来,回房歇息!”
嘿,还别说,这一喊真有效果,花一梦停了?歌声,扭过头,莹莹含水的眸子在花一棠身上转了?一圈,风情万种一笑,“小四郎,乖,快去睡觉,睡觉才?能长高高哦。”
说完,脑袋一歪,又贴在了?凌芝颜的肩窝处。
众人:“……”
完全是反效果啊喂!
凌芝颜现?在的脸色是白里透着红,红里透着青,紫不溜丢,黑了?吧唧,绿油油的那叫一个恼羞成怒,猝然厉喝道:“成何?体统,下去!”
花一梦一个激灵抬头,怔怔看?着凌芝颜,二人四目相对,距离甚近,凌芝颜梗着脖子慢慢后仰,颈椎都快断了?,突然,花一梦眼圈一红,竟是戚戚然落下泪来。
凌芝颜如?遭雷击。
“你?为何?这般凶我……”花一梦手脚一松,翩然落地,泪眼婆娑,神色凄美,“好生心狠啊——”
说完,一波三折叹了?口气,飘飘然出了?秋意亭,不带走半分流连。
凌芝颜彻底傻了?,表情一会儿震惊、一会儿迷茫,一会儿恼羞,一会儿反省,一会儿愧疚,一会儿良心刺痛,最后挂着空白的五官踉踉跄跄走了?。
众人目瞪口呆。
林随安:“凌司直之?前和花三娘认识吗?”
花一棠:“从未见过。”
“可是花三娘说话的口气,好像——”
好像与凌大帅哥曾有过三生三世?的虐恋一般。
花一棠扇子咚咚咚砸着脑门,光洁白皙的额头砸得一片通红,“三姐算我求你?了?,不要每次喝醉都惹一屁股烂桃花啊!”
*
林随安这一夜睡得不太安稳,一则心中?放不下连小霜的案子,一则惦记着瞧凌大帅哥的热闹,半梦半醒睡到了?辰时三刻,一骨碌爬了?起来,以最快的速度洗漱出门。
花一棠最爱吃,一日?三餐是花宅工作中?的重中?之?重,尤其?是早膳,主打的就?是一个主题鲜明?,神清气爽,益都气候闷热潮湿,晴天少,雾天多,屋内用膳甚是憋屈,木夏根据益都的气候制定了?不同的用餐规划,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根据当?日?当?时的天气状况选定用餐地点。
花氏九十九宅是花氏全国所有宅院中?第?二大的,仅次于扬都的花氏大宅,正堂加上偏堂共有九十九间,正堂气魄恢弘自不用说,九十八间偏堂星罗密布分散在宅子各处,景色如?画,风格迥异,可谓是争奇斗艳,各有千秋。
今日?早膳的地点设在了?不愁湖畔的雕栏阁,阁如?其?名,雕栏玉砌,白柱碧瓦,一半隐入不愁湖水,一半藏在奇花异草间,渺渺晨雾环绕四周,如?仙人宅邸,似梦似幻。
林随安第?一次来,只得抓了?个仆从引路,待到了?地方仔细一瞧,原来百步之?外就?是昨夜的秋意亭。
众人都到齐了?,甚至连方刻都在,顶着一双黑眼圈捧着茶碗小口小口抿着。方大夫口味刁钻,对百花茶甚是看?不上,所以每日?伊塔都会为他?单独烹制一锅重口味的茶汤,颜色赤橙红绿青蓝紫不定,味道苦辣酸甜涩齐全,香料配方乃为伊塔独家绝密,凡人喝一口,堪比奈何?桥孟婆汤——能直接投胎转世?。
林随安瞄了?一眼,今日?方大夫的茶汤是黑色的,表面漂浮着一层白花花的东西,瞧着像猪油,心中?默念阿弥陀佛,端起面前澄明?如?琥珀的百花茶,喝了?一口,全身舒坦。
本以为凌大帅哥脸皮薄,今日?定是早早逃去了?府衙,没想到凌芝颜居然还在,皱着眉头一口接一口吃得还挺酣畅,只是表情看?起来甚是纠结,似乎想吃,又似乎想逃,可又舍不得逃。
定眼一看?他?案上的餐食,林随安便明?白了?,今日?为凌芝颜准备的全是他?平日?里最爱吃又吃不起的,婆娑轻高面(有印度进口的蔗糖)、仙人酿(新鲜的牛乳炖鸽子的)、冷蟾儿羹(蛤蜊熬的羹汤),甜点是清爽的莲花紫玉珍珠糕,最后是鲜羊汤馎饦汤,碳水十足,保证今日?活力满满。
这一桌特制早膳,起码要两贯钱。荥阳凌氏的抠门血统不容他?浪费。幸好大家都心照不宣没提昨晚的事儿,给?凌司直大人留了?三分薄面。
花一棠边吃边瞅着凌芝颜乐呵,嘴里还叨叨呢,“花某言出必行,说要将你?养胖五斤,定然一斤都不能少。”
林随安美滋滋吃了?口切脍:明?明?是为了?昨夜花三娘的事儿道歉,偏偏嘴硬不肯认,非要找个这么无聊的借口,当?真是口嫌体直。
方刻喝了?一大碗茶汤,表情很满足,放下茶碗问道:“案情进展如?何??”
花一棠:“找到了?第?一案发现?场和抛尸地,有两个嫌疑人,都说自己有不在场证明?,靳若已经去核实了?。”
“第?一现?场在何?处?”
“连小霜宅子的绣房。”
“进展太慢了?。”方刻表情很嫌弃,“桃花烙查的如?何?了??”
凌芝颜:“今日?凌某就?去查桃花魔的卷宗——”
“大家早啊——”花一梦娉娉婷婷走进雕栏阁,披帛像纱烟一样弥漫在身后,腰间的白玉牡丹香囊球绽放出淡淡的清香。
凌芝颜的脸唰一下白了?,又唰一下红了?,抓起一块紫玉珍珠膏夺门而逃,看?都没敢看?花一梦一眼。
花一梦诧异看?着凌芝颜绝尘而去的背影,“刚刚那个脸像猴屁股的是谁?!”
林随安:“噗!”
花一棠扇子扶额,“凌家六郎。”
花一梦“啊”了?一声,恍然道,“荥阳凌氏的老六啊,他?幼时我还抱过他?呢。我记得是我三岁的时候,他?刚出生,还在襁褓里——”花一梦皱眉,“不对啊,那时花氏和凌氏已经交恶,为何?我会见过婴儿的凌六郎——”
众人愕然。
好家伙,不会是狗血的指腹为婚吧?林随安心道。
花一棠嘴里小声哔哔,“六郎也太惨了?,小时候也就?罢了?,长大了?也没逃过三姐的魔爪——”
花一梦灿然一笑,声如?仙乐悠扬婉转,“四郎,你?说什么呢?”
花一棠干咳一声,识相转移话题,“三姐怎么来了?益都?”
“自然是为了?你?那劳什子的百花茶。”花一梦掏出一个茶包抛给?伊塔,伊塔打开,捏起一撮闻了?闻,沉下脸,“这个,假的!”
花一棠两眼放光,“啊呀,这么快就?出现?赝品了?!”
花一梦翻白眼,“四郎你?这个唯恐天下不乱的表情简直和大哥一模一样。”
林随安OS:花三娘你?这个翻白眼的表情和花一棠也一模一样。
花一棠:“赝品的源头是益都?”
花一梦:“八九不离十。”
花一棠得意摇起了?小扇子,“来的正好,如?今花某身为益都司法参军,搜查伪货赝品乃是分内职责——”
“滚!你?别来捣乱!每次你?一掺和,芝麻点大的屁事都能捅破天去!”花一梦嫌弃道,“听说你?昨日?刚入益都城不过几个时辰,又遇到了?案子?”
花一棠干笑:“我鸿运当?头嘛。”
花一梦重重叹了?口气,目光幽幽看?向林随安,“四郎在东都、广都和青州诚县的案子我们都听说了?,这一路多亏林娘子照拂,这臭小子方才?保住了?一条命。”说着,端起茶盏,“花氏一族感激不尽,以茶代酒,敬谢林娘子一杯!”
林随安受宠若惊,忙端茶受下这一礼,“三娘严重了?,花一棠亦助我良多。”
花一梦笑着点了?点头,又斟了?一杯转向方刻,“方大夫,我也敬你?一杯,你?能忍受这不着调的臭小子,实属不易,辛苦了?!”
方刻手忙脚乱抓起茶碗,干巴巴道,“他?的确不着调。”
花一梦诧异挑眉,显然没料到方刻说话竟是这种风格。
花一棠脸黑了?,林随安忍笑。
方大夫的毒舌果然永远不会让人失望。
“好在,偶尔也有靠谱的时候。”方刻硬邦邦撂出下半句。
花一棠“啪”一声打开扇子嘚瑟起来,像朵给?点阳光就?灿烂的花儿。
花一梦含笑点头,四下望了?望,“还有一位靳若小郎君呢?”
“呃,他?去查案子——”林随安一句话没说完,靳若好似天降神兵风风火火跑了?进来,抓起茶盏和花一梦豪爽一碰,“三娘客气了?,花一棠少不经事,我比他?虚长两岁,照顾他?不过是小意思。”
说完,一饮而尽,抓起两个蒸饼叽里咕噜塞到了?嘴里。
花一棠的脸又黑了?。林随安憋笑憋得很辛苦。
“嗯咳!”花一棠捋了?捋袖子,起了?范儿,“吴氏兄弟的不在场证明?查的如?何??”
“吴正礼的不在场证明?是真的,案发当?夜他?的确在红香坊方十一娘家,”靳若囫囵道,“不过方十一娘家不是普通的妓馆,而是一个地下赌坊,当?夜,吴正礼和他?一帮狐朋狗友们赌了?整整一晚上,起码有五六个荷官可以作证。”
林随安眉头一皱:也就?是说吴正礼是个赌徒。
花一棠哼了?一声:“上了?赌场,不认爹娘,若吴正礼真是赌徒,他?的话一个字都不能信。”
林随安:“吴正清如?何??”
“能为吴正清证明?的都是府衙的书吏,我不好查。”靳若又塞了?一个蒸饼,“只能靠花参军了?。”
花一棠微微一笑,“凌司直已经去了?,咱们只要静候消息即可。”
林随安点了?点头,“木夏,替我备一份礼,我要去益都净门分坛。”
木夏:“是,林娘子。”
“靳若,咱们一起去。”
“行嘞,师父。”靳若端过一盘子蒸饼倒进了?怀里。
花一棠顿时急了?,“我也去。”
“你?不能去。”方刻薅住花一棠,“我要去连小霜的绣房瞧瞧,你?是司法参军,你?带我去。”
花一棠:“诶?”
“快走!”
“不是,等一下,诶诶诶,方大夫你?别拽我袖子啊,我今天这身可是花时犹记的料子,又贵又薄又脆,一不小心就?破了?!”
一行人风风火火走了?,花一梦举着空茶盏,有些怅然若失。
“伊塔,四郎长大了?。”
“嗯。”
“四郎有了?好多朋友啊。”
“嗯。”
“四郎看?起来很开心啊。”
“嗯。”
“唯有那个凌六郎不太对,目光闪烁,形色可疑,定是心中?有鬼!”
“……”
“还是大哥说的对,别看?凌氏一族长得浓眉大眼像个好人,其?实一肚子坏水,哎呀,我家四郎这般天真无邪,可千万莫要被?荥阳凌氏的坏人骗了?啊!”
“……”
伊塔心中?憋了?千百句吐槽,无奈唐语不过关,说不出来,只能将一腔郁闷搅进了?黏糊糊的茶汤:
浓眉大眼的凌六郎真的是个好人啊!
*
小剧场
凌芝颜:阿嚏阿嚏阿嚏!莫非是昨夜做噩梦的时候着凉了??
第172章
木夏为林随安准备了四大包上品百花茶和一套茶具做登门礼, 光茶叶就足足有二十斤,幸亏靳若临出门的时候多了个心眼,将青龙朱雀白虎玄武都带上了, 正好一个?人拎五斤,靳若还能一路买买买吃吃吃, 甚是逍遥自在。
青龙四人第一次跟林随安出门逛街, 东张西望的,看什?么都新鲜,方大夫说的不错,他?们只要跟在千净身边,状态就会一日?比一日?好,比起之前在诚县木讷的状态,越来?越像人了——啊呸, 不是说他?们长得越来?越像人,而是说表情、眼神多了几分人气和活力,渐渐地?,也就能分辨出每个人的个性了。
青龙是年纪最?小的, 最?近吃得不错,脸圆了,林随安怀疑是受了靳若的影响, 一路上,靳若买烤红薯、白糖糕、糖人……他都眼巴巴地瞅着, 靳若勉强分了他?半个?烤红薯。
朱雀是最?年长的,个?头最?高,最?稳重, 也不知道是不是林随安的错觉,总觉得他看人的眼神神似方刻。
白虎身形细长, 皮肤最?白,玄武最?矮,肌肉练得最?结实,两个?人关系很要好,总是一起行动,偶尔看到他?们凑在一起咿咿呀呀比划,也听不懂说什?么。
四人说话还?是不利落,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蹦的频率不同,青龙是两个?字,朱雀是三个?字,白虎和玄武最?逗,常常是一个?人说前几个?字,另一个?人说后几个?字,像一对儿捧哏逗哏。
净门益都分坛位于益都城东四区的老树坊卜算街,临着大东门,与大慈寺只隔着一条玉江。林随安一行从?衙城南门出发,绕过散花楼,过了南慈大桥,穿过整个?东一区,再过东慈大桥,走?了整整大半个?时辰方才看到了老树坊的坊门。
老树坊是益都出名散户区,所谓散户,指的就是家境贫寒没有根基的平民,大多没有本?地?氏族依仗依靠。坊内宅院窄小,独门独院的不多,常常一个?院子里住了好几家人,类似现代的大杂院。住在这儿的人,除了少量是外地?乔迁而来?的,大多都是本?地?做小买卖的,如小摊贩、走?货郎、菜贩子、手艺匠人等等,自然而然就成?了净门弟子的天然聚集地?。益都净门分坛设在此处,也算是天时地?利人和。
从?走?进坊门的那一刻起,林随安就感觉到了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转目四望,着眼之处只有平平无奇的路人,而且这些视线并无恶意,更无杀气,林随安的第?六感本?能无法锁定具体?的位置和人,只觉身在一张密密麻麻的大网之中,全身不自在。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显然也感觉到了,四人全身紧绷,面色沉凝,紧紧护在林随安两侧,青龙甚至走?出了同手同脚。
唯一轻松惬意的是靳若,嘴里叼着一根糖棍,大摇大摆,瞅着这边啧啧啧,看看那边呦呦呦,很是胸有成?竹,走?着走?着,突然向道边一个?卖毕罗的小哥打招呼,“兄弟,劳烦您跟甘坛主报一下,就说林娘子和靳若前来?拜访。”
毕罗小哥倒吸一口凉气,扔下毕罗摊位一溜烟跑了。
林随安侧目:“徒儿眼力不错啊。”
靳若:“基本?技能,小意思。”
朱雀四人紧绷的身体?放松了几分。
老树坊有三街两道,三街:卜算、鹊桥、天仙,两道:临西、临东,呈格子状交织,坊门直通天仙街,左转是临西道,往前走?一炷香,右转便是卜算街,靳若进坊门的时候让毕罗小哥报信,转到了临西道招呼了一个?磨刀匠人报信,待到了卜算街又找了个?卖香包的货郎,三个?小贩显然都是净门弟子,脚下功夫利落,跑起来?嗖嗖嗖的,可一个?都没回来?,也未见?到其他?净门弟子来?迎接,林随安一行就这般畅通无阻站在了益都分坛大门口。
这是老树坊里为数不多的两进院落,夯土的院墙,斑驳的木门,墙只有半人身高,能看到院内正堂屋顶漆黑的瓦片。
门前一个?人都没有。
林随安和靳若对视一眼,同时伸手推开门板走?了进去,前院看起来?是个?普通的民居,三间厢房,正厢两侧有耳门,隐隐听到后院有人声,声音时高时低,有男有女,听起来?挺激烈,似乎在争吵什?么,左侧耳门外挤着三个?人,同一姿势贴在耳门上偷听,仔细一瞧,竟然是之前来?报信的净门弟子。难怪一直没回音,感情都聚在这儿听墙角呢。
靳若大为不爽,“你们干嘛呢?”
三名弟子讪笑两声,指了指耳门里面,“坛主好像和四位长老吵起来?的,我们都是低阶弟子,不敢打扰。”
哎呦,有热闹听啊。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也凑过去,耳朵贴上了门板,但?很快发现这是多此一举,后院的几位都是大嗓门,以她的耳力,隔着门板也能听得一清二楚。
“坛主这是铁了心?要一意孤行,将益都净门送给扬都净门吗?”一个?男声。
“坛主此举太过冒进了,那个?所谓的少门主才十八岁,毛都没长齐,如何能掌控净门,定是扬都那些长老们背后操控,益都之前与扬都分家时,与那几个?老家伙闹得甚僵,难保他?们不会伺机报复。”另一个?男声。
“昨日?我见?了少门主,靳少门主仪表堂堂,眸光清正,甚有老门主当年的风范,我觉得他?可信。”甘红英的声音,“更何况靳少门主的师父是千净之主,大家莫非忘了净门的门规,千净所在,方为净门正宗。”
“我反倒觉得这个?千净之主最?不靠谱,江湖上传得沸沸扬扬,说林随安其人,刀法盖世,有以一敌百之能,诸位难道不觉得太夸张了吗?世上怎么可能有这样的人?”另一个?女声道,“更何苦,千净三十年不曾现世,净门也只有零星记载,林随安手中的千净是真是假尚无定论。”
“三长老所言甚是,千净之主的传闻太过邪乎,老朽以为,定是扬都净门操控了江湖上的消息,强行塑造出了一个?武艺超群千净之主,以便他?扬都净门收服各地?分坛。”最?后一个?是苍老男性的声音,“诸位长老莫要忘了,操控消息,渲染消息,乃是我们净门最?拿手的本?事。”
“果然还?是大长老看得远!”
“没错没错。”
靳若砸吧了一下牙花子,“原本?以为兵不血刃就能收回益都分坛,原来?他?们内部根本?没谈妥,瞧这架势,要内讧了。”
林随安心?中叹息:果然,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儿轮不到她。
甘红英沉默片刻,“我昨日?已经将净门堂口布局图和弟子名单全呈给了靳少门主,我们已没有退路了。”
院中的几人大惊。
“什?么?!”
“坛主,你糊涂啊!”
“这、这这可如何是好?!”
“叫上兄弟们,带上家伙,去抢回来?!”
林随安暗暗叹了口气,吱呀一声推开了耳门,眼前一亮,竟是一方宽敞平整的练武堂院,院亭里有五个?人,主位是甘红英,左侧是一名老者和一名妇人,右侧是两名男子,看体?型都像练家子。
五人齐刷刷看过来?,表情好像被人用石头狠狠砸了一下。
靳若嘿嘿一笑,“益都分坛的兄弟姊妹们,早啊。”
林随安摆出自认为最?和善的笑脸,“我们带了百花茶,一起喝两盏呗。”
*
唐国最?出名的两种?瓷为青瓷和白瓷,青瓷历史悠久,制作工艺成?熟,美感、质感和光泽度都已登峰造极,白瓷是近十几年发展起来?的,洁如白玉,色泽如雪,甚得士族大夫喜爱,常被引申为人之德行白璧无瑕,一尘无染。
花氏在白瓷制作方面颇有建树,最?著名的是明窑的白瓷,秉承了花氏“特立独行”的一贯风格,不走?寻常路,研发出别具一格的釉下彩。
比如眼前这套茶盏,用的就是“釉下碧”的技艺,茶盏通体?洁白通透,唯独在盏底烧了一抹翠绿,注入清澈的百花茶茶水,如一片春芽在清波中莹莹漾漾,不愧花氏“泽水一枝春”的美誉。
林随安不知道这套茶盏具体?的价格,但?瞧对面五人小心?翼翼的动作表情,猜测起码又是几十金起步。
益都分坛除了甘红英之外,还?有四位长老,大长老东门文,年过花甲,发须斑白,精神矍铄,应该是分坛资格最?老最?有话语权的;二长老沈湘,五十多岁的妇人,样貌平平,腰间还?系着围裙,像个?邻家的亲切大婶子;三长老高翰,年过弱冠,高个?儿长脸,手脚粗大;四长老白山,三十出头,肩宽腰厚,皮肤黝黑,背着两把黑刀。
东门文和沈湘还?算有礼貌,高翰和白山表情就不太友好了,自打林随安等人进门,眼神就一直恶狠狠的。
甘红英很尴尬。
四个?长老背后畅聊千净之主和净门少门主的坏话,不想被正主撞了个?正着,着实丢人,但?瞧林随安和靳若,似乎丝毫没有影响,还?乐呵呵四下张望,一副很有兴致的模样。
其实林随安也挺尴尬,幸好和花一棠混得久了,学了几分厚脸皮的精髓:只要我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至于靳若,似乎天生没长“尴尬”这根筋,青龙他?们就更别提了,目前还?有没有进化出“尴尬”的情绪细胞。
甘红英:“嗯咳,那个?——林娘子和少门主不是说三日?后拜访吗?怎么今日?就来?了?”
林随安抱拳:“昨日?得了甘坛主一份厚礼,今日?特来?回礼。”
靳若:“茶叶是回礼,茶具是昨日?连小霜消息的报酬。”
“少门主太客气了,都是一家人——”
甘红英话没说完,就被三长老高翰打断了,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说话口气贼冲,“我不信这个?小娘子是千净之主!”
甘红英大怒:“高翰你说什?么呢!”
“无妨,”林随安笑眯眯道,“高长老如有疑惑,尽可提出。”
高翰一指林随安腰间的千净,“这把刀真的是千净吗?”
林随安:“是。”
“我不信,除非你用此刀与我比试一场,你赢了,我就信。”
“不妥,”林随安摇头,“千净出鞘,必见?血光,我们第?一次来?做客,见?血不吉利。”
靳若愕然,心?道师父果然跟姓花的学坏了,满嘴编瞎话,来?益都的路上明明还?用千净劈柴给木夏烤羊肉呢。
林随安:你不懂,这是为师的逼格。
高翰冷笑一声,“你不敢?!”
林随安:“我虽然不能出手,但?我徒弟可以,靳若,要不你试试?”
靳若端起茶盏装模作样喝了一口,拍了拍腰间的二尺横刀,“我这刀名为若净,轻易也不出手,高兄若想与我比试,需得先赢了我的徒弟。”
林随安瞪眼:你徒弟是谁?
靳若向后努了努嘴。
高翰目光在青龙四人身上转了一圈,“这四个?就是你徒弟?好啊,一起上吧!”
“不妥不妥,都是净门子弟,怎可以众欺少。”靳若回头看了一眼,“青龙,你去吧。”
青龙抱拳:“青龙,可以。”
说着,纵身跃进了练武场,高翰紧随而上,二人都是赤手空拳,高翰拳头骨结硬大,显然练的是外家拳法,青龙自从?离了诚县,就再未与人争斗过,所以很少带刀出门。
林随安压低声音问靳若,“你何时收了青龙他?们做徒弟?”
“我诓他?们的,我好歹也是个?少门主,若谁来?挑战都亲自下场,岂不是很掉价?”靳若瞅了眼青龙,“你觉得青龙能赢吗?”
林随安挠着脑门没说话。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是龙神观费劲心?力炼制的四兽,巅峰时四人合力能与她大战四五十个?回合不落下风,但?是现在龙神果的药性几乎都被解药洗去了,脑袋还?不太灵光,最?近一个?月也没有任何实战案例做参考,实在不确定目前四人的战斗力被削弱到了何种?程度。
这个?高翰看起来?信心?满满,又身居益都分坛三长老之位,想必是有些本?事的。
“定是极为精彩激烈的一战。”林随安推测道。
说话间,高翰大喝一声,拉开架势呼一下冲向了青龙,拳头虎虎生风,气势很是骇人,反观青龙,似是被高翰镇住了,竟是不躲不避,高翰也不客气,斗大的拳头结结实实击在了青龙的腹部,咚一声。
林随安和靳若同时倒吸凉气,甘红英面色变了,其余三名长老眸光一亮,高翰露出了胜利的笑容,正要来?一招流星连环拳,却发现他?击出的拳头被一只手死死握住了。
是青龙。
高翰的拳的确击中了,但?青龙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单手握着高翰的拳头一帧一帧离开自己的肚子,高翰手臂狂抖,根本?拗不过,情急之下豁然挥出左拳,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的青龙嗖一下消失了,高翰骇然变色,下一瞬,只觉整个?人打横翻了过来?,好似风车在半空转了一圈,重重飞了出去,落地?的时候,一双眼珠子还?在画蚊香。
高翰输的不明不白,场下几人却是看得清楚。
青龙先是硬生生挨了一拳,以身体?封住了高翰的拳路,待高翰打出第?二拳的时候,速度自然就慢了,趁高翰中门大开之时,沉腰下马,贴地?荡出一记扫堂腿击中高翰小腿骨,顺势抓住高翰衣襟向上一甩,两相用力,将高翰高高抛了出去,一连串动作毫无任何武功路数和技术含量,全靠身体?耐打、速度够快,力量够大,姿势还?甚是不雅,和街边混混打群架一个?水平。
益都分坛众人:“……”
林随安扶额:“甚有徒儿无赖贴地?战的风骨。”
靳若黑线:“好的不学坏的学。”
青龙回来?了,向靳若一抱拳,“青龙,赢了。”
林随安和靳若齐齐竖起大拇指:“甚好!”
青龙还?是没啥表情,但?林随安觉得他?挺高兴。
高翰爬起身,大怒:“这算什?么,看不起谁呢?!”
“小高,退下!”四长老白山站起身,身后双刀嗡嗡作响,“输了就是输了!”
高翰一脸不服气,扶着脑袋回了座位。
白山跳下练武场,正色抱拳,“在下白山,擅双刀,不知靳少门主是亲自下场还?是让徒弟代劳?”
朱雀、白虎、玄武齐刷刷看向了靳若,眼神甚是期待。
靳若没叫任何一人,而是自己站起了身,“双风刀白山,出道十四年,斩恶匪,护百姓,被江湖人尊称为双刀侠,三年前,与狄山派八大高手在鹿河渡口大战三百回合,狄山派八人四死四重伤,自此一蹶不振,但?双风刀也自此绝迹于江湖。想不到,你竟是来?了我净门。”
林随安心?中“喔嚯”一声,想不到这位居然还?是个?江湖名人。
“我认的是甘坛主,不是你。”白山定声道,“若要让我服你,就拿出点真本?事。”
靳若看了林随安一眼,林随安轻轻颔首。
靳若提着若净走?下了练武场。
*
小剧场:
林随安:好徒儿,为师相信你!快快快,上瓜子!
第173章
林随安对靳若很有信心。
靳若是?她一手教出来的徒弟, 仅魔鬼力量训练就长达三个月,外加数次亲身示范教授十净集刀法精髓,配合实战训练, 教学成果斐然。
目前靳若对十净集的招式的运用已?十分纯熟,只有一个小问题, 不同招式之?间的转换不够连贯流畅, 偶有涩滞之感。
这不是?练习的事儿,需要大量的实战磨合。
当然,还有一招,靳若仍未勘破——十净集秘技:破定。
破定的基本原理林随安早就告诉了靳若,但前提条件是?,必须拥有和林随安同样逆天的动态视力、瞬间学习模仿能?力、力量和速度,这些对于正常人来说, 几乎是?不可能?达到的。
林随安觉得无?妨,以靳若现?在?的能?力,除非遇到云中月那般的一流高手,普通的江湖二三流货色, 皆可放手一战。
现?在?就看这白山的实力到底如何?
靳若貌似很重视此次对战,凝着脸色抽出若净横在?胸前,做了个扎实的起手式。白山眸光一沉, 双手抽出背后双刀,交错衡胸, 也摆了个起手式。
空气潮湿沉重,没有半丝风,一滴汗从靳若的额头滑落。
两个人同时动了, 仿若两只离弦之?箭射|向了对方,第一招用的都是?纯力量的劈砍招式。
白山双刀横砍, 靳若以刀釜断殇应战,叮叮两声,震开双刀,突刺向前,连环三招大劈,白山力量稍逊,左右双刀交替防守,倒退四大步,猝然大喝一声,身形一矮跪地?,以膝替足,滴溜溜一个旋身,双刀逆锋劈向了靳若的腿骨。
这一招正好撞上?了靳若的强项,靳若一跃而起躲过刀锋,也来了一招贴地?扫荡攻击,速度更快,角度更刁钻,眼看就要斩断白山的膝盖,岂料白山双脚倏然向后一弹,身体反向前冲,像一根笔直的□□向了靳若的面门,这一招的姿势和发力方式着实反人类,靳若大惊,迅速回刀防守,未曾想白山竟然中途变招,左刀逆缠,右手顺缠,叮一声绞住了若净。
靳若眸光一闪,左手抽出靴中的匕刺向白山双眼,白山若不变招,双眼定然被废,被迫松开千净,左刀顺势向上?一撩,嗤,两道?血光几乎同时飞出,靳若的脸颊破了道?口子,白山的眉心见了红。
下一瞬,白山双手双刀旋起刀花,仿若两个高速旋转的风扇轮扑向了靳若,刀风凛冽,割空破日,名副其实的双风刀,靳若足尖一点,速度骤然加快,足踏迅风振秋叶的步伐,手上?招式换成了待斩若牲畜的巧劲儿,整个人也变成了一团旋风,移形换位与白山缠斗。
三柄刀,两黑一白,激烈交击发出串串火花,叮叮叮叮响个不停。
台下观战众人目瞪口呆,这二人速度极快,几乎看不清动作,也无?法分辨谁更胜一筹,唯有林随安看得清楚,这二人几乎势均力敌。
靳若身法更快,力量更强,但对战经验不足,随机应变不够及时,几次险招都靠着超高敏捷度惊险避过。相比之?下,白山不愧是?老江湖,招式老道?,攻击防守有条不紊,看似占尽上?风,但估计连他?自己都没发现?,每和靳若对一次招,他?的速度便会降下一分,渐渐的,攻击招式越来越少,防守招式越来越多。
林随安十分欣慰:看来三个月的耐力训练没白费,靳若的续航能?力远超白山,如此高速鏖战之?下,白山撑不了多久,靳若只需稳住节奏,步步紧逼,待对方力竭松懈之?时,自然——
岂料就在?此时,靳若突然说话了,“益都净门大小堂口共有三百四十六处,弟子九百六十九人,堂主十二人,分驻益都城五十六坊,我没说错吧?”
白山刀风一滞:“什么?”
靳若反撩一刀,若净和双刀擦刃而过,发出刺耳刀鸣,“但在?一年前,益都净门堂口有五百二十六处,弟子近两千人,堂主二十三人,也就是?说,现?在?你们无?论是?堂口还是?人数都减少了近五成,我说的对吗?”
白山大怒,“你是?来羞辱我益都净门的吗?!”
一句话的时间,双刀狂绞,连攻七招,皆是?大开大合的杀招,靳若脚下飞速移形换位,将?迅风振秋叶的步伐运用到极致,整个人仿若一只灵巧的蜂鸟,在?凛冽的刀风中颠簸飞翔,而他?的嘴,则变成了蜜蜂,左边嗡嗡嗡,右边嗡嗡嗡,语速飞快绕着白山嗡嗡嗡。
“南五区、南四区原本是?净门堂口最密集之?处,锦江夜市之?前也是?净门的地?盘,可随着其他?门派渐渐扩张,净门的地?盘被一步步蚕食。”
“西市所在?城内区成了鸭行门和香词门的地?盘,锦江夜市和南市被五陵盟和登仙教瓜分,东市的三大堂口也成了黄九家的囊中之?物。”
“净门如今只能?退守玉江以北,北市和锦里夜市也是?岌岌可危,除了老树坊分坛,锦里堂口是?净门仅存的,最大的堂口。”
“登仙教和黄九家早就对这块地?盘虎视眈眈,半年来,已?有数次挑衅之?举,每次净门弟子皆有损伤,如此下去,锦里堂口被抢走不过是?迟早的事。”
“到时,净门就只剩东二区、东四区两坊地?盘,两坊都是?散户区,根本没有大型坊市和夜市支撑净门弟子的摊贩生计,甚至净门引以为傲的消息来源也会被斩断。”
“至此,益都净门名存实亡!”
白山面色青白,刀势越来越乱,“住口!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大放厥词,你——”
“我当然知?道?!”靳若扔了左手的匕首,双手握住刀柄逆翻而上?,当当当当劈了回去,每一击都响彻云霄,“益都城十五家门派,十四家背后都有世?家大族资助,有了钱,他?们就从净门挖人,功夫好的、有本事的、有人脉的,渐渐都离开了。”
白山:“那些都是?背叛净门的白眼狼,忘了入门之?时的誓言,将?忠义踩在?了脚下!”
靳若冷笑一声,骤然加大力量,逼着双刀倒退数步,反守为攻,语速随着攻击越来越快,“狗屁忠义!忠义能?值几个钱?净门的兄弟也是?人,是?人就要吃饭穿衣睡觉,是?人就有家人朋友,吃饭要钱,衣服要钱,养家要钱,对他?们来说,在?哪个门派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哪里能?赚到钱。净门赚不到钱,人就跑了,以前的扬都净门是?如此,东都净门亦是?如此,白长老哪里来的自信,以为益都净门会是?例外?”
白山想要反驳,却又无?话可说,憋得脸色又青又红。习武之?人,每招每式都是?心境的映射,他?的心乱了,刀势自然乱七八糟,适才还与靳若战个平手,此时只能?被压着打?,脸颊、脖颈、手臂皆被若净的刀风割开了口子,鲜红的血溅了出来,染红了白山的眼睛。
靳若的声音越来越沉,“甘坛主深谋远虑,目光长远,深知?这般下去益都净门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绞尽脑汁好容易寻了个让净门活下去的法子,结果你们这帮鼠目寸光的棒槌居然为了所谓的面子而内讧,真是?可笑可悲可恶又可怜!”
“你给我闭嘴!”白山怒发冲冠,趁着靳若一招竖劈,双刀变招呈剪刀状,以一种刁钻诡异的角度卡住若净,脖颈爆出青筋,压着三柄刀朝着靳若逼了过去,因为用力过猛,整个身体的姿势都变形了。
林随安愕然,白山这是?被气糊涂了,竟然使出这等昏招,这算什么,老汉|推车?
靳若眸光一闪,竟是?直接放开了若净的刀柄,双脚踏地?翻腾而起,瞬间到了白山身后,凌空旋出一脚踹在?了白山的屁|股上?,大喝一声“破定!”。
白山骤然失去平衡,整个人向前冲出,这一脚彻底将?他?踹懵了,飞出去的时候,双刀还下意识架着若净,巨大的惯性?导致他?的脖颈对着若净锋利的刀刃直直压了过去,眼看就要自己撞刀而亡,千钧一发之?际,有人在?背后一把拽住了他?的腰带。白山停住了,距离死亡只有半寸距离。
是?靳若救了他?。
白山嘴角溢出血丝,双刀脱手,三柄刀重重坠地?。
靳若松开白山的腰带,脚尖挑起若净握在?手中。
两个人背对背站着,都没有说话,整个院子也没有人说话,众人都被这一场战斗震惊了。
甘红英震惊的是?,靳若才来了益都两天,竟是?能?将?益都净门的情况了解的如此透彻,不愧是?老门主亲定的接班人,纵观全局的眼力和对信息的分析能?力堪称净门之?首。
而四位长老震惊的是?,刚刚靳若用的最后一招,是?“十净集”失传数年的秘技——破定。
东门文:“诸位可看清楚了?”
高翰:“貌似……只是?随意的一招。”
沈湘:“不对,此招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简单。”
白山捂着屁股,皱着眉头,一瘸一拐走了回来,表情一言难尽。
他?们没看明白,林随安却看明白了,几乎想起身鼓掌欢呼。
靳若这一招,是?货真价实的“破定”!
“破定”的底层核心逻辑就是?寻找敌人的破绽。
林随安寻找破绽的方式是?以超出常人的恐怖学习能?力拷贝对方的招式套路,此举有两层攻击力,第一层,对敌人造成极为恐怖的心理压力,第二层,通过模仿,计算出对方的攻击节奏,预判对方之?预判,一击必杀。
而靳若的方法则是?——信息差。
利用净门庞大的消息网搜集敌人的信息,在?此基础上?对信息整理、汇总、分析,找到敌人心理上?的弱点,打?斗对峙之?时,专挑弱点进行强势嘴炮心理攻击,待对方心乱如麻之?时,抓住空隙,一击必杀。
现?在?净门的信息网尚不完备,已?能?有如此效果,待以后净门全国?分坛皆归靳若领导,就如花一棠所说,只要净门有心,任何人在?净门面前都会变成透明人,到那个时候,靳若的“破定”也许会成为无?敌的存在?也说不定。
一言以蔽之?,靳若的“破定”虽然与她的“破定”大相径庭,但本质是?一样的……咳,无?耻。
“不愧是?我徒儿,”林随安竖起大拇指,“甚有为师的风骨!”
“是?师父教得好,”靳若挑眉看向益都分坛众人,“这回服了吗?”
甘红英凝下神色,“四位长老,现?在?可有定论?”
沈湘、高翰和白山对视一眼,齐齐将?目光投向了大长老东门文。
东门文沉默片刻,郑重抱拳道?:“靳少门主,老朽有句话想问你。”
靳若:“东门长老请讲。”
“你想将?净门引向什么样的路?”
靳若手腕一转,若净“铮”一声回鞘,露出一口大白牙,“让净门的兄弟们吃好的,喝好的,睡在?大屋子里,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过好日子!”
靳若的笑脸,说不上?帅气,说不上?漂亮,但永远都散发着热情真诚的力量。
益都净门众人眸光微震,齐齐抱拳。
“益都净门分坛上?下从此以后,唯靳门主马首为瞻。”
*
说实话,林随安挺喜欢和益都净门的人打?交道?,都是?直肠子,有什么不痛快当场掀桌子,不服就骂,骂不赢就打?,打?输了就服,没啥弯弯绕,挺合她的性?子。
热热闹闹打?完架,再坐下来谈,气氛轻松不少,真应了那句俗话“不打?不相识”。
东门文:“刚刚靳门主用的最后一招可是?十净集中的破定?”
靳若:“正是?。”
“之?前听闻净门只有林娘子悟出了破定,靳门主的破定也是?林娘子教的?”
“没错。”
高翰:“难道?所谓的破定,就是?乘对方不备,踹对方屁|股一脚?”
林随安和靳若同时噗一声笑了。
靳若:“自然不是?。”
林随安:“破定乃是?实战时的必杀之?技,随心而动,随意而发,至始至终都无?固定招式,每一次对战的破定都是?不同的,甚至,我和靳若的破定也是?不同的。”
靳若:“师父说,这叫无?招胜有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
众人恍然大悟,“果然玄妙。”
林随安心中暗笑:这些扯淡的忽悠也是?“破定”必不可少的一环,这一招传得越神乎其神,对敌人的心理震慑力就越大。
白山:“白某斗胆问一句,靳门主若是?林娘子对战,可有胜算?”
靳若脸皮不自然抽动一下,“十招之?内,必定落败。”
高翰:“那这位青龙兄弟呢?”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默契沉默良久。
青龙:“四人,合力。”
朱雀:“最多打?,五十招。
白虎:“被狠揍。”
玄武:“差点死了。”
高翰倒吸凉气。
白山眸光一亮,“不知?白山能?否有这个荣幸,与林娘子切磋一次?”
林随安冷汗都下来了,连连摆手,“下次有机会再约。”
瞧这位白长老跃跃欲试的模样,八成是?个战斗狂人,这若是?应了,以后的切磋定是?没完没了。
白山的表情有些失望,甘红英忙打?圆场道?,“靳门主昨日让我打?听了连小霜一案,今日又登门,可是?有什么还需要我们调查的?”
林随安松了口气,可算能?说正事了,折腾了大半天,时间全耗在?打?架了,“实不相瞒,此来有两件事,一是?想问问五年前关于桃花杀人魔——”
“坛主大事不好了!”之?前买毕罗的净门弟子冲了进来,“咱们的锦里堂口被登仙教挑了!”
众人骇然变色,靳若下巴掉了。
林随安额角跳出一条青筋:到底有完没完了啊喂!
*
锦里堂口说是?堂口,其实是?一条长街,每日入夜北市关市之?后,锦里夜市便是?益都西北城区最热闹的所在?,自然也是?各大门派必争之?地?。位置在?西二区的南朝坊,西临北市,北靠大玄门,距离分坛说近不近,说远不远,但靠两条腿走过去肯定是?来不及了。
林随安本以为最起码能?骑马或者马车代步,不曾想益都分坛的穷酸远超她的想象,代步工具竟只有——驴。
就这几头瘦驴,还只有长老以上?才有份儿,低阶弟子只能?跟在?驴屁股后面跑。
于是?乎,名震三大都城的千净之?主就只能?骑着一只长耳朵的小黑驴,一路狂奔穿过四区八坊,屁股冒烟赶到了锦里堂口。
定眼看去,但见前方人头攒动,人声喧哗,百姓们被拦在?了锦里长街之?外,议论纷纷,长街两侧竖着高高的夜市标配灯杆,挂着五颜六色的旗幡。
街口有两派人马对峙,靠着内街的一派,都是?寻常百姓装扮,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高矮不一,胖瘦参杂,有的系着围裙,有的脸上?沾着面粉,武器五花八门,菜刀、汤勺、磨刀石、剪刀、榔头、锤子、铁锹、扁担,甚至还有笼屉、锅盖、冒着热气的茶釜,开了封的酒坛子,叫花子的要饭棍。
另一派明显正规多了,服装统一都是?黄黑相间的长衫,头束高髻,白银簪,佩着长剑,皆是?年轻力壮的男子,位置站得错落有致,像是?有什么特别的讲究,压阵的是?一辆黑木马车,拉车的马匹毛发漆黑发亮,黑珍珠一般。
突然,就听车内发出一声厉喝,“冲!”
长衫剑士杀声震天,剑光化作层层叠叠的苍白剑浪涌向了锦里长街。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说时迟那时快,林随安手掌一拍驴头,身形拔地?而起,先?飞身越过重重围观百姓,双脚踩着灯杆交替借力,左手拽住旗幡嗖一下荡进锦里长街,右手手腕一抖,千净出鞘,墨绿刀光撕裂阴郁的天空,仿若惊雷闪电劈向了那些长衫剑士,弹指间,八名剑士口喷鲜血打?横飞出。
林随安衣袂飞扬从天而降,足尖沾地?的瞬间,身体骤然前冲,使出迅风振秋叶的风骚走位,亮出群体攻击大招,左手剑鞘抡砸敲,右手千净劈荡刺,偶尔插空翻两个漂亮的刀花,人刀鞘三合一,海啸过境一般荡飞三十多个剑士,余下的剑士骇然变色,尖叫着避退逃命,不消片刻,就在?锦里长街前荡出了一片空地?。
林随安笔直地?站在?街口,双腕一转,甩掉了刀刃和刀鞘上?的血,她脚下是?斑驳的血浆,打?落的后槽牙和断裂的长剑,风吹落了她额头发丝上?的几滴血,是?敌人的血。
整条街死般寂静,净门堂口的弟子、甘红英一众、围观的百姓全吓傻了,直面林随安杀意长衫剑士们吓破了胆,有的甚至尿了裤子,瑟瑟退到马车前,一个剑士尖叫着喊了出来,“你你你你是?什么东西?!是?人还还还还还是?鬼?!”
林随安呲牙笑了,“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哪来的鬼?!”
“你你你你到底是?谁?!”
“千净之?主,林随安。”
回答这句话的不是?林随安,而是?马车里的一个声音,虚弱得像即将?枯死的杂草,却让林随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林随安想起来了,她听过这个声音,在?郝六死后的金手指记忆里,是?那个叫“七爷”的人。
喔嚯,想不到今天还有意外收获。
林随安冷笑一声,倏然双手握住刀柄一跃而起,朝着马车锵然劈下,四周的剑士尖叫逃散,凛凛刀光仿若一道?水波掠过马车,咔一声,车厢齐齐裂成两半,摔在?了地?上?。
马车里坐着两个人,皆是?毫发无?损,一个人带着大大的黑色幂篱,几乎遮住了全身。
另一个人身着锦衣,头戴玉簪,容貌清绝,脖颈支棱着,像只自恋的白鹤,只是?此时形象不雅,面色青白,全身狂抖,指着林随安尖叫,“林随安,你这个恶毒的妇人,为何又坏我好事?!”
林随安扛着千净笑出了声,“苏意蕴,许久未见,你居然还没死啊。”
*
小剧场
靳若:瞧见了吗,这就是?千净之?主。我师父!厉害吧!
益都分坛众人:卧草草草草草草!
第174章
苏意蕴好似被踩着尾巴的耗子, 噌一下跳起身破口大骂,“林随安,你个?不知廉耻的毒妇, 竟然追我追到了益都!可惜益都是我随州苏氏的地盘,今日你落到了?我手上, 前仇旧恨我定要与你一笔一笔算个?清楚!”
林随安眨了眨眼, 觉得甚是神奇。
苏意蕴竟然以为她不远万里来追杀他?多大脸啊?
话说苏意蕴当初因为一首靡靡之音被圣人削去?功名,拖下应天楼的时候,瞧着已心存死志,本以为就算不跳楼上吊,也会?一蹶不振自此相忘于江湖,不曾想今日一见,不仅红光满面, 骂起人来还中气十足,貌似小日子过得还不赖。
真是打不死的小?强,生命力太顽强了?。
“都给?我上,将这个?毒妇给?我绑了?!”苏意蕴指着林随安尖叫道, “生擒此女者,重赏!”
登仙教仅剩的七八个?剑士好像看傻子一样瞅着苏意蕴:你他?娘的疯了?吗?没瞧见上去?的弟兄们都被揍成?了?猪头吗?
林随安回头问街上的净门弟子,“谁有蒸饼?”
众人还未从刚刚战斗的震撼中回过神来, 都愣愣的,举着笼屉当武器的小?哥掏出个?生面团, “这个?行吗?”
林随安抓过面团在?手里颠了?颠,“正好。”
苏意蕴喊得更欢了?,“为何还不动手?!难道一个?小?娘子就将你们吓破胆——”
“噗叽”!苏意蕴被飞来的面团塞住了?嘴, 骂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噎了?回去?,两眼翻白, 咚一声倒在?了?地上,双手抠着面团呜呜呜乱叫。
林随安几乎与面团同时到了?,厉风掀起七爷黑色的幂篱,露出光洁的喉结,突然,林随安只觉背后?杀意逼近,有人偷袭!
林随安头都没回,右手千净挽了?个?刀花向后?随意一甩,咔咔咔搅碎了?一段九节鞭,左手向前一捞,眼看就要?揪住七爷幂篱的黑纱,岂料就在?此时,四道剑光同时从前后?左右刺了?过来,林随安只能收手撤步,千净环身一荡逼退了?剑光,可就在?这一退一荡之间,七爷已经?被人护着退到了?丈外?。
“想不到名震江湖的千净之主竟是个?瘦弱的小?娘子,真是大大出乎我的意料。”
一名年近三旬的男子站在?高高的灯杆上,尖下巴,高额头,穿着登仙教的长衫,手持三尺长剑,金黄色的剑穗随风飘荡,颇有气势。
登仙教残军顿时大喜,纷纷施礼,高呼“恭迎教主。”
灯杆下是四名登仙教的剑士,正是刚刚攻击林随安的四道剑光,与普通登仙教剑士相?比,头顶多了?一条黄色抹额,想必级别更高,他?们身后?,又有五十多名支援的登仙教剑士涌进了?长街。
看热闹的百姓一看情况不妙,撒丫子全跑了?,恰好让出了?通路,靳若率净门一众也冲了?进来,齐刷刷站在?了?林随安的身后?。
两派再次呈对峙之势,人数相?当,气势相?当,这一次,谁都不敢轻举妄动。
“灯上那人是登仙教教主西门阳,二十八岁,擅剑,所用剑法名为缠丝,很难缠。”沈湘在?林随安耳边飞快说了?一句。
林随安瞟了?眼灯杆上的教主,长得太丑,炮灰,不值得关?注,又直直瞪向了?七爷。
七爷站在?登仙教教众身后?,单手扶着幂篱,袍袖飘飘滑落手肘,露出苍白纤细的手臂,布满了?狰狞可怖的伤痕,都是旧伤。他?的呼吸急促,身形有些摇晃,似乎很不习惯如此剧烈的运动。
扶着七爷的是个?少年,小?厮打扮,手里抓着半截九节鞭,脸上涂得又厚又白,还有两个?突兀的红二团,嘴角的血和脸上的粉糊成?了?一团,林随安记得他?,是之前在?郝六家为她?引路的小?厮,叫满启。
甚好,林随安心道,果然是她?在?金手指记忆中见到的人。
“你就是七爷吧?”林随安问。
七爷扶着幂篱的手明显颤了?一下,又缓缓放下,缩回幂篱,“千净之主认识我?”
“不认识。但是见过。”林随安道。
“哦?为何在?下毫无印象?”
“若我说是死去?的郝六托梦给?我,你信吗?”
“郝六竟然如此挂念在?下,在?下真是受宠若惊。”
林随安挑眉,“你认识三爷吗?”
七爷的幂篱微微晃动了?一下,似乎轻轻歪了?一下头,沉默片刻,“真是一个?令人惊讶的问题。”
这句话有种扑面而来的熟悉感,林随安第一个?想到的就是云中月,但很快就推翻了?,若是云中月,早撂挑子跑了?,不会?留在?这儿?和她?逼叨叨。
他?是谁?
林随安飞速将储存在?脑中的声音过滤了?一遍,还是毫无印象。
莫非此人特?意改变了?声音?
事到如今,不如诈他?一诈。
“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林随安幽幽叹了?口气,“我一直很想念他?。”
七爷又一次沉默了?,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
净门一众听得一头雾水。
甘红英:“靳门主,林娘子口中的人是谁?”
靳若:“……”
他?哪知道?!他?只知道这句话若是让姓花的听见,定然又是一番撒泼打滚腥风血雨。
良久,七爷的幂篱里发出了?低低的笑声,“林随安,你果然是个?奇怪的人。”
林随安:完了?,什么线索都没诈出来。
苏意蕴从地上爬了?起来,撕扯出嘴里的面团,尖着嗓子叫道:“西门阳,我苏氏花了?那么多钱养你们登仙教,不是让你们在?这儿?看热闹的!都给?我上!擒住林随安,灭了?净门,这个?月登仙教的赏金翻倍!”
“苏十郎这次可千万别忘了?你说的话!”
西门阳纵身跃下灯杆,剑花化作?一道寒光刺向了?林随安,守在?灯下的四名教徒也同时杀了?过来。
“净门弟子,随我御敌!”靳若大喝,“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替师父掠阵!”
青龙四人抄着扁担、炒勺、菜刀和铁锹冲出去?的时候,林随安想的是,四人的新名字果然够气势,这么LOW的武器都杀出了?绝世名器的风采。
甘红英武功平平,提着一柄剁肉刀四处偷袭,大长老东门文和二长老沈湘根本不会?武功,干脆就是胡打一起,高翰和白山是最大的战力,跟着靳若一起冲锋陷阵,净门弟子深受鼓舞,面粉、剪刀、香料、茶罗子、钳子、馎饦片汤……各种五花八门的武器一股脑招呼了?上去?,竟然在?气势上碾压了?登仙教。
林随安侧身避过西门阳一招毫无新意的平刺,眼角余光瞄了?眼场外?,七爷和满启果然已经?趁机逃了?,心头甚是不爽,反手抡出千净,本以为这一击定能将西门阳拍飞,不想对方突然后?撤一步,腰身一转,手腕一松,剑花一收,随即向前一探一环,绕着千净缠了?一圈,竟是将千净的劲力卸去?了?九成?,剑尖顺势向上一挑,擦着林随安的鼻尖险险划了?过去?。
林随安心头一跳,又轰出一招割喉血十丈,西门阳足尖哒哒哒点地,身形飞旋,手腕飞速抖动,长剑以一种扭曲的姿势绕着千净缠绕一圈,仿佛一条蛇,千净澎湃的刀势又消去?了?七成?。
喔嚯,有点意思啊!
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连发三招刀断殇,果然,也被一一化解。
“林娘子小?心,缠丝剑最擅缠斗,能以柔克刚,力气越大,越是吃亏。”白山大喝,“江湖上有不少力量型的刀客都在?败在?了?他?手上!”
白山这战斗狂人还算有点用,林随安心道,想必之前甘红英送来的各门派武功套路分析也是他?的手笔。
西门阳咧开嘴丫子笑了?,“听闻千净之主力大无穷,有以一敌百之力,可惜遇到了?我西门阳,我这缠丝剑正是你的克星!”
林随安挑眉,“是吗?”
说话间,沉肩附肘,以腰为轴,跨走后?弧,手臂带动千净向后?一收,随即刀锋顺着西门阳的剑势向前一递一绕,逆时针方向绕划了?个?圆圈,将西门阳的剑力泄去?了?。
这一串动作?行云流水,松沉自然,劲力顺达,竟与西门阳的缠丝剑有九分相?似,甚至更为潇洒飘逸。
西门阳骇然变色,“你你你你你——怎么——”
一句话没说完,林随安后?面的招式有如滔滔江水连绵而至,插步点刀、盖步撩刃、碾步绞刀、摆步云刀,身形极快又极稳,刚柔并济,虚实不定,令人眼花缭乱。
西门阳彻底懵了?,林随安用的很像缠丝剑的招式,但似乎又比缠丝剑更为高明精妙,自己攻出的每一招都像刺在?了?棉花上,而林随安挡回来的每一招都重若千斤,不过五六个?回合,虎口崩裂飙血,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
“你、你你怎么会?缠丝剑?!”西门阳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才吼出了?这句话。
林随安笑了?,“什么缠丝剑,我这是西瓜刀。”
“什么?!”
林随安侧身绞刀,千净“铮”一声死死卡住西门阳的剑柄,环臂一抡,将西门阳连人带剑甩到左边,顺势摆了?个?太极的野马分鬃,“一个?大西瓜啊,一切切两半,”反向一荡,西门阳呼一下又飞到了?另一边,“你一半,”再抡,西门阳踉跄奔出数步,发髻散乱,满头大汗,“我一半,”骤然抽刀穿刺而出,西门阳手腕迸出一朵鲜红的血花,手筋尽断,长剑脱手坠地,当一声,也断了?。
西门阳扑通跪地,拼命捏着手腕止血,满头大汗,双唇青白。
林随安慢条斯理挽了?个?刀花,摆了?个?白鹤亮翅的造型,“西瓜分好了?——破定。”
靳若大喜,踹飞一个?登仙教教徒,提声厉喝,“登仙教教主已败,尔等还不速速放下武器?!”
对战中登仙教教徒们骇然停手,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苏意蕴从马车残骸后?探出头:“为什么停手!上啊,再上啊!”
“都退下!”西门阳咬着牙喝道,“我们输了?!”
苏意蕴怒发冲冠,“西门阳你竟敢违逆我的命令,就不怕我断了?你们的钱银吗?!”
“有钱也要?有命花啊,”西门阳颤抖着站起身,冷笑道,“更别说你们随州苏氏还欠我们一季的赏金呢!”
此言一出,别说净门上下,连林随安都惊了?。
哇哦,随州苏氏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打肿脸充胖子啊。
苏意蕴恶狠狠瞪了?一眼西门阳,看向登仙教门徒,“西门阳已经?不配做登仙教的教主,今日谁能生擒林随安,拿下锦里长街,谁就是登仙教的新教主!”
登仙教教徒互相?对视一眼,神色皆有些动摇。
苏意蕴:“失去?了?苏氏的资助,你们就是下一个?净门!难道你们也要?像落水狗一般,日日摇尾乞怜吃别人的残羹剩饭吗?!”
教徒们脸上纷纷划过狠厉之色,再次提起了?手里的长剑。
林随安嗤笑一声,踱步走到长街中央,手臂一震,千净锵然长鸣,似漫天星辰震芒高歌。
“来啊!”
身后?净门兄弟喝声响遏行云:“战啊!”
登仙教教众面露惧色,不由自主后?退。
就在?此时,长街外?传来一声大喝:
“全都住手!”
一队不良人冲进长街,强行分开了?登仙教和净门两派,又有一队腰佩横刀的衙吏小?跑上前,齐刷刷向两边一分,让出一个?人来,身着绿色官袍,腰横黑石带,头戴幞头,衣袂带风走到街道中央,站在?了?林随安身边,俊丽的眉眼仿若一道光,将四周都照亮了?。
苏意蕴脚下一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花、花花四郎?!”
花一棠眸光如冰,冷冷扫过苏意蕴的脸,“吾乃益都府司法参军花一棠,适才接到报案,说有江湖匪类当街斗殴,重伤百姓,危害治安,现将涉案人员全部擒拿,带回府衙严审法办!”
说着,抬手一挥,不良人和衙吏同时抽出武器,齐刷刷将登仙教一众围成?了?铁桶。
*
小?剧场
花一棠:啊呀,可算轮到花某炸街了?。
第175章
不良这一围, 登仙教从上到下都懵圈了。
明明是登仙教和净门两个门派抢地盘,为何只围他们登仙教?一个,净门那边竟是完全不管不顾吗?
苏意蕴指着花一棠:“我明明、明明记得你被吏部发配去了青州, 做了个从九品下不入流的县尉,怎么才短短数月时间, 竟成了益都的司法参军?!”
花一棠连个眼?神都没给苏意蕴, 冷冷瞪着西?门阳,“你就是登仙教的教主西门阳?”
西?门阳强忍着剧痛上前,“这位花参军怕是新来的不懂规矩吧?所谓江湖事?江湖了,我们登仙教?与净门之间的事?儿,官府向来不插手。”
花一棠挑眉,“哦?你说?的净门在?哪?为何本官完全没看到?”
这到底是个什么鸟官,竟然睁眼?说?瞎话?!
西?门阳:“净门不就在?你身——后?”
后半句话西?门阳说?不出来了, 他竟然看见、看见——刚刚还和他们打得乌烟瘴气的净门一众,瞬间变了脸,跪地嚎哭起来。
“哎呦呦,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啊, 我天没亮起床辛辛苦苦蒸的包子,全被土匪给掀了啊!”抱着笼屉的小哥哭得满脸是泪,西?门阳没记错的话, 刚刚此人还用笼屉盖着一个登仙教?教?徒狂殴。
拿着铁勺的胡人大叔哭出了胡琴的婉转悠扬,“我不远万里来唐国卖胡饼啊~只是想糊口养家啊~这是出门没看黄历啊~好好的面?粉啊~就这么被打翻了啊~这可是我好几日的胡饼啊~~~”
被面?粉糊了眼?, 脸上挂着铁勺印的登仙教?教?徒:“……”
提着茶釜少年茶博士哭出一串串鼻涕泡,“我的茶啊,熬了一个多时辰呢, 他们冲过来不由分说?就给掀了,呜呜呜呜, 那可是好茶啊,我半个月的俸禄呢,呜呜呜——”
被开水烫出满头水泡的登仙教?弟子:“……”
最绝的还得是分坛四位长老,刚才揍人揍的最欢的甘红英、高翰和白山猫腰躲进了人群,隐藏功夫一流,毫无存在?感,摇身一变成了路人甲。青龙朱雀白虎玄武有样学样,也猫了起来。
大长老东门文倒在?地上,一条腿硬邦邦支棱着,满头白发?好似蒲公英飘散,老泪纵横,“我不过是出门遛弯,怎么就遇上土匪了啊,我这条腿啊,算是废了啊——”
二长老沈湘拽着围裙抹泪,“我们都是本本分分的小百姓,上有老下有小,就靠这小生意养家糊口,这帮人天天来这儿闹,非要收钱,我们不给钱就不让我们在?这儿摆夜市,我们都是小买卖,从早忙到晚才赚几个钱,若是全给了他们,就要饿死了啊!”
大长老:“呜呜呜,天杀的土匪啊,欺负老人家不得好死!”
二长老:“嘤嘤嘤,这是逼我们去死啊,嘤嘤嘤。”
靳若暗暗竖起大拇指:益都净门果然有绝活!
林随安看得目瞪口呆:喂喂喂,戏过了吧?
岂料净门弟子这么一哭,竟好似打开了什么开关,原本躲在?各个角落里的那些真?正的围观百姓都试探着走了出来,越聚越多,渐渐地,几乎站满了整条长街。
“没错,这帮江湖打手就是为了抢地盘收钱!”
“不给钱,就砸摊子!”
“我记得他们这身衣服,什么仙人教?的,蛮不讲理,锦江夜市就是被他们抢了,一个摊位一晚上收五十文,只有那些大店才付的起,我们都是小买卖,付不起,就被赶出来了!”
“锦里夜市是我们最后活命的地方了,他们还要抢!不要脸!”
“小生意人也要活命啊!”
“小生意人就不是人了吗?!”
林随安诧异,靳若低声道:“自从登仙教?和五陵盟抢了锦江夜市,摊位费水涨船高,小摊小贩根本付不起。唯有净门庇护下的锦里夜市尚能让他们谋生。”
林随安好奇:“净门收多少?”
“老门主?定下门规,在?净门地盘上做生意小摊贩,只要在?净门需要时帮净门打探消息,就可受净门庇佑,无需交摊位费。”
换句话说?,这些百姓虽然不是净门的人,但?却是净门的坚定拥趸者。
林随安顿对?故去老门主?刮目相看,能制定出这种“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门规的人,定是个不世?出的奇人。
沈湘嗷一嗓子起了个高八度,“我们小老百姓苦啊,请花参军为我们做主?!”
长街百姓齐刷刷跪地,“请花参军为我们做主?!”
花一棠神色凛然,声震长街,“本官身为益都司法参军,就是百姓的父母官,自然要为你们做主?!我答应你们,定会将益都城作恶扰民的江湖匪类一一剿灭,还益都一片朗朗乾坤!”
众人大喜过望,齐齐叩首高呼“多谢花参军!”
只有一个人例外。
苏意蕴站得笔直,面?色铁青,不跪也不拜,冷笑数声,“好一个道貌岸然的花家四郎!既然你说?要将所有扰民的江湖匪类剿灭,那第一个该剿的,就是这个林随安!”
登仙教?众人:说?得好,她才是最凶狠的土匪头子!
花一棠冷眼?瞥过来,“本官事?先得知登仙教?要在?锦里闹事?,特?派林娘子前来救人,若非林娘子来得及时,只怕现在?锦里已经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了!”
登仙教?众人:现在?也是血流成河啊!我们的血就不是血了吗?
苏意蕴指着花一棠手指狂抖,“你你你你卑鄙无耻!一派胡言!道貌岸然!偏心眼?子!”
花一棠靠近一步,似笑非笑,放低声音,“苏十郎错了,花某身为司法参军,最是公平公正。”
苏意蕴警惕后退半步,“花一棠,你要作甚?”
花一棠白了苏意蕴一眼?,再次看向登仙教?一众,“好在?今日无人伤亡,尚未铸成大错。”
登仙教?众人:你哪只眼?睛看到无人受伤了?我们都被打成猪头了!
“鉴于此,本官今日就给你们一个改邪归正的机会。”花一棠提声道,“不知诸位可有异议?”
不良人压着铁尺逼近,齐声喝问:“谁有异议?说?!”
登仙教?众人满头黑线:事?到如今,他们还敢有异议吗?
西?门阳咬牙:“花参军到底想怎样,不妨直说?了吧!”
“甚好。”花一棠提声,“花二木何在??!”
“来了来了来了!”花二木挤进人群,一溜小跑到了花一棠面?前抱拳道,“益都花氏家主?花二木见过四爷爷。”
花一棠:“登仙教?一众虽曾误入歧途,但?我见他们尚有改过自新之意,你可愿帮他们一把?”
花二木摸着小胡子嘿嘿一乐,“我花氏造纸坊、蜀纸坊、茶肆、酒坊都缺干活的伙计,若是这些兄弟们不嫌弃,以后就来咱们花氏做工如何?”
此言一出,登仙教?一众全怔住了。
益都花氏虽然只是外宗,远不如扬都花氏富豪,但?入驻益都不过短短三年,就能跻身益都十大世?家之列,其中最重要的一点,便是赚钱能力惊人。
益都花氏的铺子都是响当当的日进斗金,能在?花氏做伙计,那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金饭碗。听说?仅仅一个茶肆的茶博士,一个月就能拿一贯钱,这可比在?登仙教?喊打喊杀赚的多多了。
原本他们都是江湖浮萍,无根无家,如今挨了一顿揍,竟然就能傍上花氏的大腿,这顿揍挨得值啊!
看到登仙教?一众的表情,林随安就知道花一棠的计策成了。
益都江湖门派混战,背后又都有门阀世?家大族支持,如果只靠官府强势镇压,寡不敌众,定会处处受制,四面?树敌,最有效的方法自然是“分而划之,逐一攻破”。
且江湖门派人数众多,若是都抓起来,估计益都府衙牢房也装不下,万一逼得太紧,搞出来哗变可就不妙了。
花一棠贼就贼在?这儿了,虽然处处紧逼,但?在?最后关头留了一条生路,而且这生路瞧着还挺赚钱,诱|惑太大了。
靳若啧了一声,“打个巴掌,给个甜枣,老掉牙的招。”
林随安:“招不在?老,有用就行。”
花一棠笑吟吟看着西?门阳,“阁下以为如何?”
西?门阳攥着手腕,看了眼?林随安,林随安呲牙一笑,西?门阳心中绝望:他这手八成是废了,入花氏求生或许是他唯一的路——何况,若不去花氏,就要被送去吃牢饭了。
这个花参军模样长得标致,实则心肠狠辣,看似让他们自己选择,实际上,根本没得选。
“诸位兄弟——”西?门阳闭了闭眼?,“今日登仙教?气数已尽,就此散了吧!”又朝花二木一抱拳,“以后,就仰仗花家主?了。”
花二木正色回?礼。
这一番骚操作,围观百姓都看傻了。
如日中天的登仙教?这就没了?也太干净利落了吧?难道就不抢救一下吗?
不过后面?的事?儿,显然就不是普通百姓该操心的了,不良人解除对?登仙教?的围堵,驱散百姓纷纷离开。
苏意蕴没走,他咬牙切齿瞪着西?门阳,嗤笑出声,“真?是太好笑了!去了花氏又如何?还不是仰人鼻息,日日求那嗟来之食?!你们不过是换了个地方当狗,与现在?有何不同??!”
“苏十郎此言差矣,”花一棠晃悠到苏意蕴面?前,高高挑起眉梢,今日他穿了官服,举止言语务必庄重威严,所以扇子一直收在?袖子里,可把他憋坏了,此时百姓散去,总算等?到机会掏出扇子,啪一声展开,“花氏是商人,一诺千金,绝不会做出拖欠他人赏金月俸这等?无耻之事?,和某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腌臜世?家是大大不同?啊!”
说?着,朝着苏意蕴的脸好一顿扇风,苏意蕴恨得眼?眶通红,牙关咬出血来,朝地上啐了一口,走了。
花一棠悠哉悠哉瞄着苏意蕴的背影,眯了眯眼?。
此人,似乎变了,变得更有野心了。
甘红英感觉自己好像在?做梦,早上净门在?益都的处境还岌岌可危,才过了几个时辰,竟是咸鱼翻身彻底逆转,不仅守住了锦里堂口,还顺手灭了登仙教?。
看其他四位长老的表情,也是有些恍惚。
“甘坛主?有礼了。”花二木递过来一根卷轴,“这是四爷爷让我交给益都净门的。”
卷轴里是一份益都净门与益都花氏合作经营百花茶的契约书,对?百花茶货品来源和进货方式(花氏负责)、前期投资(花氏负责)、分销渠道(净门负责)、利润分配(五五分成)、风险承担(花氏七净门三)等?各条款皆有详细规定和说?明,怎么看,都是净门占了大便宜。
甘红英和四位长老对?视一眼?,皆是有些不可置信。
他们之前也有担心,仅凭千净之主?的关系拿到百花茶的销售权,若是哪日林娘子和花四郎分道扬镳,花氏撤回?销售权,净门就彻底完了。
不曾想,花四郎竟是打算与他们签订正式的合作契约,完全打消了这一层顾虑。
“四爷爷说?了,花氏与净门乃是平等?合作,互惠互利,不存在?任何从属关系,请甘坛主?放心。”花二木笑道,“四爷爷还说?了,他一个纨绔,没什么大本事?,唯独看人特?别准,甘坛主?眸正神聚,是个做大事?的人,益都花氏还要多仰仗甘坛主?照拂,比如登仙教?的教?徒们,以后还要请净门与花氏协同?管理看顾,”花二木又压低几分声音,“毕竟只有江湖人最了解江湖人。”
甘红英心中甚是感叹:想不到这花家四郎的思虑竟然如此周全,面?面?俱到,成熟地完全不像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可是——
甘红英目光转向林随安身边的花一棠,又觉得,他的确只是一个十七岁的少年。
花一棠臭着脸,摇着扇子,两个腮帮子像河豚一样气鼓鼓的。
“打群架怎么不叫我?”
林随安无奈:“我也不想啊,完全是形势所迫……”
“我混号都想好了呢!”花一棠甩开扇子,摆了个英武豪杰的造型,“吾乃扬都狂人花四郎,见过三山五岳游过五湖四海,勘破六道轮回?四界八荒,来如风,去如电,五行八卦无一不通无一不晓——”
“嗯咳!”林随安忙打断,“你不是和方大夫去案发?现场了吗,有何发?现?”
花一棠噎了噎,拢着扇子凑过来,压低声音,“方大夫发?现连小霜的绣品有问题。”
*
小剧场
埋在?卷宗山里凌芝颜抬起头,揉了揉眼?睛,看了看天色,纳闷:都这个时辰了,四郎和林娘子怎么还没来府衙?
第176章
夏长史辰时三刻来府衙点卯的时候, 池太守瞅着他的眼?神甚是?不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先找了一堆有的没的训了他一个时辰,然后塞过?来一张请柬, 叮嘱务必要亲手交给花参军后, 突然单方面宣布自己今日休沐,一溜烟回了后衙。
夏长史一头雾水,忙寻了个衙吏打问,这才明白了来龙去脉。
原来昨夜池太守被花家四郎抓起来审案,半晚上都没睡,这是?憋了一肚子的起床气,全撒在他身上了。
再一瞧池太守塞给他的请柬, 夏长史一个头两个大,竟是?随州苏氏家主苏永丰邀请花家四郎去苏氏祖宅赴宴的帖子。
益都城连狗都知道,随州苏氏和扬都花氏不对付,尤其是?那位林娘子, 听说曾与随州苏氏一个外宗子弟订过?婚,后来也不知怎的退了婚,又不知怎的和花家四郎搞|在了一起——这其中的爱恨情仇十有八九是?说不清楚的——这杀千刀的帖子怎的就送到了池太守手上, 怎的他又变成了冤大头,唉, 早知道,昨日就应该宿在府衙,陪同?顶头上司一起加班的。
夏长史迈着沉重的步伐, 走进了司法署。
益都府衙共有六曹,司功、司仓、司户、司兵、司法、司士, 主要办公地点皆设在益都府衙第三院,前临府衙正堂,有回廊与第四院的内堂、花厅、书房、案牍堂、敛尸堂、传舍相连,方便同?僚交流、向上级汇报工作。
法曹的司法参军掌律、令、格式、鞠狱定刑、督捕盗贼,纠逖奸非,常年和穷凶极恶的罪犯打交道,较为特殊,因此单独辟了一处院子作为司法署。
以前吴正清兼任司法参军之时,夏长史也常来,算是?熟门熟路,可今日一进这司法署,夏长史的第一反应就是?走错门了,确认门头的确挂着司法署的牌匾后,这才放心走了进来。
才一天的功夫,司法署竟然翻天覆地,虽然基本布局没有太大变化,但署内的家具和摆设皆是?焕然一新,最?令夏长史惊奇的是?,原本的坐榻和凭几全都不见了,换成了——胡凳?
不对,不是?胡凳,更像是?胡凳和凭几的结合,比胡凳高,后面有类似凭几的靠背,两侧还?有扶手,胡凳上面放着软绵厚实的坐垫,靠背下方也有垫子,造型扁圆,像个枕头。
夏长史太好奇了,四顾左右无人,提着袍子坐了上去,往后一靠,嘿,舒坦!
屁股下面又宽敞又软和,靠背能支撑住整个脊背,像枕头的垫子原来是?用来靠腰的,最?重要的是?,双腿能伸长,双脚能落地,夏长史美滋滋伸了个懒腰,感觉自己的老?寒腿都好了三成。
扶手的地方木质光环润泽,手感甚佳,居然是?名贵的花梨木,坐垫是?闻名天下的蜀锦,夏长史觉得有些烫屁股,依依不舍站了起来,又发现?了新奇玩意儿,原本的桌案和书案也都换成了高脚的,正好和这种新胡凳的高度相匹配。
夏长史实在受不住诱惑,又坐到书案后试了试,太合适了,总算不用鞠着腰蜷着腿子写字了,还?有这案上的文房四宝,每一件都价格不菲:花氏纸坊的上品蜀纸、风物江山坊的上品紫金玉石砚、花氏洗髓坊的上品春雾墨条、上品狼毫笔、上品红木笔架、上品青瓷笔山、上品黑梓木镇纸——夏长史抖着手指摸了个遍,羡慕得几乎落下泪来。
“你在作甚?!”头顶突然冒出个冷冰冰的声音,夏长史一个激灵抬头,就见方刻托着一个白瓷小?瓶,脸色和瓷瓶一样白,一双眼?珠子黑若深渊,红衣泼了血一般,堪比凶鬼夜行。
夏长史吓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扶着胸口?半晌没缓过?神。
方刻颇为嫌弃“啧”了一声。
“嗯咳,那个——夏某是?来找花参军的。”夏长史起身道。
方刻扭头就走。
夏长史愕然,忙追过?去,“花参军不在吗?”
“出去了。”方刻晃悠着小?瓷瓶,转身进了司法署的偏室,这间?偏室原本是?放杂物的仓库,现?在也被收拾了出来,也摆了和外面一样的高胡凳和桌案,桌案上放着一个黑油油的大木箱,木箱里面有好几层隔断,摆着各种奇怪的工具。
书案后是?一面墙的药柜,左侧是?三排类似书格的高木架,一排木架上摆满了奇怪刀具、锤子、锯子、锤子、锥子等等,二排是?五颜六色的瓷坛、瓷瓶、瓷罐,最?后的木架上全是?白色的瓷瓶瓷坛,映着偏窗的日光,白森森的。
不知为何,夏长史想到了冷森的白骨,刚要迈进去的脚收了回来,“敢问花参军去了何处?”
方刻:“和林随安一起去打群架了。”
“诶?!”
夏长史愕然,看着方刻坐在书案后,将白瓷瓶里的液体?长长倒在一张白纸上,桌案前方有七八个打开?的小?瓷罐,方刻取了小?刷子,沾了瓷罐里的粉末,一截一截涂满纸上的液体?,万分神奇的,那道无色液体?变了颜色,先是?红,然后是?绿,最?后成了墨蓝。
方刻的脸色也沉成了墨蓝色,又“啧”了一声。
夏长史看得心惊胆战,实在是?待不下去了,将袖中的烫手山芋请柬取出,“烦请方大夫将这张帖子转交花参军——”
方刻骤然抬眼?,冒出一句,“你绣花吗?”
夏长史:“诶诶诶???”
也不知道方刻是?不是?听岔了,竟是?邀请夏长史同?他一起去了偏室的隔间?,阳光被窗棂分割成一个个小?格子落在地上,窗下是?一个绣架,上面挂着绣了一半的海棠花,绣架旁边是?两个黑色的大木箱,木箱里也是?海棠花的绣品。
夏长史瞧着那大木箱眼?熟,骤然想起来,昨天装连小?霜尸体?的就是?这种箱子。
“这是?连小?霜家里的绣品,这些都是?她的遗物,尤其是?这张半成品,”方刻指了指绣架上海棠花,“应该是?死前绣的。”
夏长史:“夏某对绣工一窍不通——”
方刻“啧”了一声,这是?第三次。
“夏某惭愧!”夏长史抹汗,“夏某在这儿实在是?碍事,就请方仵作将这张贴子转交——”
方刻:“是?死人的帖子吗?”
夏长史:“……不是?。”
“那别找我?,我?只管死人的事儿。”
方刻转身又出了偏室,坐在了司法署的大胡凳上,示意夏长史一起坐,还?破有礼貌从热气腾腾的茶釜里舀了一盏茶递过?来。
夏长史本以为是?花氏闻名天下的百花茶,结果端过?来一闻,差点没过?去,这黑了吧唧黏糊糊的是?什么玩意儿,方刻目不转睛瞪着他,压力骇人,夏长史实在受不住,硬着头皮喝下,顿时灵魂出窍,两眼?翻白。
这位方仵作太可怕了,早知道应该去案牍堂寻那位浓眉大眼?好说话的凌司直帮忙。
如此度日如年和方刻独处一室待了快半个时辰,花参军终于姗姗来迟,看到花一棠和林随安的那一刻,夏长史几乎是?哭着扑了上去,“花参军,你可算回来了,有一张帖子,池太守让夏某务必——”
“哇哦!”林随安惊喜大叫,“是?太师椅!花一棠,你做出来了!”
说着,一个旋身坐到了“太师椅”上,爱不释手摸了一圈,“有靠背,能伸腿,有坐垫,还?有腰靠和扶手,哇——”
靳若也试着坐了坐,很满意,“这个高度好,饭都能多吃两碗!”
花一棠摇着扇子,小?表情那叫一个美滋滋,“都是?木夏的功劳。”
木夏十分谦虚,“是?四郎和林娘子的设计图画的好,花氏的工匠们都夸这东西很是?实用舒适,以后定能在市场上卖个好价钱。”
花一棠笑吟吟看向夏长史,“累夏长史久侯了,为表歉意,花某也送夏长史和一套座椅桌案如何?”
夏长史大喜过?望,顿时将什么劳什子请柬抛到了脑后,连连道谢。
方刻叹气:“花一棠,我?让你找的人呢?”
“方大夫的话,花某自然谨记在心。”花一棠侧身,让出一个中年妇人,“这位是?益都净门分坛二长老?沈湘,人送外号益都万事通,对绣品最?是?在行。”
*
沈湘用了整整一炷香的功夫将连小?霜留下的绣品全部?翻看了一遍,给出结论,“这是?没绣完的屏风图样,下半部?分的海棠花的确是?连小?霜绣的,但是?上半部?分——”沈湘指着绣了一半的海棠花,“不是?连小?霜的绣工。”
连小?霜的海棠花与旁人不同?,不是?单独一枝,而是?花团锦簇,颜色艳丽,看起来甚是?热闹。沈湘指的这一簇,花缀叶、叶托花,图案连成差不多两个手掌大小?,针法十分复杂,此时只有一半花样,另一半是?空白,看上去仿佛被刀斜斜切开?了一般。
花一棠:“难道是?有人在连小?霜死后绣的?”
靳若:“谁啊?什么时候绣的?为啥要绣这个啊?”
林随安突然冒出一个脑洞,“莫非是?凶手杀了连小?霜之后绣的?”
靳若搓了搓鸡皮疙瘩,“杀完人还?能绣花,这什么人啊?!”
“不对,我?再看看,”沈湘提着绣品对着阳光照了照,“这一簇海棠花之前已经绣完了,又被拆了,这半幅是?在拆了的图样上重新绣的。”
众人:哈?
夏长史:“为、为为什么?”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现?在大家都是?一头雾水。
只有方刻表情最?镇静,上前指了指那绣好的半幅海棠,“这里面有点怪。”
沈湘一怔,将整张绣品贴在窗纸上,用手指细细密密摩挲了一遍,大惊,“花下面藏了东西。”
方刻:“能拆开?吗?”
“能!”沈湘从褡裢里掏出一张轻薄黄纸和一根碳笔,黄纸覆在绣样上以碳笔轻轻涂了,做了一张简易的拓图,又掏出一把小?剪刀,一根一根挑开?绣线。
“对了,之前在连小?霜房里搜出的药渣我?查出来了,”方刻道,“是?堕|胎药。”
夏长史:“诶?”
花一棠皱眉:“连小?霜堕过?胎?”
方刻:“堕|胎若过?了一个月,尸体?是?验不出来的,但不排除有这个可能。”
林随安:“若这堕|胎药是?连小?霜的,那孩子的父亲是?谁?”
沈湘的剪刀顿了一下,“净门上次调查的时候问过?邻居,连小?霜平日里深居简出,除了每隔半个月去绣坊交一次货,甚少?出门,与邻居也交往不多,从未见过?她有什么相好。”
“不,她偶尔还?是?出门的。”花一棠道。
“去吴正礼家教吴正礼的妻子绣花。”林随安道。
二人同?时看向了夏长史。
夏长史吸了口?气,提声道,“速速将吴正礼夫妇请来府衙问话!”
门外衙吏应了一声,跑走了。
靳若:“那包堕胎药呢?”
方刻去书桌旁取来,靳若接过?闻了闻,翻了翻,又看了看包药的纸,转身出门,“我?去查查,看看能不能找到开?药的药铺。”
林随安:“顺便查查连小?霜都去的都是?那些绣坊。”
“好嘞。”
海棠花绣工精细,沈湘拆得也甚是?精细,众人看了一会?儿,发现?一时半会?恐怕拆不完,花一棠和林随安请夏长史先回主堂坐着,木夏端上了茶水点心,夏长史心有余悸,仔细看过?发现?的确是?百花茶才放心喝了一口?,长吁一口?气,抽出袖中的请柬,“花参军,这个是?苏氏家主——”
花一棠突然瞪大眼?睛,林随安“咦”了一声,就见凌芝颜提着一个大包袱走了进来,脸色不甚好看,先朝着夏长史行了个礼,转身走到书案边,将包袱解开?,里面都是?卷宗卷轴,有十七卷。
“这些是?桃花杀人魔连环杀人案的十七份卷宗,凌某细细过?了一遍,发现?一件不得了的事。”
夏长史吞了吞口?水,“什、什么事儿?”
“十七名死者,有十四人确认是?被桃花魔杀害,另外三人,其中两人真凶是?否是?桃花魔仍有存疑,只有最?后一人,确认是?被屠户屠延杀死的。”
夏长史倒吸凉气,“不可能!那屠延可是?亲口?认罪画押!他家里还?有桃花烙!我?亲眼?看着搜出来的!”
“夏长史莫急,先听听凌司直的分析。”花一棠定声道。
凌芝颜深吸一口?气,“凌某的分析是?,屠延根本不是?桃花杀人魔,这是?一桩错案,真正的桃花杀人魔仍逍遥法外。”
*
小?剧场
林随安:完球了,听这意思,又要加班了!
第177章
玄奉三年腊月初八的凌晨, 几乎从不下雪的益都城下了一场大雪,天?地一片茫茫,风冷得能冻死人。
卯初一刻, 倒夜香的徐老三在东二区慈航坊环翠巷的污水渠旁发现了一具女尸。女尸穿着一身红衣,呈大字型躺在雪地里, 乌黑的长发泼墨一般, 全?身都是淤青,裙摆被撕烂了?,露出青白?色的大|腿,腿|根处,有一个黑红色的桃花烙。
这就是名震唐国的益都桃花魔杀人案的第一名受害者。
“死者名为雨青,二十岁,是红香坊武四家的一名歌姬, 前夜受一名恩客邀请,去散花楼表演,子时离开,不料死在了半路。经仵作验尸, 死者乃是先|奸后杀,致命死因?是勒死,桃花烙印是死后烙上去的, 抛尸地不是第一案发现场。”凌芝颜顿了?顿,“之后, 一直没有找到真正的第一现场。”
“根据这些卷宗记载,从玄奉三年腊月到玄奉四年正月,共有一十六名女子被奸|杀, 大腿|根处皆有桃花烙,发现尸体的地点遍布东一区三坊、东二坊、东四坊、北四区三坊、北二区三坊, 官府各种走访排查,甚至一度取消了?夜市,恢复了?里坊制,但?很快就不了?了?之,花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仍是无法找到凶手。一时间益都城风声鹤唳,百姓惶惶不可度日,直到第十七名死者在东市外的污水渠发现。”
“这名死者也是先|奸后杀,一刀捅入脖颈致命,当时尸体全?身是血,出血量明显超出了?一个人的出血量,仵作验尸后发现是猪血,根据这条线索,最终锁定?了?嫌疑人,是东市的一名杀猪匠,叫屠延,在屠延家中发现了?杀人凶器放血刀,死者裙摆的碎片,以及罗桃花形的烙铁。因?此做实了?屠延是桃花杀人魔的事实。”
林随安:“之前死者致死原因?都是什?么?”
凌芝颜:“各有不同,一号和二号死者是勒死,三号到六号是割喉,七号、九号被捂死的,八号、十号到十六号,皆是被人以利器剖腹而死,十三号到十六号发现尸体时,内脏甚至被野狗吃了?不少。”
花一棠:“你发现的疑点在何?处?”
“疑点有三处,”凌芝颜道,“第一,这十七宗案子被并案调查的条件有两个,其一,尸体大腿|根部的桃花烙印,其二,死者都是先|奸后杀。问题就出在这里,第七和第九名死者腿上的桃花烙与其他死者的烙印不同。”
说着,凌芝颜将所有卷宗都翻到了?检尸格目那一页,一一比对道,“七号和九号死者的桃花烙明显更小,更精致,而且是六瓣桃花。”
林随安凑上前仔细一瞧,好家伙,还真是!
其余死者的桃花烙都是五瓣桃花,直径大约一寸左右,而凌芝颜指出的两名死者的桃花烙,明显规格不同。
花一棠撩起眼皮看了?夏长史一眼,“夏长史,这个疑点作何?解释?”
夏长史抹汗,“具体督办此案的是当时的总捕头吴正清,案情细节他最清楚。”
花一棠:“正好,司兵署就在隔壁,不妨请吴参军一起吧。”
“对对对,花参军说的是。”
不多时,吴正清到了?,脸色比昨天?晚上还差,眼圈是黑的,脸是肿的,看样子大约是一晚上没睡,口气不太好。
“凌司直可问清楚了?,昨日吴某到底在何?处?”
“我已问过昨日在案牍库值守的书吏,他们皆可为吴参军作证。”凌芝颜道,“今日我问的不是这个,而是桃花杀人魔一案的疑点。”
吴正清皱眉:“此案已经结案五年,有何?疑点?”
凌芝颜将适才的疑点又?提了?一遍,吴正清的脸色更难看了?。
“虽然这两具尸体上的桃花烙略有差别?,但?根据我的推断,大约是桃花魔之前的桃花烙丢了?或者烧坏了?,所以做了?新的桃花烙。”
凌芝颜摇头,“说不通,若是用了?新桃花烙,为何?后面?又?用回了?第一版的桃花烙?”
吴正清喉头动了?动,沉默。
凌芝颜的脸色沉了?下来,声音也沉了?下来,“第二处疑点,十七名死者,只确定?了?十五名死者的身份,七号和九号死者直到结案依然身份不明,又?恰好和桃花烙的疑点重?合,吴参军不觉得太巧了?吗?”
吴正清:“益都有五十万人口,偶尔有几个尸体查不到身份也不奇怪……”
“这两名死者,一个十岁,另一个只有八岁!”凌芝颜骤然厉喝,夏长史和吴正清同时一个哆嗦。
林随安和花一棠大惊失色,凑上前细细一看检尸格目,两名死者的年龄分别?写?着“稚女,十岁左右”,“稚女,八岁左右”。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毫无预兆的,在杨都城看过的那些白?牲的记忆疯了?一般涌出,好似万花筒在眼前飞旋——
【阿娘……】
【二娘乖乖喝药……】
【九初河水清又?清,阿娘的娃儿眼儿明……阿娘的娃儿也要归家咯——】
【秀儿……】
【哥哥笑起来最好看……】
难以言喻的血腥杀意和痛楚钻入四肢百骸,林随安猛地攥住千净刀柄,千净刀身嗡鸣不止,墨绿色的杀气几乎要从刀鞘中溢出来。
“林随安!”花一棠的手猛地罩住了?林随安的手,掌心的温度顺着皮肤传到了?林随安的手上,渐渐安抚了?躁动的千净。
林随安长吁一口气,这才发现整座司法署静得吓人,所有人都怔怔看着她,凌芝颜有些不知所措,木夏满面?担心,夏长史和吴正清面?色惊恐,花一棠眼眶赤红,看起来要哭了?。
“无妨,大约是早上打了?一架,有些气血上涌,歇歇就好了?。”林随安反手捏了?捏花一棠的手安抚道。
花一棠绷紧下巴,上前一步,以身体遮住了?二人交握的手。他的手依然紧紧握着林随安,丝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凌芝颜又?看了?林随安两眼,见林随安情绪已经稳定?,这才继续道,“案宗记载最后一名死者,左芳芳,年三十一,家住东二坊,平日里常去东市屠延的猪肉铺买肉,因?此被屠延盯上,成了?最后一个目标。”
吴正清抱拳,“正是如此,屠延对奸杀此女的过程供认不讳,也指认了?杀人的地点,就在他的卧房里,杀人的放血刀与左芳芳的伤口比对相符,在屠延的床下,搜到了?桃花烙。最重?要的是,屠延对之前杀害一十六名的女子的罪行当堂招供,当堂画押。”
凌芝颜扯出左芳芳的检尸格目,“吴参军难道不觉得左芳芳的桃花烙与之前也有不同吗?”
吴正清瞪大了?眼睛,“凌司直此话从何?说起,这张检尸格目上的桃花烙清清楚楚,五瓣桃花,一寸大小,与之前的桃花烙分明是一样的!”
林随安正要探头去看检尸格目,不料被花一棠一把拽了?回来,还凶巴巴瞪了?她一眼。
“这个烙印边缘更为清晰,是新做的。”凌芝颜道。
“这正验证了?我之前的推论,”吴正清道,“屠延为了?以防万一,所以多做了?几个桃花烙备用。”
凌芝颜:“这便?是最大的疑点。为何?这么重?要的事儿屠延不曾在口供中提过?且他对之前的杀人细节供述十分模糊,与检尸格目出入甚大。”
“这个……”吴正清看了?夏长史一眼,夏长史皱眉,点了?点头,吴正清这才继续道,“实不相瞒,屠延入狱后,大约知道自己恶事做尽,难逃一死,惊惧之下,人就有些疯癫了?,说话颠三倒四的。但?他供出了?之前几名死者第一杀人现场的位置,我们派人查了?,的确发现了?死者的遗物。至于那些细节,屠延说他杀人之时处于癫狂状态,事后就记不清了?。”
凌芝颜皱眉,“如此,你们就断定?屠延是桃花杀人魔?!”
夏长史叹气道:“凌司直有所不知,当时桃花魔一案闹得益都城鸡犬不宁,益都百姓人人自危,尤其是年轻女子,连门都不敢出,夜里更是糟糕,各种盗匪贼偷都冒出来浑水摸鱼趁火打劫,益都治安急剧直下,若非吴参军以雷霆手段擒住桃花魔屠延,力?挽狂澜拨乱反正,益都还知道要乱到什?么时候。”
吴正清深吸一口气,抱拳道:“吴某知此案办得并非无懈可击,但?屠延伏法之后,桃花魔至此销声匿迹,不正好说明屠延就是桃花杀人魔吗?”
花一棠挑眉,“那连小霜尸体上的桃花烙怎么说?”
吴正清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怪异表情,“吴某以为,连小霜的死另有隐情,真凶只是利用桃花烙转移视线罢了?。”
凌芝颜皱眉,沉吟不语。
林随安和花一棠对视一眼,也不好断言。
方刻端着一个木盘走出偏室,“绣品里的东西拆出来了?。”
众人神色大震,忙围了?上去,木盘里是一小截白?色的布料,不是什?么好料子,经纬稀疏,大约是从什?么东西上撕扯下来的,四周飘着线头,看起来快散了?。
花一棠眼皮一跳,用帕子裹着手指拿起布料细细看了?看,“是之前青州城县四面?庄的绣品的布料!”
凌芝颜:“什?么?!”
林随安:“你确定?吗?”
花一棠皱眉,“不太确定?。”
“我确定?。”方刻示意众人进入偏室,偏室桌案上有两张白?纸,左边纸上有一小截白?线,应该是从布料上剪下来的,方刻从小瓷瓶里倒出无色透明的液体浸过白?线,很快,白?线变成了?墨蓝色。
“这块布料曾经浸过龙神观的符水。”方刻道。
众人的脸黑了?。
花一棠咬牙,“想不到竟然还有漏网之鱼。”
“不止如此。”方刻又?指着旁边的白?纸,纸上有一根墨蓝色的痕迹,“验尸时,我发现连小霜尸体重?量过轻时就有所怀疑,于是留了?她的内脏、胃液和尿液,这是我从连小霜的内脏提取物里验出来的,连小霜体内有龙神果毒的沉积,已经服用有一段时间了?。”
*
林随安觉得脑壳疼,连小霜的案子越查越复杂,仅目前的线索,就能推理出好几种可能性。
第一种可能:桃花杀人魔重?出江湖。
虽然吴正清言之凿凿说屠延就是桃花杀人魔,但?林随安还是觉得凌大帅哥的判断更靠谱,卷宗中的一堆疑点暂且不提,即便?只看脸,凌六郎也更可信。
第二种可能:情杀。
这是基于连小霜有堕胎史的推断,目前尚无佐证。
第三种可能:连小霜卷入了?龙神果之案。
在绣品中藏入龙神果绣品,怎么看都像是特意留下的,只是线索来源不明,也尚待查证。
第三种可能:仇杀。
连小霜之前曾遭受过虐待,也是一条线索。
除此之外,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连小霜的尸体处理方法,处处缜密又?处处矛盾,着实令人丈二摸不着头脑。
林随安现在有种感觉,这个案子就像乱成一团的绣线,千头万绪,根本寻不到能抽丝剥茧的线头。
池太守又?被凌芝颜从后衙请了?出来,耷拉着脑袋,抱着肚子坐在太师椅上,像一堆萎靡的破袜子,大约是想不通自己才休沐了?一个时辰,这案子怎么更闹心了?。
花一棠体贴地又?送了?一整套新版桌椅套装,池太守这才振奋精神,唤不良人将吴正礼夫妇请进来。
花一棠这一次似乎打算采取“笑里藏刀,攻其不备”的审问方式,笑吟吟请吴正礼夫妇入座,木夏准备了?上品百花茶,池太守和夏长史身负重?任,和吴正礼热络聊起了?家常。
林随安正在观察吴正礼的妻子。
她是一个年过三旬的女子,和吴正礼一样,非常瘦,穿着得体的衣裙,仪态端庄,双手一直交叠放在小腹处,脸上、脖颈涂着厚粉妆,额头贴着花钿,只在唇中央点了?樱红,是益都最流行的樱桃妆。
这种妆容突出的就是一张白?刷刷的脸,樱桃小|唇,有表情还好,若没有表情,就像一张怪异的面?具。
此时吴正礼的妻子,就像挂着一张面?具。
二长老沈湘站在林随安身后,语速飞快低声叙述背景信息:“此女姓瞿名慧,母亲早亡,父亲开了?一家私塾,吴正礼年幼时在这家私塾读书,与瞿慧是青梅竹马。瞿慧十六岁时嫁与吴正礼。之后吴氏发迹,成了?益都新士族,瞿慧便?成了?当家主母,执掌持家,很是稳重?。”
“吴氏夫妇是益都有名的恩爱夫妻,唯一遗憾就是膝下无子,据说是因?为瞿慧身体不好,无法受孕,所以一直在郊外别?庄中将养身体。吴正礼对瞿慧很是深情,即便?瞿慧不能生育,也从未有休妻之念,还常常去别?院陪伴妻子,甚至从不纳妾。瞿慧最喜绣花,吴正礼便?请了?连小霜去教瞿慧绣花,逗她开心。”
林随安听得脑瓜子嗡嗡的。
青梅竹马,年少成婚,丈夫中年富贵,成了?赌徒,妻子不能生育,丈夫却依然不离不弃,从不纳妾,因?为恩爱闻名益都——好家伙,这BUFF叠满了?啊!
池太守和夏长史聊了?半晌,口干舌燥,实在是聊不下去了?,频频向花一棠打眼色。
花一棠挂着自来熟的笑脸,摇着“红英落尽青梅小”的折扇,看起来像个天?真无害的少年郎,“今日请吴家主过来,只是例行配合问询,还请贤伉俪莫要介意啊。”
吴正礼端着茶盏,喝两口,砸吧砸吧嘴巴,“花参军昨日不都问过了?吗,今日又?要问什?么?”
凌芝颜:“我们已经派人查过了?,吴家主昨日确实有不在场证明,只是连小霜的平日里深居简出,只有与尊妇人多有联系,所以想向尊妇人问问连小霜的情况。”
“行,明白?了?。”吴正礼侧身拍了?拍瞿慧的手臂,柔声道,“就是例行公?事,你莫怕。”
林随安瞳孔一缩,她注意到了?,吴正礼拍瞿慧的时候,瞿慧的身体有一瞬间的紧绷,因?为隔着宽大的衣裙和袍袖,估计除了?她的动态视力?,无人能发现。
瞿慧垂着眼皮,轻声道:“花参军想问什?么?”
花一棠:“连小霜每隔几日去一次吴氏别?庄?”
瞿慧:“大约一个月两三次。”
“去别?庄的日期是谁定?的?”
“我和连娘子商量着定?的。”
“有固定?日子吗?”
“主要是看连娘子方便?,不固定?。”
“连小霜每次待多久。”
“连娘子不爱见人,每次都是晚上来,早上走,夜里就与我同塌而眠。”
“你们都聊些什?么?”
“自然是绣工。”
“晚上聊绣工?是不是太暗了??”
“夫君准备了?许多烛火,视线明朗。”
花一棠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吴夫人能与连小霜同塌而眠,说明二位关系很好啊。”
瞿慧抬起眼皮,仿若面?具的脸上第一出现了?表情,是一抹柔和的笑意,“是。我们是很好的朋友。”
花一棠吧嗒放下茶盏,“你知道连小霜怀孕了?吗?”
室内霎时一静,吴正礼瞪大了?眼睛,脸皮不受控制抖了?抖,眼中划过一丝戾气,又?飞快端起茶盏遮掩过去。
相比吴正礼的失态,瞿慧的表情很平静,“知道。”
“孩子的父亲是谁?”
“她从未说过那男人的名姓,但?是,每次提到那人的时候——”瞿慧抿了?抿唇,“她的眼睛里满满都是希望。”
凌芝颜皱了?皱眉,没说话。
这个用词好怪啊,林随安心道,一般人女子谈到情郎,都会用“爱意”、“喜爱”之类的词,从未听过用“希望”来形容的。
花一棠:“那你知道连小霜堕胎了?吗?”
瞿慧眸光暗淡,轻轻摇了?摇头。
“你最后一次见连小霜是什?么时候?”
“八月初八,那日她说有一批绣品要赶工,下个月就不过来了?。”
林随安:八月初八,是一个多月之前。难道就是在这段时间里,连小霜自己堕了?胎?
花一棠又?端起茶盏,“最后一个问题,前天?酉时至丑时之间,你人在何?处?”
此言一出,吴正礼神色一变,豁然瞪向了?自己的妻子。
瞿慧神色不动,“在家中睡觉。”
“何?人能作证?”
“家中仆从皆可作证。”
“够了?!”吴正礼拍案而起,“花参军这是将我夫人当场嫌犯来审了?吗?!”
花一棠勾唇一笑,端着茶盏起身,恭敬一礼,“花某唐突了?,还望吴夫人莫要见怪。”
瞿慧起身,颔首,“花参军职责所在,无妨。”
花一棠手臂又?举高了?几分,“花某愿意以茶代酒,向吴夫人赔罪。”
瞿慧眉眼低垂,端起桌案上从未动过的茶盏,回敬,抿了?一口,放下茶盏,挽着吴正礼的手臂,翩然离去。
花一棠、林随安、凌芝颜和方刻站成一排,看着二人背影,神色凝重?。
花一棠:“看到了?吗?”
凌芝颜:“她一直藏着,端茶的时候露出来了?,手臂上有伤。”
林随安:“她脸上的粉太厚了?,像是特意涂的,像是为了?遮掩什?么。”
方刻:“手臂上是新伤,看起来似乎是被什?么条状物抽的。”
池太守:“什?、什?么意思?”
花一棠叹了?口气,“这位吴夫人与连小霜一样,常常被人虐打。”
夏长史:“谁、谁会虐打吴门主的……夫人——”
后面?的话夏长史没说出来,他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知道了?答案。
是吴正礼。
*
小剧场:
池太守:这帮人太可怕了?,个个都是查案的卷王!我何?时能休沐啊!
第178章
戌正一刻, 忙碌了整日的众人拖着疲惫的身体爬上木夏的马车。
来益都?之前,林随安曾信了圣人的话,以为来益都城真是安逸度假的, 如今想来,还是太?年轻太?天真——
这?才到益都?的第?二?天, 就累成了狗, 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车外的路灯亮了,街影斑驳,林随安听到了夜市小摊贩的吆喝声?,方刻抱着大木箱睡着了,打着小呼噜,呼噜、呼噜——花一棠闭目养神,扇子有一搭没一搭地摇着, 吧嗒、吧嗒——凌芝颜还在翻卷宗,沙沙、沙沙——车轮碾着地面的小石子,骨碌碌、骨碌碌——
林随安打了个哈欠,渐渐合上了眼皮。
车身突然一晃, 车门吱呀开了,又关上,湿漉漉的风吹到了对面, 林随安懒得睁眼,已经猜到了是谁。
“查到了吗?”林随安问?。
“查到了, 堕胎药是三十三天前南市茴香街的回?春堂出的,掌柜查了售药记录,买药的是一名?身形娇小的女子, 我给他看了连小霜的画像,确认是连小霜本人。”靳若道。
花一棠:“当?时只有她一个人吗?”
靳若:“只有她一人。”
凌芝颜:“当?时连小霜是什么状态?”
靳若顿了顿, “……似乎很高兴。”
哈?
林随安、花一棠同时睁开了眼睛,方刻眼皮启开一条缝,凌芝颜抬起了头?。
靳若挠了挠头?,“掌柜的原话是,那名?女子来的匆忙,似乎很焦急,但抓了药之后,突然又不急了,提着药包走到门口,望着街边的大槐树看了好?一会儿,哼着歌走了。一般来买堕胎药的女子,神情?要?么愤然、要?么凄然,要?么遮遮掩掩,像连小霜这?样的,着实少见,所以掌柜记得很清楚。”
花一棠扇子抵着额头?,“好?生奇怪……”
凌芝颜:“连小霜常去的绣坊查到了吗?”
靳若点头?,递出一张纸,上面写着三个绣坊的地址和名?字:
东市华茂巷六十七号,惜春绣坊。
北市元溪街一十三号,月柳绣坊。
西市金亭道三十九号,芳雨绣坊。
“这?是净门给的消息,还没来得及查证,明天我去瞧瞧。”靳若道。
凌芝颜点头?,“明日我与你同去。”
靳若:“你们查的如何?”
林随安叹了口气,“一言难尽,一团乱麻,十分闹心,没有一个好?消息。”
“师父此言差矣,还是有好?消息的,”靳若掏出一个白糖糕填进嘴里,“最起码,现在只死了一个人。”
众人:“……”
靳若:“之前咱们每去一个地方,死的人都?是一串一串的,来了益都?还算转运了呢。”
众人:“……”
林随安扶额:救命啊,这?是什么倒霉催的FLAG!
方刻翻白眼,花一棠一扇子敲上靳若的脑壳上,“呸呸呸,童言无忌!”
靳若大为不爽,“你个小屁孩居然说我是小屁孩!”
“我可?是祖爷爷辈!”
“祖爷爷也是小屁孩!”
凌芝颜无奈摇头?,眼珠子又盯回?了卷宗,不消片刻,就沉浸其?中,整个人进入入定状态,花一棠和靳若吵翻了天都?听不到。
林随安瞧着,又是羡慕又是担忧。
凌大帅哥这?超人的专注力和自控力固然不错,但一直这?么高负荷烧脑工作,不会过劳|死吗?
*
今日的晚膳依然设在雕栏阁。
灯火通明,熏香淡雅。
所有的坐塌都?换成了新版太?师椅,饭桌也换成了厚实高腿的宽木案,长六尺,宽四尺,高三尺有余,能?坐十几个人。
唐国流行分桌分餐而食,唯有花氏的规矩不同,在林随安的印象里,她在花氏吃的第?一顿早膳就是这?种可?以围坐的长木案。林随安觉得甚好?,大家围在一起,热闹。
晚膳的菜品琳琅满目,大家爱吃的都?在手边,靳若的多为甜食,方刻的是重口味、重香料和伊塔的特制地狱口味茶汤,林随安有好?几盘新鲜的切脍,花一棠生冷不忌,啥都?吃,凌芝颜就喜欢贵的。
花一棠作为花宅主人,自然坐在主位,林随安和凌芝颜分别坐在左右侧位,二?人正好?面对面,每次夹菜的时候,都?能?看到凌司直大人心不在焉啃着同一个蒸饼。
他虽然放下了手里的卷宗,心里的卷宗还在。
林随安瞅着他味同嚼蜡的模样,觉得自己碗里的饭都?不香了,花一棠也注意到了,偷偷抽走了凌芝颜手里的蒸饼,凌芝颜完全没察觉,照着空气咬了一口,继续嚼吧嚼吧。
林随安:“……”
服了!
就在此时,门外传来了清袅婉转的女声?,“啊呀,我回?来迟了,木夏,今晚上吃什么啊?”
万分神奇的,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凌芝颜一个激灵,眼瞳回?光,豁然扭头?看向了门口。
花一梦身后飘着绯红色的披帛款款而来,身后还跟着风尘仆仆的伊塔。凌芝颜眸光一动,飞速收回?了目光。
花一梦绕着饭桌转了一圈,示意仆从在花一棠身边加了个椅子,一屁股把林随安挤了过去,自己占了林随安的位置,正对着凌芝颜坐了下来。
凌芝颜坐得笔直,表情?如临大敌,面色发白,额头?发青,耳廓通红,也不知这?么诡异的色彩分布是怎么做到的。
林随安和花一棠挤在一起,咬着筷子头?,两双眼珠子滴溜溜转到这?边,又滴溜溜转到那边。靳若两个腮帮子塞满了糖糕,方刻端起了黑乎乎的熏茶,伊塔的蓝眼睛闪闪发亮,木夏迅速占了个好?位置。
嘿嘿,有热闹看!
雕栏阁四角摆了四个高大的烛火架,燃着上百根蜡烛,是主要?照明光源,除此之外,还有十几个夜明珠环绕四周,作为补光,花一梦的身后就有一个拳头?大小的夜明珠,皎洁圆润,清光如水,映着花一梦如羽的鬓发。
花一梦眼波流转,倾世笑容无懈可?击,“荥阳凌氏,百年世家,以武立身,卓尔不群,今日见凌家六郎,果然是傲骨铮铮,年少英杰。”
凌芝颜垂着眼皮,“花三娘过奖了。”
“凌家六郎是大理寺司直,朝堂新贵,官途亨通,我家四郎不过是区区从七品的外放参军,凌六郎竟然愿意纡尊降贵与我家四郎相交,着实令我意外啊。”
凌芝颜皱眉,“凌某与四郎同朝为官,虽然品级不同,但都?是为国效力,谈不上谁纡尊,谁攀附。”
“扬都?花氏以商立家,素来被五姓七宗所不耻,凌家六郎与我花氏走的这?般近,就不怕别人说闲话吗?”
凌芝颜终于抬起了眼皮,定定看着花一梦,“凌某与人相交,从不看家世身份。四郎就是四郎,无论他是扬都?花氏的四郎,还是山野村夫的四郎,对我来讲,并无区别。”
哇哦!林随安不禁戳了戳花一棠的胳膊,想不到凌大帅哥对你的评价这?么高啊!
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不太?自在地扇了扇脸上的燥热。
花一梦歪着头?观察凌芝颜片刻,突然嫣然一笑,“凌六郎,我不好?看吗?”
凌芝颜瞳孔剧烈一缩,耳朵的红晕蔓延至脖颈,飞快低头?,“花氏三娘容貌倾城,唐国无人不知。”
“哦?”花一梦托起腮帮子,“那你看我的时候,为何总是绷着脸,一副我很丑的表情?。”
“凌某天生就是这?种脸。”凌芝颜额角跳了一下,“你——不丑。”
花一棠惨不忍睹扇子扶额。
林随安没憋住,“噗”一声?,忙捂住了嘴。
花一梦如水的眸光幽幽转向了林随安,嘴角勾起,“可?是,我见你与小安总是有说有笑的,莫非你觉得小安更漂亮?”
花一棠的目光唰一下射了过来,林随安的笑脸卡住了。
喂喂喂,她只是个吃瓜的路人,你俩斗法?不要?殃及池鱼啊!
凌芝颜抬起头?,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有些不解,“林娘子自然不同!”
林随安:诶——?!
花一棠鼓起了腮帮子,指甲开始咯吱咯吱抠扇子。
花一梦显然没料到凌芝颜这?般回?答,笑脸变成了愕然。
凌芝颜目光转向林随安,倏然笑了,似春风拂面,桃李芬芳。
“林娘子是朋友。”
林随安“哇哦”一声?,激动地口水差点没流出来。
凌大帅哥这?一笑,也太?好?看了吧!
“嗯咳咳!”花一棠飞快摇起了小扇子,硬生生凑过来一个脑袋,“花某呢?”
凌芝颜疑惑,“四郎当?然也是朋友,适才凌某已经说过了,”
花一棠顿时满面飞光,摇扇子的节奏很是嘚瑟,“还算你有点良心。”
花一梦怔怔望着凌芝颜半晌,清了清嗓子,挑高眉梢,“难道我不算凌六郎的朋友吗?”
凌芝颜眉头?又紧了,“凌某与花三娘只见过两次,话都?没说过几句,何来朋友一说?”
花一梦弯眼一笑,“凌六郎此言差矣,我们明明见过三面,你忘了,你小时候我抱过你,你还尿了我一身呢!”
这?句话就彷如一个炸弹,顿将凌芝颜炸了个面红耳赤,紧抿的嘴角抖了半晌,一个字都?没说出来,恼羞成怒,拍案而起,逃之夭夭。
雕栏阁内一片死寂。
突然,所有人“噗”笑出了声?。
花一棠哭笑不得,“三姐,六郎是个实心眼的,你别欺负他。”
花一梦“切”了一声?,“四郎你还小,不懂的~欺负这?种老实人最有趣了,是吧,小安?”
花一棠又鼓起了腮帮子,凶巴巴瞅着林随安。
林随安忙往嘴里塞了个块切脍,“咳,我也不是很懂。”
*
小剧场
凡事都?要?刨根问?底的凌司直大人回?房后第?一件事,就是给自家阿爷修书,想求证花一梦所说的幼时糗事是真是假,可?提笔数次,这?笔着实、着实落不下去——
此等丢人之事,他实在是难以启齿啊!
第179章
林随安睡不着。
躺在?大木箱里?的连小霜, 梳妆台窗外的铜铃,颜色艳丽刺绣海棠花,瞿慧手臂上触目惊心的淤青……
一幅幅画面走马灯似的在?眼前晃悠, 林随安暗暗叹气,心道定是被凌大帅哥的卷王属性传染了, 不情不愿爬出被窝, 翻箱倒柜找了套夜行衣换上,佩好千净,吱呀拉开了门,“喔嚯”一声。
花一棠坐在月光流泄的园子里?,飘逸的袍衫飘在?斑驳的树影里?,风吹着,细细长长的草叶幽幽地摇拂着, 他的腿上是一张流光溢彩的古琴——
林随安捂住胸口:妈耶,这货半夜三更不睡觉在这儿?装什么狐狸精,吓死个活人!
花一棠优雅抬起手臂,光润修长的手指拨了一下琴弦, “铮——”,抬起纤长浓密的睫毛,俊丽的五官泛着明珠般的光, “如何?”
林随安一脑门子问号:“啥?”
花一棠神色幽怨,又“铮”弹了一声, “好看吗?”
林随安:“哈?”
花一棠换了个造作的造型,“吾与六郎孰美?”
“……”
林随安狠狠闭了闭眼,攥紧拳头, 箭步上前冲出,拳风轰得花一棠的袍袖衣袂层层叠叠飞了起来, 又飘飘落下,拳头距离花一棠鼻尖只有两寸,林随安自然是舍不得真打?的,毕竟这货只有脸能?看了。
“花一棠,你又作什么妖?!”
花一棠直勾勾看着林随安,漆黑的眼瞳泛起粼粼波光,表情还挺委屈,“我?今天穿得是‘泪湿阑干花露衫’,戴的是‘寂寞朝朝暮暮簪’,熏的是‘断雨残云无?意香’,还有这把琴,名为?‘愁到眉峰碧聚’……”
林随安咬牙:“所?以呢?”
“你没有‘哇哦’——”
“哈???”
“今天凌六郎笑的时?候,你盯着他,‘哇哦’了一声。”
“就为?这?”
“嗯。”
林随安大为?震撼,甚不理解。
就因为?她?对着凌大帅哥的脸赞了一句“哇哦”,这货就费劲巴拉折腾这么一出?图啥啊?!
花一棠幽幽叹了口气,托起膝上的古琴,放在?地上,站起身,捋了捋袖子,一步一步走近,花一棠的表情凝重,眼瞳深不见底,全?身笼罩着一种诡异的摄人气势——林随安闻到了那什么“无?意香”,前调浓香扑鼻,中调苦涩缱绻,后调甜腻勾人,不像什么正经香——
待回过神来,花一棠已经站到了身前,洁白如月的袍袖和黑色的夜行衣随风缠绵。
“林随安,你可曾有那么一瞬间,觉得我?也值得‘哇哦’一次?”
……有啊……林随安怔怔地想……
杨都城,白衣少年站在?月光下,找到冯氏暗塾的时?候。
河岳城,揭示地狱龙葵秘密的时?候。
东都城,指着姜东易痛斥他是国之硕鼠的时?候。
云水河,指挥众人大破九宫玄武阵的时?候。
大理寺,手持碳笔计算罪犯地理心理画像的时?候。
龙神湖,假扮花神骂醒诚县百姓的时?候……
有很多很多次……
林随安笑了,“你吃醋啊?”
花一棠喉结一滚,嘴巴张了张,“我?……我?生?气!”
林随安挑眉。
花一棠真生?气了,眉头皱成一个疙瘩,“你实话告诉我?,今天你在?衙署到底怎么了?千净为?何突然刀鸣?莫非是你的身体感受到了龙神果的毒性?——”
“真不是!”林随安忙制止了花一棠的脑洞,“是之前那些白牲的记忆突然又冒了出来,所?以一时?没收住杀气。”
花一棠瞳孔一缩,攥住了林随安的手腕。
“放心,现在?没事了。”林随安抽出手,拍了拍花一棠的肩膀。
花一棠抿了抿唇,“你在?连小霜的记忆里?看到了什么?为?何一直没与我?说?”
“因为?……”林随安挠了挠额头,“连小霜的记忆与之前的不同,画面很碎、很乱,像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破壳而出,还有一双血淋淋的手爬啊爬的……完全?摸不着头脑。”
“莫非是服用龙神果之后产生?的幻觉?”
“甚有可能?。”
花一棠沉默片刻,“靳若说,你一直思念一个人。”
林随安一怔,“思念?谁?”
“今天在?锦里?长街,你对那个叫七爷的人说的。”
“……”
林随安满头黑线:靳若这个大漏勺,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我?是诈那个七爷的。”林随安道,“我?觉得那人有些熟悉,应该是在?什么地方见过,但又有些陌生?……感觉很复杂。”
花一棠又沉默了,良久,道:“今天看到七号和九号死者检尸格目的时?候,我?也想到了白牲,甚至想到了——祁元笙。”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
“其实,当初我?派人去山崖下找过,但没有找到祁元笙的尸体。”
林随安眼睛瞪得更大了。
想不到这纨绔还瞒着她?做过这些事。
“当时?花某就想,没有尸体真是太好了,或许,他还能?活下来。”
不得不说,花一棠这个思路很对。
咱这可是古装悬疑剧本,跳崖死亡的可能?性?基本为?零。
“难道——”林随安突发奇想,“你怀疑七爷就是祁元笙?”
“下次若有机会再见到七爷,不妨用祁元笙的名字诈他一诈。”花一棠长长呼出一口气,抬起头,“若是他的话,我?也想见见他。”
夜气凉爽,雾色淡淡,月亮照在?花一棠的眼睛里?,水光晃晃荡荡。
林随安心中“哇哦”一声,随即反应过来,不禁失笑。
花一棠似有所?感,转过头来,林随安在?他清澈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虽然人不太着调,但这家伙颜值可真能?打?啊!林随安心道,堪比月下仙人,勾魂摄魄——诶?
林随安的心还没勾走,小拇指却先被花一棠勾走了,雪白的冰丝袖扫着她?的手心,三分凉,七分痒。
花一棠的喉结不自然滚动?了一下,唇瓣变成了垂涎|欲|滴的樱桃红。
林随安吞了吞口水,看起来很甜的样子——
好死不死在?这等关键时?刻,有人咳嗽了一声,炸雷似的,花一棠一个哆嗦松手,咚咚咚倒退数步,一个屁股墩坐在?了地上,脸涨成了猪肝色。
林随安:“噗!”
靳若从墙头跃下,一脸嫌弃,“出息!”
靳若也穿了一身夜行衣,还带了若净。
林随安诧异,“徒儿?你怎么来了——”
“我?猜师父今夜定要去夜探吴氏别?院,”靳若抱拳,“所?以特来为?师父引路。”
林随安万分欣慰,“知我?者,乖徒儿?也!”
花一棠好像一只扑棱蛾子扑腾着站起身,慌乱扫了扫衣服上的草屑,“花某也也也也猜到了,所?以特特特特来——”从袖子里?掏出一块黑漆铜牌,“送出城的令牌。”
靳若一把抢过,“心意收到了,不必送了。师父,咱们走吧。”
林随安呲牙一笑,和靳若跃上墙头,飞身隐入茫茫夜色。
花一棠怔怔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半晌,又遥遥望着林随安背影消失的方向良久,万分哀怨叹了口气,“我?也想一起去……”
不远处的灌木丛里?,伊塔和木夏举着四根小树枝做掩护,二脸恨铁不成钢。
伊塔:“四郎,望猪石,胆小,着急!”
木夏抓头发:“我?今天调的明明是‘翻|云|覆|雨怀意香’,四郎你记错了!”
*
吴氏别?庄位于大玄门外五里?,临着清远河,据说风景秀丽,适合养病。
林随安和靳若从衙城北门疾行奔出,跨过西玄桥,抵达大玄门的时?候,子时?三刻的更鼓刚刚敲过,守城兵见到令牌,二话不说放行,二人又沿着官道走了半个时?辰,终于看到了吴氏别?庄。
吴氏旗下有五家织布坊、三家染坊,靠蜀锦发家,在?十大世家里?处于中上游水平,宗族里?还破天荒出了个司兵参军,正是家族上升期,所?以庄子建得颇有暴发户气质,四进宅院,厢房几十间,后宅还圈了一大片地建了私家园林。
但诡异的是,偌大一座别?庄,竟是没有任巡夜的仆从,靳若想抓个带路的冤大头都没辙。二人无?头苍蝇似的到处乱撞,越走越深,在?园林尽头发现了一座二层阁楼。
阁楼是典型的蜀地建筑,黑檐陡峭,屋脊锥天,像一只沉默的黑色巨兽趴在?池塘边。月光一照,白波粼粼,雾气四溢。
林随安感觉到了一种诡异的紧张,仿佛空气中飘荡着无?数纤细脆弱的风筝线,风一吹,线头收紧,拉扯出一个女人断断续续的哭声。
“呜——呜——呜——”
靳若:“师师师师父,你有没有听到什么怪声?”
林随安摸下巴,“莫非这是座鬼宅?”
靳若的脸唰一下白了。
林随安憋笑,“逗你的。”
“啊——”
一声更为?凄厉的哭声飘了过来,林随安和靳若同时?一个激灵,双双看向了黑色的阁楼。
这次他们都听得很清楚,声音是从阁楼里?发出来的。
阁楼的窗户一片漆黑,门也没有上锁,二人畅通无?阻进入。一层只有简单的屏风、坐塌、茶案、书架,很是朴素,转了一圈,毫无?发现。
二层应该是女子的卧房,一张木床,挂着厚厚的账幔,窗边放着妆台,妆台收拾得很干净,一个衣柜,一个衣架,衣架上挂着一套罗裙,林随安看着眼熟,靠近瞧了瞧,确认是吴正礼的夫人——瞿慧今天去衙署穿的那一身。
这里?应该就是瞿慧的卧房。但是瞿慧去了哪里??
突然,靳若眸光一动?,趴在?地上仔细听了听,示意林随安又回到阁楼一层,溜着墙边转了一圈,走到东南向的白墙边,敲了敲,“师父,有密室,我?找找机关。”
林随安点头,退开半步。
靳若像只壁虎贴在?墙上,左边摸摸,右边摸摸,蹲下身,手指沿着角线划过,猛地用拳头砸了一下地面,墙体咔哒一声,启开了一条缝,果然是一道暗门。
这道暗门与龙神观的暗门不可同日而语,只是一面很普通的木板门,没有自动?开启的机关,只能?手动?推开,门里?是一条向下的楼梯,隐隐透出光来。
林随安又听到了声音,从楼梯尽头传来,清晰了不少,但不是女子的哭声,而是一个男人的骂声。
二人放轻脚步,一节一节走下楼梯,骂声越来越大。
“你这个不要脸的贱|人!勾三搭四的娼|妇!见到男人就恨不得脱|光了扑上去!居然在?我?的眼皮下面和花家四郎眉来眼去,怎么着,想自荐枕席?呵呵,你也不瞧瞧你自己那副德行,花家四郎富可敌国,眼高于顶,能?看上你这么一个恶心的婊|子?!”
林随安听出来了,骂人的是吴正礼,不禁和靳若对视一眼,加快了脚步。
一个螺旋转弯之后,楼梯下的密室渐渐显现出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乱七八糟的白色账幔,像个灵堂,账幔上猩红点点,像血。
还有一张巨大的床铺,账幔随着烛光胡乱摇曳着,影影倬倬透出一个人影,站在?床上,一脚一脚踹着一团什么东西,嘴里?呜呜啦啦骂着污言秽语,突然,扬起手臂,一道黑影狠狠抽了下去,竟是一根鞭子。
鞭风扬起了账幔,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看清了账幔里?的情形,吴正礼抽打?的那一团东西,是个四肢蜷缩,满身是血的人。
“说!连小霜那个小贱人的野男人是谁?!她?一个暗娼,竟然敢背着我?养男人!好大的胆子,若不是她?死了,我?也要打?死她?!”
缩在?床上的人剧烈一抖,赫然抬起头,尖叫道,“她?不是暗娼!”
赤红的鞭痕和凌乱的粉膏在?她?的脸上形成了诡异的画面,雪一样白,血一样红。是瞿慧。
吴正礼大怒,扬起了第二鞭,“你竟敢顶嘴——”
鞭子没抽下去,一道厉风卷住了吴正礼的手臂,吴正礼骇然转目,看到了一张蒙面的脸,一双杀气四溢的凤眼,下一瞬,他整个人翻了出去,狠狠摔在?了地上,一个肉色的破皮套子甩在?眼前,吴正礼恍惚了一下,突然意识到那是自己手,他的手骨竟是全?碎了——钻心的剧痛铺天盖地袭来,吴正礼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可还没完,靳若又劈头盖脸踹了上去,“什么狗屎东西!”
林随安皱眉看着瞿慧,她?衣衫褴褛,发髻散乱,鞭痕血水透过衣衫渗出来,一双眼睛黑得吓人,怔怔的,“你——”
她?的伤太重了,必须尽快医治。
林随安撕下一片账幔,唰一下抖开裹住瞿慧,单膝跪下,小心翼翼将瞿慧打?横抱起,轻声道,“莫怕,我?带你去看大夫。”
瞿慧的身体突然开始剧烈抖动?,眼中落下泪来。
“你们是什么人?!”吴正礼匍匐在?地上,牙龈全?是血,“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吴氏家主,我?堂弟是益都司兵参军!”
靳若又踹了一脚,“我?管你是谁!”吴正礼嗷一声,听着像肋骨断了。
林随安抱着瞿慧径直越过吴正礼,走向密室出口。
吴正礼疯了一般爬上前,“她?是我?的妻子!是我?的人!谁都不能?带走她?!”
瞿慧呼吸骤然一停,猛地攥住了林随安的领口。
林随安回头,冷冷看着吴正礼,仿若在?看一只臭虫,“抱歉了吴家主,我?看上了瞿娘子,从现在?开始,她?是我?的人!”
吴正礼喷出一口血,“你你你你胆敢强抢良家妇人,找死!”
“注意你的措辞,什么叫强抢良家妇人,太粗俗了。”林随安冷笑一声,“我?云中月可是天下第一雅盗,我?这叫月上柳梢头,夜半来偷香。”
话音未落,靳若大脚丫子照着吴正礼的鼻子直直踹了下去,留下一个血淋淋的大脚印,和一个不省人事的吴氏家主。
*
小剧场:
躺在?被窝里?抠脚的云中月突然打?了个喷嚏,警惕四下望了望:谁偷偷说我?坏话?
第180章
丑正二?刻, 方刻被吵醒了。
外面有人拍门,咚咚咚、咚咚咚,还有靳若的声音, “方大夫,快快快快, 开门救人啦!”
方刻睁着眼睛怔了片刻, 一个激灵坐起身,套上外衫,走到门前拉开门板。
林随安和靳若在门外,靳若满头大汗,林随安面色沉重,怀里抱着一个人,裹着脏兮兮的布幔, 布幔上全是血,一张惨白的脸靠在林随安的肩窝里。
方刻一眼就认出?来了?,是吴正礼的妻子,瞿慧。
“她受了?鞭伤。”林随安抱着瞿慧侧身进了?屋子, 将人放在了?窗边的卧榻上,小心揭开了?裹身的账幔,单薄的衣衫已经被血浸透了?。
方刻皱眉, 转身取来床头的药箱,瞥了?眼面色阴沉的林随安, “让伊塔送热水过来,出?去?把门带上。”
伊塔送热水过来的时候,守在门口的林随安才意识到, 刚刚自己竟是被方大夫一脸嫌弃地轰出?来了?。
木夏送进去?一堆瓶瓶罐罐的药膏,伊塔端出?好几盆血水, 训练有素的仆从们有条不紊地运送药物、绷带,没有人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紧张的安静。林随安想到了?现代的手术室。
不多时,花一棠和凌芝颜也到了?,皆是衣着整齐,显然都?没沾过床,待问清了?来龙去?脉,二?人的反应大大出?乎林随安的意料。
花一棠破口大骂,“啖狗屎,居然没一次打死,真是便宜吴正礼了?。”
凌芝颜皱眉,“《唐律疏议·户婚》有规,凡夫殴妻,殴妻之父母、祖父母、外祖父母、叔伯、兄弟、姑、姊妹者,均为‘义绝’之列,岂论双方赞成与否,均由官府审断,强制离婚。吴正礼如?此暴行,当属义绝!”
林随安挠了?挠脑门,决定还是提醒他们一下,“那啥……我擅自将瞿慧带回来……呃,没问题吗?”
凌芝颜咳了?一声,“掳走瞿慧的是云中月,与林娘子何干?”
花一棠挑眉,“林娘子只是恰好路过,秉着菩萨心肠与云中月大战三?百回合,救了?瞿慧一命,理应嘉奖才对。”
靳若嘀咕:“完了?完了?完了?,凌六郎也被带坏了?。”
林随安笑了?。
半个时辰后,房门开了?。
方刻顶着黑脸走了?出?来,“她身上的鞭伤看着骇人,但只是皮肉伤,并未伤及筋骨,后背、大臂、腿部——凡是衣衫盖住的地方,皆有不同程度的淤青。身上的旧伤更为棘手,右腿断过两次,左小臂断过一次,锁骨也断过,都?不曾好好治疗,已成痼疾,以后变天?时定会疼痛难忍。但最令人担忧的是,是她的精神状态,”方刻顿了?顿,放低声音,“据我观察,她似乎已经心存死意。”
众人齐齐沉默。
方刻递给林随安一瓶药膏,“还有些部位我不方便上药,而?且,她似乎很怕男子,劳烦林娘子在上药的时候,与她聊聊天?,多加开导。”
林随安双手捧着药膏姿势好像捧着一颗烫手山芋,很是不知所措,她一个半社恐,最不擅长聊天?,更别提开导人了?。话说?如?此艰巨的任务,不是应该找个专业的心理医生吗?
突然,身后传来一缕柔软的声音,“我陪林娘子进去?吧。”
花一梦一袭白裙,乌发如?云,没有佩戴任何发饰首饰,犹如?夜行而?来的昙花仙子,透出?一种令人心神宁静的力量。
林随安看傻了?眼,凌芝颜和靳若都?呆了?,花一棠松了?口气,“有劳三?姐了?。”
*
方刻喜欢睡觉,所以木夏准备的卧榻也比别人屋里的大一圈,除了?没有账幔,与床铺没什么区别。
瞿慧躺在这张卧榻上,盖着薄被,脸上的粉虽然擦掉了?,但看起来更白了?,像一个纸片人,林随安觉得呼吸稍微大一点?都?能将她吹跑。
瞿慧听到了?脚步声,颤着睫毛睁开了?眼睛,看到林随安的时候,眼睛一亮,挣扎着坐起身,花一梦忙过去?扶着她,在背后垫了?两个大软垫,瞿慧看到了?花一梦,顿时愣住了?,问,“你?是……天?上的仙子吗?”
花一梦噗一声笑了?,“我是花一棠的姐姐,花一梦。”
“一梦……南柯一梦……”瞿慧喃喃道,“花氏的人,果然都?像梦一样?好看啊……”
林随安坐在塌边,僵硬举着药膏,“还有哪些伤口没上药?”
瞿慧目光转过来,怔怔看着林随安的脸,看了?好久,轻声道,“你?是林随安,林娘子。”
林随安点?头,“是。”
“谢谢你?救了?我。”
“举手之劳。”
瞿慧顿了?顿,“林娘子放心,你?真正的身份我死都?不会说?出?去?的。”
林随安怔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瞿慧说?的是天?下第一盗云中月的身份,不禁有些哭笑不得。
事已至此,这锅只能甩给云中月了?,就当他从诚县偷走的一百贯钱的利息。
花一梦看不下去?了?,硬是扒开了?瞿慧的衣衫,“先上药,上药又不用捂着嘴,不耽误你?俩聊天?——嘶——”
花一梦倒吸一口凉气,瞿慧的前胸后背上全是鞭痕,皮肉外翻,渗着血,将她的里衣染得血色斑驳,林随安注意到,瞿慧的里衣上也绣着一簇艳丽的海棠花,以她的眼力来看,与连小霜的绣工十分相似。
瞿慧注意到了?林随安的目光,笑了?一下,“这是小霜教我绣的,她不喜欢独枝的花,唯爱一簇一簇的花,说?花儿就该这样?,一起开,一起美,热闹。”
没了?脸上厚厚的粉膏,瞿慧就像脱去?了?脸上的面具,所有的感情赤裸裸地展现出?来,每当她提到连小霜名字的时候,都?仿佛被凌迟一般。
林随安飞快看向花一梦:怎么办怎么办,救救我救救我!现在应该说?点?啥啊?
花一梦无奈叹了?口气,先用干净帕子沾了?热水,轻轻擦拭干净瞿慧的伤口,白嫩青葱的手指勾着药膏,一点?一点?涂抹着,“这是我们花氏特制的莹玉祛痛膏,有止血、止疼、生肌、祛疤之效,我家四郎从小被大哥打到大,多亏了?这个药膏,才没破了?相。”
瞿慧蜷着手指,强忍疼痛,“多谢花三?娘。”
花一梦:“这是我花氏的宅子,旁人根本进不来,你?且安心在此处将养着,待伤好些了?,我让四郎带你?去?府衙,与那啖狗屎的吴正礼义绝。”
瞿慧身体?剧烈一颤,“义绝?”
“唐律有规定,这种家暴老婆行为恶劣的,无论夫妻双方是否同意,皆可由官府强制义绝。”林随安道,“这是凌司直说?的,凌司直熟读唐律,他说?的,肯定没错。”
瞿慧攥紧被子,“我……不能义绝。”
花一梦手一停,“莫非你?对那吴正礼还有情谊?”
瞿慧坚定摇头,“我于他早无半丝情谊,但是——我娘家衰败,如?今只能靠依附吴家而?活……”
林随安:“我记得你?的阿爷是教书的,开了?一间私塾。”
瞿慧垂眼,神色凄然,“五年前,冯氏在益都?开了?冯氏私塾,冯氏私塾名声在外,一来就将益都?有名的私塾都?挤兑走了?,我家的私塾也被迫停了?。阿爷教了?一辈子的书,眼看着那些学生弃他而?去?,一时想不通,郁郁而?亡。大伯和三?叔都?是书呆子,除了?读书和教书什么都?不会,当时我已嫁入吴氏,便求吴正礼帮忙,吴正礼答应了?。如?今大伯和三?叔一家都?在吴氏布庄谋生,祖父祖母还要靠他们奉养——”
林随安愕然:冯氏以前还造过这种孽?
“这个简单。”花一梦干净利落涂完药膏,帮瞿慧穿好衣衫,“我花氏在益都?也有几间铺子,待事情了?了?,就让你?大伯三?叔来我花氏的铺子做工,放心,薪俸定不比吴氏的少。”
瞿慧倏然抬眼,“花三?娘此言当真?!”
花一梦嫣然一笑,“我扬都?花氏,一诺千金!”
瞿慧大喜,爬起身就要下地磕头,林随安和花一梦忙将她按住了?。
花一梦:“别别别,我这人面皮薄,最受不得这般大礼。”
林随安:“花三?娘刚上好药,你?一动,伤口又裂开了?。”
瞿慧连连点?头,“如?此,如?此……我也算了?却?一件心头大事……甚好、甚好……”
林随安心道不妙,瞿慧眼神缥缈,瞳淡无光,脸虽然是笑着的,但不是释然的笑,而?是解脱的笑——方刻说?的不错,她已经存了?死志。
林随安又飞快向花三?娘发射求救信号: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花一梦眉头微微一蹙,又展颜笑道,“不过我丑话说?在前面,我花氏以商立世,从不做赔本的买卖,帮你?这么多,可是要收钱的。”
瞿慧:“诶?”
花一梦翩翩起身,在方刻的书案上刷刷刷写了?一张纸,拿过来,“今日林娘子救你?,劳心劳力还一晚上没睡,算一百贯钱,我看你?这伤起码要养十天?,衣物食品住宿药物算个八折,五百贯,共计六百贯,你?打算怎么还我?”
瞿慧快晕倒了?:“六六六六百贯?!”
“与吴正礼义绝的话,应该能分些家产,再加上你?的嫁妆——”花一梦咬着笔头,“大约是不够了?,唉,算了?,我好人做到底,也介绍你?去?做工吧。”
瞿慧:“做、做工?!”
“我前几日认识了?一名茶肆的老板娘,人不错,茶肆做的风生水起,正好招女茶博士,我瞧你?知书达理,正符合她的标准,不如?去?试试。”
林随安大奇:“还有招女茶博士的茶肆?”
“如?今饮茶的女子越来越多,多不喜男茶博士侍奉,女茶博士更懂女子的口味心思,比男茶博士更受欢迎呢。”花一梦笑吟吟将借据折起,塞到瞿慧的衣襟里,“以你?的资质,不出?半年,就能赚够六百贯,以后赚的钱都?是自己的。有了?钱,买个僻静的宅子,种上蜀葵、芙蓉、海棠、七色菊,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春赏花、夏听雨、秋观月、冬闻雪,待初雪落下之时,我与林娘子带上品百花茶去?看你?,以雪水沏茶,定是别有一番滋味。”
瞿慧怔怔看着花一梦,晦暗的眼瞳里渐渐生出?光来,光越聚越多,很快溢满眼眶,流了?下来,她的缥缈的笑脸消失了?,变作了?哭脸,哭得五官变形,鼻涕眼泪,掩面大泣,“好!好!约好了?……初雪之时……一起……一起喝茶……”
花一梦眼底泛起粼粼波光,轻轻拥住瞿慧,一下一下拍着她的背。
林随安默默竖起大拇指:花三?娘威武!
花一梦朝林随安抛了?个媚眼。
瞿慧哭了?整整一炷香的功夫才平静下来,大约觉得自己甚是丢脸,取了?张帕子沾了?水,背过二?人仔细擦干净了?,坐在床上向林随安行了?个礼,“蒙林娘子救命大恩,连娘子的案子,只要林娘子想知道的,我知无不言。”
林随安想了?想,审案子这事儿她是个外行,还是要找外援。
“若是瞿娘子不介意的话,可否请花参军和凌司直一同旁听?”
瞿慧眼中划过一丝惊惧。
“无妨,我们在屋外听也是一样?的。”花一棠的声音从窗外传了?进来。
凌芝颜:“瞿娘子不必紧张,林娘子问什么,你?答什么即可。若是不便说?的,我们不会逼问。”
花一梦:“他们俩大男人,在外面有茶喝有地方坐,舒服着呢,进来了?反而?不自在。”
瞿慧明?显松了?口气,“实在对不住二?位大人!”
林随安轻轻将窗扇推开一道缝,看到花一棠和凌芝颜坐在园子里,居然真有茶水椅子。花一棠轻轻摇着扇子,室内的烛光将他的脸分成了?两半,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光明?的一半带着微微的笑意。凌芝颜坐在旁边,眸如?星辰,身姿笔直,老僧入定一般。
园子里落着厚厚一层花瓣,花香和茶香混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夜风徐徐吹进来,有些冰凉。
林随安收回目光,轻声道:“那就先说?说?连小霜是个什么样?的人吧。”
瞿慧鬓角发丝随风轻轻拂动,眼神有些恍惚,“我第一次见到小霜,是一个雨夜,她被几个仆从外面拖进来,全身湿透,昏迷不醒,一看就是被人下了?药。”
“吴正礼将她吊在了?密室里,剥去?她的衣衫,用沾了?盐水的皮鞭抽打,很快,小霜醒了?过来,她先是震惊愤怒,然后开始破口大骂,骂吴正礼强抢良家子,定受车裂之刑。”
“我当时惊呆了?,想不通一个小小的女娘,那么柔弱的身体?,还在那种羞耻的状态下,竟然还有那么大的力气骂人。”
林随安不自觉攥紧了?千净刀柄,“所以,连小霜是被吴正礼抢来的?!”
瞿慧摇了?摇头,“连小霜是被人卖给了?吴正礼,用来抵赌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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