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这就是你所说的金饭碗?”云中月问。
“正是!”花一棠道。
云中月翻了?个白眼, 表情:我信了你的鬼!
从衙狱回来,花一棠马不停蹄召集了几名重量级嘉宾来县衙花厅,号称要?为大家展示能令诚县“脱贫致富”的“金饭碗”。
此时此刻, 暗御史林随安,大理寺司直凌芝颜、大理寺仵作方刻、净门代门主靳若、天下第一盗云中月、诚县县令裘良、主簿朱达常, 团团围坐在?案前, 眼巴巴瞅着一撮放在?白瓷碟里的百花茶。
虽说是百花茶,但与之前的百花茶又?不太一样?,之前小鱼卖的百花茶只是将?野山茶简单晾晒,制作工艺十分粗糙,而?此时的百花茶,茶芽卷曲,条索紧细, 颜色鲜艳,清晰干净,无碎无杂,闻起来有淡淡的茶香和花香。无论是形态还?是颜色, 都与风靡唐国的茶饼大相径庭。
凌芝颜:“这是——茶?”
云中月:“是粗劣的散茶吧。”
靳若捏起一颗搓了?搓,“不太像散茶。”
这是茶!林随安心中大叫,是货真价实的茶啊啊啊!
裘良热泪盈眶, 大约是想起了?自己的弟弟裘文。
花一棠瞧着林随安的表情,两眼弯弯, “想尝尝吗?”
林随安捣头如蒜。
伊塔和木夏端着托盘进来,将?托盘里茶盏和茶釜一一放下,每个人面前仅有一个干净的白瓷茶盏, 茶釜中的清水冒着蒸汽,除此之外, 没有任何香料,亦没有茶碾、茶罗子等?烹茶常用之物?,木夏以红木茶镊在?众人茶盏里分别夹了?几颗茶叶,木夏舀起沸水,挨个浇入。
卷曲的茶芽在?水中翻滚,缓缓舒展开来,优美地像舞娘飘扬的绸带,叶色变得愈发鲜亮,仿佛在?水中活了?一般,不消片刻,白瓷盏中的茶汤渐渐显色,通透明亮,犹如一汪澄净的琥珀。
众人同时瞪大眼睛,你瞅瞅我,我瞅瞅你,无人敢尝试。
林随安迫不及待端起茶盏,喝了?一口,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入口微有苦涩,入喉隐有甘甜,再喝一口,醇香馥郁,口感清爽,最关键的是,没有花椒蒜头葱花果皮肥肠鸭舌头栗子壳波斯香料,味道不甜不咸不酸不辣,一盏下去,心胸开阔,头脑愉悦,全身的毛孔都舒展开了?。
“味道如何?”花一棠问。
林随安竖起大拇指:“绝了?!”
花一棠绽出了?明媚如花的笑脸。
伊塔碧蓝的大眼睛荡起层层秋波,“猪人第一次,喜欢,开心。”
朱达常两眼放光,又?喝了?一盏,方刻脸拉得老长,坚决不喝第二口,显然重口味的方大夫无法欣赏。
凌芝颜:“甚好?!”
云中月:“凑合能喝。”
靳若:“比以前的怪味儿茶汤可强太多了?!”
裘良一脸不可思议,细细嘬了?好?几口,“这真是咱们诚县的百花茶?喝起来完全不一样?,竟是比广都的泉茶滋味都好?,花县尉是如何做到的?”
花一棠得意洋洋摇起小扇子,“这和我可没什么关系,都是我家伊塔的功劳!”
说着,把?扇子放在?伊塔背后抖了?两下,像孔雀羽尾绚丽开屏。
伊塔站起身,竖起手指道:“五。”
翻译达人木夏上?线:“制作此种百花茶需要?五个步骤。”
伊塔翘起兰花指,摆了?个采茶的姿势,“小鱼采,叶子,要?嫩的。”
木夏:“小鱼负责采茶,采最嫩的顶芽。”
伊塔展开双臂,“晒均匀,”又?呼扇了?两下胳膊,“委委屈屈。”
木夏:“采摘下的嫩芽须在?日光下摊晒均匀,令其茎叶萎蔫,祛其青草腥气。”
伊塔双掌|波浪式翻了?两翻,“炒一炒。”
木夏:“晾晒后,将?茶叶放在?热锅中用手不停翻炒,消去茶叶涩味。”
伊塔双手握虚拳凑到腮边,好?似猫儿爪洗脸,“揉一揉,搓一搓。”
木夏:“以手揉搓茶叶,成卷曲状,挤出的叶汁粘附茶叶表面,冲泡时茶味更为浓郁。”
伊塔双手合十枕在?耳边,“晒太阳,睡一觉。”
木夏:“揉捻后的茶叶再次平摊在?阳光下晾晒大约二十四个时辰。”
伊塔学着林随安的姿势竖起右手大拇指,“好?了?。”
木夏竖起左手大拇指,“如此,好?茶既成!”
一个金发碧眼的小帅哥,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二人一唱一和表演完,林随安的心都要?融化了?。
太可爱了?吧!
不仅是林随安,所有人都冒出了?星星眼,齐齐鼓掌。
只有云中月一个人泼凉水,“有甚稀奇?除了?没将?茶叶捣碎,与茶饼也无甚大区别。”
伊塔一听就怒了?,“大大的区别!以前,要?咕嘟嘟熬,猪人不喜欢,现在?只用水泡,猪人喜欢,威武的!”
云中月哭笑不得,“这个所谓的——猪人是?”
林随安甩出一记威风凛凛的冷眼,“是我。你有意见?”
云中月忙不迭竖起大拇指,“好?茶!好?名?字!好?猪人!”
方刻和靳若同时嗤笑出声,“出息。”
凌芝颜轻轻晃动着茶盏,“此茶虽然不错,但比起唐国的诸多名?茶,终是逊色了?几分,花四郎如何认为此茶能成为诚县的金饭碗?”
花一棠的笑容别提多自豪了?,“因为林随安喜欢啊。”
凌芝颜咔吧闪了?腰,众人纷纷翻白眼:你够了?啊喂!
林随安却是完全没往别的地方想,她第一时间就明白了?花一棠的言下之意,饶有兴致问道,“这茶你打算怎么卖?”
花一棠竖起一根手指,“一两四文钱。”
众人:“诶诶诶?!!”
靳若:“姓花的你疯了?吗,市面上?最普通的下品茶饼一方都要?一百八十文,就算那种细碎的下品散茶也要?一两二十文,你竟然卖四文,这么便宜的茶你要?卖给谁——”说到这,靳若突然倒吸一口凉气,“难道——”
“啊呀,小靳若果然是心思灵敏,一点就透。”花一棠撩袍坐在?林随安身侧,给自己也泡了?一盏百花茶,喝了?一口,满意地眯起了?眼睛,像只在?阳光下晒皮毛的大号萨摩耶,“我要?卖的人,不是那些附庸风雅烹茶听曲的文人雅士世家贵族,而?是田间地头市井街巷中的芸芸百姓。”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裘良才冒出一句,“可是,穷人不喝茶啊。”
“穷人就不配喝茶吗?”花一棠眸光一沉,“凭什么?!”
花厅内倏然一静。
林随安瞪圆了?眼睛,这句话听起来有些耳熟,似乎是——她在?东都见到散茶时提出的疑问。
没想到,花一棠竟然记得这么清楚。
“穷人不饮茶,因为有三难,一难茶太贵,二难茶太繁,三难喝不下。”花一棠扇子吧嗒吧嗒晃悠,“一方上?品茶饼两百文,粟米一斗四十文,鸡蛋一文钱三个,一方茶饼够买五斗粟米,六百个鸡蛋,唐国壮丁标准口粮是日两升,月六斗,换句话说,一方茶饼几乎相当?于一个男性?壮丁的一个月的收入,再加上?烹茶的配套茶具几十种之多,又?是一笔不菲的开支,这么算下来,普通人家自然负担不起。”
“第二,现在?的烹茶法太过繁琐,烹一釜茶少则半个时辰,多则一个时辰,普通百姓日日忙于生计,自是没有这等?闲工夫时时绕着茶釜转。第三——”花一棠环视众人,眨巴眨巴大眼睛,“诸位真觉得现在?的烹茶好?喝吗?”
裘良仰头,云中月望天,林随安、靳若和朱达常脑袋摇成了?拨浪鼓,
凌芝颜摸了?摸鼻子,“大家都爱喝,自然还?是好?喝的——”说到最后,自己都有点心虚。
只有方刻最为坚定,“好?喝!”
可惜方大夫的奇葩审美众人实在?无法苟同。
花一棠亮出满口大白牙,“可咱们这百花茶就不一样?了?,一两四文钱,十两四十文,一斗粟米的价格足够一家人喝半年,泡茶手法简单,沸水一冲即可,茶具也没什么讲究,陶罐粗碗木舀都行,泡一壶带到田间地更有野趣,最重要?的是,此茶清爽甘甜,口感甚好?!如此物?美价廉的妙茶,如何不令人心动?”
众人齐齐吞了?吞口水。
林随安:别人心动不心动不知道,反正她恨不得现在?就预定一年份。苍天啊,大地啊,她终于要?摆脱这个时代坑爹的苦茶汤了?。
“花县尉,请恕老朽愚笨,还?有一个疑惑,”裘良举手,“这茶卖的如此便宜,能赚钱吗?”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问的好?!诸位可知扬都花氏的茶坊茶肆一年卖出多少茶饼?”
众人齐刷刷摇头。
花一棠正要?说,突然一个激灵,又?咽了?回去。
好?险,聊得太兴奋,差点暴露了?花氏的商业秘密,若是让大哥知道,定会将?他分筋错骨曝尸荒野。
“咳,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诸位可知唐国喜饮茶的权贵士族与不喝茶平民百姓的比例各占多少?”
众人继续摇头。
凌芝颜:“差距甚大,万中无一。”
“凌六郎说的不错!这便是百花茶的市场所在?!”花一棠兴奋地两眼放光,“之前的茶饼卖的是一,现在?的百花茶卖的是万!”
众人同时倒吸凉气。
“咱们的茶虽然便宜,但销量将?是茶饼的百倍千倍,一两茶的利润虽小,但薄利多销,花某简单算过,如此巨大的销售数量,利润不可估量!”
朱达常吞了?吞口水,“当?、当?真如此容易?”
花一棠呲牙一笑,“自然没那么容易。”
说着,从袖中甩出一卷轴书,木夏飞快将?桌面收拾干净,将?轴书平平铺展开,众人定眼望去,但见轴书有好?几百页,密密麻麻的字迹中穿插了?许多舆图、表格和意义不明的线段图案,风一吹,花花绿绿的,似无数彩蝶扇动翅膀,封面写着几个大字“诚县百花茶资略记”。
众人越看越震惊,不知不觉都长大了?嘴巴,看花一棠的眼神都变了?,仿若眼前的这货不再是不学无术吊儿郎当?的扬都第一纨绔,而?是活着喘气的财神爷。
林随安尤甚,她对现代的商业战略策划也算略知一二,花一棠这份轴书转换成现代概念就是“诚县百花茶产品计划书(五年计划版)”,从百花茶的生产、储存、包装、物?流、销售渠道,目标市场分析,可行性?分析,售后服务等?等?方面都做出了?规划,计划之详实,细节之精密,足矣令她这个现代人自惭形秽。
更可怕的是,这份野心与缜密并存的计划书绝非纸上?谈兵,而?是可操作、可执行的。按这套规划做下来,诚县何止脱贫致富,登上?唐国财富榜也不在?话下,难怪花一棠耻笑裘鸿“捧着金碗要?饭”,按林随安的理解,这哪里是金碗,分明是金山啊!
这样?的东西,放眼天下,也只有背靠花氏雄厚财力,从小生活耳濡目染无数商业实战案例的花家四郎才能做出来。
比如百花茶生产环节,花一棠根据气候、温度、植被分布等?等?要?素,在?诚县甚至青州境内择出几十处适合种植百花茶的地域,提出人工茶园的设想,规范了?采茶、制茶的标准流程,特别强调要?对制茶秘法严格保密,若不是因为时代限制,恨不得去申请个专利,想必花氏在?这方面颇有经验;物?流环节,考虑到诚县地理位置的特殊性?,提出新修建两条运输官道,负责修路的冤大头正是青州白氏。
不仅如此,花一棠甚至连品牌形象包装都想好?了?:百花茶源于天界花神大胜龙神邪祟的传说,称百花茶有清脑醒神,强身健体的功效,常饮之,可祛邪毒,延年益寿。乍一听有些夸张,可细细一品,嘿,居然句句都是大实话。
销售渠道更是另辟蹊径,为了?最大程度降低成本,除了?在?花氏现有的茶坊茶肆有售外,百花茶最主要?的售卖渠道竟然是——净门。
靳若:“你让净门的弟子售卖百花茶?”
花一棠:“净门弟子多为街边小摊贩和走街串巷的货郎,与平民百姓最是熟悉亲近,净门弟子售卖,一则,成本低,二则,净门将?会多一笔可观的额外收入,一石二鸟,合作共赢,有何不可?”
靳若一脸不可置信,上?上?下下将?花一棠好?一番打量,“你突然对我这么好?,我有点瘆得慌,莫不是又?想了?什么馊主意想坑我?”
“啊呀,小靳若,此话从何说起啊?”花一棠大呼小叫道,“你是林随安的嫡传弟子,自然就是花某的晚辈(靳若怒吼:谁是你的晚辈!),这不过是长辈给小辈的小小礼物?罢了?,不值一提。”
众人侧目:这算“小小”礼物????
靳若眼珠子滴溜溜转,还?是不敢相信,拽了?拽林随安,“师父,这姓花的真的有这么好?心?”
林随安也有些诧异,她深知花一棠给净门的将?是以后无数唐国商人梦寐以求的独家销售加盟权,这不仅仅是一个卖茶的事儿,而?是给了?净门一个能立足唐国的强大支点,有了?这个支点,净门做大做强指日可待。
而?这一切,当?真只是因为靳若是她徒弟这么简单?
花一棠注意到林随安的眼神,轻轻笑了?一声,眸光骤厉,“花某就是要?让那些阴沟里的蛆虫们开开眼,让他们瞧瞧,到底谁才是真正的净门!”
林随安豁然开朗,心服口服:好?家伙,格局大了?!
*
靳若:完球了?,有种不祥的预感。
第162章
靳若已经傻了整整一炷香的功夫了。
自林随安将“另一个?净门”和“破军”一事和盘托出后, 他就一直这个?表情,眼珠子溜圆,嘴巴溜圆, 衬得?一张瓜子脸也溜圆。
林随安望着天上的月亮,喝了口百花茶, 晚风轻抚, 茶香沁人,深感靳若确实需要减肥了。
又过了半柱香的功夫,靳若终于?回过神来,眼眶通红,“师父,你说的都是?真的?”
林随安点了点头,“若要与那个?净门分?庭抗礼, 务必尽快统一各地净门分?坛,将净门做大做强,为师对你寄予厚望。”
“我不是?问这个?!”靳若拍案而起,“我是?说破军——你的身体——没、没事吧?”
林随安笑了, “我很好,吃嘛嘛香。”
“可、可是?,若是?万一有一日, 你——你也变作那般——”
“若是?我有一日也变成那般,”林随安平静地看着靳若, “你定要杀了我。”
靳若身形剧烈一震,眼中的红光几乎爆裂,“林随安, 你胡说什么!”
看来真是?气急了,竟敢连名道姓吼她了, 林随安十分?欣慰,这徒儿收得?不亏。
“与其变成被人利用的破军,我宁愿死在你的刀下?,”林随安轻声道,“好徒儿,莫要让为师变成滥杀无辜的行尸走肉,死不瞑目啊。”
靳若嗓子发?出一声哽咽,狠狠别过了头。
林随安拍了拍靳若的肩膀,语重心?长道,“我更担心?的是?,以你现在的功夫,不仅杀不掉我,还会?被我杀了,那可就糟了。”
靳若:“林随安!!”
林随安眨巴眨巴眼睛,表情有些遗憾,“原本我的确是?这么打算的,可惜根据方大夫的诊断,我身体康健,体内没有任何毒素残留,大约一辈子都不会?变成破军。”
靳若呆了半晌,咬牙切齿,“林随安!你又诓我!”
林随安笑眯眯道:“为师这是?未雨绸缪。”
“什——”
“明日起,你的训练强度加倍。”
“……”
“控制饮食,速速减肥。”
“……”
“不能吃白糖糕了哦。”
“……”
靳若骂骂咧咧走了,林随安美滋滋喝了口茶,觉得?有个?能欺负的呆萌徒儿甚是?美妙。
月光皎洁,夜色如水,风中隐隐飘来温柔的果?木香,林随安叹了口气,“花一棠,听墙角可不是?好习惯。”
花一棠走出树影,眸色凝沉,洁白的衣袂静默不动,如冬日冻住的霜花。
“你说真的?”花一棠说的是?疑问句,语气却?是?肯定句。
林随安笑道,“我哄徒弟玩呢。”
“靳若不会?有这个?机会?,你也不会?!”花一棠猛地探手?攥住了林随安端茶盏的手?,林随安手?一抖,水洒在了手?腕上,有些热,但远不及花一棠掌心?的温度。
“以后,绝不可再说同样的话!”
林随安的小拇指和心?跳同时颤了一下?,禁不住蜷起了手?指,“我只?是?觉得?,若有万一,总要做个?应急预案才对稳妥——嘶!”
花一棠骤然?加大了手?劲儿,因为太过用力,他的手?指也发?起抖来。
“不许说!”
林随安疼得?呲牙裂嘴,“好好好,不说了不说了。”
花一棠死死盯着林随安的眼睛,林随安甚是?尴尬,眼珠子飘到了一边,良久,花一棠叹了口气,松开手?,撩袍坐到了对面。
林随安松了口气。
这纨绔执拗的中二劲儿上来了她还真有些吃不消。
花一棠掏出“净”字书,一页一页慢慢翻着,“你可还记得?工部侍郎卢英杰那本关于?千净来历的轴书?”
林随安有印象,“说千净要喝酒的那个??”
“那轴书中有一句话,我一直很在意,”花一棠道,“鬼刃开,冥王临,千般妖邪,皆可净之。”
这句话不就是?形容千净杀伤力惊人的修辞手?法吗?
“有什么问题?”林随安问。
花一棠指着“净”字书的最后,“净果?清体魄,天芒引星气,十酷封心?魂,破军诞新生,恰好与‘鬼刃开,冥王临’两句有呼应。”
林随安:“……”
请恕她才疏学浅,着实没看出来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两句话有什么联系。
“净果?是?龙神果?,天芒是?千净,十酷或许与十酷刑有关,破军暗指千净之主,‘鬼刃开,冥王临’说的应该就是?千净之主诞生的关键。”
林随安觉得?CPU都快烧干了,“花一棠,你能说人话吗?”
花一棠深吸一口气,“除了你,丙四他们是?最接近破军状态的人,你可还记得?他们是?如何恢复意识的?”
林随安恍然?大悟,“死里逃生!”
“濒死之前呢?”
“被……火烧?”
花一棠叹气,“是?被你和千净揍了一顿。”
“……”
“我推测,若想变成真正的破军,除龙神果?之外,还有两个?必须条件,其一,鬼刃开,指要与千净有接触,其二,冥王临,意思是?说——”花一棠喉结滚动了一下?,没说出来。
“先死一次……不破不立……”林随安喃喃道。
这么一说倒是?串起来了,之前她一直觉得?逻辑不通,既然?这具身体的战斗力和恢复力如此强悍,为何会?被区区几个?山匪重伤,之后又莫名身亡,如今想来,恐怕之前原主的身体早已是?强弩之末,不巧又遇到了苏城先这个?渣男,情伤刺激之下?,身体意识同时崩溃,心?悸猝死。
濒死之时,她这个?林随安好死不死穿了过来,接管了这具身体,于?是?乎,死后重启,破军诞生。
但她这个?破军不是?原装的,所以身体和意志一直有些拧巴,时不时就会?失控,前期尤甚,甚至还被没武功的孟满打晕过,想来应是?软硬件不匹配造成的BUG。
那金手?指又是?怎么回事?破军的后遗症?重生的宿命?倒霉的玄学?
这科学吗?
想到这,林随安自己都乐了。
穿越这么不科学的事儿她都遇到了,居然?还妄想用科学原理解释金手?指,真是?吃饱了撑的。
一眨眼的功夫,林随安的脑洞跑出了十万八千里,半晌,才觉得?有些不对,花一棠为何突然?这么安静,抬眼一瞧,顿时一个?激灵。
花一棠直勾勾盯着她,绷着下?巴,瘪着嘴,眼泪在通红的眼眶里滴溜溜打转。
林随安头发?根都立起来了,“你哭什么?!”
“在杨都城时,你说为了省钱,从不吃早膳,河岳城时,你无法辨别女子簪子的样式,你从不穿罗裙,也从不做女子妆容……我想过你以前过的很苦,不曾想……”花一棠吸了一下?鼻子,“竟是?这么苦,险些连命都丢了——”
林随安:“……”
且慢,你都脑补了些什么啊喂!
林随安想解释两句,但瞧花一棠这酌定的表情,十有八九是?愈描愈黑,挠了挠脑门,干巴巴安慰道:“事已至此,不如随遇而安,与其纠缠无用的前尘往事,担忧缥缈未知的将来,不如专注眼前事,眼前人——”
林随安说不下?去了,花一棠的眼神突然?变得?炙热滚烫,喉结快速滚动着,满脸都是?粉红色的期待。
“嗯咳,时辰不早了,我先睡了。”林随安落荒而逃。
花一棠沐浴着月光静坐良久,潮湿的夜风吹散了他脸上的燥热,修长苍白的手?指一点一点卷起轴书,狠狠系紧。
“有我在,没有万一。”
*
五日后,诚县龙神案正式结案。
大理寺司直凌芝颜带着案卷卷宗,在广都城兵士的护送下?,押解几名主要案犯踏上了归程,临行之时,众人前去送行,皆是?有些依依不舍,花一棠别别扭扭地塞了一袋金叶子(林随安:有钱人的情谊就是?这么朴实无华啊!),凌芝颜当即回了个?大礼,再次挖墙脚邀请林随安去大理寺任捕头。
花一棠气得?跳脚,凌芝颜大笑着一骑绝尘而去。
凌芝颜走后,花一棠仅仅失落了两个?时辰,便又生龙活虎了。
原因很简单,云中月也走了。
当然?,天下?第一贼偷断不会?空手?离开,顺道卷走了从裘良家中抄来的一百贯钱,还留了两封信,一封给花一棠,说这一百贯钱是?他应得?的劳务费,一封给林随安,特别标明他做面具的原料不是?猪皮,是?羊皮,看得?林随安哭笑不得?。
花一棠气个?半死,赤着脚摇着扇子在屋里骂了足足一个?时辰,林随安觉得?,若非他顶着诚县县尉的官职,恐怕早就爬到城头上去骂了。
骂得?不爽,积攒了一肚子的怒气,直到青州白氏修路团队抵达诚县,才堪堪撒了出去。
青州白氏派来的领队是?白向,正好撞在了枪口上,被花一棠折磨了两个?多月,待修好路逃走之时,圆滚滚的小肚子都瘦没了,如此减肥效率,靳若甚是?羡慕。
在花一棠完备的商业计划书指导下?,诚县的百花茶产业风风火火运转了起来,亲身经历的林随安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当扬都花氏这个?庞大恐怖的商业机器开始运作,效率是?何等惊人。
不过三个?月的时间?,百花茶已经打通所有关键环节,第一批成品在穆氏商队六队首穆忠和靳若的双重加持下?,运进?了百花茶的首秀市场广都城,半月后,反馈惊人,百花茶第一桶金赚得?盆满钵满。
朱达常追随花一棠的脚步,全?程跟踪学习产品链流程,裘县令废除了诚县的宵禁制,方便茶坊、茶园夜间?运作,朱母果?断放弃了绣坊,绣娘们转型成为茶娘,由小鱼教授采茶绝技,制茶坊的领头人是?新人裘氏家主裘伯,特别聘请伊塔做技术顾问,全?城百姓众志成城拧成一股劲儿,推动着整座诚县向着更好的日子奔去。
*
靳若去广都城开拓市场的日子里,林随安甚是?无聊,每日只?能靠去四面庄看热闹打发?时间?。
辰时三刻,诚县主簿朱达常从四面庄出发?去县衙应卯上工,辰时起,四面庄南侧的主道上便会?挤满慕名而来的女娘们——自朱达常成为拯救诚县的英雄后,朱婶子就再也不用担心?朱主簿的婚配问题了——朱达常一跃成为女娘们选夫择婿的热门人选。
四面庄对面有一排老槐树,树冠茂密,枝叶直入云霄,是?云中月推荐的藏身地TOP1,目前荣升为吃瓜看戏的最佳位置。
林随安盘膝坐在树干上,掏出木夏准备的羊肉干,新鲜的羊羔肉切成半寸见方的小肉块,果?木熏熟,孜然?和椒盐拌匀了,隔油纸包好装在小布袋里,便成了便携的美味小食。
四面庄的女娘数量再创新高,打眼看去,起码有十来个?,林随安看到了熟人裘十六娘,今日穿了之前相亲的那一身,两只?眼睛水汪汪的,完全?看不到之前的倨傲,和她比起来,其余的小娘子穿得?只?能称之为素雅。每人身上斜跨着布褡裢,插|着几根纸卷。
辰时三刻,四面庄正门开启,朱达常一身浅青官袍跨槛而出,小娘子们发?出一片尖叫,拔|出褡裢的纸卷,动作迅猛利落,堪比久经沙场的老兵拔刀迎战,争先恐后喊了起来:
“朱主簿,这是?我今日为你做的定情诗!思君日日红泪垂,敢问郎君知不知!”
“这是?我的!知音难觅郎君在,女娘痴心?照沟渠!”
“多情只?为朱主簿,落花有意待君来。”
“红桃一枝出墙去,漫山皆是?喜鹊来。”
“风花雪月应有意,天南海北唯怜君。”
裘十六娘的最工整,“相思泪如红豆串,春柳春花香满楼!朱郎,这是?我第十六首定情诗了——”
不得?不说,唐国女子当真是?豪放热烈,一番热情四溢的定情诗劈头盖脸糊过去,朱达常羞得?面红耳赤,扭头就想躲回门里,岂料门里的朱母咣当一声锁上门,将儿子留给了如狼似虎的女娘们,朱达常抱着脑袋,掩面狂奔,女娘们就在后面追,喊着呕心?沥血创作的定情诗,一路惊起吃瓜群众哄笑无数。
林随安坐在树上笑得?前俯后仰,险些乐极生悲被羊肉干噎死,忙掏出水袋灌了两口,缓过气来,长吁一口气。
诚县的雨季跟着冒牌龙神去了爪哇国,今天又是?个?好天气,天很高,云很淡,被叶子滤过的阳光洒在身上,轻盈明亮,像一片片切成薄片的宝石。
头顶的树叶轻轻晃动着,风中飘来熟悉的果?木香,林随安听到了花一棠吧嗒吧嗒摇扇子的声音,侧目一瞧,果?然?,花大县尉站在树下?,黑着脸,小扇子摇得?快冒烟了。
林随安翻身一跃而下?,树影阳光掠过飞扬的衣袂,落在了花一棠面前,“有事儿?”
花一棠瞪着朱达常离去的方向,嘴里嘀嘀咕咕,“隔三差五就来瞧他,他那张大饼脸哪有我好看……”
林随安失笑,“是?是?是?,花家四郎最好看。”
“那是?自然?,我堂堂扬都第一纨绔,玉树临风风流倜傥——”
“不对哒,林娘子才是?最好看哒。林娘子,我心?悦于?你,这是?我给你写?的诗!”
一个?软糯糯的声音响起,林随安愕然?低头,脚边不知何时冒出了一个?小娃,面团般的小手?抓着她的衣襟,另一只?手?举着张皱巴巴的草纸,上面画着不知所云的线条。
林随安:诶???
小娃展开草纸,站得?笔直,脆生生读道:“云散啦,雨停啦,天亮啦,林娘子的刀和路边的大树一样,又绿又亮,好漂亮。
花一棠的脸映着路边的大树,也绿了。
*
小剧场
花一棠:情敌要从娃娃抓起!
第163章
林随安简直不敢相信, 堂堂诚县县尉花一棠竟然蹲在地上,跟个奶娃娃一本正经科普何为“定情诗”。
“所谓定情诗,是指送给心仪之人?的诗, 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送出去的,所谓一诺千金, 一诺不渝——”
“我知道, 就是送给喜欢的人?的诗。”奶娃娃瞪着天真无邪的大眼睛道,“我喜欢林娘子,你为何着急?啊,我知道啦,阿娘说,这叫吃醋。”
花一棠的脸黑了,四周的吃瓜群众发出了此起彼伏的笑声。
四面庄周围本就是民居区, 此时又恰逢晨市,来往行?人?甚多?,如今都眼巴巴凑在旁边看热闹,林随安深感丢人?, 默默捂脸后撤,打算用迅风振秋叶的步法逃离现场。
不得不说,扬都第一纨绔的脸皮厚度着实令人?望尘莫及, 都这种时候了,还梗着脖子狡辩, “谁、谁谁谁谁说我吃醋了?!我我我我我我怎怎怎怎怎么会吃你一个小娃的醋?!”
“你就是吃醋了。”小奶娃酌定道,“不过你也不用伤心,我也喜欢你, 给你也写了一首。”
花一棠:“哈?”
就见?那小娃从□□里?掏出?另一张皱皱巴巴的草纸,小肉手抹抹平整, 举起高声读道,“雨停啦,天晴啦,花花县尉的衣服像花一样开了,好好看。”
林随安:“噗!”
众人?:“哈哈哈哈哈哈。”
花一棠怔住了,小娃将草纸塞到他手里?,咧嘴一笑,还豁了两颗牙,哒哒哒跑了。
花一棠呆呆看着手里?皱成抹布的草纸,脸腾一下红了,揣好草纸团慌乱起身,欲盖弥彰摇起了小扇子,“啊呀,这天儿有些热啊。”
围观百姓笑成一团,一个老汉跑过来,塞给花一棠半条咸鱼,一个大婶塞过来两条咸肉,小娘子送了半筐鸡蛋,老奶奶硬送了一捆大葱,还有鸭蛋、鹅蛋、熏鸡腿、沾着晨露的青菜、泉水洗过的野果,冒着热气?的蒸饼……每个人?塞东西?时都要说一句“花县尉,像花一样,好看呢。”,不消片刻,就将风流倜傥的花县尉挂成了一个杂货铺,
花一棠从一开始的愕然羞涩,渐渐变成了感动,最后大约是人?来疯本性使然,不仅欣然接受,还一路招摇过市,甚是嘚瑟,“过奖过奖,谬赞谬赞,花某却之不恭,就笑纳了啊!”
林随安哭笑不得跟在旁边,眼看花一棠脖子上圈的大葱都能做围脖了,实在是看不过眼,帮忙接过来一筐鸭蛋,岂料这一下可捅了马蜂窝,本来众人?见?花县尉身体?孱弱,弱不禁风,送东西?尚且有些顾忌,如今一看林随安肯接手,顿时都放开了手脚,十斤的咸肉,二十斤的咸鱼,三十斤的山货全都招呼了过来,林随安一时不慎,不消片刻就被装扮成了圣诞树。
二人?举步维艰,一路走一路收一路点头致谢,端是个手毛脚乱,满头大汗,足足用了一个时辰总算是回?到了县衙。
朱达常见?到二人?这般模样甚是幸灾乐祸,调侃道:“以后若是县衙的口粮吃光了,放你俩出?去转一圈,足够咱们兄弟吃大半个月。”
李尼里?:“听说百姓将之前花县尉散出?的金叶子都在了神龛里?,一日三茶三香求花神保平安呢。”
一众衙吏不良人?在旁起哄,装模作样做供奉朝拜状。
花一棠和林随安忙着卸货,实在无暇搭理,裘县令看到二人?造型也是忍俊不禁,忙下令众人?帮忙,待众人?七手八脚将这一堆土特产收拾停当,才想起了正事?,“花县尉,林娘子,圣旨到了。”
花一棠和林随安忙整理衣冠,随裘县令快步去了正堂。
凌芝颜举着圣旨,站在堂中笑吟吟看着他们。
“门下:天下之本,万民安居为?首,青州诚县县尉花一棠,剿匪镇恶,除尘涤垢,还一方清明,居功至伟,擢升益都府司法参军,即日启程赴任。”
林随安心道:好家伙!益都府司法参军诶!听着可比县尉拉风多?了。
裘县令下巴掉了,脸上了写了四个大字:天之骄子!
花一棠接过圣旨细细看了一遍,笑了,“勉勉强强配得上我花家四郎啦。”
“益都府司法参军为?从七品下,四郎这是连升七级,足见?圣人?对四郎的殷殷期望,”凌芝颜笑道,“益都为?唐国五大都城之一,地位虽不及东都、安都、扬都,但?与广都齐平,四季如春,气?候宜人?,是个好地方。”
花一棠语调有些阴阳怪气?,“的确是个好地方。”
林随安来了精神,“怎么说?”
凌芝颜:“益都是随州最大的都城,历史?悠久,门阀众多?,其中势力最大的,便是五姓七宗之一的——”
花一棠:“随州苏氏。”
林随安“哦豁”一声,心道这可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圣人?明知他们与随州苏氏有宿怨,还如此安排,定是别有深意?。
林随安戳了戳凌芝颜,“凌司直,我呢?”
凌芝颜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林随安,低声道,“圣人?说,诚县之事?林娘子做得漂亮,这是赏你的。”
那张纸竟是一张房契,位置在归义坊,三进三出?的宅院,紧邻花氏六十六宅的景行?坊,步行?一刻钟可至北市,步行?两刻钟可至皇城,货真价实的黄金生活圈,相当于首都二环内一栋四合院,市价——
“十五万贯。”花一棠只看了一眼就报出?价格,还加了句评语,“若裘鸿没被抓,要拼死拼活赚二十年。”
喔嚯嚯!圣人?不愧是圣人?,一出?手就知有没有啊!
林随安美滋滋揣好房契,心道稍后定要寻木夏造个保险箱稳妥保管,又问凌芝颜,“这次是什?么任务?”
凌芝颜悄声道:“圣人?说,此次诚县一行?,林娘子着实辛苦,益都风景甚好,让凌某陪着林娘子去益都好好转转,松松筋骨。”
林随安:“收到!明白!”
花一棠眼睛一亮,“凌六郎也要一起去?”
凌芝颜点头。
“甚好——咳!”花一棠清了清嗓子,摇起了扭捏的小扇子,“圣人?这算盘打得精啊,派凌六郎出?门办差,却让花某付路费。”
“凌某吃得少,好养活。”
“千万别,若是你路上饿瘦了,传出?去说我花氏虐待与你,岂不是砸我花氏的招牌?!”
“那这一路,凌某就仰仗花参军了!”
花一棠豪爽挥袖,“放心,保准将你喂得白白胖胖。”
凌芝颜和林随安对视一眼,摇头失笑。
果然是口嫌体?直花四郎,明明心里?都乐开花了,嘴上也断不会承认半分。
“恭喜花县尉高升!”裘县令上前一步,抱拳道,“不如花县尉打算何时启程?”
花一棠神色一肃,“事?不宜迟,三日后就出?发。”
裘良有些依依不舍,“若是花县尉不弃,老朽想做东,邀裘氏、朱氏门主和长老们为?花县尉践行?——”
“此举不妥。”花一棠拒绝道,“我离任一事?,还裘县令替花某需保密。”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裘县令:“为?何要保密?”
花一棠叹了口气?,摇着扇子踱步到门边,昂首望着天际流云,背影忧郁惆怅,“花某深受百姓爱戴,若是他们知道花某要走,定会悲痛欲绝,依依不舍,百里?相送,泪洒青州,花某着实不忍心啊!”
众人?:“……”
这种话你自己说出?来,不觉得害臊吗?
*
鉴于花一棠的坚持,裘良无奈只得命县衙上下任何人?不得将花县尉离开诚县的消息泄露出?去,花一棠依然日日去茶园、茶坊视察、扛回?来一堆咸肉咸鱼。
木夏和伊塔开始紧锣密鼓收拾行?装,林随安托净门的路子给靳若传消息,让他待在广都城与大部队汇合。
唯一的问题就是丙四四人?的去留,之前林随安见?这四人?一直跟在小鱼身边,对小鱼的话言听计从,对茶园也很是热爱,便想让他们留在诚县,不想这四人?一听,齐刷刷跪地磕头,默默无言两眼泪,哭得林随安良心刺痛。
林随安不得不请伊塔去问四人?的心意?,伊塔谈心结果如下:
“他们说,命是猪人?救的,生是猪人?的人?,死是猪人?的猪。”
“……”
“他们说,之前对不起小鱼,去茶园,为?了赔罪,不是留下。”
林随安这才想起,他们四人?一开始是因为?在茶摊上调戏小鱼,被小鱼爷孙和庄稼汉们胖揍一顿送去了贤德庄,这才阴差阳错被炼成了“四兽”。其实当初送去贤德庄的共有五个人?,如今只剩了四个,另一个怕是早已凶多?吉少。
方刻对此有不同见?解,“如此甚好,说明这四人?已经?渐渐忆起以往之事?,若让他们一直跟在千净身边,或许有一日能恢复成常人?一般。”
林随安想了想,便答应了。
一切准备就绪,花一棠选了个夜黑风高的凌晨出?发,为?了低调行?事?,连凌芝颜都没敢骑马,和大家一起挤在车厢里?,众人?打着哈欠摸黑套马登车,像一群卷款潜逃的贼偷,岂料马车刚驶出?县衙侧门,就听一声厉喝:
“花县尉要走了!”
霎时间,灯火通明,如同白昼,拉车的马都吓傻了。
林随安和凌芝颜透过窗缝看去,但?见?路两边挤满了密密麻麻的百姓,他们举着火把,双目通红望着马车,为?首带头的竟是县令裘良、主簿朱达常和一众衙吏不良人?。
“诚县县令裘良率诚县百姓,拜别花县尉!愿花县尉此生一帆风顺,身体?康健!”
众人?愕然,齐刷刷看向花一棠。
花一棠直挺挺坐着,眼眶渐渐红了,“我就说不要告诉他们了……”啪一声打开扇子遮住脸,哽咽道,“快走……”
众人?全都乐了:原来这家伙不是怕百姓泪洒青州,而是怕自己泪洒诚县。
事?到如今,躲也躲不过,林随安索性大开车窗,倚着车窗遥遥招手示意?,“多?谢!多?谢!”
人?群中,她看到了裘老八、裘伯、朱母、裘三十二、朱氏家主、秋三娘、阿牛、送定情诗的小娃娃,裘十六娘,茶坊的茶娘们……
“拜别林娘子!愿林娘子平安喜乐!”
“拜别方大夫!愿方大夫无病无灾!”
“拜别伊塔小郎君,好好学唐语啊!”
“拜别木夏小郎君,你教我们的烤羊腿法子真好吃!”
“给靳若小郎君带句话,以后想喝茶了随时回?来!”
“拜别凌司直,凌司直要多?笑笑,笑起来才好看。”
林随安的眼眶发酸,尴尬扭头,瞥见?凌芝颜用袖子遮着脸,方刻脑袋埋在大木箱里?,驾车的木夏和伊塔抽搭着鼻涕,花一棠肩膀一抽一抽的,根本不敢露脸。
马车从县衙一路行?至城门,送别呼声一浪高过一浪,久久不息,突然,也不知道是谁发出?了一声号令,人?群中奔出?十几个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手里?的东西?塞进了车窗,林随安还没反应过来,就听咕咕咕一串叫唤,一直大公鸡扑棱着翅膀怼到了脸前,方刻圆瞪着两眼,箱子上站着一只大白鹅,凌芝颜不知为?何抱着两颗水灵灵的白菜,最离谱的是花一棠,满头满脸的鸡毛鸭毛鹅毛,头顶上还站着一只肥壮的芦花鸡。
木夏和伊塔大叫“不用不用,别送了!”,可毫无作用,源源不断的咸肉咸鱼鸡蛋青菜蒸饼白糖糕从车门车窗的缝隙里?挤了进来。众人?也顾不上伤感了,堵门的堵门,塞窗的塞窗,木夏一路驾车狂奔,逃似的冲出?了城门,远远的,还能听到百姓们的欢呼声,仿佛获得了什?么了不得胜利一般。
众人?狼狈万分,对视一眼,皆是破涕为?笑。
花一棠:“我早说要保密了!
凌芝颜:“四郎高瞻远瞩,是我们误会四郎了。”
方刻:“热情太甚,也是吓人?。”
果然是源远流长久经?百战的投喂方式,防不胜防。
林随安捉住花一棠头顶的芦花鸡,“这鸡好吃吗?”
木夏:“芦花鸡熬汤最是美味,待到下个驿站——吁!”
马车停了,众人?心有余悸,迅速堵窗堵门,生怕又有什?么从天而降的送别礼。车身一晃,伊塔下车了。
“是小鱼。”木夏低声道,“好像是来送伊塔的。”
众人?一听,纷纷从窗里?探出?八卦的 脑袋,像车厢边挂了一串糖葫芦。
淡淡的晨雾中,伊塔的金发随风飘动,倒映在小鱼的眼睛里?,水一样闪着光。
小鱼捧着一碗茶,碗是粗瓷碗,茶是百花茶,和伊塔第一日进诚县时一模一样。
小鱼:“伊塔,这碗茶就算我给你践行?了。”
伊塔:“嗯。”
“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嗯。”
“我虽然喜欢你,但?我不能随你走。”
“嗯。”
“我在诚县还有事?要做。”
“嗯。”
“以后,你会回?来看我吗?”
“嗯。”
“伊塔,一路保重。”
伊塔沉默片刻,端起碗一饮而尽,擦了擦嘴,抱拳,“保重。”
小鱼的眼睛红了,朝着马车遥遥施了一礼,退到路旁,伊塔翻身跃上马车,一甩马缰,马车疾驰而去。
众人?纷纷收回?脑袋,你瞅瞅我,我瞅瞅你,脑袋凑在了一起。
方刻:“小鱼姑娘是个有主意?的,拿得起,放得下,甚好。”
花一棠:“花某好歹也算是扬都第一纨绔,怎么教出?伊塔这么一个口笨拙舌的家伙!”
林随安:“伊塔的唐语训练必须提上日程了!”
凌芝颜:“确实。”
林随安推开车门看了一眼,伊塔眼眶红红的,时不时狠狠抹一把眼皮,木夏坐在一旁,大气?都不敢出?。
林随安想了想,提声道,“伊塔,我渴了。”
伊塔哦了一声,钻进车厢,低着头,煮水取茶。
林随安飞快戳花一棠一下,花一棠瞪眼。
林随安:说个笑话听听。
花一棠:???
林随安:快点!
花一棠用扇子挠了挠额头,眼睛一亮,“说起来,诚县还有一个疑团未解,林随安,你可还记得四面庄和贤德庄地下密道连通的那个密室?”
林随安:“怎么?”
“那密室有个天大的秘密。”
众人?面面相觑,谁都没吭声。
伊塔将茶盏送到众人?手中,好奇问道,“什?么、秘密?”
花一棠嘿嘿一笑,“我后来特意?问过朱氏家主,他说,那间密室是上上上任朱氏家主和上上上上任裘氏家主为?了方便幽会特别修建的,茶花和龙神果其实是他们的定情信物。”
众人?齐齐喷茶:“噗——”
伊塔大恼:“四郎!”
*
小剧场
扬都,花氏大宅。
花氏大管家伊梅尔冷汗淋漓,眼睁睁看着花氏家主花一桓捏断了手里?的毛笔。
“这是四郎在诚县的花销?!”
“回?家主,是。”
“狗改不了吃屎!这个败家的玩意?儿!果然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花一桓唰一下抽出?案下的藤条,“他现在人?在哪儿?速速备车,我这就去——”
“家主且慢!”伊梅尔飞快献上账簿,“这是本季百花茶的账目,您先?瞧瞧。”
花一桓压下怒气?,解开轴书一目十行?看完,干咳一声,将藤条收了回?去,“总算没辱没了我扬都花氏的名声。”
“哎呦我的家主诶,您也太谦虚了!诚县的花销比起百花茶的利润不过是九牛一毛,四郎这一番操作,分明是在咱们花氏脸上大大贴金啊!”
“哼,我花氏还需要他一个纨绔贴金?”
“家主此言差矣,您久经?沙场,难道看不出?四郎这百花茶的买卖是何等前景?”
“……”
“说句不夸张的,按这般速度发展下去,不出?两年,莫说唐国的茶叶市场,就连海外市场都要被这百花茶吞去了。”
花一桓冷笑一声,“你当其他茶商都是傻的吗?”
“家主果然未卜先?知,听说几大都城都已出?现了百花茶的仿茶。”
花一桓勾起嘴角,轻飘飘斟了盏茶,茶盏中茶叶舒展,颜色鲜艳,正是诚县最正宗的百花茶。
“有人?仿制,说明咱们茶好,若无人?来仿,岂不是很无趣?”
伊梅尔打了个寒战。
刚刚家主是不是笑了?娘诶,笑得和四郎一样吓人?!
第164章
随州在蜀, 从广都城出发,沿东渝道向西南方一路前行,大约要走一个月, 如今花一棠升了官,又有大理寺司直陪同?, 官驿配的都是上等好马, 路程时间缩短了三成,紧赶慢赶,总算在九月初赶到了随州地界。
九月的蜀地,潮得衣服都能拧出水来,吸一口气,大半个肺叶都被水汽浸满了。林随安穿越前生活在北方,干燥惯了, 如今晒不到阳光,感觉脸被空气泡得皱巴巴的,眼皮发霉睁不开,到了驿站就直奔厢房。
驿站的被子也是潮的, 躺在里面像条裹着保鲜膜的咸鱼,林随安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翻窗跃上了房顶。驿站为?双坡屋顶, 前坡与脊部?呈弧形滚向后坡,躺在上面, 瓦片托着腰背,还挺舒服,最适合瘫着晾咸鱼。
风也是潮的, 但好歹比白日里凉了些,林随安舒坦了几分, 长吁一口气,“呼——”
“呼——”
背坡方向也传出了微弱的呼吸声,听起来还有些耳熟。
林随安趴在屋脊上一瞧,凌芝颜和她一样瘫在瓦片上,手脚绷得笔直,像竹竿串起来的晾衣架。
同?是天涯沦落人啊,林随安心道,凌大帅哥一直生活在东都,看来也被蜀地的潮气折磨得够呛,听他的呼吸,应该是睡着了。
林随安不忍打扰,又安稳躺了回去,昏昏欲睡之际,突听脚下瓦片哗啦哗啦作响,睁眼一看,花一棠提着袍子踩着梯子爬了上来,哆里哆嗦踩着瓦片凑到她身边,出溜着躺下了。
林随安:“你干嘛?”
花一棠眼珠子往凌芝颜所在的屋顶后坡瞄了眼,欲盖弥彰:“我也睡不着,也出来透透风。”
“……”
行吧,你高兴就好。
林随安又闭上了眼睛。
可不到半盏茶的功夫,脚下瓦片又响了,这一次爬上来的是靳若,伊塔,还有丙四、丙十四、丙二十、丙三十四,众人一字排开,齐刷刷瘫在屋顶上,真?成了晾咸鱼的晒场。
林随安忍无可忍,“你们又干嘛?”
靳若:“姓花的睡不着,我也睡不着。”
伊塔:“猪人睡不着,四郎睡不着,斤哥睡不着,我也睡不着。”
丙四四人:“睡不着。”
林随安:“……”
你们够了啊喂!万一把驿站的屋顶压塌了算谁的?
大约是林随安哀怨的眼神太?明显,花一棠坐起身,尴尬咳了两声,寻了个话题,“益都富庶,乃是三朝古都,势力混乱,所以花某以为?——”
说到这,花一棠突然停住了,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林随安听到凌芝颜的呼吸消失了,八成是被吵醒了。
靳若:“你以为?什么?”
花一棠一笑,“花某以为?我要起个威武响亮的江湖混号!”
众人:哈?
屋顶的后坡瓦片哗啦啦响成一片,少顷,凌芝颜一脸无奈翻过屋脊坐了过来,一只手还捏着肩膀,似乎因?为?某人的不着调发言闪到了脖筋。
“四郎此言定有深意,凌某愿闻其详。”
凌司直端端正正往这儿一坐,大家都没得躺了,只能坐了起来,整个屋顶顿时变成了临时加班的会场。
林随安内心苦不堪言,心道凌大帅哥也太?较真?儿了,花一棠这货有个屁深意,十有八九又想?换个姿势作妖。
“知?我者,六郎也!”花一棠笑道,“随州苏氏虽然这几年大不如前,但?在益都经营百年有余,颇有些根基,花氏在益都虽有外?家驻扎,但?势力远不如扬都。除了苏氏和花氏,益都还有十余家后起之秀,皆不是善茬,现在的益都说的好听是百家争鸣争奇斗艳,说的不好听就是门阀割据一片混乱。”
林随安:“也就是说,花氏在益都并没有太?大的优势?”
花一棠点头,“原本各方势力互相拉锯牵制,尚能达成微妙的平衡,可如今圣人令花某出任益都府司法参军,这就是将?花氏推到了风口浪尖。”
林随安看向凌芝颜,“莫非圣人有什么深意?”
凌芝颜干咳一声,“凌某不敢擅自揣摩圣意。”
花一棠挑眉,“我倒是能猜到几分。”
靳若:“是什么?”
“天机不可泄露。”
靳若翻了个大白眼。
花一棠肃下神色,“所以花某推测,待入了益都,定然场场都是硬仗!”
众人颔首。
伊塔举手:“为?何要,起江湖混号?”
“这还用说吗?”花一棠吧嗒吧嗒摇着扇子,“打群架这事儿讲究的就是气势二字,到时两军对垒叫阵,互报名号互喷互骂之时,若没有一个镇得住场子的混号,岂不是很丢人?!”
众人:“……”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林随安:她以为?“硬仗”是个比喻,没想?到是个动?词。
靳若:“都是有头有脸的士族,不至于吧?”
花一棠嘿嘿一笑,“小靳若你不懂,别看那些门阀士族平日里人模狗样,张口仁义闭口道德,坐卧行走一堆狗屁规矩,恨不得日日枕着家规睡觉,若动?起真?格的,越是世家大族,越是粗鄙无耻,最后肯定都变成打群架。”
众人:“……”
虽然很想?反驳,但?回想?在扬都、东都和诚县的几个大案,最后决定胜负的还真?都是“打群架”……
“不仅我要起混号,丙四、丙十四、丙二十四、丙三十四也要换名字。”花一棠叉腰道,“你们四个的名字读起来又拗口又没有气势,着实不适合实战。”
丙四四人歪头:“气势?”
不得不说,花一棠这次还真?说到点子上了。
将?丙四四人从龙神观秘库里救出来的时候,四人已经失了神志,醒来后话也说不清楚,大家也不知?道他们原本叫什么,为?了方便,便按他们名牌上的代号称呼四人,如今想?来,以后若真?是遇到了什么对战的场景,对面好几十人一拥而上,这边高喝“丙四、丙十四、丙二十四、丙三十四,冲啊!”
不仅听起来不吉利,更重?要的是,根本不像人名。
伊塔连连点头,“四郎有道理。猪人,起名。”
林随安:“我?”
丙四四人齐刷刷看过来,“千净之主?,起名。”
林随安顿感压力山大,她是个彻头彻脑的起名废,冥思苦想?半晌,突然脑中灵光一现,脱口而出,“王朝马汉张龙赵虎如何?”
一片死寂。
伊塔默默移开目光,花一棠用扇子挠着脑壳,半晌憋出一句“挺押韵”。
靳若最实心眼,“师父,这四个名字也太?俗气了吧。”
林随安据理力争:“哪里俗?喊出来多有气势啊!”
丙四四人硬邦邦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鲜活的人类表情:好嫌弃。
“咳,那个——”厚道的凌芝颜解围道,“千净是天芒石炼制而成,蕴含星辰之力,既然他们四个是林娘子救回来的,用星辰之名更为?合适,天有二十八星宿,分东南西?北四宫,不如就改名——”依次看过丙四、丙十四、丙二十四、丙三十四,“青龙、朱雀、白虎、玄武如何?”
这四个名字早就被用烂了,更俗好伐。
林随安甚是不爽,拉下脸,“你们四个自己选。”
四人看看林随安,又看看凌芝颜,依次抱拳。
丙四:“青龙。”
丙十四:“朱雀。”
丙二十四:“白虎。”
丙三十四:“玄武。”
四人同?声:“谢,赐名。”
林随安:“……”
众人扭头憋笑,凌芝颜表情尴尬,连呼“承让”。
林随安内心泪流满面:时代的鸿沟啊!这个时代根本无法理解这四个名字流芳百世的伟大内涵,真?是悲剧!
*
越靠近益都,越是潮热,就算一动?不动?也是满身大汗,林随安觉得毛孔里的杂质都被汗水冲了出来,皮肤倒是变好了。
花一棠原本就白,现在白得几乎反光,显得眼睛愈发黑亮,衣服也是越穿越薄——之前假扮花神用来做威压的净水纱剩下了不少,如今可派上了大用场,木夏按“悠霜满地衫”的标准裁制成了“悠霜满地进阶版”,取名“云收雪散”。
净水纱体感冰凉,七层衫,每层薄如蝉翼,叠盖后颜色近霜,无风而动?,行不沾身,穿在身上似携三重?雪,再?配上“东风泪海棠”的熏香,愈发清爽。
自从换了这阵装备,林随安有事没事就凑到花一棠身边纳凉,花一棠别提心里多得意了。
和花一棠完全?相反的是凌芝颜,无论白天还是晚上,赶路还是歇息,只要凌司直大人出现在众人面前,定是衣衫规整,一丝不苟,纵使汗湿脊背,领口也必须半丝风不透,而且坚决不换木夏提供的轻薄款长衫,如此硬撑了五六日,终于中暑晕倒了,方刻硬塞了三大颗黑黝黝的解暑丸子,才堪堪缓了过来。
凌芝颜对于衣着的坚持终于败给了方大夫的苦药丸子,换上了薄衫,依窗而坐,风吹过的时候,袖口和领口微微拂动?,能看到细腻白皙的肌肤,颇有禁|欲之风,可惜没等林随安多看两眼,凌芝颜就被花一棠拽出了马车,扣上了大幂篱,骑马前行。
于是乎,一直到了益都城,林随安都无缘再?观赏凌大帅哥领口下的半分风姿,甚是遗憾。
沿着官道过“随州益都”界碑,再?行三十里山路,眼前豁然开朗,两条波光粼粼的大江穿山蜿蜒穿出,两江环抱之处,便是唐国“扬一益二广不服”中的益都。
益都城,位于川蜀中心。有四山为?川,益城卧其中,其形似龟,气候湿润,雾气缭绕。沃野千里,为?唐国最大的粮食产地,城内分十五区五十六坊,衙城三坊,罗城五十三坊,长居人口五十万,物产丰富,蜀锦、蜀纸名闻天下,素有“江山之秀,罗锦之丽”之称。
城外?两条大江,北面的名为?清远,南面的是检江,两江于城东南郊外?的合江亭处交汇,成滔滔之势。
益都共有七座城门,北面大玄门和南面的万里桥门是人流量最大的,尤其是万里桥门,可直通衙城南门,交通最是便捷。
要入万里桥门,先要过万里桥,要过万里桥,先要过新南市。
“益都城内有四个大型固定坊市,东市、南市、西?市、北市,这几年,因?为?市集发展过快,又在南郊外?设了一处新南市,过往客商的大宗交易都在新南市完成,免去了入城的麻烦。”靳·唐国地图·若骑在马上,马鞭颠颠儿指着前方道,“诺,前面就是了。”
林随安探出车窗望去,但?见?四周帐篷、简屋、胡人、扶桑人、大食人、骆驼、马车、牛车、驴车、人拉板车挤成一团,唐语的方块字和波斯文在各色旗幡上飘扬飞舞,道士挎着篮子在人群中溜达,和尚挑着担子卖菜,骆驼粪和马粪味儿漫天飘香,四五个昆仑奴顶着大红色的酒坛走了过去,方刻连打了四个喷嚏,挥手轰走了的车窗前探头探脑的骆驼,旁边的波斯商队打翻了装香料的陶罐,异域情调的香味瞬间盖过了马粪味儿,林随安想?起了伊塔的地狱口味烹茶。
木夏在马车上挂起了扬都花氏特有的金铃,叮铃铃、叮铃铃地响着,花一棠骑着高头大马,虽然不是花氏特产珍珠骏,也是雪白无瑕,他一袭白衣,头上戴着大号幂篱,在五颜六色的人群中白得像个没染色的异类,胡人商队和唐人商队纷纷侧目,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显然都认出了花氏族徽,目光在花一棠身上转来转去,有的人驻足观望,有的人满脸兴致,还有的人甚是不屑,万众瞩目之下,竟是神奇的让了出了一条路。
走了足足半个时辰,总算出了市集,前方道路通畅,显出一条宽阔的石桥,长十丈,宽四丈,可供六辆双辙马车并排前行,桥前立碑“万里桥”,桥下是滔滔的检江,桥后便是繁荣秀丽的益都城。
就在此时,前方的人群突然哗然散开,显出了一行马队,大约十来匹,皆是膘肥体重?的棕色骏马,马上人身着锦衣,腰佩琳琅,叮叮当?当?朝着花一棠所骑的白马迎面走了过去。
为?首的是个年过三旬的男子,微微鼓着小肚子,留着两撇小胡子,大眼睛,长睫毛,脸皮嫩得像块豆腐,屁股上好像长了刺,晃到左边瞄瞄,摇到右边瞅瞅,突然,双眼一亮,抱拳道,“来人可是扬都花氏四郎?!”
花一棠拉住马缰,扇子翻起幂篱,“啖狗屎,你是哪个孙子?不知?道好狗不挡路吗?”
此言一出,四周顿时一静,老实本分的凌司直顿时急了,忙策马赶到花一棠身边,低声道,“尚不知?来人身份,莫要招惹是非——”
岂料话还没说完,就见?那一队男子同?时翻身下马,撩袍就跪,咚咚磕头,“四爷爷教训的是,是孙子们唐突了,这就给四爷爷磕头赔罪!”
*
小剧场
花一棠:哎呦,装孙子挺上道啊。
凌芝颜:什么鬼啊喂?
第165章
对方滑跪姿势如此?标准迅速, 莫说凌芝颜,花一棠都有些?过意不去了,宽宏大量道:“倒也不必行此?大礼——”
“四爷爷此?言差矣!所谓:国尚礼则国昌, 家?尚礼则家?大,身有礼则身修, 心有礼则心泰, 我花氏乃为五姓七宗之翘楚,礼是断断不可废的。”小胡子男子开口?一串慷慨激昂,“四爷爷为花氏本?宗长辈,我等本?应沐浴更衣斋戒三日再来拜见,今日唐突之行,已是大大不妥,请受孙子一拜。”
说完, 又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
花一棠怔住了,眯着眼睛将眼前人好一番打量,恍然道,“你莫非是——”
小胡子男子热泪盈眶, “四爷爷您可算想?起来了!正是孙子我啊!”
凌芝颜愕然,“这位是——”
“花氏外家?当家?人花二木,前几年定?居益都, 按辈分算,是花某的侄孙。”花一棠啪啪啪敲着扇子笑道, “二木你才多大,居然蓄了胡子,难怪我没认出来。”
花二木:“四爷爷说笑了, 侄孙已经年过四旬,早该留胡子了。”
“后面那几位都是外家?晚辈?”
“四爷爷好眼力, 这些?都是四爷爷的重侄孙子。”
“啊呀,才几年没见,都长这么大了?”
“老大今年已准备议亲,若是顺利的话?,四爷爷您明年就能抱上玄孙了。”
“嗯。甚好。”
“都是托四爷爷的福。”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
一个四十多岁老男人处处伏低做小张口?闭口?孙子,一个十七岁少年郎老气横秋自称爷爷,二人就这般旁若无人热络聊了起来,场面还挺和谐。
林随安趴在?车窗上看?得叹为观止:想?不到花一棠的辈分比万林还离谱,这才多大,居然已经升级做了祖爷爷。
只是,一定?要这般跪着聊天吗,他们膝盖不疼吗?
凌芝颜看?不下去了,低声提醒道,“四郎,要不还是让你的——咳,孙子们起来说话?吧。”
“万万不可!礼不可废!”花二木顿时?急了,“快快快,给祖爷爷磕头。”
身后一众青年脑袋叩得地面咚咚作?响,高呼,“见过祖爷爷!”
凌芝颜懵了,心道这帮人到底要干嘛?!
“六郎你辈分小,不懂规矩。”花一棠用扇子敲了敲凌芝颜的肩膀,“长辈第?一次见小辈,都是要给见面礼的。木夏——”
木夏跳下车,从车厢里端出檀木箱,将里面的“见面礼”一一分发给诸位重孙子们,至于见面礼的内容,当然是花氏最朴实无华的金叶子,只不过这次是Plus版,一袋五十金,足量足金,闪瞎人眼。
“来的匆忙,没什么准备,小礼粗鄙,诸位重孙们莫要嫌弃。”花一棠笑吟吟一挥扇子,“地上凉,都别跪了,起来吧。”
“多谢祖爷爷!”众重孙们呼声震耳欲聋。
林随安看?得眼红不已:好家?伙,难怪花二木口?口?声声说“礼不可废”,原来磕头就有大红包啊!
凌芝颜攥着马缰的手颤抖不已,估计心脏也在?颤抖不已。万里桥上围观的百姓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恨不得也当场跪地认个祖爷爷。
靳若垮着脸,提溜着马缰在?马车旁转悠,“姓花的那么痛快就把百花茶的买卖给了净门,莫不是也想?做我爷爷?!”
方刻眯着眼,手指慢慢摩挲着大木箱,表情比靳若还难看?。林随安恍惚忆起,方刻的月俸就是一月五十金,着实有些?凑巧了。
认完了亲,聊完了天,花二木率众重孙子们一路护送前行,原本?花一棠的队伍有三?辆豪华马车,四匹雪白神骏,已是豪华至极,如今又多了一堆锦衣玉带的护从,愈发嚣张,浩浩荡荡来到万里桥南城门,城门兵吓得连路引都没查,干净利落放了行。
入了城门,迎面一条笔直的中衢大道,道宽十丈,两侧种着高大的槐树,郁郁葱葱的树荫下是名存实亡的里坊区,坊墙上凿了洞,行人商贩畅通无阻,东街绸缎行、席帽行、丝帛行、蜀锦行琳琅满目,西街商行名字甚是文艺范儿?,诸如:“绮霞馆”、“小红筑”、“裁深行”、“沾笔香”,林随安看?得一头雾水。
靳若科普:“这些?都是蜀纸坊铺。”
花二木抓住机会热情介绍道:“中衢大道往西是益都的南三?区,浣花溪从中穿行而过,将此?区分为太白、青天两坊。浣花溪水造的纸,质地优良,闻名唐国,有一纸万金之说。所以,中衢道以西多为造纸厂,蜀纸商行也多聚集于此?。”
正说着,文艺范儿?的蜀纸坊铺门牌中突然冒出一个异类,门面极大,牌匾极宽,四框镶银,五个鎏金大字“下笔如有神”,门前摆着一张打折牌匾,标题“不买别后悔”,写满了当日蜀纸的折扣明细。门前商客摩肩擦踵,是生意最好的一家?。
众人:“……”
不用问,这七分夸张三?分不着调的风格,定?是花氏的产业。
花二木:“四爷爷觉得咱们这铺子名如何?”
“甚好!”花一棠摇扇点头,“深得我花氏祖训之真谛。”
花二木一行顿感脸上飞光,万分得意,马尾巴都美滋滋摇了起来。
再往前走,视线里出现?了两座六层高楼,分居中衢大道两侧,左边的黑檐碧柱,右边的绿瓦红柱,高耸入云,气派非常,仿若两尊守护益都的巨大神兽。
“西边的是张仪楼,东边的是散花楼,皆是登高赏景的好去处。”花二木策马凑到花一棠身侧,笑呵呵道,“侄孙已经在?张仪楼定?好了包厢,稍后就由我做东,为四爷爷一行接风洗尘。”
花一棠德高望重拍着花二木的肩膀,表示很满意。
中衢大道直通衙城南门,这一次,守城兵总算尽职,查了路引官凭后飞速放行。到了此?处,花二木不便再送,与花一棠约定?两个时?辰后张仪楼汇合,率重孙子们又作?了一遍礼,兴高采烈离开。
衙城面积不大,中心位置是益都府衙,三?个里坊以区为名,成三?足鼎立之势,花氏九十九宅位于南二坊,七进宅院,后宅的不愁湖引锦江活水而建,面积是东都花氏六十六宅的两倍,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益都和东都的地价差距。
众人一路舟车劳顿,都累得够呛,瘫在?正堂的坐榻上等木夏分配房间,花氏仆从吆喝着搬运行李,忙得足不沾地,热火朝天。
方刻表示坚决不参加什么劳什子接风宴,其他人纷纷跟进。
凌芝颜:“毕竟是花氏的族内聚会,凌某一个外人不方便。”
林随安:“吃吃喝喝太累了,我实在?不擅长。”
靳若:“师父不去,我也不去。”
伊塔:“猪人不去,我不去。”
青龙朱雀白虎玄武:“不去。”
原以为花一棠定?会撒泼打滚拉人作?陪,不料他闻言只是耸了耸肩,有一搭没一搭摇着扇子,斜眼瞄着正门方向。
众人正纳闷,木夏匆匆走进来,报告道:“四郎,益都太守池季和长史夏壬到了。”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扇子,“请。”
大约是益都常年潮湿阴天不见阳光,益都太守池季和长史夏壬都长得白白净净的,池季今年五十有三?,看?起来只有四十出头,个子不大,人很精干,夏壬与花一棠差不多身高,刚到不惑之年,留着三?缕长须,猛一看?去,像在?白面饼上画了三?道鲶鱼须,颇具喜感。
二人都穿着常服,进门就和花一棠称兄道弟,相见恨晚,不善言辞的凌芝颜也逃不过,被强行拉进朋友圈畅聊,池太守搜肠刮肚攀上了凌氏的关系,声称与凌氏现?任家?主曾有半日同窗之谊,勉勉强强算凌芝颜的世伯。
林随安听得昏昏欲睡,靳若如坐针毡,伊塔借口?泡茶一去不回,方刻趁着几人不注意,自己逃了,林随安正想?寻个借口?尿遁,不料池太守突然将话?题转向了她。
“想?必这位就是名震三?大都城的林娘子吧!”池太守眸光亮得吓人,“今日一见,果然是巾帼英雄,气魄不凡啊!”
林随安强打精神,“池太守谬赞了,林某实不敢当。”
池太守看?向靳若,“不知这位是?”
林随安:“我徒弟,靳若。”
“不愧是林娘子的徒弟,果然是英雄出少年,英武非常啊。”
靳若干笑,“过奖过奖。”
林随安觉得不太妙,原本?只是官场例行套近乎,由花一棠和凌芝颜敷衍一番也就罢了,可这池太守突然跟他俩尬聊,定?有猫腻。
果然,池太守下句话?就直转急下,“花参军有所不知,我这个太守做得甚是憋屈啊!”
花一棠眨眼,“池太守何出此?言?”
池太守眼眶一红,拉着袖子抹起泪来,夏长史一脸感慨道,“自从知道花家?四郎出任益都司法参军,池兄高兴得彻夜难寐,恨不得每日到城门上候着,是真真儿?的望眼欲穿啊。”
花一棠眉头一皱,情真意切关怀道:“池太守到底有何难处,不妨直说。”
池太守擦了擦眼角,“我益都民风淳朴,百姓良善,大多都能遵纪守法,安分度日,只是——唉,偏偏有那么一小撮江湖门派为害乡里,百姓不堪其扰,池某甚是头疼啊。”
林随安:哦豁!
靳若嘀咕:“可拉倒吧,我现?在?听见民风淳朴四个字就打怵。”
凌芝颜皱眉,“是什么样的江湖门派?”
“其实就是些?江湖败类,下九流的乌合之众,只是有武艺傍身,颇为难缠,府衙围剿数次,皆是无功而返。”夏长史长长叹了口?气,殷切望着林随安,“我等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所以才斗胆想?请林娘子施以援手,助官府剿匪。”
林随安挑高眉毛:万万没想?到她如今的名气竟然如此?吃香,屁股还没坐热,就有高层来送offer了。
花一棠眼角一跳,扇子停了。
“咳咳咳咳!”凌芝颜咳得肺都快出来了,“此?举不妥,咳,林娘子并非官府中人,咳咳,师出无名。”
“若是林娘子不弃,益都府愿聘林娘子为益都府总捕头,专司剿匪一事!”池太守郑重道,“益都太守府所有捕快、衙吏和不良人皆由林娘子指挥,月俸——”
“池太守,你说的这些?江湖门派可有名号?”花一棠突然冒出一句。
池太守一怔,花一棠虽然是笑着的,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危险气息,不禁有些?背后发凉,忙看?了眼夏长史。
夏长史心领神会,迅速从袖中掏出轴书,“这些?是我们搜集的门派资料,请林娘子、花参军和凌司直和过目。”
轴书上罗列着一串门派名称:鹤仙派、五陵盟、黄九家?、登仙教等等,列在?末尾压轴位置的,赫然两个红色大字:净门!
众人:“……”
花一棠啪一声合上轴书,皮笑肉不笑,“池太守这是何意?!”
池太守义愤填膺,“诸位有所不知,这净门乃是江湖上一个颇为无赖的门派,门徒众多,人员成分复杂,最擅藏匿,平日以贩卖消息为生,最喜钻营蝇营狗苟之事,可谓是益都第?一搅|屎|棍——”
凌芝颜:“嗯咳咳咳咳!”
池太守这才发现?众人的表情不太对,靳若射过来的眼神几乎刺穿他的胸腔,林随安似笑非笑,黑色衣袂无风而动?,气氛凝冰挂霜。
夏长史抹汗:“可、可是有什么不妥?”
话?音未落,就听门外传来嘹亮的高喝:
“净门益都分坛坛主甘红英求见千净之主林随安!求见净门少门主靳若!”
池太守和夏长史顿时?如遭雷击,傻了。
*
小剧场
花一棠:益都这俩上司看?起来不太聪明的亚子,实在?碍眼,要不干脆弄死算了。
林随安:我砍池季。
靳若:我剁夏壬。
凌芝颜:咳咳咳咳!
第166章
净门益都分坛坛主甘红英是一名女子, 二十出头,微胖,稍矮, 很白,很结实, 油黑的?头发用一根木簪干净利落盘在头顶, 斜跨着一个褡裢,双眼炯炯有?神。
“益都分坛甘红英见过林娘子,见过靳少门主!”甘红英叉手抵额先见了净门的?礼,又换成抱拳礼,“花家四郎,凌司直有礼了。”最后才面向池季和夏壬,“见过池太守, 夏长?史。”
池太守和夏长史的脸半边红半边黑,好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幸好有个厚脸皮的花一棠,热情?洋溢请甘红英落座, 木夏奉上茶水,沏的?自然是从诚县带来的上品百花茶,甘红英端着茶盏观察半晌, 小心翼翼抿了一口,瞳光大亮, 喝完一盏又续了两盏,问,“这便是?名震广都城的百花茶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 神情?愈发向往。
花一棠观察半晌,摇着扇子道?:“甘坛主来的?正好, 适才?池太守和夏长?史正聊起咱们益都净门呢。”
甘红英恋恋不舍放下茶盏,“都聊了些什么?”
“这个嘛——”花一棠用?扇子抵着下巴,瞄向池、夏二人,池太守和夏长?史脸都绿了,疯狂向花一棠打眼色,花一棠弯眼一笑,“二位大人说益都净门在江湖上颇有?口碑,人脉广阔,消息灵通,亲仁善邻,行事?光明磊落,可谓是?益都最与众不同的?门派。”
众人:“……”
不愧是?扬都第一纨绔,瞎话果然张嘴就来。
池太守和夏长?史齐齐抹汗,“正是?正是?。”
甘红英噗一声笑了,“花家四郎可真会说话,不过我净做的?就是?贩卖消息的?营生,自然知道?我们在益都的?名声,益都第一搅屎棍嘛。”
池太守连连摆手:“误会,都是?误会!那些都是?那些江湖匪类胡说八道?!”
夏长?史频频擦汗,袖子湿了一大片:“没错!林娘子可是?上元节应天?楼圣人亲口赞过的?巾帼豪杰,有?林娘子坐镇的?净门,又怎会是?那等?腌臜门派!”
靳若翻了个白眼,凌芝颜闷头喝茶。
林随安:厉害了,这俩人见风使舵的?功夫比起花一棠也不遑多让。
“二位大人身在官场,对江湖不熟悉,一时被宵小之徒蒙蔽也不奇怪。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之前大家也说花家四郎不学?无术一无是?处,虽然花某知道?自己不是?,但又有?何用?,大家说你是?,你便是?了。”花一棠幽幽叹了口气,“世人以为自己看到的?是?真相,其?实只是?将自己想看到的?当做了真相,至于?不想看的?,无论是?真是?假,自然都看不到。”
池、夏二人干笑。
“正因为如此,净门的?存在才?显得尤为可贵。”花一棠敛去笑容,“花某不才?,对净门也算略知一二,净门的?消息多来自市井,看似琐碎杂乱,事?无巨细,却是?最接近百姓,所谓兼听则明,偏信则暗,若能善用?其?体察民情?民意,岂不妙哉?”
池太守:“花参军此言——似意有?所指?”
“净门只是?搜集、汇总、搬运消息,并不生产消息,有?林娘子和靳少门主将其?导入正途,如今的?净门绝非敌人,而是?盟友。相反,纵使官府剿灭净门,但消息的?源头还?在,这么大的?市场,我们不去占,别人就会去抢,若被奸佞之人占据利用?,那才?是?真正的?灾难。”
夏长?史面色大变:“花参军所言有?理,是?我等?一叶障目,狭隘了!”
池太守恍然大悟:“花参军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花一棠笑了笑,端起茶抿了一口。
甘红英眼睛瞪得老大,心道?这花四郎也太厉害了,前一刻净门还?是?官府喊打喊杀的?搅屎棍,三言两语摇身一变竟成了官府的?盟友。看来她?这次真是?来对了!
靳若心道?:嘿嘿,以后?做官府的?生意可以涨价了。
凌芝颜心道?:四郎对林娘子的?情?谊果然不一般。
林随安心道?:花一棠这一套连环招太狠了,第一招,用?百花茶帮净门赚钱立足,构筑做大做强的?基础;第二招,为净门正名,让官方承认净门存在的?合理性和必要性,如此一来,靳若的?净门便是?唯一的?、不可替代的?“净门”,硬生生把?“另一个净门”的?生存空间挤压为零。
真是?杀人诛心不见血,招招致命!
如今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净门分坛若还?没有?表示可就有?点说不过去了。林随安意味深长?看了靳若一眼。
靳若清了清嗓子,“甘坛主此来有?何要事??”
甘红英起身施礼,“净门益都分坛自今日起,愿归属扬都总坛所辖,至此以后?,惟靳少门主之命马首是?瞻,上刀山下火海绝无二话!”
池太守和夏长?史倒吸凉气。
甘红英从?褡裢里?掏出两卷轴书,双手奉上,“此乃见面礼,还?望林娘子和靳少门主笑纳。”
靳若接过轴书依次展开,眸光顿时大亮。林随安凑过去瞄了瞄,第一卷轴书大致分为三部分,第一部分是?益都舆图,上面密密麻麻画了许多个黑点,每个黑点旁标注着奇怪的?数字,舆图之后?是?一张繁杂的?树状图,每枝分叉上也标注了同样的?数字,最后?一部分是?名单,略略一扫起码千人有?余。
“这是?益都分坛的?堂口布局图和人员名册。”靳若低声道?。
林随安:“……”
这甘红英当真是?好气魄,第一次见面就把?家底掏出来了,看来的?确是?破釜沉舟诚心归顺。
第二卷轴书就有?些意思了,记载了活跃在益都城的?十四家门派,除了门派名称、地址、规模、掌门人生平等?基础资料外,还?有?两项格外引人注目。一项是?各派武功招式路数分析,一项是?各门各派的?后?盾,说白了,就是?藏在各门派背后?的?金主爸爸们。
十四家门派,资助者基本都是?益都最有?名的?十大世家,有?的?财力弱些,资助一家,有?的?财力强些,资助两家,有?的?门派不太厚道?,脚踏两条船,例如鹤仙派,明里?是?南城徐家资助,暗地里?又和城北的?王家勾结。
林随安特别留意到随州苏氏,一家竟资助了五陵盟、黄九家和登仙教三派,还?挺财大气粗,还?有?一个家族十分特立独行,从?不单独资助任何一个门派,而是?雨露均沾全部赞助,自然就是?益都花氏。
靳若吐槽:“这益都庙不大,祖宗可不少,竟是?有?十大世家呢!”
甘红英:“虽说是?十大世家,但随州苏氏和花氏外宗隶属五姓七宗,明显高一个级别,其?余八家,分别是?城南徐周吴,城北王钱孙,东城马西城刘,势力各有?割据又各有?交汇,为了抢夺地盘,自然要养些江湖人替自己办事?。对于?江湖门派来说,租地皮养弟子吃饭穿衣住宿都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若无世家的?金银支持,活下去都是?问题,所以双方一拍即合,合作还?算融洽。”
林随安:“净门如何?”
“前几年净门尚能自给自足,只是?——”甘红英苦笑了一下,“随着各大世家间的?斗争愈演愈烈,旗下的?门派也愈发扩张无度,益都净门本就不擅争斗,只能拉下脸皮在在各派中周旋,夹缝求生,弟子们都过得……很辛苦。”
说到这,甘红英长?吸一口气,微微拔高声音,“净门弟子都是?苦出身,原本入净门也就是?想有?个落脚的?地方,赚些糊口的?钱。不瞒诸位,扬都总坛、东都分坛和广都分坛的?消息我们都知道?,我甘红英是?个俗人,不会说什么场面话,就直说了。益都净门此次归顺,就是?冲着百花茶来的?,希望靳少门主和林娘子念在同门之谊,让我们接下益都百花茶的?买卖,帮兄弟们过上好日子!”
言罢,甘红英叉手触额,长?揖到地,肩头微微发抖。
所有?目光都投向了林随安和靳若。
靳若沉眉思索片刻,“师父以为如何?”
林随安笑了,“我这个千净之主就是?个临时的?刀架子,徒儿你才?是?净门真正的?门主。”
靳若点了点头,慢慢卷起轴书,“礼我收下了,益都分坛的?心意我也知晓了,只是?此事?事?关重大,我需与扬都总坛各长?老商议后?方能决定,甘坛主暂且回去,三日后?,定有?回音。”
甘红英猛地抬头,表情?有?些忐忑。
靳若端起门主的?派头,德高望重一笑,“三日后?,我和师父亲自去分坛总堂探望诸位兄弟。”
甘红英松了一口气,露出笑意,靳若的?言下之意就是?此事?十拿九稳,不必忧心,连声道?谢,喜气洋洋走了。
甘红英一走,正堂里?的?气氛又尴尬了起来。
池太守和夏长?史眼观鼻鼻观心,心里?暗暗骂娘。
他们在益都为官多年,对益都的?形势自然心知肚明,所谓为祸乡里?的?江湖门派,其?实背后?都是?世家大族势力争夺,让林随安剿匪,原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实际是?想借林随安和花氏的?手打压十大世家的?气焰,树立太守府的?威信。
此事?的?确不太厚道?,说的?好听是?借风使船,说的?不好听就是?借刀杀人。
本以为花一棠初来乍到,不熟悉情?况,林随安又是?个头脑简单的?武夫,想着只需稍微卖卖惨,忽悠两句定能将二人拖上贼船,岂料林随安竟出自净门,偏偏净门不知轻重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如今可好,阴谋变阳谋,这出烂戏要如何收场?
再看花一棠的?笑脸,怎么看怎么阴阳怪气,林随安的?眼神嗖嗖的?冷,那位靳少门主就别提了,甚至连凌司直的?目光都透出了鄙视。
花一棠慢悠悠摇着扇子,“池太守,夏长?史,要不——”
池太守:“池某突然想到还?有?要务未曾处理,先行告退!”
夏长?史:“夏某陪池公一同前去!”
二人手挽着手,提着衣襟就往门口跑,花一棠身手更是?利落,一个箭步拦住二人,抱扇展颜笑道?,“花某今日甚是?高兴啊!”
二人:“诶?”
“花某初来益都,又只是?个从?七品的?参军,池公和夏公却能将剿匪重任托付给花某,说明二位对花某推心置腹,将花某当成了自家人啊!”花一棠眼圈一红,也用?袖子抹了抹眼角,“花某何德何能,竟能得二位上峰如此赏识,当真是?感动至极,感佩至极啊!”
池太守和夏长?史傻了,心道?这花一棠怎么和传闻中完全不一样?传说中的?花家四郎七窍玲珑心肝一肚子花花肠子,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怎么今天?差点做了冤大头,不但不恼,还?感动上了。
莫非传闻是?假的??还?是?说——
这货又要作妖了!林随安心道?。
这俩官儿真是?作死啊!靳若心道?。
四郎此举定有?深意。凌芝颜心道?。
“今日花氏在张仪楼设宴为花某接风,二位大人若是?不弃,不若与花某一同前往如何?”花一棠真诚邀请道?。
池太守:“此乃花氏家宴,我们不太方便——”
夏长?史:“要不改日再聚,我来做东——”
“正是?因为是?家宴才?要邀请二位大人啊,凌司直、林娘子和靳少门主也要去的?,都是?一家人嘛!”花一棠笑道?,“凌司直刚刚还?说要与池太守好好叙旧呢!是?吧,六郎?”
凌芝颜尴尬起身,扯出营业笑脸,“池太守,夏长?史,请吧。”
大理寺司直,官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但绝对是?不能得罪的?,何况凌司直长?得又这般正直诚恳,他开口邀请,这回绝的?话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池、夏二人只得硬着头皮抱拳道?:“如此,我二人就却之不恭了!”
靳若愕然:“姓花的?绕这么大一个圈子不会就为了逼咱们陪他吃吃喝喝吧?”
林随安:“……”
的?确是?他能干出来的?缺德事?儿。
*
张仪楼与散花楼并称“益都双绝”,张仪楼“菜绝”,散花楼“酒绝”。张仪楼的?拿手菜有?九九八十一道?,散花楼珍藏佳酿有?六六三十六种,益都人人都说,若是?张仪楼的?菜能配上散花楼的?酒,便是?天?下至鲜至美之味。
可偏偏这两座酒楼的?掌柜互相看不顺眼,张仪楼的?菜绝对不能送到散花楼去,散花楼的?酒也一滴都不会流去张仪楼,明明两栋酒楼只隔了一个南五区,却硬生生憋出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花二木将接风宴订在了张仪楼,想必是?知道?花一棠只爱吃不爱酒,林随安深表遗憾,想着下回若有?机会定要去散花楼试试三十六种佳酿,毕竟她?还?有?个酒鬼千净要养活,万一能碰上满碧的?替代品,能省一点算一点嘛。
从?花氏九十九宅所在的?南二坊到张仪楼所在的?天?青坊,乘车只需一刻钟,离近了看,这座酒楼愈发宏伟华丽,六层楼,每层层高三丈有?余,飞檐似鹤翅,黑瓦油光锃亮,檐下挂着银铃,风过铃动,与楼前的?车水马龙呼应成曲,门前是?两根四人环抱粗的?大柱子,漆成了鲜艳的?墨绿色,黑底金字牌匾高悬,写有?“张仪”二字。
一楼大堂接待散客,门庭若市,吃喝吆喝,声声震耳。穿过正堂,是?一方宽敞的?天?井,中间设了一处雅致的?人造庭院,花红柳绿八角凉亭,一队乐人在亭中咿咿呀呀弹唱,唱的?是?林随安听不懂的?古蜀语,听起来有?股子草香味儿。
张仪楼的?楼梯建得很有?特色,以天?井为中心环楼而上,楼梯外栏平台外沿设有?凹槽,里?面蓄了土,种着各式各样的?盆栽,花枝繁茂,红花尤甚,站在天?井中央往上看,楼梯像一条身披红鳞的?蛟龙盘旋而上。
拾阶登梯,丝竹靡靡声声入耳,香气阵阵步步成景,左转七绕右转八绕,林随安险些晕楼。
好容易爬到六层阁楼,跟着小二穿过长?廊,便是?张仪楼最豪华的?海棠苑,花二木率七名重孙子早早候在门外,见到池太守和夏长?史更是?喜出望外,又命小二加了十八道?菜。
一番谦让互拍马屁后?,总算落了座,七八队妙龄少女鱼贯而入,不到半柱香就将桌案摆了个满满当当,按唐国的?规矩,两人坐一小案,环排一圈,中间位置留给舞姬乐妓烘托气氛,池太守和夏长?史一桌在主位,花一棠和凌芝颜在右侧位,林随安和靳若在左侧位,花二木和其?余七名重孙辈分成四桌,依次排座。
不得不说,花二木一家不愧是?花氏子弟,酒桌上这一套讲究搞的?是?炉火纯青,一桌负责走行酒令,一桌负责活跃气氛,一桌负责拍马屁,一桌负责随时策应。
池太守和夏长?史刚开始还?有?些拘谨,但耐不住气氛实在太过热烈,两杯黄汤下肚,就被沛沛然的?马屁熏得飘飘然了,和花一棠、花二木勾肩搭背聊得不亦乐乎,恨不得将私房钱的?位置都供出来。
凌芝颜苦不堪言,用?尽全身解数才?免去被灌醉的?厄运,林随安完全没这种烦恼,花氏林娘子威名在外,一个眼神就逼退了喝上头的?池太守,其?他人更是?退避三舍。靳若坐在林随安的?保护圈里?大吃特吃,连连对师父竖大拇指。
一顿饭从?午初吃到了申正三刻,大吃货靳若都吃不动了,瘫在凭几上打饱嗝,林随安托着腮帮子打了个哈欠,无聊望着楼外的?风景。
窗外天?色昏暗,云低压境,不远处的?民居群被坊墙划分成一个个整齐的?小格子,银光闪闪的?河流从?两个里?坊间穿行而过,林随安根据净门的?益都舆图估算了一下,那边是?西南方向,应该就是?花二木所说的?浣花溪流域——益都著名的?造纸产业坊区。
突然,楼下乱了起来,客人们涌出了张仪楼,站在道?边朝太白坊区张望,四五层的?客人纷纷从?窗口探出脑袋,浣花溪岸边更是?喧闹,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去,远远能听到刺耳的?尖叫声。
林随安腾一下支棱了起来,探出脑袋伸长?脖子竖起耳朵,可楼太高,坊区太远,什么都听不清。正抓耳挠腮之时,适才?去厨房催菜的?木夏气喘吁吁跑进厢房,提声道?,
“四郎、林娘子,不好了,听说浣花溪中发现了一具尸体!”
*
小剧场
林随安:嚯!果然来了!
第167章
木夏这一嗓门产生了一串的联动效果。
池太守和夏长史一个激灵, 酒醒了大半,花一棠骂了句“啖狗屎”,和?凌芝颜几乎同?时跳起身, 靳若差点闪了腰,窗口的林随安扭头问了一句, “尸体具体在哪?”
木夏:“听说在太白坊, 西岛街,花氏造纸坊前。”
花二木:“啥?!”
七个重?孙子拍案而起。
林随安点头?,表示知道?了,本想从楼梯下去?,但一回想张仪楼诡异的环形楼梯设计,只怕还没到一楼自己先转吐了,当机立断翻窗一跃而出。
这一跃可不得了, 众人皆被吓掉了魂,要知道?这可是张仪楼的顶层,楼高十八丈有余,人若是掉下去?, 定会摔成肉饼。
花一棠脸都白了,一阵风冲到窗边,但见林随安一路咔咔咔踩着黑油瓦奔到了飞檐边缘, 纵身又是一跃,稳稳落在下一层的飞檐上, 再跑再跃,如此循环往复,轻轻松松到了二层楼, 拽着银铃飞身荡起,仿若飞鸟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线, 飘到了对街民居屋顶,继续踩着屋顶瓦片奔向了太白坊。
凌芝颜脑袋一热也想翻窗追下去?,幸好最后关头?仅存的理智制止了他,如此高度如此距离,除了林娘子,估计也只有云中月的轻功能平安落地,当即放弃改走楼梯。
靳若觉得自己的功夫大约可以效仿师父不走寻常路,无奈今天吃的实在太多了,肚子圆得像个球,沉甸甸的,甚是影响发挥,评估之后,还是跟随凌司直大人比较保险。
花一棠盯着林随安平安过了坊桥,这才松了口气,回头?一瞧,花二木一家和?池、夏二人都吓傻了,指着窗户尖叫,“林娘子飞下去?了!这么?高的楼,嗖一下就飞下去?了!这还是人吗?!”
类似的评价花一棠早就听腻了,实在懒得解释,啪一声合上扇子,开始有条不紊布置,“木夏,速回九十九宅请方大夫去?太白坊;花氏子弟派人去?城内所有花氏铺子报信,加强戒备,以防有人趁机在花氏的地盘闹事作乱,中衢西街的蜀纸铺子尤其要小心;花二木,你随我去?太白坊。”
木夏应声奔出,众重?孙子们如梦初醒,这种?时候还不忘向花一棠先行礼再离开。
花一棠提醒池太守,“花某即刻出发去?现场,烦请池公派人回府衙让衙吏和?不良人前来支援。”
夏长?史举手:“我我我我去?!楼下有马车!”
池太守抹了把汗:“池某与?花参军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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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随安现在感觉十分良好。
自诚县的最后决战之后,这是她第一次用这么?快的速度奔跑,能清晰地感觉到这具身体与?大脑融合得越来越完美了,速度更快,灵敏性更强,跃起时滞空时间加长?一倍,整个身体轻盈得像一片羽毛。
林随安清楚地知道?,这一次的改变源于心境的变化,心变得豁达了,心和?肺的面积变大了,心肺功能自然就增强了,一呼一吸之间,益都丰沛的水汽涌入胸腔,清凌凌的,风拂过耳畔,飞一般自由。
数个纵身飞跃之后,林随安看到了太白坊,一座长?满青苔的石拱桥将两坊连接起来,桥下就是浣花溪,溪水流速缓慢,映着天色,亮白如银,桥上和?溪边挤满了人,大多数都是穿着短衣短靠的造纸工匠,探着头?向下游方向看,林随安挤进人群过了桥,又跃上街边屋顶,朝着人多方向奔去?,很快就看到了花氏造纸坊豪华夸张的牌匾,更多人挤在造纸坊门前,围着什么?东西指指点点。
有人高呼“不要挤了,没什么?好看的!”,有人喊“已经报官了,不良人马上就来了,靠边靠边!”,但好事的人还是越聚越多,林随安站在屋顶上看得清楚,心道?不妙,且不说安全问题,这么?多人定会破坏现场,当即纵身踏空而起,高喝道?:“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让开!”
话音未落,人已落下,一身烈烈风尘震得千净发出激昂的刀鸣。
围观百姓正?看得热闹,突然天降一个小娘子,身佩横刀,眉眼带煞,一看就不是善茬,加上又口呼官府办案,立即纷纷后退,让出一大片空地。
空地中央,放着一个湿漉漉的大木箱,黑色的漆面,表面还在滴水,箱子没有上锁,箱盖被掀开了,一角绿色的披帛挂在箱外。
林随安扫望四周,确认无人再敢上前后,迈步走到了箱子边。
箱子很大,宽过四尺,差不多有半人多长?,木质厚实,做工精细,箱子外面是湿的,内里基本都是干的,从林随安的位置看过去?,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团碧绿色的披帛,然后是嫩黄色的裙摆,披帛和?裙摆都团成了一团,露出一只穿着红色绣花鞋的脚,脚跟紧紧贴着小腿,脚腕已经变形,像是被硬生生折叠过来的,腰身扭了个方向,成了一个很怪异的姿势,下半身侧着,上半身平躺着。
往上,是女子常穿的坦领半臂,然后是黑色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身前,林随安慢慢移步,看到了死者?的脸,苍白、小巧、一双眼睛大大地睁着,空洞地望着阴沉天空。
林随安没料到死者?竟是睁眼的,毫无防备之下直直对上了尸体的瞳孔,刺耳的白光闪过脑海,眼前幻化出一片黑暗。
又不是完全的黑暗。
黑暗中隐隐透出点点光来,像黑布上洒了几颗发光的芝麻,芝麻颤了颤,渐渐胀|大,变成了光源,耳边传来低低的抽泣声和?沉重?的呼吸声,距离很近,甚至无法?分辨是自己的声音还是身边有其他人,突然,一只手穿破黑暗高高伸了上去?,黑暗若蛋壳四分五裂,整个人向上一拔,破壳而出,手指一下一下挖入地面,磨掉了指甲,血肉模糊,缓缓爬向了光的来处……
“林娘子,小心!”
凌芝颜的声音突然响起,林随安一个激灵退出金手指幻境,只觉脑后一股劲风袭来,有人背后偷袭,条件反射抖刀出鞘,刀背贴着脖颈逆缠一圈,当一声荡开了偷袭,岂料那人不死心,第二招如影随形,朝着林随安的脖颈又劈了过来。
千净既已出鞘,岂容他人放肆!
林随安连头?都没回,微一侧头?避开杀招,左手三指听风辨位捏住对方刀尖,右手顺势递出,千净顺缠翻转搅断敌人刀身,弓步沉腰,反手击出刀柄,咚一声将偷袭人狠狠撞了出去?。
一连串动作不过弹指之间,偷袭之人重?重?落地之时,林随安恰好接住抛出的刀鞘,摆了个帅气的收刀造型。
吃瓜百姓目瞪口呆,口中“哇哦哇哦”。
“林娘子,你没事——”满头?大汗赶来的凌芝颜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咳,没事就好。”
“适才千钧一发,甚是危险,”林随安抱拳,“多谢凌司直提醒。”
凌芝颜:“……林娘子客气了。”
哪里危险了?他只看到林随安将那个背后偷袭的家伙揍成了一朵喷血的烟花。
“什么?玩意儿,竟敢偷袭我师父!”靳若挤进人群,将那个不知死活的人拖了过来,“找死吗?”
不想那人比靳若还嚣张,啐了口血沫子指着林随安厉喝,“哪里来的杂碎东西,竟敢阻挠官府办案,活腻了吗?!”
林随安这才发现“偷袭者?”居然穿着一身官袍,浅绿色,若是没记错的话,浅绿是七品官,啊嘞?
“来人,速速将这几个杂碎擒回府衙,我要好好审审!”
十几个不良人挥舞着铁尺推搡着冲入人群,将林随安、凌芝颜和?靳若团团围在中央,凌芝颜面色一沉,亮出令牌,“大理寺办案,何人敢造次?”
这一亮身份,不良人都怔住了。
“快住手!全都给我住手!”池太守提着袍子气喘吁吁跑了过来,连连拍着胸口半晌才倒过气来,“凌司直、林娘子,都是误会,这位是益都司兵参军吴正?清,现兼任司法?参军一职,定是有人报官,他才带人来查探的。”又忙朝那位吴参军使眼色,“还不速速向林娘子和?凌司直赔罪?!”
“林娘子?”吴正?清抹去?嘴角的血,“你就是花氏的林随安?”
林随安抱刀施礼,“适才唐突了,还望吴参军莫要见怪。”
吴正?清眼皮一动,眸光闪动,露出笑?脸,“原来是林娘子,真?是好俊的功夫啊。”高高抱拳,“吴某输得心服口服。”
说实话,这个吴正?清长?得不算好看,但也不算丑,高高瘦瘦,五官平平,配上一身官服官靴,在人群里也算亮眼,称赞林随安时的口气也算真?诚,但林随安就是在他的口气里感受到了一种?不舒服的气息,尤其在他说“好俊的功夫”这几个字的时候,目光飞快在林随安的脸上和?身上流连一圈,眼神冒犯,令人作呕。
这种?气息一闪而逝,几乎令人难以察觉,他自以为伪装得很完美,若无其事命令不良人驱散围观百姓,恭敬向凌芝颜施礼。
林随安心中嗤笑?一声,脚尖挑起一颗石子飞出,轻飘飘击在了吴正?清的下|半身,吴正?清正?说“久仰凌司直大名”,嗷一声捂着某个部位跪在了地上,正?对面的凌芝颜身手矫健侧身避过,好死不死,正?好被姗姗来迟的花一棠赶了个正?着。
“啊呀呀!”花一棠以扇遮口,摆了个受宠若惊的造型,扯着大嗓门叫道?,“花二木,快瞧瞧这又是哪个孙子啊?!”
花二木躬身一看,大惊失色,忙扶起吴正?清:“啊呀呀,这不是吴参军吗?何故行此大礼啊?快快请起!”
吴正?清疼得脸都变形了,根本直不起腰,口中呜呜乱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花一棠歪头?瞅了瞅,“真?不是孙子?”
花二木:“四爷爷,真?不是。咱们花氏哪能有这么?丑的孙子。”
厚道?的凌司直大人表示深切关心,“吴参军这般——莫非是有什么?隐疾?”
靳若锦上添花:“我认识一个治隐疾的名医,要不给花参军介绍一下?”
吴正?清的脸绿了。
维持秩序的不良人们实在忍不住,噗嗤噗嗤笑?成一片。
林随安垂眼笑?了:这帮家伙果然是跟花一棠学?坏了。
池太守被一堆“爷爷、孙子”的称呼搞得满头?雾水,眼看着吴正?清的脸越来越绿,心里也犯起了嘀咕:莫非这吴参军真?有什么?难以启齿的病症?
“让开!”
脸白似鬼的红衣男子风风火火撞开池太守,背着大木箱径直走向了装尸体的箱子,池太守大惊失色,“你是什么?人——诶?”
红衣男子冷冷扫过来一眼,中指勾出仵作名牌甩了一圈,池太守闭嘴了。
血染红衣,面似无常,这位定然就是传闻中的大理寺特等仵作方刻。听闻此人验尸技术出神入化,能把死人验成活的——啊呸,是能与?死人聊天对话。
池太守十分欣慰:一个花家四郎来任职,带来了一整个团队,府衙只需支付一份俸禄,真?是太值了。
方刻的初检速度很快,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就给出了初步结论。
“死者?女性,身份不明,年纪二十岁左右,死亡时间大约八到十二个时辰之间,结膜有瘀斑,颈部有宽浅凹痕,应是被人以索状物勒杀,凶器应该是两指粗细的绳索,死后被人放入木箱,更详细的需将尸身运回府衙再验。”
方刻顿了顿,漆黑的眼珠子转向了花一棠,嘴角勾起一个诡异的弧度,像是笑?,“尸身右大腿|根内侧,有一处桃花烙。”
林随安:“……”
她没听错吧?什么?花什么?烙?
“桃花烙?!怎么?可能有桃花烙?!”池太守面色大变。
凌芝颜的脸色也变了,花一棠眨了眨眼,扇子敲了敲凌芝颜的肩膀,“这桃花烙莫非有什么?讲究?”
凌芝颜吸了口气,神色凝重?道?,“五年前,益都城曾出现过一个连环杀手,十四个月连续奸|杀女子共一十七人,所有尸体的右大腿|根部都有一个桃花烙印,被称为:桃花杀|人|魔。”
*
小剧场
花一棠:啊呀,来迟了,没看清这个吴参军到底干了啥,但凡是惹林随安生气的,肯定都是臭狗屎!先骂一顿再说。
第168章
益都府衙很宽敞。
衙署面积相当于一个坊区, 包括数重门庭、回廊、正堂、内堂、内厅、花厅、书房、衙牢、敛尸堂、案牍堂、内衙(益都太守的生活区域)、吏舍(衙吏和不良人集体宿舍)、厩库(马房和库房)、传舍(非衙人员住宿所)、厨房、餐室(集体食堂)、院落若干,还建有亭榭、池塘、花园,最离谱是居然还?有蹴鞠场, 益都生活安逸可见一斑。
益都司法参军花一棠首次来衙署,第?一站不是正堂, 也?不是议事花厅, 而是阴气森森的敛尸堂。
方刻令不良人将尸体抬进敛尸堂,大门一关,专心验尸,装尸体的箱子留在了门外。
花一棠和凌芝颜一个顺时针,一个逆时针绕着箱子转悠,池太守不敢不陪,想坐又没处坐, 脸都站白?了。
花一棠用扇柄咚咚咚敲着箱子边缘:“箱子的材质是普通杨木,看这个长度和宽度,普通人家用不上,应该是布行用来装运布匹的特质木箱。”
凌芝颜戴上粗布手套, 食指中指并齐,慢慢抹过箱子内壁、内缝和四角,“木板连接处都以蜡封了, 可以防水。”
靳若:“浣花溪的工匠们说,这箱子是从上游飘过来的, 一直飘到花氏造纸坊前,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工匠们觉得奇怪, 捞出来,这才发?现里?面装的竟然是死人。”
林随安抱着千净, 皱眉道:“也?就说箱子被特殊处理?后,成了一个防水隔潮的小型船舱,这不合理?啊。”
池太守一脸懵:“为、为何不合理??”
花一棠直起身,啪一声打开扇子,慢慢摇了起来,“一般凶手杀人之后,要?么选择藏匿尸体,要?么选择毁尸灭迹,而这个凶手却将尸体放在干爽的木箱里?,送至人流密集的浣花溪,仿佛是为了特意让人发?现尸体一样。”
凌芝颜叹了口气,也?站起了身,“木箱里?处理?得很干净,没留下什么特别?的线索。”摘下手套,“池太守,关于桃花杀人魔一案——”
池太守连连摆手,“绝不可能?是桃花魔!桃花魔已在四年前判了枭首之刑,是我亲自监斩,全城百姓见证。当时擒住桃花魔的正是吴参军,吴参军,你且此案的来龙去脉与凌司直详细说说。”
哦豁?想不到这位吴参军居然还?有些真本事。
林随安有些诧异,侧目瞄了一眼。
吴正清似是根本没听到池太守的话,直勾勾盯着装尸体的木箱,面色惨白?,神色恍惚,手指时不时抽搐两?下。
林随安心道不妙,难道是她刚刚下手太重?,不小心将他?阉了——不对,此人好?像是在看到尸体的脸后才不对劲儿的,莫非他?与死者相识?哎呦喂,不会这么巧,吴正清就是凶手吧?
不只林随安发?现了吴正清的异常,凌芝颜和花一棠也?发?现了。
凌芝颜皱眉:“吴参军,能?否说说桃花杀人魔的案情?吴参军!”
吴正清一个激灵回神,抱拳道,“桃花杀人魔本名屠延,年四十三,是个屠户,因?为妻子与人私奔,心中憎恨女子,便尾随数名女子奸杀之,当时在他?家中搜到了杀人的斧头和桃花烙铁,证据确凿,他?自己也?供认不讳。”
池太守:“对对对,这个屠延大约是常年杀猪宰羊,性情十分凶悍,当年擒他?的时候,伤了我们好?几?个衙吏,多亏吴参军力挽狂澜,才将此人拿下。能?破此案,吴参军厥功至伟。”
吴正清扯了扯嘴角,似乎想扯出个笑脸,“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花一棠“哦”了一声,扇子哒哒哒敲着手掌踱步走到吴参军对面,冷不丁冒出一句,“吴参军认识箱中的死者吗?”
吴正清猛地抬头,双目崩裂,“花参军何出此言?!我与此女素不相识!”
“啊呀,花某不过是见吴参军神色恍惚,一时好?奇,随口问问,”花一棠惊似的瞪大眼睛,扇子拍着胸口,“你也?不必这么大声吼我吧,吓死我了。”
吴正清沉下神色,“吴某只是见那女子死的凄惨,于心不忍罢了。”
花一棠连连点头,“吴参军真是雷霆手段,菩萨心肠啊。”
林随安和靳若对视一眼。
林随安:这个吴正清肯定有问题。
靳若:师父放心,徒儿定将此人查个底儿掉。
敛尸堂的大门开了,方刻携着一身苍术陈醋味儿走出来,甩给花一棠一张检尸格目,花一棠和凌芝颜一目十行看罢,呈给了池太守。
“死者脖颈处有水平横向凹痕,两?指宽,无纹,凹痕在脖颈后有交叠,凹痕呈紫红色,双手垂散,舌不出,亦未抵齿,乃是被人从身后以索状物缠绕脖颈后勒死。死者腹部尚有食物残留,应该是在餐后一个时辰左右死亡,结合尸僵程度,推测死亡时间为昨夜酉时至戌时之间,背部、臀部、小腿后侧有有固定尸斑,身体两?侧并无尸斑,说明死后尸体平躺至少三个时辰,之后才被人折叠小腿放入木箱。”
“右腿根处的烙印是死后烙上去的,工具应是烧红的桃花状烙铁,烙印直径一寸,桃花瓣五片,”方刻又掏出一张纸,“这是桃花烙的拓印。”
方刻画的拓图很细节,花瓣花蕊皆有,看起来像精致的首饰。
方刻:“死者的手掌和指甲很干净,指甲有一定长度,并未被特意修剪过。”
“这不太合理?,”凌芝颜道,“一般被勒死的人,都会剧烈挣扎,有时会揪住凶手头发?,掌心留下勒痕,指甲里?往往也?会留下凶手的皮屑。”
花一棠:“也?就说死者死前并未特别?挣扎过?手脚可有绑痕?”
“不仅有绑痕,还?有鞭痕。但是都是旧伤。”方刻道,“看颜色和皮下淤血程度,应该是一个月前的旧伤。而且死者的左肩骨、锁骨曾经断裂过,我推测死者之前曾遭受过虐打。”
众人对视一眼,神色不禁都沉了下去。
“还?有一点很奇怪,”方刻顿了顿,“死者的体重?比平常女子轻了三成,非常瘦。”
林随安:“难道是长期被人囚禁虐待,没有饭吃?”
方刻摇头:“她的胃部并没有萎缩,饮食应该是正常的。大腿、手臂处的皮肤有些松弛,这与她的年纪不符,大约是突然暴瘦所致。”
说着,方刻掏出一个手掌大小的白?瓷罐,异常爱惜摸了摸,林随安等?人瞬间倒退数步,离得远远的。
池太守好?奇:“这是什么?”
方刻撩起眼皮,勾起嘴角,“死者心脏的一部分,我还?留了胃液、大肠、小肠、肺叶、膀|胱里?残留的尿|液,稍后再仔细验验。”
池太守的脸绿了,吴参军的脸青了,俩人喉头一滚,差点没吐出来。
“死因?和死亡时间基本确定了,但是死者的身份——”花一棠看向池太守。
池太守捏着鼻子,“吴参军,让你派人去查,查到了吗?”
吴正清摇头,“回禀池公,还?没有。只怕要?发?布官告,张贴画影图形寻人认尸。”
“你们官府做事就是婆婆妈妈。”靳若不耐烦道,“适才我已经将尸体的画像送出去了,算算时辰,消息应该到了。”
吴正清大惊:“什么?!”
果然,靳若话音刚落,就有不良人来报,说衙署外有个货郎送了一封信,指名道姓要?给靳若小郎君。
信封很普通,正面空白?,背面写了标致的蝇头小楷“万水千山”,显然是净门送来的,林随安大喜,想不到益都分坛这么快就派上用场了。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
【死者姓名:连小霜,年:二十三。绣娘。家住城内区锦西坊,马川街四百五十一号】
池太守赞叹:“不愧是净门,消息太快了!”
吴正清脸色变了,额角甚至渗出汗来。
花一棠笑眯眯抱扇施礼,“花某初到益都人生地不熟,不知?池太守可否让吴参军陪同花某一同前去查案,也?好?有个照应。”
池太守当然满口答应,吴正清避开花一棠的目光,额角的青筋乱跳,“吴某自当奉陪。”
吴正清的表现实在太可疑了,林随安心里?“喔嚯嚯”欢呼,心道搞不好?这次运气爆棚,一天就能?擒住真凶结案,不用熬夜加班了。
*
益都城外有两?条江,北为清远,南为检江,城内也?有两?条江,北为玉江,南为锦江。玉江是清远河的支流,锦江是检江的支流,而浣花溪则是锦江的支流。
玉江和锦江将益都城分为北、中、南三大块,其中锦江流域最是繁华,依次贯穿浣花溪的太白?坊、天青坊、城内区、衙城南二坊、南五区、南四区和大慈寺,最后绕小东桥门出城,与检江主流汇合。
城内区共有十二坊,是益都城人口最密集的区域,益都最大的坊市西市就在锦江边上,与浣花溪隔河相望。
死者连小霜所住的锦西坊位于东城区的西南角,与西市比邻而居,马川街更是与西市只隔了一道低矮的坊墙,一路行来,能?看到许多商铺直接打通坊墙做通行的甬道,讲究的装一道门,不讲究的就直接敞着。
不良人早早将连小霜的宅院围了,街坊四邻躲得老远交头接耳,看到花一棠下车,人群里?爆出一片不小的呼声,想必是花一棠在万里?桥一掷千金接见重?孙子的英雄事迹已被传得人尽皆知?。
这所宅院很小,放眼望去,只有一间正厢,一间偏厢,一间厨房。
宅子虽小,却很雅致,厨房前的空地上种着香草,嫩嫩的小叶子在夕阳的辉光中呈半透明状,散发?着沁人心扉的清香,林随安瞟了一眼,发?现这香草的形态竟然神似现代的薄荷。
吴正清令不良人守住大门,自己也?待在大门外,死活不肯进院,声称他?只是司兵参军,不可越俎代庖。花一棠也?不勉强,随他?去了。
正厢屋内窗明几?净,十分整洁。靳若先看了一圈,摇了摇头,表示没有打斗的痕迹,转身和凌芝颜去了偏厢。
花一棠和林随安进入正厢分头查看。
虽说是正厢,但也?不大,门对面是一面海棠三折屏风,绣工精细,颜色鲜艳,屏风右侧是一方小茶室,茶案、座垫,小凭几?,都很干净,风炉、茶釜、茶碾子、茶罗子,水勺、茶盏整整齐齐摆在靠墙的几?柜里?。
左侧是卧室,床榻上挂着嫩绿色的床帐,床边摆着窄小的衣柜,衣柜里?衣衫叠得整整齐齐,临窗摆着妆台,林随安绕了一圈,撩袍坐在妆台前,依次打开妆盒、抽屉,一一翻看着,连小霜的首饰很少,只有三个银簪,两?副银耳环,唇脂、腮红、碳笔都快用完了,没看到花钿,只在抽屉最内侧发?现了一个黑红相间的长漆盒,里?面是空的,看盒内留下的印子,里?面原本应该有一支金步摇。
突然,林随安听到了清脆的铃声,不禁抬头看去,发?现从窗户望出去,正好?能?看到张仪楼,铃声的来源不是张仪楼的银铃,而是挂在窗外的铜风铃,风铃外壳已经锈了,下面吊着一张墨绿色的纸签,似乎写了什么字,但早已看不清了。
纸签随风晃动?,铃声叮叮,窗棂的影子印在脸上,有种静怡的美好?。
林随安突然有种感觉,连小霜一定很喜欢坐在这里?,吹着风,听着风铃,看着远处的天空和张仪楼。
花一棠从衣柜的隔层里?发?现了一个黄纸包,是熬过的药渣,皱着鼻子闻了闻,包好?揣了起来。
除此之外,再无发?现。
二人又去了偏厢,岂料凌芝颜和靳若竟然还?站在门口,和偏厢大门的铜锁较劲。
靳若:“凌司直你能?不能?别?这么死板啊,屋子的主人都死了,劈开算了。”
凌芝颜:“不可,贸然劈锁,可能?会破坏线索,来人,速去寻锁匠——”
“让让。”花一棠用扇子戳开凌芝颜,自己挤上前,抽出头上的玉簪,手指一搓,弹出一根纤细的铜针,左手持锁,右手持针,嘁哩喀喳捣鼓了几?下,咔哒一声,锁开了。
凌芝颜和靳若目瞪口呆,看着花一棠的眼神顿时就不对了。
林随安:“……”
她就知?道,这货肯定不止只会开花氏的锁。
花一棠插回簪子,“干嘛,被我神乎其技的手艺惊呆了?”
凌芝颜叹了口气,“幸亏花氏富可敌国,否则——”
“否则你定是另一个云中月。”靳若吐槽道。
花一棠嗤之以鼻,推开了门扇,“区区云中月怎能?与我相提并论,我堂堂花家四郎,就算要?做贼,也?要?做个云上月——哇哦!”
众人万万没料到,这件偏厢竟然是一间绣房,临窗是一张大绣架,上面铺着绣了一半的海棠花,看配色和针法,和正厢的屏风出自同一个人。
绣架前摆着坐塌,坐塌上是墨绿色的三层坐垫,中间凹了下去,应该是常年使用,绣架左侧挂着层层叠叠的绣品,风一吹,飘了起来,几?乎都是海棠花。
最靠里?的墙边并排放着两?个黑漆大木箱,四尺宽,半人多长,和装连小霜尸体的木箱一模一样。
花一棠立即提醒众人先不要?入内,掏出随身携带的小四宝飞快将屋内所有摆设的位置描绘成图,靳若套上鞋套,垫着脚尖进去转了一圈,最后蹲在坐塌后面,弯腰低头,脑袋几?乎贴着地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瞄了半晌,啧了一声。
“连小霜就是在这儿被人勒死的。”
*
小剧场
敛尸堂的方刻摸着一排小瓷坛呵呵呵怪笑:益都果然是风水宝地,第?一天就有有趣的尸体送上门。
第169章
林随安觉得靳若追踪辨痕技术又升级了, 以她的眼光来看,这间绣房收拾得很整洁,没?有半分凌乱, 外面还上了锁,从哪能看出是第一案发现场?
“最明显的是此处, ”靳若指着坐塌上三个等距圆形痕道, “这个坐塌表面是竹编的,坐垫后侧有三处磨损,看位置和形状,原本应该有一个凭几,连小霜绣花时可以靠着,但现在凭几却不见了。”
说着,靳若朝坐榻下指了指, “下面有东西。”
唐国的塌类似低矮的床,四边落地,塌上可坐可卧,榻下是空腔, 多为实木,很沉,甚少移动, 所?以塌下基本都是卫生死角。
凌芝颜戴着手套小心探进去,摸出了一小截扁圆形的木块, 顶部有白色木茬,下面很平整,外圈带着红漆, 闻了闻,“是普通的杨木, 断口?很新?。”
花一棠辨认半晌:“看形状,应该是凭几脚的碎块。”
靳若将碎块放在坐榻的圆形痕迹上,恰恰好。
“凶手勒死连小霜的时候,不小心弄坏了凭几,凭几脚的碎块掉到了塌下,凶手收拾现场的时候大约是没?看到,漏掉了。”
靳若指向坐塌左侧三?尺距离,三?人歪着头看过去,发现地面上有一层薄薄的黑色碎渣,像灰尘,不映着光贴着地面看根本无法发现。
凌芝颜用手套小心沾了一点,搓了搓,花一棠抽着鼻子闻了闻,“是烧过的炭灰。”
林随安恍然大悟,“这里有个炉子。”
靳若站起?身,比划了一下位置距离,“凶手将人勒死,放平,打横挪过来,炉子的位置恰好距离大腿不远。”
林随安:“方?便凶手在尸体腿上印桃花烙。”
靳若又示意三?人来到墙角的两?个大箱子前,指着左侧的箱盖道,“四角皆有磨损,箱盖有划痕,上面本来还有一个相同大小的木箱。”翻开两?个木箱盖,里面装着满满当?当?当?绣布,塞得很严实,“布匹塞得太多了,几乎没?有空隙,应该是将上面箱子的里的布匹都搬了过来。”
林随安:“也?就是说,第三?个木箱很可能?是装连小霜尸体的木箱?”
靳若点头,侧身挪到后窗处,推开窗扇,指着窗外的泥地道,“窗外的地面有一圈痕迹,大小和木箱相符,木箱曾在后窗外面放置过一段时间,里面还装过重物。另外——”
靳若让开位置,让三?人可以看得更清楚,窗扇荷叶处竟夹了三?根头发。
凌芝颜:“凶手将木箱放在窗外,然后抱起?尸体,从后窗扔到了箱子里,尸体翻过窗台的时候,留下了头发。”
花一棠小扇子吧嗒吧嗒摇得飞快,“完全不合理,太怪了。”
“还有更怪的呢。”靳若带着三?人走出绣房,关上门,“凶手将尸体送出后窗后,特意收拾过地面,所?以没?有留下明显的脚印和拖拽尸体的痕迹,最后,将绣房上了锁。姓花的开锁前我看过,锁没?有撬过的痕迹,凶手有钥匙。”
“也?许钥匙就在连小霜身上或者?绣房里,凶手能?取到也?不奇怪。问题是这个凶手行为——”凌芝颜皱眉,“为何要将木箱先搬到后窗,然后再扔尸体?”
花一棠:“如果先将尸体装入木箱,太重,不好搬运。”
林随安:“所?以凶手的力气?不够大——”
靳若:“那就更怪了,那个木箱又大又沉,一个人根本搬不动,只能?拖着走,但是院子里根本没?有拖拽木箱的痕迹。”
凌芝颜:“凶手将院子里的痕迹也?清理了?”
“还有一种可能?,”花一棠道,“凶手是两?个人,亦或是有帮凶,可以事先将木箱搬到后窗——这更不对?了,既然能?搬动木箱,为何不能?连尸体一起?搬走?”
沉默片刻。
凌芝颜双手环胸,“凶手杀完人之后,能?够有条不紊处理尸体和现场,说明凶手是个异常残忍冷静的人。”
林随安挠脑门:“一般人断不会有如此强大的心理素质,所?以凶手要么是个惯犯,要么是有计划杀人,要么是天生的狠人。”
花一棠扇子敲额头,“但是凶手留下了凭几碎块和碳灰,窗户上还留下了头发,又不似惯犯,像个新?手。”
三?人异口?同声:“这个凶手好矛盾啊。”
花一棠滴溜溜转了一圈,想了想:“莫非凶手是故意为之?”
凌芝颜:“为什么?”
靳若翻了个白眼,“别问我,我只负责告诉你们凶手做了什么,至于凶手为什么这么做,还是你们自己想吧。”
林随安:“杀人凶器是什么?”
靳若摇头:“没?找到。”
四人盯着绣房皱眉半晌,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又绕到了绣房后面。这次靳若总算在地面上发现了拖拽的痕迹,从绣房后窗延伸至宅院后门,拉开门一看,四人全傻了。
后门外是一条巷子,不宽不窄,路两?边停满了装货的马车、驴车、牛车、平板车,车上绑着各式各样的木箱和大货包,几个车夫靠在货包上打瞌睡,川流不息的货车来来往往,顺着车流看过去,正是西市和锦西坊的坊墙,墙被打通了,成了一条通行近道。看情形,这里恰好成了一处临时货车停车场。
如此巨大的车流量,自然是什么痕迹都验不出来了。
靳若啧了一声,从怀里掏出一包白糖糕,溜溜达达凑到了那几个车夫边上,边吃边热络聊了起?来。
花一棠、林随安和凌芝颜则是顺着车流继续向前走。
此时已过酉初,益都城常年多雾多云,天黑的更早,天空呈现出一片空旷的墨蓝,西市的街灯亮了,街铺纷纷上了锁,路上的货车、马车和行人却?是不少,沿着西市主街出了坊门,朝着锦江方?向走去。
西市所?在的城内区和浣花溪所?在的南三?区隔着一条锦江,以城南大桥相连,城南大桥是六墩石板桥,桥宽三?丈,四排双向车道,人流、车流熙熙攘攘,过了城南大桥再向东南方?向走半刻钟就是张仪楼,著名的锦江夜市便是从此处开始,沿着锦江江畔一直向东,穿过散花楼,直到小东桥门结束。
为了夜市照明方?便,从西市坊门开始,城南大桥两?侧和锦江江畔都竖着高高的路灯架,漆着红漆,高过两?丈,每到夜幕降临之时,西市和南市的衙署不良人便会架着高木梯,在灯架上挂上一串串灯笼,江风起?时,灯串翩翩摇摆,很是浪漫。
西南两?市的小摊贩们早早架着货车,推着摊车来夜市抢好位置,字画、铜器、首饰、乐器、瓜果、小食、皆可售卖,张仪楼和散花楼上甚至还有夜读、诗会等民间团体活动,正所?谓“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锦水烟波,四野飘香,堪为盛景。
可惜林随安三?人根本没?有逛夜市的心情,并排站在城南大桥上盯着滔滔的锦江发愁。
花一棠用扇子凌空点着锦西坊、西市、浣花溪的方?位,“从此处往锦西坊往上,皆为浣花溪的上游,按水流走向,西市外和城南大桥周围皆有可能?为抛尸地。”
林随安:“但是西市和城南大桥的人流巨大,将那么大一个箱子扔入河中也?太显眼了。”
凌芝颜:“连小霜死亡时间为昨日酉时至戌时之间,方?大夫说尸体至少三?个时辰平躺并未移动过,也?就是说,连小霜的尸体在绣坊中放置到了丑时以后,方?才装箱运尸。”
“那些车夫说,那条街上每天都会停很多货车,多一辆少一辆根本无人在意,凶手的运尸车停在哪里自然也?不会有人发现。”靳若捧着白糖糕走过来,可怜的白糖糕只剩了两?块,全塞到了嘴里,“锦江夜市会持续到子时左右,之后街上人流渐少,若凶手在丑时后抛尸,应该不太难。”
凌芝颜摇头,“根据水流流速计算,即便刚出西市就抛尸,只需半个时辰便会流到浣花溪。但尸体是今日申时发现的,往前倒推,尸体抛入河中的时间应该在未时左右,时间对?不上。”
花一棠的扇子越摇越快,“如果我是凶手,我定不会选白天抛尸,而是选半夜,但凶手抛尸时间恰好在浣花溪造纸坊最忙的时间段,所?以,这个时间是他特意算过的,他有何目的?”
顿了顿,“浣花溪的事儿闹那么大,若是有人看到谁往河里扔箱子,早就上报官府了,但距离发现尸体已经过去了三?个时辰,目前并没?有任何目击证人上报,也?就是说——”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踏着桥栏一跃而起?,攀住城南大桥的灯杆,双手用力向上一拔,双脚同时哒哒哒连环蹬踏,整个人窜到了路灯架顶端,直身立住,黑色的衣袂随着夜风烈烈作响。
这一连串动作实在太过利落帅气?,桥上的行人和马车全都停了下来,目瞪口?呆仰头望着,凌芝颜圆瞪着眼睛,花一棠扇子都忘了摇,靳若大叫,“师父你干嘛呢?”
林随安:“赏景,吹风。”
装尸的箱子目标甚大,白天抛尸却?没?有目击证人,说明抛尸的位置很隐秘,益都与东都一样水系复杂,定有不为人知暗流或者?暗渠可通入浣花溪,而且大概率会在附近。
不远处的锦江夜市像一条璀璨热闹的银河,锦江波光粼粼,着眼处皆是一片灯火辉煌,除了一个地方?。
从西市坊门出来,主道西侧有一小片暗淡之处,没?有任何光,风吹过,只能?看到影影倬倬的树影晃动。
林随安翻身一跃而下,喊了句“靳若跟上”,踩着桥栏跃过人群,逆着人流奔到了那片暗淡之处,原来是一处污水渠的出口?。
虽说是污水渠,但几乎等同于一条小溪,从西市坊区下流出,上面盖着厚过三?寸的石板,污水渠直通锦江,下游不远处就是浣花溪的支流。大约是为了城市设计美观,临着大道的一边种着茂密槐树,斜坡下面是低矮的灌木丛,林随安正要下去查看,被紧随而来的靳若拽住了,“我去。”
靳若侧着身子滑下了灌木丛,身形一闪就消失在了黑暗中,偶尔能?看到柔和的明光闪烁,是花一棠送给他的夜明珠。
林随安知道自己下去也?帮不上忙,就蹲在道边等着,远远的,花一棠和凌芝颜跑了过来,二人都是逆着人流,很是显眼,突然,林随安在他们身后看到了一个矮小的男人,探头探脑也?逆着人流走,带着一顶瓜皮帽,一直跟在花一棠五六个身位之后。
林随安豁然起?身,厉喝道:“什么人?!”
这一喊,别说那个矮子,连花一棠都吓了一跳,凌芝颜不愧经验丰富,立即反应过来,猝然转身,矮子吓得扭头就跑,凌芝颜拔腿就追,还未追出两?步,就觉眼前一道黑色的风刮了过去,弹出一脚踩在了矮子的背上,矮子尖叫一声,趴在地上成了一张饼。
林随安乐呵呵将矮子从地上揭起?来,拎在手里甩了甩,提到了凌芝颜和花一棠面前,“有个跟踪的小贼。”
矮子大约二十来岁,挽着裤腿,两?条小腿粗壮有力,显然是常年做跑腿的工作,适才逃跑的速度也?很快,若非是林随安速度惊人,只怕早已逃之夭夭。
此人大约也?是从未被这么快被逮住过,吓得两?眼暴突,满头冒汗,“女女女女侠饶命!我只是路过打酱油的!”
花一棠笑眯眯用扇子拍了拍矮子的脸,“凌司直,跟踪迫害朝廷命官该当?何罪?”
凌芝颜神色凝重,“轻则流放,重则绞刑。”
“我不是!我没?有!二位大人误会了!”矮子尖叫,“我是鸭行门的,我叫毛三?,是门主派我来盯着连娘子的宅子!”
林随安:“……”
鸭行门?这都什么鸟名字?
“你们门主认识连娘子?”花一棠眉眼骤厉,“莫非是你们鸭行门杀了连小霜?!”
“不是不是不是!”毛三?连连摇头,“门主也?是受人所?托!”
凌芝颜:“受谁所?托?!”
毛三?快哭了,瞥了一眼林随安,林随安呲牙,又拎着他的脖子甩了甩,毛三?哆里哆嗦蜷起?两?条腿,像只发抖的青蛙。
“是……城南吴家的家主吴正礼。”
花一棠眯眼:“姓吴,正字辈——”
“对?对?对?,吴家主正是益都府衙司法参军吴正清的堂兄,我们都是一家人啊!”毛三?赔笑道。
花一棠和林随安不动声色对?了个眼神。
花一棠:哎呀,运气?来了挡都挡不住啊。
林随安:忙活了一晚上可算有点收获了。
“吴正礼为何要派人盯着连家宅院?”凌芝颜问。
“这个……大约是……怕牵扯出自己的丑事吧……”毛三?眼神躲闪,“这个连娘子表面看着正经,是个绣娘,其实是个做皮肉生意的暗|娼。”
第170章
亥初三?刻, 益都太?守池季舒舒服服烫了脚钻进被窝,正想美美地睡上一觉,不料门?外有?人?来报, 说花参军和凌司直回来了,正候在花厅, 要向他汇报连小霜一案的最新进展。
池太?守大为震撼, 世人?皆说扬都花氏四郎是个纨绔,不学无术,不读诗书,唯有?吃喝玩乐样样精通,谁曾想这些传闻全是扯淡,这花家四郎不仅比猴子还精,居然还是个工作狂。
觉自然是睡不了了, 池太守打着哈欠套上外衫鞋袜,匆匆赶到后衙花厅,定眼一瞧,不仅花家?四郎, 大理寺司直凌芝颜、林随安和靳若都在,个个眼珠子锃光瓦亮,一脑门?子精神, 大有爆肝熬夜的预兆。
池太?守心中?万分悲凉,好生羡慕住在衙署外的夏长史, 不用被人?追到被窝里加班。
花一棠先将连小霜家?中?的探查结论汇报后,又将靳若在污水渠最新的探查结果做了个简单梳理。
“污水渠四周灌木丛多有?折断,乃为重物滑过?压断, 压痕与运尸的木箱符合。污水渠出水口处发现了两根木桩,是新钉的, 上面绑着?两截麻绳,都断了。从断口判断,应该是慢慢扯断的。”
花一棠一下?一下?敲着?扇子,“花某推测凶手的抛尸过?程应该是这般,昨日丑时,夜市散去,街上无人?,凶手用马车将装尸木箱运出西?市,将木箱推入道边污水渠凹地处的灌木丛里,钉下?木桩,先用麻绳固定好木箱,再将木箱推到污水渠出水口处,制成了一个简单的定时装置。”
“之后,凶手便离开了,出水口的水流不断冲刷木箱,麻绳渐渐被拉断,木箱顺着?水流进入锦江,后又流入了浣花溪,最后被发现。花某简单算过?,污水渠的水流并不湍急,靠水流的冲击力拉断麻绳,起码需要六七个时辰,怎么算都要到天亮以后了。”
池太?守听得一头雾水,“既然已经趁夜将木箱运出,为何还要做定时装置?当时就将木箱投入江中?岂不是神不知鬼不觉?”
凌芝颜:“我们猜测这个凶手应该是想更多人?看到木箱和尸体,所?以定时在白日抛尸。”
池太?守更纳闷了,“凶手为何要如此?做?”
花一棠一笑,“这个问题不如我们直接问凶手好了。”
池太?守这一惊可非同小可,“莫非花参军已经抓住了凶手?!”
“只是抓住了两个嫌疑人?。”凌芝颜提声,“来人?,带毛三?,吴正礼。”
带两名嫌犯进来的是吴正清,脸色比之前更难看了,吴正礼还是他自告奋勇带人?去吴家?从被窝里薅出来的。
城南吴氏家?主吴正礼长得和吴正清有?五分相似,个头矮一些,面色蜡黄,瘦得几乎脱了像,眼睛大得吓人?,直勾勾瞪着?池季,“池太?守,咱们吴家?与你也?算是老交情了,这半夜三?更的让我堂弟来抓我,不太?厚道吧?”
池太?守见到吴正礼更是吃惊,“花参军,凌司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花一棠扇子一指毛三?,“你说。”
毛三?炒豆子似的倒出一长串,“我叫毛三?,是鸭行门?的,今日酉时左右,门?主说锦西?坊的连娘子死了,案子闹挺大,吴门?主想让人?去瞧瞧,便派我去盯着?,不曾想却?被——”毛三?瞥了眼林随安,哆嗦了一下?,“被这位厉害的小娘子给抓了。”
花一棠:“你口中?的吴门?主是谁?”
毛三?指了指旁边,“吴参军的堂兄,吴正礼。”
吴正礼的眼皮狂跳,狠狠瞪了毛三?一眼,毛三?脸色发白,缩成了一团。
花一棠:“吴正礼,你与连小霜是何关系?”
吴正礼梗着?脖子,“没关系!”
花一棠:“毛三?,你说!”
毛三?全身?抖个不停,抬眼看看这个,瞅瞅那个,正好看到了林随安,林随安呲牙一乐,毛三?脸更白了,“那个连小霜是个暗|娼,吴门?主是她的恩客!”
吴正礼大怒,抬脚就踹,“一派胡言!”
“堂兄!不可!”吴正清忙拽住了吴正礼,即便如此?,毛三?还是被踹了两脚,脸上青了一大块。
“吴门?主稍安勿躁,”池太?守忙劝道,“毛三?,你说的可有?证据?”
毛三?捂着?半边脸,表情哀怨,“这事儿本就不光彩,吴正礼都是背着?人?做的,这半年来,几次派车去连小霜家?接人?都是我们鸭行门?的兄弟,每次都是入夜接了人?送到郊外的庄子,一日一夜后才送回来,若不是暗|娼,还能是什么……”
“放你的狗屁!”吴正礼怒不可遏,“吴某的内人?身?体不好,一直在郊外的庄子将养身?体,内人?没什么爱好,唯一喜欢的就是绣花,尤爱绣海棠,所?以每隔一段时日便会请连娘子去庄子陪内人?住些时间,顺便请教绣技。”
说着?,吴正礼一抱拳,“诸位大人?若是不信,可以请吴某的内人?来问话!”
凌芝颜:“既然是请连娘子去做客,为何不用吴家?的马车,而要让鸭行门?送人??又为何入夜才接人??”
“入夜接人?是连娘子自己要求的,我哪知道是什么缘由,或许是怕人?说闲话吧。”吴正礼气得两眼通红,“不能仅仅因为我没用吴氏的马车,就诬陷我和连娘子有?染吧?!吴正清,你是死人?吗?赶紧替我说句话啊!”
吴正清沉着?脸,“堂兄,此?事你做的的确不合常理,难免引人?怀疑,莫说凌司直,甚至连我都——”后面的话吴正清没说出来,但言下?之意就是吴正清自己都以为吴正礼和连小霜有?什么不清不楚的牵扯,对?他起了疑心。
难道这就是吴正清见到连小霜尸体后神情怪异的原因吗?林随安想,似乎也?算合情合理,但又觉得有?些牵强。
“我吴氏每年给鸭行门?那么多钱银,让他们替我办点事儿又怎么了?碍着?谁了?!吴正清,亏你还是个司兵参军,竟是连自家?兄弟的清白都证明?不了,你这官还是别当了!丢人?!”
吴正清面色铁青,“吴正礼,此?乃府衙,莫要胡言!”
“莫吵莫吵,都是误会,别伤了自家?兄弟感情。”池太?守忙打圆场道,“花参军,凌司直,你们可还有?什么要问的?”
花一棠用扇子敲着?下?巴,“吴门?主昨日酉时至丑时之间,人?在何处?”
吴正礼:“花参军这是什么意思?是怀疑我杀了连娘子吗?!”
吴正清:“花参军问话,速速回答!”
吴正礼狠狠瞪了眼吴正清,“好,吴正清,你给我记着?!”吐了口唾沫,“花参军您听好了,昨夜我和几个朋友在红香坊方十?一娘家?吃酒,一直吃到了天亮,方十?一娘家?的歌伎们皆可作证,你尽可去查!”
凌芝颜看向吴正清,“吴参军你呢?”
此?言一出,池太?守嘴惊得能塞下?两个鸡蛋,“凌司直,吴正清乃是我益都府衙的司兵参军,您这么问是不是——”
后半句话被吴正清打断了,他神色虽有?不愉,但并未恼怒,只是沉下?声音道,“昨夜吴某一直在案牍堂整理卷宗,有?案牍堂的书吏可以作证。”
凌芝颜点了点头,“多谢吴参军配合。只是此?案死者与吴氏有?联系,为了避嫌,吴参军之后还是莫要参与此?案了。”
池太?守:“对?对?对?,还是凌司直想得周到,吴老弟,这也?是为了保护你啊。”
吴正清叹了口气,“属下?明?白。”
*
“我总觉得吴氏兄弟怪怪的,”靳若说,“但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怪怪的。”
“凌某也?有?同样的感觉。”凌芝颜道。
林随安打了个哈欠,看了眼天色,已经过?了丑正,夜猫子都睡了,这帮家?伙居然站在府衙门?口意犹未尽讨论案情,也?不嫌累。
花一棠双眼放空,手里的扇子有?一下?没一下?摇着?,空旷的街道里响起“吧嗒吧嗒”的回音。
“花一棠,车呢?”林随安问。
花一棠这才回神,四下?看了看,“诶”了一声。
在林随安的印象里,全能管家?木夏是个BUG般的存在,无论何时何地,都能准确无误定位到花一棠的行踪,掐着?点驾车来接他们回家?,可今日,站在府衙门?口吹了半晌的冷风,竟是连花氏马车的影子都没看到。
着?实有?些奇怪。
“无妨,反正也?不远,走回去即可。”凌芝颜率先出发。
靳若跟着?走了几步,停下?,“不对?,那个吴正清是司兵参军兼司法?参军,衙吏和不良人?原来都是他的手下?,肯定都听他的,吴正礼的不在场证明?是真是假就是他一句话的事儿,我信不过?。师父,我去一趟红香坊。”
林随安还没来得及阻止,靳若已经一溜烟跑没影了。
林随安黑线:倒也?不必这么卷吧……
凌芝颜也?停下?了,“凌某还是觉得桃花杀人?魔的案子有?疑点,我回一趟案牍堂——”
林随安冷汗都下?来了:凌大帅哥果然名不虚传,她在东都时就有?所?耳闻,大理寺从六品司直凌芝颜最高记录曾在案牍堂待了四日三?夜没合眼,硬生生熬废了五拨书吏,一战成名,堪称皇城官员中?的“卷王”。“卷宗”的“卷”。
岂料凌芝颜的脚还没迈出去,花一棠滴溜溜一个转身?,身?如弱柳迎风靠了过?去,凌芝颜条件反射扶住,花一棠“啪”合起扇子支着?脑袋,摆了个矫揉造作的造型,“哎呦呦,花某一个身?娇肉贵的纨绔,可受不得这般累,忙了整日连口正经茶都没喝上,如今是脚疼腿疼屁股痛,头疼腰疼后背酸,六郎你行行好,赶紧扶我回去歇息吧。”
凌芝颜哭笑不得,“有?林娘子在,我就不必了吧?”
林随安大为不满,“花一棠生得这般人?高马大,凌司直忍心让我一个娇弱的小娘子照顾他?”
凌芝颜:“……”
花一棠顺势勾住凌芝颜肩膀,“六郎啊,做人?嘛,最重要的就是有?松有?驰,可不能一直绷着?,万一哪天绷着?绷着?,啪一声断了,岂不糟糕?”
凌芝颜实在拗不过?二人?,只能无奈从了。当然,虽然放弃了去案牍堂加班,但案情讨论坚决不能停,三?人?一路走一路梳理分析。
凌芝颜:“凶手对?连小霜宅院和周围地形都很熟悉,不排除是熟人?作案的可能。”
花一棠:“若桃花杀人?魔当真已经伏法?,那么现在这个桃花魔很八成就是假冒的模仿犯。”
林随安哈欠连连,“模仿犯的作案原因无非就那么几个,要么是为了隐藏真正的作案动机,要么就是单纯的变态想出名,要么就是极度自信膨胀想要挑战官府权威,要么……好困……”
凌芝颜:“凌某觉得此?案还是应该从连小霜的人?际关系入手,排查她身?边的人?,看看是否有?仇杀和情杀的可能。”
花一棠:“还有?凶器和桃花烙——花某有?预感,此?案的凶器就是破案的关键。至于桃花烙,调阅官方卷宗是一方面,另一方面——”
林随安:“桃花烙这事儿总觉得透着?诡异,我明?日和靳若去拜访一下?益都净门?分坛,或许能从净门?的消息来源筛选出不一样的线索,还有?吴正礼和吴正清,虽然他们言之凿凿,但还是——诶?”
林随安和花一棠同时停住脚步,回头。
凌芝颜突然不走了,也?不说话了,笔直地站在浓浓的夜色里,怔怔看着?二人?。风吹起他的衣袂,轻轻飘动着?。
花一棠摇扇子,“凌六郎,你发什么呆呢?”
林随安疑惑,“莫非是太?累了,睁着?眼睛睡着?了?”
凌芝颜眸光动了一下?,突然,微微笑了,仿若夏风拂过?映满星光的湖面,银色的涟漪一圈一圈漾起,梦一样。
花一棠大惊,“完了完了,凌六郎定是走夜路被狐狸精迷了!”
林随安横了眼花一棠花枝招展的衣衫,“有?你在,哪个狐狸精胆敢造次?”
凌芝颜笑着?摇了摇头,“凌某只是觉得高兴,凌某已经许久没与人?这般畅快淋漓讨论过?案情了。”
花一棠和林随安齐齐松了口气。
花一棠又溜达过?去,勾着?凌芝颜的肩膀,“六郎你放心,以后这种机会多的是。”
凌芝颜疑惑:“四郎何出此?言?”
林随安叹了口气,“因为这家?伙的运气特、别、好!”
花一棠咬牙切齿,“走哪哪死人?。”
凌芝颜噗一下?笑出了声。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聊着?,不知不觉回到了花氏九十?九宅,叫了半天门?,竟然无人?来应,推门?而入,竟然也?无人?守门?,一路往里走,偌大一个花宅竟是一个仆从都未看到,唯有?莫愁湖的方向隐隐传出琴音,像是在举办什么宴会。
三?人?甚是诧异,加快脚步,转过?观山园,穿过?九曲长廊,不愁湖畔的秋意亭中?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层层叠叠的账幔随着?湖风狂舞,甚是妖冶,再向前走,依然没有?看到任何仆从,杂乱的琴音声变大了,与其说是弹琴,不如说是砸琴。
花一棠神色渐渐变得凝重,示意凌、林二人?停在秋意亭外,莫要再向前。
林随安正纳闷,突然,就见一道影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账幔中?冲出,豁然扑了上来,林随安大惊失色,千净正要出鞘,岂料花一棠的速度比她还快,握住她的手肘往怀里一带,陀螺一样转到了一边,嘴里也?没闲着?,大叫,“凌六郎,小心,快躲开——啊呀!”
花一棠喊晚了,凌芝颜保持着?拔刀出鞘的姿势僵在了原地,腰间的横刀根本来不及拔出,两眼暴突,直勾勾望着?前方。
凌芝颜的身?上,多出了一个人?,头上挂着?胭脂色的披帛,仿若一只大树懒手脚并用扒在他身?上,湖风吹起,披帛仿若一抹薄薄的晨曦落入湖中?,露出一张醉眼迷离,倾国倾城的脸。
是花一棠的三?姐,花一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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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剧场
林随安瞬间清醒:喔嚯嚯,来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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