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瓜文学 > 百合耽美 > 你有钱,我有刀 > 180-190
    第181章


    “卖了?连小霜的人是谁?”林随安问。


    瞿慧抿紧了?唇, “小霜从未说过那人的名字,我不?知道他是谁,但知道那个男人是个有本?事的, 能帮小霜脱去贱籍。”


    花一梦愕然:“那位连娘子是贱籍吗?”


    瞿慧点?头,“小霜是乐妓出身, 弹了?一手好琵琶, 我听她?弹过一次,堪为仙乐之技,可?惜,也只有那么一次……”


    林随安:“连小霜既然是乐妓,又怎会做了?绣娘?”


    “也是因为那个男人。小霜说,那个男人对她?一往情深,将她?从红香坊的乐坊带出来, 给了?她?一个家,还让她?去学?绣工,说要与小霜好好过日子。小霜爱极了?那个男人,他说什么都信, 甚至将自己的乐籍验身给了?他,幻想着有一日能?脱籍成为良民?,与情郎长相厮守。”


    说到这, 瞿慧冷笑了?一声,“殊不?知, 天底下最不?值得相信的,便是男人的嘴。那个男人在赌坊输了?钱,无力偿还债务, 便将小霜卖给了?吴正礼。”


    林随安和花一梦对视一眼,面?色都甚是难看。


    瞿慧看了?二人一眼, “我知道你们在想什么,但吴正礼对小霜做的,并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或者说,远比你们想的更加残忍,因为……吴正礼不?能?人|事……”


    林随安:“哈?”


    花一梦:“切,竟是个不?中看也不?中用的玩意?儿。”


    “吴正礼并非天生不?能?人|事,我与他少年成婚,也过了?一段蜜里调油的日子,后来,吴正礼的阿爷做蜀锦生意?发了?家,吴氏一跃成为益都新贵。这男人啊,有了?钱,便自命不?凡起来,日日眠|花宿|柳,后来还沾了?赌,将家里积攒的产业败了?不?少,吴老爷气得一命呜呼,吴正礼居然就这样糊里糊涂成了?家主。”


    “之后,他愈发变本?加厉,越赌越大。两年前,因为赌债被赌坊的人狠狠揍了?一顿,丢了?半条命,伤了?根本?,至此之后,就不?能?人|事了?。”


    花一梦嗤笑:“该!”


    瞿慧脸上划过一丝苦笑,“一个男人不?能?人|事,自是大大的耻辱,他极力隐瞒此事,便对外宣称是我体弱,不?能?生育,又说他对我深情一片,不?忍休妻,更不?会纳妾,对我至死?不?渝……”


    花一梦“呸”了?一声,林随安的千净震了?一下。


    “更可?笑的是,我信了?……”瞿慧低低笑出了?声,“我想这样也好,他再也不?能?出去找别的女人,从此以后,就只有我一个妻子,也算是一生一世?一双人,浪子回头金不?换……”


    林随安感觉脑仁似乎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想起了?另一个世?界那些姑婶劝说母亲的话。


    【男人嘛,犯个错很?正常,重要的是,他诚心能?改,浪子回头金不?换啊!】


    林随安冷笑,“狗屁浪子回头金不?换!只有狗改不?了?吃屎!”


    花一梦:“狗都比这种人强!”


    瞿慧长吁一口气,“可?惜那时的我,就好似被猪油蒙了?心,一门心思替吴正礼遮掩丑事,却不?想,这才是真?正噩梦的开?始。吴正礼不?能?人|事之后,性格愈发乖张暴虐,开?始用另一种方法纾解——”


    瞿慧双手慢慢攀上肩膀,身体止不?住微微颤抖起来,花一梦轻轻握住了?她?的手,瞿慧似是汲取了?一些热量,慢慢道,“吴正礼在别庄建了?那间密室,我软禁在别院,隔三差五将我关进密室……刚开?始是拳头,后来是棍棒、藤条,再后来,变成了?皮鞭……别院的仆从们根本?不?敢靠近,那座黑色的阁楼……就仿佛与世?隔绝的地狱一般……直到,小霜来了?……”


    林随安屏住了?呼吸,预感到瞿慧后面?说的事恐怕不?太妙。


    “吴正礼似乎与卖小霜的男人有仇,想尽各种办法折磨小霜,却又吊着小霜一口气,不?让她?死?,因为一心折磨小霜,我反而轻松了?些,甚至想着,小霜能?一直留下来就好了?……”瞿慧狠狠闭眼,眼泪无声滑下脸颊,“我真?是卑鄙无耻!禽兽不?如!”


    林随安攥紧刀柄,“这不?是你的错!”


    花一梦咬牙切齿,“真?正的禽兽是吴正礼!”


    瞿慧抽泣了?半晌,抹了?抹泪,红着眼扬起脸,“可?是小霜不?一样,她?从不?屈服,从不?放弃,吴正礼打她?的时候,她?就变着花样骂他,小霜骂得越狠,吴正礼打得越狠,吴正礼打得狠,小霜骂得更狠,有一次,小霜挣开?了?绳索,扑上去狠狠咬了?吴正礼一口,从吴正礼的肩膀上硬生生撕掉了?一块肉!”瞿慧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哈!当时的吴正礼血肉模糊,叫得跟杀猪一样,真?是让人舒坦啊!”


    林随安微微皱眉,瞿慧刚刚一闪而逝的表情——让她?觉得有些不?太对。


    “那一次,小霜被打得只剩了?半口气,吴正礼也伤的不?清,半个月没敢过来,我照顾小霜,给她?上药,给她?喂饭,夜里就睡在地上,小霜渐渐康复了?,有了?精神?,还为我弹了?一曲‘秋月留君’——”瞿慧望着挤进窗缝中的一丝月光,眼神?恬淡而平静,“如今想来,那竟是我与她?最美好的一段时间……”


    花一棠也皱紧了?眉头,“之后呢?”


    “半个月后,吴正礼又来了?,这一次,他居然没有打我们,而是命人为小霜沐浴更衣,带她?出了?门。一日一夜之后,小霜回来了?,身上并没有伤,我只闻到了?酒味,可?是小霜的神?情很?不?对,恍恍惚惚的。以前,纵使她?被吴正礼打断了?骨头,眼睛也是亮的,可?那时,她?眼里的光消失了?,就仿佛——”瞿慧抖了?一下,“被什么东西摄走了?魂魄。”


    林随安:“他们去了?什么地方?”


    瞿慧摇头,“具体的我并不?知晓,后来听仆从们闲聊,似是去了?一个什么宴会,我猜吴正礼带小霜过去,大约是为了?弹奏琵琶。”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儿?”


    “差不?多一年半之前。”


    林随安沉吟片刻,“接着说。”


    “后来的吴正礼好像突然转了?性,竟是将小霜送回了?家,布行的生意?也变好了?,原本?欠的赌债还上了?,吴正礼忙了?起来,打我的时间都少了?。最怪异的是,小霜明明脱离了?吴正礼的掌控,却每隔一段时间还会来别院,吴正礼还会打她?,小霜竟是顺从了?,吴正礼发|泄完了?,依然会送小霜回去,到了?日子,小霜还会来……”


    说到这,瞿慧面?容闪过一丝惊恐,“小霜变得不?像小霜了?,她?是真?的被摄走了?魂魄,成了?一具行尸走肉!”


    花一梦看了?眼林随安,林随安压着刀柄,强迫千净安静下来。


    根据时间计算,当时的小霜恐怕已经中了?龙神?果之毒,上了?|瘾,身不?由己,所以,不?得不?屈从于吴正礼的淫|威之下。


    而能?令吴正礼东山再起的,十?有八九也是龙神?果——这便是连小霜最后在绣品里留下的死?亡留言。


    “瞿娘子可?曾听吴正礼提过龙神?果、符水之类的字眼?”林随安问。


    瞿慧想了?想,摇头,“没说过。”


    “有关青州绣品的事呢?”


    “他从不?与我说任何?生意?上的事。”


    “你最后一次见连小霜的时候,她?可?有什么异常?”林随安又问。


    瞿慧眼中蒙上了?一层雾气,“那日,吴正礼并不?在,小霜却来了?,跟我说她?腹中有了?孩子。我甚是吃惊,问是谁的,小霜说是那个男人的,还说那个男人已经将她?从吴正礼手里赎了?回去,他们已经重回旧好,相约白首。”


    花一梦白眼几乎翻上了?天,林随安心里骂了?声娘。


    “那日的小霜很?高兴,说话叽叽喳喳的,像以前的小霜又回来了?。”瞿慧露出笑意?,“她?说……很?快……她?就要自由了?……”


    风吹开?了?窗扇,浓郁的花香涌了?进来,瞿慧的发丝飘荡在夜色中,寂寥又温柔。


    “可?是一个半月后,我听到的却是小霜的死?讯。”


    *


    林随安抱着千净坐在雕栏阁的屋檐上,看着辽远的天空。


    寅正时分,黎明前最后的时间,天地沉浸在寂静的黑暗中,一片茫茫。


    怀中的千净发出低低的刀鸣,犹如呜咽,林随安知道,那不?是千净的声音,而是她?心底的声音。


    瞿慧的遭遇,连小霜的故事,让她?想起了?另一个世?界的家——她?以为她?忘了?,实际上,她?一直都记得,记的清清楚楚。


    痛苦、妥协、屈辱、无力、荒谬、怨愤……各种杂乱无序的感情像风暴一般旋转着、撕裂着、叫嚣着——不?仅为母亲、连小霜、瞿慧,还为那些无法被看见,却切切实实存在的,无法出声的女子们。


    熟悉的血腥杀意?与这些感情互相纠缠、撕扯,最终归于寂灭,化作游魂似的悲凉,在空白的躯干里游荡,变成了?沉默的愤怒。


    林随安深深呼吸,强迫自己压下不?理智的怒意?,强迫自己冷静,强迫千净停止哭一样的鸣啸,强迫——


    “去他娘的冷静!”千净豁然出鞘,鬼绿刀光劈开?了?漆黑的莫愁湖,湖水倒映着刀啸闪电,久久不?能?平息。


    林随安觉得爽利了?几分,长吁一口气。


    果然,还是杀他丫的最爽!


    突然,一只银丝金镶玉香囊球咕噜噜滚了?过来,有些羞涩地碰了?碰林随安的脚,停住了?,果木香温柔地裹住千净的凛凛刀光,千净的鸣啸变弱了?。


    林随安愕然回头,看到一串脑袋嗖嗖嗖缩到了?屋脊后面?,还有许多人的声音。


    花一棠:“三姐,你与林随安都是女子,最懂女子心思,你去!”


    花一梦:“我和小安才见过几面?,根本?不?熟,凌家的老六不?是说与小安是朋友吗,凌老六去!”


    凌芝颜:“咳,凌某不?善言辞,方大夫医者仁心——”


    方刻:“我只会和死?人聊天。伊塔嘴最甜。”


    伊塔:“我唐语的不?好的,猪人听不?懂的,斤哥是猪人徒弟的,师徒情深的,斤哥去!”


    靳若:“千万别!我现在瞅着千净就腿肚子转筋,师父最爱吃木夏做的切脍了?,木夏去!”


    木夏:“当初可?是四郎说的,与林娘子是生死?搭档,不?离不?弃,此事非四郎莫属!”


    众人起哄,“对对对,四郎(姓花的、花一棠)你去!”


    一串叽里咕噜推推搡搡,花一棠一个趔趄扑身冲了?出来,斜着身子在屋顶上歪歪扭扭一溜小跑,亏得身体平衡能?力惊人,竟是平安无事到了?林随安旁边,没摔到莫愁湖里去。


    林随安眨了?眨眼,花一棠干咳一声,整个人缩成一团坐在了?屋檐上,双手捏着扇子老老实实放在膝盖上,距离林随安起码五尺远。


    林随安看了?看手里的千净,明白了?。


    千净的杀意?吓到他了?,手腕一转,收刀回鞘,撩袍坐了?回去。


    花一棠小心翼翼看过来一眼,又看过来一眼,又又一眼,又又又一眼——表情像只被抛弃的汪汪仔,林随安一腔怒火被他湿漉漉的眼神?看得没了?脾气。


    “干嘛?”


    “嗯咳,那个——”花一棠搓着膝盖,“你知道的,我天生运气好,无论走到哪里,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凶案,案子的凶手更是千奇百怪,穷凶极恶者甚多……”花一棠叹了?口气,抬头看着漆黑的莫愁湖,“所以我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夫子说,人之初性本?善,我觉得,全都是啖狗屎的扯淡,人心之恶,远比黎明前的夜更黑。”


    林随安深深吸了?口气,又叹出一口气。


    是啊,人性的黑暗,远超出人的想象。


    “大哥说我疯了?,狠狠揍了?我一顿,我就跑了?。当时我就想,这世?界跟狗屎一样,活着也甚是无趣,不?若寻个地方死?了?干净。”


    林随安大惊,猝然扭头。


    花一棠还是那个姿势,静静看着湖水,莫愁湖黑暗映在了?他的眼睛里,深得吓人。


    林随安:“你说……你从小……”


    花一棠看过来,轻声道,“那时我不?到六岁。”


    林随安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花一棠的表情看起来很?平静,甚至连眼神?都很?平静,可?她?却感觉到花一棠正将自己拼命藏起来的伤口撕扯开?,血淋淋地展示给她?看。


    “就是那一次,我遇到了?一个人,他拥有远超常人的力量和速度,有一把很?丑的刀,笑起来像个大木桶,他的刀是黑色的,但劈出来的光,却和初生的太阳一样耀眼。”


    花一棠倏然笑了?,像一朵洁白娇嫩的牡丹在黑暗中无声绽放,美得惊心动魄,“他对我说,黑暗常在,光亦常在,黑夜里看不?到太阳,却有萤火,若看不?到萤火,他的刀便是光。”


    林随安怔怔看着花一棠的笑脸,眼眶渐渐湿润。


    “他说黑暗中一个人定会孤独,但是没关系,定会有人愿意?与我同行,成为我的搭档,生死?与共,不?离不?弃。”


    天和湖的交界处生出了?一层青色的光,光芒越来越大,推着层层叠叠的云海升起,变成了?梦幻的绯红。


    花一棠的衣袂飞了?起来,染上了?瑰丽的金色。


    “他没有骗我,我找了?十?年,终于遇到了?我命定的搭档。”


    林随安喉头哽咽,笑着问道,“所以,你找到了?我这个倒霉蛋吗?”


    “是啊。”花一棠红着眼道,“我花家四郎向来鸿运当头!”


    四目相对,同时笑出了?声。


    天地豁然陷入一片崭新的光明,天亮了?。


    远远的,传来了?衙城咚咚的鼓声,一只白鸽划破晨曦,扑棱着翅膀落到了?屋脊之后,下一瞬,靳若脑袋顶着鸽子跳了?出来,大叫道:


    “吴氏家主吴正礼在府衙前击鼓鸣冤,状告天下第一盗云中月掳走了?他的妇人瞿慧,恳请益都府衙全城通缉擒贼!”


    林随安嗤笑一声,将千净挂在腰间。


    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来的正好!”


    *


    小剧场


    天亮前,躲在屋脊后听墙角众人的心声如下:


    靳若:为何?我突然觉得浑身难受,莫不?是生了?虱子?


    凌芝颜:凌某觉得自己的脑袋在发光,好亮。


    方刻:……好困……


    花一梦:我家四郎长大了?。


    木夏:四郎,我给你调的翻云覆雨怀意?香别浪费啊!


    伊塔:四郎,冲冲冲!


    第182章


    池太守连着两天晚上都没睡个囫囵觉,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将将闭眼,被窝还没睡热,府衙外又有人敲鸣冤鼓, 吓得一个激灵跳下床,差人去问, 竟是城南吴氏的家主吴正礼来报案, 说自己的妻子昨夜被贼人掳走了,请府衙下通缉令拿人。


    池太守顿时一个头两个大。


    桃花杀人魔的案子还没查清楚,又?冒出来了一个江洋大盗,好死不死又?和吴氏有干系,急忙令人去传司兵参军吴正清,岂料派去的衙吏居然回报说,吴正清昨夜突染恶疾, 今日请假了。


    池太守心中暗暗骂娘,心道那吴正清壮得跟牛一样,好几年都不曾生?病,偏偏此时?告病, 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定?是昨日凌司直提出桃花杀人魔一案的疑点,他觉得被驳了面子,再加上吴正清成了连小霜一案的嫌疑人, 他便恨不得与这个堂兄速速撇开干系。


    此人如此小肚鸡肠,自私自利, 当真?不是什么好鸟。


    正焦头?烂额之际,不良人来报,说司法参军花一棠和凌司直求见, 池太守顿时?大喜,心道?果然关键时?刻还是这俩人靠得住, 不愧是深受圣人器重的扬都花氏和荥阳凌氏。


    花一棠进门就给?池太守吃了枚定?心丸。


    “听?闻掳走吴家主妇人的贼人是云中月,花某与此贼交手多次,对此人的作案手法颇有了解,不如就让花某和凌司直陪池太守同审此案吧。”


    池太守自然满口答应,下令升堂。


    堂鼓三巡,堂威落地,大堂外挤满了围观的百姓,都想听?听?这天下第?一盗云中月掳人的奇案。


    池太守换上新熨的官服,端坐公案之后,左边瞅瞅,有大理寺司直坐镇,右边瞧瞧,有破案奇才花参军陪同,还有名震三都的林娘子压阵,心中大定?,拍下惊堂木,唤原告吴正礼上堂。


    堂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只见吴氏家仆竟然抬着——抬着一张卧榻上了堂,咚一声卧榻落地,围观百姓不约而同“哎呦”一声。


    池太守定?眼一看,卧榻上居然躺着一个人,再定?眼一看,竟是吴正礼,再再再定?眼一看,吴正礼鼻青脸肿,额头?缠了一圈绷带,右臂吊在脖子上,显然是断了。


    旁听?的花一棠掩口惊呼,“啊呀,吴家主何故受了这么重的伤,莫不是被驴踢了?!”


    林随安侧目:明知故问,这纨绔的嘴真?是太损了。


    吴正礼挣扎着坐起身,只这一个动作,已?经疼得两眼冒泪花,“池太守,您要为草民做主啊!昨夜子时?,一人自称天下第?一盗云中月,强行闯入我吴氏别院,掳走了我的夫人瞿慧,还将我打成这幅模样,大夫说,我右手的骨头?全碎了,以后这手就废了啊!”


    池太守大为诧异,“天下居然有如此嚣张的贼偷,那贼人是何等?模样?”


    “贼有两个,皆是黑衣蒙面,我没看到他们?的脸,但下手狠辣,定?是惯犯。”


    “两个没看到脸?”池太守有些犯难,“那贼人的身形体态可有什么特征?”


    吴正礼想了想,“其中一个身形颇高,手长脚长,像个大竹竿,云中月稍矮一点,体型不像男子,更像女?子,和——”眼珠子在堂上转了一圈,正好看到了林随安,“和这位林娘子有些相似……力气很大……腰间佩着一柄黑鞘的横刀——”


    吴正礼越说越觉得不对劲,将林随安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球暴突,举起左手指着林随安尖叫道?:“就、就就就就是她!”


    池太守:“诶?!”


    林随安双臂环胸冷笑一声,“你有何证据证明我是云中月?”


    “声音也一样!”吴正礼眼球爆出红丝,“这个女?人就是云中月!请池太守即刻下令擒住此女?,救我妻子!”


    围观百姓一片哗然,池太守啪啪啪连拍三下惊堂木,“公堂之上,不可喧哗!肃静!肃静!”


    “池太守容禀,”花一棠站起身,施施然抱拳,“花某以为,吴家主是认错人了!”


    吴正礼:“我没认错!身形,声音,连腰上的刀都一模一样!”


    花一棠叹了口气,“二位有所不知,云中月之所以被称为天下第?一盗,是因为他有两项绝技,其一,独步天下的轻功莲花步,其二,出神入化的缩骨功和易容术。只要此人愿意,他能在弹指之间,变成世上任何一个人,无?论五官容貌、身形体态、声音语气,甚至行为习惯都与真?人一模一样,纵使亲生?爹娘亦无?法分辨。”


    百姓们?:“哇——”


    池太守张大了嘴巴,“天下竟有如此神乎其技的易容术?!”


    吴正礼:“一派胡言,天底下不可能有这种东西!”


    花一棠摇头?,“吴家主,世间之大,无?奇不有,你没见过只能说明你是井底之蛙罢了。”


    “花参军所言句句属实,”凌芝颜道?,“凌某曾亲眼见过云中月扮成胡商、道?士、女?子、甚至扮成了兵部侍郎卢英杰,与卢侍郎同时?出现之时?,宛若人在镜中,十分惊人。”


    池太守彻底信了。


    若说花一棠的话他还心有疑虑,那凌芝颜的证词绝对不会有半分折扣。东都谁人不知,荥阳凌氏六郎诚恳正直,是唐国第?一老实人。


    这一次,连吴正礼都无?话可说。


    “只是——若掳走瞿娘子的当真?是云中月。”花一棠沉吟片刻,“这就有些怪了!”


    池太守:“花参军此言何意?”


    “云中月此人,只爱钱银珠宝不爱女?色,出道?数年,江湖上从未听?说过他有偷人的恶习,为何突然性情大变开始强抢良家妇人,”花一棠看向?吴正礼,“云中月掳走瞿娘子之时?,可曾说过什么?”


    吴正礼的脸黑中透绿,咬牙切齿道?,“他、他说……他看上了我夫人……还说什么月上柳梢头?,夜半来偷香……”


    此言一出,堂上堂下众人顿时?都来了精神。百姓们?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互打眼色,眉飞色舞,就连手持杀威棒的衙吏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池太守目瞪口呆,凌芝颜频频干咳,花一棠瞪大了眼睛,飞快瞄了眼林随安。


    林随安默默偏过了头?:当时?形势紧迫,她就是顺嘴一说——至少押韵了嘛。


    “嗯咳!”花一棠清了清嗓子,“当时?瞿娘子竟是没有任何反抗吗?”


    吴正礼脸僵了一下,“当时?……内子已?经被他打晕了!”


    “这便更怪了。”花一棠摸着下巴道?,“云中月虽然轻功精绝,但抱着一个昏迷的瞿娘子,定?是无?法施展轻功,难道?没有仆人出手阻拦,任凭此人来去自如?”


    吴正礼:“当、当时?夜已?深,别院的仆从都休息了。”


    “除了吴家主,可有其他目击证人?”


    “我说了,当时?夜已?深,没有人其他人看到!”


    “吴氏好歹也算益都大族,难道?连个护院都没有吗?”


    “我、我我我与内子喜欢僻静,住在后宅花园的阁楼里,护院很少靠近。”


    “啊呀!”花一棠以拳击掌,“吴家主也太不小心了,守卫如此懈怠,门户大开,简直就是引狼入室啊!”


    吴正礼嘴皮子发青,“花参军的意思是,是我自己的错了?”


    花一棠:“吴家主误会了,花某只是觉得此案处处透着蹊跷,想问个清楚罢了。”


    池太守大奇,“何处蹊跷?”


    “一则,此案不符合云中月的作案规律,二则,除了吴家主,没有任何人见过这位传说中的云中月,可偏偏瞿娘子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说到这,花一棠飞速看了凌芝颜一眼。


    凌芝颜面色沉凝,“凌某曾在大理寺的卷宗中看过一个案子,一名男子报案说妻子被采花大盗掳走,官府派人搜寻半年无?果,只能宣布妻子死了。男子很快娶了新妇,续弦后三个月,新婚妻子来官府报案,说丈夫行为怪异,家中柴房蛆虫遍布,官府派人去查,在柴房的隔墙里找到了那个失踪妻子的尸体。”


    池太守“啊”一声,百姓们?“哇嚯!”


    吴正礼脸色大变,“凌司直这是什么意思?!”


    凌芝颜黑眸定?定?看着吴正礼,金色的晨光落在他坚毅端正的脸上,犹如铁面判官,“经过审问,男人供出了自己罪行。他因为不满妻子多年无?出,日日殴打妻子,妻子想要义绝,男子怒火攻心,将妻子打死了。为了掩盖罪行,将妻子的尸体藏在了柴房的夹墙中,报官说妻子被采花盗掳走,以为这样便能瞒天过海。可笑的是,经过大夫诊断,原来是这名男子体质异常,根本无?法拥有子嗣,并非他妻子之过。幸而天道?昭彰,报应不爽,最终,这名男子被判绞刑。”


    好家伙!林随安心道?,凌大帅哥不愧是熟读大理寺卷宗的第?一猛人,这是从哪个犄角旮旯翻出来的案例,也太绝了吧!每个细节都严丝合缝,简直是将吴正礼放在火上烤啊!


    百姓们?皆是义愤填膺。


    “这哪里是人,就是禽兽!”


    “侮辱禽兽了,分明是禽兽不如!”


    “哎哎哎,你们?不觉得凌司直说的这案子和吴正礼很像吗?”


    “啧啧啧,不好说不好说——”


    吴正礼气得额头?的伤口崩裂,血浸透了绷带,“岂有此理!你们?这帮是非不分的酒囊饭袋,放着江洋大盗不抓,竟然血口喷人,污蔑我、我不能……污蔑我害了我妻子!颠倒黑白!枉顾律法!简直是荒唐!是渎职!”


    花一棠挑高眉梢:“凌司直只是破案心切,与我等?同僚探讨卷宗,从未说过的吴家主也是同样的人,吴家主切莫对号入座,庸人自扰啊!”


    吴正礼两眼冒火,正欲再骂,池太守突然拍下惊堂木,吓得吴正礼一个哆嗦,堂上堂下顿时?一片死寂。


    池太守阴沉着脸,心里噼里啪啦打起了小算盘。


    此案不太对!花参军看似胡搅蛮缠,实则条理清晰,句句都指出疑点。凌司直更不会无?缘无?故提起夫杀妻藏尸的案子,此二人出身世家大族,见多识广,心思缜密,定?是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疑点,又?碍于堂上不便明说,所以处处暗示于他。


    不愧是圣人看重的人才,果然人品贵重,做人厚道?。


    池太守心中涌过暖流,悄悄招了招手,示意花一棠和凌芝颜近前说话。


    “二位对此案到底有何看法,不妨直说。”


    花一棠:“昨日咱们?刚刚找瞿慧问过话,今天瞿慧就丢了,是不是太巧了?”


    池太守连连点头?,“的确诡异。”


    凌芝颜:“凌某尚有几个疑点想要确认。”


    池太守捣头?如蒜,“凌司直尽管问。”


    三人暗搓搓达成一致,回身落座。


    池太守拍下惊堂木,“吴正礼,为了尽快侦破此案,凌司直现在有些细节要询问与你,你定?要仔细回答。”


    吴正礼闭了闭眼,咬牙道?,“是!”


    凌芝颜:“你之前说,云中月于子正时?分闯入卧室,劫走了瞿慧,当时?你与瞿慧在做什么?”


    吴正礼脸皮不自然抽搐了一下,“还、还能做什么?自然是睡觉。”


    “屋中可曾掌灯?”


    “既、既然是睡觉,自然没有掌灯。”


    “也就是说,云中月进入屋中的时?候,屋内一片漆黑。那吴家主如何能看清云中月的衣着、佩刀和体态特征?”


    “昨天有月亮,有月光!”吴正礼忙道?,“所以我看的很清楚。”


    当然不是因为月光,而是因为密室里燃着好几处烛火。林随安心道?。


    “你夫妇二人的卧室在何处?”


    “别院花园的阁楼。”


    “几层阁楼?”


    “二层。”


    “卧室在几层?”


    “二层。”


    凌芝颜点了点头?,“你说云中月曾放话说,他看上了瞿慧,所以才来掳人,此言是否属实?”


    吴正礼大怒,“当然属实!我亲耳听?到的!”


    “敢问瞿慧平日里可经常出门?可有与外男接触的机会?”


    吴正礼的声音骤然变得异常尖锐,“我家夫人乃是书香世家,知书达理,平日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最是贤惠知礼!怎么可能与外男不清不楚?!”


    花一棠小小“切”了一声,林随安翻了个白眼。


    凌芝颜:“吴家主家中可曾丢了什么贵重之物??”


    吴正礼噎了噎:“……那倒没有。”


    凌芝颜皱眉,“如此,不通。”


    “什么通不通的?!浪费了这么长时?间,问的这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去抓人?”


    “吴家主稍安勿躁,”池太守忙道?,“凌司直,何处不通?”


    凌芝颜频频摇头?,欲言又?止,花一棠叹了口气,“不如让花某帮池太守梳理一下如何?”


    “花参军请讲。”


    花一棠起身,慢悠悠晃到吴正礼的卧榻前,踱着方步绕圈,“按照吴家主的说法,瞿慧住在深宅,甚少出门,没有机会见到外男,遇到云中月这等?江洋大盗的机会更是微乎其微。换句话说,云中月昨夜很有可能是第?一次见到瞿慧。”


    “那么昨夜的情形应该是这样的,”花一棠啪一声甩开官袍大袖,声音语气变得抑扬顿挫,极尽做作,“话说昨日子正时?分,天下第?一盗云中月协同同伙闯进吴氏别院后宅,一路通畅如入无?人之境,准确无?误寻到花园阁楼二层的卧室,借着微弱的月光,看到了熟睡中的吴正礼和瞿慧。云中月初见瞿慧,啊呀呀,惊为天人,一见钟情,于是心生?歹念,想要强占此女?,又?对吴家主心生?嫉妒,于是先?将吴家主狠揍一顿,再掳走瞿慧,继续一路畅通无?阻出了别院,逃之夭夭。”


    “期间,只喜钱银珠宝的云中月没有顺手牵羊偷盗任何值钱的物?件,期间,没有一个仆从护院发现——”花一棠滴溜溜一个转身,似笑非笑看着吴正礼,“吴家主,您自己听?听?,这合理吗?”


    百姓中有人“噗嗤”笑出声来,还有人起哄“瓦肆的说书先?生?都编不出来这么扯淡的故事!”,堂上衙吏都听?不下去了,齐齐翻白眼。


    吴正礼面色青中带黑,黑中带绿,嘴角哆嗦半晌,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林随安强忍着没笑出声。


    当然离谱了,第?一,吴正礼根本没说实话,第?二,根本不是云中月干的,各种谎言堆砌出来的,自然就是这般狗屁不通的荒谬案情经过。


    池太守狠狠拍下惊堂木,“吴正礼!事实到底如何?!你还不从实招来?!”


    吴正礼挣扎着爬起身,跪在塌上连连磕头?,“小民所言句句属实!我的妻子瞿慧的确是被那云中月掳走了啊!请池太守为小民做主啊!”


    说着,掩面大哭起来。


    花一棠冷冷扫了吴正礼一眼,抱拳道?,“池太守容禀,此案疑点重重,花某以为,应该立即派人去吴氏别院勘察现场,确认线索,若真?是云中月所为,当立即全城通缉,救回瞿慧,但若有些人想要借云中月之名掩盖罪行,浑水摸鱼,以池太守之睿智,自会让他无?所遁形!”


    吴正礼豁然抬头?,声音发抖,“勘、勘察现场就就就不必了吧——”


    “荒唐!”池太守大怒,“不勘察现场,如何能确定?是否是云中月所为?还是你吴正礼的别院当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吴正礼的脸唰一下白了。


    林随安挑眉:吴正礼这般神情,莫非——算算时?间也对,昨夜她和靳若去别院的时?候已?经过了子正,靳若又?将吴正礼踹晕了,按照靳若的力道?,吴正礼起码要昏迷两个时?辰,待醒过来,找大夫疗完伤,差不多也天亮了,吴正礼又?急着报官,八成是忘了善后擦屁股,密室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喔嚯嚯!这下可热闹了。


    池太守:“来人!”


    捕头?冲上大堂,抱拳:“属下在!”


    “速速带人去吴氏别院勘察,掘地三尺也要找到线索!”


    “属下遵命!”


    衙吏们?一路小跑出了衙署大门,吴正礼神色恍惚,瘫在了卧榻上,像块破抹布。他如此神情如此表现,池太守愈发心生?疑窦,连中场休息都放弃了,硬是坐在堂上等?消息。百姓们?更是不愿离开,聚在堂外窃窃私语。


    林随安、花一棠和凌芝颜反倒轻松了,木夏花一棠滋溜滋溜吸着茶水,凌芝颜掏出一叠老旧案卷翻看,林随安一晚上没睡,正好叼空闭目养神。


    大半个时?辰后,负责查探的捕头?回来了,脸色甚是难看。


    “启禀大人,吴氏别院花园阁楼二层卧室里没有发现任何贼人留下的痕迹,却在阁楼一层发现了隐藏的暗门,里面是一间密室。”


    池太守腾一下坐直了,“什么密室?!”


    不良人万分厌恶瞪了一眼吴正礼,“密室里有一张巨大的床,还有许多奇怪的刑具,棍棒、绳索、皮鞭,刑具、床铺和床帐上,全都是人血!”


    池太守大惊失色,拍案而起,“什么?!为何会有刑具?!谁的血?!”


    不良人掏出一根簪子呈上,“床铺上还发现了一根簪子,据别院的仆人辨认,是瞿慧的饰品。”


    池太守气得跳脚,连连狠拍惊堂木,“吴正礼,你的妻子到底在哪?到底是云中月掳走了瞿慧,还是你杀了瞿慧?!还不速速招来?!”


    吴正礼全身抖若筛糠:“小小小小民冤枉啊!小民没有杀人!小民的妻子的的确确是被人掳走了!小民——”


    “那密室作何解释?!密室的里血是又?怎么回事?!”


    吴正礼面色惨白如纸,嘴巴好似鲶鱼一样开开合合,却是百口莫辩。


    林随安心中冷笑。


    她倒要看看吴正礼如何解释?


    为何有密室?因为他常年家暴妻子。


    为何家暴妻子?因为心理变态。


    为何心理变态?因为不能人事。


    不解释,他就是杀妻嫌犯。


    若解释,便承认自己是殴打妻子的禽兽,甚至还是个不能人事的废物?。


    “哈,原来堂堂吴家主竟是这么个货色!我呸!”


    “哎呦喂,这比刚刚那个禽兽丈夫还禽兽呢!”


    “什么云中月掳人,我看八成就是就是他杀了他妻子!”


    “啧啧啧,心可真?狠啊!”


    “我还居然买过吴家的布匹,真?是恶心!”


    “啊呀,我也买过,回去赶紧烧了,晦气!”


    此起彼伏的骂声和唾弃声从人群中传了出来,众人鄙夷的目光仿若无?数利刃,狠狠割在了吴正礼的脸上,吴正礼自小养尊处优,哪里受过这般屈辱,急怒攻心,两眼一翻,再次晕死过去。


    池太守怒拍惊堂木,“将吴正礼押入大牢,严加看管!”


    衙吏们?将吴正礼从卧榻上扯下来,一路拖走了。可怜这位吴氏家主,来的时?候还有张卧榻躺躺,待去了牢里,只能睡潮湿的地板了。


    “简直是穷凶恶极,岂有此理!”池太守气得眼珠突突往外冒。


    花一棠适时?上前献言,“瞿慧和连小霜的案子与吴正礼皆脱不了干系,连小霜死的蹊跷,如今瞿慧也下落不明,花某以为,不仅吴氏别院要严查,吴氏旗下的铺子也要细细盘查。”


    池太守长吁一口气,“花参军所言甚是,此案就交由花参军全权负责,务必从严从速,务必要给?本府一个交待!”


    成了!林随安心中大定?,要的就是这句话!


    如此就能绕过繁文?缛节的审批流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合法合规搜查吴氏旗下所有商铺,追查贩卖青州绣品和龙神果的源头?。


    花一棠躬身抱拳,勾起嘴角,“属下遵命!”


    *


    小剧场:


    同一时?间,堂外听?审的靳若和木夏四目放光,同时?招来了手下。


    靳若:“速速通知甘坛主,将吴氏旗下所的铺子都滤一遍,有问题的速速上报,还有,鸭行门的后台倒了,让兄弟们?做好收地盘的准备。”


    木夏:“速速通知花二木,吴氏完了,立刻着手准备收吴氏的铺子。”


    第183章


    城南吴氏作为益都新兴十大世家之一, 支柱产业为布行生意?,吴氏布行集中分布在以西市为首的城内区十二坊,主要售卖布、丝、缎、丝、锦、绣品等, 最有名的,当?属绣品, 尤以屏风绣品为最, 可根据客户需要量身订做,吴家绣娘的手艺放眼唐国也是数一数二的,绣工精细,栩栩如生,甚得世家贵族的喜爱。


    可自从几年前花氏绣坊入驻益都之后,吴氏绣坊的光芒便一去不返,说实话?, 花氏绣坊的绣工与吴氏绣坊相当,没什么?稀奇,但唯独绣样独辟蹊径,花样新鲜(听说大多数都出自花氏四郎的妙手), 除了唐国常见的样式外,还囊括了波斯、大食、扶桑、新罗、天竺、高丽等国的特色风格,更难得的是, 花氏绣品能博百家之长,融会贯通, 从审美上?降维打击,不到两年,便将吴氏的绣品市场蚕食殆尽。


    再加上?吴氏出了吴正礼这么个败家子赌徒, 害得家宅不宁,吴老?爷子一气之下一命呜呼, 吴氏的人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让吴正礼这个不争气的东西做了家主,益都人人都说吴氏的气运到了头,活不过三个月。


    可奇就奇在,吴正礼做了家主之后,吴氏布行的生意竟又一日一日好了起来,平常百姓虽然去的不多,但世家子弟却是频繁光顾。


    更奇的是,吴氏布行的绣品较之前?并未有什么?大的起色,价格还贵了,怎的就成了世家贵族子弟的钟爱,着实令人匪夷所?思。


    大家都说,那些世家子弟定是脑子进?了水,都成了冤大头。


    而这其中的门道,除了吴正礼之外,当?属各布行的掌柜最为清楚。


    西市虹光道三十九号布行的余掌柜,为吴氏效力已有八年,是吴氏颇为信任的老?人,亲眼见证了布行从兴盛走向衰落,又莫名其妙起死回?生的历程。这其中的秘诀,根本不是他们吴氏自己的产品,而是吴家主从青州订购的一种奇怪的绣品。


    一年前?半前?,余掌柜第一眼见到第一批青州绣品的时?候,还以为吴正礼被骗了,那些绣品粗制滥造,绣工垃圾,根本摆不上?台面,无奈吴正礼一意?孤行,非要售卖这些绣品,还制定了严格的规定,青州绣品必须严密看管,只能在后堂售卖,而且只有手持特殊花签的客人才有资格购买,其他客人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更离谱的是,一块秀帕竟然定价五百文。


    余掌柜以为吴正礼疯了,可惜他一个打工的掌柜,如何拗得过家主,只能硬着头皮应下。本想着卖个十天半个月卖不出去,吴正礼自会知难而退。


    岂料,第二日,就卖出去了二十多张青州秀帕,来买绣品的,竟然都是益都的世家子弟。


    余掌柜大为震撼,当?日收铺后又将那些青州绣品好好盘查了一番,并未发现什么?特殊之处,唯独一点,这些绣品上?有股淡淡的怪味儿,像是被什么?东西泡过,余掌柜以为是绣品运输途中泡了雨水,并未在意?。


    之后,来买青州绣品的世家子弟越来越多,来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有的人从一开始一月一次,改成十天一次,又变成三五日一次,余掌柜注意?到,来的频繁的客人,身形日益消瘦,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有的人连性格都变得愈发暴躁,买了绣品就走,神情急切,仿佛被什么?东西追赶一般。


    甚至有一次,余掌柜看到一名客人买了绣品,竟是迫不及待放在口鼻处深嗅其味,表情异常陶醉,令人毛骨悚然。


    余掌柜确定了,这些青州绣品肯定有问题,忙与其他布行的掌柜通了气,发现各位掌柜皆心存疑惑,诸位掌柜一合计,将此事?汇报给了吴正礼。


    吴正礼回?了一句话?:只管卖你们的东西,其他的,莫问、莫管,否则,小心尔等狗命!


    众掌柜心中骇然:原来,吴正礼早就知道。


    既然是家主的命令,他们不过是小小的掌柜,唯有奉命行事?,反正只是卖几张绣品,也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大事?,想必无妨。


    但余掌柜还是多了个心眼,自那之后,另辟了新账簿,专门记录青州绣品的入货、出货和售卖记录,尤其对入货联络人,售卖客人的身份特别留意?,若是能认出客人的身份自然最好,若是认不出,就将客人的体貌特征记录下来。


    小二对余掌柜的做法很?不理解,其实余掌柜自己也不太理解,但心里有个声?音告诉他,这份特殊的账簿记录或许能在关键时?刻救他一命。


    余掌柜没想到,这个时?刻竟是来的这般快。


    这一日,天光乍亮,西市刚刚开市,衙城传来消息,吴正礼去益都府衙击鼓报案,称吴夫人被贼人掳走,生死不明,益都太守池季已升堂审案。


    余掌柜闻言,两只眼皮齐齐狂跳,立刻令小二去通知鸭行门的冯门主。


    鸭行门是吴氏资助的江湖门派,都是些下九流的打手,但胜在人数众多,且听话?,替吴氏做些上?不了台面的脏活,平日里余掌柜没少?打点,与冯门主也算相熟。


    小二去了整整一个时?辰也不见回?来,余掌柜心急如焚,总觉得定是那些青州绣品出了问题,令店里的伙计立刻将后堂的青州绣品全收起来送到后门,待鸭行门人来了,速速送去隐蔽仓库先?藏起来,至于那些账簿,自然还是贴身放着才安心。


    鸭行门门主冯乔终于姗姗来迟,此人五短身材,满身酒气,八成昨日又喝了整整一夜,见到余掌柜如临大敌的模样好一番嘲笑,说余掌柜是杞人忧天,跟来的十名鸭行门弟子不仅不帮忙,还跑到后门外的馎饦摊上?热火朝天吃起了早饭,余掌柜急得跳脚,冯门主懒得理他,也过去蹭了一碗馎饦,吃了一半,突然觉出不对劲儿了。


    布庄后门临着一条小巷,平日里甚少?有人经过,怎么?今天突然凭空多出了一个卖馎饦的摊位,再看那馎饦摊主,一双眼睛滴溜溜乱转,与之前?交过手的净门弟子甚是相似,冯门主碗一摔就去抓馎饦摊主,岂料那馎饦摊主早有准备,端起馎饦面汤呼啦啦洒了过来,鸭行门一众烫得满头大泡,尖叫连连,待再追之时?,卖馎饦的小子早就逃了。


    就在此时?,余掌柜派去衙署打探消息的小二回?来了,说吴正礼被池太守押入了大牢,新上?任的花参军已经率众衙吏出衙城南门,直奔西市而来,说要查封吴氏名下所?有的铺子。


    余掌柜大惊失色,冯门主这才慌了,吆喝鸭行门弟子速速将青州绣品装车,鸭行门弟子们顶着一头水泡,呲牙裂嘴手忙脚乱搬运套车,可车套上?了,却走不了了。


    后巷被几个人堵了,带路的就是刚刚卖馎饦的,后面还有卖胡饼的、卖毕罗的、挑担子的货郎,为首是一个肤色黝黑,手长脚长的青年,像个大竹竿,配着一柄二尺长的银色横刀,身后还跟着净门的四长老?白?山,这帮人上?来不由?分说就抢马车,鸭行门好歹也算是益都一霸,怎肯束手就擒,冯门主一声?令下,鸭行门一众弟子也冲了上?去,两派开始在窄巷里混战。


    冯乔自幼修习的是下盘功夫,腿法凌厉,成名绝技连环弹腿也是在江湖上?闯出过名号的,犹如一只灵巧的蚱蜢在巷中腾跃挪转,身形迅猛,鸭行门弟子十人都是脚夫出身,受冯乔指导多年,下盘稳健,速度飞快,尤擅窄巷混战,相比之下,净门只来了六个人,全是用刀的,尤其是白?山的双刀,大开大合,在窄巷中根本施展不开,处处受制。


    冯乔胜券在握,心中得意?,使出一招连环弹腿踹向那个使银色横刀的小子,岂料那小子突然中途变招,将手里的横刀随手一抛,抽出靴中的匕首就地一躺一滑,来了一招癞皮狗撒泼打滚式,匕首的厉风擦着冯乔的小腿扫了过去,冯乔只觉腿骨一凉,下盘力气顿时?泄了个干净,整个人噗叽趴到了地上?,回?头一看,半截裤子没了,两条腿筋断了,滋滋冒血。


    鸭行门弟子吓破了胆,纷纷跪地求饶。


    冯乔疼得嗷嗷尖叫,“你是什么?人?!竟敢找我们鸭行门的麻烦?!我们鸭行门在府衙里可是有人的!”


    大竹竿小子收起匕首嘿嘿一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巧了不是,我们在衙门里也是有人的!”


    话?音未落,前?堂乱了。


    大竹竿小子单手提着冯乔的领子去了前?堂。余掌柜站在柜台前?,吓得瑟瑟发抖,门外围了密密麻麻一圈不良人,一名绿袍官背着双手,悠哉悠哉在铺子里转悠,看年纪只有少?年,长得像花儿一样好看,见到大竹竿眯眼笑了,“小靳若,干的不错。”


    靳若哼了一声?,将冯乔往地上?一扔,“这是鸭行门的掌门冯乔,后院有一堆箱子,估计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冯乔心头一凉,这绿袍官定是新上?任的益都司法参军花一棠,扬都花氏的花四郎,背景雄厚,聪慧难缠,而这个叫大竹竿显然就是净门的少?门主靳若。


    花一棠倒也罢了,这净门恁是麻烦,前?日刚刚灭了登仙教,莫不是又盯上?了他们鸭行门的地盘?


    花一棠眼神示意?,几名不良人冲到后院,抬了一个箱子回?来,打开一看,里面正是青州运来的绣品,闻气味,都是浸过龙神观符水的。


    花一棠冷眼扫向余掌柜,余掌柜扑通跪地,一口气全招了,“回?禀花参军,这些绣品都是吴家主让我们卖的,其他的,我们什么?都不知道啊!”


    花一棠眯眼,“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余掌柜一个哆嗦,立即将怀中的账簿记录呈了上?去,花一棠一目十行扫完,笑了,“余掌柜是聪明人,这账簿花某就留下了,如有需要,还要请余掌柜去府衙询问相关事?宜,最近余掌柜就不要离开益都城地界了。”


    余掌柜:“是是是!谨遵花参军之命!”


    花一棠很?是满意?,令不良人抬上?所?有装绣品的大木箱,拖着冯乔出了吴氏布行,冯乔心道不妙,若是此时?被这花参军擒去衙牢,再想脱身就难了,舌头上?下一翻,吐出藏在口中的铁哨咬在齿间吹响。


    尖锐刺耳的哨音犹如一道利剑划破天际,这是鸭行门门主的哨令,此哨一出,附近五里之内的鸭行门弟子只要还活着的,都要前?来支援。


    靳若一惊,一把捏住冯乔的腮帮子,将铁哨硬抠了出来,可是已经迟了。


    只听屋顶墙头由?远至近响起嘈杂的脚步声?,二十多名鸭行门的弟子攀墙翻檐,朝着花一棠和不良人冲了下来,冯乔大喜,提声?大喝,“快救我——噶!”


    后半句话?被一道黑色的劲风呛了回?去,不,不是黑色的风,是黑色的刀鞘和黑色的衣袂,风一样从冯乔眼前?刮了过去,刚刚落地鸭行门弟子们还没来得及站稳,就被那闪电一样的刀鞘炒了起来,仿佛一只只翻腾在油锅里的煎饺,一边发出滋滋的声?音,一边噼里啪啦摔在了地上?。


    只有三息的时?间,二十多人全军覆没。风在花一棠身边绕了一圈,停住了,吹起花一棠大大的官袍,犹如一朵绽放的花。


    冯乔看清了黑色刀鞘的主人,是个身姿笔直的小娘子,眸光烁烁,一身凛凛杀意?——是千净之主林随安!


    亏得冯乔的腿筋早就断了,否则现在定又吓跪一次。


    “花一棠,你这体质也太拉仇恨了。怎么?走哪都有人想杀你啊?”林随安叹气道。


    花一棠斜眼瞥向冯乔,“竟敢谋害朝廷命官,好大的胆子!”


    冯乔险些没哭了,“冤枉啊,我只是想——逃……”


    逃命而已……


    花一棠鼻腔里长长“嗯?”了一声?。


    “花参军饶命,吴正礼做过的污糟烂事?我全都知道,我全招了!”


    *


    吴正礼是被水滴声?吵醒的。


    “答、答、答”,一滴又一滴冰冷的液体滴在额角上?,刺痛的冰凉。


    吴正礼睁开了眼睛,引入眼帘的是一片发霉的烂草席,然后是一双黑色的、干净的靴子,吴正礼的目光缓缓上?移,看到了一张脸,顿时?大喜,颤颤巍巍抬起了手,“救……救我……”


    黑靴人叹了口气,“……我自然是要救你的……如今也只有我才能救你了。”


    “都是瞿慧招惹的野男人,还有连小霜那个贱人!”吴正礼咬牙切齿道,“我早就跟你说了,连小霜这女人是个祸害,让你早早处理了,你就是不听,妇人之仁,如今果然惹出了祸事?!”


    黑靴人沉默片刻,“连小霜不是你杀的吗?”


    吴正礼大惊,“不是你杀的吗?”


    牢房内一片死寂。


    良久,黑靴人幽幽叹了口气,“原来不是你。”


    吴正礼冷笑,“我还没疯,杀了那贱人还怕脏了我的手呢!”


    黑靴人又静了片刻,“瞿慧当?真是被云中月掳走的?”


    吴正礼:“我怀疑根本没有云中月这个人!八成就是那个林随安干的!”


    “若真是林随安做的,那就麻烦了。”


    “怎么?说?”


    “你可知花一棠为何能连升四极,从一个小小的从九品县尉擢升为益都城司法参军。”


    “我记得你说过,他之前?是在青州的一个什么?县做县尉——莫非!”


    “没错,花一棠就是破了龙神案的诚县县尉,他根本就是冲着青州绣品来的。”


    吴正礼差点一口气没上?来,“也、也就是说——”


    “花四郎已经率人查封了吴氏名下所?有的布行。”


    “!!”


    “青州绣品的事?已经败露,若是那件事?也——就算是我,也保不住你。而且,我听闻花四郎审问嫌犯的手法甚是毒辣,青州审了三个人,疯了三个人——”


    “那、那现在要如何是好啊?我最怕疼,若是他们用刑,我肯定熬不住,万一一个小心供出那个——岂不是、岂不是——”


    黑靴人递给吴正礼一个黄色的瓷瓶,“你且将这个喝了。”


    吴正礼眼球剧烈一颤,“这是什么??!”


    “假死药,服用之后,十二时?辰内气息全无。为今之计,你只有假死方能逃过一劫。”


    吴正礼脸色刷白?,直勾勾盯着黑靴人,“你莫要忘了,若我死了,你的那些赌债借据,包括你将连小霜卖给我的契约都会公之于众!”


    黑靴人:“我救你一命,欠你的赌债从此一笔勾销。”


    此言一出,吴正礼心中大定。此人最是贪婪自私,若是一无所?求,定然有诈,但若是为了抹平赌债,倒是颇为可信,毕竟那三千贯的借据可是他的命门。


    “一言为定!”吴正礼扒开瓶塞,一口喝了下去,慢慢闭上?了眼睛。


    黑靴人取出吴正礼手里的瓷瓶,塞回?袖口,脚尖踢了踢吴正礼的脖颈,吴正礼软软翻到了一边,呼吸绵长,没有任何反应。


    黑靴人笑了一声?,转身出了牢房,黑色的靴子一步一步踏入黑暗。


    片刻之后,牢房里又响起了脚步声?,狱丞提着灯笼引路,凌芝颜和夏长史步履匆匆走了进?来。


    狱丞:“我瞧着吴正礼眼球转动,应该很?快就要醒了,赶紧请二位大人过来问案——诶?”


    狱丞看到仰面躺在牢房里的吴正礼,忙掏出钥匙打开牢门,近前?扒拉了两下,喊了几声?,又贴着吴正礼胸口听了听,挠头,“奇了怪了。”


    夏长史:“有何不妥?”


    狱丞起身抱拳,“回?夏长史,吴正礼呼吸正常,心跳正常,看起来应该是睡着了,但就是叫不醒。”


    凌芝颜眉头一皱,走进?牢房撩袍蹲身,手指贴在吴正礼脖颈测了测脉搏,又让狱丞端了碗水泼在吴正礼脸上?,吴正礼双目紧闭,毫无反应,凌芝颜捏开吴正礼下颚,单手扇风闻了闻,面色一变,“他口中有股怪味儿,被人灌了药!”


    夏长史:“什么??!”


    狱丞大惊失色,“怎、怎么?可能,刚刚还好好的!”


    “适才有谁来过?”凌芝颜问。


    狱丞冷汗淋漓,“池太守严令,吴正礼一案事?关重大,必须严加看管,没有池太守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探望。何况我刚刚出去接二位大人,离开不到一刻钟,这衙牢只有一条路一个出入口,咱们来的时?候根本没看到人啊!”


    “别纠结这个了,快看看人还有救吗?”夏长史叫道。


    凌芝颜翻开吴正礼的眼皮看了看,皱眉,“速速请个大夫——不,速速请方仵作过来!”


    狱丞提着灯笼一路狂奔了出去。


    凌芝颜从牢房外面取下火把,照着牢房里外绕了一圈,又握着牢房上?的特制铜锁观察半晌,皱紧了眉头。


    灼灼火光下,大理寺司直眉眼凌厉,犹如寺庙中金刚怒目的神佛,夏长史大气也不敢出,远远站在一边。


    很?快,狱丞带着方刻到了。


    方刻飞速把脉,又以银针分别刺入吴正礼几处大穴,吴正礼还是毫无反应,方刻啧了一声?,“是假死药。”


    凌芝颜:“假死药是何物?”


    方刻双手飞快在大木箱里翻腾,“假死药又称金蝉脱壳,服下后能令人气息心跳全无,犹如死了一般。药效可持续十到十二个时?辰,药效一过,呼吸心跳恢复,人便可复生。”


    凌芝颜:“但是吴正礼呼吸心跳皆如常,只是昏迷不醒。”


    “因为他服用的假死药只有一半药量,服用之后心跳呼吸如常,失去意?识,就如同睡着了一般,但是——”方刻翻出了一根两指粗、三尺长的皮管,还有一个类似马嚼子的东西,“至此之后,一睡不醒,无法进?食喝水,最终会被活活饿死。”


    凌芝颜和夏长史顿时?大惊失色。


    “好在他服下假死药时?间不长,还有的救。”方刻示意?狱丞,“叫两个狱卒过来搭把手。”


    一个狱卒压住了吴正礼的双腿,一个狱卒压住了吴正礼的双臂,方刻卸掉了吴正礼的下巴,用“马嚼子”将吴正礼的嘴固定住,让狱丞帮忙将马嚼子和吴正礼的脖颈固定好,抓起皮管噗叽一声?塞进?了吴正礼的咽喉,唰唰唰往下顺,吴正礼双手双脚开始发抖,两个狱卒的面色不太好看,狱丞的脸都白?了,心道这到底是什么?要命的刑罚,也太恐怖了。


    皮管顺下去一尺有余,方刻从大木箱里抽出一个长瓷瓶,将瓶里的液体咚咚咚灌进?了皮管,吴正礼整个人弹了起来,全身疯狂抽搐,四个人根本压不住,凌芝颜忙上?前?帮忙压住了吴正礼的肩膀,就在此时?,方刻眸光一闪,大喝一声?“松手,让开!”,倏然拔出皮管,吴正礼整个人向前?一扑,嗷一声?,吐了满地的花花绿绿,


    狱卒和狱丞哇一声?也吐了,夏长史用袖子捂着嘴,脸色惨白?,凌芝颜捏着鼻子强忍反胃,只有方刻面色如常,将吴正礼拖到一边,仔细检查一遍,点了点头,“吐出来了八成,甚好。”


    夏长史:“此种解毒的法子简直闻所?未闻,敢问方仵作,可有什么?讲究?”


    “屁讲究。我以前?见农人用类似的方法替中毒的牲畜洗过胃,”方刻挽起袖子,照着吴正礼的脸狠狠扇了一巴掌,啪一声?,夏长史吓得一个哆嗦,“一直没机会在人的身上?试验——奇怪,还不醒?”


    方刻又对着吴正礼的脸狠狠扇了四五下,吴正礼的脸肿了,方刻也累得够呛,吴正礼哼唧了两声?,歪头倒在了地上?。


    夏长史:“方、方仵作……他不会……”


    被你弄死了吧?


    方刻又翻出一个瓷瓶,将里面的液体倒进?了吴正礼的嘴里,“此人虽然言行若牲畜,但身体毕竟还是人,估计要晕个三五日了。”


    夏长史:“……”


    刚刚他好像听到这位方仵作一本正经地在骂人。


    凌芝颜皱眉:“三五日吗……”


    “没死就不错了。六个时?辰后,给他灌点水,否则也活不过三五日。”方刻站起身,背起大木箱,走到凌芝颜身边,脚步一顿,放低声?音,“吴正礼之前?口腔里没有任何破损,说明这假死药是他自己喝下去的。”


    凌芝颜:“吴正礼身上?并没有假死药的容器,定是有人取走了,取走容器的人便是给他送药的人。”


    方刻:“要么?,他知道自己喝的是什么?,一心求死,要么?,他被人骗了。”


    凌芝颜眸光一动,“无论?是那种情况,送药之人定是吴正礼十分信任之人。”


    *


    小剧场


    花参军一行浩浩荡荡离开吴氏布行后,惊魂未定的余掌柜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全身汗透。


    他的预感是对的,那个账簿果然救了他一命。


    门外响起脚步声?,一行人逆着光走进?了布行,为首的竟然是益都花氏家主,花二木。


    余掌柜怔怔看着花二木悠哉悠哉在布行里转了一圈,寻了个空位款款落座,示意?随行小厮送上?茶水,滋溜抿了一口,道:


    “余掌柜是吧,我瞧着你这铺子打理的不错,不如考虑一下和花氏合作如何?”


    余掌柜傻了整整半盏茶的功夫,腾一下跳起身,殷勤凑上?前?,堆起笑脸道:“愿闻其详。”


    第184章


    司法署的大堂里竖了块大木板, 宽四尺,长六尺,表面?以上品蜀纸糊了, 平整洁白,下面?担着红木的架子, 架子上放着三根粗细不一的狼毫笔、研好的墨、朱砂。


    林随安、凌芝颜、方刻和靳若坐在太师椅上, 每个人?身?侧都摆着高脚几案,木夏泡好了上品百花茶,备上了靳若爱吃的白糖糕、林随安爱吃的七返膏、凌芝颜爱吃的金粟饼,当然少不了方?刻最中意的地狱口味熏茶。


    花一棠咬着笔杆,一边在木板前转悠,一边写下人?名?,字迹张狂, 当真是?人?如其字。


    “连小霜”居中,“吴正礼”在右,左侧画了一个空白的圆,“瞿慧”位于连小霜和吴正礼中间靠上的位置, “青州绣品”位于中间靠下的位置。写完,花一棠又换了一支小楷狼毫笔,在几个人?名?、物名?中间连线。


    “连小霜与?瞿慧都遭受过?吴正礼的虐待, 连小霜遗物里留下了青州绣品的线索,将连小霜卖给吴正礼的男人?——”花一棠在空白圆里补上“情?郎”二字, “目前不知道身?份,只知道此人?也是?个赌徒,向吴正礼借过?钱, 还将连小霜卖给了吴正礼。”


    靳若:“连小霜以前是?乐妓,以前在红香坊的乐坊待过?。”


    林随安:“后来做了绣娘, 有三家常联系的绣坊。”


    花一棠在连小霜上方?画了两个圆,分别写下“红香坊”和“绣坊”,又将“乐坊”和“情?郎”的圈连了起来。


    凌芝颜:“若能找到?连小霜之前待过?的乐坊,或许能寻到?情?郎身?份的线索,可?惜我在益都城的乐籍册里找过?,至始至终都没有连小霜的名?字,就仿佛连小霜这个人?从来都不存在一般。”


    花一棠哼了一声?,在红香坊和乐坊上点了点,“纸上的记录可?以毁去,但人?脑中的记录可?消不掉。我已经让捕头带着连小霜的画影图形去红香坊走访调查,若连小霜当真在红香坊待过?,定能找到?认识她的人?。”


    靳若:“姓花的,不是?我不信你,我总觉得益都府衙的衙吏和不良人?不太待见咱们,靠他们查案,能行吗?不如还是?找我们净门帮忙吧。”


    “净门自然也要查,但要瞒着这些衙吏和不良人?去查,”花一棠道。


    靳若:“你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花一棠嘿嘿一笑,“我就是?要看看,他们到?底能不能查到?。若是?净门查不到?,他们查到?了(靳若:切!怎么可?能?!),算他们一功,若是?净门查到?了,他们查不到?,我便要定他们一个玩忽职守之罪,还能顺水推舟揪出另一个嫌疑人?。”


    靳若大奇:“另一个嫌疑人?,谁?”


    “我好歹也算个司法参军,不良人?和捕快全指着我的脸色吃饭,若真敢和我对?着干,那么定是?受人?唆使,阴奉阳违,消极怠工。”花一棠挑眉,在吴正礼的正上方?写下了“吴正清”三个字。


    “你怀疑吴参军?”凌芝颜皱眉道,“但我再三确认过?,连小霜被害那一晚,吴正清的确是?在府衙的案牍库中查阅卷宗,为他作证的书吏我也查了,是?夏长史?的属下,与?吴正清并无直接利益关系。”


    “我怀疑的是?另一件事。”花一棠用笔杆点着吴正清的名?字,“出身?世家,官居司兵参军,还是?擒住桃花魔的英雄,年少有为,长得——呃……凑合能看,你们说这样一个男人?,若是?出现在一个乐妓面?前,说倾心与?她,还能帮她脱籍,这个乐妓会不会对?他死心塌地?”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林随安:“你怀疑吴正清就是?连小霜的情?郎?!”


    花一棠将吴正清的名?字和“情?郎”的圈连在了一起,“你们可?还记得吴正清见到?连小霜尸体时候的表情?,甚是?怪异。”


    林随安回忆了一下,的确挺怪的。


    似乎十分震惊,又有些悲伤,还有几分解脱,甚至还有些狰狞。


    凌芝颜:“仅凭这个,恐怕有些牵强。”


    “不仅如此,还有四处疑点。其一,吴正清恰好是?五年前侦办桃花魔连环杀人?案的主要负责人?,巧的是?,连小霜的尸体上出现了桃花烙。”


    “其二,查到?现在,与?吴正礼和连小霜共同有联系的男性,只有他一个,但目前所有证据都显示吴正清是?清白的。当然,这有两种可?能,第一种,吴正清的确与?连小霜没有关系,另一种,就是?吴正清利用他的身?份和人?脉,将所有不利于?他的线索都抹去了。”


    “其三,吴正清身?为司兵参军,之前还做过?捕头和司法参军,利用职权,能做的事儿太多了,比如——”花一棠摇晃着笔杆,“进入衙狱毒害吴正礼。”


    方?刻点头:“若是?吴正清,确有可?能。吴正礼与?他是?表兄弟,自然深得吴正礼的信任,可?以骗吴正礼喝下假死药。”


    凌芝颜:“他在益都府衙做了多年捕头,定与?衙牢的狱卒十分相?熟,瞒着狱丞进入牢房易如反掌。”


    靳若:“有说这些废话的功夫,还不如将今日当值的狱卒审一遍。”


    “凌司直问过?了,狱丞也狱卒赌咒发誓说今日无人?去探过?吴正礼。”林随安摇头道,“何况就算吴正清当真去探过?吴正礼,也属人?之常情?,我们无法证明假死药吴正清送去的。”


    靳若:“除了他,还能有谁?”


    凌芝颜:“吴正清可?以说是?吴正礼自己服毒,或者直接矢口否认,一推三不知。吴正礼如今昏睡,根本无法作证,我们没有其他证据,无故审问一个司兵参军,恐有不妥。”


    靳若翻了个白眼,“做官就是?麻烦,依我们江湖人?的性子,套个麻袋打一顿,保准他什?么都招了。”


    林随安哭笑不得,“就算能屈打成招,若是?上了堂翻供倒打一耙,只会更麻烦。”


    靳若“啧”了一声?。


    “还有最关键的一处疑点,”花一棠笔杆在“吴正清”的上方?一弹,“我第一眼看到?的这个人?就觉得甚是?讨厌!”


    众人?:“……”


    方?刻:“这作为疑点也太扯了吧?”


    花一棠叉腰,“我可?是?花家四郎,平生最得意三件事,第一件,花钱,第二件,识人?,第三件,运气好,都是?我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本事。”


    靳若万分嫌弃,“就你那要人?命的运气?可?省省吧!”


    林随安叹了口气,努力将歪掉的楼扶正,“既然这个情?郎是?个赌徒,我们也可?以从赌坊入手调查他的身?份。”


    靳若脸沉了下来,“赌坊可?不好查,益都城所有的赌坊都是?五陵盟的地盘,背后是?随州苏氏。”


    艾玛,那完了。林随安心道,随州苏氏那帮闹心的玩意儿,别说协助查案,不给他们添堵就谢天谢地了。


    “随州苏氏——”花一棠突然笑了一声?,“这不巧了吗。”


    说着,翻出今天从吴氏布行搜出的账簿,哗啦甩开,“这位姓余的掌柜将近八个月来所有购买青州绣品的客户都记下来了,城南徐氏、周氏、城北王氏、孙氏,东城马氏的弟子皆在其列,而最大的买家,正是?随州苏氏。”


    林随安心中“喔嚯”一声?,接过?账簿扫了两眼,完全看不懂,顺手递给了凌芝颜。


    凌芝颜皱着眉头细细扫了一遍,“大多世家子弟都是?个人?购买,唯有随州苏氏是?家族批发,平均三月采购一批,只是?,最近几个月采购数量骤减——”


    “那是?因为青州绣品的货源突然断了,吴正礼以为奇货可?居,特意让这些掌柜压了货,伺机涨价。”花一棠冷笑道。


    林随安算了一下,断货的时间刚好就是?龙神一案落下帷幕之时。顿时心里舒坦了几分。


    靳若:“龙神果都烧了个干净,看他们以后还卖个屁!”


    花一棠在木板前踱步几圈,依次点过?“连小霜”周围的人?际关系线,“吴正礼和吴正清都有不在场证明,瞿慧呢?”


    凌芝颜:“负责搜查的不良人?刚刚回报,案发当夜,吴正礼不在别院,瞿慧入夜后曾出过?一次门,之前她说从未出门,显然是?撒谎。”


    林随安心头一跳,“何时回来的?”


    “不到?戌正。之后一直坐在园中直到?天亮,许多仆从都看到?了。”


    “凶手如果要完成抛尸,必须要在连小霜家待到?丑时之后。”凌芝颜摇头,“瞿慧的时间也对?不上。”


    花一棠:“瞿慧出去做什?么了?”


    凌芝颜:“还未来得及问。”


    花一棠在“吴正礼”、“吴正清”的上方?画了个叉,笔尖在“瞿慧”名?字上犹豫片刻,也画了个叉,“换句话说,这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莫非——”花一棠又在空白处写下“桃花魔”三个字,“是?真正的桃花魔重出江湖?”


    众人?齐齐沉默。


    若真是?如此,那这案子就更难查了。


    林随安目光在白木板上飞快游走,暗暗梳理着所有线索。


    连小霜人?际关系的线索都走不通,桃花魔更是?毫无头绪,现在唯一剩下的线索,只有连小霜留下的死亡遗言——青州绣品。


    花一棠在“青州绣品”旁写下“随州苏氏”四字,连上线,笔杆哒、哒、哒点了三下,嗤笑一声?,“看来我们要去会会随州苏氏的苏家主了。”


    说到?这,凌芝颜突然“啊”了一声?,从袖口里抽出一张红木烫金字的请柬,“这是?今天夏长史?非要塞给凌某的,凌某实在推辞不掉……说是?——苏氏给花四郎的请柬。”


    林随安:喔嚯!


    花一棠翻开请柬一看,顿时双眼放光,“瞧瞧,我说什?么来着,花某果然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鸿运当头!”


    *


    小剧场


    夏长史?:嘿嘿,果然还是?凌家六郎好说话,可?算把那张烫手山芋的破请柬送出去了。


    第185章


    酉正三刻, 暮色茫茫。


    市署小吏们站在高高的红木长梯上,将一盏盏灯笼挂在道边的灯杆上,蜿蜒的灯光从夜雾里?衍射出去, 锦江夜市仿佛披上了一层如梦似幻的纱衣。


    林随安坐在马车里打了个喷嚏。


    凌芝颜也打了个喷嚏,方?刻又一个喷嚏, 靳若又又一个喷嚏。


    四人揉着鼻子, 满头黑线看?向始作俑者。


    花一棠歪歪斜斜靠在绣金软垫上,有一下没一下摇着扇子,层层叠叠的衣袂铺满了半个马车,腰间玉雕香囊球随着车身摇晃,叮叮当当地响。


    被竹帘滤过的灯光落在他的脸上,肌肤如玉,眼瞳流光, 睫毛一动,星辉万点。


    花一棠穿的这身很讲究——当然,他每套私服都?很讲究,不过今天的尤为夸张——为了让扬都?第一纨绔威风八面赴宴, 木夏使出了浑身解数。


    “淡烟流水衫”讲究的是七层纱七重雪,“自在飞花靴”讲究的是踏云无痕,“漠漠轻寒翡翠簪”似春意攀上发髻, 熏香名曰“无边丝雨细如愁”,仿若初春的雨丝, 细密绵绵,无边无际,用“晓月无穷”的扇面推波助澜扇两下, 香气铺天盖地,熏死个人。


    同车的四人首当其冲成?为第一批受害者, 一路上喷嚏鼻涕就?没停过。方?刻对花一棠的嫌弃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几?次都?想将手中?瓷瓶里?的臭臭粉洒到花一棠身上去,又几?次为了大局忍了下来。


    今日的夜宴不同以往,主办人是随州苏氏的家主苏飞章,邀请了益都?八大世家的家主(吴正礼入狱,无法前来),除此之外,益都?太守池季,长史夏壬,大理寺司直凌芝颜都?在邀请之列,当然,重中?之重的贵客,当属扬都?花氏的花四郎,以及净门林随安。


    宴会的地点原本设在苏氏老宅,但因受邀而来的人太多,临时改在了锦江江畔的散花楼。


    沿着锦江夜市一路向东,远远的就?能看?到红柱绿檐的六层高楼伫立在墨蓝色的苍穹之下,灯火辉煌,通体明亮,仿若从天界落入人间的琼楼玉宇,甚是震撼。据说从空中?看?,六层飞檐一层接一层像花瓣绽放,散花楼故此而得名。


    散花楼下的大广场上,停满了各式华丽的马车,马匹毛色油亮,负责引路的小厮衣着整洁,眉清目秀,言行有礼,放在现代,起?码是六星级酒楼的标准。


    花氏的马车挂着花氏的标志金铃,一入停车场就?收到了三个引路小厮的殷勤服务,引着木夏将车停到了距离大门最?近的尊贵VIP位,散花楼的掌柜率人早早候在大门口,堆着满脸笑褶子,前恭后倨请花一棠一行进入。


    今夜是随州苏氏包场,不招待外客,众人可?沿着环形楼梯一路登上顶层。散花楼的楼梯设计与?张仪楼不同,路线一目了然,风格简洁大方?,一层、二层是接待散客的大堂,从三层开始,便是较为隐蔽的雅座和包厢。


    六层顶楼设计更是别?具一格,乃是八角亭阁,所有的窗户皆能全扇敞开,相当于一处带了屋顶的宽阔高台,站在阁中?环顾一周,可?从不同方?向观赏益都?城全景,锦江如玉带,夜市似火龙,万家灯盏仿佛繁星落下云海,揽江风入怀,万丈豪情无限。


    若是平日,这般难得的景致,林随安定要好好欣赏一番,打个卡,顺便让花一棠帮她画张旅游速写,可?偏偏在六层亭阁的门口见到了迎宾的苏意蕴,顿时什?么心情都?没了。


    苏意蕴今天穿了一身淡素的长衫,肩头绣了一只睡莲,容姿俊雅,笑意温然,和前日与?净门争夺锦里?夜市的癫狂模样判若两人。


    “花参军,林娘子,凌司直,靳门主,方?仵作,几?位能拨冗莅临,苏氏当真是蓬荜生辉啊!”苏意蕴一脸亲热,抬手就?要拍花一棠的肩膀,花一棠飞快摇了两下扇子,熏香呼啦啦涌了过去,苏意蕴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一走神的功夫,花一棠滴溜溜一个侧身,避开苏意蕴走进了大门,连个眼神都?没给。


    林随安了然:难怪这货今天要用这么呛的香,原来还有驱邪的作用。


    厚道的凌芝颜佯装没看?见苏意蕴,林随安口中?啧啧,靳若翻了个大白眼,方?刻目不斜视,也都?跟着进去了。苏意蕴的眼角狠狠抽了一下。


    堂内早已布置妥当,东南角有乐人吹拉弹唱,衣着艳丽的男侍女侍们端着托盘酒水步履飞快在人群中?穿梭,四列坐榻桌案摆放整齐,案上备好了筷碗茶水,只是还未上菜,众人也并未落座,随意行走,个个锦衣华服,油头粉面,互相作揖抱拳,热络畅聊,灼灼的烛光将每个人的笑脸映得明暗不一,像一堆二皮脸。


    花一棠一入场,自然就?是万众瞩目的存在,再加上花二木大嗓门一路嚷着“四爷爷!”奔过来,顿时,所有人目光飞射而至,如针刺一般,林随安汗毛都?立起?来了,这个场景对她这个半社恐来说堪比地狱,正要后撤,却?发现方?刻居然躲在了她后面。


    林随安:方?大夫,您这就?不厚道了啊喂!


    更不厚道的是靳若,一转眼的功夫,人已经不见了。


    眼瞅着黑压压的人群如狼似虎就?要扑上来,就?在此时,花一棠侧身半步,替林随安挡住了大视线,侧头笑道,“你与?方?大夫寻个地方?歇着吧。”


    林随安如蒙大赦,扯着方?刻一溜烟跑了,凌芝颜也想跑,无奈池太守和夏长史突然闪现,一人一个扯出了花一棠和凌芝颜,夏长史以长辈自居,非要给凌芝颜引荐几?位老友,池太守满面红光,口沫横飞替花一棠介绍来打招呼的世家贵族。


    花一棠端着无可?挑剔的笑脸,八面玲珑,左右逢源,凌芝颜的笑脸略显僵硬,好在经验丰富,也算应对有度。


    方?刻寻了个角落的位置,安稳坐下,虽然他穿着显眼的红衣,但气质太过骇人,竟是瞬间在三尺之内辟出了一片清净地,无人敢扰,林随安也想凑过去沾点光,靳若突然冒了出来,拽着林随安去了另一个方?向。


    “师父,猜猜我看?到了谁?”


    林随安顺着靳若指的方?向望过去,不禁挑高了眉毛。


    司兵参军吴正清和一名女子对案而坐,正滔滔不绝说着什?么。


    吴正清今日穿得是皂绿色的便服,戴着幞头,挂了玉佩,胡子刮的很干净,看?出来是细细捯饬过的,对面的女子从这个方?向只能看?到背影,身着百合色的罗裙,挽着淡蓝色的披帛,头梳高髻,发饰很是简单,只有一根素净的珍珠簪。


    跟花一棠混的久了,林随安好歹也算是长了几?分眼力,女子簪子上的珍珠光泽圆润,显然是极为上品的海珠,价值不菲,想必身份不同寻常。


    “那女子是西城刘氏家主的独女,刘青曦,年二十,尚未婚配,刘家老家主久病多年,刘家的家业全靠刘青曦支撑打理,多年来颇有成?绩,刘氏族人对她很是尊敬,基本已经内定她是下一任刘氏家主。”靳若低声道,“刘氏未来家主的婚事,大约只有两条路,要么招赘,要么与?其他世家联姻,我估计吴正清是冲着联姻去的。”


    林随安诧异,“吴正清?联姻?”


    “吴正礼一入狱,吴家就?乱了,今日吴氏族中?几?位老者已经去拜访了吴正清,似乎有意将扶持吴正清做下一任的家主。”


    林随安长大了嘴巴。


    吴正礼入狱不过几?个时辰,吴氏连下任接班人都?选好了,卸磨杀驴也没这么快吧?


    靳若嘿嘿一笑,“该说是未雨绸缪呢,还是早有预谋呢?”


    有趣了。


    林随安和靳若对视一眼,不动声色溜达到旁边两个空位坐下,竖起?了耳朵。


    吴正清:“素闻刘娘子对书法甚有研究,不知吴某可?否请教一二?”


    刘青曦:“吴参军说笑了,我只是平日里?爱写写字,谈不上什?么研究。今日益都?世家才子济济一堂,吴参军何不与?他们多聊聊?”


    靳若挤眉弄眼:“听起?来这位刘娘子似乎不太待见吴参军啊。”


    林随安挑眉:“何止不待见,这已经是下逐客令了。”


    可?吴正清好似根本没听到一般,竟是自顾自说了起?来,“吴某以为,字当以端雅为重,横竖有规则,撇捺自成?矩,整齐规整,方?为正统。刘娘子以为如何?”


    刘青曦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没说话。


    靳若:“啥意思?”


    林随安挠脑门:“听起?来像指桑骂槐,说刘娘子不守规矩?”


    吴正清:“所谓字如其人,观一人之字便可?观一人之心,吴某曾有幸见过刘娘子的字,柔美有余,端正不足,说明刘娘子根基不牢,执笔不稳,此乃女子研习书法常见的问题,因为女子手型较小,手臂力量不足,导致女子笔下的字往往只有形,未有骨,如此练下去,只怕是事倍功半,得不偿失。”


    靳若:“这次我听懂了,吴正清这是说刘氏女子当家,根基不稳。”


    林随安:“不得不说,吴正清说话真让人讨厌啊。”


    靳若深以为然:“比姓花的还讨厌。”


    刘青曦放下茶盏,“不知吴参军有何高见?”


    吴正清得意一笑,嘬了一下牙花子,“吴某自幼拜得名师习字,已十年有余,颇有造诣,若是刘娘子不弃,吴某愿意自荐,登门为刘娘子免费指导,当然,若是刘娘子愿意,亦可?来我吴氏祖宅,吴某定然扫榻以待,如何?”


    靳若:“这话听着也太恶心了。”


    林随安:“……”


    更恶心的是他的口气和表情,自以为是,油腻至极。尤其是说“扫榻以待”四个字的时候,眼神甚是猥琐——林随安想起?第一次见到吴正礼的时候,他也是用同样的眼神打量着自己。


    刘青曦吸了口气,坐直了身体,“我自三岁起?执笔习字,五岁拜嵩山颜卿道长为师,如今已有十五年,日日研习,从未有半分懈怠。我师门书法遵循抑扬开阖起?伏呼照之法,刚中?有柔,方?中?有圆,直中?有曲,唐国以前,绝无所闻。恩师的《大悲贴》,字风元气浑然,又不失灵巧潇洒,圣人曾亲口称赞其‘破旧立新、无所畏惧’,乃为‘盛唐之字,百民?之字’。刘某不才,一篇《四节气论》也被选入国子监以供学?子临摹所用。”顿了顿,“不知吴家主有何作品,可?否让刘某亲眼瞻仰一番?”


    吴正清的脸僵住了。


    靳若怕大腿:“哎呦我的天哪,我都?替吴正清丢人。”


    林随安心中?暗笑:本想装逼却?遇到真大佬,吴正清这铁板踢得也太响了。


    吴正清干咳两声,换了个姿势,“刘娘子今年已经年逾二十了吧?刘氏族老难道就?不曾担忧刘娘子的终身大事?”


    刘青曦口气不太好了,“吴参军此言何意?”


    吴正清身体微微前探,又挂上了那种?油腻的笑脸,“女子当家,着实辛苦,哪有退居内宅相夫教子来的轻松,吴家虽算不得富可?敌国,但也是一方?富豪,与?刘氏甚是相配,”放低声音,越靠越近,“吴某对刘娘子也是一见如故,甚是倾心——”


    “咔”一只筷子从天而降,直直插入桌案一寸有余,震得整个桌面嗡嗡作响。


    吴正清骇然变色,豁然跳起?身,“谁——嘶!”


    林随安站在刘青曦身后,右手转着一根筷子,表情似笑非笑。


    吴正清应激反应夹紧了双腿,退后半步,“林娘子,吴某正与?刘娘子商谈要事,你——”


    “不过是闲聊罢了,哪有什?么要事。”刘青曦轻笑一声,站起?身,朝着林随安娉婷一礼,“想必这位便是净门的林娘子了吧,青曦有礼了。”


    林随安这才看?清刘青曦的脸,淡眼薄唇,气质沉静,一见就?令人心生好感。


    刘青曦也在观察林随安,传说中?的林随安有以一敌百之力,但本人看?起?来就?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娘子,黑衣黑发,长眉凤目,身形笔直挺拔,英姿勃发。


    “吴参军,好久不见啊。”靳若一把搂住吴正清的肩膀。


    吴正清一脸厌恶甩开靳若,“靳少门主,我与?你不熟!”


    “吴参军,你不是告病在家吗?”花一棠携着满身的浓郁花香呼呼啦啦摇了过来,漂亮的大眼睛上上下下将吴正清好一番打量,“吴参军脸色看?起?来不太好啊,怎么不多休息些时日——”说到这,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咋呼了一声,以扇遮口,眨巴眨巴长长的睫毛,“莫非是……吴参军的隐疾又加重了?”


    靳若:“噗!”


    吴正清的脸绿了,“花参军,莫要胡言乱语!”


    “啊呀,是花某失言了。”花一棠放低声音,凑上前,“吴参军放心,你我同衙为官,花某定会为你保密的,只是这种?病,最?怕讳疾忌医,定要早早医治才是啊!”


    吴正清恼羞成?怒:“花一棠!你若敢再——”


    “可?千万莫要学?你的堂兄吴正礼,一拖再拖,最?后变成?了不治之症呢!”花一棠笑道。


    吴正清的脸色变了,张了张嘴,后面竟是一个字都?没说,拂袖离开。


    这个吴正清果然很可?疑。林随安心道。


    花一棠朝着吴正清的背影翻了个白眼,转身朝刘青曦正色抱拳,“花家四郎见过刘娘子。”


    刘青曦恭敬回?礼,心中?很是诧异,扬都?第一纨绔名声在外,本以为是个满脑肥肠的猥琐男人,不想竟是这般俊丽明艳的少年,尤其是这身衣衫——刘青曦两相对比了一下她和花一棠的穿着,叹了口气,喃喃道,“不愧是花家四郎,自愧不如。”


    花一棠一听,顿时大为得意,嘚瑟着摇了两下扇子,“听见没,连稳重大气的刘娘子都?夸我漂亮呢!”


    靳若:“呕——”


    刘青曦震惊得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


    林随安强忍着没笑出声,清了清嗓子问,“你怎么一个人?凌司直呢?”


    “凌六郎此人恁是不厚道,”花一棠哼哼唧唧,“自己寻了个尿遁的借口跑了,将我一个人扔在那帮老男人堆里?听他们吹牛,着实难受。”


    靳若往人堆里?扫了一眼,“所以你也跑了,把你孙子花二木扔那了?”


    花一棠笑眯眯,“花二木乐此不疲,花某自当成?人之美。”


    众人正聊着,堂内突然静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转向了大门口。


    就?见一行人浩浩荡荡走进了亭阁,为首的是一名年过五旬的男子,身着蜀锦宽袍长衫,鬓发斑白,眸光精烁,眉眼与?身边的苏意蕴有五分相似。


    另一侧是个三十多岁的男人,一身蓝黑相间的劲装,双手戴着黑色的皮护腕,颧骨高耸,眉眼刁钻,走路足跟不沾地,显然身怀功夫。


    “中?间的那位就?是随州苏氏家主,苏飞章,”靳若低声道,“旁边的武人是五陵盟的盟主,乌淳。”


    *


    小剧场


    角落里?的方?刻打了个哈欠:到底何时能开饭?


    第186章


    “随州苏氏虽说是五姓七宗之一, 但?论?势力不如乾州姜氏和?太?原姜氏,论?富贵,不如扬都?花氏和?青州白氏, 论?博学,陇西白氏甩他们十条街, 抠门的荥阳凌氏至少还出了以凌司直为首的几名朝堂新星, 未来可期。”靳若很是不解,“苏氏能拿出手的——有啥?”


    林随安摸下巴,“大约是——脸皮够厚。”


    花一棠摇着扇子,低低笑了一声。


    苏氏家主苏飞章先和池太守和夏长史打过招呼,一路破开人群高调来到花一棠面前,老脸上的褶子都?展开了,“素闻扬都?人杰地灵, 花氏皆是英姿勃发好儿郎,今日得见花参军真容,传言果然不虚啊。”


    花一棠绽出明艳的笑脸,“益都?物华天宝, 卧虎藏龙,随州苏氏百年世家,底蕴深厚, 风流绝代,代有才人出, 花某此行能与苏家主一见,荣幸之至。”


    二人相视一笑,同邀池太?守和?夏长史高台上座, 之后俩人竟然挽手?相携,亲亲密密坐在了邻座, 苏飞章一脸慈爱,花一棠巧笑嫣然,一副相见恨晚的模样。


    林随安打了个寒颤,靳若狂搓胳膊:“娘诶,姓花的笑得好恶心。”


    主座的几位坐定,立即有侍从引领众人依次入座,苏氏子弟都?坐在右手?边次位,花二木坐在花一棠下首,吴正?清坐在左手?次位,五陵盟盟主乌淳紧靠着吴正?清,其余几家士族按姓氏方?阵依次落座,唯独没人来引林随安和?靳若,眼瞅着座位都?坐满了,竟是没给他们准备位置。


    林随安和?靳若孤零零站在堂中,四面八方?的目光射了过来,众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花一棠眸光骤冷,腾一下站起了身,林随安忙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摆了摆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这次夜宴的目标是调查随州苏氏与龙神果是否有联系,如今虚实不明,莫要因小失大。


    花一棠眯了眯眼,慢慢坐了回去。


    林随安转目望了望,快步走到刘青曦的案旁,抱拳道,“刘娘子,方?便拼个桌吗?”


    刘青曦愕然,她?的位置靠着门,属于?下座,怎么看林随安都?不该坐在这儿。


    “林娘子……不嫌弃的话……请便……”


    林随安喜滋滋坐在了刘青曦的旁边,隔壁就是方?刻的风水宝地,靳若屁颠屁颠挤了过去,方?大夫瞪了靳若一眼,不情不愿让出半个位置。


    如厕遁走的凌司直姗姗来迟,苏氏当然给他留了位置,就在花一棠身边,凌芝颜一看贵宾位上的几人,又瞧了眼林随安和?靳若的座次,当机立断挤到了方?刻的另一侧。


    方?刻:“喂!”


    靳若:“凌司直您就别凑热闹了行吗,咱们仨挤一桌,菜只上一份,吃不饱,太?亏了。”


    凌芝颜:“这坐着舒坦。”


    靳若:“……”


    林随安看了凌芝颜一眼,凌芝颜微笑颔首。


    林随安心中微暖:凌大帅哥人真不错,定是为了缓解他们的尴尬,才陪着他们一起坐在了下座。


    于?是乎,林随安这边热热闹闹凑在一起,台上只剩花一棠和?花二木两?个人在台上应酬池太?守、夏长史、苏飞章、苏意?蕴、吴正?清和?一众乱七八糟的世家子弟,纵使花家四郎和?花二木八面玲珑,此时也有些力不从心,花一棠频频向凌芝颜打眼色求救,凌芝颜似乎对新上的菜肴起了兴趣,举着筷子专心研究,花一棠又看向林随安,林随安握拳朝他做了个“加油”的手?势,花一棠的营业笑脸僵了。


    菜过三道,茶走两?巡,门外飘来了淡淡的香气,一队妙龄丽人娉婷而入,皆是身着罗裙,头挽高髻,鬓角簪花,花都?是新采的芙蓉花,绯红、雪白、淡粉……每个人手?里捧着木托盘,托着蓝釉双耳酒壶,酒香和?花香飘在一处,仿若身在花海酒湖。


    腰间千净发出低低的嗡鸣,林随安忙压住了刀柄,安抚千净这个酒鬼,刘青曦甚是诧异瞅过来一眼,林随安颇为尴尬,“咳,那个,这酒闻着好香啊,哈、哈——”


    刘青曦勾起嘴角,“此乃散花楼三十六酿中的白香,以辰初一刻初绽放的芙蓉花露酿造而成,据说配着新鲜的芙蓉花瓣饮用,滋味最佳。”


    果然,第一梯队的美人送上了酒壶,第二梯队的美女们则为每桌送上一盘新鲜的鸳鸯芙蓉花瓣,花瓣粉白相间,娇艳鲜嫩。


    林随安学着刘青曦的步骤给自己?斟了一杯白香,酒色醇正?,犹如琥珀,再在酒水上摆上一片芙蓉花瓣,小抿一口,花香清新,酒香淡淡,入口微甜,不由有些陶陶然了。


    隔壁桌对此酒褒贬不一。


    靳若:“这酒太?淡了,没劲儿。”


    凌芝颜:“此酒入口虽甜,但?后劲很足,莫要多饮。”


    方?刻:“甜,难喝。”


    台上的花一棠气呼呼瞪着这边,端着酒盏也不喝,光嚼花叶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要靠吃花瓣修道成仙了。


    第三梯队的女娘们上场了,为首的是一名二十岁上下的女娘,身着五色罗裙,拖着长长的披帛,发黑如墨,面如白玉,眼角以细细的红线挑高,显得整个人精致又端庄。


    这名女娘一登场,整个场子先是一静,又是一片沸腾,尤其是那些年轻的世家子弟,激动得满脸通红,好似长颈鹿似的拉长脖颈,恨不得把?眼珠子都?贴到女娘的脸上。


    靳若疯狂拍林随安的肩膀,“师父师父师父,她?就是名震益都?的红香坊第一花魁,段红凝。”


    林随安“啊”了一声,不知该如何评价。


    此女虽然容姿端雅,但?就相貌来说,只能算中上——莫非是她?常年与花氏姐弟这般姿色的人物待在一起,审美标准无形中被拔高了?


    凌芝颜似是看出了林随安的疑惑,贴心解释道,“林娘子有所不知,凡声名远播的花魁,大多都?不是以容貌取胜,而是以才艺动人。”


    刘青曦:“听闻段娘子最善古琴,技艺超群,能与随州苏氏的古琴圣手?平分?秋色,今日若能听她?一曲,也算不枉此行。”


    林随安:“……”


    随州苏氏的古琴圣手?不就是苏意?蕴吗,应天楼的时候已经听过了,实在是不敢恭维。


    段红凝行至厅堂中央,先向台上几位贵客伏身施礼,又转身一周,向在场所有人颔首示意?,提声道,“今夜红凝受苏家主所托,筹办散花楼夜宴,甚是惶恐,若有不周之处,万望诸位海涵。”


    “哈哈哈哈,段娘子客气了,”池太?守已有三分?醉意?,面色通红,端起酒盏笑道,“能喝到白香,池某已甚是满意?了。”


    台下众人也是一阵起哄。


    段红凝巧笑吟吟,“池太?守觉得满意?,红凝却?觉得远远不够,此时良辰美景,夜色正?好,宴会才刚刚开始,所谓欢宴欢歌欢一舞,解忧解愁解一心,诸位不妨猜猜,红凝请了谁来助兴?”


    “莫非是永昼坊的弥妮娜?!”有人惊呼。


    段红凝笑而不语,躬身退后。


    屋内的音乐突然变了,从可有可无的靡靡之音变得急骤强烈,一个壮年汉子双手?持槌,擂起大鼓,声震九霄,动荡山岳,乐人们使出平生绝学,排箫、琵琶、箜篌、笙,拍板的节奏狂热激烈,忽的,整间屋子的灯同时灭了,所有音乐戛然而止,众人屏息静听,鼓声一声接一声响起,灯火一盏一盏亮起,亭阁中央出现了一名女子,下身穿大红色的灯笼裤,上身仅着一件黑色窄衣,类似现代的胸|衣,手?臂,腰肚皆是裸|露的,赤着双脚,足甲染蔻红,手?腕和?脚腕挂着金铃,双手?高举呈莲花状态,单足而立,另一只腿弓形翘起,摆着婀娜妖娆的造型。


    林随安心中“哇哦”一声,瞪大了眼睛。


    灯光越来越亮,舞者的面容逐渐清晰,是一名胡女,金色的长发高高挽起,没有任何配饰,高鼻深目,眼瞳竟然是墨绿色的。


    霎时间,鼓声和?乐声骤然大作,舞女一个腾空大跃,开始了她?的舞蹈,赤足跃动,纵横飞腾,旋转如风,金铃震空,热情而飞扬,澎湃而明艳。


    林随安全程张着嘴,心跳随着鼓声和?舞者的步伐激荡,几乎落下泪来。


    这简直是帝王级别的享受啊,赚了!


    众人随着鼓点击掌,欢呼着“弥妮娜”的名字,靳若叫得最大声,方?刻都?禁不住拍起了桌子,凌芝颜频频点头,刘青曦手?指沾了白香酒,飞快在桌上勾勒出笔势线条,口中喃喃,“如走龙蛇、倏忽而变,疾风骤雨,奇险万状,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大鼓声渐渐减弱,八名□□着上身的精壮汉子脖跨羯鼓鱼贯而入,绕着弥妮娜舞了一圈后,散向各个席位,击鼓高歌,客人们纷纷离座起身,和?舞者们一同飞旋起舞,高台上的苏飞章兴致最高,第一个下场,双臂平举,身体飞旋像个陀螺,竟然是个胡旋舞的高手?。


    舞了一圈,苏飞章觉得不过瘾,又拉着池太?守和?夏长史一同下场,本想再去拉花一棠,不想花一棠先发制人,噌一下跳起身,好似一条白泥鳅在舞者中钻来钻去,溜到了凌芝颜身边,屁股一怼,也挤了个位置。


    方?刻:“喂!”


    靳若:“太?挤了!”


    凌芝颜:“四郎难道不下场舞一曲?”


    “扬都?人人皆知,花家四郎一舞倾城,万人空巷,可惜今日我?这身衣裳太?过繁琐,不适合跳舞,”花一棠端起酒盏品了一口,“甚是遗憾啊。”


    林随安:“……”


    靳若:“姓花的你不吹牛会死啊?”


    不得不说,胡旋舞的气氛太?好了,再加上苏氏家主亲自下场,平日里唯苏家马首是瞻的世家子弟自当奉陪,一时间,满场热舞,满场热汗,放眼望去,苏氏只有苏意?蕴一人留在位置上,世家弟子只剩花二木、吴正?清和?西城钱家,以及林随安这帮看热闹的和?刘青曦。


    “瞧见跟在苏飞章屁股后面的那两?人了吗?”靳若指着人群,“长得像胖头鱼的是城北王氏的家主王景福,做米行的,瘦的像玉米杆的是东城马家的马开成,做茶叶生意?的,这两?家与苏氏走的最近。”


    “那个是谁?”林随安指着一个弥妮娜身侧的一个男子问。


    那男子大约二十七八岁,油头粉面,抖着全身的肥肉,拼命想贴到弥妮娜的身上,被男性舞者数次挡了回来。


    靳若眯眼瞅了半晌,“这货长得跟发|情的肥鸭子一样,谁啊?”


    凌芝颜默默将筷子从鸭肉毕罗上面挪开了。


    花一棠:“小靳若你什么眼神,分?明像发|情的羊油。”


    方?刻默默收回了伸向烤羊排的手?。


    刘青曦噗一下笑出了声。


    “刘娘子认识此人?”林随安问。


    “咳,他是王景福的堂弟,王景禄。”刘青曦放低几分?声音,“好酒、好色、好赌,是益都?城内有名的——咳,纨绔。”


    众人纷纷向花一棠投去鄙夷的眼神。


    花一棠呼呼啦啦摇起了扇子,“切,若是在扬都?,他这般长相容貌家世气质,连纨绔的边儿都?沾不上。”


    众人狂翻白眼。


    刘青曦乐不可支。


    这场热情奔放的众人群舞足足跳了三首曲子才作罢,苏飞章很是尽兴,携手?池太?守和?夏长史再次登台入座,左右一看,没瞧见花一棠,再一看,发现花一棠竟然换了个位置,连连拍腿呼道,“花参军怎么去了下座,不妥不妥,十郎,速速请花参军回来上座。”


    “是,家主。”苏意?蕴抱拳,站起身,掸了掸衣袖,一步一步,慢悠悠穿过整个庭堂,顿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


    走得近了,林随安看到了苏意?蕴脸上挂着的笑,标准的皮笑肉不笑,再瞧花一棠,勾着嘴角,笑意?不达眼底,典型的笑里藏刀。


    苏意?蕴躬身一礼,“花参军,请回去上座吧。”


    花一棠啪甩开扇子,“凌司直都?在下座,我?一个从七品的参军,怎么敢去上座?”


    苏意?蕴:“凌司直的位置也在上座。”


    凌芝颜噎了一下,“呃——凌某与方?仵作尚有案情要探讨——”话说半句,方?刻一记威风凛凛的冷眼扫了过来,凌芝颜迅速改口,“净门少?门主也在下座——”


    靳若飞快接口,“我?师父在哪儿我?就在哪儿。”


    林随安:“……”


    喂喂喂,火怎么又烧到她?身上了?!


    苏意?蕴眸光一动,“林娘子若是不弃,不妨一起——”


    “免了。”林随安摆手?,“我?喜欢清净。”


    靳若:“师父不走我?不走。”


    凌芝颜:“凌某还?想与靳少?门主叙叙旧。”


    花一棠:“凌司直不走我?不走。”


    方?刻翻了个大白眼。


    苏意?蕴笑容凝滞一瞬,微微叹了口气,示意?仆从端过来一壶白香酒,自己?满上,双手?高举酒盏,身体弯成了九十度,骤然拔高嗓门,“随州苏氏苏意?蕴,仅以此酒向林娘子赔罪!”


    *


    小剧场


    林随安:有种不祥的预感。


    花一棠:哼哼,这家伙果然要搞事!


    第187章


    经过一场热烈奔放的胡旋舞, 角落里的乐师都累得够呛,懒洋洋拨拉着琴弦,BGM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恰恰好被苏意蕴的声音盖过了。


    有花一棠和苏意蕴两个人在?, 已?是备受瞩目, 如此一折腾,林随安也被迫成了众人视线的焦点。


    林随安有些不爽了,“你说什么?”


    苏意蕴微微蹙着眉头,装模作样摆出愧疚的表情,酒盏端得更高,声音愈发响亮,“林娘子与我族外宗弟子苏城先退婚, 是苏城先有错在?先,归根结底,都是我苏氏没有约束好子弟,让林娘子受了委屈, 此为赔罪一。”


    说着,苏意蕴仰首将酒盏里的酒一饮而尽。


    围观众人恍然大悟,交头接耳说起了八卦。


    “我就说林随安这个名字听?着耳熟, 原来她就是之前被苏氏退了婚的小女娘。”


    “听?说这个林娘子退婚后不久,就搭上了扬都花氏, 此后一步登天,很是风光呢。”


    “我就说为何苏氏没给她安排座位,原来如此。”


    “被苏氏退了婚的女人, 花家四郎也好意思带出来?”


    “还偏偏是苏氏的夜宴,分明是打苏氏的脸啊。”


    以林随安的耳力, 每字每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挑高了眉毛:想不到过了这么久,苏意蕴居然还拿退婚这芝麻大点的屁事内涵她,真?是一点长进都没有。


    靳若拍案而起,又被旁边的花一棠压了回去。


    花一棠吧嗒吧嗒摇着扇子,静静看?着苏意蕴,不动如钟,凌芝颜和方刻对视一眼,也没动。


    下座的几人中,唯有刘青曦略显不安:虽然唐国民风开放,女子被退婚并非什么难堪的丑事,但此时益都权贵济济一堂,苏意蕴就这般将林娘子和苏氏旧事大张旗鼓说出来,也着实不妥。


    可瞧林随安坐得四平八稳,丝毫没有任何不妥,甚至还笑了一下,“苏十郎所言甚是,那苏城先的确不是个东西?。”


    刘青曦瞪大了眼睛:林娘子说话?也很……猛啊!


    苏意蕴似乎早就料到林随安会如此回答,表情不变,给自己斟满了第?二盏酒,高高擎起,“在?东都城红俏坊樊八家中,苏某月下初见林娘子,又惹林娘子生气,实在?是苏某的不该,此为赔罪二。”


    又一口饮下。


    众人眼睛顿时亮了。


    “东都城红俏坊樊八家,那不是鼎鼎有名的妓馆吗?”


    “一个小女娘跑去妓馆做什么?”


    “这不是重点,你听?苏十郎的口气,嘿,又是月下初见,又是惹人家小娘子生气,这其中许多未言之事……嘿嘿,你品,你细品!”


    林随安这次还真?有些惊讶了,苏意蕴这句话?说得很有技术含量,略去前因后果不谈,只?说几个语意不详的关键字,连起来恰好能令人浮想联翩——突然,林随安一个激灵,豁然回头,她适才感觉到了一道怪异的视线,可扫视一圈,毫无发现,皱了皱眉,又收回了目光。


    这一转头的功夫,苏意蕴又给自己斟了第?三盏酒,“两日前,苏某与林娘子在?益都再次重逢,无奈形势所迫,不得已?与林娘子为敌,害得林娘子险些受伤,苏某心中甚是过意不去,此赔罪三。”


    苏意蕴喝下了第?三盏酒,众人的八卦热情也达到了最高。


    “听?到了没,从东都到益都,相隔千里还能再遇,这就叫千里姻缘一线牵。”


    “月下初见伊人容,不想再见却反目,你瞧苏十郎的表情,多么无奈痛苦啊,哎呦,我听?着都心酸了。”


    “这是怎样的爱恨纠葛,生死?虐恋啊。”


    苏意蕴端起第?四盏酒,眼眶绯红,眼底含泪,“林娘子,苏某今日向你赔罪,赤诚真?心,惟天可表,你可愿饮下此盏,从此之后,你我二人之间?恩怨一笔勾销。”顿了顿,又幽幽来了一句,“可好?”


    好你大爷!


    林随安头发根都竖起来了,这苏意蕴到底想干嘛,打不过就想恶心死?她吗?


    池太守和夏长史一看?这架势,又开始和稀泥。


    池太守摇摇晃晃起身,端着酒盏摆了摆手,“哎呀,算了算了,小郎君和小女娘能有多大点事儿,不如一醉泯恩仇!”


    苏飞章叹气道:“罢了罢了,都是我们苏氏的错,锦里长街那块地?皮,就当?我苏氏送给林娘子赔罪了,还望林娘子大人有大量,莫要?与我这不成器的侄儿置气了。”


    林随安:喔嚯,听?这意思,她拼死?拼活打下的锦里夜市现在?变成苏氏的施舍了?


    夏长史:“池太守所言甚是,扬都花氏和随州苏氏同属五姓七宗,同气连枝,正好趁此机会把话?说开了,莫要?生了嫌隙啊。”


    苏意蕴逼近一步,躬身弯腰,高高举起的酒盏几乎怼在?了林随安的眼前,“若林娘子今日不原谅苏某,苏某便长揖不起!”


    众人纷纷应和:


    “苏十郎都这般低声下气了,林娘子也大度些,饮了这杯酒吧。”


    “随州苏氏可是世家大族,面?子堪比千金重,苏十郎能做到如此地?步,足见他赤子之心啊!”


    “苏十郎果然出身苏氏,颇有君子之风。”


    “林娘子若还不应这杯酒,可就有些不识抬举了吧?”


    林随安垂眼看?着眼前这盏酒,心中冷笑。


    苏意蕴这招道德绑架用的好,她若不喝这杯酒,便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妥妥将苏意蕴奉上了君子的宝座,但若喝下这杯酒——干脆将酒盏捏碎了一股脑塞到苏意蕴的嘴里,噎死?他算了!


    如此想着,林随安缓缓站起身,指尖缓缓伸向酒盏,突然,一只?白?皙修长的手从身后探出,捏住了酒盏。


    花一棠站在?了林随安的身侧,雪白?如花瓣的衣袂拂过香囊球,绵如细雨的果木香盖住了白?香的酒气。


    “苏十郎,”花一棠勾起嘴角,大约是喝了酒,他的唇色异常艳丽,“你可真?是不长记性啊。”


    苏意蕴弯腰又是一个长揖,“四郎莫气,苏某对林娘子只?有敬重之情,绝无半分逾越之举!”


    众人齐齐“哇”出了声,自作聪明以为都听?明白?了。


    “这三人果然是三角关系,花家四郎之前处处针对苏氏,竟是为了个小娘子争风吃醋。”


    “这有甚稀奇,花家四郎可是扬都第?一纨绔,一掷千金为红颜乃是平常事。”


    “话?虽如此,能为一个平民女子得罪随州苏氏,花氏还真?是出了个惊天动地?的痴情种啊。”


    “但我瞧着此女相貌平平,身材平平,何故能让两大世家的天之骄子青睐?”


    “嘿嘿,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听?说,这女子颇有些不同寻常的手段,能令男人欲|仙|欲|死?——”


    “这话?可不能乱说——嗯咳,你听?谁说的?”


    “自然是苏氏传出来的。”


    “呦嚯!”


    “嘿嘿嘿——”


    四周闲言碎语此起彼伏,林随安发现苏意蕴竟偷偷笑了,甚是诧异,还以为苏意蕴今天能憋出什么大招,搞了半天就是用几句捕风捉影的屁话?捏造一出绯闻,顺便在?她身上造黄|谣——


    这是什么烂俗剧本?!


    岂料就在?此时,花一棠手腕一抖,整盏酒哗啦泼了苏意蕴满头满脸。


    满堂哗然,池太守和夏长史惊得跳起了身,苏飞章坐直了身体。


    苏意蕴直挺挺站着,似乎被泼蒙了。


    林随安瞪大了眼睛,她看?到凌芝颜、靳若,甚至方刻都站到了她身后,冷着脸,一副要?干仗的表情。刘青曦飞快握住了林随安的手肘,表情义愤填膺。


    突然的,林随安明白?了,苏意蕴这是要?激怒他们。


    为什么?


    “池太守!夏长史!”花一棠的声音明亮如晴空,将满堂蝇营狗苟之音都压了下去,“请恕花四郎不敬之罪!”


    池太守和夏长史诧异,“花参军何出此言?”


    花一棠眉峰微蹙,表情很是为难,“因为接下来的话?,只?怕会有些不雅,但花某是个耿直性子,有的话?着实不吐不快。”说着,又朝四周众人抱拳道,“若让诸位有不适之处,还望诸位海涵。”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三分懵逼,七分兴奋。


    林随安直觉花一棠要?作妖,保险起见先退后半步,免得溅她一身血。


    花一棠捋了捋衣袖,转身看?向苏意蕴,苏意蕴一个激灵,飞快道,“花四郎,你要?做甚——我我我是说——我与林娘子的确是清清白?白?——”


    “啖狗屎!苏意蕴你个臭不要?脸的无耻小人,不就是当?初你在?红俏坊郝六家挂牌当?小倌儿的时候,不小心被我们撞见了吗,你至于这么睚眦必报满嘴狗屁诬陷我家林随安吗?!”


    好家伙,花一棠这一嗓门的威力不亚于晴天霹雳,顿将所有人都劈了个里焦外嫩。


    苏意蕴脸色唰一下白?了,“花一棠,你你你胡说八道血口喷——”


    “花某哪个字是胡说?”花一棠扇子哒哒哒怼着苏意蕴的肩窝,“郝六家是不是专为女子服务的小倌儿妓馆?林娘子缉凶的时候你是不是在?郝六的房中?当?时是不是从你身上搜到了房|中|术的秘|药?那秘|药是不是你买的?!”


    一连串问题逼得苏意蕴连退数大步,脸色从白?变青,从青变黑,又从黑变白?,疯狂摇头,“我我我没有,我不是!我不是!”


    众人瞠目结舌,齐刷刷看?向台上的苏飞章。


    苏飞章面?色铁青,脸皮抽搐。


    池太守酒都吓醒了,“花参军,这这这这种事,怎可在?此大张旗鼓——这这这这成何体统!”


    夏长史:“哎呀!这个,那个——我我我我瞧苏十郎眉清目秀,饱读诗书?,不像这种人,定是误会,误会啦——”


    言下之意很明显,让花一棠见好就收,莫要?闹得太难看?。


    可惜他们太不了解花一棠了,林随安心道,这家伙疯起来,八匹马都拉不住。


    “误会?”花一棠眼梢高挑,像只?凶狠的狐狸,“当?夜,林娘子追捕的贼人是在?东都妖言惑众的郝六,此案乃是惊动朝野的大案,与案情有关的所有细节皆在?大理寺记录造册,当?夜与林娘子同去缉凶的大理寺衙吏和不良人亦是亲眼目睹,人证物证齐全,啖狗屎的误会!”


    “花家四郎,”苏飞章缓缓起身,眸光阴郁骇人,“我今日盛情邀你前来,本想化干戈为玉帛,你如此行事,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花一棠啪一声甩开扇子,斜眼瞅着台上的苏飞章,“刚刚苏十郎满嘴喷|粪的时候,貌似更恶心人吧?!”


    苏飞章冷笑,“不愧是扬都第?一纨绔,果然疯癫荒唐,今日一见,传言不虚啊!”


    花一棠也笑了,“那苏城先因好男|色死?于脱|阳,如今这苏意蕴又自甘堕落哭着喊着要?做以色侍人的小倌儿,你们随州苏氏才真?是卧虎藏龙,风流无尽,代有人才出啊!”


    满堂死?寂,众人瞠目结舌,万万没想到竟然在?一场高端夜宴上看?到两大世家的领头人对骂对喷,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离谱至极。


    靳若竖起大拇指,“干得好,这才是我认识的花四郎!”


    方刻和凌芝颜齐齐扶额。


    刘青曦震惊的话?都说不出来,林随安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靳若照顾刘青曦,自己上前半步,低声道,“闹这么僵,如何收场?”


    花一棠哼了一声,“收个屁场!想给我们喂|屎,我就把屎|盆子都掀他脸上,我扬都骂架第?一人的名号可不是浪得虚名,今日就让这帮家伙开开眼!”


    林随安:“……”


    完了,这家伙的中二劲儿又上头了。


    “池太守!夏长史!我随州苏氏乃是百年世家,何曾受过这等屈辱?!”苏飞章全身抖个不停,“是可忍孰不可忍!”


    花一棠“呵呵”两声,“谁还不是个百年世家了?我扬都花氏怕你不成?!”


    池太守两眼一翻,直接晕了,夏长史慌忙扶着池太守坐下,连连高呼,“二位都少说两句,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啦!”


    “花一棠!我杀了你!”苏意蕴突然爆出一声高喝,张牙舞爪朝着花一棠扑了上来,这等货色甚至不用林随安出手,花一棠直接飞出一脚将苏意蕴踹飞了,就在?此时,一道凌厉的劲风倏然劈向了花一棠的腿,林随安左手揪住花一棠的脖领子向后一抛,欺身上前,反手抡出刀鞘,当?一声巨响,将劲风挡了回去。


    一人凌空团身落地?,手腕一抖,亮出了武器,竟是一柄长过五尺,刀型修长的苗刀。


    五陵盟的盟主乌淳出手了。


    “千净之主林随安,果然好力气。”乌淳笑道,“在?下乌淳,今日想与林娘子切磋一场,不知林娘子意下如何?”


    林随安转了转手腕,虎口还在?隐隐发疼,这乌淳力气也不小。


    靳若抽出若净,“师父,我去会会他!”


    “不必!”林随安拦住靳若,心道气氛都烘托到这儿了,她躲也躲不掉,扬眉一笑,“难得乌盟主有此雅兴,林某自当?奉陪。”


    “甚好!”乌淳呼一下抡起手里的苗刀,绕了个八字刀花,携着厉风杀了过来,林随安手腕一抖,千净飞鞘出刃,在?空中切开一道碧绿的惊电,一长一短两柄刀就这样飞速厮杀起来。


    堂内众人抱头乱窜躲到了边缘地?带,心中叫苦不迭,这两家到底有什么深仇大恨啊,骂斗不过瘾,怎么还武斗上了。


    苏飞章的位置最远,也最安全,叉腰怒目,“池太守,夏长史,你们可都看?到了,这可是花四郎逼我的!”


    花一棠不甘示弱,“呵呵,大家都听?到了吧,今日若血溅当?场,也是他们自找的!”


    晕过去的池太守刚缓过来,撩起眼皮一瞅,眼白?一翻又过去了,夏长史大呼小叫两声,脑袋一歪,也晕了。


    官职最高的二位大人彻底掉线,全场乱成了一团。


    苏意蕴连滚带爬躲到一边,指挥苏氏弟子统一口令助威,“花氏欺人太甚,士可杀不可辱!”


    花二木挥舞手臂助阵,“林娘子,打他丫的!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所向睥睨的千净之主!”


    吃瓜群众一瞧这阵势,也来劲了,纷纷站队吆喝起来,只?是支持苏氏的人众(几乎占了全场人数的九成),支援花氏的寥寥无几,仅有靳若(只?知道哇哇乱叫)、花二木(势单力薄)、凌芝颜(偶像包袱太重,不擅大声叫骂)、方刻(可惜是个锯了嘴的哑葫芦),刘青曦(从未骂过人,词汇贫乏),全靠花一棠彪悍的战斗力支撑,方能勉强打个平手。


    助威团斗的厉害,林随安这边也不轻松。


    甫一交手,林随安便是心中一凛,乌淳的苗刀很沉,很快,远出乎她的意料,而且苗刀是以前从未遇过的长武器,似刀又似枪,打法灵活,很难捉摸,乌淳的刀法纯熟凌厉,忽而单手持刀,忽而又改用双手,辗转连击,迅猛凌厉,身催刀行,刀随人转,势如破竹。


    二人对了五六招,林随安的速度和力量竟没能占到任何便宜,转念一想便明白?了,所谓一寸长一寸强,一寸短一寸险,千净只?有二尺长,相比苗刀的大范围攻击打法,高速近身战才是优势。


    林随安当?机立断舍弃大开大合的迎战对策,改为飞身突进,将迅风振秋叶的步法发挥到极致,可每一次突击都被乌淳的刀劈了回来,削刀、推迎刺刀封住了“割喉血十丈”,连环左右撩刀挡住了“待斩若牲畜”,推刀、截刀挡住了“刀釜断殇”。


    林随安越打越心惊,这种感觉不太妙,对方的每一招每一式都恰好能克制十净集的刀法,就好似乌淳能够未卜先知……不,应该说,这种感觉更像是——“破定”!


    好家伙,看?来五陵盟的背后有高人指点,莫非与那个三爷……


    “嗤!”一道血光擦着脖颈飞了过去,林随安瞳孔剧烈一缩,旋身荡出千净,逼退对面?刀光,足尖点地?,嗖一下退出战圈。


    屋内的助威呼声戛然而止,只?能听?到苗刀和千净的铮然不息的嗡鸣声。


    乌淳扛着苗刀,冷笑一声,“千净之主,不过尔尔。”


    林随安摸了摸脖颈上的血,好在?只?是皮肉伤,但千净的嗡鸣似乎影响了她的心境,竟是隐隐有些烦躁起来。


    凌芝颜和靳若一脸焦急,方刻抓紧了大木箱,刘青曦坐在?了地?上,花二木双手捧着腮帮子张着嘴,像个受惊的仓鼠,花一棠脸色发白?,直直望了过来,唯有眸光坚定明亮。


    看?到花一棠的脸,林随安脑袋叮一声,想起来了。


    今夜本该是养护千净的日子,花一梦将她房中的满碧喝光了,这几日又忙得一团乱,竟是将此事忘了。


    难怪今天这架打得处处不顺手。


    林随安嗤笑一声,抖臂震刀,“酒来!”


    众人:啥意思?打得不过瘾还要?喝酒助助兴?没听?说这林娘子还是个酒鬼啊。


    凌芝颜第?一个反应过来,抓起一盏白?香酒飞向了林随安,林随安探手一捞,稳稳端住,半滴酒都没洒出来,翻手将酒倒在?了千净上,瞬间?被千净喝了个干净。


    众人:原来这刀才是酒鬼?!


    “铮——铮——铮——”


    千净刀身荡出绿色诡光,好似湖中涟漪一圈一圈荡漾开去,震得屋内所有家具和器皿嗡鸣不止,乌淳的苗刀仿佛受到了什么召唤,剧烈颤抖起来。


    乌淳冷笑一声“装神弄鬼!”,挥刀杀了过来。


    林随安猝然抬眼,双瞳倒映诡绿之光,犹如鬼目,乌淳心头一横,不管不顾劈下,竟是直直将林随安劈成了两半,可下一瞬,林随安的影子呼得消失了,一转眼,竟从右侧冲了过来,乌淳反手又是一劈,林随安再次消失,又从后方杀来,乌淳躲闪不及,颧骨被带走了一块皮,顿时血流如注。


    乌淳慌忙后撤半步,定眼一看?,竟是在?两个不同方向看?到了两个林随安的影子,不禁大惊失色。


    这是——轻功身法!


    她的身法太快了,造成了视觉误差,出现了残影!


    两个影子都是假的!


    乌淳一刀反撩,第?一个残影应声而散,可第?二个残影却接住了他的刀,乌淳本以为两道影子皆是幻觉,所以并未用全力,此时招式用老,已?然没了回旋的余地?,说时迟那时快,眼前绿光爆起,轰向了他的面?门,乌淳只?来得及撤刀堪堪挡了一下,巨大的推力将他轰上了半空,可是还没完,林随安腾空紧追而来,又是双重残影,乌淳彻底蒙了,在?失去平衡之前勉强劈了一刀,又劈错了。


    残影消散,真?正的林随安以刀背使出一招刀釜断殇结结实实抡在?了乌淳的腹部,乌淳哇喷出一口血,直线坠下,眼看?就要?落地?,耳边突然传来了林随安的声音,“原来你只?研究过十净集的招式啊——”


    乌淳:“!!”


    空中探出一只?手,狠狠捏住他的肩膀,一扭一转一甩,又将乌淳甩上了半空,乌淳的眼珠子差点爆出来,刚刚那一招不是刀法,而是擒拿手!


    乌淳以身为轴狠甩苗刀,刀光宛若旋风包裹全身防御,叮叮叮荡开千净刀光,踉踉跄跄落在?了地?上,“你这是什么身法?!”


    林随安砸吧了一下牙花子,“上不得台面?的身法。”


    围观群众:这他娘的是妖法吧!


    靳若下巴掉了,“那那那是云——”捂住嘴巴,悄声道,“是云中月的莲花步。”


    凌芝颜:“不对,林娘子用的不是完全的莲花步,云中月的莲花步能生成五道或者六道残影。所以,这只?是——”


    林娘子学的半吊子仿品……诶?


    花一棠切了一声,“果然是上不了台面?的功夫。”


    乌淳自然听?不到靳若的吐槽,此时早已?心神大乱,他苦心钻研这套苗刀刀法完全是为了克制十净集,谁曾想,这林随安竟然能完全不用十净集的功夫。


    林随安的两道残影又杀了过来,乌淳简直要?疯,提撩腕花将苗刀舞成铜墙铁壁一般,朝着林随安碾压过去,既然分不出真?假,索性一起砍了,果然,一刀下去,一个影子散了,可第?二刀却好似劈在?了棉花上,根本使不上力,千净刀光幻化成一缕丝,缠着苗刀转了一圈,便将所有的力量和杀意都吸走了,林随安身如鬼魅滴溜溜一转,将苗刀带到一边,轻飘飘翻起左掌,啪一下推在?了乌淳的胸口,这看?似温柔的一掌竟藏了千钧之力,直直将乌淳推出丈远,全靠苗刀插入地?面?才堪堪停住身形。


    乌淳喷出第?二口血,“刚刚那是——登仙教?教?主西?门阳的缠丝剑!”


    林随安挑眉一笑,“猜猜接下来是什么?”


    口中说了八个字,手下已?然攻出九招,劈、砍、撩、推、刺、截、削、剁、崩,乌淳手忙脚乱抵挡,整个人都被砍懵了,这分明是苗刀刀法——怎么可能?!


    “你这刀法跟谁学的?!”乌淳怒喝。


    “当?然是跟你学的啊。”林随安笑道。


    乌淳骇然变色,“什么?!”


    就是现在?!


    林随安眸光一闪,千净插入地?面?,以刀为轴,飞旋一圈,铲地?滑入苗刀的攻击缝隙,用的是靳若无赖贴地?法,瞬间?到了乌淳的身后,一把捏住他的脚踝,咔嚓一声,乌淳的脚断了,整个人好似一个破麻袋被林随安甩到了一边,头皮在?地?面?上擦出一道长长的血痕,苗刀脱手飞出,插|在?了厅堂的赤红大柱上,嗡鸣不止。


    林随安一跃而起,接过靳若抛来的刀鞘,唰一声收了刀。


    “最后一招,破定。”


    满堂死?寂,刚刚为苏氏摇旗呐喊的众人脸色惨白?,汗流浃背,几乎想寻个地?缝藏起来。


    这个林随安太恐怖了!简直不是人!


    她不会砍疯了连他们一起剁了吧?


    花一棠啪展开扇子,呱嗒呱嗒走到了林随安身边,“苏家主,如今骂也骂了,打也打了,您可愿说实话?了?”


    苏飞章面?色青中带白?,全身僵硬,半晌才反应过来花一棠问了句莫名其妙的话?,“什……么?”


    “你今日费尽心思将益都世家大族都诓骗至此,到底意欲何为?”


    “什么?!”


    “不如让花某来猜一猜吧,”花一棠摇着扇子踱起了方步,“第?一步,激怒我们,搅乱现场,第?二步,让乌淳趁乱杀了我们,第?三步,关门打狗,将益都所有世家子弟一网打尽,再将杀人罪名扣在?花某的头上,如此一来,随州苏氏便可在?益都独占鳌头,一家独大!”


    此言一出,满堂骇然变色。


    林随安愕然看?着花一棠:这货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苏飞章再蠢也不至于这般丧心病狂吧?


    苏飞章嗷一声跳起身,“花一棠,你你你你你血口喷人!一派胡言!”


    苏意蕴声音嘶哑:“大家莫听?他胡说八道,我苏氏从未——”


    花一棠灿然一笑,“对啊,我就是胡说的!”


    苏飞章差点喷血,苏意蕴直接吐血了。


    花一棠收起笑容,看?向周围众世家,“花某有句话?想提醒诸位,今日是林娘子胜了,花某尚能在?此说上两句话?,若是林娘子败了,诸位以为花某如今又该是什么样的光景?今日随州苏氏能如此对待花某,改日,又会如何对待其他人?花某言尽于此,还请诸位好自为之!”


    一席话?说完,堂上众人看?向苏氏的神色都变了。


    花家四郎出身扬都花氏,还是益都司法参军,如此身份苏飞章竟敢说骂就骂,说打就打,若是换做他们,以后稍有忤逆,下场定然比花家四郎凄惨数倍。


    林随安看?着花一棠漂亮得好似花儿一般的脸,心中啧啧有声。


    好一招离间?计,杀人诛心!


    “苏家主,我家中尚有要?事处理,就此别?过!”刘青曦第?一个站起身告辞。


    这成了一个信号,越来越多的人站了出来。


    “我家里也有点忙,先行告退。”


    “我忘了家里还在?烧水呢。”


    “我老婆快生了,等着我回去捏脚呢。”


    “我失眠,要?早点睡。”


    “我家狗失眠,不见到我睡不着。”


    苏飞章气得全身发抖,苏意蕴捂着胸口,看?模样快和隔壁的池太守和夏长史晕在?一起了。


    林随安目光扫视一圈,突然一个激灵。


    吴正清不见了!


    好死?不死?,就在?此时,一个半身赤|裸的男舞者狂奔冲了进来,尖叫道,“血!好多血!弥妮娜的屋子里流出了好多血!”


    *


    小剧场


    装晕的夏长史戳了戳池太守:池公,大事不妙,怎么办?!


    池太守左眼睁开一条缝:淡定,有花参军在?,万事无忧!咱俩继续躺着就好。


    夏长史:池公英明!


    第188章


    由于今夜苏氏包场, 散花楼一层到五层皆不招待其它客人,掌柜将五层包间单独辟出,供红香坊的妓人、乐坊的乐人和永昼坊的舞者们换装使用?。


    弥妮娜是?永昼坊的当家?舞者, 放在现代相?当于舞团首席,特意安排在了最高规格的燕钗阁, 位置十分僻静。


    从楼梯下去, 绕过四丈长一丈高的斑斓屏风,再从一条行?道走到底,便能看到燕钗阁的木牌,双扇绿板红棂大门紧闭,门缝下流出一滩鲜红的血,顺着地板纹路蔓延开去,仿佛一张用血画成的怪异地图。


    散花楼掌柜、几个仆从和几个男性舞者远远守在门外, 吓得脸色惨白,看到花一棠等人忙迎了上?来,“花参军,您看这这这血血血——”


    方?刻蹲下身, 用?指尖沾了点血,闻了闻,“是?人血。”


    凌芝颜目测了一下距离, “能从屋里流出来,血量很大, 里面?恐怕——”


    花一棠面?色微沉,“掌柜,速速封锁所有?出入口, 任何人不得离开散花楼。靳若,给?散花楼外的净门弟子发消息, 让就近的弟子去府衙,就说是?我的命令,让捕头率不良人速速前来支援。”


    靳若应了一声,跑到过道尽头窗户边探出头,拔出报信烟火发上?了夜空。


    掌柜胡乱抹着脸上?的汗,“今夜来的都是?世家?贵族,他们若是?硬要走,我、我也不敢拦啊!”


    花一棠:“跟他们说,谁敢走出散花楼一步,莫怪林娘子的千净砍断他们的腿!”


    “是?是?是?!”掌柜率一众仆从奔了出去。


    凌芝颜两步跨到燕钗阁门外,推了推门,没推开,转头问?几名舞者,“你们确定弥妮娜在里面?吗?”


    男性舞者也是?胡人,说话带着特有?的卷舌音,“在里面?,表演完了以后,回屋以后,就一直在里面?,没出来过。”


    林随安上?前,一掌拍在了门板上?,没敢用?太大力气,门内发出咔嚓一声,门闩断了,两扇门吱呀呀缓缓开启。


    一股怪味扑面?而来,腥中带甜,香中有?酸,林随安和凌芝颜同时捂住鼻子,后退半步,呛得眼睛都睁不开了。


    身后的靳若突然倒吸一口凉气。


    林随安睁开眼皮,看到了一地的鲜血,从门口向门内长长延伸进去,目光顺着血缓缓向前——向上?——看到了一双悬空的脚,赤脚,血水顺着脚趾滴落,脚腕上?挂着金铃,大红色的灯笼裤被血水浸透,贴在腿上?,腹部插着一柄横刀,血顺着刀刃滴滴答答,腹部的皮肤白得吓人,散乱的金发遮住了前胸和脸,三根粗皮绳紧紧绑在脖颈和双手手腕上?,头朝右边软软耷拉着,左侧脖颈有?一个血窟窿,弥妮娜整个人竟是?呈十字形挂在了房梁上?。已经死透了。


    左侧的屋顶和墙壁溅满了血,尸体后侧是?敞开的窗扇,窗外能看到漆黑的夜空和热闹繁华的锦江夜市,江风呼啸,尸体被风吹得晃动,一缕金发飘起,露出半只墨绿色的眼瞳。


    林随安脑中“嗡”一声,弥妮娜的眼瞳好似3D特效呼一下冲到了眼前,眼前骤然一黑,又是?一白,视线里渐渐浮现出一轮皎洁的明月,高?耸的树枝仿佛一只只苍白干枯的手,拼命伸向月亮,耳边响起低低的哭声和笑声,哭声如鬼,笑声如魔,令人毛骨悚然。


    突然,冰凉的大手捂住了林随安的双眼,林随安脚下一晃,靠进了身后人的怀中,闻到了绵绵无尽的果木香。


    林随安狂跳的心渐渐静了下来。


    “我看到了月亮,枯树,有?哭声,还有?笑声……”


    “好。我知道了。”


    花一棠的声音愈发温柔,手却更冷了,掌心隐隐冒出汗来。


    林随安听到靳若的脚步声进了屋子,踩着血,吧嗒吧嗒的,林随安拉下花一棠的手,手指捏了捏他湿漉漉的掌心,“吓到了?”


    花一棠撇开目光,没说话。


    林随安了然,“这?次尸体的造型的确有?些吓人。”


    花一棠豁然转目看过来,眼珠子鼓得像金鱼,“我是?怕——”


    林随安无辜眨了眨眼。


    花一棠突然泄气,“罢了。”掏出“小四宝”飞快将案发现场所有?物件勾勒记录。


    燕钗阁本是?一间包厢,只是?临时征用?,屋里本来的坐塌、桌案、凭几等物都未移走,皆靠墙叠起,共有?十张桌案、十张坐塌、十个凭几,茶具和碗筷也好好放在靠门的架子上?,临窗有?一个落地铜架烛台,上?面?的蜡烛都熄灭了。


    靳若点着脚尖溜达一圈,频频摇头,“血太多了,痕迹被都淹了。都进来吧。”


    方?刻早就套好了验尸专用?手套和罩衫,第一个进入,绕着弥妮娜的尸体转了一圈,手指在腹部的伤口处量了量,看了眼房梁。


    靳若和凌芝颜一跃而上?,伏在房梁上?细细查看。


    凌芝颜:“三条牛皮绳,一指粗,看绳结应该是?同一个人的手法,皮绳下的房梁没有?太多痕迹,皮绳挂上?去的时间不长——”


    靳若测着头,眼睛贴着房梁,“梁上?没有?灰,应该是?不久前才打扫过。”


    方?刻在靠墙的干净地面?铺上?草席和白布,又递给?林随安一套手套罩衫,道:“把人放下来。”


    林随安穿戴好装备,小心托住尸体的双腿,靳若和凌芝颜依次解开脖颈、双腕的皮绳,弥妮娜滑进了林随安的怀里,她的死亡时间很近,还未形成尸僵,身体还是?软的,皮肤残留着一点余温。林随安将尸体放在白布上?的时候,甚至感觉她还有?救。


    方?刻拨开弥妮娜脸上?的金发,露出姣好苍白的脸,林随安叹了口气,这?个热情奔放的绝世舞者,再也不能跳舞了……


    “死因?应该不难查,是?在这?儿验,还是?带回府衙?”方?刻回头问?道。


    花一棠咬牙,“现在验。”


    “也好,越新鲜验的越准。”


    方?刻开始从大木箱里一样一样往外掏验尸工具。


    凌芝颜走到门口,蹲下身,捡起断了的门闩又插|回去,看了看,“门是?从内部闩上?的。”


    靳若趴在窗口向下望了望,“这?里距离地面?起码有?十几丈高?,除非像师父或者云中月这?种不像人的,普通人,甚至一般的江湖人从窗口跳下去,都必死无疑,”


    林随安横了靳若一眼,趴在窗口往上?看了看,这?里距离六层楼的屋檐有?三丈距离,四周也无落脚着力之?处,向上?爬恐怕死的更快。


    花一棠绕着烛台转了转,捏起半截蜡烛闻了闻,打了个喷嚏,万分嫌弃又扔了回去,“莫非是?个密室——嘎!”


    花一棠整个人突然僵在了原地,眼珠子上?下左右胡乱翻腾,嘴皮子疯狂颤动,“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随安:“……”


    这?货干嘛?卡BUG了?


    靳若指着花一棠的脚,“呀呀呀呀呀呀呀——”


    花一棠的脚踝处多出了一只苍白的手,手臂是?从墙里伸出来的,林随安头发根都竖起来了,好家?伙!改灵异剧本了吗?!


    凌芝颜一阵风似得冲过来,蹲身定眼一看,将那只手从花一棠的脚踝上?扒下来,“有?脉搏,是?活人。”说着,朝着手臂伸出的墙壁一敲,咔哒,墙碎了,竟然只是?一张颜色质地类似墙壁的纸屏风。


    “三个人都凑不出一个胆子。”方?刻翻着白眼上?前,和凌芝颜一起拽住那只手向外一拖,拖出了一个昏迷的女子,眼尾绯红,头簪芙蓉花,竟然是?花魁段红凝。


    花一棠吓得够呛,扑腾着凑到了林随安身边,一手拽着林随安的袖口,一手扶着胸口哎呦呦直叫唤,靳若一看是?活人,顿时勇气大增,凑上?前探看,“这?个屏风是?活动的,能挪开,”一脚踹开屏风,钻了进去,“里面?还有?间屋子,好黑。”


    凌芝颜点燃火折子紧跟而入,安静片刻,二人同时“啊”一声。


    花一棠:“怎怎怎怎怎么了?!”


    “了不得!”靳若叫道。


    凌芝颜:“四郎,林娘子!”


    林随安揪着花一棠的脖领子也钻了进去,目光所及处视野十分有?限,只有?凌芝颜火折的一点点光,靳若和凌芝颜面?对面?站着,火折的光落在地上?,照出了另一个人,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双眼紧闭,竟然是?吴正清。


    花一棠捏着鼻子:“什么味儿,好腥好臭!”


    的确难闻,林随安心道,好像海鲜市场的垃圾桶。


    靳若蹲身探了探吴正清的脉搏,啧了一声,“可惜了,还活着。”


    花一棠掏出照明夜明珠,环顾一周,这?是?一间很奇怪的屋子,窗户都被封死了,不透半点光,墙边也立着一个铜烛台,看造型和外屋的是?同款,烛台上?放着几根燃了半截的蜡烛。


    花一棠没有?点燃那几根蜡烛,而是?举着夜明珠蹲下了身,林随安这?才看到,烛台旁有?一张宽大华丽的卧榻,还有?个小木案,木案上?是?空的,卧榻上?也没有?常备的枕头,软垫等物。


    “姓花的,这?边这?边!”靳若招呼花一棠过去,抢走他手里夜明珠贴近地面?,竟然看到了一串血脚印,朝着最北侧的墙壁走过去,众人循着脚印到了墙边,最后一个脚印是?半个,另外半个没入了墙里。


    靳若嘿嘿一笑,拳头在墙上?敲了敲,有?空音,沿着墙体摸了一圈,寻到了一个暗扣,勾住一拉,开启了一扇暗门。


    出了暗门,又是?一条黑乎乎的甬道,靳若用?夜明珠照着,眼看着血脚印的痕迹越来越淡,最后几乎看不到了,甬道也到了尽头,众人从一个小门里钻了出来,发现又来到了一间厢房,靳若飞快搜寻一圈,已经失去了脚印的踪迹。


    林随安快步走到厢房大门前,“啪”推开门板,发现竟然到了散花楼的三层,转弯就是?散花楼四通八达的楼梯。


    整层楼空无一人,只能隐隐听到六层亭阁里传出的叫骂声。


    *


    小剧场


    林随安:这?糟心的侦探体质啊!


    第189章


    因为案发现场太?过惨烈, 花一棠只能征调燕钗阁隔壁的宫妆阁作为临时调查总部,顺便?将昏迷段红凝和吴正清一起扛了过来,林随安将段红凝安置在软榻上躺着, 吴正清可就没这个待遇了,直接躺在了地上。经方刻诊断, 这二人大约是中了迷香, 恐怕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清醒。


    净门弟子的效率很高,不到一刻钟,益达府衙捕头伍达便?率领一众不良人赶到了散花楼,里?里外外围了个结结实实。


    花一棠第一个命令就是让伍达将掌柜带到宫妆阁,问询燕钗阁暗室一事。


    掌柜姓鲁,四十多岁,经营散花楼已有十年, 被吓得魂飞魄散,回话前言不搭后语。


    “那、那那个暗室早就废弃了,我本想着过几日就将暗室和包厢打?通,前几天我已拆了暗门, 只是忙着随州苏氏的夜宴,一时没顾上,所以先差人按墙壁的颜色做了张纸屏风挡一挡——花、花花花参军, 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就是个老老实实的生意人, 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奶娃……”


    也难怪鲁掌柜吓成这般,此时的花一棠斜着身子倚在凭几上, 扇子哒、哒、哒敲着手掌,长长的睫毛半遮眼瞳, 眼形又细又长,淡烟流水衫雪白?的衣袂倾泻满地,似冷意彻骨的深秋寒霜,完全是个反派BOSS的造型。


    林随安扶额,看了眼对面的凌芝颜。


    凌芝颜暗暗叹气,“我等只是例行询问,鲁掌柜莫慌,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


    鲁掌柜用袖子疯狂擦汗,但见这名浓眉大眼的官爷端直正气,顿时心里?踏实了几分,定了定神,道:“官爷您问。”


    凌芝颜:“你刚刚说燕钗阁的暗室已经废弃了,那原本是做什么?用的?”


    鲁掌柜的汗更多了,“那、那那些暗室,原本是用来方便?客人们……行事的。”


    凌芝颜皱眉,“行什么?事?”


    “这、这个……”


    花一棠挑起眼皮,“这还用问吗?散花楼四层以上的菜价酒价昂贵至极,远远超出?了一般的平民百姓的承受范围,如?此昂贵酒菜自然是包含了其他的特殊服务收费——此处距红香坊所在的东一坊只有三条街,这暗室显然是为四层以上的贵客狎|妓所用。”


    鲁掌柜讪笑两声,“花参军果然明?察秋毫,这暗室的确是为红香坊的妓人们准备的,至于甬道和暗门,都是下人和妓人们走的,以免贸然闯入主厢,打?扰了贵人们的雅兴。”


    花一棠:“呵,你想的倒是周到。”


    “我一个开?酒楼的,自然是要顺着贵客的意思,贵客想怎么?着,我就怎么?着,哪里?能有半分置喙?”


    凌芝颜:“你口中所谓贵客的都是何人?”


    鲁掌柜继续抹汗,眼珠子朝六层楼的方向翻了翻,不言而喻。


    “既然暗室是贵人们所需,建造和装饰也颇下了些功夫,为何现在又废弃了?”林随安问。


    鲁掌柜:“原本益都几大世家最喜在散花楼举办通宵达旦的夜宴,但这两年来,也不知?怎的——大约是腻了吧,这夜宴突然就不办了,这些暗室便?没了用武之地。实不相瞒,今晚是随州苏氏时隔两年第一次来散花楼举办夜宴,我用了浑身解数,甚至重金邀请了段娘子和弥妮娜,本想着若此次夜宴能做到尽善尽美,定能挽回随州苏氏的生意,谁能料到,竟出?了这样的事儿,唉!”


    林随安不禁皱紧了眉头:慧曾说过,连小?霜的改变就是从一场“宴会”开?始的。


    花一棠:“听你的意思,随州苏氏以前常在散花楼办夜宴咯?”


    “咳,”鲁掌柜清了清嗓子,“苏家主喜欢热闹,以前每隔一两个月就会办一场夜宴,邀请各大世家的子弟陪他玩乐。”


    花一棠:“哎呦,苏家主还真?是老当益壮,精力充沛啊。”


    鲁掌柜干笑两声。


    凌芝颜:“后来为何不办了?”


    “我也想知?道啊,”鲁掌柜哭丧着脸道,“两年前突然就不办了,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地方得罪了他……唉!”


    林随安:两年前?这个时间点颇有些微妙啊。恰好和龙神观开?始贩卖龙神果的时间一致。


    凌芝颜:“四层五层所有的厢房都配有暗室吗?”


    鲁掌柜:“只有规格最高的五间厢房才有暗室,五层的燕钗阁、玉树阁和玲珑阁,四层的樱桃阁和芭蕉阁。”


    “这些暗室的位置都有谁知?道?”林随安问。


    “散花楼的侍从小?厮都知?道,红香坊的妓人们也知?道,之前参加过苏氏夜宴的贵人们也心知?肚明?。”


    林随安看了靳若一眼,靳若回了个“师父放心”的眼神,揪着鲁掌柜出?门搜查去了。


    花一棠摇了摇扇子,又问一旁的捕头伍达,“伍捕头,查的如?何?”


    伍达抱拳,“启禀花参军,属下问了散花楼所有守门的仆从和广场上负责看管车辆的马夫,从夜宴开?始后,没有人离开?散花楼。”


    “确定吗?”


    “散花楼共有正门一处,后门一处,侧门两处,苏氏似乎对此次宴会甚是重视,要求散花楼每门需配四名仆从守门,不可怠慢。”伍达道,“属下再三问过,的确无人外出?。”


    也就是说,凶手很有可能还在散花楼里?。林随安心道。


    凌芝颜:“散花楼的小?厮、侍从、红香坊的妓人、乐人们盘查的如?何?”


    “宴会繁琐,所有小?厮仆从都忙着备宴,没有单独离开?过,可互相作?证。永昼坊的乐人和红妆坊的妓人们一直待在宴上,无暇离开?。”


    花一棠:“那些男性舞者呢?”


    伍达:“不良人还在盘问。”


    凌芝颜:“可有目击证人见到有人去过燕钗阁,或者从四层暗门离开??”


    伍达摇头,“暂时没有。”


    “可有人见到吴正清和段红凝去弥妮娜的房间?”


    “永昼坊的人说,弥妮娜每次跳完胡旋舞后,都会将自己关在房中安静歇息一个时辰,最忌讳别人打?扰,加上燕钗阁的位置甚是僻静,甚少有人经过——并未找到目击证人。”


    林随安:这个燕钗阁位置很微妙啊,有暗室,又隐秘,堪比量身定做的凶案现场。


    方刻推门走了进来,递给花一棠新鲜的检尸格目。


    “死者弥妮娜,年二十二,胡人。死亡时间大约在半个时辰以前。”


    林随安倒推了一下,凶手大约在花一棠和苏飞章对骂的那段时间里?杀的人。


    方刻:“致命死因是左侧脖颈动脉被利器割断,血喷而亡,另一处伤口在腹部,脐左三寸被利刃贯穿。根据两处伤口大小?、形状和深度判断,凶器是插在尸身腹部上的横刀。”


    一名不良人将血淋淋的白?布放在众人面前的桌案上,白?布中裹着从尸体上拔下来的凶器,是一柄三尺环首横刀,黑色的刀柄缠着结实的绑带,绑带被血浸透了,能看出?是常年使用的武器。


    伍达突然倒吸一口凉气,死死盯着那柄横刀,脸色变了。


    花一棠:“伍捕头认识这柄刀?”


    伍达眉头紧蹙,瞟了一眼躺在地上吴正清,吸了口气,“启禀花参军,这柄刀是……是吴参军的佩刀。”


    花一棠缓缓坐直身体,“伍捕头确定?”


    伍达垂首抱拳,“属下与吴参军共事多年,不会认错。”


    喔嚯!这可有趣了,林随安顿时来了精神。


    花一棠示意伍达先下去,站起身,走到吴正清身边,踱步绕了一圈,扇子敲着下巴,“凶器虽然是吴正清的,但他身上没有半点血迹。”


    方刻摇头,“凶手一刀插进了弥妮娜的脖颈又拔出?,斩断了颈动脉,血液喷溅远达数尺,燕钗阁的墙上和房顶皆溅满了血,若吴正清是凶手,他不可能半点血都沾不上。”


    林随安看了眼段红凝,她身上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迹。


    凌芝颜:“宴会时,吴正清和段红凝穿得就是这身衣服,并未换过。”


    林随安:“难道是有人拿了吴正清的佩刀杀了人?”


    花一棠“切”了一声,“怎么?哪次凶案都有他,烦死了。”


    方刻点了点花一棠手上的检尸格目,“弥妮娜脖颈和手腕上有勒痕,是那三根皮绳的痕迹,双腕的痕迹较深,脖颈的痕迹较浅,应该是捆绑的时候以双臂为主要着力点,都是死前伤。”


    林随安:“也就是说,有人在弥妮娜活着的时候将她挂在了房梁上,又取走了吴正清的佩刀将其杀死——”


    但为何是这个姿势?为了让尸体的状态更猎奇吗?


    “还有一点,”方刻嘴角动了一下,像个诡异的笑脸,“弥妮娜的大腿内侧也有一个桃花烙印。”


    三人悚然大惊,“诶?!”


    方刻:“形状大小?都和连小?霜腿上的一模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她这枚桃花烙印是死前伤,确切的说,应该是在几个时辰之前烙上去的。”


    林随安和花一棠面面相觑。


    这又是什么?鬼?


    凌芝颜眉头皱成了一个青疙瘩,“根据之前的卷宗,桃花杀人魔案子的受害者皆是被先|奸|后|杀,死后才烙上了桃花印,而连小?霜和弥妮娜——”


    “她们二人死前并未遭受过侵害。”方刻道。


    凌芝颜沉吟片刻,“莫非这两宗案子是模仿案?”


    正说着,软榻上的段红凝眼皮一动,睁开?了眼睛,神色茫然,“这是何处……我怎么?了……”


    林随安叹了口气,扶着段红凝坐起身,段红凝目光在花一棠、凌芝颜脸上、方刻脸上转了一圈,愈发迷茫,“花参军,凌司直,还有这位是——”


    “事关重大,我长话短说,”凌芝颜沉声道,“弥妮娜死在了燕钗阁。我们在燕钗阁的暗室里?发现了你,当时你已意识不清。敢问段娘子,你是何时去的燕钗阁?可曾经见到弥妮娜?当时的弥妮娜可还活着?”


    一串劈头盖脸式的追问,莫说段红凝,林随安都惊了,心道凌大帅哥果然是个大直男,面对益都第一花魁也毫无怜香惜玉之情。


    段红凝的眼睛、嘴巴、甚至皮肤的纹路、鼻腔里?的呼吸都停止了,她直勾勾盯着凌芝颜半晌,声音从苍白?的双唇间飘出?来,仿佛一缕烟,“……弥妮娜……死了?”


    花一棠重重咳嗽了一声,扇子暗戳戳怼了一下凌芝颜的胳膊,凌芝颜这才发觉自己口气不太?好,尴尬后退半步。


    花一棠弯下腰,目光直视段红凝,轻声道,“段娘子莫慌,花某身为益都城司法参军,只是例行询问,并非怀疑段娘子——”


    段红凝好似根本没听到花一棠的声音,依旧盯着凌芝颜,脸色白?得吓人,从林随安的角度看过去,她的眼角剧烈抽搐着,竟是有些狰狞。


    “她在哪?!”段红凝这句话几乎是吼出?来的。


    众人神色诧异,飞快对视一眼。


    段红凝的反应不太?对啊。


    “尸体就在隔壁的燕钗阁。”方刻硬邦邦撩出?一句。


    段红凝脸色惨白?,挣扎着下榻,可脚刚落地,腿一软差点趴在地上,林随安忙将她又扶了回去。段红凝双手死死攥着林随安的手臂,身体剧烈发起抖来,大大的眼睛空洞地望着林随安,无声地落下大大的泪珠。


    林随安动也不敢动,向花一棠发送求救信息。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不料花一棠不但不帮忙,还飞快后撤半步,凌芝颜和方刻更是躲了八尺远,眼瞅段红凝都要哭厥过去了,林随安只能硬着头皮学之前花一梦的姿势揽住段红凝,手掌轻轻拍背以作?安慰。


    渐渐的,段红凝的气息平稳了下来,哽咽着收回了手,垂首施礼,“是红凝失态了,还望诸位大人莫要见怪。”


    花一棠叹了口气,“段娘子可是与弥妮娜有旧?”


    “……算起来已相识十年有余。”


    花一棠又叹了口气,“死者已矣,还请段娘子节哀顺变。”


    “抱歉,凌某之前不知?——”凌芝颜抱拳,“是凌某唐突了。”


    段红凝摇了摇头,“诸位大人职责所在,红凝理应配合。”顿了顿,“她是怎么?……死的……”


    “被人用刀切断了颈动脉,爆血而亡。”方刻道。


    段红凝身体剧烈一晃,林随安又扶了一把,段红凝咬紧牙关,因为太?过用力,发出?的声音都变了调,“谁杀了她?!”


    “只要段娘子配合问询,花某保证,很快就能将凶手捉拿归案!”花一棠定声道。


    段红凝狠狠闭眼,深吸一口气,“花参军请问。”


    “你可还记得自己为何会在燕钗阁的暗室里??”


    段红凝:“我只记得,舞演之后,我回房为下一场的乐演做准备,在桌上看到了弥妮娜留的纸条,邀我去燕钗阁一叙。”


    凌芝颜:“纸条在何处?”


    段红凝摊开?手看了看,又在袖口,腰带间摸了摸,“不见了。”


    花一棠:“然后呢?”


    “然后……”段红凝回忆道,“我去了燕钗阁,门没锁,我推门进去,没看到弥妮娜,我便?坐下等她,大约是今夜筹备宴会累了,等着等着,便?有些昏昏欲睡——”段红凝顿了一下,“对了,当时我听到了敲门声,我站起身,然后——我倒在了地上,门开?了,我看到有人走进来,是一双黑色的皮靴,绣了墨蓝色花纹的衣袂,衣服颜色像是灰色,或者青色——”


    随着段红凝的讲述,众人的目光不约而同落在了不远处的吴正清身上,他今天穿得是黑色的软牛皮官靴,淡青色的绸衫上绣着深蓝色的花纹。


    段红凝顺着看过去,瞳孔剧烈一缩,“就是那双靴子,衣服上就是那个花纹!”


    凌芝颜:“之后呢?”


    “之后……”段红凝皱了皱眉,“我不记得了……”


    花一棠啧了一声,走到吴正清身侧,蹲下身,用扇子敲了敲吴正清的额头,吴正清毫无反应。


    “我来。”方刻上前,从袖口掏出?一个翠绿色的小?瓷瓶,拔开?瓶塞,对着吴正清的嘴滴了一滴,碧绿色的液体顺着吴正清的嘴皮渗进了口中,吴正清豁然睁眼,腾一下坐了起来,哇一口吐了,霎时间,铺天盖地的苦辣酸涩怪味充斥了整个厢房,花一棠离得最近,熏得两眼通红,像只兔子窜起身,尖叫道,“啖狗屎,这啥玩意儿?!”


    “伊塔新调制的浓缩茶汤,名:夜阑饮。”方刻淡定收起瓷瓶,“我怕宴会的茶喝不惯,带来调味的。”


    众人险些没跪了。


    吴正清吐了半晌才缓过劲儿来,晃了晃脑袋,转头一望四周,“花参军?凌司直,你们——我怎么?在这儿?!我记得我明?明?是在——”


    “燕钗阁是吗?”花一棠侧身往旁边一让,指着几案上的横刀道,“这是在燕钗阁发现的杀死弥妮娜的凶器,吴参军可觉得眼熟啊?”


    吴正清眼皮狠狠一跳,好似看到了什么?妖魔鬼怪,面皮抽搐狰狞。


    “这是吴某的佩刀。”他很快控制住面部表情,“吴某没有杀人!”


    吴正清说这句话的时候,林随安明?显感?觉到段红凝的身体倏然变得紧绷,林随安的第六感?甚至感?觉到了她迸出?了蓬勃的杀意。


    但只有一眨眼的功夫,段红凝便?将所有情绪收拾得干干净净,又变成了那个稳重得体的第一花魁,若非林随安对自己的眼力有绝对的自信,定以为是眼花。


    “弥妮娜的死真?的与我没关系!”吴正清正色道,“吴某到燕钗阁的时候,并没有见到弥妮娜,只看到段娘子躺在地上,像是晕倒了,吴某本来是打?算救人的,但是蹲下身的时候,不知?怎的,突然什么?都不知?道了,醒来后,就在这儿了。”


    凌芝颜:“吴参军去燕钗阁作?甚?”


    “我——”吴正清磕巴了一下,“吴某与弥妮娜是旧识,许久未见,今日见到了,就想着趁机叙叙旧。”


    花一棠长长“哦”了一声,“吴参军与弥妮娜是旧相识,段娘子与弥妮娜相识十年,那想必二位也是老朋友了?”


    “红凝素闻吴参军英雄了得,仰慕已久,一直无缘得见,甚是遗憾。”段红凝垂下眼帘,柔声道。


    吴正清眼珠子瞟向段红凝,似乎小?小?惊讶了一下,但很快就露出?了然的表情,挑眉道,“吴某也没想到你我二人竟是以这样的方式相识,当真?是造化弄人。”


    林随安差点没吐了,都这种?时候了,吴正清居然还不忘卖弄他油腻的魅力呢。


    “吴参军!”凌芝颜豁然提声,“你进入燕钗阁的时候,可发现有什么?不妥之处?”


    “这个……我一进去就晕倒了,时间太?紧了,没留意——若非要说有什么?不妥,”吴正清道,“屋里?的熏香味儿太?重了,有些呛人。”


    段红凝:“这么?一说,那熏香的味道的确弥妮娜平日里?用的不同,似乎带了些腥气。”


    “当时燕钗阁的窗户是关的还是开?的?”凌芝颜又问。


    段红凝想了想,“是关着的。”


    凌芝颜眸光一闪,旋身出?门,林随安、花一棠和方刻不明?所以,只能跟了出?去,就见凌芝颜转入行道,再次回到了燕钗阁。


    弥妮娜的尸体还停放在这里?,六个不良人守着门,凌芝颜穿过大门,径直来到窗边,细细看了一圈窗框、窗扇和窗棂,反手关上窗户,回头喊道,“将大门关上!”


    守门不良人忙拉上门。


    “将门撞开?!”凌芝颜又喊。


    大门“砰”一声又开?了,几乎就在同时,紧闭的窗户也“砰”一声开?了,窗外的江风呼一下涌了进来,吹得众人衣袂狂舞。


    “我们破门而入之时,屋内涌出?了一股怪异的腥香气味,当时凌某就觉得奇怪,既然窗户是开?着的,为何气味不曾散去?”凌芝颜道,“想必是这间厢房处于风口,门窗紧闭后,室外风压过高,紧紧压着窗扇,当大门被撞开?时,空气涌动,窗外的风压便?会将窗扇也一并撞开?。”


    林随安:“换句话说,我们进来之前,这些窗户是关着的。”


    “我们闻到的腥香之气异常浓郁,所以——”花一棠闪目观望四周,“香气的源头一直在这间屋里?里?,并未离开?过——”


    众人的目光随着花一棠视线同时落在了临窗的落地铜烛架上。烛台上共有十六根蜡烛,有长有短,都烧了半截,方刻快步走过去,将所有的蜡烛取下来,一根一根闻过,很快挑出?了四根蜡烛,“这四根气味与其它的不同,有些辛辣,大家散开?些,我点燃了试试。”


    四根蜡烛依次点燃,湖风呼呼地吹着,烛光微弱摇晃,什么?都闻不到。花一棠吸着鼻子凑上前,方刻飞出?一记眼刀,花一棠扇子遮着鼻子又退了回来。


    方刻掏出?四张白?纸条,大约一指宽,一寸长,分别凑到烛火上点燃,第一张纸条的火焰是橙色,第二张是蓝色,第三张白?色,最后一张是绿色。


    三人齐齐瞪大了双眼。


    “灭了。”方刻道。


    花一棠扇灭四根蜡烛,眼巴巴瞅着方刻,“如?何?”


    方刻:“橙色火焰的蜡烛里?面加了迷香,蓝色的里?面是催|情香,白?色的是另一种?强效迷香,绿色火焰的蜡烛里?是龙神果。”


    三人同时倒吸凉气。


    “四种?蜡烛如?果同时燃烧,恐怕还有不同程度的加成效果,至于具体效果是什么?,需要进一步试验才能确定。”方刻又道。


    三人对视一眼,表情皆有些牙疼。


    “师父师父师父!”靳若一路大嗓门嚷嚷着跑了进来,满脸喜色,“我又走了一遍甬道,发现除了地下脚印之前,暗门和甬道的侧壁上也留有血迹,痕迹很乱,说明?凶手逃走之时很慌乱,我便?想,凶手乱中出?错,没准还会留下其他线索,便?将四层所有的厢房都都搜了一遍,结果在樱桃阁暗室的卧榻下里?发现了这个——”


    说着,将手里?布包往地上一扔,“瞧!”


    林随安心里?“喔嚯”一声,布包里?竟然是一件血衣、染血的横刀刀鞘和一双沾满血的黑色布靴。


    方刻立即蹲身翻看血衣,凌芝颜提起了靴子。


    “樱桃阁的暗室里?还有一盆水,被血染红了,应该是凶手清洗血迹用的,还有一个衣柜,里?面放了几件换洗衣物,衣服尺码与这件血衣相符,”靳若:“我对比过了,这双靴子靴底的血迹和甬道里?留下的血脚印完全符合。看来这个凶手是早有准备!”


    方刻抖开?血衣,站到弥妮娜尸体所在的位置,将血衣上的血痕和墙壁、屋顶上的两相对比,点了点头,“血点的走向分布相符,这应该就是凶手行凶时穿的衣服。”


    林随安竖起大拇指,“好徒儿,干的好!”


    靳若叉着腰,仰着下巴,得意的模样居然有花一棠三分真?传。


    花一棠用扇子遮着嘴,眼珠子上上下下扫了一圈血衣,“诸位有没有觉得这件衣服有些眼熟?”


    衣衫虽然已经被血染得面目全非,但还是看出?基本的样式,是一件男式绸缎长衫,较为宽大,肩头、袖口、衣襟处绣着精美的花纹,底色应该是石绿色。


    林随安脑中“叮”一声。她想起来了,弥妮娜跳舞之时,这身衣服的主人就在她身边绕来绕去,因为绿色的,那人体型又胖,看起来就像一只烦人的绿头苍蝇。


    *


    戌正二刻,散花楼六层亭阁乱成了一锅粥。


    新上任益都参军花四郎突然封锁散花楼,所有人不得进出?,来参宴的都是世家贵族,哪个都不是善茬,一听就怒了,纷纷叫嚣着准备闯门,掌柜赶忙将花四郎的原话撂了出?来,说谁敢闹事,小?心林娘子剁了他的狗腿。


    林随安与乌淳战斗的彪悍场景还历历在目,没人敢触这个霉头,只能强压不满候在原地,顺便?暗戳戳骂花一棠不是个东西。


    岂料等来等去,非但没有等到解除封锁,反而等来了益都府衙的捕快和不良人,彻底将散花楼封死了。


    众人这才回过味儿来,散花楼八成是出?了人命案,再联想之前闯入亭阁舞者的话,不难推测出?弥妮娜定是凶多吉少。


    这一下,更乱了。


    刘青曦坐在花二木身侧,当真?是如?坐针毡。


    正对面是苏氏家主苏飞章,端着酒杯,耷拉着眼皮,眉间阴郁莫测,旁侧的苏意蕴耷拉着脑袋,萎靡不振,苏意蕴的身后,乌淳蜷缩着坐在窗户下,头上还在流血,却没人搭理,只能自己包扎上药。


    最离谱的是池太?守和夏长史,都乱成这样了,俩人还脑袋靠着脑袋晕着——适才池太?守分明?睁开?了半只眼,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发现刘青曦看了过去,咔吧又闭上了。


    左边七八个子弟是城北周氏的,大约是弥妮娜的仰慕者,此时悲从心来,抱头痛哭,右边一堆是城南王氏和东城马氏的子弟,平日里?以苏氏马首是瞻,今日被强压了风头,本就不忿,一个赛一个骂得欢,尤以王氏家主王景福的弟弟王景禄骂得最凶。


    而更多的人——诸如?城南徐氏、城北钱氏、孙氏的子弟,皆与刘青曦一般,很是惴惴不安。


    刘青曦目光在王景禄身上顿了一下,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但很快就被转移了注意力——之前向她大献殷勤的吴正清不见了。


    “兄弟们,花四郎如?此封楼,这是将咱们都当成了犯人啊!”王景禄大声叫道,“这是对我们益都士族的侮辱啊!”


    王氏和马氏是益都城仅次于随州苏氏的大家族,家中子弟平日里?养尊处优,不学无术,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儿,何曾受过这般委屈,顿时纷纷附和起来。


    “王兄所言甚是,就算他是花家四郎又如?何?他扬都花氏又如?何,来到我们益都的地盘,就应该夹起尾巴做人!”


    “我们都已经等了快两个时辰了,还要等多久?!能给个准话吗?”


    “就算真?有案子,又与我们何干?”


    “对啊,我们一直都待在六层之上,门都没出?过!”


    “无论什么?案子都赖不到我们头上吧!”


    “依我看,花家四郎分明?就是公?报私仇,想要咱们难堪!”王景禄振臂一呼,率王家和马家子弟涌向了大门,“兄弟们,随我一同讨个公?道!”


    “花一棠,放我们出?去!”


    “花四郎,你这个道貌岸然的小?人!想在益都作?威作?福,做你的春秋大梦!”


    “花一棠!花四郎,你出?来!出?来出?来出?来!”


    “花一棠,别做缩头乌龟,有本事出?来给我们一个交待!”


    门口的不良人大惊失色,抽出?铁尺拦在门前,连声怒喝“退下!”,无奈这些世家子完全不知?天高地厚,依然头铁往前冲,眼看就要将不良人的防线挤崩了,说时迟那时快,一道厉光破空而至,携着尖锐的鸣啸擦着众人的脑皮飞进亭阁,咔一声插进地板,嗡鸣不止。


    竟是一柄染血的横刀!


    众人骇然变色,轰一声散开?了。


    王景禄头发被刀风斩断了一缕,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诸位不是要花某给个交待吗?”门外响起朗朗嗓音,“这就是花某的交待。”


    不良人如?释重负,纷纷向两侧避退,让出?一条道来。


    花一棠摇着扇子大摇大摆入场,身后是林随安、凌芝颜、靳若和方刻,捕头伍达扶着段红凝,面色阴沉的吴正清跟在最后。


    满堂死寂,几个妓人受不了刺激,晕倒了。


    刘青曦用袖子遮着口鼻,虽然离得尚远,但她好像闻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血腥气。


    苏飞章坐直了身体,苏意蕴抬起了头,直直望向亭阁中央。


    花一棠摇着扇子踱步上前,七重纱衣随风飞扬,在烛光中泛起层层叠叠的明?光,宛如?身披淡烟流水,俊丽的五官明?艳动人,眼瞳中的光却比淬冰的剑更冷。


    “永昼坊舞者弥妮娜在一个时辰前,被人斩断颈动脉而亡,凶器就是这柄刀!”


    众人哗然变色,有人眼尖认了出?来,惊呼道,“这柄刀是吴家吴正清的佩刀!”


    这一嗓子可不要紧,装晕的池太?守和夏长史嗷一声,同时跳了起来。


    花一棠“啪”合上扇子,“没错,杀害弥妮娜的凶手就是——”扇子唰一下指向了吴正清,吴正清脸皮剧烈一抽,正要说话,却见花一棠的扇子突然向下一拐,指向了另一人,“城北王氏,王景禄!”


    *


    小?剧场


    靳若:姓花的不装逼能死啊?


    林随安:他就是人来疯,随他去吧,能破案就行。


    第190章


    花一棠这一嗓门?, 立即生出?了“一鸟入林,万鸟压音”的震撼效果。


    众人目光唰一下射在了王景禄身上。


    王景禄坐在地上,眨了眨眼, 噗一下?笑出?了声,站起身?, 拍了拍衣袂, “花家四郎,你莫不是吃多了酒耍酒疯吧?我怎么可能杀人?!”


    王氏家主王景福大怒,拍案而起,“花家四郎你莫要太过张狂了!适才对?苏家喊打喊杀,如今又污蔑我王氏子弟是?杀人凶徒!莫非你要将益都世家都赶尽杀绝不成?!”


    池太守扶着胸口哎呦哎呦叫唤,偷偷踩了夏长史一脚。


    “王家主稍安勿躁。”夏长史提着袍子哒哒哒跑了过来?,压低声音, “花参军,这查案可是?要讲证据的,不可妄断——”


    话音未落,方刻将手里的布包抛了出?去, 吧嗒摔在了凶器的旁边,里面的血衣、血靴露了出?来?。


    众人定眼看去,又是?一片哗然, 血衣和靴子的颜色、样式竟然和王景禄身?上的一模一样。


    王景福和夏长史没?了声音,池太守一屁股跌坐回去。


    王景禄的脸色变了, 拽着自己的衣衫看了看,“不可能!这衣服和靴子怎么可能和我的——这是?怎么回事?!”


    “这身?血衣是?在四层樱桃阁的暗室里找到?的,上面的血正是?弥妮娜的血, ”花一棠震声道,“如此?铁证, 容不得你抵赖!”


    “不可能!王某自打宴会开始,就一直待在这六层亭阁之中,怎么可能分身?乏术去杀人?”王景福大喝,“我有不在场证明!”


    “是?吗?”花一棠斜眼瞅向众人,“诸位不妨回想一下?,花某与苏十郎辩理之时,还有林娘子与乌淳对?战之时,王景禄真的在此?处吗?”


    众人面面相觑。


    凌芝颜提高声音道:“凌某要提醒诸位,此?乃人命案,且行凶手段极为残忍,所?有证人证词必会记录在卷,提送至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复核终审,若有人敢做假证,便是?帮凶,严惩不赦!”


    一席话震耳发聩,几个跃跃欲试想搅浑水的世家子纷纷退了回去,细细回想一番,纷纷摇头。


    花一棠与苏意蕴骂仗的时候,大家只顾着看热闹,谁都没?注意场上的围观群众,林随安大战乌淳之时,又只顾着拱火和逃命,更没?留意。


    唯一有印象的,就是?胡旋热舞之时,王景禄一直黏糊在弥妮娜身?边,很是?讨人厌。


    花一棠冷笑一声,“看来?没?有一个人愿意为你作证啊。”


    王景禄面色惨白,看向王景福,“兄长!”


    王景福面色变了几变,叹了口气,“我……不曾留意。”


    王景禄眼中划过一道怨恨之色,又转目看向他的狐朋狗友们,“咱们都是?两肋插刀的兄弟,难道你们要眼睁睁看着我被冤枉,丢了性命吗?!”


    几人撇开目光。


    “王兄,不是?我们不帮你,当?时的确是?没?注意你在哪儿啊。“


    “凌司直刚刚也说,我们的话都是?证词,以后要入卷宗的,总不能胡说吧?”


    “兄弟我还要参加明年的常举呢,可不想被王兄连累。”


    “要我说,若真是?王兄你做的,男子汉一人做事一人当?,索性你就认了吧,免得连累兄弟们。”


    王景禄气得全身?发抖,“好!好!好!!你们这帮吃里扒外忘恩负义的东西,我王景禄记住你们了!”目光猝然射向角落里的一个人,“周乾!你说我在哪儿?!”


    那位名叫周乾的男子看年纪不过弱冠,异常消瘦苍白,被王景禄一瞪,像受惊的鸡仔一样抖个不停,“我……我不知道……”


    王景禄大怒,张牙舞爪冲上去就是?一拳,“周乾你个王八蛋,是?想让我死吗?!”


    周乾被打翻在地,飞快蜷缩起四肢,口中呜呜叫着,“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不良人迅速拉开二人,王景禄满嘴喷唾沫,“周乾,你若不为我作证,以后就再也别想说话——”


    王景禄的话没?说完,凌芝颜突然一个擒拿手将王景禄压倒在地,捕头伍达手脚麻利将王景禄五花大绑,掏出?一块破布塞住了他的嘴巴。


    王景禄拼命挣扎,眼角崩裂,嗓子里发出?“呜呜”的狂叫。


    不良人扶起周乾,周乾四肢抽搐着,头都不敢抬。


    林随安注意到?,当?王景禄叫出?周乾名字的时候,王景禄的那几个“兄弟”不约而同都露出?了一种怪异的笑容,三分猥琐,三分幸灾乐祸,还有四分心照不宣。


    “那个周乾是?谁?”林随安低声问靳若。


    靳若想了想,“我记得是?城南周氏一个不待见的庶子,母亲出?身?不好。”


    林随安更奇怪了,“这样的人为何会在出?现在苏氏的夜宴上?”


    靳若耸肩,“鬼才知道。”


    “应该是?王景禄带他过来?的。”刘青曦不知何时偷偷溜了过来?,“族中长老说,最近几个月,周乾不知为何突然与王景禄亲近起来?,经常出?入王氏宅院。”


    林随安愕然:“刘娘子如何知道的?”


    净门?都不知道的消息,她如何能打探到??


    刘青曦尴尬笑了一下?,“原本?周乾是?族中长老为我挑的赘婿候选人,所?以派人跟踪调查了一段时间,发现他与王景禄有交情后,便将其从赘婿名单中划去了。”


    靳若摸下?巴,“这倒有趣了,王景禄是?前家主的嫡子,却被二叔的庶长子王景福抢了家主之位,按理来?说,他应该很不待见庶子出?身?的周乾才对?,为何会混在一处?”


    林随安砸吧砸吧嘴巴:感觉这里面有一万吨的八卦。


    凌芝颜开始对?周乾进行询问,可不论问他与王景禄的关系,还是?王景禄的不在场证明,周乾皆是?不言不语,低着脑袋,一个劲儿地摇头。


    “其实?我还觉得有件事不太对?。”刘青曦放低声音道。


    林随安:“刘娘子请讲。”


    “王景禄的发髻应该是?重?新?梳过的,”刘青曦道,“原本?王景禄的发簪的方向是?从左至右,现在变成了从右至左。”


    林随安飞快看了一眼,王景禄发髻上是?一根绿玉簪,簪尖朝左,应该是?右手持簪从左侧插入。


    “这就对?了!”靳若道,“定是?他更衣清洗血迹时重?新?梳理了发髻。”


    “但是?,”刘青曦飞快道,“还有一个人的发髻也是?重?新?梳过的。”


    林随安和靳若愕然变色,刘青曦的目光投向了王景福,“王景福与王景禄一样,发簪也换了方向。”


    靳若目光在王景福和王景禄兄弟俩的身?上飞快扫了一圈,“王景福身?高六尺六,体重?大约一百九十斤,王景福身?高六尺六寸五,体重?一百九十五斤左右——”


    林随安:“身?高体重?相仿的话——”


    靳若:“鞋号和脚印也相仿——”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倒吸凉气,看向了花一棠。


    衣袂飘飘的花参军正在摇着扇子,仰着下?巴,洋洋自得进行案情现场复盘,“王景禄为人好色,对?弥妮娜早已心生歹念,数次骚扰不得,甚是?不满,曾放话说,若是?弥妮娜不能为他所?有,便扭断她的脖子,让她去阴曹地府给牛头马面跳舞。这些话皆有永昼坊舞者为证。这便是?王景禄的杀人动?机!”


    “今夜王景禄事前得知弥妮娜将来?散花楼进行表演,便心生一计,事先买通了散花楼的鲁掌柜,让鲁掌柜在弥妮娜的房间的蜡烛里掺入了催|情|香,待弥妮娜表演结束回房歇息时,便迫不及待潜入五层燕钗阁,欲行不轨之事,岂料弥妮娜誓死不从,王景禄好事不成,心中恼怒,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弥妮娜杀死了。”


    凌芝颜:“来?人,带人证!”


    不良人压着鲁掌柜进来?,鲁掌柜扑通跪地,尖叫道,“我承认,是?我在弥妮娜的房间里放了催|情|香的蜡烛,但这都是?王景禄让我做的!我以为他只是?想与舞姬欢|好,不知道他是?要杀人啊!”


    凌芝颜冷冷看着鲁掌柜,“若是?我们不曾发现燕钗阁的蜡烛有异,你是?不是?打算将此?事彻底隐瞒到?底?!”


    鲁掌柜脑袋咚咚咚撞地,“小人都是?为了自保,小人知道错了,求求大人念在小人上有八十老母下?有嗷嗷待哺的奶娃,饶了小人的狗命吧!”


    凌芝颜紧蹙着眉头,没?说话。


    “王景禄,你可还有话说?”花一棠喝问。


    王景禄躺在地上,身?体好似蛆虫一般疯狂扭动?,双脚狠狠敲击着地板,众人看着他的眼神也像看着阴沟里的蛆虫一般,万分鄙夷。


    花一棠冷笑一声,“杀人后,王景禄偷偷从燕钗阁的暗室甬道离开,换上事先藏于四层樱桃阁暗室的同款干净衣衫,用之前备好的清水洗去脸上和手上的血污,若无其事回到?六层亭阁,一边装作无事发生,一边怂恿众人闯楼,以为如此?便能逃出?升天。”


    王景禄猛地抬起头,死死盯着花一棠,眼中几乎迸出?血来?,嗓中的发出?不似人的吼声。


    花一棠朝池太守郑重?施礼,提声道,“此?案人证物证俱全,作案动?机明确,案情经过清晰明了,王景禄杀人事实?清楚明白,该如何判决,还请池太守决断!”


    “师父师父师父,”靳若疯狂戳林随安的胳膊,“咱们要不要将王景福发簪的事儿告诉姓花的啊?万一这家伙断错案子可就不妙了!”


    林随安皱眉,迈步上前,岂料就在此?时,花一棠突然回头,对?着她眨了眨眼,口型道:“信我。”


    林随安伸出?去的脚又收了回来?。


    压力?给到?了池太守,池太守本?来?扶着胸口瘫在坐塌上,可此?时此?景,无论如何也不能装晕了,只能硬着头皮坐起了身?,左顾右盼半晌,看向了夏长史。


    夏长史当?即领会精神,开始和稀泥,“话虽如此?,但弥妮娜只是?一个贱籍舞妓,而王景禄乃是?前任王氏家主的嫡子,是?王氏一族留存的唯一正统血脉,处罚不可不慎重?。所?谓法不外乎人情,我看王景禄已有悔过之心,不如先收押入牢,待与王氏族中长老商讨后,再行定罪如何?”


    池太守马上看向苏飞章,“苏家主以为如何?”


    苏飞章点了点头,“可。”


    林随安惊呆了:好家伙,这是?个什么操作?!


    简直是?堂而皇之将唐律按在地上摩擦啊!太离谱了吧!


    凌芝颜面色铁青,上前一步正要说话,花一棠的扇子哒敲在了他的肩膀上,笑了一声道:“听诸位的意思,这王家的姓氏竟是?值一条命咯?”


    “嗯咳咳咳!”夏长史拼命向花一棠打眼色,“花参军,此?案事关益都士族名誉,我们还是?听苏家主的建议,从长计议为上。”


    花一棠挑眉,“夏长史的意思是?,城北王氏其实?是?姓苏的?”


    夏长史连连摆手,“夏夏夏夏某可从未说过这种话。”


    “还是?说——”花一棠眉眼骤厉,“其实?益都府衙也是?姓苏的?!”


    “花参军!”池太守豁然跳起身?,“请慎言!”


    “杀人偿命!此?乃唐律!”花一棠厉喝,“难道益都世家要凌驾于唐律之上吗?!”


    满堂死寂,池太守和夏长史脸色白中透绿,满头冒汗,苏飞章咬牙切齿瞪着花一棠半晌,“花参军所?言甚是?,此?案苏氏不便插手!”


    池太守抹汗,“那依花参军和凌司直的意思,该如何判?”


    花一棠缓下?几分神色,“适才花某与苏家十郎辩理之时,所?说的案例与此?案十分相似,所?以花某以为,当?以前案判决为准,处绞刑!”


    此?言一出?,众人都愣住了。


    这花家四郎到?底在说什么鬼?刚刚他哪里是?和苏意蕴辩理,分明是?俩泼夫骂街,满嘴啖狗屎,又何曾说过什么案例?


    林随安眉头一跳,瞬间明白了花一棠的用意。


    但见花一棠眸光灼灼看向了王景福,“王家主,您对?此?判决可有异议?”


    王景福重?重?叹了口气,起身?抱拳道,“想我王氏世代良善,竟然出?了此?等丧心病狂的败类,王某实?在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事已至此?,就请花参军依律办理吧!”


    所?有人瞠目结舌瞪着王景福,王景禄开始疯狂扭曲怪叫。


    花一棠眸光猝闪,“林随安!”


    “林”字刚出?口,林随安已经飞身?到?了王景福的身?后,一掌将王景福压在地上,拔掉了他头上的簪子,王景福脸被压得变了形,长发散了满地。


    凌芝颜奔过来?,抓起一缕头发闻了闻,高呼道,“他头上有血腥气味!”


    众人:“诶???”


    花一棠倏然笑出?了声,摇着扇子走到?了王景福面前,蹲下?身?,扇柄敲着王景福的脑壳,“原来?,杀死弥妮娜的真凶是?你啊!”


    *


    小剧场


    靳若:卧艹艹艹艹,CPU烧干了啊!


图片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