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被含住的感觉让杨屿非常陌生,戚洲好奇怪,自己只是想教他说话,没有让他干这个。
“你干什么!”他吓得将手收回,手指尖都是戚洲的口水。
戚洲还张着嘴,不明白他为什么把手伸进来,更不明白为什么又收回去了。
“笨蛋,说话都不会……”杨屿将手指上的口水擦掉,这一次捏住戚洲的下巴,并且拉下了口罩,“看我的嘴。”
戚洲不懂他要干什么,但是能感觉到,他是想让自己看他张开的嘴。
“我是,笨蛋,戚洲。”杨屿念出来,两个字两个字地往外蹦,“你念一遍。”
戚洲歪了歪头,现在就不明白他的意图了。
“真是笨。”杨屿皱起眉来,明明可以用本子和文字沟通,可是他偏偏不,也不知道和谁赌气,非要让戚洲自己念出来。于是他的手指再一次伸进戚洲嘴巴里,一伸进去,戚洲的舌头就开始躲,牙齿还要咬合,下意识地关闭嘴巴。
“不许咬。”杨屿塞进两根手指,撑开他的小嘴让他闭不上,每当牙齿下意识地靠拢就手指分剪,再一次撑开,撑开得更大,“念,我是,笨蛋,戚洲。”
“我……唔,我只……”这几个口型,其实戚洲不算陌生。我是戚洲,这句话他认识,只是中间那两个字是什么,他不知道。但是他还是跟着读了,没有人用这种方式教过他开口说话。
“啵……啵……啵大。”戚洲小声地读,第一次开始认真模仿别人的口型。
模仿的就是杨屿。
“不是啵大,是笨蛋,你就是笨蛋,小聋人,听不见,说不出来。你就会哭。”杨屿快速地说,手里也没有停下,帮助戚洲的舌头找正确的位置,“笨蛋,笨,嘴唇要抿。”
“啵大,啵……”戚洲的声音越来越小,舌头被夹得好疼,嘴巴被撑得好酸,嘴角像是要裂开。
“算了……你学不会。”没过多久杨屿的耐心就没了,他还是个小孩子,而教一个聋哑人说话又太难,干脆不再开口,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只是他的手指还没拿出来,戚洲含着它,不知道该不该吐出来。
第二天,杨璐亲自来叫他们起床。“别睡了,别睡了,今天准备好好上课。早餐之前是自由活动时间,所有人空场集合。”
这么快就起床了?杨屿心不甘情不愿地下了床,洗漱过程非常不方便,洗脸都要弯着腰去冲,刷完牙也要弯着腰去冲,擦脸的时候还擦不干净。整个流程下来,杨屿又不想理身后的戚洲了,都怪他,自己才会变成这样。
两个人动作很快,换上军校统一的服装和军靴就出发了。杨屿对周围还不熟悉,只能跟着人群走,有好多人和戚洲打招呼啊,甚至主动冲过来抱他,仿佛每个人都很喜欢他。
戚洲呢,就会傻笑,和每个人都那么好。
杨屿偷偷地观察,看他会不会亲别人,和别人说“爱”字。
他一直在观察戚洲,可是随着周围的人越来越多,心里翻涌的情绪不再平静,开始朝着另外一个方向冲刺。很多人都在看自己,笑自己,议论自己,他们一定都知道了,知道戚斯年杀了自己的爸妈,知道他把自己当作他的养子。
在那些看热闹的人心里,自己一定是一条丧家之犬,忘记了父母的仇恨,选择进入大向导的家庭,成为戚家的一条狗。
他们一定是这么看自己的。杨屿非常确定,这时,刚好人群挤入通道,戚洲先他一步迈下台阶,像是要带他去空场。
空场在哪里,杨屿还不清楚,这里不是他熟悉的军校。但是他的两只手,鬼使神差地放在了戚洲的肩膀上。
楼梯都是金属的,有尖锐的折角。
要是把戚洲推下去呢?自己的仇是不是就可以报了?
杨屿没动,手指像是在积攒力气,或者等着什么,就在这时,他听到一句非常轻的说话声,咬字已经有些清晰。
从戚洲的嘴巴里传出来的。
“举,举。”戚洲一直在练习,笑着回过头,“我……只笨蛋,戚洲。”
杨屿的两只手还落在戚洲的肩胛骨上。
他们穿着同样的军校制服,低年级学生的制服是浅蓝色,高年级学生是深蓝色,同样的黑色军靴和白色袜子。当戚洲转过头说话时,身边就有几个高年级的学生跑过去,擦过他们的肩膀。
在基地城市里,明明不应该有风的,他们是生活在壳子里的人。可是在这一刻,杨屿真的听到了好听的风声。
“我……”戚洲半转着身子,一只脚要踩不踩地悬着晃动,另外一只脚刚刚踩实,他还在努力摆正舌头,昨天被捏住的舌尖已经不疼了,但是要想回忆起正确的位置来却很困难。但是他尽量去做,在他的生活当中,杨屿,是第一个教他好好说话的人。
他迫切想要学会说话,因为只要学会了,自己就不再是孤独的小孩儿。可以和别人说话,交朋友,大喊大叫,哪怕听不见别人的声音也可以。如果再努力一点,是不是还可以唱歌?
唱歌多好啊,爸爸曾经告诉过他,妈妈唱歌非常好听。
妈妈是基地里的大美人,好多人都喜欢她。
“我……只,我只……”他是特意转过去给杨屿看的,自己并不是不努力啊,而是说话太难了,所以每一次发音都格外用力,不知不觉间,说话声音也会变大,“我只笨……”
杨屿呆呆地看着他,看着他不断试图张开的嘴唇,还有里面那条不断在找位置的小舌头。
还有那两排白白的小牙。
“笨……笨蛋。”明明只是两个字,却用尽了戚洲所有的力量,他这才知道,原来说话是这么累。
说话的感觉和喊叫不一样。喊叫的时候不需要考虑嘴唇、牙齿、舌头,可是一旦要认真说,嘴巴里的东西好像都不是自己的了,不清楚该如何发力,只有声音传达后的震动。
细微的震动。
“笨蛋,我只笨蛋,戚洲。”偷偷练习好久,戚洲终于能把这几个字说顺,他骄傲地观察着杨屿的反应,等着他来纠正。
或者等着他来抱,等着他来爱。
可是杨屿没有动。
看到他没动,戚洲立刻觉得自己说错了,闭上了嘴巴,好怕杨屿又把手伸进自己嘴巴里去揪舌头。可是杨屿还是没动,戚洲赶紧碰了碰他的手背,嘴角慢慢上抬,弯弯地勾上去。
“许……”戚洲想叫他,“不……不举?”
楼梯的正前方是一整面窗户,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打靶场,高年级的学生已经在学习用枪了,不时有开枪的声音传来。那刚刚的风声是枪声送来的么?杨屿不知道,忽然,一束光打在了戚洲的脸上,照进了那双总是闪亮亮的眼睛里。
是真的阳光,不是假的,基地的穹顶竟然在这时候打开了。
在天气适宜的时候,穹顶会稍稍开一条缝隙,给城市般大小的基地带来一条光亮。同时带进来的,还有外面的温度。束状的金色光线刚好打在他们的身上,连同他们脚下的金属台阶好像都变热了。也给戚洲脸上明媚又张扬的笑容加了热。
杨屿的手可以再用力一点的,只要再推一把,戚洲就能从台阶上滚下去了。
他会摔破头,摔断腿,摔断胳膊,全身上下的骨头都可以断掉。
就算不死,戚斯年也会伤心难过的。毕竟他那么疼爱戚洲。
那样自己就报复成功了,只要能看到戚斯年痛苦,就好受许多。凭什么,凭什么只有自己生活在仇恨和痛苦里呢?不行,他要把别人也拉下来,要戚斯年陪着自己一起流眼泪。
穹顶的开口还在持续增大,亮光的面积也开始增大,可是却照不进杨屿阴暗的心里。他这里面已经充满了杀戮,父母牺牲前还在和向导、基地通话,他们为基地做了那么多,可是最后却像垃圾一样,被丢在了战场上。
绝望的尖叫声充斥在杨屿的耳朵里。
“组……组……”戚洲的声音在光线里,传达到杨屿的耳道深处。
戚洲觉得自己有进步了,而且进步非常大。通过纠正舌头的位置,他还找到了新的嘴型,或许这个字才是杨屿的名字。
“组,我只笨蛋……戚洲。”这句话说得还算清楚,戚洲往后昂着脸,脸上的牙印快要消掉。
手指尖热了,杨屿闭上眼睛,脸上的皮肤也被光照热。在基地里,很少能见到这么多的阳光。
手收了回来,杨屿睁开眼睛,算了,今天是一个好天气,不杀戚洲。
明天再说。
明天,明天自己一定会动手的。
穹顶打开了几百米的宽度,伴随着金属零件的运转声。有时候声音过大,听得人耳非常不舒服,可这些声音杨屿已经很熟悉了,钢铁碰撞似乎成了日常里最普通的一件事,太刺耳了就捂上耳朵。
现在就是,大家都在空场上等待指导员的到来,咔嚓咔嚓和滋啦滋啦的动静就在他们的头顶上,吵得杨屿紧紧压着耳朵。
可是随着阳光的射入,地上多了很多影子。
是自然光照下的影子。
空场上都是低年级的学生,有些孩子非常小,刚刚入学,看起来也就5岁。他们捂着耳朵在金属上奔跑,小小的军靴踩出声响来,简直比任何时候都高兴。他们都互相认识,杨屿孤独地站在角落里,既不打算和别人说话,也不希望别人来找自己交谈。
但哪怕他不吭声,还是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不单单是嘴上的口罩,更因为戚洲在身边。
戚洲变着方式地说话,自以为掌握了一门语言,可是始终没有得到杨屿的回应。不一会儿,有人过来了,都是戚洲平时的朋友。
“戚洲,你可算回来了。”一个高个子的男孩儿最先过来,比戚洲高一级,已经10岁,“我们还在想你呢。”
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但是都比他小,更突显他像个孩子王。
戚洲看到熟悉的伙伴,注意力才从杨屿的身上转移,拿出兜里的小本子快速书写:“你在说什么啊?我学会说话了!”
在他书写的过程当中,孩子王后面的一个男孩儿开始拽他的制服:“诶诶诶,他真的会给咱们苹果吗?”
“当然了,只要和他玩儿就有苹果,他想和咱们一起上课,也必须给苹果。”孩子王直接回答,并不担心这些话被戚洲听到,毕竟他听不见又看不懂。这时,戚洲将本子递过来,他看完之后明显一惊,还以为戚洲懂了人话。
如果他懂了,那刚才自己的话不就被听见了。
“你不是说他不会说话吗?”身后另外一个男孩儿也看到小本子上的话了。
孩子王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这个年龄已经开始有虚荣心,瞬间被扫面子。但还是镇定地写回一句,再还给戚洲。
“你会说什么了?”
戚洲看着本子上的字,一下子抬起头来,在光的作用下,两片嘴唇都变得更有颜色了。他用力地张开嘴:“我只……我只,笨蛋,戚洲。”
说得很用力,尽管吐字不清,可足够别人明白。
面前的几个孩子原本还以为他真的会说话了,没想到是这一句,一个一个笑得捂住肚子。戚洲看着他们笑,也跟着笑,还学着他们的样子去捂耳朵,假装自己也被穹顶打开的动静吵到。
“原来他也知道自己是笨蛋啊……”最后面的一个男生小声地说,“咦,你是谁啊?以前怎么没见过?”
“对啊,绝对没见过。”
“你怎么戴着这种口罩啊?真像我家养的狗。”
一时间,他们的注意力又从戚洲身上到了杨屿身上,像是找到了第二个玩具。杨屿只是站着,眼神还停留在地上的影子上,像是自己也变成了一个影子,就要留在这一块钢板上了。
戚洲见杨屿不回答,以为他是认生,自己作为带他来的人当然要负责互相介绍,于是写起来:“他叫杨屿,是我家的养子。”
孩子王看了一眼,长长地哦了一声,和身后的伙伴们交换了一个眼神。养子嘛,大家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和戚洲不是亲兄弟,不是一家人。
“你好啊,我叫狄武。”孩子王做自我介绍,还伸手准备握手,想要再拉拢一个人入伙,“杨屿是吧,只要你以后什么都听我的,我们就带你玩儿。”
他比杨屿高一些,也壮一些,说起话来更有气势。见杨屿不回答,狄武又说:“我哥哥可是高年级学生,今年都15岁了,我们的妈妈可是大向导。”
向导,向导……杨屿现在最不想听的两个字就是向导,眼神从他脸上狠狠地剜了一层,又继续看地上的影子。
“他怎么不说话啊?”
“戚家不会又养了个不会说话的人吧?”
“该不会是……傻子吧?”
这些话从狄武的耳后传来,他起了好奇,伸手推了杨屿一把:“喂!你怎么不说话啊?小心我找人打你!”
他力气很大,这样一推竟然把杨屿推得倒退几步,戚洲咿咿呀呀地上来扶,杨屿一把将他的手甩开,朝着学校大礼堂的方向走去。
他才不要在这里上课,在这里认识什么人,就算躲不开他也要一个人待着。戚洲在后面喊,什么举什么楚什么许,他也听不明白,只是胸膛里面一团乱,堵得慌,让他不知所措。
自己也不是什么养子,自己原本有亲生父母。
忽然,戚洲的声音没了,不是他不再喊,而是军校四周的警报器拉响了空袭警报。那声音才是真正的刺耳,大到两只耳朵的耳道像烧起来,杨屿瞬间捂住耳朵。
空袭?这时候怎么会有空袭?在基地里也会被袭击么?杨屿猛然抬头看向穹顶,果真,那道几百米的裂缝开始关闭。
穹顶上点亮了血红色的信号灯。
来不及了!
真的是空袭!是敌人算好了基地打开穹顶的时间,要杀死他们!这也是杨屿距离战争最近的一次,从小他只经历过空袭演习,没想到会来真的。忽然,他被逃跑的学生撞到,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从身边跑过。
刚才的阳光成为了这个基地的致命弱点,那道给他们温暖的开口成为了陷阱。
短短几秒,杨屿被撞得彻底站不住,好在扶住了旁边的铁丝网墙。他应该照直了往建筑物里面跑的,却不知道为什么停下来,开始往外张望。
人太多,晃得他看不清,每个人穿的制服都一样,只能分出高年级和低年级。可是死亡的恐惧又打破了这场混乱,每个人都在拼命逃跑。
人群当中,他找到了正在钢板上写字的戚洲。
他是小聋人,听不到空袭的警报声,哪怕再刺耳都听不到。当他写字的时候又太过认真,根本不知道周围的人都在逃命。
是冲着戚洲来的,杨屿忽然想到了戚洲说过的话,有15岁的线人混入军校朝他开枪,那么就有人大费周章动用空袭,不惜以炸掉一个军校作为代价,只为了杀死他。
现在杨屿相信了,真的有人想要杀死戚洲,这场空袭的目标就是戚洲。
猛然间,杨屿又被人撞了一下,人群推搡着他,朝着建筑物里面移动。
戚洲正蹲着写字,准备写一段话给杨屿,告诉他大家都没有恶意,慢慢就熟悉了。可是等到写完之后,他抬起头,周围的人好像都在捂耳朵,好像都在喊。
他们在喊什么呢?戚洲有些好奇,但是也学着他们捂耳朵的动作,模仿正常人的一举一动。可是忽然间他的手就好痛,一个人紧紧抓住了他,戚洲回过头,看到的是杨屿的脸。
“举。”戚洲还想把本子递给他。
“举什么!跑啊!”杨屿用另外一只手揪住了戚洲的衣领,空袭马上就要到了,“救命你会不会喊啊!”
空袭警报越来越响,穹顶正在快速关闭,几十米高的金属齿轮在转动,杨屿的话像是有了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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