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本有放晴预兆的星空, 又因两大上仙的斗法而云层翻滚。
凌霜铭面沉如水地立在云端下,不佳的天色仿佛正在倒映他此时的心情。
“玄元上仙,我本以为你只是被私欲左右, 却未想到你会沦为邪魔。”看过小徒弟惨白的脸蛋, 白衣仙者只剩下一片冰冷杀意, “十年前你在十渊寒狱用我的元魂残片将修为恢复至真仙境,如此尚不满足, 还要继续吸收凡人的魂魄, 你的欲壑究竟怎样才能填满?”
其实凌霜铭多少已经猜到了玄元的意图,近些年来上仙界都未传出飞升的消息, 或许背后都有这位上仙的手笔。
他利用命盘的法则之力构建那所谓的系统,贪婪地收罗修士及真仙的元魂, 将棋盘布得如此之大, 莫不是……
“不愧是霜铭,事到如今我也没必要再隐瞒。只需再得到战神大人的元魂, 我便可获得彻底执掌天地法则的力量。届时联手魔君一同攻上仙界杀了天帝,重塑这污秽不堪的三界, 让那些丑陋之物都从这世上消失。”玄元谈论这疯狂的计划,面上却一派风轻云淡, 像是在说吃饭喝水这样稀松平常的事,“霜铭, 你也受够了天帝的迂腐,若你愿与我同往,本尊可以放弃吞噬你的神魂。”
凌霜铭淡漠道:“从前我以为你真是个疯子,而今却觉得你是在装疯卖傻。”
若玄元当真无私, 又怎会将众生视作微尘踩在脚下。
这些冠冕堂皇的理由, 不过是掩盖一己私欲, 掩饰自己对至高无上的权威的贪恋罢了。
那个愤世嫉俗的玄元上仙,终究迷失在了欲念的旋涡中,成了他最厌恶的天帝。
听了凌霜铭的回复,玄元没有表露任何意外,但盯着他的目光却愈加暗潮汹涌:“你这是选择与本尊作对到底了?”
凌霜铭直视着身为天神时的旧友,澄澈的眼眸里没有了玄元熟悉的,且曾经深恶痛绝的悲悯或是惋惜。
浅浅眸光不带丝毫温度,如看一件死物:“从你利用沈初云,玄持光,还有陆聆渊步步设陷,处心积虑夺我魂魄开始,你我之间就注定只剩生死。霜铭不是圣人,做不到以德报怨,也无法与草菅人命者并肩而行。”
“沈初云那个蠢货,若是他依照本尊的计划行事,早该顶替了战神的命格。”见自己的计划彻底被凌霜铭看穿,玄元哈哈大笑,摊牌道,“可惜你也不比沈初云好到哪里去,凌霜铭,你不该阻止沈初云。若你就此从天道除名,本尊何须大费周章弄齐你的元魂,这云天城的数万名凡人也不必为你而死!你没有资格指责本尊的行径,你也是帮凶!”
玄元说这话时故意用了些灵力,顺晚间长风飘扬,响彻在每个人耳畔。
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异样视线,凌霜铭隐在广袖下的玉手渐渐收紧。
玄元这是要将他也拖入泥潭中。
他不在乎世俗如何看待自己,可雒洵已暴露修炼魔功的事实,若是再受他这个做师尊的拖累,无疑会被整个三界厌弃。
但话都被玄元说完,他现在来补充,只会多说多错。
想到这里,凌霜铭深吸口气,压下心头怒火,迫使自己恢复冷静。
“万恶源头因你而起,那便先除掉你这恶因,再由世人评判我凌霜铭到底积了多少业障。”
玄元盯着他白到透明的脸色,悠悠一笑:“你不会觉得一介凡人,找回上仙的元魂,便可与上仙匹敌吧?再者这阵法可以重塑魂魄不假,然它无法修复内伤。霜铭,你已魔气入体至深,还能撑多久呢?”
这话也同样被传遍,上仙界众人听了均面露惊惧。
魔气入体对任何人修都是致命的,只要有一缕魔气在体内扎根,运转灵气便会感到滞涩,进而是体弱无力,拖延日久只能走向死亡。
仅是如此,还可以向拥有疗愈净化能力的水灵根修士求助,及时排出这缕魔气或能得救。
而魔气大量入体,人修脆弱的经脉几乎瞬间就会被摧毁殆尽。
就算被侵入的人是水灵根修者,自行运转灵力,也鲜少有人能跟上经脉皴裂的速度。
同理,再灵验的仙丹妙药,药效化解也需要时间,自是无法救回这必死之人的。
听玄元的口气,凌霜铭十有八九也活不成了。
虽说他们都觉得这对师徒或许与今日的魔族入侵脱不了干系,可这叛徒若是死了,还有谁能对付玄元?
不过下一刻,清冷温润的嗓音就像一汪春水,抚平了他们心头的忐忑。
“区区小伤,不劳烦上仙操心。霜铭自会活着,亲手送你下九泉。”
天际云层在两人对峙时消散开来,疏星朗月投下如水清辉,投在半空里那抹翻飞的白衣上。
繁复衣袂晕开一层泠泠光晕,那头乌发也在月光里散发出一圈霜白。
不少人只看了一眼,便虔诚地低下头去——仙人的样貌,理应是这样的。
凌霜铭轻盈地自空中落下,将雒洵安置在君秋池身边。
紧接着他踏前几步,双手结印的动作行云流水,霁蓝法光随印结在剔透指尖翩然起舞,看上去如初雪般清圣无暇。
这术法看上去毫无杀意,甚至颇为赏心悦目。但在看到它的那刻,玄元的脸色却前所未有地凝重起来。
在众人不解又惊愕的注视下,这位曾经的天界上仙近乎动用了所有的魔气。
血色光华将天地都染得赤红一片,可怖杀意令踏虚境高手都纷纷心悸胆寒地后退数丈。
后发先至,玄元低喝一声,手中魔气化为遮天蔽日的玄鸟,它浑身裹在炽炽魔炎中,唳声向那抹如雪白衣当空掠下。
经它火舌舔过之处,就连空气都被烧灼,化为色彩斑斓的各色灵气。
已经有修者被吓得双膝一软跪在地上,哭喊道:“好霸道的魔火,便是林决云也要被烧成灰吧!我们上仙界真的死定了!”
这次罕见地没有任何人来反驳他,众人无一不被出自上仙之手的绝式吓得懵然,面露菜色。
眼见魔火已经逼近那瘦削的人,烈烈火舌在他玉白的脸颊上投下一片赤红光影。
受可怖温度的影响,凌霜铭的额上很快出了层细密汗珠,两鬓发丝贴子在脸颊上,使他因久病而苍白的脸庞看上去更加羸弱。
在焚山煮海的庞大玄鸟面前,他看上去真如片薄薄的雪,随时都会散作一团微渺的灵光。
但是这看起来不堪一击的人,面对充塞苍穹的玄鸟,脊梁挺拔如松,坚定地将雒洵和君秋池二人庇护在身后。
若有人正立在他面前,怕是会当场愕然——那双眼眸澄净悠远,全然没有丝毫畏惧。
凌霜铭便在众人瞩目下以剑指凝聚法光,化出柄霜白的灵剑。
没有任何雕琢修饰,也无充裕的灵光,看上去平平无奇。
他反手握住这把灵剑,一剑斩下。
霎时天地俱寂,不见刺目的法光,但若有剑修在此,便能感受到无形剑意自剑锋扩散,俄顷间就覆盖了整个穹宇。
无边瑞雪浮浮霭霭降下,刺骨寒意不费吹灰之力穿透众人的护体灵气,为万物披上一层冰霜。
“这就是剑心境……”
不知是谁轻轻地叹息。
常人认为由剑心大宗师运出的剑意可斩万象,这看起来平淡的一剑,则是自成一方天地。
托于秋毫之末,而成宇宙之总。
白衣的剑者执剑立于风雪中,那洋洋洒洒的雪皆绕开他的衣袂,轻柔地落在身畔。
他负手站在自己的剑域内,纤细玉指缓缓抬起,指向玄元。
空中纷乱的雪在这一刻尽数化作锋芒锐利的灵剑,星陨般坠向四方。
当即便有魔族修士被剑气命中,连最后的嘶吼都未发出就化作一团黑气。而首当其冲的玄鸟,更是被剑气自尖利的喙贯穿,散作点点流火为风雪吞噬。
玄元早在凌霜铭发招时就有了防备,可尽管如此,他的护体法术还是被一击破碎,数柄灵剑下一瞬便携了无匹灵光当胸穿过。
他整个人都重重地倒飞而出,身躯虚幻得简直下一刻便要烟消云散。
一击即中,包罗万象的剑域也慢慢消散。
修者们伫立在原地愣了许久,才意识到眼前的景物变幻了回去。
无人想到去看受了重创的玄元,众人目光都牢牢地黏在了那抹出尘的白衣上。
仅仅只是一剑,非但将那看起来根本无法战胜的鬼修击溃,就连声势浩大的魔族大军都折损泰半,只剩零零星星几个在人修的包围下瑟瑟发抖。
当即就有数人对着凌霜铭的方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面对这般匪夷所思的存在,他们控制不住双腿的酸软。
更有人反应过来后,抑制不住地欢呼。
“神仙,真是神仙!”
“上仙界有救了!”
凌霜铭:……
倒也不必行此大礼,明明方才还一口一个上仙界叛徒呢。
更何况,他们现在高兴,还早了些。
阴冷的声音再度响起,令在场诸人的笑凝结在脸上。
“凌霜铭,瞧瞧这群愚昧的凡人,他们难道看不出,你现在就连站着都困难吗?”
玄元竟还能站得起来!
凌霜铭面无表情地扫过玄元逐渐凝实的身体:“这种程度,果然无法真正损伤你的元神。”
他的声音听起来一如寻常的清润,藏在袖袍中的手却止不住地发颤。
苍白唇瓣微微开阖,似是还想说什么,却被喉头涌上的腥甜堵住。
他竭力吞咽着翻涌上来的血,转身对上已然清醒过来的雒洵。
千言万语最终也只能化作唇畔一抹苦笑,和一道微不可闻的叹息。
青年不顾一切地扑上前,接住了那玉山将倾的身影。
第82章
跟在凌霜铭身边许久, 雒洵早对师尊的每个表情熟悉于心。
因此只看了一眼他就知道,自家师尊定然又是撑不下去了。
故而在旁人看来,凌霜铭只是踉跄了一下便被雒洵搀住, 却不知这看起来抬手便可翻云覆雨的仙人早就是强弩之末。
雒洵伸手环上那截不盈一握的细腰, 好让师尊更舒服地依靠在他身上。
而凌霜铭也不客气, 干脆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他身上。
雒洵怔了怔,旋即露出一抹疼惜之色。
师尊看似身形颀长, 实则入手的重量轻飘飘的, 而与他接触的身体更是没有丝毫温度,冷得像块坚冰。
果然, 不是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他高傲的师尊怎会对着他露出脆弱的面孔。
而现在他的师尊为了这些人修懦夫, 分明疼得整个身子都在发抖, 却还要佯装无事,继续维持若无其事的假象。
凌霜铭或许早已习惯了这种举动, 可雒洵却不愿再看他苦苦硬撑的模样了。
他传音道:“师尊何必为上仙界做到这一步,待弟子虚晃一枪, 先带您脱身便是。”
“放心,玄元也不敢轻易试探我的底线。”
凌霜铭大概是会错了意, 轻轻地拍了拍雒洵的手背以示安抚。
只是他浑然不知自己冰冷的手正在微弱地痉挛,反倒令雒洵的心也跟着抽痛。
雒洵看着他浅淡的笑容, 心头的无名火顿时直往天灵盖冒,不由愤懑道:“那些人需要您时一口一个神仙,待到用不着时又觊觎您的神魂。而您倒好,上赶着为他们送命, 我看您当真是病糊涂了不成!”
雒洵一向乖顺, 甚少顶撞师长。
因此凌霜铭起先只是挑眉听着, 但听到后来胸腔里也慢慢生出怒意。
原来雒洵也觉得他像个痨病鬼,可他在这里拿命耗着,都是为了谁?
天下人骂他,他都可无动于衷。唯独雒洵这番话,听起来格外刺耳。
他这具千疮百孔的身躯经不起半点折腾,一时间激荡的情绪牵动了内伤,本已压下的淤血再度往喉头涌去。
但凌霜铭还是尽量和缓气息,告诫道:“傻小子,若我现在一走了之,你以为背叛了魔界,又在人界暴露魔功的你,还能在三界立足?”
“但你做这些时,有问过我需不需要吗?”
听到凌霜铭是为自己着想,雒洵反倒愈发恼火。
师尊到底把自己置于何地,又把他人的感受置于何地?屡屡受伤,真以为感到痛的只有他一人吗!
于是雒洵置气道:“我身负魔界皇族血脉,要找出几个当年反对叔父继位的魔君,再度杀回魔界也并非难事。”
他一句无心之言,如晴天霹雳在凌霜铭识海中炸响。
被玄元强行融合元魂后,他已记起很多前世的细节。雒洵想去魔族,那一切不就又重蹈前世的覆辙。
难道他们师徒,便只能走向反目,最终阴阳相隔?
察觉到靠在身上的人骤然发软,控制不住地往下滑,雒洵心下一惊,急忙将人托稳。
所有的怨怼,在看到凌霜铭唇畔渗出的血丝后,都顿时烟消云散。
悔意在瞬间扼住雒洵的喉头,他哑声道:“师尊莫要动怒,若是有气便冲弟子发,何苦伤自己的身子!”
凌霜铭俯下身,捂着嘴咳了起来。
这阵咳嗽来得异常凶猛,一声挨着一声,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才罢休。
雒洵心惊肉跳地看着苍白的指缝间不住滚落的血玉珠串,连忙运转灵力送入自家师尊体内,小心翼翼地为他梳经脉。
过了半晌,凌霜铭杂乱的气息稍缓,却是伸手推开了雒洵:“我还不至于柔弱到需要人搀扶,离我远些。”
雒洵神情复杂地看他步伐虚浮地走远,犹豫着是否要厚脸皮跟上去。一只脚刚迈出一半,就被凌霜铭投来的冰冷视线止住。
自他拜入师门以来,这似乎是第一次见到师尊真正发脾气。
谁又能想到这看似冰冷实则温润的人,生气起来会这么倔,简直如只柔软的刺猬,一旦被人激怒便会立起浑身倒刺,拒绝任何人接近。
早知如此,他是决计不会去与师尊顶嘴的。而今自食苦果他只能心甘情愿地受着。
现下除了呆立在原地,看着不远处盘膝打坐的霜白人影苦笑外,也别无他法。
这时属于上仙界的磨难还未结束。
凌霜铭先前那一剑主要是针对玄元而来,因此虽清除了不少魔族修者,但诸如荼蘼这样的魔族的魔将大部分都躲过了声势浩大的剑雨。
上仙界的宗师们仍被魔将牵绊,无法从苦战中抽身。
玄元和荼蘼并不想放弃对云天城的攻伐,在师徒二人争执时,他已开始打坐调息。
不知是否与周遭残留的生魂能量有关,玄元恢复的速度极快,短短片刻功夫,体内便有魔气开始流转。
情况瞬间对凌霜铭不利起来,即便他没有错失恢复的良机,埋在他体内的魔气也会拖慢他将灵力运转周天的进度。
然而玄元半点喘1息之机都不给凌霜铭留下,后者双颊堪堪恢复了一丝血色,他便起身朝无法动弹的白衣人影逼近。
“霜铭,你独木难支,本尊便破例再给一次选择的机会。”玄元的声音异常低缓轻柔,却叫人不由联想到湿1滑冰冷嘶嘶吐信的毒蛇,盘旋着爬上人的背脊,“做我的人,还是继续为凡人卖命?”
其实玄元只会恢复了两成修为,不过用以对付无法动用灵力的他,以及雒洵君秋池这两个伤残人士,已经是牛刀小用了。
凌霜铭抬起眼帘,视线落在玄元指尖跳动的魔炎上。
重伤未愈又再添新伤,灵力枯竭几近凡人的他看起来比往日更加病骨支离,随时都会碎作微光散在徐和的晚风里。
可他艰难吐出的声音,虚弱之下依旧潜藏了无可动摇的坚定:“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冥顽不灵,既然你一心求死,本尊这就成全你。”
玄元看上去并不意外凌霜铭的答复,可他冷冷地宣判对方死期时,却不轻不重地叹息一声,像是在缅怀一件把玩许久的旧物。
仅剩的两层修为被他尽数运出,一掌击向凌霜铭的天灵。
“师弟!”“林仙尊危险!”“林师祖!”
眼见那当头一掌呼啸而下,凛冽掌风将凌霜铭那头乌发吹拂得在空中纷飞,周遭不约而同地传来阵阵惊呼。
可即使在这样危急关头,凌霜铭仍然神色从容地跪坐在那里,霁蓝的眼眸里是一碧万顷的遥遥高天。
他的眼眸甚至没有去看朝自己罩下的魔爪,而是落在渺远的天际,死生皆与他无关。
时间在这刻被拉得极长,有修者不忍目睹仙人喋血,痛惜地背过身去。
就连骂凌霜铭最狠的鹘雀,都与同僚相视叹气——以魔族目前展示出的冰山一角的实力来看,失去林决云的上仙界,好像真的要完蛋了。
在众人各怀心思时,一声沉闷的重物倒地声响起,不算响亮的声音立刻吸引了全场的注意。
望过去的人,不约而同地面露愕然。
狼狈倒下的人是玄元,而凌霜铭依旧端坐在那里闭目调息,一袭白衣衬得他清冷出尘。
到底哪里出了错?
不光在场修者有此疑问,看着挡在凌霜铭身前,掌心还残留着灵力余波的君秋池和雒洵,玄元也不可置信地缩紧瞳孔。
这两个人的伤都深入经脉,绝无可能调动灵力!
万事万物都该在自己的掌控中,如果有意外,那也理当是必然的变数。
这位曾经的天道上仙无法接受任何人或物脱离自己规定的轨道。
是故看到雒洵和君秋池奇迹般自天而降,救下本该血溅当场的凌霜铭时,玄元迅速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这不可能,你动用了什么妖法?”
君秋池闻言,怒目瞪向玄元,掌心又聚了道法光,打算帮这欠揍的家伙一了百了。
“且慢,眼前并非他的本体,你是无法伤到他的。”凌霜铭在这时起身,伸手拉住君秋池的手腕,阻止他耗费灵力。随后澄净的眼眸转向玄元那边,冷声道,“我已说过很多遍,你太自负。玄元上仙都可自行治愈本应消散的元神,我为何不能帮师弟和徒弟医好这点小伤?”
玄元怔了怔,望向凌霜铭的目光不知何时由轻蔑转为忌惮:“好个凌霜铭,好个天界战神,原来你才是不要命的疯子。”
难怪凌霜铭要铤而走险,一击耗尽所有灵力。
原来是他私下里却在不断往雒洵和君秋池体1内输送水灵气,早就没有余力作持久战。
久病的身躯要承载上神魂魄已是勉强,玄元能感受到凌霜铭的三魂七魄尚不稳固,随时都有散魂的可能。
可这疯子却不惜把自己当作诱饵,冒着身死的风险与他周旋。
定了定神,玄元又恢复了睥睨天下的上仙气度:“呵,可是你以为单凭这两个人,就能阻止本尊的计划?魔族传送阵就在脚下,本尊只需一声传讯……”
凌霜铭抬头看了看天际,也淡淡地一笑:“真不巧,我们这边的援兵已经到了。”
数道剑气疾电似的划过夜空,纷纷落在凌霜铭身边。
来者均身着繁复仙袍,衣袂上云纹翻卷,玉带当风,看起来仙气凛然。
上仙界众人,又因这些人的到来掀起惊涛骇浪。
“那是……玉清派掌门玄微仙尊!”
“咦,他身后那些人,竟都是踏虚巅峰!”
一波未平,祭坛上空骤然炸响惊雷,炽目法光使漆黑的夜空亮如白昼。
仿佛是在共鸣,地上散落的修士灵剑,剑身均开始嗡鸣颤动。
玄元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
玄元:我可以执掌天道,你行吗?
师尊:我有迷弟天团,你有吗?
雒洵(蹲在墙角默默咬手帕):师尊太能撩怎办,在线等:(
第83章
经历人魔两界修者的法光肆虐, 再坚固的建筑都沦为废旧瓦砾。
祭坛两边那些参天高的槐树有的早在战斗中被轰成齑粉,有的则只剩个干枯的树干蔫耷耷地歪斜在地,早没了张牙舞爪的阴森鬼气。
不过也无需他们的烘托, 单是地上那断臂残肢, 以及蒙上血污和尘垢的法宝, 将这里衬得如人间炼狱。
法宝需主人注入经血方可使用,一旦器主身死道消, 法宝通常会陷入沉睡。当然也有例外, 如果法宝内产生了强大的器灵,便可自主选择沉睡与否, 比如凌霜铭的沐雪剑。
在原本的主人死后,若有新的修者在它们身上灌注精血, 就有可能得到法宝认可, 进而建立新的契。
而今这些本该沉寂的无主灵剑,受和天空中那道灵力产生共鸣, 铮铮作响的剑刃泛起灵光。
没有修士用灵力控制,它们被某种流转在整个空间内的法则引导, 自发生出剑气。
“众人快退!”
玄元面色大变,挥袖对着玉清派众人扫出道魔炎, 身影一闪便消散在原地。
还在与人修纠缠的魔族修士则面面相觑,不明白玄元为何忽然临阵脱逃。
倒是荼蘼等几个魔将见多识广, 看了几眼周遭异变,也个个如临大敌,虚晃一枪闪身遁入夜空中。
就在荼蘼闪身离开的瞬息,如有实质的剑气冲天而起, 在墨色黯夜中盘旋, 于天然幕布上划出白色流光, 宛如天上仙人正在夜幕中布下星河万千。
紧接着,漫天星子坠下,像下了场瓢泼的雨,但身处其中的魔族却发出凄惨的叫声。
这些璨然雨点,落在人修身上就如场濛濛细雨,可划在魔族身上,却成了最锋利的尖刀,一点点将他们的皮血剃下。
不多时,剩余的魔修均成了森然白骨,仅存的半丝魔气也被剑雨毫不留情地击散。
当最后一缕魔气消散,这壮美的剑雨也倏然止歇,像是场美丽而残酷的幻觉。
“这几个魔族人可真是怂包,打架不怎么行,脚底抹油的功夫真是一等一的。”站在玄微仙尊身旁的素衣女修默默目睹了这幕,深吸口气后挤出嫣然笑容,“本以为是场恶战,看来我们千里迢迢赶来,是多此一举了。”
“柳师妹莫要妄言,这是我派的天罡诛煞阵,专用来诛杀魔族。我若是他们,也选择在阵法未成时离开。只是自星奕祖师仙逝后便无人能施展,到了今日已经失传……不知是哪位大能施展而出。”
御清尘同柳如烟讲解阵法,视线却一直往后飘,最终紧紧落在一抹清冷白衣上。
凌霜铭没有余力去理会御清尘灼热的目光,他此时感觉糟糕极了。
元魂被人用粗暴的方式强行拼凑,下场便是现在他像是正在经历抽筋拔骨,由筋骨自血肉无一处不是撕裂般的痛。
为了与玄元周旋,他其实还撒了谎。
抹杀系统哪是那么轻易的事,他为此牺牲了近乎大半的元魂,根本没有能力冲破体内的封灵术。不过是依着沐雪剑里封印的部分元魂,暂时脱离术法的控制罢了。
若是不能尽快让那部分元魂重新融合,只怕他随时会变回无意识的傀儡。
想到这里他抬起眼睫,看过面色不善地向这边围拢的上仙界修士,以及不远处死死盯着他的御清尘。
眼下显然不是让元魂归体的好时机。
凌霜铭无法确定御清尘目前对他抱有怎样的态度,是否还将他当作修炼路上一块随时抛弃的垫脚石。
比御清尘更危险的则是这些上仙界宗师,他们看向他的眼神,敬畏之下掩盖的垂涎简直马上就会破土抽芽。
只要他露出半分破绽,这群人立刻便会扑上来哄抢上仙之魂。
这时御清尘缓步站至他身前,挡住了恨不能生啖血肉的目光。
凌霜铭抬眸看向这位便宜师尊,后者神色恭敬地向他行弟子礼,无法从他脸上找出丝毫倨傲的神情。
“师祖,请恕弟子迟来之罪。”
御清尘没少让凌霜铭下跪,那时他高高在上,如看一只渺小的蝼蚁。
而现在凌霜铭端坐在地仰视他时,他却慌乱地垂下眼,如一个犯了错的弟子等待尊长垂训。
凌霜铭审视了半晌,讽刺地挑挑唇角。
过去御清尘将他当作修仙路上可有可无的垫脚石,一旦有了沈初云便立刻踢开。而今这般殷勤,到底是冲着他这个师祖的身份,还是为了他体内的上仙元魂,那可真不好断言。
“玉清掌门身份尊贵,这样的徒孙我收不起。”
言下之意便是,要多远就滚多远,莫挨本尊。
离奇的是,当众被凌霜铭拂了面子,御清尘也只是面色黑了黑,僵硬的脸上挤出疑似讨好的微笑。
“师祖若是对弟子不满,这掌门之位,弟子便归还师祖。”
四下里一片哗然。
柳如烟在一旁听着,不可理喻地看着御清尘:“掌门之位不是儿戏,师兄你怎能……怎能这般草率!”
她入门晚,没有见过林决云其人,只觉得关于这位师祖的种种传说,恨不能将其捧上云端,多少是有些夸张虚构的成分。
御清尘摆摆手,又坚决地重复:“弟子愿将掌门之位奉还。”
说罢,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凌霜铭。
凌霜铭不快地蹙起眉,御清尘是要在他的脸上烧个洞出来吗?
而且这厮好像误会了什么,他对掌门的宝座没有任何兴趣,只是单纯没有心情同御清尘虚与委蛇。
“师祖气色好像不大对,此事容后再议,我们先回玉清山。”柳如烟到底心思细腻,及时打断两人僵持的气氛,“如烟略通医术,可为师祖诊脉。”
说着她上前来,伸手去搀凌霜铭起身。
凌霜铭眉头簇得更深,侧身避开她的芊芊玉手:“不必了,我并无折返门派的打算。”
说罢他一手撑地想要起身,却似按在一团棉花上,全然使不出力气。这一微小的举动还牵扯了心肺的伤,喉间顿时生了痒意,只好用宽大的袖袍遮掩,低低咳嗽几声。
御清尘还沉浸在师祖和徒孙的戏码中,见状关切地蹲身,缓缓拍着凌霜铭的后背为他顺气,空闲的手则顺其自然地挽住他的臂弯,打算将他扶起。
凌霜铭在御清尘轻柔的力道下一阵猛咳:“咳咳……咳咳!”
御清尘这小子大抵矜贵惯了,完全没有伺候人的本事。下手这么狠,是打算将他这个师祖就地拍死吗?
而他的孝顺徒孙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好事,胳膊上轻轻一用力,便将他从地上提了起来。
一阵天旋地转,凌霜铭感觉自己的双脚骤然踩在云端上,好在有宽大的衣摆遮挡,使他看上去只是因没有站稳而晃了晃。
他不由对着还搭在自己胳膊上不肯放下的手,狠狠地剜了一眼。
还要摸多久,撒开。
他咳了半晌,双眸早氤氲了一层水雾,眼尾则挑起一丝绯红,在病弱而霜白剔透的脸上显得格外勾人。
往日清冷的眉眼,也因眼角的亮色,清绝中平添了妖媚。
故而他自以震慑力十足的眼刀,反倒使流畅的眼线愈发舒展,如春雨催开了桃夭,简直要将人的魂给吸去。
御清尘直愣愣地望着他,感觉心上被灌了杯清甜醇美的玉浆,常年僵硬的脸慢慢浮起欣喜之色:“师祖同意随弟子回去了?”
凌霜铭:“?”
他发现这徒孙不仅四体不勤,似乎还有受虐倾向,哪有人被瞪了还乐呵呵的。
而且孩子的脑袋好像还不太好使,他何时同意要回去的?
相比之下,还是雒洵那傻小子可爱。
凌霜铭不由将眼角余光瞥向一直远远站着的青年,因为方才的争吵,他暂时赌气不想理睬这头倔牛,后者大抵也是同样的想法。
可惜,事实与他的猜测截然相反——
雒洵正直勾勾地遥望着这边,凤眸内翻着复杂至极的情绪,钉在御清尘那只不安分的手背上。
倏然,青年察觉到凌霜铭暗戳戳的目光,眼睫轻轻一颤,视线与他相交。
凌霜铭立刻将头撇往另一边,发软的身子也莫名有了力气,站得愈发笔挺。
在雒洵打消去魔族的念头前,他绝不能最先示弱。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雒洵踌躇片刻后,还是无奈地笑了笑,朝这边走过来。
师尊赌气的样子,可爱。
如不是顾忌师尊的身体,他真想再多欣赏片刻这难得一见的风景。
雒洵收敛了笑意,冷冷地走上前,一把拍开御清尘的咸猪手,又颇为嫌弃地为凌霜铭拍了拍方才被碰过的衣袖。
确定没有留下半点尘埃后,他才将注意力转到御清尘那边,不卑不亢地行个弟子礼。
“御掌门,我家师尊的意思是,他不想同你走,还望掌门自重。”
柳如烟注意到御清尘握紧的拳,连忙劝道:“师兄……算了,他们师徒既然不愿,何必强求。”
御清尘却面色沉沉地睨着雒洵,一字一句道:“我的决议,轮不到一个区区内门弟子置喙。师祖身体需要医治,这天底下哪有比玉清派更能安心养伤之所,我绝不会放他离开。”
不等雒洵反驳,一道尖哑的声音自斜刺里传来。
“说得好,林决云今天想要走出云天城,也要问过天下人同不同意!”
是巨阙门长老鹘雀,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众义愤填膺的修士。
凌霜铭正倚在雒洵身上闭目养神,听到鹘雀此语,心中顿时警铃大作。
他就知道,上仙界之人没那么容易放过他们师徒。
作者有话要说:
从目前进度来看,大概在一百章以内完结。
菜咕流下欣慰的眼泪,人生第一次写文,从没想过有朝一日能写这么多字,呜呜QAQ
第84章
“弟子从未听说过, 出入云天城还需鹘雀长老首肯。”
雒洵眉峰一沉,冷冷地从挡住前路的修士头上扫过,如刀刻斧凿的唇抿起, 勾勒出十足危险的弧度。
鹘雀刚骂了一句尚且意犹未尽, 打算再多喷些唾沫星子, 正对上雒洵狭长的凤眼,嘴里的话顿时卡壳。
那是一柄将要出鞘的森然寒剑, 正慢慢舔舐着剑锋上粘稠的血。
踏虚期的直觉使鹘雀后退半步, 脸上两簇花白胡子诡异地抽搐几下:“魔族妖孽,老夫劝你不要轻举妄动!”
君秋池也在这时围过来, 不客气地笑道:“鹘雀长老说得极是,不过是个小魔头, 还受伤极重, 色厉内荏罢了。长老对付他简直轻而易举,是也不是?”末了他忽地一顿, 戏谑地品味一番气得吹胡子瞪眼的巨阙门宗师,“咦, 鹘长老为何这般看着在下,是秋池哪里冒犯了吗?”
也不怪鹘雀被他不咸不淡一句话气得半死, 上仙界谁人不知巨阙门鹘长老,一千岁元婴, 三千岁才靠丹药堆上踏虚。
反观他刁难的这对师徒,且不说林决云百岁半只脚踏入飞升境,实乃旷古绝今第一人,就连凡人妇孺都能随口说上几句关于这位仙尊的奇闻轶事。疑似林决云转世的凌霜铭, 方才展露的那一剑, 更是叫人看上一眼都觉胆寒, 情不自禁匍匐在他脚下。
由这样的人教出的徒弟,自然也非池中之物,雒洵引燃体内魔气后的实力,放眼整个上仙界无几人能及。对付小小鹘雀,自是比动动手指都简单。
鹘雀被君秋池一顿冷嘲热讽,脸都憋得通红,指着君秋池的鼻子“你”了半晌才结结巴巴道:“君道尊,请自重!”
两派首脑发生争执,顿时两边的弟子便七嘴八舌地斗起了嘴。
凌霜铭厌倦地退后几步,他本来只是有些意识昏沉,现在倒好,被这聒噪的场面吵得头痛欲裂。
他衰弱的元魂经不起折腾,压制体内封灵术更感力不从心。困顿感潮水般涌入四肢百骸,令他有些喘不上气,光是保持峭拔的站姿便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雒洵感觉压在自己肩头的重量一沉,转头便见凌霜铭面色惨白,双眸无神地半阖,整个人慢慢往前倾倒。
他眼疾手快地往前一步,借着的宽大袖袍伸手揽住凌霜铭的腰肢,这才没有使他直接栽倒在地。
凌霜铭仍有些恍惚,感到不断下沉的身体忽然有了支撑,便如溺水之人本能地抓紧那块浮木,毫无防备地将头抵在雒洵温暖的胸膛上。
雒洵的呼吸骤然一乱。
隔了一层又一层的衣料,入手的那截柔韧腰身依旧十分纤细,好像轻轻一握便可随意摧折。其上的温度则叫人以为自己搂着的,不是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块随时都会消融的冰。
而随着凌霜铭无意识的动作,原本整洁的衣领散乱开来,露出大半截苍白细弱的脖颈。
暖玉生烟,雒洵的脑海中忽然冒出这样一个词,他目光晦暗地在这段优美润泽的冰玉上来回描摹。
若不是凌霜铭呼出的气息愈渐微弱,他真想就这样直接咬下去,在那片纯白无瑕的玉石刻下独属于自己的痕迹。
这样精致易碎的美玉,合该收在最柔软的绸缎里,如今却为了上仙界这群蠹虫受尽病痛折磨,危如风中残烛。
想到这里,雒洵凤眸内掠过一抹寒意。
既是忘恩负义之徒,不如都杀了。
或许是他的杀意太过浓烈,凌霜铭自浑噩中惊醒,一把扯住雒洵的袖角。
苍白消瘦的手在深色袍服间泛起如玉光泽,骨节因用力而泛白。其实这点力道,雒洵只要轻轻一挣就能将袖袍抽离,可他还是任由凌霜铭抓着,甚至微微凑过些,好让自家师尊更顺手。
还好,看来雒洵并未陷入极端,否则以他现在的身子,是决计拦不住的。
凌霜铭半敛眼眸,待吐息平缓后低声说:“阿洵勿鲁莽行事,贸然动手只会牵连无辜。”
雒洵先是不解,不过他动作顿了顿,最后只牵起嘴角:“好,都听师尊的。”
呵……无辜吗?
在凌霜铭看不到的地方,雒洵狭长凤眸里尽是讥讽。
自诩清高的上仙界宗师,只需跗骨之蛆随手一招,乌合之众便蜂拥而上,雒洵并不认为他们是凌霜铭口中的“无辜”。
他放弃出手,只是不想再惹师尊劳心劳神。
鹘雀等人不知自己已在鬼门关绕了圈,仍在唾沫横飞地与玉清派弟子文斗。
“人魔之仇不共戴天,百年来有多少仙盟弟子死在魔族手上。玉清派还是速速交出魔孽,这人界叛徒你们当不起!”
“林决云,奉劝你莫再执迷不悟,交出魔修你还是天下人敬仰的沐雪仙尊!”
“林决云不是挺能打吗,怎么现在只会躲在人后做缩头乌龟。堂堂仙尊竟收魔族为徒,把天下百姓置于何地,把枉死英灵又置于何地?”
玉清派门人哪能接得上话,连御清尘成镜影等人都气得面色铁青。
一顶又一顶高帽子砸在玉清派头上,不论他们今日是否交出雒洵,都会绕进鹘雀的歪理中,被骂个狗血淋头。
“可恨,真想一剑拍死鹘雀老儿这个大喷壶。”成镜影默默捏紧了剑柄。
她身为峰主,动手伤人只会坐实玉清派迫害正道的罪名,牵连的将是全派上下数以万计的弟子。
眼见双方都被拱起火,已有人忍不住亮出兵刃,一道清润平和的声音响起。
“鹘长老,若是小徒无状冲撞了你,我会亲自带他前往贵派登门赔礼。”
凌霜铭由雒洵扶着缓步走至玉清派众人身前,他并未动用灵力,徐徐嗓音却仿佛携了微凉的春风细雨洒在在场诸人耳畔。
无形硝烟霎时被冲淡,上一刻还争得面红耳赤的人顿觉耳目一清。
他步履难掩虚浮,看上去一阵风便能吹倒,可那双澄净的眸子环顾四周时,视线相交者均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鹘雀本卯足力气要将这位传说中的仙尊拉下神坛,可真正直面凌霜铭,他的本能的举动也是卑微地俯身,连大气都不敢出。
“回禀仙尊,令徒不曾与我有过节。”
“小徒常年随我在玉清山修道,初次踏足俗世,鹘长老便断定他与莫泽狼狈为奸,未免太过武断,也有空口无凭之嫌。”
鹘雀也知自己理亏,抬头看眼凌霜铭的神情,才谨慎道:“那么仙尊可知,令高足修习了魔功?”
四周顿时起了一阵嗡嗡的议论声,鹘雀这个问题可谓正中要害。
在场这么多人都亲眼目睹雒洵同时运用一正一邪两股力量,那浓郁的魔气,即便是个五感丧失的人都能感受得到,且看他林决云要如何为小徒弟开脱。
但他们看好戏的心思立刻打了水漂,凌霜铭面上神情淡漠,丝毫没有露怯的迹象。
“这世上万物不过清浊二气,清者是为灵气,浊者为魔。仙道或魔道,不过是修习者丹田内承载的气不同。单纯靠功体将修者划界,太过傲慢,也太过无知。在鹘长老眼中,只要修习了魔功便是十恶不赦之人,真是荒谬至极。”
鹘雀怔了怔,似是被凌霜铭理所当然的语气震撼到:“魔气缠身会紊乱修者心性,修习魔功大成者无一不是造下无数杀孽的魔头。林决云,世人都道你渊渟岳峙,我才敬你一分,原来你也不过是个妖言惑众之徒!”
立刻有人窃窃私语地附和,声音不高却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人耳内:“是了,上仙界传承数万年,出过的魔修少之又少。若非林决云其人心术不正,如何上行下效,教出个浑身煞气的魔族妖孽。”
鹘雀舔舔干燥的嘴,正待再接再厉,一道沛然剑气倏地自他足尖劈过,在地上留下深痕。吓得他当即后跳数步,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雒洵凤眸噙了冷然笑意,静静观视鹘雀的丑态,末了才一字一顿问:“小子有生以来,不过斩了两三精怪,杀了几名魔修,手上未染半点人族血腥。鹘雀长老既然觉得晚辈是妖孽,那必然一生行善积德,普度众生,从未做过恶事,杀过一人罢。”
这下不光是鹘雀气急败坏,围观的人也有不少面上一阵红一阵白。
修仙界弱肉强食,为了争夺修炼资源,可谓无所不用其极。别说杀人夺宝,如果真正关系到升境,就是同门相残也有不少人暗地里做过。
雒洵此话是直接朝他们心窝子捅,还要把糜烂的伤口公然撕开示人。
“诶你可听说过鹘雀长当年为升到踏虚境,弑杀亲弟鹘鸠夺取巨阙门珍藏的十转万灵丹一事?虽无确凿证据,可鹘鸠一介高手突然走火入魔,实在蹊跷得很。且当时存放万灵丹的宝阁内,只有他们兄弟二人……”
“林决云,令徒的意思是,我们还得等他真正早下杀孽才可盖棺论定?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上仙界经不起另一个魔头折腾了!”眼见舆论渐渐跑偏,鹘雀青红不定的老脸泛起一丝狠厉,“况且按照仙盟规矩,一旦发现弟子堕入魔道,都要钉上诛仙柱,抽去灵根灵脉,废尽一身修为。难道因为玉清派贵为仙盟之首,门下弟子就可破例……”
凌霜铭骤然抬眸,隽秀的眉倏地压下,眼瞳内凛冽寒光逼射而来。
鹘雀一句话没能讲完,乍然对上这双眼睛,顿时惊出一身涔涔冷汗,双腿一僵险些跪倒。
“雒洵没有入魔。”
凌霜铭的声音终于褪去和煦外表,一字一句宛如冰霜堆就。
砭骨的肃杀之气毫无保留地释出,令先前还在大放厥词的人无不胆寒后退。
“鹘雀,你敢动他?”
作者有话要说:
第85章
相比鹘雀等人在沉重杀意下心惊肉跳, 雒洵若有所思地立在凌霜铭斜后方。
从这个角度可以将师尊玉白侧脸尽收眼底,那对桃花美目边浅浅勾勒的眼线遒媚清隽,一眼看去是男子特有的苍劲, 可尾部却微微上挑, 勾得人心魂一荡。
这样的眼部轮廓, 即使面无表情,依然有着说不尽的情思, 看上去随时都噙了柔和笑意。
而真正动怒时, 眼尾因下压而飞扬,使得所有蕴在眼底的春水都凝作千年冻雪, 让人对视一眼便冷彻骨髓。
过往的相处中,雒洵从未见过凌霜铭发怒, 即便有也只是压压眉眼, 以达到震慑目的。
或者说,他的师尊就是皑皑远山间覆着的寂然清雪, 不因任何事物而生出热意。
但现在,这捧冰雪正在溶解。
师尊仅有的两次动怒, 都是为了他。
意识到这点,雒洵不由借着袖袍掩饰, 扣住那只玉质冰凉的手。
突然被攥住的手一僵,却在下一刻紧紧反扣回来。
雒洵眼眶中忽然泛起一阵酸涩, 心中五味杂陈。
多年执念一朝达成,他该欣喜的,可为何偏偏是在这个时候,叫他怎么舍得放手?
此时已有修者陆续从惊恐中回神, 看向凌霜铭的一道道目光里多了几分畏惧。
本以为借着人多势重就可逼林决云就范, 没想到这看起来随时都会咽气的人竟是块硬骨头。
不过对于林决云潜藏实力的忌惮, 终究敌不过仙魂的诱惑。
鹘雀与身旁杂派掌门对视一眼,后者会意地点点头,指着凌霜铭朗声道:“林决云,莫要仗着修为高深便指鹿为马,雒洵身上的魔气我们都看得清清楚楚,今日你若不给个交待,只恐以后仙盟誓约将会沦为一纸废书,那上仙界焉有秩序可言?”说到此处,他话语一顿,面上浮现疯狂之色,“依我看,林决云公然藐视仙盟誓约,知法犯法,当同雒洵一道钉上诛仙柱受刑,以儆效尤。”
在一片叫好附和声里,凌霜铭挑了挑眉,伸手制止雒洵拔剑的动作。
倒是御清尘先按捺不住,拂袖便是一声高喝:“放肆!”
御清尘近几年来不问事务,修为倒是提升得快,修为不足化神的年轻修士们当场被掀飞出去,鹘雀这个半吊子踏虚也后退几步。
“御掌门亲自出手,玉清派是打算袒护魔族到底了?”
“说得再冠冕堂皇,也掩饰不住你们的贪欲。”面对数位修士的质疑,御清尘眉头都未皱一下,“劝阁下莫要继续挑衅,玉清派的人你动不起。”
当下就有数十位宗师祭出法器,灵光霎时充溢四1野,使场上气氛瞬间被杀意笼罩。
好在玉清派这次前来的都是精锐弟子,早见惯了生死,虽然实力良莠不齐,却也纷纷举起灵剑,竟无人露出惧色。
双方一触即发,仙盟占尽人数优势,可面对玉清派百年积威,以鹘雀为首的众门派高层仍是谨慎地按兵不动。
“御掌门可要想好了,贵派真要与全天下为敌?”
君秋池嗤笑一声,轻轻抚过手中剑锋:“看来本尊已被诸位划出了天下这个范围。”
韵流音瞥眼撸起袖子迫不及待准备揍人的成镜影,也默不作声地祭出七弦琴,纤指一挽琴弦,灵光拢而未发,对准正往人群后缩的鹘雀。
有君秋池这尊大神坐镇,韵流音这位首屈一指的音修在旁辅助,还有年少便因剑术成名的成镜影。而各大派的援军不知何时才能赶到,鹿死谁手顿时成了未知数。
“你是……师叔祖?”
御清尘在看到君秋池时怔了怔,硬石头似的脸颊微微扭曲一下,也不知想到了什么。
君秋池则竖起一指放在唇边,对着他无声地笑了笑。
“感谢各位道友援手。”御清尘立刻会意,重新把注意转回鹘雀那方,冷然声调不带任何情感地下达了最后战书,“玉清派从不惧战,面对魔族如此,面对衣冠禽兽也是如此。想要人,尽管出招。”
随御清尘最后一字落下,刚止歇的法光又在废墟上重燃,双方各运亟招,罡风搅动天地风云。
千钧一发之际,一道身影踉跄却飞快地拦在君秋池等人身前,打断了这场即来的斗法。
凌霜铭不顾众人费解的目光,仰头往天际眺着,平缓而不容置喙地说:“且慢动手。”
御清尘等人怔了怔,顺着他的视线望去,脸色也陡然难看起来。
天地相接处,一道黑影正朝这边飞掠。
不过准确地说,应该是两道,倏忽便落至对峙的两方人马中间。
成镜影瞠目呢喃:“是陌林,怎会……”
站在她身侧的韵遥音颦起秀眉,亦有些不可置信。
风仪严峻的云华门剑尊陌林像是全然换了个人,用以束发的丝带脱落,乌发散乱在身后不说,一身黑衣像是经过一番撕扯,凌乱不堪地堆卷在他胸口。
但更令人愕然的是,陌林正一手掐着一人纤长的脖子,令一手用剑抵在那人下颌上。
这个被挟持的人也很熟悉,正是本应坐镇云华门护山大阵的玄持光。
“那是陌林?”凌霜铭听到雒洵轻轻地自言自语,“气息一致,但这举动是否出自陌林本意未可知。”
“只怕又是玄元留下的陷阱。”凌霜铭接着雒洵的话说,后者立刻与他对视,沉默地表示赞同。
陌林对玄持光无微不至的照顾,凡是接触到他们的人都有目共睹。
以至于连凌霜铭这等不通情爱的人都能感觉到,陌林看玄持光的眼神,实在灼热过了头,简直恨不能直接将眼睛长在玄持光身上。
而眼下这个陌林,双眸无神地睨着手中奄奄一息的恋人,如睹死物。
凌霜铭发现雒洵幽怨地往这边瞟了一眼,显是由陌林的状态,联想到他被玄元操控时的模样。
看来小徒弟当真被吓得不轻,这不都记恨上了。
凌霜铭蓦地有些内疚,心虚地移开双眸。
他暗自思忖,待摆脱了这群人,该好好将人哄哄。
“陌剑尊这是何意?”御清尘很快便收起讶异,恢复了古井无波的神色。
素来无甚表情的陌林咧嘴笑了笑,手中的剑向玄持光喉头逼近一分:“来找人。”
“陌剑尊若是想借此逼凌师弟就范,可就打错了主意。”成镜影一口银牙都快咬碎,碍于玄持光的安危,还是忍着怒意冷笑道,“玄师弟是上仙界唯一能施展七星诛煞阵的人,贵派护山大阵也需他维持,现在杀了他,对在座各位都百弊无一利。”
玄持光在这时抬起张惨白如纸的脸,剧烈地咳呛几声,挣扎道:“他不是……他不是陌林,陌林已遭鬼修毒手……呃!”
“聒噪。”陌林手上力道骤然加重,玄持光发出声短促的惨呼,脑袋又耷拉下去。
成镜影陡然后退一步,没敢再刺激陌林。
陌林拎起昏死过去的玄持光,漫不经心地晃了晃,诡谲目光在凌霜铭身上一顿,最后定定地望向他身侧的雒洵。
“戟无心,魔尊大人,和人修玩过家家,真不像你啊。”
一石激起千层浪,就连御清尘等人也变了色,瞪愕地退离雒洵数丈远。
魔尊戟无心,数百年前忽然在魔族中声名鹊起,魔修自发推翻原先的魔尊,拥立这位青年继位。之后便在人界搅起腥风血雨。
不仅上仙界的修者闻风丧胆,就连凡人儿童深夜听了戟无心的大名也要立时停止啼哭。
当年为了停止魔尊带来的灾厄,百大派组成联军前往魔界讨伐戟无心,却是全军覆没,甚至连本门驻地都遭到打击报复,险些灭门。
最终还是当年任玉清派掌门的林决云孤身前往魔界深处,与戟无心恶战三天三夜,最终将之斩杀于剑下,但林决云也因此受伤深重,不久之后便于玉清派禁地中陨落。
魔尊虽死,留给上仙界的恐惧却一直未能被忘却,人们至今不敢提戟无心这个名字。
可方才陌林竟唤雒洵为戟无心!
不出半息功夫,空旷祭坛上以雒洵为中心,落出一大片空地来。
只有凌霜铭仍旧留在雒洵身边,他仍是没什么力气走动,将大半个身子的重量都放在雒洵的手臂上。不过他受伤虽重,修为毕竟还是踏虚期,五感敏锐,于是他便静默地听着四周窸窸窣窣的议论。
“曾有传闻,戟无心并非魔尊本名……”
“据说魔尊曾是人界修者,后当众杀了他的师尊,才拜入魔界。”
“简直丧尽天良,可知他的师尊是哪位前辈?”
谈论声在这里中断,凌霜铭极好的眼神捕捉到那说话的修士,正不住地朝他脸上看。
只听那人欲言又止半晌,才踌躇地开口:“戟无心本名雒洵,杀了青冥宗长老后叛逃。说来也巧,那位长老和那边站着的那位玉清派峰主同名。当年知道这事的人死得死伤得伤,但世上无不透风的墙……”
凌霜铭听至最后,身形忽然摇晃一下。
识海深处骤然拉开了一条裂缝,不断有模糊片段从眼前掠过,却是触手及碎。
他头痛欲裂,不由单手支住额头,抿着唇将破碎低吟咽了回去。
雒洵在旁边不忍地看了半晌,待凌霜铭眉头渐渐舒展开来,眼也不抬地冷声道:“什么戟无心,没听说过。”
陌林又是一笑,惨白牙齿于青紫色双唇映衬下,令人立刻联想到乱葬岗中森森白骨。
下一刻,刺目的血花绽开,将这鬼气缭绕的人半身泼染上嫣红。
不少人为这一幕惊呼出声,玉清派弟子更是发出怒不可遏的吼声。
“玄峰主!玄峰主与你们云华门无冤无仇,陌林你疯了!”
陌林将长剑从玄持光后心抽出,轻轻舔舐一下剑锋上柔滑的血,哈哈大笑道:“可笑,可笑,愚蠢人修不会以为陌剑尊还活着吧?告诉你们,他早就死透啦!”
戏谑目光从人修惨白的脸上依次点过,陌林笑得愈发狠戾:“至于玄持光,他能修补云华门护山阵法,又布下七星诛煞阵坏我魔族大计。这等人修奇才落在我魔族手上,你们不会以为,我们英明神武的魔尊大人会慈悲到放虎归山罢?”
凌霜铭闻言,顾不得云魂传来的钝痛,眉头一沉将雒洵推开,伸手去抓他腰间的沐雪剑:“阿洵速速离开,我来断后!到底顶着个林决云的名头,他们不敢拿我怎样,但是你……”
话未说完,凌霜铭取剑的手腕倏地被雒洵钳住,他诧然抬眼,对上雒洵布满血丝的眸子。
与此同时,陌林说完了最后一句话:“无心魔尊,按照您的吩咐,玄持光已被我斩杀。您……可还满意?”
作者有话要说:
第86章
陌林轻飘飘的一句话, 顷刻将雒洵推入万劫不复之地。
魔尊戟无心犯下的血债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开脱的,这已不是功法问题那么简单。且陌林点名受雒洵指使而杀人,唯一的知情者玄持光死无对证, 这下雒洵可谓百口莫辩。
而玄持光的死, 必然会导致雒洵自此和玉清派势不两立。
不单是雒洵, 上仙界众人的怒火自然而然也烧到了凌霜铭身上。
“林决云,以你的能耐, 难道无法看穿膝下徒儿是魔头转世?”
“揣着明白装糊涂谁不会, 你没听到他刚才说的,要给魔头断后呐!”
“看起来道貌岸然, 实则和魔族乃是一丘之貉,不然他怎能容这样的妖孽进门。”
……
被肆意唾骂的人却对这些声音恍若未闻, 只在脑海中飞快地梳理这些天来的遭遇。
执掌天道运作, 洞察古今的玄元上仙,布局从来是一环扣一环, 不给任何活路。
哪怕林决云生前将元魂封印,玄元依然可以利用人性的缺陷, 使人无知无觉间陷入层层陷阱。即便意识到前路必会粉身碎骨,也只得一步步走向毁灭。
愈是明白其中关窍, 便愈发惊心。
现下他们师徒共受千夫指万人骂,这一幕是何其熟悉。
凌霜铭又想起多年前他们师徒相遇时做过的那个噩梦, 他曾以为是心魔使然。
可今日他才意识到,那或许不是梦,而是前世林决云与雒洵决裂时的残留记忆。
林决云以元魂为代价换来的今生,结果似乎并没有任何改变。
他们师徒终究还是走向了这个结局。
他怔怔地与雒洵对视, 任由对方抓着自己的腕子。
那双金眸被血丝覆满, 看上去格外可怖, 无法在里面找到往日温情留下的半点痕迹。
凌霜铭双唇艰难地翕合半晌,微哑的嗓音带了丝颤意:“阿洵,你……”
他哀切呼唤,等来的却是当头一盆冰水浇下:“阿洵?往后莫要这般唤我,师徒游戏该结束了。”
彻骨寒意自足底攀上脊髓,凌霜铭面色一白,猛地揪住心口衣襟。
箍在手腕上的力道乍然松懈,但他无暇深究——即便是回忆带来的剜心之痛都叫他双眼一阵发黑,险些一头昏死过去。
意识模糊间,他感觉喉头涌出温热柔滑的血,顺嘴角淌下去。
斑驳视野里只剩下那对如在寒潭中浸过的琥珀眸子,雒洵似乎俯身凑了过来,炙热的手为他阖上轻颤的眼睫,细致地拭净下颌上的血痕。
“师尊,你累了,好好睡一觉吧。”
落在耳畔的声音也冷得刺骨,但如果凌霜铭此时睁开眼,便会发现雒洵的目光渐渐变得柔和缱绻。
他死死扣在胸前的那只手被人轻轻掰开,紧接着心头一凉,幽寒之气冰锥似地贯穿了他的胸膛。
熟悉至极的水灵气霎时倾入心脉,在四肢百骸间炸开。
凌霜铭身体僵硬一下,随后不受控制地往前倾倒。
剑刃没入的声音微小,却令在场每个人都清晰可闻。
还在咒骂的人都在这刻顿住,祭坛上瞬间被死寂覆盖,只剩下血珠延剑尖滚落,砸出清脆声响。
玉白到剔透的手指扣上沐雪冰霜的剑身,立刻又有血色红玉滴答坠下。
“好……”痛至极处反而有些麻木,凌霜铭褪去血色的唇微弱地张开,“很好……从今日起,你我师徒缘尽。”
他吐气细如游丝,却在使雒洵眼底的冰冻寒潭泛起惊天巨浪。
不待雒洵回应,紧扣沐雪剑的掌心忽地泛起清圣灵光,灵剑与主人心神相通亦嗡鸣不止。
璀璨到灼目的霁蓝法光充盈天地,自剑柄末端喷涌而出,重重捣在雒洵胸膛上。
伴随肋骨寸裂的脆响,雒洵猝不及防地挨了这一击,身形到飞而出跌入血阵留下的深壑。
有人大着胆子上前查看,却见属于雒洵的身影已消失在翻滚的血光中,想是被阵法残留的生魂撕裂,尸骨无存了。
而凌霜铭则在燃尽最后一点修为后,扶着插在胸膛上的灵剑趔趄几步,眼看着也要随雒洵一起坠入那深不见底的沟壑。
好在君秋池及时掠来,用法光轻轻拖住他的身躯,迅速地封住要穴为他止血。
飘忽的身体有了支撑,凌霜铭残翼般细密的眼睫颤了颤,露出其下掩盖的一双迷朦眼眸。
有人正在为他输入灵气,契而不舍地挽救着正在以惊人速度枯萎的经脉。
他茫然地看了半晌,才认出接住自己的人究竟是谁,眼中期冀之色霎时破碎。
吃力地扯出一抹笑容,带了道不尽的苦涩:“浮云……你说,我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兄长怎会有错!”君秋池红了眼,哑声说,“先别说话,专心疗伤。等你伤愈,不论是踏平魔族杀了那逆徒,还是去天界宰了玄元,我都奉陪到底。”
凌霜铭想要摇头,再驳回君秋池这堪称虔诚的誓言——这并不是他想要的。
但他实在太累了,连眨眨眼都要费尽力气。
君秋池垂眸等待凌霜铭的回应,然而一阵静默后,只等来一声低沉的叹息。
怀中重量紧跟着一轻,君秋池忙低头去看。却见凌霜铭双眸紧闭,一手握着仍插在胸前的沐雪剑,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自他臂弯间垂落,如同一尊了无生气的冰塑。
“师叔祖,师祖他……”柳如烟急匆匆地赶来,一眼瞥到凌霜铭的模样,吓得心跳都漏了一拍。
君秋池倒没柳如烟这么慌乱,因两人贴得极近,他能感受到凌霜铭胸膛的起伏,喷洒在脖颈处的微凉气息虽然似有若无,但却逐渐恢复了平缓韵律。
“看上去暂时不会死,照顾好他。”君秋池地听了半晌,才有些不舍地将人拱手送出。
只是柳如烟还未来得及伸手去接,半途中便横插一人,不由分说地将凌霜铭抱起。
君秋池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看到御掌门对师兄这般周到,我便可安心回上清派了,过些时日再前来玉清派拜访。”
御清尘对此视若无睹,用手指细细抚平凌霜铭的眉头,又轻捻手指回味过那两抹清隽细眉的触感,才意味深长道:“师叔祖事务繁忙,不必舟车劳顿,有事弟子自会去上清派禀报。”
说罢他不去看脸色顿时难看下来的君秋池,广袖一挥,率先化光而去,空留余音在祭坛上空回响。
“此间事毕,玉清派弟子速回山门。”
“又是个混小子……霜铭,怎么竟招惹这些玩意!”
回想到御清尘方才那人面兽心的模样,君秋池就联想起雒洵,不觉气得牙痒痒,也没心情继续和仙盟诸派周旋,亦化光离开。
这次其余各派到没有人刁难。
他们不过想借题发挥,好逼玉清派交出一些林决云的神魂罢了。
谁能想到会因此折损玄持光这员阵术奇才,大魔头雒洵不知所踪,而林决云则是再度被叛徒刺穿心脉,看那奄奄一息的样子,只怕也活不长了。
人们看着地上残余的血迹愣神片刻,不约而同地乜斜鹘雀一眼。
鹘雀被怪异的目光注视,不由恼羞成怒地跺跺脚:“一群废物,闹至最后,竟是个鸡飞蛋打的结局!巨阙门弟子听令,将先前血阵显示的那两处秘境录下后,立刻回山。”
经他提醒,众人也无心再去关注鹘雀的厚脸皮,埋头抄录阵法残余信息。
只是得到了关于仙魂的线索,也没人能笑得出来。
魔尊戟无心复生,两处关于仙魂的秘境即将现世,这无不传递出一个共同的预兆——大劫将至,自今日起上仙界将永无宁日。
星月西垂,拂晓的风凛冽刺骨。
经冬历春,这时节气候常反复不定,刚好吹去满地疮痍。
修士们得到各自需要的线索,都回归师门,只留下一座空荡的云天城,以及堆积如山的尸骨。
遥远的城中稀稀拉拉响起几声呼喊,应是云华门弟子确认安全后自云连山下来,开始处理善后,只是祭坛这处却始终没有人来。
天光乍破之际,祭坛中央的深渊内,忽地翻出三两颗小砂砾,砸在残破石板上,在这空旷寂寥的所在显得十分响亮。
若先前仙盟修士还在,定会被眼前的诡异景象吓到魂飞魄散。
两道几近血肉模糊的身影,自怨气翻滚的渊底艰难地爬了上来。他们的手掌撑在青白石砖上,那花白的砖块转瞬便被血液浸透,看上去格外鬼气森森。
最先爬上来的人四处张望两下,给旁边那位搭了把手:“魔尊,人都走了。”
被帮助的人却不领情,冷哼一声避开他的手,径自扒着砖缝的青草,轻轻一跃翻至地面:“我说过,不要唤我魔尊。”
“您现在不是魔尊,以后也会是。雒河那厮难堪大用,有了魔君的助力,您至少能有九成把握。”
被称作魔尊的人施个清洁咒,洗净浑身血污,露出张俊美无俦的年轻脸庞,正是已经坠亡的雒洵。那对金眸已没了在凌霜铭身边时的青涩,只剩下晦暗情绪在其中翻滚。
他一瞬不瞬地观察荼蘼的神情,确定对方当真在说实话后,才迤迤然笑道:“魔君当年说誓死追随本座,怎地如今却甘心做玄元的走狗。”
这微笑也全然不似往日煦热,令人看一眼便冷掉一地冰碴子。
荼蘼没由来地打个寒颤,不敢再抬头与他对视:“玄元到底是仙界的人,魔族和天界乃是死敌,魔君大人再糊涂,也不会为天界上仙做嫁衣。这不是……看魔尊乐在其中,只好出此下策。”
话音刚落,一只手掐住荼蘼的脖子,将他整个人提离地面。
雒洵眯着眼收紧手上力道,冷眼看荼蘼面色由苍白变得紫青,尖刻如刀的唇抿起狠戾弧度:“你和你家主子,从今起最好老实些。若是再让本座发现你们与玄元勾结,就通通去给他陪葬。”
扑通一声,雒洵松开五指,将荼蘼如只破麻袋般丢在地上。
冷眼看红发魔将捂起喉咙,蜷缩在地急促地喘1息,雒洵金眸内褐色魔气明灭不定。
为什么,本已放弃复仇,只想做师尊身边默默无闻的小弟子。
再简单不过的心愿,为什么就是无法实现?
在荼蘼惊恐的注视下,雒洵仰天大笑,俊美的五官在熹微晨光中竟有几分狰狞。
既然将这头巨兽从他体内唤出,那他必要让这些人百倍奉还。
作者有话要说:
雒洵(已黑化,怒气值100%):只要师尊伤到位,三界给你干到废!
第87章
事如徐风过无痕, 空有余思付春梦。
浑浑噩噩之际,凌霜铭放任身子漫无目的地飘忽,有时行在茫茫荒野间, 忽而又御风而起, 于云海之上俯览万物, 将沧海变幻尽收眼底。
再一晃神,身子已然落下云端, 时而在山间青岚中打坐冥思, 时而又于山巅挥剑起舞。
直到他在视野的尽头看到一道小小的稚童身影,半长马尾束在圆滚滚的脑袋后, 一对明澈到锐利逼人的金眸却与稚嫩模样格格不入。
混沌意识倏地被孩童有如利剑的眼神劈开,凌霜铭蓦然回神。
他这些时日看到的, 是属于霜铭上仙和林决云的前半生。
与雒洵相遇前的漫长时光竟是这样漫长, 足以让人麻木。
原来他并非真正无情,只是从未有事物真正走进心底。
眼前画面又是一转, 忽然有股温热的气息在双颊上轻轻地挠着。
凌霜铭本能地抬眸,却发现不知何时与那对金眸咫尺相隔, 微长卷翘的睫毛根根分明,正向他轻轻眨动着。
凌霜铭觉得耳根处传来阵滚烫感, 不由偏过头去。
这才发现自己正被雒洵压着,两人一同陷入柔软的云团, 彼此发丝纠结缠绕,像两泼青墨缓缓交融。
云层缓慢地卷动,凌霜铭的意识却在一阵令人迷糊的燥1热中,逐渐与画面里的身躯脱离。
当两人身上衣料堆叠, 那霜雪般清冷的仙尊已然由坚冰化作最柔和澄澈的清泉, 在青年的拨1弄下, 剔透薄唇染上情1欲带来的嫣红,发出清泠破碎的低吟。
凌霜铭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当下瞠目退后几步。
羞赧感瞬间将他从头到脚包裹起来,他慌张地别过头去,可云团里的两人动静却愈来愈激烈。
他不住在心中默念清净经,清圣经文夹杂了细碎的轻吟,却是越发心烦意燥。
清冷自持的他竟是忘了闭塞视听,最后忍无可忍地睁眼。
正打算挥袖拂去眼前难以启齿的画面时,完全沉1溺于欢愉中满面潮1红的仙君刚好侧过头,几缕发丝顺着动作滑落,露出清隽眉眼。
那本是空灵似冰玉雕就的面容,此时无处不被薄红浸透,是早春初绽桃夭,美艳不可方物。
凌霜铭登时如遭雷击,瞳孔倏地缩紧。
那是……他自己的脸!
令人难以启齿的画面在这刻都如水月镜花,在惊诧中化作泡影散去。
幻境消散,原本轻盈如团雾气的身体忽然有了实感。四肢沉重得像被人灌了石浆,经脉间也有了灵力流动的痕迹。只是这灵力微弱得如条小溪,流淌在宽阔而干枯的河床上,每寸进一分都伴随着磨人的抽痛。
他的意识又被困倦淹没,眼帘上像压了千钧重物,连微微抬起的力道都无法使出。
触觉是最先恢复的,身下并非坚硬的石板或是泥土,摸上去格外柔软,看来他当真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紧跟着复苏的是听觉,幽幽鹤鸣在千山间回荡,潺潺水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与仙禽清唳此起彼落,交相辉映。
没有听到松涛竹浪,这里不是试剑峰,他的住处也无瀑布溪流,凌霜铭用迟缓的意识吃力地想。
这时殿门被人吱呀推开,一阵甘苦药香立刻在殿内蔓开。鼻尖被这气味充盈,凌霜铭不由颦眉。
莫非他在昏睡期间,每日都要无知无觉地被人灌下如此苦涩的东西?
来者步履平缓稳健,修为应当在元婴期。似是看到卧在床上的人眉头的细微动作,轻轻咦了声。
但他停下来看了片刻,见凌霜铭似乎没有醒转迹象后,步伐便加重了些,三两下到了他身旁。
一阵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来人紧贴着床沿坐下,抓着什么湿漉漉的东西贴在了他的脸颊上,冰凉触感使他眉头又是一挑。
对方动作一顿,凌霜铭感到有陌生气息向自己靠近,胸前衣襟被一只同样湿冷的手翻开,没有丝毫停顿,那只手贴在了他心口的皮肤上。
长年累月下的本能反应使凌霜铭身上忽然有了力气,他一把攥住对方枯瘦手腕,翻身而起。
这一下过于猛烈,在起身瞬间他便剧烈地咳呛起来,四肢立刻又酸软下去。
好在此人后续没了异样举动,只是愣了下神,而后扶着他半躺下来。
背后早就放置了帛枕,质地轻软,斜靠于其上就如陷入软绵绵的云团一般,让凌霜铭不得不回想起先前那个糟糕至极的梦境。
而对于梦中内容,内心竟全无反感之意,反倒……凌霜铭立即终止了在脑海中不断滋生的可怕想法。
他自诩修了无情大道,到头来竟做着与徒弟的春梦,简直是为老不尊,不知廉耻!
若不是无力抬手,他真想捂上这张老脸,从此不再见人。
偏偏此时他的双眸逐渐适应了室内光线,眼前之人由一道朦朦胧胧的清瘦轮廓逐渐清晰起来。
凌霜铭不由压下长睫,慢慢挪动自己的身体,好离这意想不到的人更远些。
但见这人一袭苍色长袍,乌黑墨发用发簪半束,另一半则披散下来扎在肩头,五官清丽若芙蕖带露。
是沈初云,却又不似最初见到的那个沈初云。
这个沈初云没了刻意挤出的清婉笑容,眉眼间尽是冷色,毫不做作的姿态倒是比从前顺眼几分。
此时沈初云正以异常复杂的目光凝着他,过了一会才将依然被扣着的手腕轻轻抽离。
犹豫片刻后,沈初云长叹口气,缓声说:“我想通了。”
凌霜铭被他莫名其妙抛来的话弄得一头雾水,想要开口询问,不知沉寂了多久的嗓子却好半晌发不出声,只泄出一阵断续的咳嗽。
“咳咳……水……”
因经久不见日光,本就剔透的肌肤更加浅淡,能隐隐看到其下苍青色血管。
在他按着心口拧眉轻咳时,双颊又晕开抹绯红,为这捧即将消融的清雪染上粲然光泽。
沈初云目光落在他散乱衣襟半掩下霜白纤弱的脖颈,又不受控制地移至两截小巧精致的锁骨上。
回味起方才将手按在这人肌肤上,掌心里如握冰玉,触感冰凉滑腻,一时有些愣神。
直到凌霜铭半敛的眼眸泛起水雾,眸光却渐渐暗淡下去,他才猛地回魂,匆忙端来一旁小案上的药碗。
凌霜铭只觉五脏六腑都被人挨个搅动一遍,伏在床头咳得上气不接下气。
玉清派让沈初云这个冤家死对头来看顾他,莫不是碍于祖师的身份不好直接动手,故而出此下策,让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病榻上。
正绝望地思考自己是否会成为上仙界第一个渴死的仙尊时,一勺温热的药汤忽然被人送进嘴里。
凌霜铭又是一呛,面色瞬间煞白。
好在这次沈初云良心发现,竟主动为他灌注灵力调理气息。
心肺间抽痛瞬时被水灵力缓解,喉间干涩也被药汤浇熄,他这才虚喘着慢慢缓过气来。
经这番折腾,凌霜铭似是耗尽了所有的气力,脑袋无力地垂在帛枕上,几缕青丝被冷汗打湿,凌乱地沾在额前及两鬓旁。
只是哪怕困倦至极,他依旧强撑着精神,不肯示弱半分。
鸦羽似的眼睫如蝴蝶残翼般轻颤着,却始终不曾阖上,于白皙的肌肤上投下圈淡青色的印记,愈发使他看上去羸弱得仿佛轻轻一触便会碎裂。
沈初云抿着唇看了半晌,才艰难地撇开眼。
继续将手中汤药盛了一勺送至他唇边,只不过这次并未粗鲁地直接去灌。
凌霜铭也未喝下,过往接触使他不得不对沈初云此举产生疑虑。
沈初云默然捏紧广袖下的手,面上倒是不露情绪:“柳如烟说你四年方能恢复意识,所以没料到你会提前醒来。我未来得及烧水,先用汤药顶上。况且这药也是柳如烟亲手煎制……你大可放心。”
凌霜铭垂眸,这药汤盛在白玉汤匙内,看上去像乌墨一样,苦味更是顺着鼻尖直冲心肺。
尽管他能感受到其中浓郁的灵气,也不知用了多少天材地宝,可胃部翻江倒海却使他难以下咽。
不过他的犹豫,被沈初云看在眼底,好像变了味道。
沈初云等了半晌不见他喝下,苦笑一声:“这里可是玉清派,便是借我一千个胆子,也敢对你下毒啊。你若不信,我喝给你看。”
说罢他当真举起那碗黑黝黝的药,呷了一大口。
凌霜铭单是看着,就感觉先前好不容易消下去的苦味,又灌满整个口腔。
沈初云面不改色地将那口药咽下,对他微微一笑:“你瞧,没有毒……咳咳咳呕!”
凌霜铭:“……”
顶着个惨白的脸,一边干呕一边说这种话,很难让人信服好吗?
沈初云倒是将注意力全都放在喂药上,并没有留意凌霜铭乜斜的目光,锲而不舍地重新将汤匙递至他嘴边。
难闻的味道使得凌霜铭面色白了白,盯着勺子迟疑片刻,还是没有动嘴。
沈初云疑惑半晌终于恍然。
谁会想到这个看似病歪歪,实则能徒手将人天灵盖拧下来的暴力分子,竟会对一碗苦药犯愁,不敢下嘴啊。
想通这点,因从前种种过节而紧绷的心霎时松懈,沈初云看着眼前面色苍白的大美人,忽然起了逗弄之心。
他到要看看,这清冷自持的仙尊,究竟会露出何等有趣的表情。
作者有话要说:
沈:这药真好喝,你也尝尝……呕!啊不是因为难喝才吐的。(职业假笑)
凌:带货主播这行也真不容易。
第88章
凌霜铭盯着沈初云摊开的掌心里两粒晶莹剔透的珠子, 默了默:“这是何物?”
看来这位仙尊当真没有生活常识,沈初云在心里窃笑几声,正声道:“是小弟子从山脚下小镇捎回来的柚子糖, 送给我还没吃, 你尝尝看?”末了又添一句, “我以前还是凡人的时候最发愁喝药,家里长辈便让我先含颗糖再喝, 苦味果然淡了不少。”
凌霜铭看看那粒散着甜丝丝清香的糖, 又狐疑地看看沈初云,见他神色自若, 才小心翼翼地将那颗糖抿进嘴里。
他其实很少吃过凡间食物,就算是前世的林决云, 也因仙人历劫之身天资出众, 尚在幼童时就辟谷了。故而这颗糖他吃得非常谨慎,等到清甜微酸的味道舌齿间泛开, 冲淡先前嘴里的苦味后,一直微皱的眉眼才舒展开来。
室内昏暗的光线里, 霁蓝眸子上蒙着的氤氲薄雾乍然散开,明澈清潭漾起凌凌波光。
沈初云又是一怔, 原来这冰冷到生人勿进之人,也会有鲜活一面。
心中滋长的罪恶感使他有些犹豫, 但想起经脉被废,关在十渊寒域的数个春秋,又恨得牙痒。
凌霜铭并不知沈初云在打什么鬼主意,但看他背着光, 面上神色变幻莫测, 便暗自提起本已放下的警惕。
“沈师弟, 你若有事就去忙,我自己端得动,便不劳烦你。”说着他勉力去接沈初云端着的药碗,却是直到苍白纤细的手上骨节泛白,都无法将腕子抬起。他这才发觉自己身上的不对,拧着眉问,“我这是……”
沈初云冷笑:“任何一个活死人灵力断绝,躺在床上整整三年,醒来能说话已是奇迹了。”
凌霜铭愣了愣:“三年,竟已过了这么久……那雒洵呢,你可知他现在怎样了?”
沈初云一阵沉默,半晌后他咬紧后槽牙,恨铁不成钢道:“当初我就该直接去转世投胎,也不要听信玄元的胡扯来顶替。你这样的命格,我替不起。”
凌霜铭:“?”
他不懂沈初云的答非所问,更不懂为何对方看向他的眼神忽然多了无尽的怜悯,如看全天下最倒霉的冤大头。
凌霜铭顿了顿,迟疑道:“你能迷途知返也好,玄元已堕入魔道,与他合作无异与虎谋皮。”
沈初云像是有些看不下去,连忙端起药碗,盛了一勺汤药堵住他的嘴。
真是太惨了,我见犹怜啊,沈初云心道。
一代剑仙被毛头小子骗身骗心,折磨得不成人形,竟还对那登徒子魔尊念念不忘!
幸亏当初没有听从玄元的指令,这样的大冤种他可做不起。相比之下他宁愿在十渊寒狱吹吹冷风,然后继续做个毫无存在感的咸鱼小配角。
凌霜铭愈发被他看得一头雾水,只是嘴里猝然充塞的呛鼻气味,苦得他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两撇刘叶细眉几乎要拧在一起,他额间又出了一层冷汗,单手支颐阖上眼帘。
沈初音诡计得逞,可亲眼目睹凌霜铭痛苦隐忍的模样,心里却没预想中解气,反倒更加心烦意乱。
天人交战片刻,他面色沉沉地搁下碗。
凌霜铭正竭力压下堵在胸前喉头的腻烦,手里忽然被人塞了一把冰冰凉凉的东西,是一整把柚子糖。
诧然抬眸,却见沈初云面色阴云密布,似乎对他极为不满。
沈初云语速飞快地说:“知道我最讨厌哪种人吗,是你这种受了委屈还要憋着不说,然后摆出一副可怜模样给人看的人。”
“你以为会骗到任何怜惜吗?我只会觉得你虚伪而故作姿态,而我还需浪费时间猜你的心思。”
凌霜铭按住额角,无奈道:“沈初云,我过去未干涉过你的每一步选择,现在也同样,你不必勉强自己费心。”
沈初云像是听到天大的笑话,他哈哈一笑,眼瞳中抑制不住地涌出怒焰:“你未干涉过……怎么,难道你认为我走至今天这步,都是自愿的,都全然与你无关?”
对于沈初云的胡搅蛮缠,凌霜铭也有了怒意,但细嚼这句话,又觉得似乎另有隐情。
他耐下性子问:“把话说清楚,是何人威胁你,玄元上仙?”
沈初云却不愿再谈,他长舒一口气,再转过头面上怒意荡然无存,仿佛方才的怒火只是幻象。
他甚至放缓了语气,柔声说:“那些都过去了,日后得了空再谈。柳如烟近来准备万华大会,连日操劳,派内找不到第二人能调理你的伤势,因此御清尘命我来看顾你。当务之急还是快些把药喝了,我好去交差。”
看来给沈初云施压者,抛去玄元便是御清尘了。
凌霜铭环顾这间宫殿,除却必需的器具以及一扇绘有玉清山全景的隔屏外,再无法寻到任何多余的修饰,十分符合御清尘此人的风格。
而沈初云此人心机重重,先是刻意展现自己的愤懑,又单独点出御清尘,显是被对方施加了不少压力而心怀怨怼。
好在沈初云并未将气撒在他身上,细心地替他将柚子糖捣碎,掺在药汤中:“喏你尝尝,现在味道可有淡些?今日你气色好,就算药力减弱也不妨事。只是此事不要同第二人说起,若是出了差池,小命不保的可是我。”
御清尘私下里的行事风格,凌霜铭再清楚不过。座下弟子有用时恨不能捧在手心里,无用时只是随时可以掐灭的蓬草。
不过他并未生出半分同情,这说到底只是沈初云一面之辞,难保没有夸大。
若沈初云真的没有动过欲念,抵死不从,又有谁能真正胁迫一个大活人。
但他现在修为几近于无,沉睡三年的身躯更是一碰就碎,比之凡人还要不如,除了顺从玉清派的安排外别无选择。
所以他沉默下来,配合沈初云忙前忙后。
喝完一整碗苦药,沈初云面色稍霁:“你元魂受损严重,柳如烟和我也只能以这种方法为你续命。若想恢复如初,只能等万华大会的结果下来,拿到前往秘境的名额……”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停,似是意识到自己失语。
但凌霜铭已然注意到其中关键:“万华大会不是早该在三年前就办完了吗,敲定秘境名额又是怎么回事?”
沈初云正欲运功为他梳理经脉,听到这个问题,掌心微光一滞,面色僵硬了一瞬。
这时殿门处响起脚步声,御清尘推门而入,冷肃声清晰地传遍寝殿:“沈初云,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应当清楚罢。”
“是,掌门。”
沈初云默默垂头,凌霜铭无法看清他的神色,只见他渐渐握紧双拳,骨节因用力而泛白。
“御清尘,是我让他说的。”凌霜铭不着痕迹地皱皱眉,语气里带了丝警告意味。
御清尘对他的话置若罔闻,只是对沈初云下达指令:“你出去,没有我的吩咐,不准任何人进来。”
沈初云犹豫地看眼凌霜铭:“掌门,弟子还未给林师祖疏通经脉……”
御清尘一拂袖袍,冷声斥道:“滚出去。”
沈初云脸色一黑,毕恭毕敬地向御清尘行弟子礼,退了出去。
凌霜铭静默地斜靠在帛枕上,待沈初云的气息消失在门帘后,才沉声问:“御清尘,你已不把我放在眼里了是吗?”
御清尘平静地移开视线,避免与他对视:“师祖恢复了记忆,怎地对弟子越发严厉了?”
“你莫要转移话题,我有话问沈初云,让他回来。”凌霜铭眉眼压下,显是彻底动了怒。
御清尘仍是不答,他上前两步,扣住凌霜铭的手腕。
凌霜铭挣扎两下,可他仅剩的这点气力,在御清尘面前宛如蚍蜉撼树。后者五指扣住他的脉门,不由分说地将一股灵力送入经脉中,将他全身上下都观视一遍。
不同于温和的水灵力,御清尘的灵根五行属火,刚强霸道的灵流在方苏醒的脆弱经脉里淌过,凌霜铭额上顿时见了汗。
他只觉浑身都被一柄烙铁刮过,这痛楚丝毫不逊于抽筋剜骨。训斥的话顿时梗在喉中,只能竭力咬着唇,防止自己发出低吟。
短短瞬息,却如千载那么漫长。
御清尘探视完毕收回灵力,双手仍在冰凉柔滑的腕子上摩挲,如把玩一块上好的冰玉。
凌霜铭被他摸得阵阵恶心,可是他再无余力抽手。他甚至连半躺的姿势都无法维持,只能由着身躯慢慢滑落,像一截轻软的纱绸委顿在床上。
如瀑青丝在绸被间铺开,在这浓重墨色映衬中,冰白肤色看去蒙了层莹莹柔光。因忍痛而破裂的唇正汩汩淌着嫣红的血,顺下颌滴落,点在挂满晶莹水珠的修长脖颈上,在一片朦胧的白中格外惹人着眼。
御清尘凝着被褥间气息微弱的人,视线在纤细的颈项间缓缓收紧,双眼灼得通红。
他五指深深嵌入掌心,直掐得一片血肉模糊,喉结滚动几下才开口:“师祖的伤还是不容乐观,神魂也岌岌可危,弟子认为眼下您应以养伤为重,有话等伤愈再问。”
素来澄净的嗓音变得低哑,像是在竭力克制着某种可怖的冲动。
凌霜铭伏在榻上喘息良久,眼前褐斑才褪去了些。
体内伤痛还在肆虐,像是万只巨兽正大口啃噬他的血肉。他隔着因疼痛而泛起的水雾戒备地盯紧御清尘。后者恭顺的眼神在此情此景之下,令人不寒而栗。
他咽下喉头泛起的血腥,吃力道:“我的伤……咳咳……三年来都未能恢复……是你……”
御清尘闻言,冷硬的脸上展开一抹看上去古怪非常的笑容。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师祖,是我。”
作者有话要说:
玄元:已黑化。
雒洵:我也黑化了。
御清尘:加入豪华黑化套餐。
师尊:人形黑芝麻糊竟是我自己。(累觉不爱)
第89章
说是瞒不住, 其实已经蹬鼻子上脸,完全不想掩饰了。
凌霜铭定定地看着御清尘,愤怒和失望在心头交织。
那个软糯可爱, 会追在他身后闹着要去山下买零嘴的小仙童, 怎么才过去数百年, 就连最后一丝影子也没了?
胸前一阵气血翻涌,一口腥甜涌上, 轻易突破了紧咬的牙关, 自唇缝溢出。
眼前景物开始旋转飘忽,凌霜铭撑起最后一口气道:“放我走, 我要回试剑峰。”
御清尘闻言,神情玩味地俯身, 伸手钳住他的下颌, 用指尖一点点帮他拭干唇边血迹。
末了他轻轻抿了一下沾满柔滑血液的手指,等那丝清甜在口腔里泛开, 才悠悠道:“想离开此地,绝无可能。师祖怕是不知, 你已是个死人了。”
“你的尸身连同佩剑,早在三年前就下葬于禁地中, 整个上仙界都为你哀悼七日。算算时日,再过半旬就是你的三年大祭。”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凌霜铭想不通, 在他作为林决云死后,玉清派其余祖师也挨个凋零,早就耗空了底蕴,在仙盟中的地位一落千丈。
但只要他这个林决云的转世活着一日, 玉清派便会因林决云的余威稳坐仙盟之首。而今御清尘竟伪造他的死讯, 并昭告天下, 这对玉清派来说简直是百害无一利。
御清尘眼眸更加滚烫,指尖略一用力,拖着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
“想要做什么……师祖你难道不清楚吗?”
箍在下颌处的手指用力极重,几乎要将骨头一同捏碎。
凌霜铭毫无反抗之力地被强行自榻上拎起,正咬紧牙关防止闷哼溢出,脖颈上却贴了条冰冷的东西,像湿滑毒蛇沿着他的喉结向下蜿蜒。
他的身子控制不住地一颤,与此同时御清尘手上动作骤然粗鲁,本就凌乱的衣领被猛地扯开,露出藏在其下的两截琵琶骨。
冰雕玉琢,精致得轻轻一握就可摧折。
御清尘脑中紧绷的弦断裂开来,他将双唇贴在那处浅浅的窝上,印下一个炙热的吻:“我想要的,当然是师祖你啊……”
凌霜铭瞳孔一缩,抵在御清尘胸前的掌心竟聚起微光,伴随轰然声,后者倒飞而出。
沿途柜架桌椅倾倒,整洁的寝殿转眼变得一片狼藉。
“不愧是师祖,这种状态下仍能出招。”御清尘面无表情地自一堆木架中爬起,不甚在意地拍拍衣袖上的灰尘,重新朝床铺这边行来,“您现在一定不好受吧,让弟子看看,可有伤到?”
诚如他所说,凌霜铭的情况不容乐观。
在不顾伤势发出这一击后,过往三年埋在体内的暗伤尽数爆发,一时五内俱焚,头痛欲裂。
他眼前泛起重重黑影,再恢复意识时发现自己软倒在床头,身下床褥都被嘴角流淌而出的鲜血浸染。
而御清尘不知何时已站在咫尺之前,正伸手欲揽他的腰身。
他心下一惊,翻手运功:“无耻之辈,滚!”
御清尘怔了怔,他维持俯身姿势,脸上又浮现诡异的笑:“想不到师祖还有这等余力,可我不是说了么,师祖最好卧床静养。这样的小游戏,等你伤好,弟子再同你慢慢玩。”
说罢,他不闪不避地迎着凌厉掌风,一手环住凌霜铭的腰身将他托起,另一只手结印,对着床铺施个清洁咒。
这次御清尘有了防备,凌霜铭用尽全力打在他胸膛上,刺目法光如泥牛入海,根本无法撼动分毫。反倒是自己面色一白,又咳了口血。
“师祖怎么就是不听话,你瞧,又弄脏了。”
凌霜铭被重重摔进帘帐中,后背砸上床板,眼前顿时一黑。
没等他缓过来,右侧琵琶骨下像是被尖锐滚烫的利刃扎入,又绕过这截骨头穿出皮肉。
他不由伸手按住伤口,除满手鲜血淋漓外,摸到一根由灵力构成的锁链,正从琵琶骨下过,另一头栓在围柱上。
御清尘竟是以捆仙链穿了他的琵琶骨,将他彻底绑在这间宫殿内。
凌霜铭一口恶气涌上心头,浑身都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指着御清尘怒道:“……你简直大逆不道,玉清派怎会有你这样的畜牲……呃!”
御清尘握着链子轻轻一扯,凌霜铭身体立刻跟着一个趔趄,栽倒在冰冷的石砖上。
胸前骨骼像是要活生生被扯碎,乍然袭来的剜骨之痛使他不由闷哼出声。
御清尘居高临下地睨着他,面上神色看起来同样怒火中烧。
“离经叛道?师祖可有想过,同样都是被你亲手捡来,为何雒洵成了你的弟子,我却被你交由其他峰主抚养!雒洵处处受到偏爱,你除了对我呼来喝去,可有施舍过半个眼神?你为他而死,却没有考虑过,我担下这个烂摊子需要背负多少艰辛!”
“换做雒洵,他不会有半句怨言。”凌霜铭伏在血泊中虚弱地笑了笑,半敛的眸子里尽是轻蔑,“御清尘,你远不及他。”
御清尘像是被他的话狠狠扎了一下,不过很快他面上的痛色就被森然冷笑取代。
他缓缓蹲下,目光扫过凌霜铭身上那层被冷汗浸染而半透的寝衣,其下白皙的肌肤光泽如玉,无时无刻不在引动人的欲念。
“师祖,你好像没有认清形势,我为刀俎,你为鱼肉,以你现在的状态,不论我做什么,你只有服从的份。”御清尘说着,用指甲顺着雪白衣领划下,在白玉似的胸膛上留下一抹绯红痕迹。
凌霜铭从不习惯被人触碰,更何况是这样亲密的接触。
在湿冷指尖贴上肌肤的那一瞬,他的身子便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薄唇几乎被他抿成一条线,才没有发出难堪的轻吟。
他已无法分清自己现在是屈辱还是悲愤,胸口被炙热灵力和激荡情绪翻搅,令他眼前泛起一阵又一阵虚影,喉头又开始冒起温热的腥甜。
御清尘却全然没有察觉他的异样,手下战栗的身躯使他既愤恨又兴奋不已,他贴上那轮线条秀美的耳廓,低声呢喃:“雒洵?哦对了,是那个被你亲手杀死的倒霉徒弟。三年前他被你推下云天城血渊,便再也没有爬上来,怕是早就挫骨扬灰,连全尸都没留下。”
凌霜铭瞳孔猛地一缩,染血的手一把攥住御清尘衣袖。
他已濒临窒息,却在惊惧驱使之下,断断续续地吐出微弱气音:“你说……什么,雒洵没有去……咳咳……魔族?”
御清尘声音中带了不易察觉的快意:“不得不说,你太高看了那小子。区区半魔半人血统,怎能从融汇了上万冤魂的血渊中爬出?别做梦了,自那以后三界之内再无他的消息,也只有死人才能消失得这般干净……”
凝着凌霜铭越来越痛的神情,御清尘面上笑意更深。
这口压得人近乎喘不过气的怨愤,他已憋了太多年。
从幼时一直到林决云抛下玉清派陨落,再到今日。
而今尽数发泄在凌霜铭身上,看高高在上的仙尊被痛楚折磨得气息奄奄,仿佛下一刻就会像冰雪一样融化碎裂,他只觉心里说不出的畅快淋漓。
因此他也未注意到,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正无力地滑落下去。
凌霜铭心口一阵绞痛,连带着识海深处的元魂也似被万剑穿过,他死死揪住胸前衣襟,却无法挽回正在崩裂的意识。
一口鲜血从惨白的薄唇中喷出,劈头盖脸洒了御清尘满脸。
后者微笑顿时僵住,无暇顾及脸颊上的血污,慌乱地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
御清尘怵然去摸凌霜铭的手腕,却被他侧身一避。
“滚。”艰难地挤出最后一个字,凌霜铭无力地阖上眼眸,几乎要被不断从胸腹中涌上的血呛至窒息。
御清尘似乎还在解释什么,但这令人厌恶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比窗外的微风还轻。
怕是要交待在这里了,最后的意识消散前,凌霜铭平静地想。
他真的很累,玄元也好,御清尘也罢,都不想再多看一眼了。
至于雒洵……脑海中乍然浮现出那对清亮的琥珀眸子,渐渐陷入沉寂的识海泛起波澜。
他不甘地伸手,想要触碰青年刀削斧凿的侧脸轮廓,意识却在此刻戛然而止。
御清尘下意识接住那只自虚空里无力垂下的手,他第一反应是惶然无措地搭上脉搏。
一代化神宗师,在这紧要关头竟试了数次都未能探准脉门,直到摸到微弱的起伏后,才找回了一丝理智。
他引燃传音符,下达指令:“柳师妹,用天阶传送阵,即刻前来太初峰主殿。”
“何事如此紧急,万华大会还在紧要关头,我走了名额怎么办?”传音符的另一头响起柳如烟诧异声。
御清尘深深地看眼怀中气息渐弱的人:“名额不要也罢,师祖绝不能出事。”
说罢他顾不上掐灭传音术,双手结印,将全身灵力毫无保留地灌注到凌霜铭体内。
他的面上带着自己都未发现的懊悔,火灵气被小心翼翼地转化成最纯净温和的五行之力,源源不断填入凌霜铭正在枯萎的心脉内。
将死之人的道躯有如无止境的黑洞,单是他一人之力,自是无法填补生机的空缺。
但有了他豁命输入的灵力,凌霜铭已经静止的胸膛又重新开始起伏。
只要撑到柳如烟回来,就能挽回他的过失。
然而就在此时,天穹上一道惊雷炸开,整个玉清山都陷入一阵天摇地动。
殿外传来弟子纷杂惊呼,全力运功的御清尘受此影响,面色一白。
一道粗犷而洪亮的朗笑响彻整座山脉,不少小弟子被其中蕴含的威压当场震晕过去。
“玉清派牛鼻子,速速交出林决云的尸身,否则本座今天就踏平这山头,把御清尘这牛鼻子的头割下来当夜壶!”
第90章
护山大阵已经开启, 但在来势汹汹的攻势中,整个玉清山地界仍是被搅得一阵天翻地覆。
法光劈在无形结界上,灵力顿时泛起成片涟漪。足以抵挡半步飞升强者全力攻击的阵法, 竟有溃散的征兆, 来者实力显然已到了踏虚后期。
“掌门呢, 魔族那厮又来叩山门了!”
“掌门还在后山禁地修炼,任何人不得擅自打扰!”
“可再这样下去, 魔族又要攻进来了!”
……
殿外传来楚怀和守卫弟子的争执声, 还在专心运功的御清尘额角悄然滑落一滴冷汗。
他事先嘱咐过易千澜,不到万不得已, 在进入禁地期间决不允许弟子通传禀报。看来外界的情况已是刻不容缓,身为掌门, 他必须出面对万千弟子的性命负责。
但是他眼下绝不能离开, 否则……
御清尘结印的手因紧张而战栗,浩瀚灵力一丝不留地注入到与他相对而坐的白衣人单薄瘦削的身体里。
他的修为已损失泰半, 化神期修士的灵力足以毁灭一方疆域,然而眼前的人薄薄的身躯里仿佛被人挖了道永远无法填补的天堑。磅礴灵力倾注下去, 那张清隽如画的脸庞依旧了无生气。
远处又是一阵轰隆巨响,连这处位于太初峰后山的偏殿都开始摇动, 设在殿外的结界受到波及,表面出现了丝丝缕缕皲裂的痕迹。
巨大的动静使得他心神一乱, 灵力输送为之一滞。
御清尘赶忙闭上双目,强迫自己沉下心。
但结界破碎的声响不绝于耳,他不得已睁开眼,便看到结界碎片砸落在凌霜铭发梢和肩头, 膨起一小簇火花后又散作细碎光点。
他手印一乱, 竭力维持的法印彻底终止。
凌霜铭闷哼一声, 虚弱的身体无法维持打坐姿势,歪歪地向旁边倒去。
御清尘满心惶然地将人接住,也控制不住地晃了晃,险些跟着栽在冷硬的青砖上。
丹田因骤然失去灵力而传来磨人的抽痛,他无暇为自己调息,只草草往嘴里塞了把丹药,脑海中满是纷乱杂念。
该做何选择已经显而易见。
再这样下去,玉清派迟早会被魔族攻陷,到时不光是凌霜铭,所有人都将葬身于此。
可当他搭上凌霜铭的脉搏,指尖渐次微弱的那点起伏便牢牢将他的脚步绊住。
这时他想到了柳如烟,心里愈发焦躁:“天阶法阵不该这么慢,如烟到底出了何事!”
一道冷冷的声音隔着厚重殿门,清晰地传了进来:“还能出何事,不都是你这不中用的东西惹出的麻烦事?”
早就不堪重负的阵法被人抹去,有人猛地一贯殿门,大踏步走了进来。
君秋池沉着脸步入这间密室时,殿内的一切都恢复了整洁。
偌大屋宇内除却日常所用,空荡得如同一窑雪洞。
御清尘面色青白,气息急促地站在大殿当中,同样带了薄怒望向蛮横闯入的人。
僵持之际,柳如烟柔和清悦的声音及时响起。
她自君秋池身后进来,挡在两人之间:“师兄莫要动怒,我听说事出紧急,料想你定然无暇赶去上清派,就擅作主张顺路将师叔祖请来了。”
“你来得正好,我调息出了岔子。”御清尘面色不改,向柳如烟递个眼神。
后者立刻会意,裙纱浮动间步履轻快地隐入层叠屏风内:“我去为师兄寻药。”
君秋池眉头一皱,没有漏过这对师兄妹目光相接时刻意掩盖的焦急。
他一撩衣摆,也要跟着进去,却被御清尘挡下。
“屏风后面藏了何物,有什么东西是不能给我看的?”君秋池化出灵剑,轻挑的眉头杀气毕现,“好徒孙,让开。”
尽管保持站立的姿势都有些艰难,面对君秋池的剑锋,御清尘反而更加从容:“师叔祖,再拖下去护山大阵便要被魔族攻破,玉清派怕是会就此覆灭。还是说,你有信心在瞬间以一敌二?”
君秋池持剑的手浮起青筋,骨节都被捏得泛白:“畜牲……霜铭怎会遇上你这种白眼狼!”
御清尘这番话可谓牢牢拿捏了他的脉门——若是这对化神期的师兄妹全力拦阻,待解决了他们,魔君怕是早就攻下了大阵。
到底是凌霜铭的心血,他怎能放任玉清山被魔族血洗。
况且凌霜铭的尸身还被御清尘藏在玉清山内,在无法确认藏尸位置前,玉清山断不能有失。
御清尘唇角又露出诡谲笑意,白净的手指在身前交握起来,像是正牢牢扼住一件纤细的东西:“师叔祖,就算你不为玉清派考虑,想想师祖的尸身……”
君秋池怔怔地看着他的手势,铁青的脸色变了几变,最后还是冷哼一声,化光往山门方向掠去,只余一道寒霜带雪的声音在梁柱间回旋。
“那你最好把他的尸身看顾好,若是让我寻到任何蛛丝马迹,我定第一个取你项上人头。”
过了半晌,持续不断冲击大阵的法光停下。
山门处遥遥传来君秋池和那魔族人的对骂声,接着是剑气和魔刀的铿锵撞击。两大踏虚强者斗法而产生的绚丽法光,令日月都失了色。
御清尘再也支持不住,眼前一阵天旋地转,身子朝后仰倒。一只柔夷巧手及时地在他后背一支,将他扶在身侧的靠椅上。
御清尘刚要说自己无事,嘴里便被塞了颗清香四溢的药丹。
柳如烟美目一瞬不瞬地打量着御清尘的脸色,见他气色好转了些,才掩面轻笑:“惦记师兄首级的人,怕是能从山门一直排到太初峰了。”
“师祖呢?”御清尘闭目调顺气息,睁开眼便匆忙往内殿走。
柳如烟眸光一紧:“师兄留步!”
御清尘顿了顿,回过头:“还有何事?”
等了片刻不见柳如烟说话,他正欲撩起幔帐,衣摆却被轻轻一扯。
柳如烟咬咬下唇,避开他的目光,低声说:“我已用还魂丹暂时稳定师祖的状况,接下来再以秘术封住他的经脉阻止灵力外泄,应能拖延数月。如烟以为此事不必急于一时,师兄眼下应调理好自己的身子,以玉清派为重。”
御清尘半张脸孔隐在屏风的阴影中,幽暗眼眸在她面上停留许久,像是在仔细地搜寻什么。
片刻后他唇角轻轻扬起,眉眼却不见一丝笑意:“好啊,我前去处理魔族相关,还需劳烦师妹照顾师祖一些时日。若是他有任何闪失,后果如何,师妹应当清楚。”
柳如烟忙道:“便是豁出这条命,如烟也会护师祖无恙。”
两扇殿门在沉闷的声响中合上,屋外结界重新展开。
听熟悉的脚步远去,柳如烟才长出口气,将积压在胸间脊背上的寒意慢慢吐出。
美目透过窗纸落在化光远去的人背影上,迷恋里多了层惧怕。
御清尘方才的眼神告诉她,他可以为了凌霜铭杀任何人,哪怕她已守了他百年。
她立在窗旁定定地眺望天际云层,半晌后面无表情地回身,视线默然斜向半垂的幔帐。
从这里隐约能看到卧在其中的人影,雪肤墨发,衣袂因周身流转的秘术而微微飘动。即使虚弱到一下刻就会咽气,仍让人看上一眼便为他的谪仙之姿折服。
她回过神时,双手已经结印,只需送出灵力,便能解开凌霜铭身上的秘术,彻底掐断最后一线生机。
“我陪伴师兄百余年,放弃习剑入了药仙谷,只为在他需要时能出份力。师兄也从不关心旁人,他只待我好。”
柳如烟脸上全然不见往日常有的悲悯,春水似的眸子也结了层坚冰。刺骨恨意融入她低沉的声音,若有第三人在,定然会感到毛骨悚然。
她手中法光凝实,眼底杀意渐盛:“可是师祖,你已经死了,为什么还要回来夺走的我的师兄?死人就该回死人应去的地方,而不是停留在活人的世界里,继续兴风作浪。”
可箭在弦上,她心底又有些犹豫挣扎。
沈初云一脚踏入殿门,就听到内殿传来噼里啪啦好一通声响。
他赶至声源处,只见柳如烟半蹲在凌霜铭床前,将脸颊埋在双臂中,肩头微微颤抖着。
察觉到他的气息,她动作僵硬一下,缓慢地抬起头勉强笑了笑:“是沈师侄,你来得正好。”
沈初云压下疑惑,尽量对满地碎裂的瓷片和丹药视而不见:“柳师叔这是怎么了?”
柳如烟看上去很疲倦,声音也很轻:“我以秘术为师祖疗伤,刚刚不知怎的,神识恍惚一下便跌了一跤,摔了好些珍贵丹药。”
沈初云听罢,视线在凌霜铭喉间淡淡的淤青停顿片刻,又很识趣地移开,神色如常道:“师叔想是累了,就由我代替您守着罢。”
柳如烟迟疑地朝榻上看看,斟酌道:“也好,你已跟着学了一段时日,交给你我最放心。”
说罢她拿起小案上还在燃烧的药炉,飞身离开了寝殿。
沈初云站在原地目送她,明澈眼眸内暗光流动。
柳如烟是何人,御清尘麾下最忠诚的跟班,怎会放心将御清尘交待的事撒手给别人做?
依照她往日的性格,离去前至少会交待事宜,而方才的她行色匆匆,其中定有蹊跷。
“果然……”他一把掀开帘帐,看清榻上沉睡之人的情形后面色一变。
凌霜铭双眸紧阖,恬静地躺在柳如烟浅青色灵力光团内。细密长睫和乌发随法光流动而飘荡,使他冰白的脸庞不至于太过冷寂。
他看上去真的像是安然入睡了般,但沈初云却感受不到任何属于生者的气息。
愕然半晌,沈初云伸手去触凌霜铭的颈间脉搏,触手一片冰冷,也没有跳动的迹象。
他又怔愣片刻,柔美的唇忽然于黑暗里漾起浅浅的弧度。
柳如烟骗了他……秘术根本没有生效,凌霜铭已断气多时了。
他伸手抚上尸首颈间的青白痕迹,笑容愈发阴冷。
眼下不管柳如烟是蓄意杀害,还是凌霜铭当真病入膏肓药石罔效,他都会成为她的替罪羊。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携着这具尸身,趁乱逃离玉清派。
“若是十年前,我决不会想到,有朝一日你竟能成为我的保命牌。”
沈初云苦笑一声,将手搭在凌霜铭腿弯下,将尸身打横抱起。
他正欲结印撕裂结界,耳畔忽地响起一道清冷声音,温润柔和若春风拂面,其中蕴藏的砭骨杀气却令沈初云僵在原地。
“保命牌若是用错了,也可化作催命符。沈初云,你最好莫要再往前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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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昨天太抑郁了导致一个字都没写。(这句不是重点,手动划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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