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沈初云愕然停在原地, 辨认出声音的主人后,一阵寒意瞬间攀上脊背。
他低头去看凌霜铭的尸首,却对上一双明锐眼眸。
凌霜铭就在这愣神刹那结起剑印, 抵在他的颈项处:“放我下来。”
沈初云讶然道:“你竟没有死……不对, 我确认过的, 你早就生机断绝,绝无可能复生!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凌霜铭指尖微微用力, 剑气轻而易举地划破肌肤, 带起几滴血珠,也让他的话立时止住。
疼痛刺激了他的神经, 也明确地传达了一个讯息——怕是真的起尸了。
这是仙侠的世界,一切皆有可能嘛。
穿过来这么久, 他早该习惯的。
沈初云竭力修复着自己崩溃的三观, 双手的力道不觉松懈,愣愣地看怀中“尸首”一脸嫌恶地拨开他的双臂下了地, 迤迤然往殿内折返。
凌霜铭扶着门扇等了片刻不见沈初云跟上,便回首望向他。
终年不见日光的双眸被屋外光线刺痛, 眼睫不由颤了颤。待看清沈初云只是在发呆后,双眸掠过丝无奈。
他撩起寝衣的宽袖, 向沈初云伸出纤细苍白的手:“愣着作甚,随我进来。”
只是他不知, 他惨白的肌肤在天光照射下,愈发剔透得似冰晶雕琢而成。整个人看上去宛若方从九泉飘回人间的幽灵,配合他招揽的动作,简直令人胆寒发竖。
沈初云猛地打个寒颤, 身体先理智一步有了反应, 自腰封中噌地抽柄软剑, 对着朝他抓来的手直直斩出。
凌霜铭却是从容不迫地冷笑一声,澄澈眼瞳倒映着迎面迅疾而来的那截秋霜。
也不见他如何动作,只是微微抬手,纤长手指已然将剑锋夹1住。
见沈初云手腕一抖还欲挣扎,他指尖泛起微光,两指轻轻一拢,由千年玄铁并龙穗铸成的长剑顿时发出不堪重负的悲鸣。
“好剑,折断便可惜了。”凌霜铭手指一弹,松开沈初云的软剑,望着后者惊惧的脸色,轻笑道,“你的性命我可没兴趣,只是有事找你相商。”
沈初云一眼将这抹煦笑意收进眼底,心底恐惧不觉间被驱散泰半,有些恍惚地按他的吩咐回到殿内。
鬼魅可不会露出这样的笑,沈初云暗自思忖道。
但眼前这人似乎变了不少,从前的那位试剑峰长老可不会和温润二字沾半点边。
这样的凌霜铭让人无法生出厌恶之情,甚至还想与他靠得更近些。
二人回到寝殿,倒是一时都没有话说。
凌霜铭站了许久,不常活动的腿早有些麻,便自行寻了张软榻斜靠着,若有所思地看沈初云忙前忙后,一丝不苟地将结界修补完整。
做完一切,沈初云也想好了话头:“你的身体到底怎么回事?气息全无,经脉枯竭,却能动用灵力,这根本是超乎了常识。”
凌霜铭笑而不答,只是低头摆弄桌上放置的烛台,将其推远了些。在他收回手时,葱白指尖泛起一圈醒目绯红,但不等沈初云看清便很快被广袖遮掩。
“你用了醉南柯。”
凌霜铭闻言,有些意外地抬眼。
没想到沈初云竟能在短短几息就猜出如此冷僻的丹药,倒值得刮目相待了。
见他默认,沈初云却十分不痛快,在胸膛间莫名其妙升起的烦躁驱使下,他壮起胆子说:“醉南柯可令逝者起死回生,也可令生者陷入半死状态。药效存在期间,身体虽生息断绝却可行动如常,但四十日期限一过,你会立刻化作一抔飞灰。玉清派这些年耗费了多少天材地宝方使你恢复,你却将自己逼上穷途末路,用这等邪药!”
凌霜铭听着,眼底划过讽刺之色:“你说玉清派在全力救治我?”
“难道不是吗?这些日子里,我与柳如烟陪你囚在禁地中,几乎寸步不离地守着。御清尘那般断情绝爱,对你可是上心得很,恨不能日日都来探望……”
“够了。”
冷声打断沈初云的话,凌霜铭掌心泛起霁蓝法光,水灵气受到驱使,化作水雾充盈在室内。
露珠为所有的器具覆上层薄薄寒霜,唯独在触到凌霜铭锁骨下方时蒸腾作袅袅白烟,最终一根泛着金红灵光的锁链出现在二人视野里。
“这是……御清尘的灵气!”
沈初云瞠目,若不是那精纯火灵气无法作假,他真的难以置信这是御清尘的手笔。
“雒洵那一剑,只为解开玄元下在我体内的禁术,让封于剑中的元魂归位。”凌霜铭苍白的手握上锁链,肌肤立刻被炙烤得发出滋滋声响,但他枯萎的身躯却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声音依旧轻而平静,“他宁可让天下人认为他是个欺师灭祖的叛徒,将自己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也要护我周全。”
“可御清尘做出这副深情姿态,看似尽心为我治伤,却在我体内种下病根。名为保护,实则是将我囚禁在此,一言一行都要听从于他。”
沈初云不由上前,将他的手抢下来,一点点以灵力抹去掌心狰狞的疤痕。
待这块冰白美玉重新光洁无暇,才哑声说:“我原以为御清尘对你总是与旁人不同的。”
他曾经也觊觎过御清尘对凌霜铭的偏爱,并为此生出憎恶,直到此刻他才发自内心觉得,倒不如无情无义来得更好。
凌霜铭不着痕迹地将手抽走,低沉柔和的嗓音如潺潺清泉淌过耳畔:“沈初云,你想摆脱玄元控制,回到原本的世界吗?”
这声音听起来清冷空寂,却如妖狐极尽魅惑的低语,一点点勾出沈初云藏在识海深处的欲望。
不对,依照凌霜铭孤傲的个性,绝不会向他人倾诉这些!
沈初云惊醒过来,警惕道:“你刻意制造假死,引御清尘和柳如烟离开,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你到底想利用我做什么?”
凌霜铭无奈之色更重,不到万不得已,他亦不想破釜沉舟,更不愿将身家性命托付给昔日仇敌。
可这具残破的身子,就算不行极端之事,又能在御清尘的软禁下残喘多久呢?
所幸沈初云经历这些年,性情似乎变了很多,倒是可以在他身上下些赌注。
“你难道甘愿一辈子受人掌控?”凌霜铭薄唇弯起,明澈的笑意令沈初云移不开视线,但若细看那对霁蓝眼眸,层层霜雪之下全无半分温度,“与我合作,各取所需,事成后我可为你消除玄元的咒术,你不必再沦为他人傀儡。”
也不知是凌霜铭抛出的条件足够诱人,还是他的笑太过璨然,沈初云喉结滚动一下,默默撇开视线:“只要你同我定下魂契,自今日起沈初云但凭差遣。”
山门外每半旬一次的打斗结束时已是暮色四合,弟子们三三两两结伴随各自的师尊返回驻地,每个人脸上都写满厌倦。
御清尘行至太初峰脚下,正遇到一群守山弟子拉着位女修说笑。
昏暗的光影下,几人的身影几乎与重叠灌木融为一体,可他随意朝那边斜了一眼,视线便被那抹素色倩影牢牢吸住。
女弟子身形极为高挑,丝毫不逊于围绕着她的男修。
颀长纤细的身躯裹在雪色裙袍中,一抹丝绦束在腰间,勾勒出她不盈一握的柳腰。她臂弯上搭了条绣有卷云暗纹的披帛,晚风拂过,层叠衣袂与长及小腿的墨发翩然浮动,像是月下幽昙悄然绽放。
难怪这些弟子要尽力讨好,便连御清尘都一时怔愣,脑海中不由浮现一抹同样清冷易碎的身影。
“魔族鼠辈简直没完没了,尤其是那个领头的湮宸魔君,三天两头便要来闹上一次,可每次都被君道尊揍得灰头土脸。”
那女修听完男弟子眉飞色舞的描述,广袖掩唇,轻笑道:“如此看来,你们口中的魔君也无甚了不起。”声音清泠悦耳,也同样像极了一个人。
太初峰的男弟子哪见过如此谪仙似的人儿,当场酥了半边身子:“师妹你刚入门,还有所不知。这位魔君可是当今魔界第一人,实力几乎与咱们的林师祖比肩。自一年前新魔尊甫一上任,便派湮宸魔君出手覆灭了巨阙门,紧接着是仙盟其余诸派,都或多或少遭到屠戮,眼下也只有上清派和流商宗未被动过。”
女修听罢沉吟片刻,状似随意地问:“听你们这么说,湮宸攻打仙盟各派,皆是冲着灭门而去。为何到了玉清派,便只点名要一具尸首,这也是那位新魔尊授意的?”
男弟子们立刻七嘴八舌地抢答。
“师妹可知我们的师祖是天神下凡,人死后魂魄不会立刻散尽,只要得到一滴属于上仙的魂魄,就能让修为涨一大截,相当于你修炼上百年呢。”
“诶你可别胡说,我听说的版本分明是湮宸魔君和林师祖有私情!”
“什么私情,外面地摊上一文一本的话本子岂能轻信。我看他们抢夺师祖的尸首,摆明是为了万华会后玄风山秘境开启,借由尸身中封存的残魂进入秘境搜罗至宝。”
女修美目一转,抓住了重点:“哦,什么至宝?”
“还能是什么,自然是林……糟了!”
其中一名男弟子正要说下去,眼角余光无意中瞥到树丛后一抹熟悉人影,顿时吓得面如菜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御清尘沉着脸,将刻意收敛的气息放出,自他们身后缓步踏出。
“谁准你们散布谣言,玄风山秘境,本尊为何从没听闻。”
喧闹的山道立时陷入死寂,原本不明所以的弟子们也跟着直直跪下,垂着头大气也不敢出。
白衣女修疑惑地看看周围,也犹犹豫豫地跟着弯膝。
御清尘冰冷视线落在她身上,却是眸光稍霁,做个虚扶的动作。
女修怔愣一下,又迟疑地直了身,缓缓垂头道:“谢掌门。”
她姿态分明谦卑到尘埃里,可一举一动仍流露出骨子里的矜贵,与那些匍匐在地的弟子们相比,宛如开在高岭的仙山雪莲。
御清尘凝着她,过了半晌伸手去抬她的下颌,却被女修偏头一避。
在四周投来的骇人注视里,女修后退半步:“掌门请自重。”
虚空里的手顿时僵住,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徐和山岚也在这时停滞,仿佛是感应到了尴尬至极的气氛。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限时女装皮上线。
第92章
“你姓甚名谁, 是哪个峰主座下的弟子,本尊怎从未见过?”
御清尘轻咳一声,摸向女修下颌的手及时改了方向, 为她拂去发梢上一片枯叶。
“药仙谷外门, 林浮雪, 近日蒙沈长老不弃,拔擢为内门弟子, 尚未认领腰牌。”
也姓林……是巧合吗?
御清尘挑眉:“抬起头来。”
林浮雪依言行事, 细密眼睫随仰首动作抬起,露出其下明如秋水的眼眸。
与想象中天穹映水的霁蓝不同, 她的眼瞳像星光点缀的夜幕,漆黑而深邃, 可其间明澈如雪的眸光却神似一人。
御清尘越发起了疑心, 他刻意压下眉峰,面沉如水地问:“谁让你来太初峰后山的, 你可知擅闯禁地的后果?”
低沉缓慢的语调,令跪伏在地的弟子们纷纷变色——未经掌门允许而私入后山者, 由执法堂长老当众剔除灵脉,流放极北之地。
听掌门的语气, 明显是有了怒意,他竟忍心让这位月下清昙似的姑娘受这等酷刑!
当下就有弟子毅然决然地抬头, 以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大声说:“掌门明鉴,弟子亲眼见林师妹在山麓山道上同沈长老交谈,尔后便折返下山,半步都未踏入禁地范围!”
有人冒头, 其余男修立即附议:“掌门, 弟子也可为林师妹作证。”
“放肆, 本尊说话,岂轮得到尔等插嘴!”
御清尘横眉冷斥,拂袖向那几名弟子挥出道罡风。
这些被分配来守山弟子,不过筑基后期到金丹初期,哪里挨得过化神期的掌风。
当下便有人吓得面如金纸,头一歪晕了过去。
千钧一发之际,绣着银色暗纹的雪白裙摆轻盈闯入视线。
水蓝色灵光在纤长指尖跃动,以一股巧劲送出,饱含火灵气的暴虐掌风便在柔和法光分导下消弭。
这下不光弟子们愕然,御清尘也怔楞一下,旋即一把攥住林浮雪的手腕。
“筑基后期,竟能将水灵力操控得如此灵活,你到底师承何人?”他凝着林浮雪,鹰隼似的眼眸像是要刺穿那对墨玉似的眼瞳,直直扎入魂魄。
但接下来林浮雪的举动,却叫他冷肃神情骤然崩塌。
没有预料中的挣扎,她轻轻咳嗽几声,柔若无骨地顺着他的力道倒入他臂弯间。
“弟子没有人教,也不善与人交战,只是天生对灵气有些敏锐罢了。”她呵气如兰,清泠嗓音似坛醉人甘露,在御清尘耳畔轻轻响起。
御清尘顿时如被烫到,一把将她推开,嫌恶地拍拍她方才靠过的衣襟。
是他一时糊涂想岔了,师祖那般纤尘不染的人,怎会做出如此轻浮的举动,简直令人生厌!
“即刻就滚,转告沈初云,没有我的允许莫再私召弟子进入太初峰!”
林浮雪被他推得趔趄几步,眼底慢慢泛起雾气,微微咬了下纤薄的唇:“弟子这就离开。”
御清尘看得又是一阵心烦,冷哼一声便头也不回地往山上行去。
一众男弟子心疼她这般模样,手忙脚乱地上阵哄人。
“诶师妹你别哭,掌门对你其实很温柔了!”
“对对,师妹可知,上次不小心踏入这条山道的师姐可是直接被抽了百八十鞭,丢进十渊寒狱冻了数日,险些没命呢。”
林浮雪以袖掩面,雪白广袖再放下时,眼眸中又是一片清寂,与方才委屈的样子判若两人。
“不提这个,你们对玄风山秘境还知道多少?”
“眼下只有各派高层掌Hela握详情,我等普通弟子只知其中藏了秘宝,得到它的修者或可直接飞升成仙。”
“距秘境开启不过半旬,待万华大会结束,各位师兄妹返回玉清山,也差不多该选派弟子前往玄风山了……”
“诶,师妹,师妹你别走呀!我等还没感谢你救命之恩呐!”
弟子们还想留着人多聊几句,林浮雪却没了听下去的耐心,她足尖轻点,御风而起。
一缕月华自乍破的云层间倾泻下来,瞬间迷离了视野,而那道冷月似的人影也隐在幽幽清晖中难寻踪迹。
“以前怎没听说过外门来了位师妹,瞧那身段,便是说她谪仙临凡我也信了。”
“若是能与她结成道侣……”
“噤声,没看到掌门瞧着她的眼都直了吗,没准那是未来的掌门夫人呢?”
药仙谷外,落星花丛还未盛开,只有叶片发出星点微光,整座山谷都陷在浓墨般的夜色里。
处于弟子们议论中心的仙姝缓缓落在花丛间,裙摆在风中绽开,如一抹幽昙摇曳生姿。
只是踏上地面时,她左脚不慎被过长的披帛一勾。
清冷面容霎时碎作一阵慌乱,踉跄好几步才挽回了摔个嘴啃泥的结局。
“啧……沈初云那厮,存心戏弄我?”
薄唇微启,声音虽清泠悦耳,却比之方才低沉许多。
若是叫男弟子们听了,怕是会惊起一片哀鸿——这分明是男人独有的嗓音。
三下五除二扯掉累赘的披帛,凌霜铭一撩裙摆,回望太初峰的方向,勾起一抹冷笑。
御清尘宁可将他囚禁,也不愿使他有任何机会接近玄风山秘宝。那秘宝的真面目,也就昭然若揭了。
“狼子兽心,妖魔弗如。”凌霜铭漠然评价道。
另一边,准备伸手推门的御清尘打个喷嚏。
这声音似乎惊动了殿内的人,殿门被从内拉开。
“掌门。”沈初云秉着烛火,在看清门外之人后,恭敬地退至一旁,“师祖适才清醒了会,现在已经服药睡下了。”
烛火光晕打在他半张脸上,另外一侧则隐在暗中,看不真切神情,但御清尘明显感觉到沈初云的情绪不大对。
他不由想到处处与林决云相似的林浮雪,沈初云已老实了很久,偏偏她出现便开始举动违和,这是巧合吗?
御清尘沉下脸,绕过他打算去看凌霜铭的情况。
沈初云果然紧绷起来,趋在他身后急声说:“掌门,师祖他正在歇息,现在去打扰只怕会影响伤势……”
“呵,本尊却觉得,你这番说辞,不过是急于赶本尊走,以隐瞒你们一起犯下的好事!”
御清尘骤然回身,一掌掀翻了沈初云手中烛台,烛火划过白皙细嫩的脸颊,留下狰狞红痕。
“弟子怎敢。”沈初云咬牙俯身,眼圈在御清尘看不到的地方泛起猩红,“只是师祖现下的状态,怕是连掌门也要吃闭门羹。”
像是印证他所说,内殿里忽然传来玉瓶滚落的碎裂声,打断御清尘即将出口的斥责。
御清尘不由乜斜沈初云,后者立刻摇摇头,一副果然如我所说的表情。
犹豫片刻,两人还是一前一后绕过屏风。
内殿的烛火已尽数熄灭,只能影影绰绰看到纱幔后的床铺上侧卧着一道纤瘦的身影。
感应到两人的气息,他微微偏头,虚弱低哑的声音穿过帷幔,飘忽在耳畔:“不是叫你出去?”
“师祖,是掌门忧心你的伤势,弟子也拦不住。”沈初云弯腰执起小案上的玉壶,斟了杯茶递进去,“可是口渴了,润润嗓罢。”
“不需要。”帐内的人吃力地咳嗽几声,将茶盏推远了些,末了才注意到还有另一人的存在,“且慢,你方才说谁来了?”
沈初云正要答,余光里只见御清尘在疯狂向自己使眼色,便知趣地将茶盏递给他。
“师祖,是弟子。”御清尘尽量使自己笑得乖顺,小心翼翼地掀开帷幔一角。
这次他终于看清了凌霜铭的面容。
比起先前毫无生气的模样,他的气色看上去好了很多。纤薄的唇有了几分血色,霁蓝眸子像剔透的冰晶,在半明半暗的光线里流眄生辉。
只是看到御清尘这张脸的瞬间,清透眸光霎时化作名为薄怒的火焰,几欲喷薄而出。
“孽障,你还有脸来见我。”
御清尘讨好地笑笑:“白日里是弟子行事极端,冒犯了师祖。弟子事后也是追悔莫及,特此前来请罪,只求师祖原谅。”
说罢他急忙奉茶,眼巴巴地等着凌霜铭接过。
凌霜铭挑眉,翻身背对这张令人生厌的脸。
只是这细微的举动似乎也要耗费极大的力气,等气息平复后,他才冷笑道:“你若真的悔过,就将我身上的锁链解开。”
“请恕弟子无法做到。”御清尘当即拒绝,义正严词道,“师祖可知当今有多少人在觊觎您的神魂,眼下您这般虚弱,最好勿要走出这间寝殿。弟子施加这道术法,也是为您着想。”
凌霜铭:“……”
如此可笑的借口,拿去糊弄三岁小儿怕是都会挨揍罢。
看来这御清尘,当真是彻底不要脸,不想做个人了!
“师祖?”
御清尘见他半晌不答话,联想到白日里他油尽灯枯的模样,不由紧张地伸手去探他的气息。
只是还没触到鼻尖,啪嗒一声脆响,他的右脸传来一阵剧痛。
凌霜铭干脆利落的一巴掌,直接将堂堂一派之主扇懵在原地。连带不断凑到嘴边的那盏热茶也飞了出去,滚烫茶水并茶叶泼了御清尘大半个身子,茶盏则砸在地上,摔个四分五裂。
“滚,咳咳……立刻滚出去!”
同是端茶进去,沈初云尚是衣衫端整,也未得这般严厉的呵斥。
御清尘反观自己一身狼狈,屈辱顿时涌上心头。
作者有话要说:
暴躁师尊,在线双标。
第93章
“你先出去。”
御清尘负手睨向沈初云, 平和声线像是怒潮来前最后的宁静。
凌霜铭沉默地背对着他,等沈初云的脚步消失后,冷笑了声:“有气尽管冲着我来, 何必拿一个后辈发泄你的邪火。”
“师祖以为, 弟子真的不敢吗?”虽无法看到御清尘的神情, 却不难听出,他现在的情绪已压抑到极点。
凌霜铭支着床榻缓慢起身, 他疲倦地瞥了眼半身都沉在阴影中的好徒孙。
尔后他阖上双眸, 讽刺地笑了笑,锁在琵琶骨上的链子随他的动作发出叮当碰撞声。
“你当然敢, 做出这等欺师灭祖的事,还有什么是你不敢的?”
“欺师灭祖……?”御清尘尾音上扬, 凌霜铭的指责就是最后一根稻草, 使他深藏的凶戾情绪再也抑制不住,钳住凌霜铭单薄肩头猛地摇晃几下, “那么雒洵呢,你将他视若己出, 这头畜牲却杀了你两次,可你至今不肯说他半句不是!林决云你说, 我到底哪里不如雒洵,凭什么要偏颇至此!”
施加在肩胛骨上的力道很重, 像是要将这具本就岌岌可危的身躯活生生捏得粉碎。
凌霜铭红润的面色又重新变得惨白,喉结微弱地滚动一下,漏出声难耐的闷哼。
掐在肩头的手顿时一僵,停下了几乎将他五脏六腑都颠出来的摇动。
“师祖我……我并非故意, 只是情难自禁。”
落入耳中的声音带了轻微战栗, 浓重的懊悔压过了先前那股狠戾。
凌霜铭强撑着抬起眼帘, 漠然视线如砭骨朔风,顷刻将御清尘结印的手冻结在原地。
“何必故作深情,在你眼中,林决云或是沈初云,又或是凌霜铭,不过都是大同小异的符号罢了。”凝着御清尘逐渐慌乱的眼眸,凌霜铭冷笑中嘲讽之色更深,“你可以因沈初云身上有林决云的影子而爱上他,又能因一个更相似的凌霜铭而对沈初云弃如敝屣。至于林决云到底是谁,你一无所知。”
御清尘怔了怔,通红的眼眶又现疯狂之色:“你说我的情谊都是假的,这不可能!哪怕你要我的命,我都情愿双手为你奉上……”
“那么我要你现在就解开锁链,放我离开玉清派。”
“唯有这点,绝无可能。”
昏暗的寝殿里,身形颀长的男人俯下身,宽阔的背脊将外殿投来的黯淡火光遮挡得分毫不剩。但一片漆黑中,他通红眼眶里暴虐之色却亮得灼眼。
凌霜铭恍惚中只觉自己正与一蓬汹涌的烈焰对视,下一刻便会被他吞噬殆尽,连骨髓都要被焚作灰烬。
他忽然觉得这一幕极其可笑:“御清尘,让我猜猜,你甘冒天下之大不讳也要将我囚禁,杜绝我与外界的一切联系,当真是为了我的安危?”察觉到身侧的男人呼吸急促起来,凌霜铭讥笑之色更甚,“白日你阻止沈初云向我说出万华大会秘境一事,是怕我得知秘境内封有战神的神魂,是也不是?”
御清尘闻言又是一怔,矢口否认道:“忧思过重对身体无益,师祖还是不要胡思乱想为好。”
只是他捏在袖袍内的双拳却咯咯作响,与故作平静的神色唱起反调。
“御清尘,事到如今你还想狡辩。”
凌霜铭彻底失去了耐心,他冷漠地下榻,步履蹒跚地行至书案前。自案上翻检出一页玉简后,咬破指尖放了些血,勉力运功在其上奋笔疾书。
御清尘顿感不妙,赶忙三步并两步上前看玉简内容。
待看清那银钩铁画的字迹,他眉眼郁愤地一拍桌案,失声问:“你要将我逐出师门?”
凌霜铭在他青筋突起的手上顿了顿,转而与他平视,丝毫不惧那几欲吃人的眼神:“我会在玉简上融入魂力,以天地为证,既今日起御清尘不再是玉清派弟子。”
“如今的掌门是我,要贬谁可由不得你。”
御清尘眼中已布满血丝,整个人都笼了层戾气。话音未落已掐起法诀,暴虐灵力朝玉简卷去,打算在契约完成前将其摧毁。
凌霜铭岂能如他所愿,也调动起为数不多的灵力,指尖剑气织成网罗,与翻飞广袖间向御清尘脖颈斩出。
霎时灵力相撞,火星并冰霜在殿内肆虐。
面前的书案不堪重负发出声吱呀鸣叫,碎作了齑粉。
上好的玉石砚台跌落在地,玉屑惊起墨汁飞溅。
唯有玉简得了凌霜铭的血液,倒是还完好无损,在青砖上弹跳几下,往殿门口滚去。
御清尘见状,侧身避开凌霜铭的剑气,掌风贴着剑指运出,直取面门而来。
凌霜铭招式落空,也不与他硬碰,上身当即向后一仰,避开来势迅疾的一掌。
只是这折腰的动作,不可避免地牵动了胸前的锁链。
胸膛上霎时传来一震剜骨的剧痛,凌霜铭脚下顿时有些发软,身子失去了重心往后倾倒。
好在他眼疾手快,一把支住残破的桌腿,才勉强半跪着撑住摇晃的身躯。
再抬眸时,御清尘已趁着这间歇掠至玉简旁,正要俯身去拾。
凌霜铭便也顾不得体内阵阵发虚,他扯住骨上那根锁链,咬牙向御清尘腿根一扫。
后者指尖方碰到玉简,面对身后骤然袭来的劲风,下意识地飞身闪躲。
就是这一瞬神的功夫,锁链上缚了层浅淡的水蓝色灵气,如有灵智般将地上的玉简卷起,落回凌霜铭手中。
但他并未第一时间完成契约,紧绷的神经一旦松懈,胸骨上一浪高过一浪的剧痛便直袭脑髓。
没等迟钝的意识反应过来,身体便先一步摇晃着往旁边倾斜。
血像是汩汩溪流从他嘴角淌出,慢慢在地上汇成血泊,倒映出御清尘张皇的脸。
“师祖!”
与此同时,百里外的药仙谷,“林浮雪”自主殿内的软榻上起身。
他面色白了一霎,强行运功将喉头腥甜压下,纤唇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刚才那一下子,怕是又能让御清尘胆颤心惊很久了。
果不其然,当他走至窗前便看到,山谷的更深处划过一抹浅绿流光,直奔太初峰而去。
等了不多时,殿门被人推开,沈初云踏着哀叹走了进来。
一进殿,看到凌霜铭正身着雪白衣裙,云鬓半散地靠在软塌上悠闲呷茶,沈初云又长是一声长叹。
“阁下不愧是死过三次的人,你刚才的模样可真是把御清尘吓破了胆。从今起你就由柳如烟全权照料,我这个药仙谷主算是彻底清闲下来了。”
凌霜铭头也不抬,显是一切都在预料之中:“那不是好事?”
“万华大会传来消息,这次玉清派只得了十个名额,并一个元婴长老的席位。”沈初云越说越来气,上前夺下凌霜铭手中的茶盏一饮而尽,“水灵力滋养万物,包括神魂。柳如烟若是不去,整个门派能派出的元婴长老便是我。”
“由你负责更是好事,林浮雪作为你的关门弟子,自是能占一个名额。别忘了我们的交易。”
沈初云本还想抱怨,听到最后一句话却是咬咬牙:“好,便是被唾沫星子淹死,我也要将你这个外门小弟子插进来。”末了他眸光游离一阵,再移回凌霜铭纤薄的身躯时,却掠过微不可查的担忧,“只是此次前往玄风山,玉清派必将成为各派眼中钉,这一路注定危险重重,你的身体能撑住吗?”
“若是你,甘愿留在太初峰上做御清尘的笼雀?”
沈初云回想起最后离开禁地前,“凌霜铭”气息奄奄地倚在御清尘怀中,一副被摧折蹂1躏的凄惨模样,不由打个寒颤。
确实,来自御清尘的爱慕,可真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住的。
换作是他宁可死一头撞死,也不日日受如此变态的折磨。
远离御清尘,否则会变得不幸。
尔后半旬,凌霜铭便在沈初云殿内住下,几乎未踏出半步。
一来这具身体被的经脉被醉南柯侵蚀,无法引气入体,每次与人动手都是极大的损耗,恢复起来远比常人艰难。
二来人皆有不擅长之事,比如下厨,再比如林浮雪的装束。
过长的披帛和绦带穿在身上,虽簪星曳月美不胜收,可行动委实不便,总要绊个两三次。
在沈初云的憨笑声里,他愤恨地穿回长袍,干脆蹲在寝殿整日翻阅典籍,再不肯出门半步。
这样的日子,比之太初峰禁地,严格来讲其实也只差了根锁链。
人一旦幽闭起来,思绪总要漫无目的地发散。脑海中总有几句话打着漩,勾起无尽焦虑——
“区区半魔半人血统,怎能从融汇了上万冤魂的血渊中爬出?别做梦了,自那以后三界之内再无他的消息……”
活生生的人,又是那般修为,怎可能没有留下任何踪迹。
若不是死了,便是改头换面。
弟子们口中那位新上任的魔尊,会是雒洵吗?
如果真是雒洵,又为何过了这么久,都不亲自来寻他?
这样的想法日夜在心底徘徊,也不亚于被炙热的锁链捆束时拔骨抽筋的折磨了。
但有一点凌霜铭可以笃定,如果雒洵还活着,得知玄风山秘境开启的消息,他必定会去。
所幸玉清派之人也急于提前赶在林决云忌日,魔族前来生事前出行。
十天后的深夜,沈初云收到御清尘传音匆匆出门,再回来时面色古怪地将一样东西丢进凌霜铭手中。
“沐雪剑的剑穗,御清尘说他在这上头封印了你的一道气息,在秘境中可为我们指出神魂方位。你收拾收拾,我们即刻动身。”
“此物还有何不妥?”
凌霜铭被沈初云盯得有些不明所以,连带离开这座精美囹圄的喜悦都被冲淡不少。
沈初云沉默片刻,自案头取了张纸,刷刷几笔后示给他看。
凌霜铭只瞟了一眼,面色顿时沉得比窗外夜色更黑。
只见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了一行话:
“御清尘点名要你一路保管剑穗,其上设有天隼咒,可随时监视你我的行动。劝你最好在进入秘境前老老实实做个林浮雪,以免功亏一篑被半路抓回。”
凌霜铭:??!
杀心,渐渐升了起来。
第94章
上仙界同下位界面地域有别, 乃分了九州。
玉清山及绝大多数门派都位于地域最广人口最多的中州,只因相较其他八州或是冰天雪地或是烈焰滔天,中州的气候最为温和。
而越靠近中州边缘, 受到其他地界的影响, 环境也会越发极端。
比如位于中州北部的山脉玉清山, 药仙谷及太初峰四季皆有繁花不断,到了最北的试剑峰, 自山麓往上便成了终年覆雪。
凌霜铭及沈初云一行人要去的玄风山, 乃是位于极北之地的浮州范围内。
自玉清山最北出发,要再行百余里, 跨过苍茫北海方能到达。
渡过北海正是薄暮冥冥时,距离玄风山脚下的北冥城还有百余里。
玉清派众弟子已一刻不停地御剑前行足有两日, 在楚怀提议下, 弟子们收起灵剑暂且行陆路,也好保存灵力应对接下来的秘境。
凌霜铭随沈初云一道落下云头, 甫落地身上单薄衣裙便被北地遒急朔风刮得猎猎飞舞。
他不由将双臂环在胸前,侧身避过风头, 打量周遭景物。
他们似乎降在一片连绵山脉间,风雪茫茫遮天蔽日, 林间堆着厚厚的积雪,略微动动脚整个人便会陷下去, 半条腿都没入其中。
笔挺的巨树撑起茂密树冠,将阴沉的天光严严实实地遮挡。除这条人为开凿的山道之外,别处几乎是一片漆黑,加之时不时自树梢坠下的雪块, 看上去阴森可怖。
肩上忽然被人搭了件轻软而毛绒的东西, 寒意顿时被隔开。
凌霜铭低头一看, 原是条毛色光滑的雪狐裘。他不由将这条披风拢紧了些,回首向好心人展颜一笑。
沈初云不自然地别过头:“这里天寒地冻,且林子里妖气极重,我看不如顺着山道往下走,寻个地方投宿。”
凌霜铭点点头表示赞成,御剑飞了这么久,他这具空壳子早就沉重不堪,若不是时刻抬着眼皮子,怕是早已在灵剑上便睡了过去。
而不少弟子嘴上虽无抱怨,步伐却拖拖沓沓,面容浮现出明显的倦色。
他们大部分也不过金丹初期的修为,最高是楚怀这个金丹中期,披星戴月地赶路,再冒冽风朔雪赶路,委实是有些难为了。
“你也真是奇怪,封印自己神魂的秘境,为何只准化神以下的修士入内?”沈初云无奈地扫过这群霜打的幼苗,传音道,“有没有想过,你自己若要进去,该怎么办?”
“秘境运转也需耗费灵力,迟早都会彻底向世人打开,此举不过为了延缓开放的速度。况且我现下灵力微弱并不会受到阻拦,当年战神定也算到了。”
沈初云挑眉:“那他可算到,自己终有一日会虎落平阳,要靠我这小小的元婴一路护送?”
对于他的讽刺,凌霜铭心不在焉地笑了笑,目光一直在林间巡梭。
“沈长老法力高深,可有感应到魔气,似乎就在附近。”
这次他没有再用传音,而是刻意扬声,叫弟子们都听得一清二楚。
楚怀不愧是易千澜跟前的红人,听罢立即对沈初云行礼:“林师妹说得是,这里确实有股不祥气息。沈长老,弟子带人前去查看。”
在弟子面前不好发作,沈初云沉默地摆摆手,示意楚怀快去快回。
凌霜铭不光性情变了,连口舌似乎都比初见时还要锋锐。
自己主动招惹他到底图什么,图有气不能撒憋死吗?
很快沈初云的碎碎念便被几声惊呼中断,与凌霜铭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往声源处飞掠。
密林深处远比外面看起来阴暗,高低错落的枝丫让视野更加逼仄,远处楚怀等人的举火术,在无边的黑黯里若星子般刺目。
借助弟子们的灵火,隔了百尺的距离便可看到,一头将近有五人高的巨兽正倒伏在树丛里,远远望去如同座峰峦起伏的山丘。
见沈初云来了,楚怀等人赶忙将他团团护住:“长老当心,魔气似乎就是从它身上发出的,我等不敢擅自靠近。”
这般体型的妖兽,修为往往都能比肩人族的元婴乃至化神修士。
而沈初云只是个纸糊的元婴,一碰就碎。而沈初云的安危,也直接关系到秘境内的残魂能否安然运回。
是以楚怀一颗心都提在嗓子眼上,生怕妖兽骤然暴起,将这位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医修长老撕个粉碎。
凌霜铭径直从他们身边绕过,在众人愕然注视里缓缓蹲下,撩袖将手放在妖兽身上。
“这是浮州的雪狐一族,修为应在化神中期,已经死去半日有余。”纤长指尖微光浮动,过了片刻说,“应是被魔族之人一击毙命,魔气正是由他体内残留的暗伤溢出。”
楚怀这才注意到一直跟在沈初云身后,沉默寡言到仿佛不存在的小师妹。
雪色衣裙和如瀑乌发随她下蹲的动作曳地,在幽幽灵光之下泛着朦胧水光,但比纤尘不染的白衣更加白皙的,是她如玉雕琢的肌肤。
月中聚雪,莹莹生辉,一切美好的词汇都难以形容他此刻的震撼,他不由怔在原地。
几日前听闻沈初云将名额给了一位筑基弟子,楚怀尚为这等暗箱操作感到义愤难平,是故见了林浮雪,他不曾给过一个眼神。
但现在他只觉得自己过于心胸险隘——连玉树琼花都要相形见绌的仙子,岂会做出走后门之事。
直到凌霜铭起身,清冷眸光向他望过来,楚怀才从恍惚中惊醒:“浮雪师妹好眼力,就是不知下手之人是何来路。”
凌霜铭沉吟道:“能将以魔气瞬间震碎化神期妖兽内丹,而分毫不伤表皮者,修为或许已到了踏虚期。”
是某位魔族的魔君,或是……那不知名讳的魔尊呢?
他并不知自己心下担忧着雒洵,配合上此时的扮相,却在他人眼里全然变了味道。
细眉微蹙,桃目间笼着层薄薄水雾,甚是惹人怜惜。
当下便有弟子拍着胸膛站出来:“眼下魔族虽猖狂,但师妹也不必担忧,就算豁出性命我等也会护你和沈长老周全。”
凌霜铭闻言,眉眼弯起:“师兄的命,师妹可万不敢用。”
冷若冰霜的人乍然展露笑容,周遭的雪色都为之一黯。
那弟子登时像被烧熟了般,支支吾吾半晌说不出话。
这时,一道酸刻的声音插进来:“小师妹真会说笑,你可见过不长毛的狐狸?”
凌霜铭不紧不慢地起身,向那人斜了一眼。
这男修的面孔他倒也熟悉,这几日常跟在柳如烟身旁,应是她的徒孙,名唤风岩。
除却楚怀外,风岩便是这次出行队列里实力最高者。这也是凌霜铭为何对他有印象的原因,医修中能修炼到金丹期的人,实在已经称得上佼佼者了。
眼下天色越来越黑,他并不想与这初出茅庐的小子多费唇舌:“若不信,自己过来看看便知。”
风岩挑眉:“区区筑基后期,你那点微末灵力能探得准吗?万一这妖兽没死,我贸然上前岂不是要为你陪葬。”
“风岩,同门师兄妹,说话何必刻薄?”楚怀实在看不下去,祭出灵剑小心翼翼地走到凌霜铭身旁,也学他先前的模样蹲下,运些灵力注入尸首。
楚怀看罢,意外道:“这雪狐被人取了皮。魔族宁愿用更耗力的方式隔空震碎内丹,也不愿开膛破肚,难道是专为它的皮毛而来?”
风岩不甘地冷哼一声,在众人嘲讽的眼光注视中扭头便往山道而去。
楚怀轻手轻脚地将凌霜铭搀起来,待他站稳后拘束地收回手:“师妹你别介怀,风岩他素日对林师祖颇有微词,或许你与师祖的眉眼气质均有几分神似,惹他不痛快了罢。”
凌霜铭奇道:“我……从未听说他和林决云有过节。”
有弟子心直口快地插嘴:“他的道侣三年前死在了云天城,据说那场浩劫,皆是因林师祖而起。”
“住口,谁准你这般诋毁师祖!且不论魔族和鬼修联手的目的,难道云天城覆灭是师祖指使的吗?”楚怀瞬间冷下脸,手中灵剑出鞘,闪电般横在那弟子嘴边,“师祖为阻魔祸而仙逝,尸骨未寒便遭你这样非议,若你再口无遮拦,我不介意帮你割了舌头。”
凌霜铭垂眸听他们争论,昏暗光线刚好为他遮盖了神色。
直到这两人将要动起刀子,他才轻轻扯住楚怀的袖角。
后者回眸,便看到一双雾蒙蒙的清眸里满是惹人怜惜的忧惧之色。
“那个魔族可能还在附近,师兄们若是大动干戈,落得个两败俱伤,我们怕是会尽数折在此地。”
沈初云在一旁看他摆出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忽然浑身一阵恶寒。
他及时打断凌霜铭的演出,生怕再晚一刻自己便会吐槽出声:“浮雪说得是,你们二人莫再意气用事,眼下还是赶在天黑前投宿要紧。”
带队的长老发话,几人这才悻悻地收起法宝,加快脚步顺着小道下山去。
无人注意到,临行前凌霜铭脚步顿了顿,回首往丛林深处眺望,修眉颦得更紧。
不知是否生出了错觉,方才那里像是有两道人影,正在黑暗中静默地凝视着他们。
片刻后他失笑摇头,伸手撩起裙摆,迈着不甚自然的步子追上沈初云等人。
在他转身刹那,山道尽头的雾气散尽,现出两道颀长身影。
“好美的仙子,可惜就是修为低了些。”
“呵,若真动起手,你会后悔今日的失言。”
两人均是一袭黑衣,与四周黑压压的枝叶融为一体。
但其中一人面上的幽怨,几乎要盖过浓墨似的黯:“主上莫不是被她勾了魂,怎地还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被称为主上的人默然半晌,忽地发出轻叹:“他不是外人,我只恨他事事待我太过生分。”
作者有话要说:
几章以后可能会有一场神秘运动,如果有小可爱想看详细内容,我可以稍微努力一下的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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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修行之人不能御剑, 脚程亦比凡人快上数倍,若不是凌霜铭不习惯一身累赘的宫绦和披帛,怕是还能再快些。
但这座雪山绵延不绝, 玉清派一行人, 沿着山道迤逦前行, 足有两个时辰才在山脚处寻到一个村镇。
天已完全黑下,每家屋舍里都漫出暖黄的灯火, 依依轻烟飘起, 又被朔风搅碎。
镇上总算没了能埋进大半个身子的积雪,但寒风如刀, 仍旧刮得人生疼。
凌霜铭无法用灵力御寒,便将狐裘拥得更紧, 低头摆弄系带时, 眼睫上忽然挂了片冰冰凉凉的东西。
他皱了皱眉,正打算放弃未完成的结, 一只手及时伸过来,轻柔地帮他拂去这片阻碍视野的物事。
与他愕然目光对接, 沈初云立刻别开眼,脸颊也不知是冻得还是羞赧, 缓缓浮起一片红晕。
“你,你别误会啊。”沈初云尴尬地轻咳一声, 摊开掌心将那片晶莹剔透的雪花示给他看,“下起小雪了,你冷不冷,身体可还受得住?”
凌霜铭笑道:“多谢的你狐裘, 尚能坚持。”
沈初云微微睁大了眼睛:“啊, 我何时给过你大氅?”
凌霜铭闻言一怔, 刚想再问个详细,先前去寻客栈的弟子们却在这时陆续回来。
楚怀面色不佳地上前禀报,他刻意拉着沈初云避开了旁人,尽管声音压得很低,但凌霜铭敏锐的耳朵却听得一清二楚。
“长老,弟子打听过了,这镇上只有一间客栈,只是已有门派驻扎。”
“那可还有多余空房?”
“有,但是……”
沈初云朝凌霜铭这边蜻蜓遥遥地望一眼:“到了夜间只怕雪会下得更大,知道你们住不惯,可左右不过停留一夜,挤一挤便是。”
楚怀欲言又止,最终还是领着一行人往客栈而去。
诚如沈初云所说,眼下除了凑合一晚,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踏着风雪进入大堂,装饰简陋但还算宽敞的大堂内已挤满了吵吵嚷嚷的人。
凌霜铭粗略扫视一圈,这些人身上均带有灵力,修为大多在金丹期左右,从他们的法衣上看,大约分了两三个门派。
其实不必看衣着,这些人均围绕着为数不多的元婴或是化神期修士坐下,各个门派之间泾渭分明。
见到玉清派众人进来,喧嚷声停滞一瞬,刹那间有数道目光落在他们身上,又很快移开。
室内重新热闹起来,但凌霜铭能感觉到时不时便有视线游移过来。
“一路顺遂,想不到竟是在这里等着呢。”沈初云嗤笑一声,不着痕迹地挡在凌霜铭身前,传音道。
“在中州动手只会成为众矢之的,过了北海到北冥城的这段路,是他们最后的机会。”
凌霜铭漫不经心地抚了下腰间悬挂的剑穗,其实这块被御清尘施加术法的烫手山芋,丢给这些人也好。
只是他素来恋旧,这块雪玉跟随多年,心里到底有几分不舍。
就在这时,他猛地感到有条锐利视线他腰上一顿,尔后近乎明目张胆地将他浑身上下看遍。
可当他望过去时,只看到角落里一张破旧的木桌前坐了两名黑衣青年。
他们相对而饮,仿佛与周遭环境隔了一堵无形墙壁。
察觉到凌霜铭的审视,其中一名面目俊秀的青年举起杯盏,笑着对他做了个敬酒的动作,嘴唇微微翕动。
“这位仙姝,若是觉得在下实在俊逸,不妨一起喝一杯?”
凌霜铭:“……”
或许对他们虎视眈眈的,不止有中州诸派,还有个恬不知耻的登徒浪子。
那边楚怀等人已将桌椅清理干净,又要了几碗姜汤,沈初云便拉着他单独在桌前座下。
见他一直盯着某个角落,沈初云也顺着看过去:“最好不要招惹他们,那两人的实力,我竟无法看透。”
与此同时,那青年在凌霜铭冷淡注视里,深邃眼眸泛起波光连连,做了个十分受伤的表情。
凌霜铭沉默地收回视线,面无表情道:“不必理会他们。”
说罢他捧起粗瓷碗,慢慢地呷着苦涩回甘的姜汤。
那青年如有实质的怨念目光又在他身上停驻片刻,见他果真不再理会,最终只得恋恋不舍地收了回去。
几口热腾腾的汤下肚,这具冷得像坚冰似的身躯总算回暖,困意也随之涌上来。
凌霜铭正打算起身回房歇息,一道掺了灵力的喊话却使他顿住。
“掌柜的,号称浮州第一快嘴的说书先生还没来吗?听说他最擅讲玉清派那位大名鼎鼎的祖师林决云,我等都翘首以盼等着听呐!”
如在沸水中投入石块,惊起千层水花,不仅暗自关注玉清派一举一动的各派修者们瞩目过来。
就连角落里那两个显得与此地格格不入的黑衣青年也一齐停箸,抬头看向这边。
大声呼喝的人乃是名金丹修者,看起来年纪并不大。
他一句喊罢,在满室附和声中,眼角余光斜向玉清派这边,不怀好意地咧嘴一笑。
见凌霜铭面露疑惑,沈初云轻声解释道:“那是近几年兴起的中州门派丹霞派,同属道门名声却一直被玉清派压着,大概早就视玉清派为眼中钉了罢。”
凌霜铭点点头,不动声色地打量在那挑事弟子身旁安静坐着的化神期男修,对方也正冷冷地凝视着他和沈初云。看样子这弟子看似鲁莽的挑衅,实则是出于师长授意。
凌霜铭一手支稳下颌,轻轻打个哈欠,用力抬起沉重的眼皮:“静观其变,且先看他们在打什么算盘。”
沈初云似乎被他风轻云淡的模样感染到,面上的不安之色淡了许多。
只是凌霜铭心底却烦躁得很——有觉不能睡,委实令人恼火。
而风岩和几个弟子的轻声议论,则更叫他额角突突地跳。
“林师祖收个什么徒弟不好,偏要教那姓雒的魔头。现在可好,被徒弟杀了不说,连累咱们玉清派在中州受尽冷眼,如今丹霞派也能骑在我们脸上撒尿。”
“仙盟准许他们同时派出化神期和元婴期两位长老,可咱们呢,只有个草包元婴带队,这一路可不是要受尽欺凌。”
“若不是为了秘境机缘,谁乐意千里迢迢就为了给林决云收拾残魂。”
“可恶……”沈初云一拍桌案,想要去训话,却被凌霜铭一手按住,他怒道,“你为何拦我,他们骂你徒弟是魔头,又唤我草包,这群兔崽子可都蹬鼻子上脸了!”
凌霜铭轻笑一声:“既然不把你放在眼中,就是将他们捆起来吊着打,他们也未必服气。”
沈初云长叹口气:“也罢,你都不在意,我便无所谓了,内讧起来倒是正中丹霞派下怀。”
掌柜被几个修士逼着,偷偷往玉清派这边瞟了好几眼,大概也看出玉清派是这几个门派内最好欺负的那个冤大头,便赶忙唤小二将先生请出来。
那说书人大概也知道自己今晚是被架在了砧板上,哆哆嗦嗦地被几个丹霞派弟子簇绒着下了楼。身后跟着个抱了柄琵琶,同样抖得似筛糠的小书童。
被人强行摁在椅子上,年迈的先生仿佛又苍老了十岁:“各位仙长厚爱,老朽进来没得更好的话本子,都是些陈词滥调,不如您改日再……”
“老先生不必客套,就将近来那本『玉清旧事』再讲一遍。”
“啊对对……”这可怜的老先生在丹霞派弟子的凝神下冷汗直流,握着惊堂木的手都在抖,“仙长指的可是素月仙子和她的魔尊徒弟!”
凌霜铭险些一口茶喷在沈初云脸上。
『玉清旧事』是什么,素月仙子和魔尊徒弟又是什么,这些人的底线又在哪里?!
关键是天界战神男扮女装,又关他凌霜铭什么事,素月仙子这个名号他还能洗脱吗?
而玉清派众人包括沈初云在内,都在听到这话本名字的一瞬间,脸色沉得堪比外面愁云惨淡的夜色。
在微妙气氛里,书童巴眨着惊恐的眼睛,转动琴轴开始弹奏。
而这老先生不愧号称浮州快嘴,在琴音响起的瞬间便自坐立难安的状态走出,清清嗓子开始讲起话本内容。
故事便从魔尊幼时被族内抛弃,流落玉清山被素月仙子捡到开始。起先倒也没什么,只是些素月仙子和小徒弟之间的奇闻轶事。
凌霜铭麻木着一张脸呷茶,心中默念着素月仙子的事和他凌霜铭无关。
但他越听越有些坐不住,总觉得这对话本里的师徒间的相处,似乎过于缠绵了些。
比如幼年魔尊不会洗澡,素月仙子便与他同沐,撩起的水花溅湿她的衣裳,在一片水光和烛光间,仙子“面若桃花”。
再比如青年的魔尊与仙子下山剿灭妖修,魔尊不甚中了妖毒“欲念难解”,仙子为他诊脉后“眸光潋滟,双颊飞红”。
听到这里凌霜铭眉头渐渐颦紧,终于觉出不对来。
这哪里是普通的话本子,分明是青楼楚馆间最流行的禁书。
说书人讲到这里,嗓音沧桑悲壮,视死如归地棒读:“魔尊与其师解罗裳,共赴云……”
“碰”地一声巨响,风岩最先惹不住暴起,一掌将面前木桌拍成齑粉:“世风日下,不知廉耻!”
但有人比他更快,一道黑影闪过,面庞俊美的青年面若修罗,攥住了老先生的衣襟。
“老头儿,给你一次机会。把这话本内容给我改掉,改得好赏金千两,改不好人头落地。”
第96章
黑衣青年话音刚落, 一道法光便朝他后脑勺袭来。
“你是何人,也敢管丹霞派的闲事?”
青年并不理会那名金丹弟子,他甚至没有偏头闪避。法术打在身上, 如同泥牛入海, 被他的护体灵气消弭殆尽。
对于金丹修者的大声嚷嚷, 他也充耳不闻,只是专心致志地向说书人施压:“老头儿, 把你的底本拿来。”说着他拎小鸡似的将老先生提离圈椅, 自己堂而皇之地坐了上去,“晨烟, 笔墨伺候。”
“早就为主上备妥了。”
顺着低沉悦耳的声音,凌霜铭终于看清了随侍在青年身后之人。
晨烟恭顺地抬头将沾了墨汁的笔奉上, 清逸脱俗的脸便暴露在烛火中。只是一颦一笑却带了说不上来的邪性, 平白令本该颇有亲和力的脸带了生人勿近的气质。
沈初云亦在打量这两人,看清晨烟的容貌后, 眼角余光却悄悄瞥向凌霜铭。
即便半隐在阴影里,面上还带了层易容, 可他的五官仍然说不出的清润淡雅,冰白如玉的肌肤及纤尘不染的白衣在另一侧灯火的投射下镀了层光晕, 好似一束朦胧的月色悄然落入这小小的酒家。
晨烟如果没有那抹邪气在,容貌应当与凌霜铭有三分相似, 可惜终究只是轮廓的形似罢了。
想到这里,沈初云忽然由衷地生出自我厌弃,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烧红起来。
自己方才到底在肖想什么,凌霜铭和他走到今天, 没有斗个你死我活便已算得上奇迹, 怎有可能……?
可就这般看着灯影下的仙子, 明知这副皮囊下是个男子,他的心里仍旧像关了头小鹿,怦怦跳个不停。
凌霜铭被来自身侧的灼热目光盯得眉头直竖,刚想侧身避开,堂上的争执却更加激烈。
“你擅改话本内容及素月仙子其人描述也罢,林决云师徒何时来过我丹霞派地界收妖!真当我丹霞派无人,能纵容你这般造谣轻贱?”
晨烟上前一步,袖中劲风横扫,挥退群情激奋的丹霞弟子。
青年便靠在椅上悠闲地欣赏眼前闹剧,甚至还换了个更加慵懒的姿势,老神在在地说:“百年前的旧事,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子不知道也是自然。”
晨烟接着说:“小友要体谅贵门师长,谁会在发家之际,向晚辈提及落魄旧事。”
眼见屋内众人的议论转向丹霞派这边,两名长老对视一眼后,那元婴期的长老走到晨烟面前,冷笑质问道:“单凭两张嘴胡言乱语,便想捏造此等虚妄之事,阁下当天下人都是傻子吗?”
黑衣青年又在话本上勾了几笔:“天下人当然不傻,自会有人记得,当年丹霞山弟子竟为了升境行双修邪术,同一只踏虚期的魅妖扯上关系。天下间除了同为道门的林决云,贵门又能请得动哪位冤大头出手,为你们斩除祸根呢?”
主仆二人一来一回,连最后的遮羞布都给丹霞派扯了下来。
寻常弟子自不必说,屡次想对青年出手,却根本无法突破晨烟弹指便能撑起的护体灵气。
那化神长老看向青年的视线渐渐变得阴沉,显然已动了杀机。
可青年却视若无睹,他翻动手中书稿,满意地笑了笑,一双明锐深邃的眸子却往凌霜铭这边落过来。
“再者林决云是个怎样的人,从来不是几只鼠辈动动嘴皮便能决定。就算他真是个女子,岂是这不入流的书中所写的水性杨花,混珠鱼目。”
凌霜铭的困倦被来自青年的沉沉注视一扫而空,他微微睁大了眼睛,看青年带了笑意的双唇无声翕动——
“定是纤尘不染,风骨凛然,是高天皓月,不可掬水在手。”
“就如你这般。”
“是你……!”
周遭纷乱在这刻变得模糊,只剩下那道挺拔劲瘦的黑衣身影。
凌霜铭愕然起身,耳尖跃起薄红,情不自禁地向青年迈出几步。
好在丹霞派弟子尖锐的声音,及时将他的理智拉回。
“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阁下,你又怎知林决云当真不是荒淫无度之人。他连自己的徒弟都下得去手,纲常伦理可还放在眼中?”
“当初在云天城,众目睽睽之下君道尊和御掌门的举止,可也算不得清白。”
这番论调,凌霜铭听着只觉好气又好笑。
想他两世历劫,终日与孤剑对影自照,传到外界竟成了个风流成性的多情浪子。
这下不光玉清派众人气到发抖,黑衣青年虽还在笑,双眸却毫无温度,那是看死人的眼神。
风岩早就心怀怨气,听罢这极具恶意的言论,挡下便忍无可忍抽剑。
“君道尊及御掌门都是极为清正的道门尊长,你怎敢这样污蔑他们!”
那挑事的丹霞弟子并未把玉清派放在眼中,而他真正忌惮的黑衣人则一副作壁上观的姿态,胆子愈发膨胀起来。
“清正,当真可笑!谁人不知玉清派所谓的宗师个个都只会依靠自己的姘头?御清尘自不必说,这几月他跑上清派的次数,可比我派伙房弟子跑集市采买频繁多了。”
“而那林决云,更是极尽魅惑之能。我看他根本就是狐狸精转世,否则为何当世道尊,和那堂堂魔尊,都像灌了迷魂汤一样,为他赴汤蹈火冲锋陷阵?”
咔嚓一声刺耳的脆响回荡在大堂内,令这难听的咒骂声终止。
风岩长剑斜刺,铿然剑气擦过丹霞弟子的发梢,将客栈的木门一劈两半。
登时狂风卷着千堆玉屑闯进来,刺骨寒意冲淡室内温暖,使本就肃杀的气氛更加紧绷。
风岩还欲挺剑再刺,本命灵剑却被一只手牢牢锢住。
丹霞派那名元婴长老的身形缓缓出现在挑事弟子前方,一掌将风岩推出数丈:“小友适可而止,若再对本派弟子出手,莫怪萧无极不客气。”
“是萧无极!那坐在后面那个化神长老,莫不是他的师尊,丹霞派铸剑堂首座萧珏!”
客栈内空气仿佛凝滞,刚才还兴致勃勃期盼双方打起来,自己好渔翁得利的诸派弟子,在听得这名号后,都一副避之不及的模样。低下头专心扒饭,唯恐被波及到。
对弟子们的大惊失色感到疑惑,凌霜铭轻声问:“萧珏是何人?”
沈初云小脸惨白:“是丹霞派的剑术宗师,近三年刚领悟到剑心境初期……风岩太过鲁莽,怎能招惹到这样棘手的人。”
萧无极大笑:“玉清派之人,既然知道家师身份,还不跪下求饶?或者交出林决云的信物,可保尔等人头。”
作为实力最强的门人,楚怀硬着头皮抽出灵剑,将风岩护在身后:“你这是欺我玉清派无人?”
可惜金丹中期与元婴期相差何止有天堑那般无涯,萧无极只是轻轻拂动广袖,楚怀便被逼得连连后退。
“就是欺你无人,不过一群蝼蚁,践踏过去又如何?”
金丹期的威压被毫无保留地释出,楚怀二人登时如遭重击,双膝直挺挺地往地上砸去。
然而预想中骨头断裂的脆响迟迟未至,忽来一股柔和的灵力,虽如晚春的风般微弱,却轻巧地化解了元婴修士泰山压顶般的气场。
不等众人寻到这股灵气的来源,风岩忽然发出古怪叫声,在满室惊骇目光里举剑向萧无极发起了攻击。
与前几次出剑不同,风岩的剑路仿佛换了一人。
翩似流风,快若惊雷。
沉笨匠气在他身上消失得无影无踪,反而飘逸灵动,包罗万象。
这一剑他根本没有用到任何灵力,但就是这简单到极致的招式,竟引得屋外堆卷进来的雪絮萦绕剑身,化作最锋利的兵刃。
“这是……天地共鸣!”
萧无极顿时色变,双手并用地结印,以抵挡风岩席卷而来的剑气。
但由元婴修士全力撑起的护盾,此时竟脆得像只蛋壳。
只听啪嗒一声脆响,灵力护盾碎作流光,风岩的灵剑已逼至萧无极面前。
后者愕然同时,凭着本能奋力往旁侧避开,但脸颊上仍是多了道刺目的红痕。
萧无极居然挂了彩,这视觉冲击不可谓不大,人群中有人轻声发出疑问。
“以剑御天地六气……至少要剑意境以上吧?”
但比起剑术暴增,更离奇的是,风岩本人表现得极为痛苦。
他双手颤抖地紧握剑柄,露出的手腕上青筋暴起,似乎在竭力阻止剑锋上挑。
“停,停下来,呃!”痛呼落下的同时,风岩又是一剑上挑。
这次萧无极有了准备,及时腾挪步法,才堪堪使嘴巴躲过了被撕碎的下场。
险之又险地避过这一式后,萧无极阴沉视线扫向端坐在角落里的一抹白衣上。
“玉清派的女人,何不亲自出面与我比试?”
凌霜铭收回点在风岩骨节上的法光,灯火中流光溢彩的双眸罕见地带了杀机。
他呷口桌上已冷掉的茶水,睨向萧无极的眼底早覆满厚厚的霜雪:“我要做什么,还轮不到你来指点。蝼蚁就该有蝼蚁的样子,老实在地上趴着罢。风岩,你说呢?”
面对“林浮雪”清润柔和的微笑,风岩莫名感受到了远比萧无极乃至萧珏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气息。
果不其然,下一刻“林浮雪”又结起剑印,一指点在他右手骨节上。
风岩便似牵线木偶般,机械地挥出他本人绝对无法使出的惊世之招,再度向萧无极斩去。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牌代打,放心的代打。
第97章
这大概是风岩有生以来的剑术巅峰。
灵力打在关节上的感觉并不好受, 他简直浑身上下都疼得发抖。
但伴随着他阵阵惨叫,萧无极被连绵不绝的剑气逼得左支右绌。
象征长老地位的繁丽法衣被撕成布条,蓬头垢面形容狼狈, 丝毫看不出方才的威严气度。
按理来讲, 要将一介元婴修者逼至这般地步, 以风岩目前的境界是绝无可能的。但眼下风岩甚至无须动用任何灵力,便能稳占上风。
一时间众人不知是该艳羡他, 还是可怜他。
毕竟风岩杀猪般的叫声, 一直在众人耳畔回荡,哀转久绝。
凌霜铭只是端坐在那里, 纤长手指灵活地操纵着灵力。
一双明眸光芒浮动,根本没有放在焦灼的战况之上, 而是在屋舍的角落搜寻着什么。
那两个黑衣人, 就在他出手后不久便悄然消失了。
枉他还为他的安危忧心忡忡,原来人家一直活蹦乱跳, 根本无须任何担忧。
这么长时间未见,不说递个消息, 如今见了面,竟连声像样的招呼都不打。
更何况他还没有追究那人背着他偷练魔功, 捅出这么大篓子来,着实可恶!
他本就因困倦而烦躁, 心底那口恶气越发膨胀,不由一拍桌案起身指着风岩训道:“蠢材,像块木头一样杵在那里作甚!以心行气,以气运剑, 你的灵力只是摆设吗?”
他的声音虽然不高, 甚至听上去分外柔和, 却无比清晰地压住兵戈相撞的刺耳声响。
坐在一旁的沈初云首当其冲,被他周身气息冻得脊骨生寒,默默往旁边的椅子上挪过去。
风岩被这厉声训斥吓得一个激灵,下意识将灵力灌注剑身。
两道剑气点在他的四渎穴并阳溪穴上,手部一阵酥麻的同时,剑锋顺势平推而出。
这次有了灵力加持,剑气愈发凛冽难挡,几乎在顷刻击碎了萧无极的护体气劲,下一刻便要叫他身首分离。
萧珏面色变了几变,终于坐不住了。
他身形瞬间换至萧无极前方,一手扯着萧无极的后领将人拽离原地,另一手则用尽全力推出掌风。
轰然一声巨响,两股灵气相撞,罡风横扫四方。
客栈内的桌椅板凳都被掀至墙角,杯碟碗筷在一阵噼里啪啦的响声里碎了一地。
柜台后传来客栈老板心疼的叫声,只是他虽出声抗议,却也不敢从藏身处钻出来,生怕被几位大神过招波及。
招式余波过后,萧珏松开萧无极的衣服,也不管瘫坐在地的徒弟,负手凝向凌霜铭。
“筑基后期竟能将剑意领悟到这般境界,怎么从未听说玉清派出了这样的人物。”
凌霜铭面无表情道:“现在你听说了。”
大抵从没有人这般与萧珏讲话,他眼底掠过怒色,又很快换做笑意:“还未请教仙长姓名。”
凌霜铭谦卑地行个弟子礼,被两鬓垂下的发丝遮挡的眼中却一片淡漠:“承蒙萧长老抬爱,在下不过派内低阶弟子,贱名不足挂齿。”
听着礼数周全,实则毫不客气地拒绝了搭话。
萧珏面露不虞,可面对凌霜铭古井无波的神色,最终还是没能发作。
“今日之事,我派弟子亦有错处,既然已经点到为止,依我看不如双方各退一步。”
凌霜铭对此表示赞同:“时辰不早,何不就此散了,各自安歇。”
但后半夜能否风平浪静,他们彼此都心知肚明。
沈初云吩咐楚怀将房间安排下去,最后在凌霜铭房门前驻足。
“定是有人提前泄露了情报,才会有如此多人赶在我们之前便守候在此。方才他们故意寻衅,就是为了探清虚实,今晚……你一个人住当真没事?”
凌霜铭懒洋洋地倚在门扉前,挑了挑眉:“怎么,你想与我同住?”
沈初云眼底掠过一丝窘迫,红着耳根道:“男女授受不清!谁说要和你,和你住在一起!不过是担心你失手丢了玉佩,到时被御清尘秋后算账的可是我。”
凌霜铭不由轻笑:“口是心非。”
沈初鄙视道:“五十步笑百步,你和你的徒儿若能好好讲话,至于轮到第三世?”
凌霜铭轻咳一声,转移了话题:“就算我把玉佩交给你,该来的麻烦还是会来。”
沈初云却一反常态地给了他台阶下,眼底的关切也不似作伪:“你方才出手,想必那些老狐狸都会嗅着味找上门。光是元婴期便有好几人,化神期加上萧珏也有两名……真能应付得来?”
客栈的烛火幽暗,暖黄光晕让一切都变得朦胧,再配上沈初云温声细语,
尽管灯下的美人眉目生辉,温声细语,凌霜铭却越听越觉睡意袭来。
“玉清派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我亦有责任,你放心交由我处理便是。”
虽然不想承认,但他不至于真的孤军奋战,因为那人一定会来。
看出他赶客的意思,沈初云苦笑一声:“罢了,我到忘了如今的玉清派也唯有你能应付得来这些人。”
沈初云抛开人性不谈,办事倒是极为稳妥,难怪御清尘纵使对他厌恶已深,仍旧派他执行各种任务。
分给凌霜铭的房间竟是为数不多的上房,床榻宽敞到几乎能躺两个人。
九曲屏风后是挂着丝绢的参差帨架,袅袅热气从其间氤氲升腾,光是看着便觉体内淤积的寒气散了大半。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来,这具了无生机的躯体终于被潮水般的疲惫淹没。
他控制着打架的眼皮,悠悠打了个哈欠。、
疲惫使人暴躁,诚如沈初云说的,他若不是不出手会避免很多麻烦。可看到弟子们受辱,心底那团火气便使他无法作壁上观。
哪怕接下来要面对的是疾风骤雨,现在他只想泡个热水澡祛袪寒气,然后抓紧时间补眠。
这客栈的小厮到不似它随心的装潢,浴桶内看似放置许久的水,温度却被维持得恰到好处。
凌霜铭褪去衣物,小心翼翼地伸手撩起几片水花,确定不会被灼烧后,才安心地没入水中。
青丝在水面纷纷扬扬延展,如玄色的花绽开,水光与墨色间是白皙如雪的大片肌肤。
只是若仔细看,便会发现这光洁莹润的玉上布满了微小的裂痕。隐有丝丝缕缕的黑气自其间冒出,很快被水流冲散。
这是服用醉南柯的反噬,哪怕他用法术改易了容颜,仍无法完全掩盖身体逐渐土崩瓦解的迹象。
他指尖跃动起细碎光点,却悬在那些伤口上方迟迟没有动作。
过了半晌,他轻声叹了口气,放弃了施法——也罢,左右衣服穿得严实些,旁人便无法看出端倪。
目前他该做的就是保留实力,以待拿回全部的魂魄与玄元作最后决战。
云天城后过了三年,他能醒转过来,玄元当然也能舔好伤口养精蓄锐。
胡思乱想一阵,意识渐渐变得迷离。
长睫轻微翕动几下,他阖上眼帘,放任身躯往水下滑落。
温热的水没过薄唇,又缓缓润湿鼻头。
修为到了一定境界,其实身体已经可以自主与外界交换灵力,因此并不会溺水。
可当窒息感来临时,他还是下意识地皱紧眉,挣扎着想要让沉重的四肢动起来。
浑浑噩噩之际,一只炙热的手贴上他的腰腹,滚烫温度带来的刺痛令他眉头拧得更深。
似是察觉到他的不适,这只手犹豫地松了力道,转而以清凉的灵气柔缓地抚过他脊背和胸前的裂纹,最后轻轻为他展平眉眼。
身上的裂痕似乎因这人灵力的滋润而渐渐愈合,如灌了铅的身躯也恢复了一些气力。
凌霜铭抬起眼睫,水下让视野中的一切变得虚幻,加之背着光,只能看到一道模糊而熟悉的轮廓,正呈一个俯卧的姿势将他牢牢禁锢在怀中。
此人一手托着他的腰身,另一只手则按在他的丹田处,持续不断地为他输入灵力。
虽然灵台还不是十分清明,可凌霜铭几乎第一时间意识到,他们二人现在的姿势……
水下传来那人沉闷的笑声:“你醒了?想不到一介筑基修士,竟不会水下换气,为防止你溺水而亡,在下只能出此下策了。”
凌霜铭立刻认出,这声音的主人正是刚才大堂里的黑衣青年。
没有故意扬起的尾调,他的嗓音便听起来低沉而和缓,还带了丝不易察觉的俏皮。
“姑娘怎么不说话,是在下冒犯了吗?”
凌霜铭默默翻个白眼。
逆徒,你也知道为师现在是女儿身?
其实不用雒洵卸去伪装,就是化成灰,他也能第一时间把人认出来。
可他再回想云天城里那个魔气冲天的好徒弟,就突然不是很想搭理这厮。
“唉,请恕在下孟浪。”
雒洵大概也觉得自己十分无趣,便放弃了跳逗之心,托着他往水面浮去。
凌霜铭刚想松口气,谁知搭在他腰间的手却运起灵力,轻柔地顺着他的腰窝绕了一圈,揉上了他胸前那两点红晕。
沿途的伤口被灵力抚平,那处肌肤顿时变得敏感起来。舒畅的凉意霎时沿着经脉传递至四肢百骸,他骤然被潮水般的快意吞没,一丝细碎的低吟便自双唇间溢出。
“啊……”
雒洵:“……”
凌霜铭:“!!”
二人对视,眼睁睁看彼此的耳根俱漫起绯红。
作者有话要说:
珍惜师尊最后的女装。
马上要变回去了!
第98章
客房内陷入死寂, 静得甚至能听到窗棂外呼啸风声。
两人沉在浴桶内面面相觑,都能从对方眼中看到自己飞红的脸颊。
相比起凌霜铭的窘迫,雒洵倒是表现得相对坦然。
“一别经年, 师尊变得如此主动, 弟子很是欣喜。”
鬓边一缕悠悠飘荡的墨发被雒洵伸手拨开, 两人对视的双眸之间再无任何遮挡。
被对方赤诚目光包裹着,凌霜铭只觉自己一切羞于启齿的情愫都无所遁形, 脸上的热度都快将这一缸清水烧熟。
但想起雒洵做下的那档子好事, 他又迅速恢复了理智。
于是冷下语气说:“我不过筑基巅峰,收不起阁下这尊大佛作徒弟。”
雒洵听了, 非但没有松开对他的桎梏,反倒意味深长地轻笑一声, 欺身而上。
凌霜铭见状, 伸手便要将人推开。
但这逆徒竟是直接一把钳住他的腕子,将双手强硬地扭在身后。
他几乎毫无反抗余力, 身躯被猛地抵在桶壁上。
凌霜铭咬牙斥道:“放肆,还不放开我!”
两人的鼻尖近乎贴在一块, 雒洵放大的五官近在咫尺,琥珀般的眼眸盛满戏谑。
“你既然不是我师尊, 凭什么要求本尊放手,凭你这点微末修为?”
凌霜铭顿时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这逆徒竟是连最后的脸皮子都不要, 破罐子破摔了。
游走的手越发放肆,凌霜铭被撩拨得心浮意乱,只能死死咬紧牙关,防止自己再漏出半点低吟。
正当他撑到了极限, 打算动用灵力将人掀开时, 雒洵竟忽然停了下来, 一脸泫然欲泣。
“遥想当年,你对我又亲又抱,毫无疼惜之心。怎地过了三年便翻脸无情,拒不负责?”
凌霜铭:“?”
被人吃豆腐的是他,现在被禁锢着为所欲为的人也是他。
怎么看都是他被占尽了便宜,这厮反倒委屈得像是受尽了凌虐,简直岂有此理!
凌霜铭深吸口气:“你先让我出去,待我穿好衣物,我们再慢慢谈好吗?”
“不好,你就是喜欢敷衍我。”
雒洵听了,反倒眼眶通红,神色愈发委屈得像下一秒便要梨花带雨。
心底像是突然被柔软的东西击中,凌霜铭不觉怔愣一下,手上挣扎的力道便有所松懈。
雒洵觑准机会,扎下头吻住他的双唇,轻易便破开他最后的防御,攻城略地。
凌霜铭彻底懵了,胸腔间的空气在迅速消耗殆尽,可他根本无暇吸纳外界的灵气。脑海一片空白,只有本能地迎合雒洵的节奏。
视野很快变得迷离,他只能看到雒洵挺翘的鼻梁,细密眼睫下是比四周的水流还要温润的眼瞳。两人的发丝在水中如藻荇缠绕交错,渐渐分不清彼此。
他沉溺在欢愉中,竟无法察觉到自己已然濒临窒息。
肌肤慢慢变得苍白无血,唯有脸颊上浮着两团绯红霞光。
最终还是雒洵无奈地叹息一声,不舍地停下动作,一把将他抱离水面。
离开温热的水,整个身躯都暴露于寒冬里冰冷的空气中,凌霜铭不由往雒洵怀中瑟缩一下,意识也因此骤然清醒。
他近乎惊慌地要将雒洵推开,却发现四肢早已绵软得没有一丝气力,只能象征性地小幅摆动。
雒洵紧紧环着他的双臂没有被撼动分毫,反倒是脚裸在挣扎中踢上桶壁,溅出一阵水花。
凌霜铭只好认命地靠在雒洵臂弯间喘息着,用余下的力气捞起自己垂落的长发,亡羊补牢地遮挡已被看光的身体。
可头顶的视线却全然不知收敛,反倒愈发炙热大胆起来。
凌霜铭忍无可忍,举拳便往雒洵胸膛上砸:“别看,帮我拿衣服来!”
雒洵噗嗤笑道:“师尊,你溅了弟子一身水,竟还如此耀武扬威。弟子也有小性子,拒不从命。”
啊,这逆徒在说什么混账话?
凌霜铭何曾被如此轻薄过,顿时气到一佛出窍二佛升天。
正打算再训这劣徒几句,耳廓却被什么东西轻轻咬住,缓慢地厮磨。
细微的痒意却引得他浑身战栗一下,赶忙闭了口防止自己漏出奇怪的声音。
“师尊今日这是怎么了,记得弟子幼时,师尊也曾与弟子共浴。”
言下之意便是,你身子的哪处是我没有看过的。
凌霜铭冷哼一声,偏过头去。
雒洵沉思片刻,恍然道:“师尊这是在气恼弟子看林浮雪的身子?”
说着轻轻在凌霜铭耳根上吹了口气,满意地看他冷却下来的脸颊再度被桃色浸染:“放心,早就变回来了。除了师尊,弟子可不会对第二人生出亵1渎之心。”
凌霜铭怔了怔,这才发现易容法术不知何时便失去了效力。
“糟了,快将我的衣物拿来,那块玉佩上设有追踪术……”
雒洵却不急着照做,而是扯过衣架上的丝绢将他包裹起来,轻手轻脚地把他抱到床上。
凌霜铭往被褥中缩了缩,柔软的棉絮隔绝了无孔不入的寒气,面色终于缓和了些。
雒洵晃动一下指尖的雪玉,挑眉道:“御清尘的术法,早就抹去了。弟子气量小,不能容忍有第二人看到师尊这副模样。”
说着他也翻身上榻,掀开被褥躺在凌霜铭身旁。
身边突然贴了个浑身冒着热气的人,凌霜铭不由往后挪动几分,警惕地避开雒洵伸过来的手臂。
“逆徒,你还想做什么?”
“自是做师尊正在想的事。”
凌霜铭不自在地垂眸:“稍后还有正事,让为师歇一会儿,别闹了好吗?”
说罢,他因自己示弱的话红了脸,扯过被子默默拉至鼻梁以上。
两眼一抹黑,极好地掩盖了他的尴尬。
可雒洵这厮今夜似是打定主意,要和他拉扯到底。
没等他缓过来,被子便被人轻轻拉开,他被有力的臂膀自后方环住,不由分说地转了个身。
“不好,师尊还未答完弟子的疑问。”
再度对上雒洵莹亮的眸子,却是目光幽沉,带着几分关切和愠怒:“师尊,你还没有解释,我不在你身边的这三年,御清尘那帮人到底是怎么折磨你的。”
凌霜铭张了张嘴,却是欲言又止。
他现在的状况,说了也只能徒增烦忧。
但雒洵已然看穿了他的想法:“你不必遮掩伤势,我方才便探过你的经脉,所以也不会对一个濒死之人乱来。”
“原来你是为了让我放松警惕,才……”凌霜铭懊悔之余,忽然有些怅然若失。
原来并非情难自禁,那自己方才带着悸动的迎合又算什么?
环着他的双臂却在这时缩紧,随后又生怕弄疼他似的,略带慌乱的松了些。
雒洵哑声道:“从山麓间看到师尊的那刻,弟子就很想对你做那些曾经不敢肖想的,大逆不道的事。”
“可师尊身上真的太冷了,让我不得不维持清醒。我真的好怕,怕稍微抱得紧些,你就会化作青烟弃我而去。”
雒洵是真的在害怕,隔着一层单薄衣料,凌霜铭能清晰地感觉到他在颤抖。
他想了想,反握住小徒弟的手,缓慢而坚定道:“不会的,为师可对天发誓,今生今世,此后的每生每世,都会陪阿洵走到白首。”
这次轮到雒洵发愣了,直到凌霜铭等到睡眼惺忪地打起哈欠,他才微微弯起唇角,小声嘟囔:“师尊总是喜欢撩拨人,这次你可得对我负责,不然枉费弟子憋得如此艰辛……”
像是急于印证最后那句话,雒洵刚说完,凌霜铭便感到下方缓缓贴上来一样滚烫坚硬的物事。
凌霜铭瞬间黑了脸,恶狠狠地瞪雒洵一眼:“再辛苦也憋着。”
雒洵轻轻嘤了声,委屈巴巴地说:“师尊可听说过神魂相交?弟子在翻阅魔族秘术时偶然习得此法,或许能助师尊延缓神魂衰弱。若是师尊愿意,弟子现在就能施展此术。”
对于雒洵是否是无心习得,凌霜铭不作评价。
但有一点他可以肯定,是自己对徒弟太过纵容,才会让这没皮没脸的家伙得寸进尺。
教不严,师之惰也。
凌霜铭冷笑一声,抬手掐诀。
一阵微光闪过,雒洵僵硬地收手,悲痛道:“师尊怎么又变了!”
“你这是什么表情?”凌霜铭无名火起,“林浮雪便是生得再难看,中人之姿总是有的,到你这里便不堪入目了?”
雒洵赶忙收起失望之色,讨好地笑笑:“不是,弟子的意思是,师尊的本来面貌无需藻饰,弟子便以为天人了。”
“那依你之见,我与林浮雪孰美?”
雒洵忙道:“无论哪个都是师尊,在弟子心中师尊自是玉树流光,万般景致皆为之黯然。”
凌霜铭伸手按上突突直跳的额角:“好了,你不必说了。”
从小拉扯到大的孩子,还不如玉清派那几个男弟子小嘴甜蜜,他悻悻地想。
雒洵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郁闷,兀自笑着低声说:“师尊的七情变化似乎更完备了些,弟子定会想法子为师尊寻回全部魂魄,到时你定能恢复如常。”
谢谢,师尊宁愿一直做个没有感情的剑客,也好过被徒弟气死。
凌霜铭默默乜斜向他,想接话,又怕再给这嘴里吐不出象牙的家伙抛出话茬子。
恰逢此时,客房的门扉被人扣响。“笃笃”声在寂静的夜里传了很远,且一阵高过一阵。
凌霜铭和雒洵对视一眼,后者摇头:“弟子早设下结界,按理来讲无人可以扣门。”
能悄无声息穿过已是踏虚期的雒洵所布结界,来者要么在阵术上造诣颇深,要么便是今晚大堂上,有人隐藏了实力。
凌霜铭权衡半晌,披上外袍:“此人定是冲着我来的,待我先出去会会他,你再杀他们个措手不及。”
说着他一掌掀开窗棂,举身没入屋外风雪中。
第99章
入夜前尚是小雪, 现在则是硕大雪块铺天盖地的压下来,又被狂风卷起。
举目唯有茫茫银白,一切景物皆在朔风骤雪下模糊了影子。
凌霜铭衣裙披帛飞扬着, 却丝毫不影响他轻盈的身法。足尖轻点, 几下便踏着鹅毛雪花跃上屋檐。
砖瓦的另一头, 也轻飘飘地落下一道素衣人影。
“本不想打扰姑娘安寝,可傍晚姑娘展露的风姿委实令人折服, 便等不及前来讨教一二了。”
他的声音有灵力掩盖的痕迹, 加之冽风正盛,飘忽传入凌霜铭耳中, 显得空洞清灵而雌雄莫辨。
凌霜铭没有接话,只是环顾四周, 淡淡一笑:“好阵法, 以天地起卦,借万象布局, 又派四名化神修者埋伏四方。如此大手笔,倒令我受宠若惊了。”
那人听了也笑, 森冷语调和他客客气气的话截然相反:“事关进入林决云洞府的秘钥,我等不敢拖大, 得罪了。”
随他最后一字落下,周遭景物如入水的墨汁般褪色。
脚下的黑砖瓦片消失, 变作坑洼不平的雪面,远处连绵山峰则近在眼前,穹宇间唯有茫茫苍白。
凌霜铭呼出一口白雾,试探着迈出一步。
绵软的积雪在脚下塌陷, 如踩在云团上, 沁骨冰寒则顺足心攀上, 令他不由皱起眉头。
这阵法居然设有极为高明的幻术,竟是直接将他拉到了玄风山中。
因幻境的存在,即便凌霜铭熟知天下阵法,要寻到阵眼所在也得颇费一番功夫。
而更麻烦的是,那几名潜伏在暗处的化神高手气息也被幻境的气息掩盖,无法感知其精准方位。
这是险上加险的杀阵,看来对方根本不打算给他留任何活路。
不等他掐算卦象,猎猎风声里倏然传来微弱的沙沙声。
凌霜铭结起剑印,凝神戒备。
浮霭风雪乍然一凝,再看时已化作青雷,自天幕轰掣而下。
凌霜铭旋身闪避,这雷电却似长了眼睛,他前一脚踩下,电光便紧随而至。
这时过膝的厚雪,以及咆哮过境的狂风便成了束缚脚步的枷锁。
不论是天罡步法,还是御风而行,皆快不过宛如倾盆暴雨的雷击。
“装神弄鬼!”
凌霜铭冷声一笑,不再压制修为。
灵力在指尖化作长剑,他反手握上剑柄,浩荡剑气径直迎上那碗口粗的青雷。
霎时两股灵力碰撞,天际雷光被呼啸四野的剑风驱散,虚构的空间也为之动荡。
远处被霏霏瑞雪遮挡的山林间,隐约传来一声闷哼。
这里像是常年无人,林间树木高可参天,且几乎根根紧挨在一起,令人几乎无踏足之地。
凌霜铭犹豫一下,挥袖甩出臂弯间的披帛搭住其中一根枝干,借力跃上树梢。
狂风到了林间反倒愈发猛烈,但有披帛拉着倒也站得平稳。不得不承认,这繁琐的装扮,某些时候真的十分实用。
登上高地,幻境内的景物勉强能尽收眼底。
掐指细算六爻,他目中露出一丝了然。
“这布阵方式,此人莫非是……”
还未来得及推算完,他神色一变,扯着披帛的手腕发力,轻飘飘地侧过身。
几片苍叶顺着风自他身后掠过,钉入前方的树干中,枝叶簌簌而落。
不等他反应,又是一阵穿林风过。
满地枯叶被卷至半空,脆弱叶片竟发出剑刃铮鸣,直取他浑身要穴。
被四面飞叶锁定,凌霜铭却是傲然一笑:“班门弄斧,到此为止了。”
柔顺披帛在他手中舒展自如,时而柔如清风,时而又坚韧如刀,这声势骇人的攻击竟被轻而易举地化解。
紧接着他飞身跃下,灵力顺着指尖印结汇聚,被他一掌拍入地面。
天地被骤然充盈的霁蓝法光照彻,空中浮霭飞雪在这刻都现出了原型——那是一道道悬浮于虚空的幽蓝符文,正由两股不同的灵力引导着,不断重组排列。
那道空灵的声音也在此时再次回荡于幻境上空:“不错,百年来你是第一个看穿我阵法之人。但要想破解它,还得看你有没有这条命。”
它话音落下,两道人影自林中走出,正是先前在大堂中见过的萧珏,并另一位身着中州门派法衣的化神修者。
萧珏使的法器乃是一杆长槊,枪尖隐有电光跃动,看来先前的青雷便是由他引动。另一人则手执风幡,以风行剑式。
直面两大化身强者拦截,凌霜铭却不紧不慢地抬指掐算:“雷风相与,刚柔皆应,你取的卦象是雷风恒。”
天际那道声音骤然一紧:“动手,绝不能让他起卦!”
但显然为时已晚,但听凌霜铭轻念一声:“起。”
天地间浮动的咒文光泽变幻,茂密山林眨眼被火海吞没。
萧珏行动顿时变得滞涩迟缓,面色也时青时白,似乎在隐忍剧烈的痛楚。与他同行那人则是直接消失在了原地,恍若人间蒸发。
即便如此,他还是强端起长老的做派,指着凌霜铭怒道:“妖女,你施了什么邪术!”
这称呼倒是叫人觉得新奇有趣。
凌霜铭披帛翻动,几乎没费力气便缴下萧珏兵刃,利落地将他的双手绞到背后。
“告诉你也无妨,不过以彼之道还比之身罢了。”
“你们以伏羲八卦为阵,我便反推卦象重新结阵。巽为风,震为雷,遇木则风雷相生。以火攻之,则断你本源,是为离卦。再布下金石为阵,上乾下泽,则你的阵法不攻自破矣。”
其实这还要感谢御清尘在他的剑穗中留下一丝火灵力,否则单依靠雒洵与他,今日怕是极难从围困中脱身。
说话间,幻境上空已出现蛛网般的裂痕,这是由大阵形成的异空间濒临崩塌的前兆。
但萧珏恍若未觉,只是怔怔地看着眼前的雪衣女子。
初见便觉此人风姿脱俗,可惜带了些羸弱气。
直到真正与她动手,伊人一扫病态,不光掐诀起阵干净利落,行动更是翩若惊鸿。
此刻她高高在上地俯视着他,一袭雪衣墨发在长风里飘摇,清冷出尘地立于皑皑天地间。直若月中聚雪,高洁而不可亵1渎。
他不解思索道:“你可有想过离开玉清派,丹霞派定引你为上宾!到时打开秘境得到仙魂残片,我派必会分你一份。”
凌霜铭怔愣一下,尔后笑了起来:“你要将林决云的残魂赠予我?”
萧珏近乎虔诚地点头,但下一瞬,凌霜铭的话却让他大惊失色。
“可我就是林决云啊。”
趁萧珏陷入呆滞,凌霜铭手起刀落,一掌将人敲晕过去。
随着萧珏缓缓倒下,最后支撑幻境的力量也彻底消散,眼前一切景物都如水雾蒸发,渐渐变成另一番景致。
肆虐的风雪止歇,取而代之的是绒毛般的细小雪花,扑在脸颊上带起些许痒意。
周遭也不再是无垠山脉,四面皆是生满松柏的高崖,似乎是一处极为深邃的峡谷。
凌霜铭下意识地顺着一线天的方向往下走了几步,但他立刻发现自己似乎有些不对——这具身躯忽然变得太过轻快了。
用心探查后,他越发感到惊奇。
体内早已枯死的经脉竟重获生机,体内灵力生生不息,仿佛永远无法用尽。
可世上并无任何阵法能使人起死回生。
没等他弄清楚状况,双足竟有了自己的意识般,自行迈开脚步,带着他继续朝峡谷深处行去。
凌霜铭吃了一惊,用尽全力想要使自己顿住,却只是徒劳。
一步,两步,仿佛在应着神秘的召唤,缓缓踏入有进无出的深渊。
惊疑不定间,他发现随着自己的动作飘荡起来的衣物,看上去陌生而熟悉。
这是男子才会穿的法袍,淡青色的衣料轻薄如纱,看似朴素的衣摆间层层叠叠绣满银色云纹。每行一步,恍若幽昙悄然绽放,看上去飘逸而柔美。
这是他身为玉清派掌门林决云时惯常穿着的法袍。
他试图在识海中搜寻前世有关此处的记忆,结果却是全无所获。
“怪哉,我何时来过这里?唔……头好痛。”
安静数日的神魂就如被扣下某个机关,像被人活生生地剜去一部分,空缺的那处骤然传来拔筋抽骨般的剧痛。
纵使是极能忍痛的他也恍惚一瞬,再恢复意识时身体已绵软地靠在石壁上。
神魂撕裂的痛已经停下,但他还是不住地淌着冷汗,顷刻湿透了厚重法衣。
他伸手攀住石壁间凸起的石块,想要支撑起身,黑斑阵阵的视野中却闯入一片殷红。
血在白皙的指尖格外刺目。
不光指缝被鲜血染红,潺潺血水还顺着石壁淌下,将茂密青苔也晕染得艳红。
他愕然低头,发现自己胸前不知何时多了柄长剑,自心口贯入,一直没到剑柄。
血正是从这里涌出,几乎染红了他大半片身子。
若是寻常人,此刻恐怕早已断气了。
可前世的他修为深厚,大抵是强行燃烧气海,放能保持行动自如。
但他记得林决云陨落时,分明是在玉清派禁地内,怎会出现在玄风山深处的峡谷中?
正在疑惑间,他扣在石壁上的手又自发开始行动。
还在淌血的手指凝聚灵力,以法光和血痕一并在青苔间划着玄奥符文。
“这些符咒,我从未见过……”
可凌霜铭凝着它们,心里忽然升起异样的感觉——他理应认得它们,这些本就该铭刻于他的骨髓中。
最后一笔落下,看似普通的岩壁忽然发出极盛的法光。表面覆盖的青苔剥落,露出其下晶莹剔透的玉石。
在外界千金难求的名贵雪玉,竟满满占了一整面崖壁。
凌霜铭恍然:“难道这便是……玄风山秘境?!”
作者有话要说:
本来说一百章完结,结果不小心写长了。
不过这大概就是完结前的最后一张地图了,神秘运动也会在这里进行哦0v0
可怜的雒小兄弟憋了整整三十万字,是时候让孩子吃点大鱼大肉了,嘿嘿x
第100章
再次确认过手头正在刻画的符文, 他已能确认这必定就是打开秘境的唯一方法。
最后一笔落成,前世的他似乎耗尽力气,半跪在地大口喘息着。
可沉重的眼帘下, 一对暗淡眸子却死死盯着那片泛起微光的雪玉。
虽无法自己的行动, 强烈的意志却透过这具身躯占据了他的脑海。
那里面存放着的物事, 比他的性命更重要。
这段缺失的记忆,或许关系到了当年战神与玄元定下的赌约, 亦是彻底消灭玄元的关键所在。
如此一来, 凌霜铭的心情也变得迫切。
他双目恨不能让双目越过阻隔,直接飞入洞1穴里一探究竟。
林决云比他还要焦急些, 在看到秘境成功开启后,这几近油尽灯枯的人竟是直挺挺地站了起来, 步履比初来时还要稳健。
凌霜铭屏息凝神, 准备牢牢记下即将看到的一切。
可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股强大吸力, 像一只看不见的大手一把扯住他的魂魄,不由分说将他拽出林决云的身躯。
眼前顿时陷入一阵天旋地转, 他的意识也随之变得模糊迷离,恍若沉进一场经年大梦。
直到他再度被人拉扯着自云端跌落, 有人的声音时而渺远,时而又像近在咫尺。
“师尊, 师尊……霜铭,醒醒。”
是雒洵的声音,这逆徒竟然对他直呼其名,简直岂有此理!
可偏生听着还怪受用的, 想听他再唤一声。
凌霜铭心情复杂地睁眼, 发现自己已回到了客房。此时正斜靠在床头, 身后被人精心地垫了好几张帛枕。
强行起阵对神魂的损耗着实不轻,他便是因此陷入昏睡,施加在身上的易容术也早就解除了。
最后应是雒洵解决了那群寻衅之人,带他回来的。
可视线在客房内巡梭一圈,却不见这扰人清梦的罪魁祸首。
凌霜铭默然叹了口气,打算缩回被子里继续倒头大睡。
这时客房的门被人推开,走进来个一身玄衣的青年。
他欣喜地抬眸,又很快垂下眼以掩盖失望之色。
“呦,醒了啊!看到进来的人是我,不是我家主上,不满意?”
晨烟将手里端着的瓷碗递给他,搬过一张椅子大马金刀地在他身旁坐下,毫不避讳地凝视着他的脸。
晨烟的眼神锐利如刀,带着不加掩饰的敌意,隐约还有些挑剔的意味。
凌霜铭并不喜欢被人这样注视,眉心微微拧起:“你就是传闻中魔尊麾下最得力的战将,宸湮魔君?”
晨烟咧嘴笑道:“你就是那个令主人茶饭不思,魂牵梦萦的玉清派祖师,传闻中风华绝世的沐雪仙尊林决云。”
这语气也听着极尽挖苦,凌霜铭不愿过多猜忌,刚要说“不敢当”,晨烟却抢在他之前开了口。
“主人哪怕仙法和魔功相冲,几欲走火入魔时,也不忘屡次叮嘱我前往玉清派抢夺你的尸身。我还道是个怎样的谪仙人,竟能把主人迷得神魂颠倒。如今一见,也不过是生了副好皮相罢了。”
“食色,性也。”凌霜铭淡淡道。
“若没有你乱他心性,主上只怕早已称霸三界。”
面对晨烟近乎尖刻的指责,凌霜铭不怒反笑:“是折花者定力不佳,岂能怪枝头繁花正盛?若当真对我心怀怨怼,不如叫你家主上快些离开,越远越好,我也能图个眼前清净。”
仔细想来,雒洵身为徒弟,竟在他眼皮子底下偷练魔功,这也便罢了。如今是对他又亲又啃又抱,若换个师父来,怕是早就打断他的狗腿,将孽徒逐出师门了。
可雒洵似乎时常在他面前装无辜,就连他带出的手下也委屈得很。
宸湮义愤填膺地声讨道:“你仗着自己是师尊,就能肆意使唤主上吗?主上亲手为你刻的剑穗,你竟拿去设阵,连累他千金之躯,已在外面寻了一夜。主上为你一针一线缝出的狐裘,你也说丢就丢……”
“我看你根本不是冷心冷情,简直是没心没肺,将主上的一番真心践踏。”
凌霜铭揉揉耳朵,这孩子不仅嘴碎,还句句不离雒洵。
短短一段话,他的耳朵都快起了茧子。
雒洵派他去骚扰玉清派,不是没有道理的——单凭这张嘴,便能横扫千军万马了。
不过他还是从一箩筐废话中敏锐地挑出了重点:“那狐裘竟是他赠的?”他还以为是沈初云。
“那不然呢,等主上回来你自己去问啊。”
空气中似乎弥漫起一阵浓郁的酸味。
凌霜铭以崭新的目光打量宸湮,得出了结论:“你的心思他知道么?”
“我忠心耿耿地侍奉主上,他早晚会明白我一腔思慕之情的!”
凌霜铭向他投了个看傻子的眼神。
哦,那就是还没敢和雒洵本人说,只敢在旁人面前发表宣言这样。
“你这是什么表情,觉得自己没资格和主上比肩,心虚了对吧?”宸湮完全没有感受到他的无语,尚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中无法自拔,“识相些就自己离开,主上是不染凡俗俯视众生的存在,不是随便谁都可染指的。”
凌霜铭:“……”
这下他是真没话说了,究竟是谁染指谁,少年你睁眼看看啊。
他正纠结是赌上自己的耳朵,还是直接缝住这张喋喋不休的嘴。
宸湮倏然换上甜蜜的笑脸,一把将冷落多时的瓷碗捧起,堪称恭敬地呈至他面前:“林仙尊,瞧我光顾着说话,来先喝点热汤暖暖身子。”
原是雒洵披着满身雪絮回来了。
凌霜铭了然的同时,又暗自咋舌,这宸湮换脸速度未免太快了些。
“宸湮,你下去。”
雒洵三步并两步走到凌霜铭身边,一撩袍子刚要坐在床沿上,忽然又想起自己浑身湿透,只得局促地干站着。
凌霜铭探出手,想帮雒洵拂去发梢上的水珠,宸湮便凑了过来。
“主上,宸湮帮您烘干。”
甚好,这手下除了脾气火爆,嘴巴得罪人外,到是个手脚伶俐识眼色的。
凌霜铭立刻收手,安心地半靠回榻上。
面对宸湮殷勤的服侍,雒洵却沉了脸:“出去,这里没你的事了。”
宸湮不解:“可主上淋了雪,万一着凉……”
雒洵似笑非笑:“我的命令,轮得到你置喙?”
宸湮跟他多年,自是知道自家主上露出这个表情意味着什么。
当即惊慌失措地退下,临关门时不忘气鼓鼓地瞪凌霜铭一眼。
凌霜铭失笑,这对主仆在打什么哑谜,他简直看得一清二楚。
修炼到一定境界,护体灵气会自发为主人阻挡攻击,更遑论刮风下雨这点小事。
如今雒洵的修为,早就可以自发隔开飞雪,又岂会弄得这样狼狈。
果然,确定再无他人后,雒洵收起浑身的冷肃,往他身旁蹭过来。
“师尊,弟子好冷。”
凌霜铭有些烦躁,他觉得自己该发脾气的。
雒洵欺瞒他一事,至今没来得及讨个说法。现在又被他的下属好一顿奚落,便是泥人也该烧起来了罢。
但他多年来习惯了无波无澜的情绪,就连刻意地撒气都异常生涩笨拙。
“拿着,你的好宸湮亲手熬制的姜汤。”凌霜铭将小案上搁置的瓷碗塞进雒洵手里,皮笑肉不笑地说,“我一口未用,趁热喝吧。”
雒洵眨巴着眼睛,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神情:“师尊方才还要为弟子擦头发的,师尊你……生气了?”
凌霜铭冷笑:“是,为师简直要被你活活气死了。”
雒洵瞳孔一紧,赶忙握住凌霜铭的手:“师尊要打要骂,我都心甘情愿。只求师尊先消消气,莫气坏了身子!”
凌霜铭一把将手挣开,漠然道:“堂堂魔尊大人的师尊,在下可当不起。更何况你我师徒情分,早在云天城时就两清了。”
“师尊您自己说过,一日为师终身为师,就算遭师尊厌弃,弟子也永远是师尊的徒弟!”雒洵膝行几步,继续抓住凌霜铭的手,哀求道,“还请师尊告诉弟子,我错在哪里,日后定不再犯。”
他这几声可谓声泪俱下,连尾音都带了哽咽。
凌霜铭撇过脸,不与他泪蒙蒙的眼眸对视,尽量维持着严厉语气:“那你跪下,不论我问什么,你都要如实回答。”
雒洵当真直挺挺地对着他跪下:“弟子愿对天起誓,若有半句虚话,便永世不得超生。”
凌霜铭紧锁额眉头略微舒展,旋即又强行拧起:“你是何时开始修炼魔功的?”
“果然我们之间,还是逃不过仙魔纷争。”雒洵苦笑一声,“当年在第十渊,弟子融合了前世的魂魄,因此恢复部分记忆,自那时起我便在暗地里研习前世心法。”
凌霜铭声音有些发颤:“可这么大的事,你却瞒了我足有二十载,你……有真心把我当师父看吗?”
雒洵也红了眼眶:“那时师尊为了救我险些丧命,我便下定决心,哪怕不择手段也要增长修为,唯有如此才能保护师尊。可我怕说了,便会遭师尊厌弃。”
“我若真的在乎人魔之别,当初就不会收你为徒。”
见他说得真挚,凌霜铭终于软下语调。习惯性地伸手,想要揉揉徒弟的发梢。
雒洵当即破涕为笑,伸着头凑上去乖顺等摸。
凌霜铭却在这时想起另一件事,不由黑了脸。
预想中的爱抚迟迟未至,雒洵左等右等,却等到额上当头一记暴击。
来自师尊饱含灵力的温柔铁拳,砸得他当即哀嚎出声。
“诶呦!师尊轻些打,仔细手疼!”
“逆徒,你平日是怎么同手下编造为师的!怎地到了宸湮嘴里,我便是个妄图染指你的衣冠禽兽?”
雒洵捂着脑袋,当场懵然:“啊???”
染指师尊的禽兽,难道不是我自己吗?
作者有话要说:
最多十章以内就能完结了,挺起鸽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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