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冷寂的寝宫里, 静得连吐息声都清晰可闻。
战神艰难地抬起手,似是想要抚摸冰凰幽蓝水缎般的羽毛。而新生不久的小家伙,则十分主动地探出脑袋, 凑在他掌心, 亲昵地蹭了蹭。
凌霜铭一动不动地立在一旁, 沉沉眸光始终落在战神模糊的面孔之上,
按理来说, 作为天帝的兵刃, 多少都会有经年厮杀带来的冷冽杀意。可的这位战神的神态与林决云极为相似,都似暖春里一汪清泉, 柔和得有些醉人。再加上这只名为沐雪的灵凰,由不得凌霜铭多想。
莫非……云天城盛传的素月仙子和灵凰, 就是指战神与沐雪?
想到这里, 凌霜铭面色不禁有些古怪。
他知道沐雪跟随自己,是因为林决云。可从这些零星的回忆片段看, 只怕沐雪甘愿做剑灵,也有林决云正是战神的转世这层关系。但战神虽说清逸脱俗, 到底是个男人,不知传到民间怎么就成了位柔美的仙子。
那厢战神还靠在床头与雏凤嬉戏, 凌霜铭百无聊赖地蹲下身,看着水晶砖上自己的倒影, 喃喃自语:“这张脸,并无女相啊?”
他这般说着,手指在地上轻轻一点,周遭的声音便在这刹那间停了下来。战神不知何时从榻边走了过来, 停在离这边不到半尺的位置。
凌霜铭诧异地抬起头, 对上一双空幽的眸子。同样是澄澈天宇般的霁蓝, 却更加清亮,像是盛了万千星光。
“你来了,我还在想何时能与你相见。”
“你是林决云?”不是第一次同与自己相像之人对话,凌霜铭虽觉得古怪,倒也算得上波澜不惊。
但接下来战神的话,却叫他瞳孔微缩:“我下界后化身林决云,林决云便是我,而你虽未林决云转世所化,姑且只能算是一块碎片罢了。”
他知道自己的元神残缺,但也算得上三魂七魄俱在,缘何在战神口中就算不得一个完整的人了?
思及此处,君秋池的话在他耳畔一闪而过。
“这样的你,还能算是完整的你吗?”“至少从前那个你,不会待我如此冷淡。”
看凌霜铭面色微变,战神轻笑一声,身影开始慢慢转淡:“看来你在心里已有了答案。”
“等等!”凌霜铭急忙问道,“你还未告诉我,你是怎么陨落的,林决云又为何要拆散元魂?”
然而神殿的共鸣至此消失,眼前的景物又开始旋转,归于混沌。
“待时机成熟,你自会知晓真相。”
视线迷离了片刻,他才看到眼前有道朦胧的身影,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团团转。在其身后则是高耸的墙壁,其上绘满密密麻麻的图文,云纹飘荡,衣袂飞扬,错彩镂金叫人看得目不暇接。
凌霜铭被君秋池绕得头疼,连忙出声问道:“秋池道友,我们这是在哪?”
君秋池立即惊喜地转身,几乎是扑到他面前:“霜铭你感觉如何,方才真是吓死我了!”
“我在推开殿门的刹那,似乎看到了素月……上仙的回忆。”凌霜铭这才意识到,自己此时是被平放在地上的,脑袋后还枕着个疑似蒲团的物事,“我们已到了神殿里?”
君秋池听罢愣了愣,迷茫地点头:“你刚才突然失去了知觉,我还以为是伤势又发作了。但你所说的回忆,为何我不曾看到,可否将详情告知于我?”
凌霜铭犹疑一下,却是默默起身,去端详四堵雕缋满眼的壁画。
在左手墙壁上,繁丽的云纹中,一位身姿清逸的女仙手持长剑,立于皑皑群山前。她神色肃穆,剑尖指向面前遮天蔽日的灵凰。他们脚下身着粗布麻衣的百姓正于烈火中挣扎奔逃,显然就是讲素月伏魔这则古老的传闻。
君秋池在他身旁啧啧道:“早闻素月仙子风姿清逸,这壁画虽不得她神韵的万分之一,但亦叫人目眩神迷。”
凌霜铭:“……”
不知君秋池得知柔美的素月仙子其实是个力可抗鼎的男人,是否还会如此神往。
故事至此,已雕满一整堵墙面。再转到神殿正中,地狱似的景象已然发生变化,素月斩下灵凰头颅,人间因此万物生春,百姓皆向高空中手提冰凰尸身的素月仙子顶礼膜拜。
分明是令人欢腾的画面,凌霜铭却生出几分不适。故事大概就是从这里开始与真相背道而驰的,流丹或者该称其沐雪,不过是玄元上仙神权之下的牺牲品罢了。但随着万年时光飞逝,被洗去铅华的往事,其中是非或许早就不重要了。
凌霜铭兴致缺缺地扫了几眼,正打算调查他处,余光自右手的墙面划过,忽然挪不动了。
在壁画的一角,素月上仙的神剑被灵凰巨喙摧折,仙躯亦随之坠入火海化作齑粉。壁画下方一张张溢满喜悦的人脸也带上哭容,与一旁充满救赎的画面,对比分外鲜明。
君秋池看他盯着这副画入神,也多瞧了几眼:“原来素月仙子最终也因灵凰的报复陨落了,但她死后万年,神力依旧庇护一方,足见其生前修为可怖。”
凌霜铭沉吟不答,虽说回忆模糊且并不完整,但战神与沐雪相处亲昵,沐雪的秉性他本人亦十分清楚。纵然沐雪的涅槃与战神有关,它也绝不会做出此等报复的举动。
这则神话,从一开始就在抹黑沐雪,甚至将战神的事迹也一并篡改得面目全非,不知是否与回忆中出现过的玄云上仙有关。
战神违拗玄云斩杀沐雪的提议,已是第一次挑衅。而在禁足期间,又以自己的神血助灵凰涅槃,若事后被人发现,无异于第二次挑衅。
“秋池道友,你可听说过玄元上仙这位天神?”凌霜铭状似无意地问。
“玄元?在我道家典籍里并无记录。”君秋池的表情看上去很是迷惑,“嘶……不过听你这么说,总觉得有些耳熟,或许是我学艺不精,多有遗漏吧。”
罢了,这家伙打从一开始就不靠谱,自己究竟在指望什么。
大概就如战神所说,现在还不到知晓一切的时机吧。
看出凌霜铭的失望,君秋池轻咳两声,转移了话题:“霜铭还不曾看过那遭到损毁的神像吧,就在我们正上方。”
顺君秋池的手指,凌霜铭努力仰起头来,不经轻叹一声。
原来他原先靠着的蒲团正前,便是素月神殿的香案,只是这神像足有百丈高,若不经人提示,乍一眼只能看到仙子玉足一角罢了。
这座神像也与记忆碎片中的战神毫不相干,唯一相近处或许只有那轻柔的笑意,即使是座冰冷的石像,看了也有如沐春风之感。
不难想象,在神像被毁前,素月仙子便是在圣洁的仙力笼罩之下,于袅袅香火中俯视芸芸众生。难怪云天城的凡人会因区区一座石头雕塑被毁而惊慌失措,只怕素月神殿早已成了他们精神的依托。
“但我看素月仙子塑像,容貌完好,也不见毁坏痕迹……”
听到凌霜铭的疑问,君秋池一把捞起他的腰身,足尖轻点跃上香台:“你且绕至神像后方。”
“我自己会走,道友自重!”察觉搂着的手,不老实地在腰间揩了一把,凌霜铭眉眼间顿时冷了下来,抬掌就朝那只蹄子砍去。
君秋池还恋恋不舍地看着那把纤细柳腰,察觉劲风逼近,才敏捷地躲开,狡黠地笑笑:“霜铭莫动怒,我以后不碰你便是。但你也别打人呀,伤了我不要紧,仔细手疼。”
“真是无耻之徒。”
“霜铭此言差异,我牙口好着呢。”
凌霜铭:“……”
打又打不过,说也说不过,凌霜铭只好冷冷地将视线移到神像上,不再去理会君秋池。
这座神像的背面与正面雕刻得同样美轮美奂,衣裙发饰的每一道纹路都精细到了极点,便连那及腰的发丝都根根分明。若不是经年累月的风霜侵蚀,使颜料褪了色,只怕任谁来了都要以为是素月仙子临凡。
因此那掩藏在发丝下,后心处足有一人大小的缺口,便显得甚是惹眼。
蛛网状的裂痕自缺口处蔓延开来,几乎将石像的整个后背覆盖。再仔细看去,那黑黝黝的洞口里,还有丝丝缕缕的紫褐色烟雾悄然飘出。这股气息,经历过仙魔大战的人都不陌生,正是魔族功法留下的。
凌霜铭看了一阵,不由伸手攥住胸前的衣襟,额头上慢慢地蒙了一层冷汗。
——几乎是在看到这裂痕的瞬间,那些沉寂在他脑海中,算不得愉快,甚至是充满恶意的回忆便纷至沓来。
这样的伤处在林决云身上出现过两次,一次是被爱徒剜心,还有一次则是身陨前,硬生生剖出了自己的元魂。如今出现在神像身上,很难不让人怀疑,这是有心人刻意为之。
君秋池不知何时已跃下香案,站在壁画前皱着眉直摇头:“霜铭你瞧这壁画,不知是谁刻意仿照素月仙子兵解时的情形,制造了这样的痕迹。啧啧……真是太恶劣了。”说着他抬起头,想要拉凌霜铭一同查看,嘴边的话却突然噎了回去。
那对霁蓝的眼眸,正直勾勾地望着壁画一角,本就憔悴的容颜,现在更是是煞白到全无血色。
壁画里素月仙子正拥着个魔族打扮的青年,而沐雪则自天际俯冲下来,巨喙穿透了仙子的后心。
凌霜铭的手控制不住地抖着,沐雪剑感应到主人紊乱心神,随之发出阵阵剑吟。
“是沐雪,这怎么可能……真是荒谬至极!”
第62章
耳畔像有万千只蚊虫嗡鸣, 潜伏在心脉间的沉疴也有了自己的意识,开始叫嚣着想要跳出胸膛,将心脏撕个粉碎。
凌霜铭竭力运转着灵力, 但这伤势发作得凶狠, 有着疗愈功效的水灵力竟如蚍蜉撼树, 分毫不起作用,反倒令本就脆弱的经脉雪上加霜。
喉间不断涌上的腥甜, 就如一柄警钟, 使他维持着灵台最后的清明。
现在还不能死,雒洵生死未卜, 而他的元魂也散落各处。这两大心头之患未解,就这么进入轮回, 只会离飞升愈行愈远。
但这个念头冒出的瞬间, 从前未曾有过的疑惑也充斥了他的脑海——奇怪,自己想要的, 真的只是飞升仙界?
似乎每当他想放弃时,渡劫都像根鞭子似的, 使他无暇犹豫,只能霍命向前。但亲眼目睹了走马灯后, 捆束在心头的绳索已然松动。
渡劫飞升或许从始至终便不是他的本愿,更像有人故意再他心中深埋了颗执拗的种子。这样的他, 依靠残留的执念行尸走肉,还能算是个人吗?
倏然,后脑勺袭来一阵刺痛,像被人狠狠地扣了一记, 将他从旋涡中拉了回来。
凌霜铭的视野迷离片刻, 慢慢对上君秋池没好气的俊脸。
“怎么你是觉得自己已经位列仙班, 连死都不怕了吗?”君秋池手里还拎着个灵药瓶子,埋怨的语气难掩后怕,“凌大剑仙,你可知方才那枚丹丸值几条灵脉?”
他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又失去了意识,嘴里尽是灵植苦涩的味道,连带浓重的血腥都冲淡了不少。看来在方才他被神像牵动情绪后,若不是有君秋池在,怕是早踏进了鬼门关。
慢慢依着神像起身,在确认自己暂时无碍后,凌霜铭才重新把视线转向神像上的伤口。
那裂痕不像灵剑为之,但同样无法与钝器或是灵力暴流对上号,更像是一只利爪将里面的东西活生生地掏了出来。
一尊摆放万年的石像,内里有着怎样的乾坤,才能引得魔族人千里迢迢,冒上被人族追杀的风险,特意潜入云天城来取呢?
凌霜铭缓慢地活动一下酸麻的双足,经历方才那番刺激,现下这具空荡荡的身躯没有一处气力可以汇聚起来。
只好艰难地启齿:“秋池道友,我无法施展御风术,劳烦你送我去裂痕处。”
预想中幸灾乐祸的嘲讽并未到来,君秋池似是轻轻地哀叹口气,伸手重新揽住他:“若是再出了事,丹药的费用就记在你们玉清派头上,不准赖账。”
刻意透出不耐的语调,似乎还带了难以察觉的无奈和包容,或者说是宠溺更为合适。
凌霜铭睖睁地看向君秋池,后者则飞速撇过脸,露出的半张侧脸神情黯然,看不出此时心中所想。
此人吊儿郎当的表皮下,藏着他也无法看透的缜密心思,其实一路同行到现在,他还是无法确定君秋池是敌是友。
到达石像后心处不过眨眼的功夫,并没有给他留下多少思考的机会。
君秋池方将人放下,便好奇宝宝似的四处打量:“咦,霜铭的直觉好生可怕,这石像里果然藏有玄机。”
明明是个至少千岁的老妖精,装什么嫩……
凌霜铭在心里腹诽着,也随他一起观摩四周刻画细密的淡金色符文,以及位于石室正中大约半人高的圆台。因一直封存在塑像内的缘故,这祭台之上可谓一尘不染,连精心铺上的乳白色鹅绒都不见半点污渍。
“霜铭你瞧,鹅绒上还留有凹陷。”君秋池眼尖,立刻发现了些蛛丝马迹,“这里定存有极为重要之物,说不定就是素月仙子万年来仙力长盛不衰的秘诀,却被魔族盗走了。”
凌霜铭并不接茬,而是一把拉住君秋池的衣袖,阻止他靠近石台:“且慢过去,这石台四周被布了阵法。”
接着他指尖弹出道幽蓝灵光,飘飘忽忽点在地上。就像星火引燃荒原,四周流转的符文霎时顿住,一齐迸发出璀璨金光,本是石砖铸就的地面褪去表色,露出其下镌刻在晶石上的神秘阵纹。
“我初入此地便在魔息之外还感应到另一种气息,不同于人修的灵力,也非鬼修所用魂力,大抵就是这阵法运作带产生的。”
君秋池闻言,眼眸一转:“你说会不会是素月仙子留下的,他们仙界的特有法力?但我看这阵法已经停止运转,或许也是魔族人所为。”说罢他长叹一声,“本以为仙魔大战后,我们与魔族两败俱伤。想不到一蹶不振的只有人族而已,魔族早就在暗中酝酿新的计划了。”
“人心不齐,一盘散沙,终究会走向败亡。”凌霜铭嘴里应付着,双眸一直盯着地面上阵纹。
阵法运转皆需能量支撑,想来祭台上被魔族取走的宝物便是阵眼的能量来源,否则来自仙界的阵法,单凭魔族之力定然是无法破解的。
这时他输入的丝缕灵力已然耗尽,四周石壁上的符文归于黯淡,而地上莹莹闪烁的阵纹也随之恢复了死气沉沉的模样。习惯了围绕自己发生的异像,他面无表情地想,莫非自己的灵力与先前加诸在阵眼上的仙法,又是出自同源吗?
似乎是印证他的猜测,在他指尖轻触到地面时,沉寂下去的阵法又隐隐泛起光晕。早已对此类异像脱敏,凌霜铭默默叹口气,在自己仅剩不多的魂力中分出一缕,投入阵眼中。
一直对着石壁纹路皱眉沉思的君秋池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周遭气息变化,终于不再装那花花公子哥,黑着脸猛地拽住凌霜铭的手腕:“刚才不知是谁要死要活的,怎么还敢透支自己的魂力?你简直是疯了!”
被毫不留情斥责的人,只是神色淡淡地瞥他一眼:“我不这样做,如何重启阵法?”
君秋池气急:“你把雒洵那魔头当宝贝没关系,但你可有照顾过旁人的感受?”但这咄咄逼人的气势并没有维持多久,在凌霜铭眸光转冷的那瞬,他便乖乖闭上了嘴。
“秋池道友,你一路跟随,不就是为了引我至此?”凌霜铭攒了些力气,用力甩开君秋池的手,他扫过君秋池微变的神情,冷冷地笑了,“我不在乎你与此地魔修牵扯多少,但你现在有些碍事了,多余的戏码还是省省吧。”
君秋池的面色可谓瞬息万变,凌霜铭在他眼中看到诸如震惊,恐惧,还掺杂了莫名的欣喜,最后定格在忧虑上:“霜铭,你要相信我。不论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
凌霜铭对此不置一词,他要如何相信一个认识不但半天的人,费劲心思把他引到这里,全是为了他的利益?
看出他的冷漠疏离,君秋池急切地靠近几步,想要拉他的手。他便条件反射地后退回避,然而这一让,后背便撞在中央的石台上。
足根踏入阵眼的刹那,两人俱变了脸色。
眼前的一切画面都仿佛被人施了术法,变得异常缓慢。凌霜铭看到君秋池朝自己扑来,口中喊着:“快闪开!”
不等他反应过来,身便传来一股旋涡似的吸力,直袭他的识海。霎时神魂像被数把锋利的尖刀搅碎,又被粗暴地揉搓成团,硬生生外驱壳外拉拽。
突如其来的痛楚令人神识麻痹,凌霜铭的意识很快便陷入混沌,任由自己歪斜投入身后轮转的旋涡中,被卷动着不知往何处去了。
已在素月石像后藏身许久的雒洵眼角重重地抽了一下,总觉得将有不妙的事发生。
沐雪在他身旁蹲着,见状用胳膊肘狠狠地在他腰间一戳,传音警告道:“臭小子安分些,被这群魔族发现了,你我联手估计也够呛的。”
“我知道。”雒洵以同样的方式回复他,话语里的烦躁几乎要溢出来。
这不善的语气顿时如串火星落在干燥的柴草上,在一人一兽间本就焦躁的空气彻底引燃,两人便在传音里拳拳到肉地掐起了架。
嘴上虽忙着与沐雪大战三百回合,雒洵的眼睛却始终死死钉在殿外的祭坛上。
浓云笼罩的天幕下,四面槐树化作重重鬼影,发出森冷幽暗的气息。服饰怪异的魔族人环绕祭坛,口中低声吟诵着音调奇异的咒文,绕着祭坛中心的血阵手舞足蹈,像在举行什么奇怪的招魂仪式。
之前同他们一起进来的魔族人荼蘼正静默地站在祭台上的阵法前,血光照在他煞白的皮肤上,印得他有如地狱爬出的修罗。
沐雪叽叽喳喳地同雒洵吵了会儿,渐渐想起了眼下最要紧的正事,这一看顿时被眼前的邪恶场景吓了一跳:“你的同族人在搞什么幺蛾子,好生骇人!”
雒洵心知此时吵架耽误时间,还是忍不住白它一眼:“我有一半人族血液,谁和他们是同族。”说罢他沉吟道,“荼蘼这样子,像是在等待什么……”
“反正魔族人一肚子坏水,准没好事。必须在大阵运行前想到法子,破坏他们的行动。”沐雪道。
雒洵沉默地听着,眸子里的光一点点冷下去。
话说得轻巧,可他们处于众魔环伺之下,脱身都成了难题。而负责主持修士的云华门也成了魔族共犯,此时传递回去消息,能否顺利绕过陆聆渊的耳目都成了未知数。
眼下唯一的突破口就是祭坛上的血阵,像这按照一定符文运行的东西,或大或小皆有漏洞,世上并无天衣无缝的阵法。因此荼蘼在等,雒洵同样也满怀忐忑地等着,等这看上去固若金汤的阵法露出破绽,好一击将其摧毁。
看他神情凝重,到底是心里装着凌霜铭的,沐雪才稍缓了态度:“倒是你为何如此笃定,阵法尚还不满足启动条件?”
“按照陆聆渊留下的记录,此阵需吸饱七七四十九位金丹期修士的阴魂,而后加入足量的神魂碎片,方能催动阵法运作,聚敛神魂。”雒洵本不想同沐雪提这些,但他此刻讲来,一字一顿,算是整理思绪,也有借这话宣泄焦虑之意,“我已算过了,距离阵法彻底催动还差一人,在此期间必须寻到破绽。否则到时大阵运作,师尊仅存在身上的元魂也会被阵法吸食殆尽……”
话说到一半,有道流光飞快地向祭坛疾驰而来,雒洵顿了顿,在看清来人的那瞬,瞳孔紧缩。
沐雪不明所以:“是陆聆渊,那老头有什么好怕的。”但它很快也讶然瞪大了眼睛,面瘫脸上少见的有了波动。
——陆聆渊干脆利落地抽出腰间佩刀,抹了自己的脖子。
猩红的血从喉间裂痕喷出,于雒洵二人震惊的目光中淋漓洒在不断流转的阵法上,赤红光焰冲天而起,周遭所有的物事皆沐浴在这血光中。
雒洵只觉脑海在这俄顷之间空白下来,原先制定的计划被纷杂心绪缠绕,碎作一地乱屑。四野在这一刻变得模糊,眼前只剩下那道清逸的人影。他恍惚着从石像后起身,就连衣角被人用力抓住都无法阻止他向阵眼冲去。
沐雪真不知道雒洵哪来那么大劲,它几乎把吃奶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仍是被雒洵拖着走。只好涨红了脸,怒喝道:“臭小子,冒然出去只会把你自己也赔上,别给本座添麻烦!”
闹出这么大动静,自然无法再逃过魔族人的耳目。祭坛上的魔修似有所觉,均警惕地朝这边看过来。如果沐雪此时化作原型,尾羽怕是都要急到炸开。
就在它把心一横,打算将雒洵敲晕强行带走时,血阵发出的强光忽然炽烈了数倍,晃得在场人魔都闭上了眼睛。
空中流动的风向倏然改变,吹散萦绕不去的腥味,取而代之的是青草的甜美幽香。
等到眼皮外的光线恢复正常,沐雪惊疑不定地睁开眼睛,手上动作一松,雒洵立时随惯性往前一个趔趄。
被沐雪这么一折腾,雒洵也从头脑发热的状态清醒过来,刚要说上这拔毛鸡几句,他便被眼眸所及惊得说不出话来。
祭坛前末日般的景象就如场幻梦消失得荡然无存,一望无际的青山在眼前铺开,直至天边淡作几抹黛色。然而最叫他意外的并不是这全然陌生的世外桃源,而是碧蓝天宇下,一大一小靠坐着的两个人。
“师尊怎会在此?”看着端坐在青草间,笑意盈盈逗弄孩童的青衫人,雒洵脱口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大概是师尊一号机和徒弟二号机的历史性会面吧。
第63章
问完这句话, 雒洵又有些后悔。
任谁都能看出来,眼前这个人并不是凌霜铭。如果是那个冰冷的人,绝不会对那明显站没站相, 坐着更像头熊似的顽劣孩童露出这般笑意。
雒洵很清楚, 他的师尊绝不可能这般温柔。师尊只会罚他上论剑台, 于寒风里面壁抄书。至今论剑台四周坚硬的石壁上,还残留着他的人形轮廓呢。
正想着要怎么糊弄过去, 别再平白惹来麻烦时, 逗弄小童的青年已停下手头动作,收敛笑容朝他这边行来。
沐雪瞪了雒洵一眼, 讪笑道:“我这位兄弟眼神不好,一时认错了人, 实在太过失礼了。”
这不是把锅往他头上扣吗, 雒洵一面在心里琢磨着冰凰的一万种烹饪方法,一面以余光偷偷打量这与凌霜铭相似的人。
其实细看来, 他们的五官只有七成像,凌霜铭的面部线条要更为凌厉些, 而此人则像精心雕琢过的白玉。如果说师尊像把出鞘的剑锋,此人便是温顺地躺在剑鞘内, 敛去寒芒的宝剑。
但自远处观去,除却柔和的神态, 两人的动作与气韵皆相似极了,就连与凌霜铭朝夕相处的雒洵,都无法第一眼分辨出来。
青衫人停在他们两步之遥,身上春风般的暖意以尽数消退。一对漂亮的霁蓝眸子如万年寒冰, 像是漠然望着他们, 又像穿过他们的身躯看向别处。
沐雪还在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雒洵则一言不发抬头对上青衫人的视线。在长久的静默中,他觉得仿佛有冰冷汗粒顺自己的脖颈缓缓滑下。
然而等了半晌,都不见青衫人开口说话,雒洵这才察觉出不对。
青衫人视线的焦点,似乎没有落在他和沐雪身上,而是直直地穿了过去。为了印证自己的猜测,他伸手在其眼前挥了挥,对方果然没有任何反应。
“他看不到我们?”沐雪问。
这显然是个没营养的问题,雒洵敷衍地点点头:“想必是血阵唤醒了师尊的元魂,将所有人都卷入储存在神魂的回忆里了。”
说罢他也不再理会这只毫无涉世经验的冰凰,顺着青衫人的目光往身后看去。
于此同时,背后传来清冽的声音:“玄元上仙亲临,可是又来代天授命的?”
雒洵看着眼前飘忽不定的小小光球,愣了一下。
这团亮闪闪还毛茸茸的东西,就是荼靡这等魔族大能都敬畏三分的玄元上仙?看起来毫无半点威慑力,甚至连气息透露出的修为都十分低微。不过他很快又想到一种仅存在于典籍中的仙法,修为到达一定境界的天神,可在一念之间附身于世间万物。
想通这点,雒洵又直觉青衫人与玄元的关系并不对付。这样温润的人,若不是厌恶之情委实难以隐藏,怎会轻易出言讥讽?
感受到对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抵触,小毛球原本只是悠然飘荡着,现在几乎划出虎虎风声。
“你擅自放走冰凰流丹已违背天道,我现命你率领十万天军,剿灭意图挑起仙魔纷争的魔族,以将功折罪,你可领命?”
青衫人神色一紧,却是答非所问“你把流丹怎么样了?”
玄元绒球嗤笑道:“放心,它既已死过一次,天道亦不屑再与它这微渺之物纠缠。”
这话说得可真难听,沐雪顿时觉得有被冒犯到,气得对玄元冒出一连串粗鄙之语。
“别吵。”雒洵皱皱眉,一把捂住沐雪聒噪的嘴。
青衫人负手而立,回以不屑的笑声:“魔族自和天庭达成和解,已安生近万年,玄元上仙怎么知道他们要谋反?”
“他们违背当初的条例,堂堂魔尊竟然私自与长公主琼姬苟合,这难道不是谋逆?”说罢玄元像是想起自己在身份上高人一等,不容置喙道,“身为天庭豢养的利剑,你只需按照命令执行任务!”
“是天帝的命令,还是玄元上仙的一己私欲?”被人当面羞辱,战神依旧神色淡然,但莹润的眸子早已冰封万里。
玄元被他呛了一嘴,语调几近森冷:“你以为我不知你带在身边的那个魔族小子,正是长公主与魔尊结下的孽障吗?若你今日剿灭魔族,天庭或许会留他和长公主一条性命,但若战线拖久了……你说天庭会不会拿他们告慰天将亡魂?”
那一直藏在旁边默不作声的小童,听了此话,颤抖着缩在了战神身后。见玄元的化身消失,才奶声奶气地哭道:“你要杀了我和母后对吗?”
青衫人揉揉他的乱发,安抚地笑了笑:“长公主殿下于我有点化之恩,怎能恩将仇报?”说罢他将小童拥入怀中,一时默然。
雒洵对着眼前的幻象陷入沉思,就连沐雪在他身边晃来晃去都毫无所觉,直到被眼前乱晃的冰凰爪子吓了一跳。
“臭小子,你不觉得这小孩的模样,和你当年刚拜入山门时很像吗?”
听了沐雪的话,雒洵的神情愈发复杂。
自己的样子,怎会认不出来呢?
他只是惊讶于自己与师尊的因果,竟埋藏得这般久远。而且很显然,这最初的一世结局并不愉快。
在他出神时,环境又悄然发生了变化。烽火硝烟弥漫,仙魔两族在天地间斗法,金色的神血和暗红色的魔血遍洒天穹,将天幕染得诡异绚烂。
沐雪最先反应过来,拉起雒洵的手御风而起:“必须尽快找到霜铭和你……呃,我是说那位战神和魔族太子。”
“不用找了,他们在那里。”雒洵双眼划过不易察觉的猩红,伸手指向处于一片炼狱火海中央的恢弘殿宇。
“你怎么知道?”“直觉。”
意识到这是极为无聊的对话,雒洵甩下还有些发懵的沐雪,率先往宫殿飞掠而去。
还好赶到时,一切都还未结束。
只是他已错过了最恸心的时刻,身着华服的高大男人倒卧在王座中,象征魔族至高王权的灿然金饰上布满血污。一位同样衣饰华美的女人正伏在魔尊冰冷的尸首上哭泣。在她偶尔抬头的瞬间,沐雪立刻发出吸气声。
世间所有颜色都不及她一双明眸艳丽,缀满珠玉的发簪额饰品挂在她身上,也只是皓月前几点荧荧星火。饶是活了万年的灵凰,亦要被仙姝的风姿折服。
“难怪就连魔尊都要成为琼姬的裙下亡魂。”沐雪点评道。
“是假的。”雒洵语气淡漠,但看着“瑶姬”的目光同样流露出惊艳和痴迷。
说着大殿内的空气骤然扭曲,一道看不清面孔的虚影缓缓浮现在“琼姬”面前:“长公主殿下愿意大义灭亲,想必天庭也会赦免你与魔族私通的死罪。”
“夫君……不是我杀的,是你们谎称和谈,却对他出手偷袭!”“琼姬”的话里饱含了仇恨,恨不能生吃了玄元。
“不论如何,只要魔尊和那名孽子死了,你仍是天庭的长公主,天帝命我来迎你回去。”玄元却对她的滔天恨意视而不见,一边劝说,一边迤迤然向她靠近。
“琼姬”像是被他的话提醒,默然垂首——是啊,她已失去了一切,还留在魔族做什么?竟是放弃了挣扎,任由玄元扣住了她纤细的手腕。
“都是谎言,事后天庭定不会放过她!”沐雪忿忿道。
雒洵白它一眼:“你能看出来的,他自然也能覷到,且看他接下来的举动。”
握住琼姬那双柔荑,玄元始终维持的疏离神色终于出现细微崩塌,但见他又狠狠地揉了几把那嫩白的手,笑道:“想不到我们的战神披上女人的衣服,竟比瑶台里的仙姝还要娇美。”
伪装被识破,就是图穷匕见之时。
战神眼神一凛,早蛰伏在神殿内的神剑沐雪感应到主人召唤,闪电似地自玄元后心刺入,穿心而出。湃然仙力同时从剑身迸出,把玄元的这道分1身绞作齑粉。
一击命中,战神好似略微松懈下来,脚步轻盈地在原地一转,衣裾如彩云轻飘,眨眼又变回那个玉冠青衫的清俊道人。
“好家伙,看不出来,霜铭穿上那些仙子的衣裙,真真是我见犹怜!”沐雪看得眼睛发直,眼泪都要自嘴边淌出来了。
雒洵嫌弃地离它远些,但脸颊也是红扑扑的:“胡说什么,师尊自是……无论何时都十分好看的。”
在两人各自心神荡漾之际,幻境仍在按照自己的节奏继续。
寂静下来的宫殿里,只能听到远方仍未结束的仙魔大战,以及此起彼伏的惨叫。
战神还剑入鞘,缓步向王座走去:“长公主,我只能以巧计对付玄元的一道分1身,他再来我们便要一同为魔尊陪葬。请您带上阿洵速速离开这里,我为你们殿后。”
藏于王座后的仙姝这才缓步绕出,但让沐雪为之惊叹的明眸早化作一汪死水,空洞而了无生气。
琼姬花容一片惨白,将怀中抱着的孩童递给战神,自己则慢慢卧在魔尊身侧。
“你们走罢,我早就囿于此地,再也无法脱身了。”
“你服了化仙散……你可知此物会散去仙籍,死后重入轮回……”战神只需一眼就看穿了琼姬的状况,他冷冷地在魔尊已经凉透的尸体上剜了一眼,“就为了区区魔尊,放弃自己的仙道,愚蠢至极。”
他也只是为了报长公主的恩情,且早就生出反抗玄元之心,才对琼姬出手相助。只是没想到,费尽力气把这对母子救下,琼姬竟又要义无反顾地赴死。
听了他的斥责,琼姬惨白着脸苦笑一声:“你们这些神仙不会明白的……我只求你看在当年的份上,护佑阿洵这孩子……”
战神面无表情地将被下了昏睡咒的孩童抱在臂弯间:“不用你说,我也打算这么做。”
末了他话音一顿,这骄纵的天庭公主,几乎是在听到他承诺的那瞬就溘然长逝了。
战神又冷漠地看了几眼相拥的男女,身影化作一点明亮的流光,顷刻之间投入天幕中,再难觅其踪影。
伊人远去,雒洵尚能听到顺着灼热的罡风飘来的冷笑。
“痴男怨女,囿于情爱,可笑至极。”
第64章
“啧啧, 臭小子看到了吗,霜铭可没兴趣陪你玩痴男怨女,奉劝你知难而退, 别作无谓的肖想了。”
雒洵又在脑海里复习一遍凤凰烹饪指南:“才……我才不会做这种对师尊不敬之事, 原话奉还。”
在两人追随着战神远去后, 幻境内挥之不去的雾霭淡了几分,露出另一角的两道颀长人影。
“刚才窗户那里是不是还有两个人?”君秋池狐疑地在大殿四周转了两圈。
凌霜铭摇摇头:“许是还有人同我们一切跌入阵法中了, 尚不清楚他是敌是友, 先别去主动招惹为好。”
君秋池闻言一笑:“可你已经招惹了我。”见凌霜铭看过来,他立刻眨巴眨巴眼睛, 要多无辜就有多无辜,好似最初那个粘人的牛皮糖并不是自己。
若不是在幻境里, 任何伤害都不作数, 凌霜铭真的很想当场将他超度。
这般与人一同分享自己的前世记忆,当真太奇怪了。他不由又想起最后穿心而过的那剑, 感觉自己似乎明白了什么。
——难怪堕仙总是执著于他心口这个部位,莫非是在报当年玄元这一剑之仇?
在君秋池的碎碎念中, 幻境的画面又是一转。
战神换了身更为朴素的衣物,带着小雒洵深入雪山寻了方洞窟住下。
白日练剑, 夜间围坐于篝火旁烤制山间打来的猎物,除却天上时不时有仙界的追兵飞过, 日子倒也算悠闲平静。
可围观的人却能看得出,两人间的气氛很是灼,彼此都充满偏见。而雒洵看向战神的眼神,根本不像看着位值得尊重的师长, 甚至可以称得上仇敌。不过他的心理, 凌霜铭或多或少都能理解些, 不过是觉得父母皆因仙界去世,而眼前这个人碰巧也是从天庭出来的罢了。
少年人不懂这些,只是凭一腔盲目的热血,以他狭小的视野去评判世界,总要等四处碰壁,才会打破心底坚硬的壁垒。
只是这个过程,在这倔强的魔族太子身上,被拉得十分漫长。
回忆至此流速变得快了起来,凌霜铭冷眼看这对冤家似的师徒在雒洵日复一日的偷袭,以及战神毫不留情的还手中,做徒弟的被揍得鼻青脸肿,却不再像那个随时都会弑师的逆徒。而做师尊的,也同样褪去那层冷雾似的微笑,化作春日最温柔的晴雨。
某日雒洵外出打猎,遇上了仙界的追兵,而战神碰巧不知去了何处,十几岁的少年拼尽全力才得以脱身,气空力尽中跌下山崖。
“嘿,世间竟有心这么大的师尊!居然叫一个十几岁的小童独自在满是追兵的雪山上捕猎。”君秋池无聊地看了半晌,终于找到些乐子,忙不迭吐槽,“不过看到你的性子,能做出这种傻事倒也正常。”
凌霜铭:“……”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短暂的插科打诨过后,战神风尘仆仆地归来了,腰间除了那柄霜白的沐雪剑,还多了柄状似血玉又形同烈火的长剑,看上去便绝非凡物。
君秋池凑上去仔细看过那把新剑,意外道:“霍,是神剑斫冰!原来后世小魔头用的那口凶剑,是你亲手铸的啊。”
凌霜铭是爱剑之人,见了那口神剑亦是眼前一亮,但想到生死未卜的雒洵,兴致又很快退了下去。
不敢高呼引来更多的追兵,战神丢下那口精心铸就的斫冰,在凛冽朔风中,翻遍了整条昆仑山脉。
寻到挂在枝桠间的小徒弟时,他亦堆了满身风雪。但面对只剩一口气的雒洵,战神显然忘了招出灵气护体,昼夜不息地将仙力送进雒洵体内。
这燃烧本源,堪称不要命的救人方法,饶是凌霜铭和君秋池这等从未踏足过仙界的凡人都看出了不妥。
为了渡劫时的点化之恩,至于损耗自己修行万年的修为吗?凌霜铭本在心底疑惑着,但当他看到战神积满忧虑与期盼的眸子后,忽然有了答案。换做旁人,诸如琼姬,战神是决计不会做出此等失去理智的行为,但现在濒死的人是雒洵。
他是雒洵,仅此一条理由就够了。
雒洵苏醒时,两人已返回往常居住的石洞中。
战神早在洞口布下结界,就是玄元上仙亲至,都无法透过天衣无缝的藏匿阵法探知他二人所在。因此耗力甚巨的战神,就这么神态放松地靠在石壁前,沉沉昏睡过去。
无所不能的天神,很少流露出这样憔悴的神情。雒洵静默地看了战神一阵,忽然凑过去,伸手拨弄几下鸦羽般漆黑漂亮的长睫。摸了一下似是不够过瘾,雒洵的喉结微微滚动,又慢慢抚上战神高挺的鼻梁,最后停在那看起来像芙蓉玉般莹润的嘴唇上。也不知触感如何,但看雒洵绯红的脸颊,应当是令人回味无穷的。
凌霜铭淡漠的眼神,在看到这一幕时,终于涌上了不知是怒意还是其他无法名状的情绪。因旧疾而经年失血的脸颊上,也飘起一抹红霞。
他意外地摸了摸自己滚烫的腮,没好气地想,果然逆徒就是逆徒,不论你如何待他,不论过了几世,都喜欢欺师犯上。
幸好这师尊看了会急眼,好友看了要流泪的尴尬画面没有持续多久,战神因脸部的痒意逐渐醒转了。
雒洵又变回那个不苟言笑的逆徒,一言不发地走到另一块石壁前坐下。但这次他做不到像往常那样对战神视而不见,眸光常被耳畔断断续续的沉闷咳嗽吸引过去。
静坐不到半个时辰,雒洵的耐心就烧得一干二净,干脆走到战神身旁一屁股坐下,探上对方额头:“你染了风寒,自己服仙丹治一治吧。”
逆徒关心人的方式很是欠揍,讲话时的语气活像战神欠了他几百万条灵矿,看得凌霜铭心头杀意四起。
但战神总归是个好脾气的人,只是苦笑一下,转而关心起这臭小子来:”当时他们追杀你,跑回洞窟便是,怎么还往深山里去了?“
一番示好,收到的是逆徒冷冷的白眼:”瞧你吹个风就半死不活的模样,若是将他们引回来,你怎么办?“
凌霜铭与战神俱懵怔一下,心头泛起一阵暖意。
“我为你寻了把灵剑作你的成人礼,你若喜欢就留下,不喜欢……就丢了吧。”战神沉默半晌,哑然道,“你跟着我十几载,本该置办更好的出师礼……”
“谁要你的出师礼。”斩钉截铁的语气,令那对明澈眼眸霎时黯淡下去。
连君秋池都有些看不下去,嘿了一声:“好个欠扁的小魔头,换做我是他师尊,定将他揍得脱层皮。”
但紧接着却听雒洵说:“你病成这样,我出师了,谁来照顾你。这把剑我很喜欢,有名字吗?”
那对霁蓝的眼眸又恢复了万里晴空,战神莞尔一笑:“未曾……只等你亲自取个名,再将其刻上。”
雒洵几乎没有思索:“师尊的佩剑名叫沐雪,徒儿自该取个相称的,就叫它斫冰吧。沐雪,斫冰,听起来便是一对。”
“呸,什么晦气的名字……”君秋池骂骂咧咧地堵上了自己的耳朵。
原来雒洵的本命灵剑名叫斫冰,凌霜铭默默记下这个名字。连他自己也没发现,他的唇角翩然扬起淡淡的笑来。
起死回生算是对天命最大的忤逆,自是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战神本就从生死边缘拉回了流丹,现下又把雒洵从鬼门关一脚踹回现世,他自己便肉眼可见地羸弱下去。
虽还能提剑在天兵围堵中自由来去,但时不时就要病到卧床不起。好在雒洵继承了琼姬的天赋,又得了灵剑,很快便接替战神,成了新的主心骨。两个亡命狂徒凑成的师徒,就这么在雪山间惬意地与天相抗,一晃就过了千年。
这一天,洞窟外迎来一位不速之客。
那是位通体霜白的青年,只在衣襟上别了幽蓝的翎羽作装饰。雒洵现下并不在昆仑山,而是偷偷溜去了魔族领地,祭拜他母亲琼姬。素来心思缜密的战神却张开结界,放这名青年进来了。
原来这就是当年战神救下的冰凰,流丹。不知为何,看着两人热络闲聊,凌霜铭心中却分外不安。
时近傍晚,洞外的雪山披上阴云,狂风卷着碎雪,扑在结界上,像数不清的手轻轻叩门。雒洵便是在此刻回来的,看到贴在战神身边的流丹,他的神情也变得乌压压的,说不清和外面的天色比哪个更差。
流丹当年重生后便失去了记忆,只记得诞生那刻战神的手摸在自己的脑壳上,暖融融的很舒服,就像母亲一样温柔。
得知两人的关系,雒洵也不好送客,只得一面打坐,一面对着亲昵的两人乱呷飞醋。
“你注意着点,今晚又有暴雪,当心再一病不起。”
雒洵的随口叮嘱,谁也没有放在心上。可偏生这无心的闲语,叫老天听了进去,大约三更天时,战神烧得迷迷糊糊,意识都不大清楚了。
流丹听着战神虚弱的呓语,看起来十分着急:“哥哥仙力深厚,当年为天庭四处征战所向披靡,如今身体怎么这么差?”
“这还要问你的好天庭。”雒洵瞪了流丹一眼,深吸口气将战神扶起来,为其输送仙力。
凌霜铭毫不怀疑,若不是顾及着战神,雒洵怕是刚才就将流丹立弊当场了。
意外就是在雒洵师徒毫无防备的时刻降临的,许是病中仙法衰弱的缘故,天兵竟循着气息找到了这处洞穴。
运功被灵力罡风强行打断,雒洵登时遭到重创。和流丹一起驾着战神奔逃了一阵,雒洵已有油尽灯枯之相。
“你带着师尊走,我留下来。”危急关头,雒洵果决道。
流丹听罢,当即化作原型,将战神驮在背上,向远天飞去。而雒洵则祭出斫冰,剑网密不透风,挡下天兵毫无喘息的攻势。
他存了死志。
凌霜铭感觉自己的眼眶莫名有些酸涩,谁能想到在生死关头,视战神如父如母的流丹没有站出来,而将战神当作死敌对待的雒洵反倒义无反顾,轻易为他抛却自己的性命。
众人没有注意到,在幽蓝冰凰展翼离去时,伏在它背上的人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帘,有滚烫晶莹的东西顺着他的眼角滑下,打湿了身下几根柔软的羽毛。
雒洵这边,厮杀像条无尽的血河,冰冷的潮水将人牢牢围困,只能绝望地看水位漫过胸膛,慢慢涌入喉舌。窒息感沉甸甸地压在胸中,宣告着死期将近。
雒洵麻木地挥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昭示他已撑不了多久。但每当视线开始模糊,想到师尊尚未脱离危险,软得几乎失去筋骨的臂膀又高高举起,斫冰剑气如虹,又取下几个天兵的首级。
这样的负隅顽抗,倒是让占了绝对人数优势的天兵都有些发怵,踌躇着不敢上前。不过也未持续多久,在那一身华丽长袍,仙气盎然的上仙降临时,雒洵总算垂下了头颅,被磅礴仙力狠狠掼在石缝间,抽搐几下便再无法动弹了。
可处心积虑要雒洵身陨的玄元,在功成之际,却优哉游哉地绕过雒洵,走进他身后的石洞中。
半晌后,洞1穴中传出玄元的大笑:“这就是他留恋千年的地方,简陋而肮脏,就像躺在地上的这个孽障一般。”
众仙将也跟着笑了起来,在他们看来,战神本该享尽尊崇,却偏要脑子抽风跑去与天道作对,真是天庭建成以来最荒唐的笑话。
雒洵翘起一个讥讽的笑:“自私残暴的小人,不过是从依托命盘化灵,也敢自称天道……愚人笑我师尊痴傻,殊不知真正愚蠢的是你们自己。”
话音刚落,玄元就像被人踩了尾巴的大虫,自洞窟里大步走出来,挥出一掌灵力甩在雒洵脸颊上。怒目看躺在地上的人咳出几口鲜血,玄元方收起雷霆密布的脸色:“再给他半柱香时间,等不来战神,就拿他的性命回去交差!”
“你大可以现在就杀了我,我家师尊早已不属于天庭,休想让他再回到那种吃人不吐骨头的鬼地方。”雒洵听了,像是生怕自己活得更久些,当场回以玄元一个响亮的耳光。
虽然只是口头上的辱骂,但玄元听了,竟是难以抑制地暴怒起来。
眼见玄元饱提仙力,又要给雒洵一巴掌,有天兵急忙上前阻拦:“上仙,不可再动他了!否则不等战神赶来,他就死透了。”
本是出自好心的劝说,玄元却转而重重捣上这位天兵的胸膛,将人扇得倒飞出去数十丈。这下再也没人敢去捋玄元的虎须,均远远地退出几丈。
有人怜惜地看眼出气多进气少的雒洵,在心里默默想着,战神或许不会来了,谁会远离了暴戾的玄元,还要傻乎乎地回来送死呢?
就在这时,一道浸染了浓浓的疲倦,算不上清亮,甚至有些沙哑的嗓音在雪山上空响起,打破了这阵磨人的窒息。
“玄元,我来接阿洵回家。”
第65章
说来也奇怪, 三句话不离战神的玄元,见人来了,先是露出惊讶的神情, 尔后又像被人踩了尾巴似的, 变得怒不可遏起来。
战神挑眉看了眼玄元周身肆虐的灵气, 便转头对靠在石壁前的雒洵露出宽慰的笑。后者正在忍痛,与他视线相遇, 立刻压下眉峰摇头示意他离开。
然而素日里无甚脾气的人, 今天却倔得似头牛,径直撇开眼眸, 无视了雒洵的警告。
看不得这两人眉来眼去,玄元肃声道:“违抗命盘本该剥去仙籍, 但你现在将雒洵交出, 随我返回天庭,可免重刑。”
雒洵神色一凝, 紧张地看着战神。待后者的视线终于落回自己身上,立刻翕张双唇。
朝夕相处数年, 令战神毫不费力地看懂了雒洵的话,冷冷地笑了出来。
别管他吗……这小崽子莫不是觉得翅膀已经长硬了, 可以自己拿主意了?
“雒洵随你处置……”他满意地看到雒洵露出类似郁愤的神情,才沉下脸色继续说, “不过你想动他半根毫毛,先过了我这关再说。”
无视了躺在地上那人重新变得紧绷的目光,他抽出自己的佩剑,指向曾经看来无法僭越的天神。起初虎口还会因心中的忐忑而战栗, 但在看到玄元因剑尖的锋芒而眯了眯眼睛后, 一直哽在喉间的那缕怯意终于彻底烟消云散。
在剑光划过的刹那, 凛冽的寒风被肆虐仙力消弭,曾在上仙界享尽盛誉的两位上仙迎来了他们的首次刀剑相向。
在久远前就有人私下里猜测过,若是玄元上仙与战神比试谁会占上风。大部分人都断言,这世间没有战神无法制服之人。但如今看来,命盘所化的玄元,到底与寻常渡劫诞生的上仙不同。
玄元的招式并不属于仙界的任何流派,仙力随心而动,在他手中时而凝聚成刀枪剑等常见的法宝,时而又幻化作众人从未见过的兵刃。
战神身经百战,早就熟悉了各界的功法,可对上玄元,一时竟无法窥破他的出招路数。
就如柄锐气逼人的灵剑,纵然剑气弥天盖地,却被深邃的汪洋一口吞没,惊不起一点浪花。
眼见这本就虚弱的人左支右绌,已被逼到石壁前,斜侧里又飞来一把灵剑,寒芒横铺开来,帮战神抵挡了一波玄元凶悍的剑雨。
“是斫冰,死到临头这魔头还敢教本命灵器离手,看来还不算太过人性灭绝。”君秋池看得直咋舌。
凌霜铭乜斜他一眼,淡漠地看战神手握双剑,艰难地与玄元抗衡:“阿洵本性就是如此,可惜他们二人注定要折在这里,此举徒劳无功。”
否则他和雒洵便不会辗转三世,至今还困在局中了。
斫冰里灌注了雒洵残余的灵力,处于劣势的战神一剑烈焰破开重围,有了片刻喘息之机。
但感受到斫冰上涌来的熟悉力量,战神眼中却覆上化不开的忧虑,眸光频频往雒洵那边点去。
玄元善于利用人的软肋,雒洵伤重在前,这般耗损灵力相助于他,势必会成为他最大的漏洞。
很快他的担忧就成了现实,双方还未掀尽最后的底牌,玄元却已运出极式,霎时漫天星辰都化作洪流,冲着战神奔涌而下。
“这一招若是无法化解,只怕昆仑一带都要就此覆灭。”君秋池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语气,看着玄元的眼神难掩厌恶。
自诩天道的神明,举手皆是这样的灭世之招,当真还能担得起天道二字?
战神显然与君秋池的想法不谋而合,但见他目光在雒洵身上流连刹那,而后剑花带起千山积雪,毅然迎上浩如瀚海的灵流。
涤荡四野的劲气几乎将残余的天兵都掀飞出去,周遭除了嘶吼着的猎猎罡风外,雪山间仿佛瞬间回到往日的宁静状态。扑面乱雪迷离了视野,凌霜铭竭力想从模糊的幻象中分辨出有用的画面,自是没有漏过眼前飞掠而过的人影。
战神倾尽全力扑向了雒洵,当众人还在风雪里挣扎时,沐雪剑比流光还快,横在雒洵身前。铿然声短促而尖锐,霜白的神剑在战神手中拦腰折断。而他身后,则是斜插于雪地里的玄色灵剑。
君秋池惋惜地叹口气,凌霜铭却平淡道:“沐雪剑合该有此一劫。”
纵然剑柄都要没入坚硬的冻土中,他还是一眼断定,哪怕是仙界最好的仙剑,在此剑面前都是废铁。玄元是命盘化灵,他的佩剑自然也与天道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君秋池失笑说:“也就你这剑痴会为断剑长吁短叹,我是为天界即将折损一颗晨星悲哀。”
应他所言,变故发生在顷刻间。
战神抛下断剑,俯身查看徒弟的伤势,隔着还未散尽的迷雪,凌霜铭看到幻象里的雒洵扯出个宽慰的笑容。淋漓鲜血将笑颜映衬得更为灿然,是无垠冻土上岌岌可危的一点余烬,尚有余热能够温人。
倏然,他的笑僵在脸上。一只巨喙穿过战神的丹田,掏出颗琉璃般晶莹的心来。金色神血从骇人伤口涌出,泼洒在脸颊上,滚烫的温度却使他肌骨生寒。
失去心脏并不会使神仙陨落,可战神早被仙界除名,这些年又日渐衰弱……想到这里,雒洵难以自制地战栗起来。
凌霜铭轻声说:“果真是沐雪。”
有之间在神像内回忆打底,他已能毫无芥蒂地看着与自己面容相似的战神陷入弥留,却在视线移到雒洵金色血液与涕泗掺杂的那半张脸时,心头忽然一悸。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死死钳住,伴随滚烫心血涌出的,是前所未有的炽热情绪。
未曾想过,这样冷漠阴鸷的人,也会有柔软脆弱的一面。
若他是战神,必不会在此刻抛下小徒弟。怎能放心将雒洵独自一人留在重围之中,自己却安然撒手呢?
战神显然与他的想法相同。
在君秋池怒不可遏的惊呼中,他看到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那张脸上,逐渐涣散的眼底百味杂陈,但战神的举动却格外决然,没有分毫犹豫。
其后雒洵身上的仙力倏然间开始节节攀升,几乎要与玄元齐平。
“师尊!”恢复气力的雒洵与玄元对了一掌,也顾不上看对方倒飞出去的身影,而是像捧起件易碎品似的,将委顿在地的战神小心翼翼地拥起。
听到这声呼唤,怀中的人才艰难地抬起眼帘,霁蓝眸子像蒙了层雾,在虚空中茫然地搜索。雒洵赶忙牵起战神的手,丝毫没有忌讳其上粘稠的血渍,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脸颊上。
记忆中温热的暖玉此刻凉得像块寒冰,在朦胧泪光里,雒洵隐约看到战神扯出道微笑,如冬日里的煦日。
“你终于肯叫我师尊了?”
雒洵只想将战神的手重新捂热,便连连点头,语无伦次地一叠声叫着师尊二字,像是要把这些年的空缺都补回来。
但那对鸦黑的羽睫早在他迷离的泪花里阖上,也不知这迟来的忏悔,斯人究竟听进去了多少,亦或是全然未曾知晓。
随着战神的手悄然滑下,雒洵周身的仙力俱化作刺骨罡风,邪秽戾气映照主人心境,俄顷就将清圣仙力染得污浊不堪。众仙中有人不慎被这罡风触到,身上顿时多了道骇人伤口,鲜血如瀑自断口涌出。然而当事人竟对此无知无觉,只是搂着冷却下来的战神,神情温和地喃喃自语。
“师尊,你身上变得好冷。您最喜喝那姑?山上的清茶,徒弟这就带您回家,为您沏上一杯可好?”
看他这幅疯癫神态,加之此处实力最强的玄元上仙都被雒洵一击打败,生死未卜,众仙一时间均惶恐地后退。
“这魔头怕是疯了!”“战神已然陨落,同死人对话何用?”“再晚上片刻,神躯便会土崩瓦解,你要是当真为自己师尊好,便速速将尸首交由仙界处理!”
雒洵的身躯微微颤抖一下,怔愣地抬头朝他们看去:“你们说,我师尊死了?”
有人壮起胆子,在人群里大喊:“呸,竖子还有脸问!若你这魔头用下三滥的伎俩迷惑天神,战神在三界享尽尊崇,怎会与魔为伍,落得个这样肮脏的模样?”
话音刚落,但见雒洵摇摇把手一抬,说话之人立时灰飞烟灭,余音尚在空旷群山间回荡。
新生的魔左手抱着躯体正在羽化的天神,右手则释放可怖魔息,在群仙中屠戮。粘稠神血溅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又缓缓滑下,雒洵却似毫无知觉,只在漫天血雨里摇摇晃晃地飞着。
那对澄澈的眼眸也彻底被赤华浸透,在一片迷蒙里肆无忌惮地释放杀意。
这些自诩高贵的天神首次生出无能为力之感,争相恐后地后撤,想要落荒而逃。可魔化的雒洵虽神智不清,嗜血的本能早驱使着他向眼前的猎物布下天罗地网,即便是神通广大的神仙,亦要在此折了羽翼。
斩杀数人后,雒洵浑噩的眸光才有了一瞬清明,但听他以沙哑的嗓音挤出几个字来:“把那头灵凰和玄元交出来,否则碎尸万段……”
作者有话要说:
先向大家道歉,对不起拖了这么久才更新!
最近新找了份老师的工作,第一周带班主任,第二周语文老师挑战历史课。现在终于安顿下来了,但是每天早上六点爬起来上班,晚上七点才能回家,所以实在没有时间更新QWQ
现在肥宅终于慢慢适应生活节奏了,以后我会努力在工作之余码字的QVQ
第66章
众仙听了这话, 面上俱带了为难之色,目光不由自主地往后方正被几个人搀着的玄元看过去。
其人挨了雒洵一掌,面色苍白如纸, 身上的气息也变得十分微弱。即便他是命盘化灵, 此刻将他交给这魔头杀了, 想必之后命盘再生灵智也不会找他们的麻烦吧?
看穿部下的想法,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岌岌可危, 玄元的脸颊更是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你们胆敢对我动手, 必会记载在命盘上,诸位以为自己就没有下凡历劫的那日?”
听到玄元的威胁, 众人面上犹豫之色更甚。但唯有触犯天道之神才会下凡临劫,而毙命在雒洵魔掌下则是神魂俱灭。二者取其一, 还是将玄元退出去更为稳妥。
取舍皆在心里有过衡量, 可一旦需要当这个出头之鸟,众人便开始推诿。你看我我看你, 谁也不想动手。
纠结之际,人群里忽然惊叫着分开一条宽阔的缝隙, 原来是先前袭击了战神的灵凰去而复返。冥火像轮炽热的流星,自天际划下, 焚尽雒洵极招的余威。
“神族都是这般阴险狡诈,又胆小如鼠之辈?”它巨喙张合间, 竟口吐人语。说话时两只霜白的眼眸不住朝战神将要散尽的身躯那里看,显然是意有所指。
雒洵眸中闪过厉色,本想将这只灵凰撕个粉身碎骨,却无意中顺着它的视线落在那张清隽的脸庞上。
灵台间像是刮起一阵大风, 吹散了徘徊不去的雾霾。他停下手上的动作, 双肩耸动着, 过了半晌竟是断断续续地笑出声来。笑声癫狂不已,但自有酸楚在闻者心底蔓延,令人鼻头发酸
“我听师尊说,他从前收养过一只灵凰,取名沐雪。”
徘徊在半空中的灵凰瞳孔有一瞬瑟缩,动作迟钝下来:“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战神将我斩首后,又以邪术干涉我涅1槃,将我的记忆洗净。若不是玄元上仙出手相救,我现在仍是战神的傀儡!”
雒洵听罢它的指控,却像听到最荒唐的笑话,掩面吃吃笑了起来。声音初时微不可闻,最后成了近乎疯狂的大笑。
与旁人惶恐退避的举动不同,灵凰用森然视线审视他,等他的笑声结束后,才冷然道:“毁了别人的一生,令你感到愉悦吗?”
没等它说完,雒洵忽然欺身而上,五指成爪狠狠地扣在它前额之上。灵凰甚至来不及反应,便被雒洵破去本相,化作个纤细文弱的青年。
察觉到灵凰身上的灵力在往雒洵那里涌去,有人忍不住啐了一声:“呸,这对师徒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魔头非但不为战神的过错道歉,竟还要杀人灭口。”
“雒洵是在修改它的记忆。”凌霜铭轻声道。
君秋池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怪不得玄元将你们师徒视作眼中钉,你们到底是如何看出它的记忆被篡改过的?”
“我看过战神与沐雪相处的回忆,因此知道真相并不是它所说的这般。”凌霜铭嘴角微微弯了一下,“倒是这个雒洵,小小年纪就有这样的眼界,与阿洵也算相似。”
君秋池无语凝噎:“呵呵……”
这位师父请你搞清楚先来后到,分明是你家阿洵沾了这位雒洵的光。更何况这种能够改变一个人记忆的术法,需要施术者极高的修为。这幻境里的雒洵本也无法使出,但他的修为在魔化之后又暴涨了数截,这才有了与玄元争锋的能力。
至于凌霜铭家那个小魔头,怕是还要再修炼几辈子吧。
两人各怀心思之际,雒洵已将灵凰放开,也不管其踉跄的身影,而是轻柔而细致地为战神洗去白皙脸颊上的血污。
他的师尊最爱干净,即便怀抱中师尊的身躯已轻得如片雪花似的,下一刻就要融散在天地间,但想必师尊也不愿自己的仪容有半点脏污。
偏偏在这时,有只手忽然朝战神失去血色的脸颊上伸来。
待看清是灵凰化身的青年之后,雒洵眸间如凝了层坚冰,哂笑道:“我倒是忘了,你还欠师尊两条命,既然你如此急不可耐,不如就此清算干净——”说着他劈手挥出道剑气,打算将这不开眼的东西一击毙命。
但没想到的是,灵凰没有丝毫闪避之意,正面承受了这一式,霎时幽蓝的血渍为它雪色双唇添上一抹绮丽的亮色。
雒洵眯了眯眼睛,漠然看它跌倒在地,打算再给它的天灵盖补上一掌。
这只是个开始,雒洵心想。今日围堵他们师徒的人都该死,日后他定要攻上天庭,到时那不知所终的玄元,以及那方命盘,都将在他手中挫骨扬灰。
眼见这毙命一掌就要落下,灵凰挣扎着抬起手:“雒师弟且慢!”
雒洵抬眸看向它,眼底却没什么活气:“我是师尊唯一的弟子,没有师兄。”
听出他的话外之音,灵凰又是一阵呆滞,随后哽咽道:“我知道过往对他做了不可饶恕之事,必不会得到他的原谅,但……”
感受到怀中最后一丝温度也散去,雒洵眼中最后一丝生气褪尽,轻声说:“既有悔改之心,现在跪在他面前引颈就戮,尚能来得及。”
刚说完,雒洵动作顿了顿,无神的眼底因惊讶重新掠过光彩。
眼前的灵凰开始无声地燃烧,它长长的羽睫眨巴几下,温热的泪珠滴在战神几近消失的身躯之上。有股极为温暖的灵力自那些晶莹的水渍上汩汩漾开,似风雪消融,和煦的春光拂过经冬冻土。
“听闻凰的灵力可焚尽万物,其涅槃时的泪珠及血液却可以逆转生死。”看着这一幕,君秋池不由叹息一声,“霜铭啊,想不到你这样一个又冷又臭的顽石,竟是个香饽饽。”
这委实听起来不像一句好话,但凌霜铭无暇给他抛个冷眼过来,只是定定地看灵凰的气息逐渐衰微,面有动容。
可起死回生,到底是存在于传说中。灵凰燃尽浑身灵力,最终只寻回了战神濒临溃散的亡魂。在一片黯淡的清光里,俊秀面孔缓缓浮现而出,引动几人骤然亮起的目光。
“霜铭!”没等雒洵开口唤声师尊,灵凰及另一道嗓音率先抢着叫了起来。
被雒洵打个半死的玄元上仙在这时回来了,唤着战神名字的语调却带了丝不和谐的温情。
重塑的魂灵还有些懵懂,过了片刻,才对雒洵露出抹笑意,再转向灵凰及玄元时那笑容立时淡去:“唤我的名字,你不配。”
听到这宛如自冰渊里传来的声音,玄元似是清醒过来,也带上冰冷的笑:“一介残魂,安敢如此放肆。看来魂飞魄散不能满足你,你合该被打入九泉之下,接受冥火煅烧,才能退去这身反骨。”
“那你要仔细提防,当心玩火自焚,横遭反噬。”战神清幽的眼眸里,带了丝本不该出现的殷红。那是九泉下的星火,迟早要成焚天的恨焰。
“至于你……”亡魂无法在阳间停留太久,战神不与玄元纠缠,又把视线投到也将近死亡的灵凰身上,“莫要以为你以自身涅槃为我重塑神魂,便可……”
灵凰凄然一笑,急忙打断了战神将要说出的绝情之语:“本以为是你负我,到头来,这欠了一身孽债的人,是我自己。今生无法偿还,我只求来世,来世你能给我机会……”
战神没有答话,只是飘至玄元面前,冷声说:“命盘,你可敢以神魂为代价,与我立下赌约。”
周围的人俱是一愣——不是玄元,而是主宰万物的命盘,战神竟真的疯到要与天道作对!
玄元嗤笑:“蝼蚁撼树,我允了。”
在刺目的白芒中,一神一魂手中结印,两道烙印分别投入对方的灵台中。
凌霜铭还想凑近去看,这两人究竟立了怎样的赌约,幻境却忽然出现几道纵横交错的裂缝,支撑这方空间的灵力已然耗尽,将要崩塌了。
在幻境彻底崩毁前,战神的声音仿佛从遥远传来,落在雒洵耳畔,也使他们这些不速之客听得一清二楚:“未曾告诉你我的名姓,是没有料过你我二人竟会一夕别离。吾名凌霜铭,他日你下凡历劫,我们定会重逢。”
最后一声落下,眼前的景物也归于混沌。一阵天翻地覆后,凌霜铭终于踏到平整的地面。睁开眼帘适应片刻光线后,他又看到石像内升腾的玄奇光符,不远处君秋池还依在石壁前,似是尚未完全从幻境里抽身。
石台前的法阵还有残留的灵力,是凌霜铭先前试探时注入的那一小缕。幻境里度过了漫长的百年岁月,外界实则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凌霜铭想要俯下身再看几眼阵纹,却在弯身的瞬间骤然呛了口血出来。拭去唇边血迹,他看着苍白指尖的鲜红怔了怔。
习惯了幻境中的生活,乍然回到现世,他竟忘了压抑自己的伤势。
他猝然想起了殿门上看到的壁画,战神看似漫长的一生,实则用仅仅四幅壁画便能道尽,而他此世的绘卷也将走到尽头。
从前凌霜铭断定无法飞升的问题是出在雒洵身上,可看过幻境后,他不得不推翻这些猜测。这一切的根源,怕是还要从战神与玄元的赌约开始。但这具风中秉烛似的身体,还能否支撑他去查清赌约的内容?
君秋池从恍惚中醒来,就见这一惯清冷自持的人罕见地带了愁绪,那抹本就带着微红的眼角越发被潋滟眸光洗濯得妍丽逼人,顿时怀疑自己又一脚跌进新的幻境。
但想起幻境里的战神,每每对上那个不省心的徒弟也会露出这样的神情,一股莫名酸涩便涌上心头。
于是君秋池装作漫不经心地问:“怎么,又在担心那个小魔头啊?”
凌霜铭不言,他确实在揣度雒洵的行踪,可君秋池这话听着,越发叫人有些不快,甚至想揍人。
看他垂眸不语的样子,君秋池更加放肆起来:“霜铭啊,你也瞧见幻境里那小子的真容了,留这魔头在身边,无异于养虎为患。听我一句劝,这蹈虎尾涉春冰的事,可不兴做……”
这次君秋池的话没能说完,因为凌霜铭忽地回过头,唇角微扯,照脸给了他一袖子。
作者有话要说:
听说今年要提前放寒假,咕咕喜极而泣,啊不,是悲从心来。QAQ
放寒假以后更新应该就能稳定了!
第67章
凌霜铭揍完人, 冷冷地扫过君秋池红起一片的脸,尔后径直无视了后者委屈至极的神情,继续皱眉钻研地上的阵法。
“你竟然……竟然……我看你是被雒洵那魔头灌了迷魂汤!”莫名被打的人则再也遮不住黑压压的脸色, 君秋池大步流星走上前, “我们好生理论理论, 正巧我也不打算再憋这口气,看不得你被那小子蛊惑至今!”
然而没等他发作, 凌霜铭已抬起那对泠然眸子, 平静地望过来。
君秋池立刻败下阵:“你说,你先说。”
谁叫这人顶着张祸国殃民的脸, 还一副清清冷冷的模样,谁叫他就是好这口, 被吃得死死的呢?
凌霜铭又漠然看了他一眼, 才道:“这阵法除了放大人的神魂碎片,似乎还有另一股玄力。”
“寻常阵法不过是操纵天地灵气的走向, 这邪阵竟能吸纳神魂?”君秋池也慎重起来,正想问凌霜铭还发现了什么, 面色忽然一变,“不好, 离这座神像远些!”
凌霜铭尚在想着幻境中战神所用的那些似曾相识的术法,总觉其中有那么几样与眼前这阵法异曲同工。待他反应过来君秋池的断喝, 脚下石砖已然出现皲裂。
他看到君秋池惊慌地朝这边伸出一只手,然而强光在下一瞬霸道地笼罩了眼前诸物。漫天荧光中,伴随着震彻胸膛的隆隆巨响,足下骤然一空, 这挺立近万年的神像竟是塌了。凌霜铭本能地运转心法, 想要御风而起, 但体内的灵力就似被这光流牢牢地压住,无法挪动分毫。
即将交握的手只差咫尺,在半空中错开。
在彻底落入深渊前凌霜铭瞥到,那君秋池同样只是在空中勉强滞留了片刻,便飞速坠落下来。
风声在耳畔呼啸而过,先前刺目的白芒已化作远天一颗黯淡的星子,意识因下坠而渐次消散。与此同时,稠密的困倦正不断拉扯着他,让人想要阖上眼帘。
可是当失重感戛然而止时,预想中摔得分筋错骨的疼痛并未到来,周身反似被一团又轻又暖的棉花裹着。
这分明不是松懈下来的好时机,凌霜铭却无端被这安心的感觉驱使着,彻底松开紧绷的神经。偏偏这时有股湿热的气息喷吐在眼睫上,像只顽皮的小手,不停地拨弄着睫毛的末梢。
凌霜铭难耐地将头转了个方向,但对方似乎并不打算放过他,转而把玩起他的耳廓。起先也只是小心翼翼,可浅尝之后,这人的动作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愈发变本加厉。
若换了寻常时候,他早已抽剑将这登徒子劈个身首分离,可此时不知怎的,他本能地放纵其继续撩拨。
直到耳垂被轻轻咬了一下,他才从沉溺中惊醒,在一片水雾朦胧中对上双炽如流火的琥珀金眸。这对清亮眼瞳在细看之下,又如雾中隐了葱茏群山,其下是一语诉不尽的情意。
此时石像滚落的碎石还在四处飞砸,满目狼藉中,青年闪烁熹光的眼眸就成了最夺目的存在。
凌霜铭将眼前人端详了一阵,默默搂紧后者的脖子。
他总觉得这小弟子身上又多了什么不寻常的东西,亦或是过往被压抑着的某样物事彻底挣破牢笼,毫不保留地被主人展露出来。直觉告诉凌霜铭,这是一种极其危险的东西。
于是他这个做师尊的反而一时忘了自己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勾起唇角露出笑意。
未想雒洵俯下身,皱着眉先开了口:“师尊,您在这时胡来,让弟子很为难。”
凌霜铭顺着雒洵的目光望过去,才发觉自己正被雒洵抱着藏在一堵断裂的石墙之后,透过墙上裂痕,可以看到神殿外那方为黑压压的槐树环绕的祭坛之上,不知何时站满了一圈身着奇装异服的人。
“魔界之人怎会在此?”凌霜铭意外道。
“一直都在,只是云华门的阵法确实高妙,不曾被察觉罢了。”雒洵认真地看着缝隙外魔族的一举一动,但凌霜铭总觉得雒洵眼角的余光时不时便会往这边飘过来,“师尊既是从上面下来的,应是破解了他们施加在石像上的幻阵,方得进入这处里世界。”
凌霜铭斟酌了一下语句:“这石像经历万年风雨,经不住阵法运转时的灵力也正常。”
雒洵先他一步查到这里,尚是衣冠整洁,而他这个抱着救人之心前来的人,却搞得如此狼狈。他凌霜铭两辈子加起来活了几百年,到底还是要脸的。
但很快他就从脸热的状态脱离出来,后知后觉地发现,雒洵似是在闹脾气。
那边魔族人正在祭坛上准备仪式,正忙于泼洒朱砂兑过的墨汁。雒洵看了一阵,察觉到凌霜铭分毫不动的视线,轻哼一声才道:“师尊可知道,你的神魂还能撑几时?”
凌霜铭怔了怔,不知该如何回答。好在没等他接话,雒洵已继续说下去:“弟子私以为,师尊应多为自己考虑。如今云天城内魔族肆虐,您这样恣意妄为,不过是给弟子增加无谓的麻烦。”
这话说得硬气,但凌霜铭看到雒洵眼底分明闪烁一下,遂尝试着为自己找个台阶:“为师不过是放心不下,怕你独身一人出个三长两短。”
听他这么说,雒洵眉梢都快拧了起来,本想再念叨几句,却不慎看到凌霜铭的神色,到嘴边的话立时飞得无影无踪。
在幻境里走了一遭,这与外界隔了层坚冰的人,周身寒意好似一夕间消融殆尽。现下他虽是用惯有的清冷语调与人拌嘴,眸光却飘忽闪烁,自微微泛起绯红的眼梢飘出,似根软软的轻羽无意中撩拨着人的心弦。
师尊永远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勾人。
雒洵不着痕迹地咽了下口水,将荡漾起来的那点小心思默默收起。他轻咳一声,再开口时语气倒是和缓了不少:“罢了,也是弟子思虑不周,没能及时告知师尊我的动向。如今魔族人正在启动祭坛,我们一时半刻怕是无法脱身,姑且看看他们的动作。”
说罢他的眉宇间隐隐泛起担忧之色——从陆掌门的笔记来看,只怕这群人正在鼓弄的东西,也是与凌霜铭散逸各处的元神有关。而看过幻境中战神的记忆后,他心底的不安愈发膨胀起来。
凌霜铭对雒洵今日的反常不明所以,有心询问却又自觉理亏,只好先把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祭坛上。
早在第一次踏入此地,这座为古槐环绕的圆台便给人一种不祥的感觉。按理来讲,建造神殿不过是先民寄托念想祈求平安顺遂,神殿前的祭坛更该保持清圣无尘。可此地却是反其道而行,种植大片槐树,令人不禁联想到南疆一种诡谲的招魂仪式。
他不由想到幻境中战神与玄元的赌约,进入回忆的旁观者无法知、晓他们最后立下的赌注,但这素月仙子的神殿,或许就与两位上神久远前立下的赌约有关?
疑惑间,仪式最后的准备工作似乎也将完成。魔族人竟个个神色紧绷地后退数步,反手将一直站在他们身后的云华门人推入逐渐苏醒的赤色阵法中。
密密麻麻的枝蔓从阵眼中伸出,很多人来不及惨叫便被藤条捂住口鼻,束缚了手脚。一具具呈诡异姿势抽搐着的身躯,很快就被乌青的藤裹成茧状,挺在那里不动了。
凌霜铭面色一变,未待他反应过来,手臂已被雒洵紧紧攥住。
“知道师尊担心这几人,但眼下弟子希望您多为自己考虑。”雒洵眼中的忧虑并未消散,反而比先前还要浓郁,“师尊,这阵法……您若是有任何不适,弟子立刻带您离开。”
在这瞬间,眼前的青年与那个昼夜守在战神身边的少年重叠,再难分出彼此。凌霜铭心中一动,颤声问:“阿洵,先前石像坍塌,你也被卷入幻阵了?”
如果真是如此,那现在站在他面前的雒洵,到底是那个战神的小徒弟,还是他从小教养长大的孩子?
不问便罢,雒洵的眉头倏地压下来,整个人都散发出森然寒气。
他至今记得初次见面的那一夜,掐在自己脖颈上冰冷的手指。当时他以为,是自己身上的魔族血统使得凌霜铭起了杀意。可随着对凌霜铭的了解愈发深入,他发现这冷心冷情的仙尊与常人不同,对异族并无赶尽杀绝之意。那么只有一种可能,便是凌霜铭早在那时就携带了前世的记忆,且心怀斩断前缘之念。
雒洵愈想心中愈是五味杂陈,也不知是恨意还是悲恸在胸膛里翻涌,手上力道便失了控制。直到凌霜铭因肩胛上传来的剧痛发出呻1吟,才从昏暗的情绪中找到一线清明。
凌霜铭好不容易从魔爪中挣脱,忙伸手要把雒洵推开,无奈对方竟如磐石似的,无法撼动分毫。眼见雒洵反倒欺身压了过来,凌霜铭也来了火气,咬牙道:“不肖徒儿,你还懂什么是尊师重道吗?”
雒洵无视了凌霜铭的抗拒,挑出一指抬起后者下巴,哑声问:“师尊是不是早就知道,你我的纠葛不止一世?”
在两人视线相触的刹那,霁蓝的眸子抗拒地往旁边转去,最终还是被迫与雒洵对视。
雒洵这是发得什么疯?
被徒弟这般对待,凌霜铭又惊又怒,但还是在心中飞快地分析雒洵一反常态的原因。莫非这孽徒是被幻境勾起了记忆,打算再来一遍欺师灭祖?
眼见雒洵越凑越近,凌霜铭正秉足精神打算应付,一阵炽热的鼻息却骤然喷在他鼻尖上。雒洵的脸骤然放大数倍,近得连昏暗光线下,泛了一层暖洋洋光晕的绒毛都清晰可见。
紧接着便听到,雒洵用微微泛酸的声腔喃喃说:“徒儿原以为,师尊是心悦我的。”
凌霜铭脑海中紧绷的那根弦,霎时间断了个粉碎。未待意识给出反应,他已反手捧了雒洵的脸颊,吻了上去。
第68章
在接触到柔软唇瓣的瞬间凌霜铭就后悔了, 作为师长却恣意轻薄自己的徒弟,这样的行径可谓古今罕见,堪称离经叛道。
但经历那漫长的回忆后, 凌霜铭怎还能安然看待雒洵那句酸涩到极点的剖白?
其实早在战神漫山寻找自己的徒儿时, 他已在心下明了——战神对徒弟, 他对雒洵,无论如何都不能称作是舔犊之情。而是另一种更炽烈的, 竭尽所有的克制都无法压抑的, 类似飞蛾扑火的情意。
被烈火吞噬,固然让人战栗, 但长久积压在胸口的厚重情绪,也在此瞬间被一并引燃。
这是种如释重负, 又躁动雀跃的心绪。更似坛清冽陈酿, 初饮会被浓烈的酒味呛到,随之而来的, 则是长久积淀下,那清醇悠长的回味。让人甘愿为之抛却尘世, 沉醉而忘却归途。
可凌霜铭并不是会一直沉溺的人,这个吻一触即止。像清风扫过叶片, 快得雒洵几乎没有来得及回神品味。
凌霜铭的薄唇远没有它看起来那样锋利,反而有丝软糯。也没有他的指尖触起来冰凉, 而是将他藏在心底的那点温软展露无遗。
偏生他又是这样撩拨后,将人无情地推开。让人……想要更进一步,将那抹漂亮的唇瓣揉圆搓扁。
雒洵不似凌霜铭,心里总有一堆顾忌, 他想做的事便要做到, 想得到的东西也要尽力去争。
他毫不犹豫地张开臂膀, 将凌霜铭瘦削的肩一把揽住。
凌霜铭早从那股冲动劲里醒来,正双颊飞红想要去另一根石柱下躲着,却被雒洵突然拘住,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应付。
毕竟人是自己先撩的,揩油的人也是他。按他方才那强吻良家男子的行径,别说双手被钳制住,雒洵便是当场发难把他揍一顿也在情理之中。无量天尊,他凌霜铭可真是个大流氓!
吃了徒弟豆腐的凌霜铭越想越语塞:“你……你若是想找为师算账,等此间事了,我们……”
雒洵眉梢一挑,冷然压下眼帘:“谁要和你秋后算账?师尊,别人便罢,连你也不了解弟子的脾性吗?”说着,环住凌霜铭的手却是顺着脊柱往上游走,停在那颀长优美的后颈上。
凌霜铭的眸光从窘迫转为惊怒:“放肆,休要动手动脚!”
“师尊当真是恶人先告状,方才分明是您强迫弟子在先,您不为弟子负责便罢,怎的还赖起帐来?”雒洵听罢,眼底冷色倏地收起,转而逐渐泛起盈盈水波。
凌霜铭隔着一片水雾朦胧,小心翼翼地探究他此刻的神情,顷刻被他楚楚可怜的模样击得溃不成军。怎知他刚打算退缩,这逆徒手上的力道就加重三分,强硬地迫使两人的脸越贴越近。
不给凌霜铭再开口呵斥的机会,雒洵在只剩下咫尺距离时,恶狠狠地扑了上来。凌霜铭猝不及防被扑倒在地,后背压上神殿前凌乱的碎石,咯人的感觉叫他倒吸一口冷气,雒洵便趁此时撬开他的牙关,迫不及待地攻城略地。
这一刻等了有多久呢,雒洵贪婪地掠夺着属于凌霜铭的气息,餍足地想,或许自己早在那个深春的夜晚,看青衣人踏着漫天繁星而来时,就在内心的坚冰里种了颗冻结的种子。
谁能料想道,他的师尊并不是那厚厚的寒冰冻土,而是裹在冰石下的凛冽春泉,是夹藏在寒流里的和煦微风。叫人如何不想抽根发芽,汲取更多的暖意?
那厢仪式还在继续,祷祝诵咒的声响却丝毫无法传入紧紧相拥的二人耳中。凌霜铭只觉自己口中的气息几乎要被雒洵抽得一干二净,眼前的景物不觉变得叠影重重,意识亦逐渐迷离。
他束发用的玉簪早在倒下时便自发髻中滚落,墨发铺洒在枯黄的草叶间,恰似幽兰初绽,并无过分娇艳,却衬得白皙的肤光洁如雪,眼尾的绯红则在一片淡色中翩然欲飞。雒洵平素爱极了这抹亮色,曾也肖想过,若有朝一日能将凌霜铭捧在手心把玩,定要好好摸摸看,这眼尾的风景是怎样一种柔嫩的触感。如此大逆不道的妄想,他也只能在月色入户,梦会周公时方有胆量尝试。
但如今凌霜铭的举动,给了雒洵付诸实践的勇气。
师尊主动吻了他,定是心悦他的。
想到此处,雒洵就兴奋得浑身战栗,脑海早在两人相触的刹那便一片空白。待他堪堪恢复了些许神智,身躯早已凭借本能,抚上凌霜铭眼尾那滴将要划下的晶莹。他才惊觉自己方才太过欣喜,以至于将人摁着,一通毫无章法的乱吻。
他的师尊双眸盖了一层朦胧的水雾,苍白的双颊也不知是因气恼还是怎的,泛起两团轻薄红晕,正一边竭力压抑混乱的气息一边对他投来嗔怒的目光。
好一副活色生香,美不胜收之景。
雒洵不禁在心底惊叹一声,只觉自己的脸颊也飞速烧了起来。他强迫自己不去看那对水盈盈的薄唇,可视线却总是不自觉地往下瞟,顺着凌乱的领口,在白玉似的肌肤上流连忘返。
凌霜铭正在为冲动行径暗自懊恼,抬眼却对上雒洵毫不收敛的眼神,赶忙一把拉住自己的衣领,轻声斥道:“逆徒,你不去救人也罢,现在是给你做这档混账事的时候吗?”
他摆足了师长的架势,怎奈脸上潮红还未散去,加之手里虽扯紧了领子,但被□□过的布料又岂是轻易可以理顺的,反倒更有欲盖弥彰的意味。
这副姿态看在雒洵眼里,是没有半点儿威慑力。
雒洵滚动几下喉结,待口干舌燥之感缓解一些后,才撑起笑容帮凌霜铭整好衣衫:“是弟子心急了,还是由师尊挑个好日子,弟子倒时定会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好好伺候师尊。”
凌霜铭立刻领会了话中深意,脸登时涨得通红。偏生雒洵这话又说得十分体面,叫人不好发作。他只好轻咳一声,扭过头佯装观察祭坛内的情况,免得这臭小子又口无遮拦惹人羞臊。
雒洵把凌霜铭这点细微的小表情尽收眼底,心中强自压抑的波澜又开始荡漾,便凑过来蜻蜓点水地在后者额上轻吻一下。
这小子莫非是属啄木鸟的,还啄个没完了?
“……你存心想气我不是?”凌霜铭顿时黑下脸,正酝酿着怎么将徒弟训斥一顿,不料对方似看穿了他的心思,已抢先一步端端正正地跪下。
“师尊,弟子知错了!”雒洵沉痛地说,“弟子打蛇上棍,给点颜色就开染坊,真乃我辈所不耻。待此间事了,返回玉清山,定要在十渊寒狱面壁十年,以反思今日过错。”说罢再抬起头,那对琥珀似的眼眸就如刚从水中捞出,湿漉漉的格外惹人怜惜。
臭小子竟是拿哭来威胁他!
凌霜铭一眼便看穿了雒洵的小计俩,可一对上那张俊脸泪眼朦胧的模样,便怎么也狠不下心来——他还真就拿这种软绵绵的姿态没辙。
红着脸相对僵持之际,两道声音一左一右响起,异口同声地吐槽:“啧,真是没眼看……”
师徒二人立刻分开,各自不悦地朝来人看去。
沐雪还是一副云华门人的装扮,正幽幽地蹲在雒洵身后,宛如看一尊死物:“孽障东西,再敢沾污吾主半根毫毛,迟早将你的嘴割了……”
对于沐雪的碎碎念,雒洵早已习惯性地无视,他的视线始终追随在眼前这名突然出现的俊雅修者身上。当看到对方随意地蹲在凌霜铭身旁,抖抖宽袖便要去牵凌霜铭的手时,雒洵立时凛了眉。
他将凌霜铭从君秋池身边拉开,张开臂膀把人护在身后,警惕道:“我和师尊要怎么相处,与道友何干?先报上姓名罢。”
君秋池挑挑眉,目光颇为嫌弃地在雒洵脸上扫过,转向凌霜铭时,才换上如沐春风的微笑:“霜铭,这就是你新收的徒弟?”看凌霜铭没有搭理的意思,又自顾自道,“贤侄小小年纪已有了这般修为,果然天赋异禀。只是这心性尚不稳重,还需多加磨炼才好……”
雒洵尚未反驳,沐雪已对君秋池这副自来熟的样子心生抵触,阴阳怪气道:“大叔你这把年纪,仍旧能往自己面上贴金,才是真的皮糙肉厚,令人甘拜下风。”
君秋池淡淡地瞥沐雪一眼:“你是霜铭的剑灵,不在十渊寒狱镇守,跑出来作甚?”
沐雪被他说得一怔,浑身的敌意霎时松懈下来:“你怎知吾主仙去前交托之事?”
雒洵闻言,又把凌霜铭挡得更严实了些,看君秋池的目光愈发森冷:“怕是早就伺机接近师尊,心怀不轨罢了。”
“心怀不轨?”君秋池将雒洵的话重复一遍,视线却在雒洵紧牵着凌霜铭的指尖流连。
“把你的蹄子松开。”沐雪顺着他的眼神看去,亦黑了脸,“我看你们两个登徒子,不过五十步笑百步,都离霜铭越远越好!”
说罢沐雪也去夺凌霜铭的手,但雒洵岂会轻易松开,二人便各执了凌霜铭的袍袖,一时角力起来。
凌霜铭早就习惯了这两人打打闹闹,但今日被夹在中间,总嗅到一股不同往日的火药味,不觉有些头疼:“撒开,我且问你们,如今年方几何?”
说着他不着痕迹地将袖角从沐雪那里抽出,才对雒洵无奈一笑:“阿洵,玩闹便到这里罢,眼下以正事为重。”
雒洵点点头,委屈而乖顺地松开了紧扣的手指,仿佛方才与君秋池和沐雪互抛眼刀的是另一人。
君秋池轻轻呸了声,面上微笑早就荡然无存,只剩雷霆骤雨。
沐雪则怔怔地看着这两人的小动作,不绝怅然若失。在幻境里走一遭,他已想起不少陈年往事——过往将人视作仇敌,如今真正将人拱手让出,原来也会苦涩难言。
第69章
隔着云华门设立的结界, 祭坛内的仪式还在继续,云天城亦乱成一锅粥。
清晨的朝晖仿佛只是场错觉,不知何时起, 浓墨似的云层自结界深处扩散而出, 眨眼便将整个天宇遮罩。摊贩们仓皇收拾货物, 提前结束了贩1卖,行人则神色匆匆, 各自寻找避雨之所。
在众人惶惶之际, 却有一绯色袍服的男子仍旧闲庭信步似的走在街巷间,抬头看眼天色后, 还有心扭头对身边的藕裙女子笑道:“我看这云层稠密,接下来定有场不小的风雨, 韵宗主是个事事妥帖的人, 想必有给姐姐带把伞吧。”
韵遥音并不是很想理睬他,只斜看着他道:“成峰主, 现在将有大祸患降临,你我之间的仇怨, 我无暇追究,因此你也不必继续纠缠。”
话虽如此, 她明眸余光却始终落在成镜影身上。英姿飒飒的女剑客换了身雅致的长袍,减了几份英气, 却使她添了几份洒脱气度,再加上生就一副夺天造化的五官,比话本子里走出的清俊佳公子还要惹人心折。
“敢问在下今日这身装扮有何不妥,韵宗主怎的一个劲地瞧我?”成镜影对同伴的怨气恍若未觉, 她细眉弯弯, 对韵流音轻轻挑了挑。
韵遥音赶忙转头:“哪有仙姝似你这样穿, 不成体统……”这语调听着冷硬,说罢她却发现,自己的双颊不争气地传来热辣温度。
成镜影犯了愁,与别个仙门弟子不同,她穿衣并不讲究,外出游历又无师门束缚,向来是怎么简便怎么来。遇到同为仙门的师妹,只有受到夸赞的份,唯独到了韵遥音这里,屡屡受其冷眼。
莫不是做了掌门的人,都喜恪守成规把自己拧成成一根筋。分明眼睛都看直了,真的是不喜欢吗……?
成镜影偷偷往韵遥音那里瞧一眼,看对方正仰头观察天上翻卷的黑浪,才放心地掩唇轻笑。
“遥音,可还记得你我初见,那时我冒了大师兄的名讳云游至贵门,彼时你我还都是刚刚结丹的小弟子。”
韵遥音听了,幽幽地叹声:“是我那时年少,不识人心险恶。”
说罢她仍旧专心感受空气中灵力的流动,本就不安的内心却为成镜影愈发躁动不平。其实她们之间的恩怨,说来也不能都怪在成镜影头上。
终究是她为成镜影的男装扮相着迷,痴恋一道本不存在于世的幻象。之后成镜影恢复女儿装扮,决绝地拒绝她,并一声不响地从流商宗地界消失也是意料之中。
可既然无心风月,为何带上那副温柔而伪善至极的面具,看她无知无觉地沉迷与此?
成镜影听了只是嗤笑,韵遥音这是在说,她成镜影竟是个喜好在人心底纵火的恶棍呢。
当年成镜影离开流商宗时,韵遥音还在气头上,匆匆一别,甚至没有前来送行。只是不曾想这人竟计较到这个份上,自此流商宗就差在门外立块大牌,上书“成镜影与狗不得入内”。她成镜影纵想解释,可也拉不下脸面去登门找骂。等到云游回山做了一峰之主,就更无热脸贴冷屁1股的道理,否则玉清山的道长们怕是会一人一剑将她戳成马蜂窝。
她们之间龃龉已久,这次在云天城相遇,成镜影已在尽力调和。
眼看这几日韵遥音面色渐缓,谁知现在又闹起脾气来,这下成镜影是真被她搞得一头雾水,只觉莫名其妙到了极点。
成镜影索性不再去揣测,弯起眉眼戏谑道:“既然知道我是个恶人,还要与恶徒同行,韵宗主这是要以身饲虎,还是与我同流合污?”
“说什么混账话……”韵遥音本想反驳,但仔细一品霎时便臊得扭过头去。
成镜影亦反应过来这话里的歧义,打算见好就收,奈何佳人侧脸青丝间若隐若现的薄宏红,如只猫儿柔软的爪子在心上轻挠,撩拨得她越发起了逗弄之心。
她眨巴下眼睛,明眸转动间流露几分不解:“韵宗主以为这话有何不妥?”
素以冷面出名的流商宗主,顿时如捆干柴遇到火星,一时羞恼得几乎要绷不住脸。
韵遥音借着裙摆遮掩,轻轻跺了下脚——此人定是故意的。以成镜影的聪颖,定是早就看破了她的心思,只等着看她的笑话。
“够了!”韵遥音再开口时,迥异于以往的尖促音调令两人都是一愣,意识到自己失态,她长长地吸口气,“成峰主还要戏弄我到何时?”
看她面色不虞,成镜影才默默收敛了笑意:“韵宗主此话恕我无法理解,我又几时戏弄过你?”
韵遥音听了反倒面色愈发沉下,古井无波的眼底也泛起涟漪:“你明知我当年对你……对你……可你又是如何回报我的?非但几次三番利用这份心意羞辱于我,甚至毫不客气地一走了之,将此事闹得人尽皆知!”
这下即便成镜影再迟钝,也觉察出不对——若她没有看错,韵遥音细密长睫的阴影下,分明泛起一圈微不可查的红晕。
雷厉风行的成峰主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起来,她想去执韵遥音的手,又忽然觉得这举动别扭至极,只好结结巴巴地问:“这其中定有误会……我当年对你做了什么,怎的我毫无印象?还忘韵宗主能不吝告知,我也好对症下药改过自新啊。”
这话便如盆冰水,当头将所有难息的恨火都浇个透彻。
韵遥音有种重拳打在棉花团里的挫败感,虽说她对成镜影是全无信任,可直觉告诉她,对方眼里充斥的疑惑不似作假。
风暴愈演愈烈,将堆卷在地上的枯叶撕扯着,卷上穷天。路边那些来不及撤走的摊位也都被拉扯得七零八落,本是晕染了喜庆的大红年货也都绞作碎屑,如一旋凌乱的红雨。
寒雨便在这时降下,滚珠似的雨滴也被风裹挟,轻而易举地侵入衣衫,把人从头到脚都浇得湿透。
韵遥音将打湿的鬓发撩到耳后,轻声道:“成峰主,心如硬石本不是你的错,可你为何偏要压弯那无辜的花枝?你明知我是心悦于你,为何依旧穿着男儿衣装,哄骗我那些日夜,尔后又绝情捐弃?”
成镜影听得一怔,分明是韵遥音把她视作嗜好奇装异服之人,最先对她嗤之以鼻,怎么如今反而恶人先告状呢?
冬雨倾盆,但噼里啪啦的雨点声却在耳畔模糊,只剩韵遥音冰冷的诘问。
她忽然觉得心绪有些纷乱,仿佛一下子被拉回数十年前,清冷的仙子抱琴站在她面前,盈盈笑着赞叹她俊美无俦。当时不懂自己为何心烦意乱,只是冷脸制止韵遥音继续说下去。
这心境,与如今是何其相似。只是时过境迁,当年填满胸襟的愤懑已然淡去,只留下些许酸涩。
成镜影忽然便想明白了,原来她并不是因韵遥音突如其来的剖心置腹而烦躁,而是记恨对方钟情的只是她披着的这层皮囊。
韵遥音喜欢的,是那个风华无双的仙家公子,而非她成镜影。
而那句被埋没在记忆深处的话,也在此刻清晰地响彻——
“韵遥音,你擦亮眼睛看清楚了,你我同为女子,如何长相守?若你执意念着你的成公子,那便就此相忘江湖。”
但重新审视此刻的韵遥音,成镜影却觉得,她们可以心平气和地谈谈了。士别三日便能刮目相待,几十年的光阴,足以将人洗净铅华,涤荡成另一副样貌。
接下来她要作出的回答,可以是她们更进一步的契机,亦可能最后一块落石。
成镜影略微斟酌,终是在心中有了定夺:“遥音,你我误会深重,但现下时局紧迫,恕我长话短说。”
韵遥音神情黯然一瞬,紧接着点头:“你说。”她微微侧目,当真摆出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这微末的动作,却使成镜影肉眼可见地紧绷起来,可麻溜的嘴皮在这关键时刻却似打了胶水。
然而只是半刻的结巴,韵遥音神情一变:“成峰主,那是……”
罢了,或许她们之间真的没有好好讲话的机会。
成镜影近乎自暴自弃地放弃了解释,顺着韵遥音的视线转过身。紧接着,她也似韵遥音那般,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繁华的云天城,在她们低头谈话,又再次回头的间歇,已变得宛若炼狱。街上行人身躯都在诡异地痉挛着,五官流下血泪,流入因痛苦而显得狰狞可怖的双唇中。那里似乎正传出断续的声音,混入烈风,叫人分不清是风号,还是凄厉的惨叫。
成镜影急忙上前,想要动用灵力帮这人疗伤。但对方的身躯,在她靠近的那瞬便化作一团黑烟,被风刮得破碎,尔后卷入远方的结界之内。
成镜影惊愕之余,非快地从空中流转的气息中,分辨出一丝熟悉感来:“这是……魔族?!可魔族分明已被掌教逼回魔界,怎会再次出现?”
且不止是魔族的出现来得蹊跷,将人的肉驱乃至三魂七魄在顷刻绞得粉碎,这样阴毒的手段,哪怕魔族凶恶异常也从未试出来过。
这几年的功夫,魔族究竟是从何学来的?
但眼下的情况,不允许成镜影深思。
在一名小贩化作飞灰后,四下传来的尖锐哭嚎几乎要将耳膜震破,越来越多的黑烟从屋舍中卷起,从河道上的船舶中冒出,皆顺着风向,涌入早先云华门设好的结界内。
韵遥音与成镜影对视,抬手召把晶莹剔透的七弦琴来:“成峰主,再这样下去,只怕云天城将彻底沦为死城。”
这是流商宗镇派之宝,传说中以万年冰昙及青龙之须制成的名琴四海流商,非等闲时刻不得现世。哪怕是成镜影这等宗师,也是平生头一次得见其真容。
“这看起来像是一种失传的邪阵,必须尽快阻止施法之人。”成镜影亦拔出佩剑,遥遥看向远处仿佛正在塌陷的天穹。
她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意识到,接下来定是场艰难的硬战。
第70章
在冲动过后, 看着面前几人各不相同的神色,最后落在雒洵依旧在颤抖的手指尖上,凌霜铭觉得自己是该后悔的。
他刚从纷乱的回忆中脱身, 意识可能仍受战神残留的情绪影响, 而非真心做出亲昵举动。如今头脑渐渐冷却, 面对着自己亲手带大的小徒儿,他才感到有些无所适从——这样对待雒洵付诸的真情, 是不够公正的。
再者, 他的心里,一直深深埋着根倒刺, 每每触及都要扎得血流不止——雒洵身上的魔族血统一日未解决,他们始终都有可能重蹈前世覆辙。
现在就和雒洵走到这步, 太急了。
不过刹那间的变故, 让凌霜铭中断了这份犹豫。
令人心悸的灵流猝然自祭坛那边爆发,森寒灵气仿佛在重重扣响九泉之下那道沉重的门栓。道道黑雾自天际贯下, 涌入先前魔族之人绘制的血色阵法中,顺着地上的血痕流淌, 最终在祭坛中央汇集。
“那是……凡人被魔气侵染后的生魂!”君秋池只看了一眼便脸色骤变,眸里不可抑制地迸出杀意, “魔族简直丧尽天良!”
阵法不外乎以天地灵气驱使,从而统御六气, 轻则能逆沧海为桑田,重则可逆天改命,不过这都看布阵人对道法的理解。所谓邪阵,便是这驱动阵法的来源, 比如用活物的血液祭阵, 不免会使阵法灵气沾染血腥, 产生更为暴虐的力量。而用生人魂魄入阵,汇入阵眼中的灵魂必然会灰飞烟灭,再也不能渡过九泉重入天地轮回,耗费如此惨痛的代价,自是比寻常阵法效用更高。
但这埋没在阵法中的一缕缕微薄灵力,到底是焚尽凡人的生生世世得来。一时间祭坛上的槐树于狂乱灵流中伸展枝叶,好似有万千只鬼手憧憧而动,空气中虽只有猎猎风声,可呜呜咽咽的鬼哭却一直萦绕耳畔。不少魔族人皆厌恶地捂上耳朵,但这举动显然是无济于事的。这是直击旁人魂魄深处的哭嚎,除非这些生魂残力散尽,否则永无休止之时。
目睹此情此景,凌霜铭眉头几乎要颦在一起,不待权衡利弊,他已召出沐雪剑化光向阵眼掠去。
“师尊当心!”雒洵还没有完全从喜悦中回神,被他捧在心尖儿上的人便身影一晃,转瞬便湮灭在祭坛之上的刀光剑影中。雒洵没有来得及多想,亦随着蹦到嗓子眼上的心跳上祭坛,挥剑辟出几道剑风,帮凌霜铭格开自背后招呼来的法宝。沐雪是凌霜铭的剑灵,自是毫不犹豫地护在他左右,灵凰羽翼展开,幽蓝的火焰在主人身侧划出道固若金汤的防线。
有这一左一右两尊杀神护着,魔族虽然势众,竟也被打乱了阵脚,祭坛立刻陷入哄乱。
君秋池颇为头疼地“啧”了声,低骂道:“这对师徒怎么回事,一个两个都急着去送命吗?!”
但骂归骂,余光扫到高台上凌霜铭略有些踉跄的步伐时,他还是暗叹口气,也走出乱石堆加入战圈。
有君秋池这尊大佛加入,祭坛上混乱的战局立刻清朗了很多。
雒洵忙里偷闲地往灵力纵横处看去,不禁露出些许怔忡之色。
君秋池手上握的,不过是把普通的灵剑,但他随手划下的每道剑风,都散发着极为可怖的气息。最令人在意的是,也不知君秋池使得究竟是何门何派的剑招,雒洵竟从君秋池变幻无常的招式中,隐隐看到几份北冥剑诀的影子。
这是凌霜铭的独门绝式,唯有作为师尊关门弟子的雒洵才有机会习得。这个不知打哪冒出来的君秋池,竟不但尽得其精髓,甚至有些不经意间作出的改动,早已凌驾于北冥剑诀之上。
想到这里,雒洵不由握紧了手中剑柄。能在剑法上与凌霜铭平分秋色,看来君秋池亦是位达到剑心境,傲立于剑道巅峰的剑仙。
但不管这位剑心宗师和师尊有何渊源,他都绝不会妥协半步——为了今日那惊鸿而过的真情流露,他已等了太久。花费数年光景,近乎寸步不离地守在伊人身侧,如此方才得到的师尊,永远只能属于他雒洵一人,任何觊觎师尊者都只有死路一条。
凌霜铭并不知身旁这几人心里各自都在打着什么算盘,满心满眼只剩下被困在阵中不得解脱的那些生魂。奈何魔族竟在众仙门眼皮子底下,暗地里召集了数以百计的魔修。便如潮水般,杀退一批,另一批又很快涌了上来,密密麻麻仿佛无穷无尽。
凌霜铭本就强行压抑着伤势,为了保留余力破解血阵,更是不敢使出全力应战。而魔族此次派出的魔修实力大部分都可比肩元婴修者,个个都修成了精,如何看不出这群砸场的人族里,凌霜铭才是那块最好拿捏的软柿子。
勉力挥剑荡开眼前的枪影,凌霜铭只觉自己恍惚了片刻才站稳当。他已将自己的灵力压了三成,但面对人海战术仍觉得吃力。再这样下去只怕还没到达祭坛中心,他就要因灵力枯竭而倒下,更别提破坏血阵解救生魂了。
还未将急促的气息缓过来,又有新的魔族人如饿虎扑狼似的朝他招呼过来。好在这样的阵仗凌霜铭在过去的几百年也见识了不少,只是眉头绷得更紧了些,执剑的手却丝毫不见犹豫,激荡的灵力顺着剑意好似急湍奔流,硬是从魔族的围堵中破开缺口。
他正待顺着眼前的破绽一鼓作气闯进阵去,少年的颀长身影倏地挡在了身前。
雒洵来得比谁都急,却还有闲暇对凌霜铭深深地回眸:“师尊方才使的是青冥剑诀的第七式,剑路虚实相生,剑意则随心而动化万物。您总说徒儿看得还不够开阔,故而剑意落了下乘。”
凌霜铭听得一怔,前些日子他在试剑峰修养时,的确有抽空抓着雒洵恶补剑法。只是没想到随口点评几句,雒洵竟记得这般牢,在这种时刻还要重提旧事。
正欲回话,凌霜铭却是神色骤变:“……当心身后!”
在他们师徒二人说话的当口,几名魔族人觉得觑见了破绽,运起法宝便朝雒洵后背砍。
凌霜铭心几乎悬在嗓子眼上,急忙将灵力灌入剑身,踏前一步想要帮雒洵挡下呼啸而来的术法。
凌霜铭的剑向来是剑随心动,快得不留痕迹。但雒洵的动作竟比他更快,衣袂翻动间已是转过身去,随之是长剑在空中划过如长星坠下的弧光。剑光瞬息而逝,似是掠起道微风,却在下一刻化作万壑奔流。那几个想要偷袭的魔族首当其冲,被剑风斩作齑粉,其余的则是惊恐地后退几步,如风中破败的枯叶般瑟瑟抖着,全然不敢再贸然上前。
完成这骇人的一剑,雒洵仍是继续把视线转向凌霜铭,轻轻地挑了挑眉目光炯炯地等待凌霜铭的夸奖。
凌霜铭:“……”
这臭小子杀魔族时就如碾死几只蚂蚁似的轻描淡写,现在摆出副楚楚可怜的模样,装给谁看呢?更何况他这徒儿的修为到底是怎么回事?还未结丹的实力,根本不可能使出如此骇人的剑气。
像是看出了凌霜铭心中所想,雒洵那对狭长的眼眸愈发湿漉起来。
被这样的眼神直勾勾地看着,凌霜铭顿时觉得心里那道名为底线的坚固防线塌瞬间崩塌——不知为何,他总觉得雒洵现在的样子,很像只翘着尾巴等待肉骨头的小奶狗。
于是他干巴巴地说:“阿洵真棒。”
雒洵头上好似有根隐形的呆毛摇摇立了起来:“师尊方才说了什么,风太大徒儿没有听清,可否再说一遍?”
凌霜铭再次深刻地领悟到,孩子就是不能惯,这不又上房揭瓦了?
可惜面对雒洵的撒娇,凌霜铭似乎永远逃不过丢盔弃甲的命运。他挣扎一番,还是认命地叹口气,打算伸手去揉小徒弟看上去手感极好的发窝。
雒洵大概也知道自己此时的模样分外讨凌霜铭欢心,看到自家师尊的动作后,那对琥珀眸子霎时亮起,迫不及待地往凌霜铭身旁蹭了蹭。
恰在此时,一道人影不合时宜地闯了进来,紧接着是柄带了凛凛风声的灵剑自两人之间横插而过,在逼退周遭的魔修后又收敛了锐利的剑气,乖顺地落入一只修长的手中。
“臭小子,要打便打,不打就在后边老实喝奶,莫要在此时碍着你师尊办正事。”君秋池以剑指拭过剑身,待灵剑上的躁动平歇后,才抬眸对雒洵冷冷一笑。
凌霜铭微微颦眉,打算为自家徒儿说几句公道话。
君秋池见状挽个剑花:“霜铭可有看清我方才的剑式?”
这个话题转得过于生硬,但凌霜铭还是下意识地回答:“并未仔细看,只觉得有几分熟悉。”
君秋池听了轻笑一声,解释道:“这是我上清派的剑法,与贵派剑法乃是一本同源。”说到这里,朝凌霜铭这边深深地看了一眼,“曾有位友人觉得这套剑法尚存在晦涩难通处,我苦心钻研数百载才将这处缺漏补上。”
凌霜铭眨了眨眼,并不明白这人东拉西扯有什么用意。
大抵是对凌霜铭这平淡的反应彻底失望,君秋池也不再多言。再转向周遭蠢蠢欲动的魔修时,只是面色冷漠地一剑斩下。剑气化作飞瀑千湍,霎时将几人面前清出快空地来,末了又如瑞雪纷飞,看似轻柔到极致的剑意,却将那些准备抽身而退的人绵密地裹入其中,彻底斩断了一切退路与生机。
这比雒洵更为可怖的剑意,甚至将不知是什么材质铸就的坚硬祭坛都劈开道足有半臂宽的缝隙,往下看去只有吞没万物的黑暗,深不见底。
这下轮到凌霜铭面露愕然之色,目光不由从阵眼转移到君秋池身上,眼神中多了几分探究。
雒洵则死死盯着君秋池峭直背影,面沉如水:“青冥剑诀最后一式乃是我家师尊依据剑谱自创的剑术,即便是当今玉清派掌门都不曾见过。君秋池,你究竟是谁,接近师尊到底有何居心?”
君秋池并不理会雒洵,满心满眼只装了那道清瘦身影:“比之你徒儿方才试的剑术如何,你可满意?”
被问话的人则愈发云里雾里,凌霜铭隐隐觉得脑海里似乎漏了条极为重要的片段,却一时想不起起来。
眼见这登徒子的一对眼珠都快粘在自家师尊身上,雒洵不动声色地将凌霜铭挡在身后,颇为厌恶地瞪眼君秋池,冷冷地说:“我家师尊剑术独步天下,你这小贼偷学剑谱便罢,竟还有脸质疑师尊的剑法有缺漏?”
凌霜铭顿时恍然,原来这人纠缠着他不放,竟只是想与他在剑术上争个高下,年轻人好胜心就是强。
“若君道友只是为了踢馆这等小事,不必三缄其口,待此间事了直接来玉清山寻我便是……”话说半截,他忽然顿住,茫然地扫过眼前一个比一个阴郁的两张面孔,“怎么你们都这般看着我?”
雒洵:“徒儿觉得,您还是少练剑吧。”
另一人深有同感地点头,一代上清派剑仙从来没有这么无力过。只觉先前故意摆出副招蜂引蝶的模样都似投石入海,一点水花子都没溅出来,而凌霜铭便是这座令人语塞的汪洋。
作者有话要说:
君秋池:如果我和雒洵同时找你约会,你选谁?
凌霜铭:会就是会,不会就是不会,约会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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