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看到雒洵只身闯进来, 黑袍人有一瞬愕然。
自九年前被融合了魔魂的雒洵击溃灵体,他逃逸至南洲休养生息,如今虽未恢复至从前的九成实力, 这结界就算踏虚期修士来也要废上一番功夫。
可这黄毛小子, 那点微末的修为分明还没有结丹, 居然仅用一剑将他的结界击溃!
再定睛细看,堕仙玩味道:“呵, 有趣, 当年融合了魔魂的小子,仙尊居然还留在身边。”说着他嗤笑一声, 蹲下身挑起凌霜铭的下巴,“仙尊自诩清高, 背地里却与最看不起的魔界同流合污, 不觉得自己虚伪吗?”
凌霜铭只是虚弱地轻咳几声,怔怔看着门口那提剑而立的人。
在即将被堕仙羞辱的刹那, 他确实有希冀过雒洵会赶来救援。可如今人来了,短暂的安心过后, 他又开始恐惧。
以雒洵的实力,根本无法破解堕仙设下的阵法。这不省心的小子很有可能冲破了自己设下的魂印, 重新唤醒那道暴虐的魔魂。且不提他们师徒二人能否逃过此劫,若是雒洵再度失控, 无人封印的魔魂照样会为他们引来灭顶之灾。
在他为雒洵焦急时,神兵天降的雒洵也同样满心忧虑地搜索那道熟悉的身影。
顺着堕仙的手,他一眼就看到领霜铭清瘦下颌,其上血痕即便在黑暗中都灼目至极, 顿时勾起他眼底埋藏许久的杀意。
金色灵力缓缓攀上剑身, 被雒洵握在手中其貌不扬的凡铁, 竟迸射出旭日般璀璨的剑芒:“放开我师尊。”
凌霜铭能感觉到,扣住自己手腕的那只湿滑大手僵了一下。
堕仙显是在忌惮雒洵的实力,虽说此子看起来只能勉强凑到金丹期,可大千世界里从不乏扮猪吃老虎之辈。再者,雒洵体内可不就隐藏着个杀神似的魔魂吗?
紧接着就听堕仙扯开破锣似的嗓子,桀桀笑道:“小子,人就在本尊手上,你可想清楚了。是你的剑快,还是本尊掐死他更快。”
雒洵听罢,眼底掠过猩红光点:“我的话只说一遍,你既然选择不放人,那就只有去死了。”这虽然听起来轻飘飘的,但其中森然意味却叫人不寒而栗。
若不是这小子是凌霜铭看着长大的,他简直要分不清堕仙和雒洵哪个更加来者不善。
雒洵说罢,附在凡剑上的灵力愈发盎然,凛冽剑气划破虚空,铿锵剑吟自有斩金碎玉之威势。不给堕仙反应时间,但见他的身影倏然消失,眨眼间剑芒已斩过黑袍人的喉头。
凌霜铭此刻已恢复了些许力气,提醒道:“此人没有实体,当心……”
话音未落,堕仙断作两截的身躯已重新黏合起来,数只阴气缭绕鬼手自先前脖颈处的断口伸出,铺天盖地直取雒洵胸膛而来。
凌霜铭只觉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条件反射地想要抽剑。然而身躯仿佛有千钧重,连抬抬手指都成了奢望,只能亲眼看着堕仙的术法贯穿了雒洵的身体。
霎时仿佛有重锤敲在胸前,凌霜铭眼前骤然一黑,天地仿佛俱在旋转:“阿洵!”
不待这阵眩晕过去,他只觉自己被什么人拦腰抱起。
堕仙满含戏谑的嘲讽近在耳畔:“原来只是个外强中干的毛头小子,仙尊看重的徒弟怎么都是草包啊?”
按照凌霜铭的性情,早该拔剑与堕仙拼个两败俱伤。可他此刻却根本提不起斗志,用空洞双眸看了看倒伏在血泊中的青年,淡漠地说:“你也是个孬种,现在无人阻挠,为何不敢留在此地继续?”
“闹出这么大动静,莫非仙尊想让整个云华门都目睹你现在的模样?”堕仙伸出黑袍下枯瘦的手,拈起凌霜铭衣襟一角,看到后者轻微地瑟缩一下后,满意地笑道,“本尊倒是十分期待那群凡人的反应,可是眼下有个地方,仙尊必须去。”
凌霜铭冷哼一声,其实不必卖关子,他多少能猜出对方到底在打什么算盘。
但眼下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突然不想去理会了。雒洵已是凶多吉少,那么他也必将重蹈前世的结局,早死晚死其实都无甚区别。
看凌霜铭出奇地没有呛回来,堕仙也没了继续挑逗的兴致。就在灵体飘飘忽忽地升起,即将飞出洞府的这方芥子空间时,却似撞上了一堵透明的墙。
尝试了几次仍旧没有冲破这道看不见的屏障,堕仙怒不可遏地瞪向凌霜铭:“你动了什么手脚!”
凌霜铭被他晃得一阵咳呛,待气息理顺后,抬眸回以冷笑:“若我还有余力暗算,你现在焉有命在?”
看到对方果然气结,凌霜铭却没有丝毫快意。只恨自己太不中用,就连为徒弟手刃仇家都无法做到,况且即便这位出手的修士能将堕仙斩杀,雒洵也不可能复活了。倒不如再爆一次神魂,也好过让那位陌生的道友冒着生命风险来赌胜算。
如此想着,那对淡漠的双眸渐渐泛上决绝之色。
堕仙与他交手数次,自是再熟悉不过这样的眼神,当下扼住他的双手,防止他再度施术。隐在黑雾中的一对凶目寒光骇人,发出低哑的嘶吼,“仙尊就这么想死?既是如此,我便成全你!”
说罢他尖利的指甲直刺凌霜铭的眉心,看其架势,竟是要将后者的神魂硬生生从体内剥离。
最后的希望也将落空,凌霜铭苦笑一声,认命地闭上眼。
上一世被天雷殛顶,魂飞魄散而亡。这一世虽没有按照预言描述,受到魂钉酷刑,却是被宿敌趁虚而入,抽离元神以至致身陨吗……
这样窝囊的死法,任谁遇上都得问问天道,自己前几辈子到底造了什么孽,要被如此戏弄。
然而几息过后,堕仙却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他诧异地睁开羽睫,只见堕仙的身躯则被人拦腰砍断,有炽热的金光从断口扩散,灼烧着堕仙由鬼气构成的灵体。
这显然是一种极其霸道的魂术,受其影响堕仙黑袍兜帽下的滚滚黑雾都在飞快退散,显露出形状意外柔美的下颌线条。
凌霜铭不由屏住呼吸,仔细盯着这张陌生的脸颊轮廓,就连自己的身子被人一把揽过去,落入另一道怀抱中都顾不上留意。
这张脸他分明没有见过,但只是看到隐约的形状,内心深处就生出几分熟悉感。有什么回忆正在神魂最深处叫嚣,呼之欲出,想要寻觅时却又沉入了微茫深涛中。
凌霜铭正迷惑不解,一道嘶哑的声音又将他拉回现实。
“你怎会还活着!”堕仙伸出干枯的手指,不可置信地指着凌霜铭身后的某处,即使看不清烟雾后的面部表情,也知道他现在定是惊愕不已。
“你都可以活这么多次,我便不行?况且就算身死,我也不许任何人伤害师尊。”
听到独属于青年的清朗嗓音,凌霜铭飞快地抬头,一眼就看到那对澄澈的凤眸,以及眼尾那点醒目的泪痣。他眼底的惊喜再也藏不住,不禁伸手揉了揉青年的脸颊,触感软嫩果真是个活人。
“师尊别闹,等徒儿解决了这个图谋不轨的老东西,您想怎么捏便怎么捏。”雒洵语气颇为无奈,却只是执起自己的袖角,细致地为凌霜铭拭去唇边血迹。
此话从一个徒弟嘴里讲出来,未免有些僭越。而凌霜铭大概是高兴狠了,完全没有注意到雒洵语气中的宠溺,只是看宝贝似地将雒洵从头到脚打量一遍。确定人完好无损后,才放任自己将全身重量都依在对方身上,悠悠阖起眼帘养神。
眼前这对师徒,当真是碍眼至极。
堕仙竭力压制住灵体上的伤口,天地间的阴气感应到他的号召,皆向他聚拢过去,打算发动最后的垂死反扑。
“我应该已经刺穿了你的心脏,你这凡人用了什么卑劣手段,居然能活到现在?”
“咳咳……小心,他的招式甚是诡异,应是融合了仙魔及鬼道三家秘术。”凌霜铭见状,强打起精神,在雒洵耳边轻声嘱咐道。
“师尊别慌,徒儿自有办法应付。”雒洵拍拍凌霜铭的手以示安抚,满含笑意的凤眸转向堕仙时,才又充斥了狠戾,“兀那老东西,你不会以为,我傻到只凭这把剑,就想从祸害云天城一月有余的鬼修手里救人吧?”
但见雒洵将手中长剑掷向地面,以剑尖为中心,玄异咒文状同涟漪般漾开,逐渐组成两道重叠的法阵。阵纹巨大而繁复,覆盖了整片洞府所处的小天地。
即便是凌霜铭,也很少见过如此晦涩的阵纹。从其咒符中可以辨认,想必雒洵是以第一道阵法制造了幻术,而第二道阵法则对灵体有极大的压制力。
堕仙桀桀冷笑道,“原来之前那个你只是一道幻影!仙尊瞧瞧你的好徒儿,我道他是情根深种,原来不过是虚与委蛇。”
雒洵听罢眼中划过厉色,他一手揽着凌霜铭,空闲的手则结出法印。霎时地上阵纹应召爆发出锐利剑芒,漫天剑气如星雨倒坠,钻入堕仙身上那几道剑痕中,令本就濒临消散的灵体又黯淡几分。
凌霜铭急忙说:“我还有几个问题要问,且先留他一命……”
雒洵没有听到似的,口中诵咒反而快了好几倍,顷刻间堕仙便再次灰飞烟灭。
凌霜铭:“……”
也罢,左右堕仙就如野草除不尽,以后有的是机会揭开他的真面目。
解决了堕仙,雒洵才挥手卸去法阵。
四周景物退潮似地产生了变化,那被一剑摧毁的洞府,竟是丝毫没有受损,仍旧是原先雅致的模样。
“师尊,那个老东西说得也不全是假的。”散去浑身杀意,雒洵又恢复了青年稚气未脱的模样,忐忑地看向凌霜铭,“当时您差点就被……弟子已来不及法阵,所以就先用了简单的幻像阵拖延时间,您没有怨恨弟子吧?”
没想到小徒弟开口第一句竟是说这个,凌霜铭怔了怔,复又想到自己生起死志时的场景,眼前的视线仿佛蒙了层水雾:“你来得很及时……我,我怎会埋怨?”
雒洵轻轻翘起嘴角,在他眼角抹下一滴泪珠:“师尊怎么哭了?您放心,那老东西就是再活一遍,弟子也能将他碎尸万段。”
自己竟然哭了吗,凌霜铭慌忙在脸颊上摸了摸,果然触到了水迹。
感觉到老脸又开始火辣辣地烧,凌霜铭立刻冷下眉宇,一指点在雒洵的嘴唇上:“住嘴,为师或许和他一般年纪,你在喊谁老东西?”
第52章
放在几年前, 如果凌霜铭压下眉峰,雒洵必会收起爪牙,百依百顺。但最近这招似乎不灵了, 就像现在, 这逆徒非但没有收手, 反而变本加厉。
“师尊看到弟子时都欢喜得落泪了,如今怎么又不肯认账?不过您口是心非的模样, 弟子甚是喜欢。”雒洵嬉皮笑脸地反握住凌霜铭的手, 顺势将人打横抱起,放在床榻上。
做师父的应大度为怀, 且念在这小子救他一命的份上,今日就不计较这些口舌之利了。
凌霜铭深吸口气, 转移了话题:“你不是跟着陆掌门他们去了云天城禁区, 怎么会想到提早回来的?”
谁料雒洵笑道:“千载难逢师尊一滴泪,弟子自是心有所感, 才慌忙赶回来的。”
这个槛还迈不过去了吗?
凌霜铭这下是真的有些气恼,冷声道:“是斗法时的剑气迷了眼睛, 休要再放肆。”
雒洵在床边坐下,正打算为他检查伤势时, 眼尾余光瞥到他素白脸颊上因羞恼泛起的薄红,险些忘了自己下一步的动作。
“师尊。”雒洵不自觉地俯下身, 朝那捧雪中艳梅凑近了些,在听到凌霜铭的冷哼后,轻声说,“我知道师尊还在气我说您老, 就算再过千万年, 您在弟子心里亦是一如初见, 怎是他人可以比的?”
凌霜铭是真的听不得此类肉麻之语,似块石子投入他宁静的心湖,扰得人坐立难安。
他讨厌这种惊慌失措的感觉,这不是一个合格的师父面对徒弟时该有的情绪。
“在说什么浑话,油嘴滑舌的……你只要好生修炼,不再整日胡思乱想,我就要跪谢天道了。”说罢,他似是忽然想到什么极为要紧的事,艰难地撑起双臂想要起身,“你先前所用的阵法,观其阵纹,施展需耗费不少魂力,你把封印解开了是不是?”
雒洵察言观色,赶忙将人扶起,又拿了几个靠枕垫在他身后,好叫他坐得稍微舒服些:“师尊你别紧张,弟子并未擅自冲破禁锢。”
凌霜铭:“那你可敢让我一探你的神魂?”
雒洵的视线果然飘忽起来:“弟子怎能让师尊劳心费神,眼下还是让我先为您看看伤势……”
躲躲闪闪,心里必定有鬼。
凌霜铭拍开雒洵搭在自己脉搏上的手,冷笑道:“不要顾左右而言他,你是觉得自己羽翼已丰,可以瞒着为师擅作决定了?”
他拧起眉来真想强行制住雒洵一探他的识海,体内气血却开始不安分地翻涌,只好靠在床柱旁,捂着双唇咳嗽起来。起先只是断断续续地咳呛,最后近乎撕心裂肺,仿佛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似的。
雒洵在旁边胆战心惊地看着,想要为凌霜铭拍背顺气,双手却不住地颤抖,生怕力道稍重便会令这脆弱到极点的人彻底碎开:“师尊别生气,弟子只是担心您的身子,并非有意隐瞒。”
说完他仔细观察凌霜铭的神色,见那对纤秀的柳眉舒展了些,才小心翼翼地解释:“弟子为了施展阵法,确实解开了部分封印。但我修习道法多年,已能掌控部分魔气而不至于失去神智。师尊若是不信可一观我的灵脉,弟子用性命担保,不会做出半点对师尊不利的事。”
凌霜铭看眼乖乖将手伸到自己面前的雒洵,见对方明澈的眸子里确实盈满诚恳,才半信半疑地分出一缕神识潜入雒洵经脉中。
雒洵的经脉锻炼得十分强韧,纯净灵气依照道法指引正在其间缓慢地运行着周天。不过想来也是,玉清派只有道法书册,雒洵即便天资再聪颖,也不可能修习魔功。
察觉到属于凌霜铭的那部分灵气Hela退出自己的身体,雒洵主动地仰起头,等着他查看自己的识海。
看来是自己多虑了,凌霜铭心中一块重石落地,神识便有些混沌起来。
他屈指在雒洵额上扣了扣,示意不必再看,想说些教训的话,上下眼皮却直打架:“念在你这次诚恳,为师就不追究了,但下次再犯我就将你逐出……”
雒洵听得头皮一紧:“是逐出试剑峰对吗,弟子定谨遵师命!”
凌霜铭皱着眉想要纠正一下,沉重的身子已不由自主地往旁边软倒下去。
“是逐出……师门……这种不省心的徒弟,我不收……”
雒洵忙把人扶住,以防凌霜铭磕在坚硬的床柱,心中有些五味杂陈。
其实他早在禁地融合了魔魂后,便开始兼修魔功,这就是他为何能随心操控魔气,而不被凌霜铭发现的原因。可看师尊的态度,竟是对此等行径厌恶至极。
凌霜铭不愿与魔族扯上关系,他却需要用这份力量为其挡住今后还会袭来的风风雨雨。便是冲着那阴魂不散,时时刻刻都要找凌霜铭麻烦的堕仙,他也绝不能被逐出师门。
雒洵一面理着杂乱的思绪,手头则施展术法,为凌霜铭疗愈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掌心每拂过一道伤痕,面色就随之阴沉三分。
他恨不能将他的师尊藏在金楼玉宇中,将世上最美好的东西都捧到其人面前。可眼下他最珍视之人,如上好羊脂玉的肌肤却因擦伤而血肉模糊,浑身上下每一块完好的地方。被他温养数年,已能承受灵气流动的经脉,也因堕仙胸前那掌前功尽弃。
但这还不是最紧要的。
雒洵收起手中术法,在确认凌霜铭身上的伤痕已全数消失后,脸色却愈发难看起来。
就在此时,殿门被什么人火急火燎地推开,厚重的檀木撞在墙壁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一道霜白影子飞快掠至雒洵面前,带起的风将周围的帘帐都吹得翩跹起舞。
紧接着雒洵的衣领被什么人一把揪住,他将双眸从凌霜铭身上移开,对上沐雪放大数倍的俊脸。
在看清凌霜铭裸1露在外,不着寸缕的肌肤后,冰凰那张天生雪白的脸都要气绿了:“你想对霜铭做什么!”
沐雪男相生得高大,刚好能与雒洵平视,可是即便他的眼睛都要喷出怒火,他的面部表情仍旧一派平和,根本没有任何威慑力。
雒洵没有心情和他扯皮,径直捏住他的手腕,将不安分的爪子扯下来。
高傲的灵凰怎坑叫一个凡人拿捏,当即想要运使灵力挣脱,但雒洵的手仿佛生了根,使出吃奶的劲都无法撼动。
沐雪微微瞪大了眼,惊讶道:“你之前隐藏了修为吗?怎么……”
“你来看看师尊的神魂。”雒洵毫不客气地打断他,眉宇间布满焦急,语速飞快道,“我钻研魂术没有多久,拿不准他现在的情况。”
沐雪听罢神色一怔,果然没有再与雒洵纠缠,急忙扑到床榻旁,分出一缕神识遁入凌霜铭的识海。
雒洵拢起袖子站在一边,屏息等待沐雪的回答,繁复衣料都无法遮住他双手的颤抖。
他从未这般期盼过听到对自己的否定,一定是自己学艺不精诊错了。这只拔毛鸡虽然性格恶劣了些,但到底修为高深,想必在这方面是不会掉链子的。
过了片刻,静止不动的沐雪眼角忽然跳了跳,红着眼又想扯雒洵的衣袖,犹豫一瞬还是放下了手。
沐雪咬牙切齿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今早离开时霜铭还活蹦乱跳的!你可知他的元神遭到重创已经濒临散魂了吗?”
雒洵脑袋有半晌懵然,向后趔趄几步才站稳当。
他又对着榻上人苍白无血的面容呆滞地看了片刻,才失魂落魄地转回沐雪这边:“绝对是你弄错了……呵……我早就知道,指望你这只拔毛鸡,还不如指望门外的石头会开花。”
“臭小子怎么说话呢,我所言句句属实,霜铭若是因你耽误了救治,我必将你抽筋剥骨,再丢进九泉以冥火煅烧!”沐雪气不打一处来,当即骂了回去。
谁知雒洵并未和往日一样与他斗嘴,而是阴森了脸,抓起沐雪的后颈。将近八尺的灵凰男相,被他如拎小鸡似的提离地面。
沐雪还想挣扎,却在看到雒洵眼底的那刻哑然。
——阴冷,晦暗,带着嗜血的疯狂,这世上最阴毒之物都不及这小子给他的感觉更加危险。
再挑衅下去,雒洵是真的会杀了他。
看到沐雪瑟缩的样子,雒洵微微眯起眼帘,嘴角挑出一抹不屑的冷笑:“既然你懂得什么是散魂,那你一定知道该如何治吧?”
“你不告诉我他此前是被什么所伤,我不好断言。”沐雪眉毛拧巴得都都快打起结,但听到卧榻上清浅到近乎消失的呼吸,还是屈服地垂首,“我在跟踪陆掌门的时候,也发现了一些东西,我们交换情报?”
雒洵并不想真的为难沐雪,待顺着灵凰的目光看到凌霜铭憔悴的模样,灵台也立刻清明下来,当下将凌霜铭遇袭的事一五一十说了。
沐雪听罢沉思片刻:“看来对方的目的就是为了取霜铭的神魂。说来也巧,我按照霜铭的吩咐盯紧陆掌门,在你中途离开不久后,各大派也都散了。但陆聆渊并没有马上返回寝居,而是在主峰半山腰里莫名其妙的消失了,在那附近我发现了有意思的东西。”
雒洵想起查探结界时,陆聆渊一直避讳的神殿,亦起了疑心:“说来听听。”
沐雪道:“你可知云华门擅长空间芥子术及阵法?但我在他们的藏书阁中翻找的阵术秘籍,不少都与魂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或许这一系列的事件,从始至终都是云华门在贼喊捉贼。”
第53章
夤夜时分, 连云山间的灯火渐次熄灭,只余下满山奇花异草发出幽幽光点。
坐落于主峰山麓的藏书阁高可参星,乃是一栋九层的危楼。
雒洵初入云华门时就被告诫, 唯有藏书阁及门主寝宫不得随意靠近, 也唯有此处安排了值夜弟子昼夜巡逻。想必楼内必定存有云华门的重要机密, 不可让外人窥视。
现下整座山脉都陷入沉睡,而藏书阁门前脚步声却不曾停歇。弟子们手提灯笼, 将任何一处角落都细致地看过, 可谓守得密不透风。
寂静夜里,一切轻微的响动都显得刺耳。弟子们已看守了数个时辰, 除了偶尔前来翻阅书籍的本派弟子,并未发现异样, 正是放松警惕的时候。
倏然, 临近书阁的月桂树林内,传来树枝断裂的咔嚓声, 又叫这些忙于打盹的人清醒过来。
然而下一刻弟子们的身影闪现在声源处,却只有落叶飒飒, 林内空无一人。
“这藏书阁果然有猫腻,就算是门派机密在此, 把守的人数已经超出了常理。”不远处的山丘上,雒洵与沐雪并肩立在一株百年老枫之上, 藏匿于宽叶后小声交谈。
沐雪道:“合你我之力,不知能否将他们无声无息地解决。”
雒洵摇摇头:“冒然行动恐生变数。”
沐雪急得直跺脚,震得枫叶簌簌而下,直到老枫摇动树枝表示不满, 他才按捺住情绪:“那你说怎么办, 霜铭的伤不能拖下去了, 必须尽快查出堕仙的去向,从他手里夺回部分神魂碎片。”
真是服了这一根筋,成天只知道干架的上古灵鸟。
雒洵无奈地白沐雪一眼:“依你所言,陆掌门在山腰里失去了踪迹,说明那里应该有密道可以通往藏书阁深处。且云华门放心这些普通弟子自由来去,那么我们要找的书卷,定然要借由特殊的途径才能寻到。”
“你这小子在这方面心眼可真细腻……”沐雪小声嘀咕几句,纵身跃下山丘,落入一片花草荧光中。
雒洵紧跟着他落入花海里,马上被遍地萤火晃得眼前花白,花叶下的泥土被光芒覆盖,视物都成问题,更别提要在这种情况下找到密道。
显然,不是他一个人觉得这片繁花碍事。
沐雪翻找了半晌,忽然停下动作,弹指燃起一簇幽蓝小火花:“这华而不实的东西,不过是雕虫小技,烧了便是。”
“且慢!”雒洵扶额道,“你放火烧山,若是把修士们都引来,还怎么寻密道阵眼?”
沐雪担忧凌霜铭的状况,早就没了最后的耐心,斥责道:“霜铭平素没有亏待过你,现下我们将他一个人丢在洞府内,即便你的阵法真能阻挡偷袭之人,谁能保证他还能坚持到我们返回?”
雒洵亦在心里压了一团火,睨视沐雪的眼眸里杀意四伏。
他何尝不想快些取回凌霜铭的神魂,只是在这紧要关头,更应避免节外生技。如果这只冰凰当真要给他惹麻烦,就算是师尊的剑灵,也不如一剑杀了来得更快。
不过看在凌霜铭的面子上,雒洵还是留了一丝情面:“先让我以灵力一观此地,如果不能寻到阵眼,再做其他打算。”
说着他半跪下来,一手撑住地面,玄奇的灵力波动自他掌心处向四周扩散,不多时就覆盖了方圆数里的地界。
沐雪嗤笑一声,似乎觉得雒洵此举不过是徒劳,但还是好整以暇地抱起双臂,看他施展术法。
过了片刻,灵力如退潮似的返回雒洵掌心,他默然起身拍去袖袍沾染的泥土,眉宇又凝重几分。
“这花海的灵植看似分布随意,实则暗藏了阵法。共有八处卦象,分别对应开、休、生、伤、杜、景、惊、死这八门……”
沐雪不曾精研五行八卦阵,听雒洵报出这一串门,不禁头疼起来:“你只需说破阵方法即可。”
雒洵又仔细看过阵法分布,也面露难色:“这阵法的卦象竟会随时变迁,若想找出生门,就要确定阵眼所在,接着将八门归位方可传送入藏书阁内。”
“等你细细琢磨着破了此阵,只怕你师尊都凉透了。”沐雪毫不客气地吐槽道,“不如一把火将这里连同阵眼一起摧毁,至于那些云华门弟子,谁敢拦着我便将他们都宰了。”
这是名门正派的护山圣兽该说的话吗?雒洵乜斜沐雪一眼,像是重新认识了这只灵凰。
不过他并未再提出反对,甚至从储物戒里掏出袋天阶灵石递予沐雪:“就按照你说的,动手。”
“唯有在出手阔绰这点上,你比霜铭强多了。”沐雪掂量一下灵石的重量,看向雒洵的眼神缓和了不少。
得了便宜的沐雪,干劲十足地屈指弹出一道火焰,无边花海顷刻被幽蓝火光笼罩。雒洵则御剑守在高空凝神戒备,阵眼一旦被毁,布下阵法的人定会有所察觉,到时免不了场硬仗。
为了凌霜铭,他不介意与上仙界的正道对立。他身负的血统,早已注定会有被人魔两道围剿的一天。
然而半柱香过去,连神魂都能焚毁的冥火依旧在无声地燃烧。花海上空只有阵阵夜风拂过,卷起冥火带来的冰棱,半个云华门弟子的影子都没看到。
雒洵渐渐感到不对:“这花海似乎根本烧不尽,冥火无法蔓延到土壤之上。”
沐雪闻言挥袖撤去火炎,待花丛中霜雾散去,他眼角抽搐一下:“怎会……人界竟有我的九幽冥火无法烧毁之物?”
雒洵从飞剑上跳下来,目光沉沉地看着摇曳的繁花。
过了半晌,他劈手释放出一道剑气,附近的灵植皆七根断开。但几乎只是眨眼的功夫,断裂的枝干又抽出新的嫩芽,很快便迎风开出艳丽的花。
“看来要想摧毁花海是行不通了,就算烧断它的根茎,照样会在瞬间重新生长起来。只怕催动此阵的阵眼,并不在花海,而是被设在了传送阵的另一头。”
沐雪最后的耐心也被耗空,看向连云山主殿的霜白眸子里凶光毕露:“陆聆渊这老东西还真是狡兔三窟,不如你杀入藏书阁寻找线索,我则放火烧了他的寝宫,就不信陆聆渊不肯招出堕仙灵体所在。”
雒洵在心底默默扶额,但仔细想来,沐雪此举不过是关心则乱,却颇有几分道理。
凌霜铭还能撑多久已是未知数,他怎好放任师尊性命流逝,自己还在这里慢悠悠地寻访线索。
“好,就这么做……”
雒洵还未说完,眼前的花海忽然无风自动,两道人影于漫天飞红中,闪现与他面前。
其中一人绯衣似火,另外那位则一袭藕色长裙,纤尘不染。
雒洵刚想拉着沐雪走远些,成镜影已眼尖看了过来:“那不是雒师侄和灵凰大人。师侄大半夜不陪着你家师尊,怎么跑来这危险的地方乱晃?这里可不是小孩子耍闹的好去处呀。”
麻烦真是接踵而至,雒洵心里焦急,表面上也只好领着沐雪过去打个招呼。
成镜影对雒洵写在脸上的不耐视而不见,指着站在身旁的仙姝说:“这位仙子的名号雒师侄也听说过,流商宗韵遥音韵宗主。”
听到耳熟的名字,雒洵才多看了那位女修一眼。
据说这位流商宗主曾是上仙界公认的第一美人,只见她杏眼光泽潋滟,如云鬓发上点缀几点星花,在晚风中藕色衣裙似芙蓉绽开,飘动的步摇在月色下泛起朦胧微光,果然是清雅绝尘。
可惜,比起他的师尊,还是逊色三分。
在雒洵打量她时,韵遥音也看向雒洵,明眸中看不出什么情绪,但也无甚好意。“原来这就是雒师侄,茗烟师妹已经同我说过你的事迹了。玉清派门下果然都是一表人才,令人艳羡不已。”
虽然话语极尽嘲讽之意,可韵遥音嗓音清灵,若环佩叮当,再难听的话经她嘴里说出都悦耳起来。
雒洵立刻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意思就是张兰止的死她已知晓,以后必会从雒洵这里讨个说话。
但不知为何,成镜影听着,神情也变得有些不自在。
雒洵的视线在她俩人之间徘徊半晌,恍然大悟。
原来张兰止说的负心汉,是这位风流师伯,那自家师尊岂不是给成镜影背了好大一口黑锅?
“早闻玉清派林祖师风华绝代,后辈自然也都不是池中之勿,成公子你说呢?”韵遥音回眸瞥一眼默不作声的成镜影,特意将“公子”二字咬得极重。
成镜影一改平时的舌灿莲花,沉默片刻才说:“韵宗主谬赞了,眼下还是办正事要紧。”
雒洵与沐雪对视一眼,问道:“两位前辈来此何事,晚辈或许可以帮上忙。”
成镜影倒是毫不避讳:“韵宗主非要凌师弟担上条人命,我来此是为了向她证明,咱们玉清派从不残害无辜。”
“成公子,你说到了这里就可证明,是陆掌门操纵鬼修行凶。现在我已经跟你来了,该换你拿出证据了罢。”韵遥音素手拨动腰间的玉笛,大有成镜影说不出个所以然就大打出手的架势。
成镜影眼眸点过韵遥音执笛的玉指,非但没有被这话激怒,反而愈发笑得温和:“韵宗主不是也看出来这里的阵法了吗?你我合力过了此阵,真相为何自有分晓。”
雒洵凤目掠过惊喜:“成师伯知道如何破阵?”
谁料成镜影耸耸肩,莞尔一笑:“不知道,否则我怎好劳驾韵宗主呢?”
第54章
气氛一时陷入尴尬中, 只有成镜影兀自取下背负的巨剑,重重地砸进泥土中。
“遥音你说怎么过这个阵,我来为你护法。”
“再敢直呼我的名讳, 以后休想踏进流商宗地界半步。”韵遥音冷哼一声, 却还是俯下身, 查看铭刻在花海下的阵法。
“和霜铭一样,也是个惯会口是心非的主。”沐雪凑到雒洵耳畔, 轻声感慨道。
“韵宗主对成师伯, 关怀之意似乎远大于怨怼。”左右要等韵遥音也看过阵纹,雒洵便随口附和沐雪几句, “传闻果然不能尽信……嘶……你为何扣我额头!”
“我还道你是个心怀不轨的人,怎么呆成这样。”在雒洵的剑气砍下来前, 沐雪及时缩回自己的爪子, 像第一天认识这个小崽子似地,古怪地看着他, “凡人越是在乎另一个凡人,就会产生逃避心, 原来你连这个道理都不懂啊。”
雒洵听得一头雾水:“为何会逃避?若是韵宗主当真心悦成师伯,应当积极追随她才是。”
沐雪无语凝噎, 对雒洵指指点点半晌才骂骂咧咧道:“傻小子,心悦岂是能随口说出的?一旦对他说出那句话, 今后你肩上挑的,可是比山海还要沉重的誓言……罢了,教会你这些,让你这个歪脑筋的出去诱拐良家修士吗?”
特别是他家霜铭, 他的主人是何等光风霁月, 岂容这个浑身魔族腥气的臭小子沾染!
雒洵还想追问, 那厢韵遥音似是已经粗略摸清了阵型,停下清远笛声:“原来是八卦幻影阵,此阵我在书本上见过 ,却只知阵型,对其中门道并不甚清楚。”
“方法我倒是略懂一二,难在这些烧之不尽的灵植掩护八门变幻,且花苞中溢散的灵力也会干扰破阵之人对阵眼的判断。”雒洵听罢,这才对韵遥音放下戒心,将自己所知尽数说出。
韵遥音总算正眼看向,一对皓目中掠过激赏:“原是如此,多谢雒师侄告知。”
成镜影插嘴道:“你知道怎么对付这些古怪的花?”
这下那双好看的眉眼又转向成镜影这边,眸光里充斥了浓浓的嫌弃:“这有何难。”
藕色轻纱在黯淡的夜色里划过一抹清色,韵遥音乘着法光升至虚空中,玉笛再次放在唇边,奏出的却不是方才的悠远曲子,若急雨点落,又似金戈铁马飒沓而来。
“诸位当心了,我要以音波挪动八门,怕是会激怒阵法里的某些东西。”
“遥音不必顾虑,我许久不曾活动筋骨,正手痒想除几只恶鬼玩。”成镜影将巨剑往瘦削的肩上一扛,动作豪迈至极,视线却始终流连在那道袅婷倩影上,满目杀意都化作一汪清冽甘甜的泉水。
众人皆无暇去注意这微小的称呼,只因在激扬的笛声里,猝然插入一声尖锐的铮鸣。既而是一连串的长剑出鞘声,隆隆脚步响彻耳畔。
“这是什么,像有很多人在朝我们靠近?”成镜影懵然环顾四周,若抛开震耳欲聋的声音,眼前的花海依旧空旷无人,只有流月在漫洒清辉,一派寂然景象。
话音刚落,几人皆是面色一变,飞身离开原地。只见先前所站的位置,地上赫然多了数百道细长剑痕,每条都深入地下三尺,可见这些执剑者修为都颇为不俗。
“它们没有实体,只怕此阵并非灵力驱动。”沐雪因本体还留在凌霜铭身边,此刻只能以剑气抵御密密麻麻的攻击,忙里偷闲向其他几人提醒。
无法看到敌方的攻击,便只能借由听力及修士对灵气的感知判断对方所处之地。
雒洵侧身避过身后呼啸而来的剑气,又挥剑抵住当头砍下的几把长剑,覆在凡铁剑身上的灵力也在重压之下碎裂开来,用了数年的剑刃立刻被压出几道豁口。执剑的手亦被泰山压顶似的力道,震出深可见骨的裂缝,鲜血自其中迸出,俄顷的功夫便濡湿了长袖。
雒洵一对凤目映照出血色,金色灵气自以他为中心汹涌而出。他高喝一声,振臂格开了那些看不见的东西,长剑划下恢弘剑气,朝看不见的来者拦腰斩去。
然而,这式剑法并没有砍到东西的感觉。
疑惑之际,成镜影也舞动她的巨剑,以破风斩浪的气势杀了过来,但她面上分明也是一派迷茫,看来也遭遇了和雒洵相同的怪事。
成镜影背靠着雒洵,短暂地喘1息片刻,高声压下周遭杂乱的剑吟:“我们的术法对这些玩意根本不起作用。”
偏在这混乱时刻,又听高空中的韵遥音闷哼一声,腰腹的位置多了条血痕,将藕色布料染得殷红。笛声因此中断一刻,又倔强地持续下去。
“不好,这些东西实在太多了,还是先张起结界再商议对策。”成镜影几乎在韵遥音遇袭那瞬就纵身掠至她身旁,巨剑呼啸而至,将看不到的剑修拍飞,双手则飞快地结出咒印,撑起堵坚实的结界来。
雒洵及沐雪亦向她们聚拢过去,攒出自己的灵气支撑结界运作。
这下外面的东西便无法攻进来,只能在灵力构成的壁垒上留下深深浅浅的涟漪。一时间,那些剑气留下的窝点,竟比蜂窝还要密集,叫人看了不禁寒毛倒竖。
如此下去,再坚固的结界,也会在他们耗尽灵力后土崩瓦解。
雒洵环视的目光掠过结界上片刻不曾停歇的剑气,看过正在为韵遥音修复伤势的成镜影,最后落在剑灵因焦急而不再平静的面色上。
不怪沐雪今日格外冲动,现在他们别说强行摧毁阵法,早些为凌霜铭寻觅遗失的神魂,怕是连自己都要搭进去。
要是师尊在这里,怕是又该身先士卒,明明自己才是病重的那个,反倒以那微末之躯为人们撑起一片天地。
从前因他这个做徒弟的无用,让师尊燃尽了自己的神魂,如今还是因他,令师尊只能躺在他乡逆旅中,也不知还能残喘到几时。
等等……耗损自己的神魂?
雒洵识海中忽地闪现灵光,灵台重新明澈起来“只怕驱动阵法的,并非常用的灵力,而是鬼修惯于使用的魂力。”以凡界兵刃,自是无法伤到不属于这时空的东西的。
成镜影已为韵遥音处理好伤口,无奈地说:“假设他们真是魂力造物,先不说你我之中并无精通鬼道或魂术之人,这天底下又有哪位大宗师能应付得来如此庞大的阵法?”
沐雪亦绝望地摇头:“怕是踏虚后期的宗师在此,也只能自爆神魂与之玉石俱焚。”
雒洵却似不以为然,他轻笑一声,径自跃出结界。
“雒师侄不可出去!”“臭小子你疯了!”
青年身后接二连三传来惊呼,但他只是义无反顾地落在花海中。戴在发髻上的玉冠被扫来的剑气击碎,一头青丝在风中翻飞,清俊脸上笑意张扬。
“既有阵法可循,就必有解开之法,且让我一试。”
第55章
瞬息的功夫, 独自落入阵眼中的青年身上,已是遍布深浅血痕,血珠滴滴答答地洒在周遭花瓣上, 仿佛开出了一片彼岸之花。
沐雪实再看不下去, 赶忙运起剑指, 为他抵挡从背后袭来的剑气:“臭小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成镜影也忙不迭施法,为雒洵减轻压力。
雒洵却是一掌拍在地上, 仿佛在确认什么。
起身后他向结界中的三人喊道:“韵宗主若是能听到晚辈说话, 可以笛声激活西南方向的惊门!”
“只触发了一处已是凶险万分,再惊动别的门, 师侄你是认真的?”成镜影着实被他此言惊得不轻,芙蓉似的脸庞都成了青白色。
雒洵坚定地与她对视:“魂力所造之物, 唯有以魂力消解。既是如此, 我为何不能用八卦相对之理,让阵法自己摧毁自己?”
“是以彼之矛攻彼之盾。”沐雪微微点头, 应是认同了雒洵所言。韵遥音则有些犹豫地把目光飘向成镜影,征询她的意见。
成镜影长叹一声:“也只能试试师侄说的, 你我专心为他护法罢。”
说着她伸手轻轻拍了拍韵遥音的肩膀,后者的笛声方才恢复了平稳, 清越杀伐之音响彻四野。
随韵遥音变奏,猎猎长风自花海上空穿过, 落华如雪迷乱了人的视野。在场几人皆是宗师级的修士,马上便感知到大阵之内又多了不少常人无法感知的物事,惊门在笛声催动下开始运作了。
处在阵内的雒洵首当其冲,察觉到身后的气劲更加杂乱, 他警惕地挪动步伐, 八卦九宫烂熟于心而用于形, 灵巧地避开那些无形术法。
不多时,周遭的温度逐渐灼热起来,连虚空都因之出现了扭曲。雒洵有道法护身,额上还是渗了层细密的汗珠。
侧身再度避开斜侧方打来的灵流,雒洵连贯的身法终于有了停顿。
——他的袖袍被那无形之物扫到,竟燃起了明艳的火花。
他当即以灵泉咒浇上衣袖,企图扑灭这团烈焰。但汩汩泉水灌在火上,炎火倏地窜了几丈高,若不是雒洵及时断开那角衣袖,只怕眉毛已同衣物一起焚毁了。
成镜影惊愕不已,眼前这一幕已超出了她的认知:“灵泉咒居然无法对抗这古怪的火焰,云华门到底还藏了多少机密?”
“唯有天火地炎不可为凡水浇灭,这不是九泉之火。”沐雪神色罕见地凝重起来,“观其火星形貌,它应是藏在天界仙宫瑶池内的洪元古炎。”
这下成镜影面色越发苍白,就连韵遥音的笛声都险些走了调:“就是天地开辟前便在混沌虚无中长燃的上古之炎,陆聆渊为何会知晓上古天火的用法?”
沐雪压下眼帘,霜色眸子里倒映着那团炽烈的火苗:“只怕……这鬼修和天界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难怪被吾主击散那么多次,都能卷土再生。”
“灵凰大人,当务之急是雒师侄啊!我看还是叫他上来,我们另想法子。”成镜影并不关心什么天界鬼修之类的事,眼下她最在意的,还是时刻都有可能被天火沾上的雒洵。
沐雪摇头:“他已经被阵法锁定,如果他上来,这个结界也会被洪元古炎一并吞噬。”
言下之意,现在他们只能以命相搏,看雒洵能否真的破阵了。
而阵法中的青年,在一阵左支右绌过后,似乎摸到了些规律,步伐慢慢灵活起来。
方才沐雪和成镜影的对话虽然模糊,雒洵还是听了不少进去。但他不管这是什么上古天火还是冥界磷火,只要能为他所用便可。
翘起的唇角带上青年独有的笑意,雒洵迎着那滚烫的温度向前迈出一步。天火如有灵性,炎芒因闻到人血的鲜甜而兴奋地膨胀了数倍。
远在结界中的成镜影等人,隔了数百尺都能看到,离雒洵近在迟尺的空气开始急剧扭曲。
众人一颗心都要跳到嗓子眼上,也不顾不上宗师圣兽的形象,近乎嘶吼出声。
“臭小子别发愣了!”“师侄快躲开!”
生死顷刻间,雒洵足尖在地上轻点,轻盈地在空中翻转,险之又险地与天火擦身而过。
在他身后的虚空则嘭地燃起了炽热的火光,不多时便有滚滚黑烟,伴随呛人的烟火气味,乘着微风飘散开来。
“用天火熔断鬼修士的利刃,臭小子,做得还不错。”沐雪轻咳一声,松下心中大石,不觉望向凌霜铭所在的那处深谷。
霜铭这个徒弟,虽说大部分时候都叫人看不顺眼,偶尔还是能派上大用。若他的师尊现在也能睁开眼,看看自己教出来的好徒弟,难以想象该有多欣慰啊……
经过这番试探,雒洵堵在心头的惶恐也安定下来。步法追随韵遥音笛声指引,在漫天星澜之下,于这片诡艳的花海里,也开出耀眼的星花。
人谁能不惧怕死亡,但若为了翌日照常升起的暖阳,渺小的凡人也能忘却跗骨食髓的骇然心绪。
师尊为他形销骨立,他也能为之抛弃这身血肉。
两道门归位,还未来得及缓上片刻,雒洵便要求韵遥音继续触发接下的几道。
也不知这样持续了多久,时间在这永无止境的杀戮中丧失了原本的意义。体内的灵气由充裕到枯竭,步履亦从开始的轻巧到沉重不堪。
好在这些八卦皆遵循了五行相生相克的原则,形成惯性后,已无需过多思考,身体自会随本能行动。
终于在天际那轮玉盘隐入云雾,残月朦胧之际,花海中悄然卷起一股气旋,无法除尽的灵植叶片纷纷自枝条脱落,汇成斑斓长河,被气流托上云端。
乍然云海被天风破开,清幽月辉似九天银河坠落,铺洒于这些花瓣之上,照出一道耸立于天际的长桥。
韵遥音经历了死里逃生,再见到这壮观的花桥,面上霜冷神色缓和不少:“想不到杀机四伏的阵眼背后,会有这般巧妙的设计。”
“各位前辈当心,只怕进入密室,还有更凶险的机关阵法。”雒洵原先那身玉清派道袍都快碎成了布条,只得匆匆取出件为凌霜铭准备的换洗衣物披上。
还未等他靠近,成镜影的脸都嫌弃地皱作一团,将只小玉瓶丢给他:“瞧你浑身的血腥气,不怕你家师尊责罚你毁他衣物啊。这是上好的天阶生骨散,你师尊炼制的,快擦上罢。”
“你这么说,臭小子肯定不舍得用了。”沐雪嘴上打趣,手头却给雒洵丢了道净身咒,顺带修复了不少皮肉伤。
走过长桥,尽头便是道法光流转的传送阵。
踏入阵眼,天旋地转之后,几人已身处高阁之内。四堵皆是足有三人高的书架,其上堆满了各色书简残帛,有些还流转着灵光,一看便知必非凡物。
泠泠月辉从宽大的窗牖投进来,为书室正中的玉砖打下一片霜华。
成镜影走到窗前往下望了望,示意韵遥音来看:“韵宗主你瞧,这陆聆渊真是老奸巨猾,在七层之上又加了第八层,从外面丝毫看不出来异样。”
韵遥音白她一眼:“陆聆渊或许会回来,办正事要紧。”
雒洵在四处书架上随意看过,许多柜架上的书都堆满尘土,是很久没人翻动的迹象。
准确地说,这高阁之内,只有月华倾泻的那块地面被人仔细擦拭过。
沐雪顺着他的目光,亦把注意投向那块地砖。因冰凰体温偏低,很快察觉到这里的温度比别处略高些。
“小子你瞧,地上的这盏灯笼内,烛泪还未干透。”
雒洵蹲下身,拢起手遮住部分月光,又屈指在砖上敲了敲。
“这处地砖边角比其他磨损要稍微光滑些,敲之也更清脆。”说着他指上覆了灵气,尝试将之揭开。
众人凝视着他的举动,不动声色地祭起法器,以防有诈。
但等了半晌,书阁内都无半点灵力波动,反倒是雒洵,整个人像神魂出窍般,垂头枯坐在那里。
正当沐雪忍不住想要上前把人摇醒,雒洵缓缓抬起头,露出张比月色还要惨白的脸。
“小子……怎,怎么了?”沐雪被他的反应下了一跳。
听到他的声音,雒洵的眸光重新汇聚了些,低哑道:“这是太阴奇门摄魂阵。”
“未曾听说过。”沐雪隐约觉得不妙,忙从雒洵手中夺过那条古旧的丝帛,看过后也同被人施了定身咒般怔在原地。
成镜影对韵遥音无奈地笑笑:“这下好,真成试剑峰上的冰雕了。”
“你们玉清派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灯。”韵遥音叹息一声,不知从哪找出把七弦琴,素手在弦上拨动,裂帛似的声响立时让僵住的两人回了魂。
沐雪最先有了动作,袖袍一挥,大半排书柜皆应声倒地,珍贵孤本落入尘埃,整齐的室内转瞬变得一片狼藉。
“必须找到摄魂阵,吾要将陆聆渊老贼同他的邪门歪术全都烧成灰拌饭吃!”
“灵凰大人这是……”成镜影不解地看沐雪发飙,搓了搓还有些发愣的雒洵,但很快她也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孤身闯入八卦阵中,天火擦身都未曾改色的小师侄,双唇都因恐惧而不住地战栗。
“成师伯,劳烦你帮我回到洞府看好师尊。”
成镜影眉头一跳,猛地扯住雒洵的衣襟:“把话说清楚,陆聆渊到底对小师弟下了什么邪咒?”
第56章
举目皆是皑皑云海, 无垠天宇看起来比往常还要低垂,仿佛抬手就能够到。
此间并无日月轮转,星辰都沉浸在脚下的河流中, 倒像是上仙界里随处可见的灵植。
凌霜铭漫无目的地走了一阵, 朦胧的意识才渐渐清晰起来, 眼前虚无也如迷雾褪去,显露出高耸建筑之上一角覆着琉璃瓦当的屋檐。
这不是凡界常用的建筑材料, 凌霜铭并未见过这样流光溢彩的高阁, 但他已熟稔地走上台阶,驻足在装饰得过于金碧辉煌的殿门前。
果然, 大殿宛如有自己的意志,在他顿住脚步的那刻, 殿门缓缓开启。
这参天的高阁内, 并无想象中盘旋的楼梯,只在屋宇下设了座空旷的云台, 四周则是晶莹剔透的围墙,可一眼看到殿外流淌的云雾及星河。
在大殿最上首的位置则有道高大的王座, 现下正有一人姿态散漫地坐在那里。而其下首则分列了两队人,均低俯着身躯, 神情肃穆。
逆着光无法看清此人面容,但却无端地感到有磅礴威压自他身上释出, 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臣服。
“近日玉京上仙奏了一本,在他昆仑地界有凶禽作乱,尔等谁愿下界除去祸患?”
其人声音空渺,若洪钟之声响彻九天, 在耳畔经久不息。
伴随这道指令落下, 凌霜铭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自上方投来, 沉甸甸地压在自己肩上。
凌霜铭默然垂首,也学着旁人的样子聚精会神地凝视那冰晶做成的地砖。但在看清砖石上投射出的面孔时,他不由一怔。
这不是自己的脸,虽有几成相似处,但截然不同的气质,使这张脸的五官线条更加柔和。
他听到自己朗声说:“臣重伤未愈,恐会辜负天帝厚望。”语调虽然轻柔得若阵和风拂过,但却带着执拗的意味。
天帝对此置若未闻:“限你在一旬内斩杀凶禽,不得延误。”
凌霜铭感到一股苦涩袭上心头,“自己”苦笑道:“这也是天道的指示吗?”
四周立时传来被刻意压低的提醒。
“还不快领旨!违背那位,要被剥离仙籍,重入轮回!”“自古还没有神能熬过天道降下的九重雷劫……”
视野自此开始飞速旋转,再度回过神,凌霜铭已御风漂浮在漫天飞雪中,脚下是绵亘数里的雪山。
他无声地诵咒,一把通体霜白的长剑出现在掌心中。笼罩四野的雪在这一刻,皆化作带有摧天毁地之威的剑意,随剑锋无情斩下。
数蓬金色的血液四处飞溅,铺洒子在他胸前衣襟上,炽热度透过衣料,像烙铁灼烫着肌肤。
凌霜铭察觉“自己”的手在无声颤抖,他垂眸看向眼前的猎物。
这是只极为庞大的禽鸟,此时它双翼张开向下坠去,被砍断的头颅接口处金血如瀑,洒在凡间冻土之上。终年不化的坚冰竟顷刻融作潺潺小溪,翠色嫩芽破土而出。定睛再看时,肃杀雪原已被轻云似的桃李覆盖。
凌霜铭面无表情地看过战栗到几乎握不住长剑的手,才发觉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正压在自己心头,“自己”在为杀了这只巨禽而愧疚。
对着无头的尸首凭吊过后,他方要收剑入鞘,却听到虚空里传来淡漠的声音:“它的元魂还未散去,天帝命你击碎这畜生的神魂,绝不能留下祸患。”
附身之人闻言,握剑的手轻轻一颤,险将剑柄脱手而出。
但紧接着,森寒剑气在穹宇间铺展开来,冷冷地坠向那点微弱的幽蓝光芒。
眼见那道魂魄就要被如雨剑意击得粉碎,凌霜铭心魂深处却涌起强烈的抗拒。
——虽说身处一切都模糊不清的梦境中,但他却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所谓的凶禽神魂之上,有股极为熟悉的气息。
他急忙握住“自己”执剑的右手:“不对,不能杀它!”
然而梦终究是梦,凌霜铭喊得一阵口干舌燥,执剑者依旧毫无所察。
狠厉剑锋携带无上神威,无情地穿过那团虚弱的神魂。巨禽魂魄几乎在触到剑刃的瞬间消解,残余的幽蓝光点被剑身扫过,依依不舍地重归天地。
凌霜铭默默阖上眼帘,不忍再看手中染满金血的剑刃。
心头像是被人硬生生剜去一块,绞痛感伴随着难耐的空虚,叫人只想立时昏死过去。他感到自己的意识又开始慢慢消散,便任由自己逐渐陷入黢黑深渊。
杀自己所不欲杀之人,这样糟糕的梦还是早些解脱为好。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终于出现了些许光亮。他想要分辨自己现在的处境,但混沌的神识就像团干涸的浆糊,令他只能在一片昏暗中漂流。
半晌后,他才勉强听到些断断续续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耳畔呢喃,又像有人在很远的地方呐喊。人语声忽远忽近,将他昏沉的意识一点点从泥淖中拖出。
待麻木的四肢苏醒过来,凌霜铭感到面上有温热的物事滑过,带着明显湿意,让人一下子便想起巨禽死去时喷洒出来的热血。
他近乎本能地挣扎起来,想要抬手拍开脸颊上的东西,但虚乏的身躯根本无法作出反应,使出浑身的力气也只是挪动了几下指尖。
他想开口呼唤,喉咙处却干涸得如同枯死的老树,双唇翕合半晌只发出了一点微不可闻的气音。
成镜影自赶回洞府,给凌霜铭喂下丹药后,已在床前守候了整夜。
眼见外面的日头已快升到顶上,昏睡的人依旧面无血色,胸膛起伏更是几近于无,一贯没心没肺的她也不由心中慌乱。
韵遥音看不下去成镜影六神无主的模样,便拿手帕浸过温水,为凌霜铭擦拭面颊。正擦到那对柳眉附近,那对鸦羽似的长睫忽然颤动几下,像濒死的蝶竭力扇动双翅。
她瞥眼还在房中来回踱步的成镜影,故意把嗓音放高:“凌仙长,你醒了?”
成镜影听了,果然喜上眉梢:“能醒转过来就好,我还以为……”说了半句,她猛地顿住,只是凝视着还在挣动的羽睫。
又耐心等待片刻,那对好看的桃目拉开了一条缝隙,空洞的霁蓝眸子里投射下一缕金色曦光,渐渐恢复了神采。
凌霜铭努力辨认着朦胧视野里那两道人影,过了片刻才轻声道:“成师姐……咳咳,阿洵呢?”
这个梦比先前那几个还要令人不快,但此时梦到,必有其警示作用。凌霜铭几乎第一时间便想起了雒洵,打从他来到这个世界起,一切有意或无意的行动似乎都开始围着雒洵打转。
“怎么一开口便是你的宝贝徒弟?”成镜影面上欣喜立刻去了泰半,故作凶狠道,“我把上清派丹仙赠予的九转天阶蕴灵丹都给你服了,那丹丸就是拿整条灵脉去换,都不一定能买到。你倒好,完全没把我这个师兄放在心里。”
她看似是在责备凌霜铭,将人扶起时的动作却很轻柔。
就着成镜影手中的茶杯啜了几口水,凌霜铭的气力才恢复了些:“多谢师姐相救,不知那丹药可有丹方,事后我会赔偿师姐损失。”
“罢了,这是丹仙自创的方子,从不外传的。”成镜影摆摆手,“且依照你的丹术,想必拿到方子也炼不出来。”
凌霜铭皱皱眉,却反常地没有询问丹仙来头:“师姐莫说笑了,昨夜我被鬼修袭击,幸亏阿洵及时赶回,那之后我便失去意识……不知我徒儿现在去了哪里?”
甚至连沐雪也没有回来,不知这两个不省心的家伙又在背着他做什么,可别再惹出新的麻烦。
成镜影正要将早在心里打好的腹稿拿出,韵遥音已掩袖轻笑道:“好个倔强的仙长,你的徒弟生龙活虎的,没有性命之忧。倒是你自己神魂受损过重,光是这般躺着都难保全性命。现在知道了雒洵的下落,你又能做什么?”
“小师弟,这位是流商宗韵宗主。”见他看过来,成镜影细心地为他介绍道。
凌霜铭附和着点点头,因沐雪不在身边的缘故,系统无需小心翼翼地收敛气息,早已为他显示了此人身份。
想起在茶楼里张兰止说过的话,他不免又多看了韵遥音几眼。
先前受成镜影那段风流情债的影响,他甚至一度以为这位上仙界第一美人竟是个男人,如今一见果然是位清丽绝尘的仙姝。但韵遥音既是女修,成镜影为何会去招惹她?
见他瞧着韵遥音发起呆,成镜影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她个头较高,很轻易便将相对娇小的韵宗主藏在身后。
“小师弟,你刚从鬼门关绕了遭回来,不宜费神。还是快躺下歇息吧,我和韵宗主再去给你配些药。”
说罢她一把拉起韵遥音的手,仓皇离开了寝殿。
凌霜铭若有所思地目送两位女修出去,总觉得自己的认知似乎崩塌了一角。
脑海里适时响起沉寂已久的机械音:「原来宿主也有开窍的时候啊,怎么换成自己的事就像根木头一样。」
凌霜铭并不懂系统在阴阳怪气什么,也没那个心情弄懂:“系统,你曾说自己是主神系统的分支,既然这个世界都在主神系统凝视之下,那你应当也能感知到书中人物的动向吧?”
「那是自然,接下来主神系统或许还会委派任务给您,宿主不要试图偷懒哦!」
若是主神系统得知自己的分支竟这么好骗,应该会气到直接回炉重造吧。
凌霜铭心里腹诽着,继续面不改色地忽悠:“所谓任务,完成后应当有相应的报酬。我为你们卖命这么久,却一无所获。你也听成师姐说了,我用不了多久就会散魂,若你们的任务还是如此廉价,我选择现在就被天雷劈死。”
系统果然经不得威胁,马上妥协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宿主您可千万别弃疗!以我的权限,给宿主发些福利也不是不可以。宿主想要什么但说无妨,虽然我不能给您发续命道具,但是让您活到安全走完全剧情还是行的!」
凌霜铭道:“我只要你为我显示雒洵和沐雪现在的位置,这对你来说并不难。”
系统却当即反悔:「宿主肯定是想出去找你的徒弟对吗,为了宿主的安全着想,小贴士建议您老老实实躺在这里哦!」
凌霜铭挑挑眉,看来那所谓的主神系统,并不希望他找到雒洵。
但他治不了这类似天道的存在,难道还没法治附在自己身上的这个小狗腿吗?
一个时辰后,云天城熙熙攘攘的街市上,多了道高挑的青衫人影。
虽说他头戴幕篱,垂到脚裸处的轻纱完美遮住了身形轮廓,但走动间微风偶尔掀起白纱一角,加之举手投足间清逸气质,还是为他招惹了不少目光。
凌霜铭无暇在乎周遭探究的视线,他将帽檐压紧,依照系统的指示走入街旁楼阁中。
这间小店虽不比那日的茶楼修得富丽堂皇,但店面倒也算雕栏玉砌,布置得十分雅致,此时正有不少市民围坐在桌前悠闲地就着茶水点心闲谈。
双眸在满屋茶客头上点过,凌霜铭皱起眉来:“系统,你说阿洵就在这里,可我并未看到他。”
「小贴士能检测到的最近的魂力残留就是在此地,宿主再仔细找找看。」
凌霜铭虽对系统半信半疑,但眼下能指望的也就只有这不靠谱的家伙。
而且他一路避开云华门大阵绕下山来,走至此地已有些手足虚软,歇歇脚倒也无妨。
一楼已看罢,他刚想起身去二楼瞧瞧,在看清自楼梯口鱼贯而出的人群时,脚步倏地顿住。
那是队穿着极为大胆,可以算得上十分不雅的女子。本就轻薄到可以看清其下细腻肌肤的纱质襦裙,随她们婀娜步态屡屡下滑,几乎能看到两团丰腴香肩。
凌霜铭面不改色地将眸子移向他处,微微向一旁侧过身子,打算等这群轻佻姑娘先过去。
可垂眸等了半晌,女子身上的香风不但没有远去,反而愈发浓重地将他周身环伺起来。
在他耐心即将耗尽前,一只嫩滑的小手轻快地朝他头上探来,伴随着铃铃笑声:“呦,这位小郎君遮头盖脸地作甚,难不成小脸蛋比姐姐们的还要值钱?”
凌霜铭想要避开,但沉重的身躯却比平日慢了半拍,只能眼睁睁看着帽檐被姑娘们掀了起来。
他刚要出声制止,话又被女子们起此彼伏的笑声堵了回去。
“姐姐你瞧,奴家眼光从来不出错,好个俊俏的公子。”“这般扮相,怕是只有咱们的头牌,芙蓉姐姐能侍奉得起,小妹我饱饱眼福得了。”“你瞧,他脸红扑扑的,是在害羞吗?”
凌霜铭强压住心里的火气,冷声道:“请适可而止。”
那些姑娘见他眼神森寒下来,才怯生生地说:“是奴家失礼了,但我们坊内清晨并不接客,公子可去楼下喝盏清茶,待黄昏后再来领牌子。新来的讲书先生似乎很受欢迎,可帮你打发时间。”
可她们的行为虽是规矩起来,捏着幕篱的手倒是没有松,一双双柔媚眸子仍旧在凌霜铭脸上流连忘返。
就算凌霜铭再与世隔绝,也看出来这就是凡人常说的烟花之地了。
原来雒洵这逆徒,竟在他一个人在病榻上苟延残喘时,连收尸都等不及,便迫不及待地去花天酒地放纵情怀了。
他内伤还未痊愈,先前只是强行压着,被这么一激,视野又开始迷离斑驳。也无力去夺回幕篱,只能一手扶在栏杆上断断续续地咳嗽。
这下姑娘们更是将他团团围起来,一阵嘘寒问暖。
“诶公子你哪里不舒服吗,可要去奴家屋里歇一会?”“奴家刚好熬了驱寒的药汤,去我屋里罢。”“你放的哪是什么正经药汤,分明是想趁人之危!”
凌霜铭好不容易缓过气来,泠泠眸光从她们身上横过,叽叽喳喳的争吵声顿时止住。
难怪在茶座上没有看到雒洵的影子,这逆徒指不定还陷在温香软玉中,乐不思蜀呢。
“让开,我要上楼。”一间间去寻,总能将这臭小子揪出来罢。
就在这些姑娘被他掉了一地冰碴子的气压威慑得噤若寒蝉之际,一阵清朗笑声自众人身后传来:“这位道友留步,你要找的人可不在那里。”
凌霜铭向来人看去,对上那双莹润星眸的瞬间,不由愣了愣。
此人身着一袭被洗得有些褪色的月白道袍,相貌虽不算俊朗,却别有一番风骨神韵。特别是那对幽潭似的眼眸,好似积淀了千言万语,只是轻轻瞟上一眼便会深陷其中。
但真正引起他注意的,是另一件事。
他犹豫一下,还是打算问出来:“我们以前……”
“我们曾经见过吧。”不等他说完,道人已笑着接了下去。说着勾勾指尖,凌霜铭被夺走的幕篱便出现在道人手中,“我和道友一见如故,一起喝杯茶?”
凌霜铭伸手去接幕篱,却被道人顺势搀住了手臂。
这个动作很是轻柔,且恰到好处地稳住了他虚浮的步子,叫人难以拒绝。
于是他只颦颦眉,提醒道:“阁下,我们好像还没互报家门。”
“怎么,有的人站都站不稳,还在乎这些虚名?”道人呵呵笑着,将凌霜铭轻手轻脚摁在一张擦拭整洁的茶桌前,为他斟了杯热茶,“喏,这里的素月石花不比上好的灵茶差,尝尝。”
凌霜铭注视着道人手上的动作,眸子里满是讶异。
——这人竟当着他的面,在茶中泡了颗灵丹。
道人看出他的忌惮,举起茶杯便将那盏加了料的茶水喝净,将杯底示给他看:“我本以为,我们之间并不需要名姓束缚。”
杯盏内空空如也,果然被喝得一滴都不剩。
真是个怪人,凌霜铭心道。
“在下还是觉得,总不能一直道友相称。玉清山楚怀,敢问道友高姓大名?”
道人轻轻笑了声:“说来到也不公平,我知道凌长老的名字,凌长老却将我忘了。上清派君秋池,这次可要好生记住。”
小心思被人戳破,凌霜铭脸色一沉:“你从哪里得知我的姓名……”
“‘你’多生疏,唤我秋池,我也唤你霜铭好不好?”君秋池不给他诘问的机会,当即起身重新为他斟了杯茶,“我不是说了,我们从前见过。”
接过茶盏,凌霜铭能嗅到清茗的气味里掺了灵植的幽香,是补血丹的气味。
君秋池笑眯眯地支着下颌,目光看过他小口呷茶时沾了水渍的薄唇,最后顿在清澈茶汤中漂浮的血丝上,笑意淡去。
“你还是老样子,没人在旁边拘着,迟早要把自己折腾到油尽灯枯。”
凌霜铭并不懂君秋池在自言自语什么,喝过掺了灵丹的热茶,胸前淤积的血气似乎松动了些,便提着剑起身:“多谢君道友招待,我还有急事要办,改日再去贵派拜访。”
“如果你要找你的徒弟,我先前见过他。”君秋池慢悠悠地转着手里的粗瓷杯,等凌霜铭又坐了回去,才说,“他就坐在这个位置,听完那位先生讲书才走的,你就不想知道,他专程来此,是为了听什么?”
凌霜铭凝视君秋池良久,嘴角微微翘起:“秋池道友有话直说便是,现在比起我那徒儿,我更想知道上清派药仙千里迢迢赶来云天城,真的只是为了拦我在此听你讲故事?”
君秋池道:“听说玉清派日前出了位无需丹炉就可炼制地阶丹药的天才,名叫雒洵。这只会执剑的魔头,居然也能拿起草药四处救人,如此有趣的事,不亲眼见识多可惜。”
凌霜铭闻言,心生不快:“阿洵心怀仁善,是谁在背后毁他声誉?”
君秋池嗤笑一声,不置可否:“暂且不点评你那宝贝徒弟,我途经云天城,发现了更有意思的东西,便留下来静观其变。”
“你说的应当不是这栋青楼内讲的话本子罢?”凌霜铭直觉君秋池话中另有深意。
“霜铭别急,且听我复述一便近日流行在城里的传说,你的宝贝徒弟听了,可是一脸震惊之色。”
什么样的神话传说,能教自小在修仙大派长大的雒洵也这般沉醉?
凌霜铭这下是真的被勾起了好奇心,便重新坐了回去,听君秋池为他徐徐道来。
原来这则神话故事,已在云天城内流行了上万年,名叫“素月伏魔”。
据说当年天地初辟之际,常有会口吐真火,招来弱水的凶兽猛禽出没于人间。当时在云天城地界肆虐的凶禽,双翼可遮云蔽日,巨喙中喷发的冰晶,就连日光都可冻结,被人们称作流丹。
凡人无法与流丹之威抗衡,便向修仙门派求助。
上古之时灵气充裕,踏虚宗师便如今时的金丹修士一般常见。然而无数踏虚宗师前赴后继,都成了流丹巨喙下一缕亡魂。
就在凡间生灵涂炭之刻,天界终于察觉到异状。
天门洞开,一位名叫素月的仙子于清圣法光中降临人世,手持巨剑砍下流丹头颅。流丹金血遍洒大地,云天城才因此恢复生机。
后人就在流丹伏诛之地修建了素月神殿,用以供奉那位救世之神。
凌霜铭听罢,兴致缺缺道:“这样的神话放在书简中毫不起眼,阿洵怎会感兴趣。”
“但这位先生口中的素月仙子,要比传说中更动人。”君秋池道,“素月其实并未除去流丹,而是已自己的仙躯封印了它躁动的魂魄,花了上万年消磨它的戾气,最终仙魂和凶魂经过长久折磨,同散于天地。”
“这说法毫无真实性可言,素月身为上古之神,区区一只作乱的凶禽,为何会拿不下来?”凌霜铭嗤笑一声。
君秋池无奈地对他笑了笑:“霜铭啊,如果神也会动凡心呢?”
不知为何,凌霜铭觉得君秋池说这话时,那对深眸里满是怜悯。
“如果素月心悦流丹,无法对它下手,这则新编素月伏魔的逻辑就能解释得通了。”君秋池道:“你可知那座素月神殿的神像,千万年来总有清圣神光笼罩,但近日神像上的光芒忽然变得浑浊晦暗,据说有人亲眼看到素月的塑像出现了裂缝。”
凌霜铭怔了怔,难怪雒洵要专程来听这烂俗的改编神话,原是为了打听结界内神殿的消息。
看来这则素月伏魔背后,还潜藏了很多秘密。陆聆渊对神殿之事避之不谈,并设下结界,将迁移出来的市民记忆销毁,必也是与素月的神像被人摧毁有关。
而他就更不能放任雒洵一个人去闯神殿。
“秋池道友,你的茶费我改日补回,现下霜铭还有急事待办,告辞。”
君秋池见他起身要走,急忙跟了上来。
“刚好,来了云天城,怎能不去瞻仰瞻仰,那传说中令皓月黯然失色的素月仙子到底有多美。”
凌霜铭转身拍开君秋池搭在自己肩上的爪子,刚好对上君秋池痴迷的眼神。
凌霜铭:“……”
你要看的是素月仙子,和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要说:
第57章
君秋池显然不是第一次来这家青楼, 看他们起身要走,那些花枝招展的姑娘立刻围上来,扯着君秋池的衣袖好一通挽留。
“君公子这就要走了?”“别啊……公子你这次也只住了不到两日。”“两位公子再多坐会啊, 午后咱们姐妹就要登台献唱了。”
凌霜铭冷眼看他被姑娘们拉拉扯扯, 自己则默默戴上幕离, 打算绕道离开。
此人号称是上清派药仙,但这位丹术宗师只在百年前的万华大会上公开亮过相, 难保眼前这位不是借着药仙名头来骗取信任的。
君秋池在乱花丛中疲于应付, 眼角余光觑见那抹清瘦身影正悄然从混乱中退出,马上扯着嗓子高呼:“凌兄弟你怎能见死不救, 说好你我弟兄共进退呢?”
看到君秋池诡计得逞的表情,凌霜铭眉头一紧, 但已然来不及反应。姑娘们立刻抛下君秋池扑在他身旁, 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解脱出来的君秋池,溜到一边整理好衣衫, 正打算抱臂围观这清冷之人难得窘迫的盛况,却冷不防对上凌霜铭森冷视线。
君秋池不由打个寒颤, 赶忙将人从狂蜂浪蝶中捞出来。
直到拉着人走至街上,君秋池才颇有些后怕地观察凌霜铭的神色:“你瞧, 我也算临水居的常客,这些姑娘却从不曾正眼看过我。她们此番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无需我起哄也会冲着你来的。霜铭别气了,我就是开个玩笑……”
凌霜铭将沐雪剑横在身前,止住君秋池的步伐:“我有急事在身,没工夫欣赏你的玩笑。道友若只想拿我寻乐子, 不如就此分道扬镳。”
君秋池却不依不饶地跟进, 笑道:“我怎会拿霜铭当消遣, 你身子不大爽利,一个人去太危险了。再者我此行目的就是为了看看那个小魔头……呃,那位丹术天才,你我刚好同路呢。”
听到这厮及时改口,凌霜铭才收起出鞘一半的剑锋,淡漠地说:“君道友,我们不过萍水相逢,请适可而止。”
此人暂无法断定来历,却对自己纠缠不休,还对屡次对雒洵出言不逊。若不是顾忌四周稠密的人流,凌霜铭真想抽剑动手。
大抵是看出了凌霜铭的厌烦,君秋池敛去笑意:“你我之间不该这般生疏,不是早就说了,我们以前见过。”
凌霜铭冷笑:“在道友臆想中见过。”说罢他不再理会这无厘头的家伙,扭头就走。
“倒也是,至少从前那个你,不会待我如此冷淡。”
身后传来君秋池的哀叹,令他脚步顿了顿,但想到堕仙几次三番的伪装,他还是收起多余的好奇,头也不回地朝洛川河上游行去。
过于瘦削的背影,于轻纱遮掩下,逐渐被人潮吞没。
君秋池怔愣地看了半晌,视线始终停留在他竭力撑持,却难掩虚浮的脚步上。
阔别经年,虽然性情与往昔大相径庭,可这人柔骨下的执拗却始终如一,甚至褪去那层温和的外皮后,越发变本加厉了。
“你样样都好,唯有这点,我只痛恨你这点——可现在绝非你我相认的时机,那些糟糕的回忆,还不到你该想起来的时候。”
君秋池无奈地苦笑几声,尔后眼底却泛上几分坚定之色,朝凌霜铭消失的方向快步追了上去。
“这一世,定不再叫你重蹈覆辙。”
另一边,凌霜铭却没有想到君秋池竟真的没有再黏着自己,不觉长舒口气。
松懈下来才发现,今日长街上的人流,比起那日雒洵拉着他赏河灯时要锐减许多,就连那些起早贪黑的摊贩亦不见了踪影。
怀揣着疑惑又走了一段路,凌霜铭才见着一位扛着桃符及花炮叫卖的老伯。
“呦这位仙长,可是要置办些年货?”视线相接,对方立刻堆满殷勤地迎上来。
修仙门派大多独占灵脉,而哪怕是块玄阶灵石,都能价值凡间数贯铜钱。可惜这些修道者从不屑于俗世之物,否则真是上好的待宰羔羊。
凌霜铭扫眼框中红红绿绿的桃符,虽是觉得新奇,但眼下还是正事要紧:“老伯可知为何年关未过,街上会变得如此萧条?”
“朱色桃符一块地阶灵石,棠色和翠色要天阶灵石。”老叟脸上笑容一僵,语气生硬道。
凌霜铭讶异道:“不过是普通的纸制品,居然这么贵?”
都够沐雪两日的口粮了。
老叟眼中精芒闪过,打趣道:“嘿,仙长怕是在那仙山上餐风饮露惯了。一分钱一分货,我们凡人都是这个价。你若不买,便换下家人问罢。”
“如此,我不问便是。”凌霜铭并不懂这老人家在坚持什么,听对方语气不善,顿时没了打问的兴趣。
不想看他真的要走,老叟急得伸手便要扯他的袖角:“仙长等等,一块地阶灵石,这筐桃符都卖给你。且你问什么,我便答什么!”
听这次的价钱合适了许多,凌霜铭才从袖中掏出块莹润的灵石,示给老叟看:“我不要你的东西,你只需要告诉我近两日云天城又出了何事。”
这真是逮了只又白又胖的大肥羊,手握着冰凉的灵石,老伯简直忍不住要喜形于色,强行压住简直要飞起来的眉毛,语重心长地说:“仙长,依小人看,你还是赶紧逃命去吧。”
凌霜铭挑眉:“此话怎讲?”
“这云天城要变天了……”老伯极为忌惮地往结界那边瞟了一眼,凑到近前小声说,“自从前几天城里有名的那家茶坊被一群人砸了以后,我们商贾间都传开了,说这城里出了只可怕的厉鬼。那茶坊里常有不少外地来的仙长,都被这只鬼吸干了精气呀!”
砸了茶坊的当事人默默撩了下鬓边的零碎青丝,以缓解尴尬:“一只厉鬼而已,这些人听风便是雨,难免有夸大嫌疑。”
“诶这可不是夸大,仙长可知咱们城里那座著名的素月神殿?素月仙子万年来仙力一直庇佑一方,竟被这厉鬼砸毁神像,仙迹不复啊。”
“云华门设了结界,任何人不能靠近神殿百里以内,此事那些商人又是从什么渠道得知的?”凌霜铭想起云华门弟子守备森严的模样,愈发怀疑起传言的真实性。
老叟连连摇头:“错不了,做我们这行的,多少也要和你们仙家打交道。几日前有位和我相熟的老友,幼时习过些皮毛仙术,多少有点修为傍身,在结界内亲眼目睹了鬼修行凶,所幸得到云华门救助才存活下来。当时他就在神殿附近,亲眼看素月仙子金身被毁的。”
凌霜铭越听越觉得蹊跷,可看老叟惶恐神情,又不似作假:“若真如你那位好友所言,鬼修的事早该闹得人尽皆知才对。”
老叟也知道自己的话听起来着实荒谬,补充道:“从结界里迁移出来的人,都忘得一干二净啦。我那老友起先也以为是自己记性出了岔,只当玩笑讲给大伙听。也就近几日茶楼闹了那出,看那些仙长个个脚底抹油,城里才传开的。”
如此……陆聆渊果然在刻意隐瞒神殿这桩事。
凌霜铭沉吟片刻,将灵石递予那老叟:“多谢老人家告知。”
老叟拿了天价报酬,心里也有些过意不去,看凌霜铭抬腿就朝结界走,不由多说了几句:“诶仙长你怎么往那个方向去……还是快出城吧!现在城里的修仙世家都搬走了,有点家产的大户也在计划逃出去,你可千万别去送死。”
一只修长的手便在此时探过来,捞走了那块上好的地阶灵石。
“当务之急不是鬼修如何厉害的问题,而是你这堆没用的废话,也就骗骗他这样与世隔绝的老学究了。”
又是君秋池。
凌霜铭面上覆了层寒冰,冷眼对上那双幽邃的星眸:“道友话里话外,似乎都在说,你很了解我。”
他不喜欢君秋池,甫一见面起,此人玩世不恭的笑里就带了几分高高在上的味道,仿佛对他的一切都了如指掌。
被他凝视的人,唇角噙着的笑也褪去了温度:“而你却在言谈举止间,处处将我往外推。霜铭,这样的你,还能算完整的你吗?”
凌霜铭倒是不曾想过,这粗暴干涉他人行动之人,竟也敢对自己甩脸子。
当下一拂袖袍,沐雪剑出鞘半寸:“我的事,还轮不到道友来管。”
君秋池目光从剑刃上拂过,嗤笑一声:“如果是从前的你说这句话,我自是不会再过问,可现在的你……我只当阵风刮过去了。”
说罢,这蛮横之徒竟将那块地阶灵石收近袖中,另取了一吊铜钱递给老叟:“走罢,我们兄弟间叙话,没你的事了。”
老叟也是个在江湖上走惯的人,把察言观色的功夫练得炉火纯青。在他们二人说第一句话的时候,他已看出气氛不对,早就想溜之大吉。
听君秋池下了逐客令,也不敢再提报酬的事,健步如飞地逃离了这让人喘不过气的地方。
打发了多余的人,君秋池的笑里带上了危险的味道:“霜铭,你是想对我动武吗?现在的你,已不是我的对手了。”
凌霜铭薄唇亦微微弯起冰冷的弧度:“那便请道友赐教。”
作者有话要说:
第58章
收到战帖, 君秋池那对曜石似的眼瞳便连最后的澄澈也散尽,只剩下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幽邃。
“正好许久不曾和霜铭比剑了,但对付不完整的你, 我只动用一成灵力。”
凌霜铭终于不悦地皱起眉来, 不用灵力应战, 世间再没有比这更狂妄的挑衅。若不是君秋池说话时没有半点轻蔑,这甚至可以算得上羞辱。
君秋池很懂如何在凌霜铭面前起舞, 讶异道:“怎么, 不是霜铭想切磋一番吗,看你的表情似乎不大满意?”
“无需你谦让我, 有什么本事尽管使出来。”任何修者都无法容忍这般无礼言辞,凌霜铭也不例外, 他胸膛微微起伏着, 握剑的手不由紧攥起来,骨节都因用力之大而微微泛白。
“看我心情。”看凌霜铭结起手印要祭出结界, 君秋池才收起那副戏谑的神色,“诶……让伤者耗力, 就算赢了也是胜之不武,你悠着点让我来。”
说罢这看上去甚为不靠谱的人, 竟还真的立刻抬手释出灵力。随无形的屏障落下,四周涌动的人流俱如大雾散去, 只剩下空旷的街道,以及水天一色的寂寂长川。
面对凌霜铭手中剑气四溢的利刃,君秋池却弯起眼眸,莞尔一笑:“现在只有你我二人, 霜铭不必客气, 爱怎么打便怎么打。只是别太卖力, 你现在的身子受不住的。”
凌霜铭听罢,不觉咬紧了牙关——定要这狂妄之徒为他无礼冒犯而后悔。
他飞身落在水面上,长剑轻振,森寒剑气卷起水流,结成漫天冰芒,均冷冷地指向岸上尚在微笑的男子。
然而看到他出招,君秋池仍旧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凌霜铭甚至在其眼中看到了一抹欣赏之意。
不似在与人斗法,更像是细细地赏玩一件精美的工艺品。
还有心思悠悠地点评道:“霜铭剑法独步天下,如今虽不及昔年万分之一,却也令人观之而心旷神怡。”
剑芒一化万千,有如万壑奔涛般齐齐刺向君秋池。
凌霜铭本也没指望此人当真遵守他不用灵力的诺言,只想看他的修为究竟深厚到了哪一步,胆敢如此行事。
可面对这急雨似的剑式,君秋池浑身却真的没有一丝半点的灵力流淌。他抬手祭出灵剑,法宝随心念而动,不见剑刃之上闪现锋芒,却如一股和煦春风,在闲庭信步间将铺天冰剑消融。
君秋池占了上风,更不懂得内敛,眼角满是欣喜的笑意:“霜铭此招甚好,那接下来就该轮到我了。”
说着他身影骤移,眨眼就欺近凌霜铭面前。灵剑被他操纵得宛如一尾游龙,又如惊鸿蹁跹,各式深奥剑法随心运来,叫人目不暇接。
凌霜铭眉宇间浮上凝重神色,剑路也随心境改变转攻为守。
看来君秋池非但修为远高于自己,乃至剑术上的造诣,亦有可能臻至化境,今日真的遇上了劲敌。
就在君凌二人僵持不下之际,洛川上游,正与沐雪一同赶路的雒洵眼角一跳,脚步不觉慢了下来。
“臭小子又掉什么链子,你说你这人忘心怎地这么大。”沐雪立刻喋喋不休地抱怨道,“昨日陆聆渊不是才带着你们视察结界,只隔了一夜,你就将神殿的所在忘得这般干净!”
“拔毛鸡闭嘴吧,师尊的情况,我亦忧心不已。”
雒洵白了沐雪一眼,转身朝下游方向看了看,才继续依着记忆摸索前进。
沐雪跟在他身后,少见地没有再接茬拌嘴。
其实他也就嘴上说说,心里看得澄明。这次凌霜铭遇袭,它身为剑灵与剑主的神魂感应被奸人切断。如果不是雒洵与主人心有灵犀,只怕如今他们已是对着一具冰冷的尸首,哪还有机会为凌霜铭奔波。
“臭小子,你说你平日里过目不忘,却记不住区区一个神殿的方位,陆聆渊在其中是否动过手脚?”
雒洵把心思都扑在云天城迷宫似的街景中,随口敷衍道:“极有可能,我们在来时不是已经打探过了,从结界中迁走的市民都被云华门抹去了记忆。他们的阵法对凡人影响如此严重,或许对修道者同样起作用。”
“这样的布阵手段,在我还没被困于禁地时,好像也见过不少。”
沐雪点头认同,其实它这些年在禁地吃吃睡睡,往昔的记忆早就像浆糊一样交缠作一团,现在除了与人干架,真正的本事也没有剩下多少了。
它忙着在脑海中翻找有关阵法的记忆,一不留神便撞在雒洵的后背上。揉着鼻子刚想再训雒洵几句,却见这臭小子面上流露出疑惑,茫然看着前方的巷道,举步不前。
雒洵道:“奇怪,这里我们应该来过。”
沐雪向这千篇一律的街景看了几眼,刚想说云天城内随处不都这样,余光却瞥到远处的一栋房舍。
它往这屋舍的院墙走去,伸手放在黛色砖砌的墙面上,笑道:“臭小子你过来,我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雒洵依言将手按在墙面上,眉头也拧了起来。
掌心处有灵力流动的迹象,虽然细微,却十分有条理。他便顺着其流动的轨迹慢慢挪动脚步,幽深的巷道自此好像没有尽头,随四周景物不断变化,又慢慢绕回了原处。
沐雪道:“这大概就是凡人间流传的鬼打墙。”
雒洵仔细描摹着灵力的纹路,过了半晌才说:“是以阵纹布下的障眼法罢了,想必是陆聆渊怕那日修士中有人看出神殿的不妥,特地设下此阵以防万一的。”
“破阵我不行,小子你可有法子?”
雒洵没有答话,摩挲着下巴眉峰越压越低,显然也是被难倒了。
玉清派以剑法见长,在这方面本就薄弱。加之云华门专精阵法秘术,只怕凌霜铭亲自来,也唯有以蛮力强闯一条路可走。但观阵法覆盖之广,他和沐雪两人真的能一举摧毁阵眼吗?
沉思片刻,他才犹豫着提议:“这阵纹依照街景而设,顺同一方向流动,不知我们反其道而行,布下相反的阵纹,是否能够两相抵消?”
“我不知,你可别念了,听着头疼。”沐雪苦恼道。
雒洵:“……”
看着眼前这仙气飘飘的白发青年,敲西瓜似的锤着自己的脑袋,真是说不出的违和。
也不知那位林决云,是怎么和这个精致的花瓶看对眼的。
正在心里为难,街角忽然转出两抹人影,雒洵面色一紧,拽着沐雪闪至路旁高大垂柳后。
沐雪传音道:“臭小子你作甚……咦,这穿着打扮,像是云华门的人。”
雒洵点头:“往这边来了,且看他们如何行事。”
却见两名弟子中的其中一人在他们先前落脚的房舍前停下,举起腰间悬挂的玉玦贴上黛青的墙砖。不多时,那毫不起眼的玉玦竟青芒大盛,四处的街景在这青光之下,逐渐起了变化。
坚硬的砖墙向两边分开,高大的房屋渐次消失,露出阴云密布的天穹,以及其下一栋高可入云的楼阁。
以鎏金瓦砾铺设屋顶,四角悬挂金铎,兼之有风铃鸣奏,随狂乱的风飘洒千里。似末日的浑浊里猝然回荡起一线清音,叫人灵台为之澄明。
“那便是素月神殿……”雒洵有瞬间失神,好险没忘了以传音说话。
“看来只要手中有了玉玦,就可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入此地。”沐雪万年来不知见过多少神殿,看雒洵震惊的样子,不由吐槽了一句,“小孩子真没见识,不就是栋寒酸的房子,若真上了仙界,看到遍地仙宫可别惊得走不动路了……奇怪,我有去过仙宫吗,怎会突然想起这个……”
这只拔毛鸡,鸡嘴里从来吐不出象牙。
雒洵没好气地瞪了沐雪一眼,但眼见那两个云华门弟子就要步入结界,才忍下了这口气:“走,把玉玦夺过来。”
说着他的身影风似的掠了出去,蕴满灵力的一掌以迅雷之势砍在其中一人后颈上,那人不及闷哼出声,便翻着白眼慢慢倒了下去。
“你……你是什么人!”另一名弟子骇然盯着忽然出现的偷袭者,但没等他看清雒洵的面孔,脑后突然袭来剧痛,神识便昏沉下去。
放倒两名弟子,沐雪看眼蹲身在云华门弟子身上埋头翻找的雒洵,意外道:“小子你做这活可真熟练,以前瞒着我和霜铭干过不少罢?”
雒洵没功夫和沐雪这只话痨鸡扯淡,三下五除二把云华门弟子剥了个精光,将手头的一团衣物丢给沐雪:“还好,偶尔做过一两次,勉强混个手熟……穿上。”
沐雪还未反应过来,便看到雒洵衣袍坠在地上,霜白的脸蛋顿时烧熟了,急忙扭过头去:“你这是作甚,我可对你的裸1身没有兴致啊……”
真是只无可救药的蠢鸡,雒洵深吸口气:“你不穿倒也无妨,若不甚被抓,自己想法子逃命。”
他现在很是怀疑,沐雪到底是怎么活了上万年,还不曾被人擒了制成桌上美味的。
话音刚落,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道呵斥。
“你们是何人,鬼鬼祟祟做什么呢!”
隆隆嗓音中运上了灵力,如果是毫无修为的凡人在此,怕是要被活生生震得七窍流血而亡。
“这里果然还有人驻守,我们被发现了!”
雒洵与沐雪对视,俱暗自在掌中积蓄灵力。做好了腹背受敌,以死搏生的准备。
第59章
虽是及时藏匿了两名云华门弟子, 雒洵仍不敢松懈。手心里攥着的一招剑式,随身后脚步逼近,逐渐迸射出寒芒。
但身旁的沐雪却忽地出手拍散了雒洵暗自酝酿的灵力, 传音道:“小子且慢, 来人身上的气息不对。”
雒洵几乎在同时察觉到了异样, 来者身上的服饰,迥异于上仙界修者的长袍博带, 也不似西洲南部蛮人衣物, 却平白给他熟悉的感觉。
而此人身上的气息,修习过魔功的雒洵更是不能再过了解, 这就是魔族人修习的魔息。
这名魔修走到近前,淡淡地俯视着两人, 语气不满道:“玄元就派这么两个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来给本座充左右手吗, 真是不够看的。”
“云华门里有玄元这号人物吗?”沐雪传音道。
雒洵摇头:“不曾听说。”
看他们二人嘀嘀咕咕,魔修猩红眼中划过不耐, 袖袍一振,暴虐罡风劈头盖脸便砸了过来:“愣着做干什么, 速速为本座开启结界!”
“好生霸道的行径。”沐雪一面传音给雒洵,身上泛起幽蓝灵光, 将吹毛断发的罡气阻隔在外。
“大人不必动怒,弟子初来乍到不习惯, 日后定会改之。”雒洵皮下肉不笑地对魔修作揖,取下腰间玉玦,依照先前云华门弟子的方式贴在院墙上。
也许是他的态度谦逊,魔修的火气像是消了几分, 赞许地看眼沐雪道:“你们两个倒还有些本事, 与之前唯唯诺诺的人修不同。”
雒洵借机问:“玄元大人之前也有派师兄来吗, 怎么不见他们随侍大人?”
“手脚不够伶俐,就别妄想监视我的行踪,否则有如此玦。”却听魔修发出一声阴冷的笑,抬手招来沐雪腰间的玉玦,不见他使力,那枚内含仙法的玉玦便碎作齑粉。
“好凶悍的功法,我看他的修为已经堪比人修的半步踏虚了。”沐雪又与雒洵对视,两人皆看出了彼此眼中的忌惮。
“须得小心行事,先借他的身份潜入神殿再说。”雒洵道。
不过进入结界后,倒没有藏书阁那般声势浩大的驻守弟子。只在大殿门外站了两名弟子,观其修为皆在元婴期,应是陆聆渊的心腹弟子。
看他们过来,元婴弟子立刻恭敬地行礼:“弟子陆宸,陆冥,见过荼蘼大人。”
荼蘼……雒洵心中暗惊,这个名字他知道。记得儿时懵懂,曾瞒着父王独自跑出皇城玩,半路撞上伯父的侍卫,因其名字特殊,才勉强留下了印象。
那名伯父,如今已是魔族万人之上的魔尊了,想来身边的侍卫也跟着鸡犬升天。
沐雪的关注点则与雒洵不同,只觉这名字太过香艳,不像是魔族杀人不吐骨头的风格。
抬头暗暗瞥了眼这魔修的容貌,那狭长的眼线便撞入视野,其间宝石似的嵌着一对猩红的眼眸,再加上浓重的眉宇,略有些麦色的肌肤相衬,如副昳丽夺目的画卷,叫人观之难忘。
他不由又看了身旁的雒洵几眼,这小子同样生了对极为脱俗的凤目,如果将明净的琥珀眸子染作血色,倒真和这位名为荼蘼的魔修有几分相似。
步入神殿中,沐雪和雒洵的注意力终于从荼蘼身上移开。
沐雪目不转睛地盯着高耸的神像,已然丢了魂。
雒洵则是震惊地看着眼前轮转的阵法,以及为阵眼注入魔息的修者。这里竟无一位人族在场,陆聆渊身为仙界掌门,何时和魔族有了这般亲密的联系?
而他的师尊,到底是什么来头,竟惹得魔族也来争夺仙魂?
百里之外,被结界阻隔的另一座云天城内,冬日暖阳依旧高悬天际,凌霜铭与君秋池的斗法已到最要紧的关头。
两人各运极式,剑气似星雨乱洒,在虚空中碰撞出绚丽的花火,铮铮剑吟不绝于耳。
越是缠斗,凌霜铭却越加惊疑。
——君秋池的剑术,为何与他的如出同源?有的剑式,他根本没有授予任何人,可眼前的此人为何会运使的如此醇熟?
且君秋池对他用剑的习惯,似乎也熟记于心,只需看过剑诀,便知接下来的几式将如何变幻。逼得他数次更改剑路,乃至抛弃了过往的剑式,另辟蹊径。
这场论剑,对手早已不是君秋池其人,凌霜铭仿佛面对着一轮明镜,是与自身的交锋。
虽然吃力非常,但却意外地酣畅淋漓。
足下荡漾的水面早被逼人寒意凝作坚冰,随每一道霜华锋芒挥下,沆砀轻雾中的白影便如翩鹤起舞,君秋池看得不觉有些失神。
也许他错了,哪怕元魂散去,空留下这具驱壳,这个人也会沉浸在剑法中,露出这般快意的神情。霜铭便是霜铭,即使性格变迁,人却始终未有改变。
便是这刹那的破绽,凌霜铭的剑锋已停在他鼻尖前一寸。
幽蓝眼眸倒映着雪色,不带任何温度:“君秋池,你是如何习得我的剑法?”
君秋池愣了愣,不见了之前舌灿莲花的劲头:“上清派和玉清派同属道门,剑法……自是有神似处的。”
他在说谎,凌霜铭目光微沉,执剑的手因心中纠结而冒出青筋。
现在主动权已到了自己手上,哪怕君秋池出招再快,都不及长剑落下的速度。若再得不到确切的答案,倒不如一剑杀了,以绝后患。
然而君秋池下一刻的举动,却令他整个人僵住,沐雪剑咣噹一声跌在冰面上,凝重的杀意随之散去。
——君秋池张开双臂,紧紧地拥住了他。
耳畔响起干涩沙哑的呢喃,凌霜铭怀疑自己听岔了,因为其间似乎还夹杂了令人鼻头酸涩的哭腔。
“霜铭,哪怕笑一笑也好……不要待我这样生疏。”
或许是这个拥抱递来的暖意阻隔了寒冰的森冷,凌霜铭慢了半拍才伸手去推:“君秋池,你在发什么神经!”
可越是挣扎,君秋池的双臂就越像生了根,死死地箍在他身上,像是要把他整个人都揉碎了,直揉进心头一样。
凌霜铭却慢慢停下了动作,因为他感到脸颊上落了几点水珠,湿意叫人一个激灵,却不至于反感。
罢了,一个大男人哭成这样也不容易。姑且纵容片刻,若还不放开,再考虑要不要一刀了结此人。
不过没等他想完,君秋池已松懈了力道,低头与他对视:“霜铭道友,你已看到了,我们实力相差实再悬殊,而我都不敢独身去闯那所神殿,更何况是你呢。”
君秋池的脸上干净得几乎能反光,挂着欠揍的微笑,哪里还有流过泪的痕迹。
凌霜铭捏诀召回沐雪,横剑将两人分开,冷声道:“我的生死与你何干,如果你大动干戈就是为了说这个,那便让开。”
“就不能信我一次。”君秋池柔和的语调中也带了烦躁,“你总是这样,什么事都自己去抗。怎么,真当你是那遥不可及的天神,可凭一己之力救世?”
凌霜铭漠然看着君秋池,觉得此人有些不可理喻。
他要如何信一个素昧谋面的人,又要如何信那些自诩名门正派,却只谋私利,甚至不惜与鬼修勾结的正道之人。
“我再说最后一次,走开。若阿洵因你阻挠而丢了性命,你便为他陪葬吧。”
岂料对面那人听了这话,竟是怒不可遏:“又是雒洵,这个魔头简直死有余辜!为了他,你还要再搭上几条命?”
凌霜铭亦被激起了怒火,幽蓝灵力骤然充斥天地,无边剑气感应到主人的杀意,自发指向君秋池:“污蔑我爱徒为人,你也该死。”
君秋池丝毫没有惧色,幽邃眼底的怒焰反倒愈加炽烈,冷笑连连道:“好……你要去送死,我不拦你。等你和那些魔物拼个两败俱伤,我就先杀了魔头,再将你关进十渊寒狱,不养好身子就今生别想踏出半步……”
但这段狠话刚说了一半便戛然而止,只因眼前挺拔的白影,忽地向前踉跄几步。那对软履下的双足似是竭力弓起脚背,想要稳住身形,却难阻玉山倾颓之势。
君秋池眼眸中的恨意顿时荡然无存,连忙扑将上前,接住凌霜铭缓缓倾倒的身子。
凌霜铭只觉胸前气血一阵翻腾,心头像是缠绕了带着锐刺的铁链,每次跳动都传来痛彻骨髓的绞痛。
喉间不断有腥甜涌上,他想要吞咽回去,但身体好似不是自己的,怎么也指使不动。只能任由其撬开唇角,顺着下颌淌在衣衫上。
有人正手忙脚乱地往他嘴里不要钱似地塞着各色丹药,还喋喋不休地念叨着什么。
可他耳鼓嗡鸣,只能听进零星的几句话。
“咳咳……君……君秋池……”
给人喂了好些丹药,总算见得那涣散的眼眸重新凝聚了微光,君秋池急忙凑到他耳畔:“我在……霜铭我在呢,你现在不宜费神,别说话了。”
凌霜铭好似没有听到他的嘱咐,兀自磕磕绊绊地说:“你敢动他……我就是,化作厉鬼也不会放过你。”
每费力地挤出一字,都伴随着殷红的血,声声扎在君秋池心头。
“好,我不动他。”
君秋池也不知,自己是抱着怎样的心情许下这句承诺。但世间没有凭据的誓言,大抵都是不作数的罢。
第60章
凌霜铭是被满嘴酸甜苦涩混杂的药味冲醒的, 也不知他昏睡期间君秋池赔了多少丹药下去,胸腔间的疼痛早就消解下去,干涸的经脉甚至开始有灵力流淌。
没等他抬起沉重的眼帘, 便听到君秋池欣喜的声音:“霜铭可算醒了, 我有个好消息, 还有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个?”
“有话快说, 别卖关子。”凌霜铭听到他说话就头疼。
“好消息是, 我在为你治伤时,丹药似乎用得太多, 以致你气海中灵力过剩,现在你已是元婴修士了。”
凌霜铭:“……”
现在他信了, 能把天阶丹药给人当糖豆吃的人, 除了上清派那位丹术宗师还能是谁。且即便是他炼制的丹药,都无法保证药性平和, 不伤及经脉,而君秋池却可以做到。只怕君秋池的丹术造诣, 还要远在他之上。
这时听君秋池又说:“至于这坏消息,我们已到了神殿外, 可此处阵法错综复杂,只凭我独自破解, 尚需一段时间。”
凌霜铭闻言,抬起沉重的眼帘向四周眺望,入眼唯有寻常的巷陌,哪有君秋池先前描述过的恢弘神殿。
像是看出他的疑惑, 君秋池道:“只以肉眼看是不行的, 霜铭若有余力, 可将灵力覆在双目上。”
“放我下来。”凌霜铭还是不习惯被人搂搂抱抱,冷冷地命令道。
“是,霜铭息怒。只要是您老的吩咐,秋池全都遵从。”君秋池轻笑一声,果真小心翼翼地将他放下。
还有些虚软的双足骤然要支起身躯,凌霜铭勉强向前走了几步,便不由自主地向后倒去。所幸君秋池早有防备,随时候着的双臂马上将人牢牢扶住。
接触的瞬间,他能感受到凌霜铭瘦削的身子轻微地僵了一下,笑容不觉凝固下来。
所幸凌霜铭的注意力全被眼前无形的阵法吸引,根本无暇回头,否则君秋池也不知该如何隐藏眼中快要盛不下的失落。
伸手在粗糙的砖墙上抚过,凌霜铭断言道:“这是太极幻象阵,要破解阵法,只能先找到施术者使用的阵纹,方可反其道而行之。”
“正是如此,我已解了其中的七成,还有三成无法确定。”
凌霜铭眸光一顿:“不到半个时辰,你已破解到这步?”
他感觉到搀扶自己的手不易察觉地加重了力道,大抵是君秋池在为自己的失言而紧张:“只是略懂阵法罢了。”
阖上眼眸潜心推演阵法的间隙,凌霜铭状似不经意地说:“秋池道友,我只听闻上清派擅长剑术,可你的丹术阵术造诣却也这样精深,真是令人钦佩。”
君秋池听了,失神道:“不过是故友教导得好,可惜那般风华绝代的人,最后……”
凌霜铭已将阵纹推算出大概来,抬头却见君秋池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眼神空洞而悠远,像透过他在看远在天边的另一人。是他口中的那位故友?
“最后他怎么了?”
被打断了遥思,君秋池明显没了调笑的兴致,只是无言地摇头。
过了半晌,他才强颜欢笑道:“别管那仙去的人了,快把你推演的结果告诉我,还是赶紧把小魔……雒洵那个小毛孩救出来罢。”
两人这才将各自演算的结果说出,合计一番,倒真的叫他们凑出了完整的阵法。
“现下有了大致阵纹,问题只剩下,破阵的切口何在。”君秋池看着眼前伪装得天衣无缝的街景,难得正色。
凌霜铭则默然蹲下身,纤长的手指拾起地上一捧在莹莹反射日光的玉屑。薄唇无声地翕张几下,白皙的手掌泛起幽蓝光泽,零散的碎玉转瞬依照咒诀召唤,从地面上聚拢过来,合作一块完整的玉玦。
他将自己的发现示给君秋池看:“这块玉玦,在被摧毁以前,应是用作结界的钥匙。”
君秋池点头道:“其上的灵力流动,和阵法师出同源。”
“玉玦就是在这附近被摧毁,说明阵法的入口也在附近。”
凌霜铭以灵力维持着玉玦的形貌,小心翼翼地将之贴在墙面上。果然如他所说,本是再普通不过的砖墙,在与玉玦接触的刹那,泛起水纹状的涟漪。可这异状不过维持了瞬息,那碎成细屑的玉玦无法承受两股灵力的冲击,又被打回了原型。
“无妨,既已寻到阵纹,只需反之注入阵纹即可。”凌霜铭说着,纤长手指翻飞,祭起阵法的起手式。
孰料君秋池却在这时大步上前,拉住了他的手腕。
“你还欠着我三十五颗天阶上品九转凝魂丹,可抵得上小型灵脉一整年的产出了。我这里没有多余的丹药供你挥霍,还是让我来罢。”
走了一个絮絮叨叨的雒洵,又来个碎嘴的君秋池。
凌霜铭唇角微微扬起,依言退到一旁,看君秋池施为。
也不知那位故友究竟是谁,但光看君秋池布阵时娴熟的手法,便知教他的老师定然是惊才绝艳。
这样的人物,最终竟没有飞升得证大道,委实叫人唏嘘,不免感慨天道不公。
不出几息,幻阵里传出玉碎似的声响,街景似迷雾蒸腾的同时,显露出此间真容。
而结界内的天空,也在大阵被破的同时,迅速被浓重云雾覆盖。
君秋池道:“难怪今冬的云天城这般森冷,外头的繁华不过是场假象。”
凌霜铭则警惕地抽出沐雪剑,环视周遭。
高耸的金殿像柄利剑,刺破压在穹顶上的黑云,楼前则是空旷的祭坛,想是用来祭祀此间供奉的素月仙。在高台周围,种满了华盖丰满的槐树。虽说祭坛前该种长生之木,寓意生生不息。但槐树可用以招魂,设在此地便显得分外诡异。
最奇怪的还不在此,以陆聆渊缜密的心思,神殿附近竟没有弟子守卫。
凌霜铭用胳膊肘捅了捅还在为巍峨神殿震撼的君秋池,提醒道:“这里为何空无一人,莫非有埋伏。”
君秋池怔愣一下,才握住他执剑的手,慢慢把沐雪放回剑鞘中:“也是,你伤得重五感有些不灵了。我已用灵力探测过,这里真的没有人守着,放心罢。”末了他又补充道,“但依据陆聆渊狡兔三窟的性格,神殿里面还有是的苦头给我们吃。”
走道殿门前,凌霜铭正想靠近几步,探查此处是否也被设了陷阱。君秋池却加快了步伐,将他挡在身后。
果不其然,眼见二人就要踏上殿前白玉石阶,一股劲风劈头盖脸地向他们撞将来。走在前面的君秋池首当其冲,被怪力掀飞出去,重重地摔在粗粝的槐树杆上。
这下子似是跌得狠了,修为高深如君秋池,都花了半晌才踉踉跄跄地爬起来。
“为何不用灵力防身?”
听到凌霜铭询问,君秋池拭去唇边血痕,没好气地说:“刚才那一下子,我的灵力被封住了,用不出来。”
还有这等怪事?
凌霜铭将信将疑,只觉又是君秋池这个没正经的在戏弄人,便试着又往前走了几步。
眼见着他一只脚就要踏上石阶,君秋池顾不上五脏六肺搬家的剧痛,赶忙将他拉住。
手背忽然被君秋池温热的掌心包裹,凌霜铭身子又是一僵。
方想用灵力将之挣开,却对上君秋池严肃的眸子:“之前的玉屑还在吗?”
“在。”凌霜铭愣了愣,回过神已将玉玦交了出去。
君秋池拿到玉玦,就如凌霜铭在殿外那般低声诵咒,零散的玉屑重新拼回玉玦的形状,被灵力托举着缓缓往前移动。果不其然,挪动至石阶前玉玦便停了下来,皲裂纹路里隐约可见翠色光华。
“你瞧,这里也被设了结界,同样需要‘钥匙’才能开启。”他嘴上谈论结界,眼神则死死地安在凌霜铭身上,“霜铭,别站那么近,快过来。”
依旧是命令式的口吻,令人心生烦躁。
可凌霜铭不知怎的,双足像是不听使唤,不由自主地朝君秋池那里走出几步。像是同样的事情早就发生过千百次,身体已被烙下深刻的记忆那般。
“我不喜欢被人命令。”凌霜铭觉得不快,便要直截了当地讲出来。
君秋池无奈地笑道:“我知道,但你这种人,就该身边跟个人拘着,不然哪天又被魔头拐走……呸,瞧我这乌鸦嘴。”
君秋池是在说雒洵?
凌霜铭像看傻子似地默默睨了他一眼,觉得有些好笑。阿洵那样青涩的小娃娃,该担心的是他这个做师尊的将人拐卖了才对。君秋池那一撞,怕是将脑袋也给摔坏了,才会疯言疯语。
他只好转移了话题:“你可看出此阵的门道了?”
“这样的阵法,上清派典籍并无记载,就连那位故友……也未曾传授过。”君秋池在谈论阵法,眼神总往凌霜铭这里飘,直把后者看得浑身不自在。
凌霜铭目光游移地望向他处:“竟连前辈也没有研习过这古怪的阵法吗?”
“故友曾言,有些阵术只有死人方可用到,生人习得也没有用处,便没有讲给我听。”
说到此处,凌霜铭才觉出不妥来,赶忙调出识海内系统提供的路观图。图纸之上,代表雒洵和沐雪的两道小红点依旧在闪烁着,看其位置就在前方不远处。
接连两道阵法如此难破,雒洵又是如何进到神殿里去的?莫非……雒洵已落入鬼修亦或陆聆渊手中。
想到这里,心头不觉又开始泛起针扎似的疼痛。
凌霜铭忧心着雒洵的情况,丝毫没有意识到视野又开始昏花,身体不知不觉地朝后倾斜。
君秋池在槐树下坐着调理内息,看到不远处的人正往后仰倒,顿时惊得魂都要飞了。
他方才把人从鬼门关拉回来,以凌霜铭目前的身子骨,万不可再受到任何损伤。
想要运使灵力将其托住,但被封印的灵力还未解开,眼见人就要撞上石阶,只能连声喊道:“霜铭小心——凌霜铭!”
听到君秋池的呼喊,凌霜铭才猝然回神,但他已然无法控制跌倒的姿势,就在君秋池惊慌的目光中摔在冰冷的玉阶前。
“嘶……”凌霜铭吃痛地揉揉率先着地的肩头,懵然坐在石阶上。
还弄明白发生了何事,就听君秋池的讶然声音自不远处传来:“这结界竟自发接纳了你。”
凌霜铭脑海中灵光一现,感觉自己抓到了关窍所在:“你的故友曾言,有些阵法不是给生人用的。”
“是。”君秋池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便顺着他答道,“例如鬼修就可以消耗自身魂力,以阴魂祭阵,透支自己的神魂来维持阵眼运行。活人的生魂没有阴魂的魂力强盛,自是行不通的。”
这就是了,凌霜铭心道。
堕仙手中不是正握有他的部分元魂,若是堕仙像夺舍玄持光般,通过附身陆聆渊习得这诡谲的阴阵,又以他的元魂启阵,眼下的怪事就能解释得通了。
至于堕仙千万百计夺得他的元魂,竟拿来做这看似全无好处的事,只怕要进入神殿方可得到答案。
“秋池道友。”凌霜铭向尚在沉思的君秋池伸出手。
不料这没个正经的人,在此刻倒是难得正气回荡,全然无视了他在空中无处安放的那只手:“嗯,霜铭还有问题吗?”
凌霜铭面色一寒:“拉着我。”
君秋池忍俊不禁,噗嗤一声笑出声来,迫不及待地牵上那只骨节分明的手。
触感果然一如记忆中如羊脂玉般莹润柔滑,只是不复当年的温热,即便在正午时分,亦冷得像块冰似的。
手掌被君秋池不安分的手撩拨了好几下,凌霜铭猛地瞪了这登徒子一眼。
“再乱摸就把你丢在神殿外,当槐树的花肥罢。”
“诶你别不讲道理,是你叫我拉着你的。”
君秋池言行逐渐孟浪,一张俊脸却可疑地红到脖子根上,活像只烧熟的大虾。
“我就是开启这道阵眼的钥匙。”凌霜铭道。
君秋池眼瞳微微一缩,尔后苦涩地笑了笑,“也对,我差点忘了,你早就……”
“我早就什么?”
“没有,你就当听岔了。”君秋池难得避开了那对霁蓝的眸子。
看身旁兴致高涨的人忽然蔫下来,凌霜铭便也不再搭话,默然拉着君秋池拾阶而上。
其实不必说出后半截,他也知道君秋池要说什么。
他早就死了啊,不再是他们心念的那位林决云,而是变成了一个性情迥异的人,这也是他始终不肯承认自己就是林决云的原因。
七魄化归天地,就连关键的三魂也不齐全,他和林决云还能算同一人吗?
对着他思念故人,恰似水中捞月,当真可笑。可他又不忍出言斥责——怀抱痴念之人,虽然愚钝,却叫人为之心生怜惜。
凌霜铭虽然不被结界抗拒,但在踏上阶梯的那刻,灵力也被结界压制,因此只能徒步而上。
但两人各自怀揣心事,高耸的石阶攀爬起来也不觉枯燥,像是过了短暂的一瞬,已然到了那雕绘云气仙灵,饰以金银珠玉的的朱漆殿门前。
君秋池指着门上一处雕刻道:“你看这禽鸟,并非道家崇尚的鹤纹,形状怪异,我未曾见过。”
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凌霜铭也叫那门上张开双翼,尾羽状似流苏的禽鸟吸引了目光。在它身旁,还有位手持仙剑,鬓发如云,披帛当风的脱俗仙子。但与这只飞禽的体型相衬,仙子便显得格外娇小。
这样的巨禽,像是在哪里见过。凌霜铭越看越觉得熟悉,但一时半刻又忆不起来。
兀自出神,身旁忽然响起君秋池的惨叫声。
凌霜铭转过头去,便看到那只白皙的掌上,赫然印了道烙红的痕迹。
“便连这殿门上,也有阴阵存在。”君秋池气狠地嘟囔着,取出药膏为自己的手覆上,“要是留了伤疤,以后还怎么给霜铭牵……”
没有以后了。
凌霜铭默默将注意力放回殿门上,尝试着伸手一推。看似厚重的檀木门扉在他掌下,好似两页轻薄的生宣,只是轻飘飘地触碰,便吱呀向两边开启。
于此同时,大量陌生的记忆潮水似地灌入他的识海中。
他的身子也在这一刻,轻得像是团云雾,不知何时浮在了云层间。
时而是在琉璃似的宫殿内,以清泉洗濯高悬的星辰。时而又在挥动手中霜白的神剑,斩下天魔狰狞的头颅。这些回忆俱像走马灯般,在眼前转瞬即逝,看得人云里雾里。
直到素白的剑身在他颤抖的双手挥动下,砍断了幽蓝冰凰的头颅。金色的血液从断口喷出,洒满他的衣襟,亦为足下苍茫雪山遍染翠色。
回忆至此放缓,变得清晰起来。
“鲜血唤醒群山生机,可见流丹生性不似天帝所讲那般恶劣难训,请您赐它重生。”
他看到自己跪在大殿中央,四周是宽袍博带,身披神光的群仙,俱面露不屑的笑,仿佛在凝视一个傻子。
端坐在最上首的帝皇闻言,冕旒随他身子微微前倾,泛起冰冷珠色:“你可知自己此举,在违抗天条?”
“玄元上仙所言,算得天条吗?”
听得他的质问,立刻有仙子出列反驳:“玄云上仙乃命盘所化,命盘掌管一切生灵,还有比他更接近天道的存在吗?”
仙帝长叹一声:“念你为天庭征战多年,此番便不追究对天道不敬之罪,回你殿中静坐思过罢。”
他看到与自己生着相近面孔的战神,缓缓向上方叩首,额头抵在玉砖之上,那刻骨的冷意仿佛也将他冻得脊背生寒。
画面至此又是一转,他回到了那座清冷的宫殿内。
战神褪去盔甲,只着一身青色长袍,身姿清隽见之忘俗。而这样清雅的人,此时正在低头摆弄一盆花草。
凌霜铭好奇地走近,却见他正将一枚幽蓝色火种小心翼翼地放入土壤中,紧接着抽出身侧长剑,对着手腕划下。这道伤口割得极深,几乎可以看到皮肉下森白的骨头。金色神血自剑伤处汩汩淌下,尽数浇灌在火种之上。
接下来的几日,神殿内的生活可谓枯燥至极。
许是已看尽了世间典籍,战神不是在百无聊赖地数着殿前繁星,便是在殿外枯坐,静看云层变幻。但唯有一件事,战神日日都满怀兴致——为火种浇灌神血。
这大抵就是在补偿自己的错杀,以及对那位玄云上仙无声的反抗吧,凌霜铭觉得自己可以理解战神此时心境。
虽不知玄云上仙是何人,与天道有何种渊源,但他对玄云擅自左右他人宿命的行径厌恶至极。
眼见种下火种的盆中幽蓝火芒逐渐烧得旺盛,这不知名姓的上仙却日渐憔悴。
又数过三旬,曾风华绝代的战神,竟只能日日长卧病榻。
捱过第四旬,就在上仙生机将尽之际,盆内的火种猝然爆出一捧森寒的的幽焰,为殿内的一应器具皆裹上晶莹的冰装。
有嘹亮的啾啾声自火炎内传出,冰凰拖着流苏似的尾羽在悦耳清音中化生,迈着优雅的步子来到战神的卧榻前。
凌霜铭微微睁大了双眸,不可置信地凝视着冰凰。
虚弱至极的战神恰在此时苏醒过来,扭头看到榻前幽蓝的灵凰,不由露出柔和的微笑。
“那日你以性命化尽千山深雪,以后就叫你沐雪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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