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与所有门派一样, 云华门到了夜间亦有宵禁。


    但雒洵在这方面简直无师自通,拉着自家师尊三两下绕到后山小道上,顺利避开了巡山弟子。


    至于护山结界, 则被凌霜铭随手划开道小口子, 两人几乎不费吹灰之力便下了连云山。


    站在雒洵的灵剑上, 凌霜铭的目光一直落在专心御剑的青年身上。


    瞧这熟稔的手法,不似初犯啊。


    他不由想到雒洵五花八门, 从来不重样的菜谱, 这在玉清山里是根本学不到的。


    于是他不无怀疑地问:“阿洵,你平日里也经常这样?”


    紧接着他看到雒洵的后背非常可疑地一僵:“弟子一直谨遵师命, 在试剑峰潜心修炼,从未下过山。”


    “我问的是你这抄小道的习惯。”凌霜铭抿着薄唇, 竭力遏制住笑声, “不打自招?”


    脚下的灵剑颤巍巍摇晃一下,从他的视角只能看到雒洵小半边侧脸, 隐隐泛起诡异的薄红:“只有过一两次,皆是下山采买罢了!”


    再这样追问下去, 怕是要连人带剑一同栽下去。


    凌霜铭见好就收,不再去挑逗这小徒弟。


    云天城虽说是中州地界, 实则与南州靠得极近。与地处北州的玉清山不同,此处河网密布, 城镇自也是依水而建。这上仙界几大城池之一便是建在宽阔的大江畔,几条支流把房屋建筑整齐地划分开来。


    白墙黑瓦之下,是相对河道来说较为狭窄的街巷,波光粼粼的河面上, 尽是各色乌篷小船, 偶有游船画舫经过, 别是一派繁华光景。


    现下正值年关,街上更是张灯结彩,人流不息。小贩推着各色年货上街摆摊吆喝,看样子要一直闹到后半夜。


    雒洵甚少见到这般景象,不免稀奇地多瞧上几眼。凌霜铭心知偌大的城池中,要挖出犯人不在一时,此行只为探风,便也由着雒洵东瞧瞧西逛逛。


    只是这街上虽行人众多,但也不至于到摩肩接踵的程度。


    走了没有多远,已有十数人慌不择路地撞在他身上,最后一位女子更是顺手在他衣襟上一扯,险些将他的衣领拉出条缝隙。


    大约豆蔻年华的小姑娘巧笑倩兮,极为自然地欠身道歉,只是眼珠子却一直偷偷瞄着凌霜铭,间或发出几声轻笑:“啊这位小郎君抱歉,差点儿把您的衣裳弄坏,如果不介意的话,小女寒舍中还有些绣好的花样儿……”


    雒洵远远地望到这边的动静,抛下手头把玩的花灯,闪现在凌霜铭身前。


    那姑娘眼见又是一位风骨飘逸的俊郎君,接下来的说辞顿时忘到九霄云外。


    “师尊,这种往别人怀中乱走的人,往往别有所图。咱们的钱袋子没有丢吧?”雒洵浑身都是寒光凛冽的杀气,眼中戾气更如地狱中爬出的恶鬼,语气不善道。


    凌霜铭后知后觉地摸向袖中:“还在,没有被摸去。”


    说罢他只觉雒洵的样子实在吓人得紧,转头想安抚那姑娘几句,怎料身后早已空无一人,竟是被雒洵这名凶神唬走了。


    “阿洵,凡间不比派内秩序森严,你该多包容些……唔!”


    凌霜铭生怕雒洵这偏激的性子惹出什么麻烦,刚想开口叮嘱,眼前却骤然一黑。一顶帷帽当头罩了下来,长长的薄纱直垂到足跟,将他的身影包裹得严丝合缝。


    雒洵已收起生人勿进的气息,语气柔和道:“师尊,这是弟子方才买到的,赠予您。”


    “我又不是姑娘家,无需遮头掩面。”凌霜铭撩起长纱一角,轻轻瞥眼这不知在发什么疯的人。


    那清隽的五官笼上轻纱,平白多了几分飘渺,而白皙如玉的肌肤在白纱映衬下,反倒更似透着莹莹光彩。


    所谓轻云蔽月,大概就是这般光景。


    雒洵恍惚地看着凌霜铭,轻声道:“是弟子需要……”


    凌霜铭没有听清这句呢喃,眉峰微微凝起:“什么?”


    雒洵很快回魂,轻巧地转移了话题:“弟子是说那边的花灯瞧着甚是有趣,师尊要一起放吗,也算为此次行动讨个彩头。”


    凌霜铭顺他所指方向看去,只见不远处上游河畔,不少人正俯身在灯盏上写着什么,随后将灯放入河中。


    托着烛火的灯笼,被裁成芙蓉的模样,飘于水中,顺流而下。满目光华明灭,一直流向天际。


    凌霜铭本对这些东西全无兴趣,但与此时此地,鬼使神差地松了口:“好。”


    雒洵听罢,眼中的欢喜怎么也藏不住,赶忙牵着凌霜铭到了对岸,一同在摊贩面前挑挑拣拣。


    其实这些花灯凌霜铭瞧着外观都大致相同,但雒洵却十分认真地挑选了许久,过了约摸大半盏茶功夫,才选出最满意的两只来。


    说是为这次捉拿鬼修祈福,雒洵拿着小纸条斟酌半晌,才极为郑重地写下几个字。


    等他将花灯放下时,凌霜铭的灯盏早已飘了老远。


    “听这些市民说,此河的尽头正是天河,在这里许下的心愿,苍天可以听到。”


    雒洵从没说过这么多话,凌霜铭看得出小徒弟今晚情绪十分高涨。因此他并没有开口扫兴,其实所有的地泉都要汇入九泉,也就是冥界,天河岂是凡人能够踏足之地。


    “阿洵许了什么愿望?”


    雒洵的视线在凌霜铭轻纱下的脸颊轮廓上停留一会,笑道:“说出来就不灵了。”


    凡人细枝末节的规矩可真多,凌霜铭默然点头。


    两盏闪着微弱烛火的河灯,便在师徒谈话间,悄然飘出视野,倒真像要一直流往虚渺的天河。


    放过河灯,街上的人流反而比先前更密集些。这些新增之人,却与先前轻装上阵的观客不同。


    他们皆是从河的上游来,不少人背负了看起来便沉重无比的行囊,好像恨不能把全身家当都带在身上。


    雒洵随手拉住一位行动迟缓的老叟:“老人家,你们从何处来?”


    那老叟极不耐烦地推开雒洵,斥道:“去!去!大爷我逃难,少挡路。小子你要是长了腿,也赶紧跑吧,别怪没提醒你啊。”


    凌霜铭与雒洵对视一眼,到目前为止,他们所见的云天城一派繁华祥和之景,以至于凌霜铭几乎以为是陌林的描述过于夸张。


    看来是仙家门派故意封锁消息,将鬼修活动范围隔绝了。


    逆着难民撤离的方向寻过去,隔了老远便看到巨大的结界笼罩了大半座城。


    结界内一派死气,只有外围还有少许没有完全撤离的难民秉持烛火,在缓慢地向外移动。结界之外则华灯如水,人声鼎沸,仿佛与那鬼气森森的地域是两个全然不相干的世界。


    看到凌霜铭和雒洵两人靠近,守在结界出口处,身着云华门云纹长袍的弟子立刻亮出剑锋,威胁道:“二位道友留步,我等奉命守阵,未经允许任何人不准入内,否则就是与整个云华们作对!还请道友速速离去!”


    果然还要等明日陌林带他们前来,方能进入其中。


    而结界以外的云天城,在过于旺盛的生人气息中,一切鬼气都会被顷刻淹没,也无法瞧出什么端倪来。


    凌霜铭陪雒洵又在河畔走了许久,面上渐渐显出疲态来。


    还好小弟子早就熟知他的性情,看他步伐缓下,自发地掺上他的胳膊:“师尊若是累了,我们便回去吧。”


    恰此时,身旁的高楼上,传来一声吆喝:“四海九州十国,两派三宗六门,今日咱们不讲这些个,只说道说道那玉清派的凌霜铭凌峰主!”


    师徒俩打道回府的脚步一顿。


    这二层小楼原是一处茶坊,内里大堂宽敞,烛火亮如白昼。几十张茶座,座无虚席。


    凌霜铭粗略地环顾一周,不用费什么神识便知,这里的客人,有不少都是仙门中人。而那稳坐在茶案后,被人众星拱月围着的说书者,竟也有点修为傍身。


    看凌霜铭两人进来,立刻有跑堂的殷勤迎上。小儿察言观色的功夫炉火纯青,无需开口询问,便知这两位必不会少了茶水费,领着他们到了二楼雅间。


    落座时,那说书的老者刚好一拍惊堂木:“这上回说到啊,凌剑仙在玉清山间,偶遇一幽蓝发色的俊美少年。飒飒竹林间,剑仙面如芙蓉,清丽无双,冰凰大人对他那是一见倾心……”


    凌霜铭神色古怪地朝下面望去,明显是胡编乱造的东西,宾客们却个个饶有兴致地翘起耳朵。


    “师尊,需要弟子去收拾他吗?”雒洵才听了第一句,脸色就黑得仿佛雷神降世,杀气腾腾地问。


    “不急,且听他怎么说。”


    很快凌霜铭便后悔了自己的决定。


    “当时剑仙往北州浮虚山除妖,一剑寒芒动天地,横行多年的魅妖毫无还手之力就败在剑仙手下。只是剑仙心怀仁慈,见魅妖求饶,犹豫的瞬间魅妖暴起伤人。凌剑仙竟中了妖毒,他五内如焚,神识混沌,面如桃花,发出难以忍耐的轻呐。”


    听到这段话时,凌霜铭正端起上好的碧螺春慢慢细品,险些将一口茶喷出。


    与雒洵愤恨冷哼同时响起的,是茶客们兴奋的叫好声——


    “好!如此佳人,就该让他脱下清冷外衣!”


    “冰凰大人这还不上,不要错失良机啊!”


    “来人,打赏天阶灵石十块。”


    是可忍,孰不可忍?


    雒洵提起灵剑就想对着那出言不逊的老东西砍去,所幸凌霜铭眼疾手快,急忙将他扯住。


    然而那老头儿并不知自己已命悬一线,微笑着一捋胡须:“冰凰大人赶到时,剑仙早已陷入混沌中,罗衫半褪,玉体横陈。冰凰大人虽看得心神荡漾,却还是按耐着为剑仙查看伤势。可这魅妖之毒甚为霸道,只有修为境界相等的两人,行那双修渡气之法……”


    “放肆!”这下轮到凌霜铭坐不住了,随着冷叱落下,沐雪剑应声出鞘。


    第42章


    眼看凌霜铭抽剑就要掀了别人摊子, 沐雪剑上灵光一现,长剑自发从他手中飞出,落在一个半大丫头手里。


    “霜铭息怒, 这里人多口杂, 你若是和那老头儿过不去, 回头岂不是全九州都知道你也在听自己的话本子吗?”


    雒洵向来和沐雪不对付,不等凌霜铭回答, 已抢先问:“依你之意, 就这样放任他们污蔑师尊清白?”


    沐雪沉默一下,对雒洵笑了笑:“左右不是吾主和他人的绯闻, 编排主人和剑灵间的小故事,也无伤大雅吧?”


    “掉毛鸡也想吃飞上枝头变凤凰。”雒洵没好气地翻个白眼, 他不愿让凌霜铭更加心烦, 凑到沐雪耳畔冷声道,“真不知道师尊是怎么留你这种无耻之辈到今天的。”


    剑灵同样回以眼刀:“彼此彼此, 雒师侄不如反省自己,为何偌大的上仙界, 都找不出几本你和霜铭的话本?”


    底下说书人还在大声讲着叫人面红耳赤的情节,身旁则有两个活宝吵得不可开交, 凌霜铭只觉坐立难定,喝到口中的清茶都有些涩味。习惯性地想伸手揉上眉心, 却不小心碰到帷帽的边沿。


    凌霜铭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戴着雒洵先前买来的帽饰,便摘下来扣到雒洵头上:“去叫他换篇讲罢。”


    雒洵看上去还是极不情愿的模样,可既然是凌霜铭的吩咐,他便照做了。


    沐雪对着雒洵下楼的背影吐吐舌头:“霜铭, 你不爱听何不直接回去, 同这个小鬼逛街有什么意思。”


    凌霜铭示意它不要讲话, 指了指旁边的隔间。雕花的屏风上有灵力暗暗流动,这是被人施加了隔音符的迹象。可施咒人的修为太过低微,对凌霜铭二人并不能起到多大作用,只需集中精神去听,仍能得知大概内容。


    听其声音,应是两个年轻男子。


    其中一人正嗤笑不已:“底下在讲的,可是玉清派那位凌峰主。自他名声传开,也不见其人为上仙界出力,反倒是这些民间传说遍地开花了,你说他究竟与几个男人纠缠不清?”


    “张兰止你小点声,此等大不敬的话,千万别叫人听去了。”另一人赶忙道,“说起这位凌峰主,听说玉清派也死了好几个筑基后期,现在应该也到云天城了。”


    “事情越闹越大,云华门为何还要遮遮掩掩!”隔间内传出手掌敲在桌案上沉闷的声响,名唤张兰止那位忿忿道,“我们流商宗可是因为他们死了好几名师弟,不过是看那城中的神殿实在诡异,他们竟连走进些都不准。这里不准看,那里不准瞧,到底是请我们帮忙,还是抓人来坐牢啊?”


    “兰止算了算了,或许陆掌门也有苦衷呢?”


    凌霜铭微微颦眉,云天城居民看起来多与仙门有渊源,修仙者并不似凡人那般喜欢奉神,天道才是修士所信奉的。因此这样的城池会出现神殿,确实有点超出常理。


    而听这两个弟子所说,他们乃是出自上仙界“两派三宗六门”之一的流商宗,是上仙界赫赫有名的修仙大派。陆聆渊到底是为了什么,要阻止流商宗弟子进入神殿?


    即便是看在十一派同气连枝的情谊上,也不该拂了人家的面子才对。


    他的思绪在底下传来震天响的抚尺声后戛然而止,只听那说书的老先生比刚才还要精神百倍地吆喝:“既然这位小兄弟说剑仙灵凰的话本子太过老套,老夫只好拿出姑苏一剪梅先生新出的本子说与客官听了!”


    没等站在他身旁,浑身直冒寒气的雒洵发话,立刻有人鼓掌叫好:“一剪梅先生居然出新作了,快说来听听!”


    “一剪梅先生的话本,初读惊为天人,再读已沉醉其中。我虽不曾见过凌剑仙,却也因先生的本子对之神往已久。”


    凌霜铭:“……”


    如果是因为那些捏造的香艳片段,他宁愿继续声名狼藉下去。


    说书人的桌案上,茶客们送来的灵石已对得有小山那么高,他眉开眼笑地扫视一圈听众,轻轻嗓子继续讲道:“却说剑仙年少时,乃是乡野中一名牧童。谁知村庄后山出了只黑风怪,为凡人吸食凡人精血,将全村上下数百口人屠戮殆尽。剑仙目睹父母死在自己面前,不知怎的就捡起地上树枝,一剑贯穿妖怪胸膛……”


    “好啊,不愧是玉清祖师转世,天赋异禀!”


    “老头儿,说重点,这些前戏可以略过了!”


    “霜铭,真有此事?”沐雪听得尴尬极了,悄悄问身旁垂首喝茶的人。


    “我会剑术,是在九年以前。”凌霜铭冷声道。


    那说书人尚在不着边际地胡扯,说出的内容却突然来了个大拐弯:“尘微仙尊赶到时,看到的正是这幕。少年面容姣好,白皙到一尘不染的肌肤上,点了几滴落红。沧海桑田也无法磨灭这一眼,遂将其收作关门弟子。数年后某日剑仙外出历练,为妖邪所伤。仙尊又想起数年前惊鸿一瞥,回过神来,早已将剑仙按在身下,颠鸾倒凤……正要向徒儿道歉,谁知剑仙泪眼涟涟地抬起头,哀求他继续……”


    “够了,你这老乌龟满口污秽,可有学会‘死’字如何写?”雒洵听到后面,额上青筋突起,一把揪住说书人的衣领,将整个人提离地面。


    茶客们顿时大惊失色,不少人急忙祭出法宝,指向雒洵:“你是什么人,敢对祁先生不敬!”


    被上百人那武器对着,雒洵只是淡淡地环顾一圈,面不改色地嗤笑一声:“应该问问,这祁老头又是什么人,有何资格抹黑凌峰主为人?”


    帷帽随他的动作,轻轻飞起一角,露出他身上青色绣着松纹的袍裾。


    立刻有眼尖的人认了出来:“他是玉清派的小仙长啊!”


    茶客们悻悻地放下法宝,干咳几声继续坐下喝茶,当作无事发生。


    祁老头常年河边走,哪能不湿鞋。现在直接舞到人家弟子脸上,玉清山位列两派之首,他们可不想招惹这大麻烦。


    “这位……这位少侠,小老儿也是讨口饭吃,要算账就找那个姑苏一剪梅啊,就是他写的东西!”看这些滑头滑脑的客人都不敢出头,祁先生马上老泪横流,向这杀气腾腾的仙长服了软 ,“少侠若是不信,这些话本子尽管拿去,上头还有姑苏一剪梅的亲笔署名。”


    “今后都不准再凭空污蔑凌峰主清白,顾好你的项上人头!”雒洵接过祁老头上缴的话本,看到后者指天发誓,面色才稍缓了些。


    “阿洵这小子,怎么就养成了冲动的性子。”看着雒洵拿起话本打算回楼上,凌霜铭摇头失笑。


    沐雪乜斜他一眼,没有应声。


    动不动就拔剑砍人的习惯,跟谁学的不是一目了然吗?有时候它到乐意凌霜铭话多些。


    谁知底下忽然传来一阵惊呼,凌霜铭顺着响动往下看。


    那说书的祁老头一改唯唯诺诺的模样,双目赤红似条疯狗,张牙舞爪地向雒洵扑去。雒洵听到身后的动静,轻巧地往旁边迈出一步,侧身躲开了祁老头撕咬过来的嘴巴。


    后者一击不中,嘴中咕嘟不止地发出低哑咆哮,又不依不饶地冲过来,却一头撞在雒洵的护体灵气上,顿时磕得头破血流。


    凌霜铭刚想起身去帮忙,旁边的隔间悠悠传来一阵轻笑:“道友,这症状和近日的怪案颇有几分相似,不如一起出手把他制住。”


    是故意说给他们听的,既然对方开诚布公,凌霜铭也不再顾忌什么,身形一闪出现在祁老头身后,屈指往要穴上点去。


    那两位流商宗的弟子紧随其后,也依照他的作法一齐点上祁老头穴道。


    这一指为防伤到人,凌霜铭之用了一成功力,但也足够将筑基修士定上数个时辰,怎料点到炼气期的祁老头身上,却如石沉大海。


    “不对,他在吸食我们的灵气。”张兰止诧异地收起攻势,“一个说书的老头怎会用这种邪法?”


    几人如临大敌地飞身远离了祁老头,正想商讨个办法将人拿下,祁老头的面色倏然一僵,泛上大片青紫色,嘴角亦吐出几口白沫来。


    不出几息功夫,人便彻底没了气息。


    “完全符合疯癫后暴毙而亡的描述。”沐雪走上前翻翻老头的眼皮,眼珠已然涣散开来,它又点上老头识海,“此人的魂魄全部消失了。”


    茶馆中皆是行走江湖,消息灵通的修士,谁也想不到在云华门那般严密的看守下,邪祟居然还会越界而出,在这修士众多的地界横行作乱。


    当下就有人哭天喊地往外冲去,被一道无形结界挡下。


    “放我出去,我只是来喝杯茶,不想陪你们送命!”那人不死心地祭出命剑在结界上劈砍着,一面怒不可遏地呐喊道。


    立时有不少人加入他的行列,然而数道法光轰在那层薄薄的灵气上,结界仍如铜墙铁壁,不可撼动分毫。


    凌霜铭收起手上的灵流,淡漠地看他们作无用的挣扎:“结界可以隔绝鬼气,这鬼修作案后不可能跑远,定潜伏在这里的某人身上。”


    说罢他的视线在雒洵身上逗留一阵,桃目中闪过疑惑。


    雒洵根本没有接触过玉清派那些死去的弟子,为何先前鬼修是附在他身上的?


    小弟子察觉到他的视线,也抬目与他对视,澄澈的琥珀眸子里渐渐泛上他并不懂的复杂神色。


    “师尊,您在怀疑弟子?”


    第43章


    凌霜铭的目光停滞在雒洵脸上, 想要从小弟子的神情中找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但除了被师长错认的惶恐外别无所获。


    他不是没有想过,雒洵身负魔族血脉, 且融合的魔魂又暴戾无比。加之数次遭遇那名堕仙, 均与雒洵有牵扯不清的联系。


    “玉清派那几名弟子出事时, 你在何处?”


    因还有流商宗的人在场,凌霜铭只是传音给雒洵, 以免让他背上嫌疑。


    “当时弟子正和师尊在一起啊。”雒洵垂下眼帘, 看不清他眼中的神色,“待我赶到时, 几位师兄已经横遭劫难。”末了他又嗓音微哑地补上一句,“师尊如果不信, 可以询问药仙谷弟子。”


    听雒洵这么说, 凌霜铭才稍微宽心了些:“你是怎么推断出他们定会出事的?”


    雒洵眸将凌霜铭眉目间的疏离看在眼底,眸光晦暗不定:“弟子曾经着过堕仙好几次道, 自是知道他能远隔百里操作人的神魂,因此才担心那几位师兄是否也会遭殃。”


    “如此, 倒是我多心了。”凌霜铭眸光松动下来,“你初次融合魔魂, 曾有过失控迹象……”


    “师尊,弟子神魂内的封印还是您亲自布下的, 您当知道近年来弟子再没出现过失神的迹象。”雒洵迅速地打断了凌霜铭的话,“若师尊没有别的事要问,弟子就去排查在场这些修士,只怕拖久了您的结界也无法困住邪祟。”


    “我观两位衣着, 可是玉清派门下。在下张兰止, 旁边这位是我师弟张晟。”看他们师徒二人似乎终于说完了悄悄话, 张兰止才走上前,把视线放在凌霜铭身上,“这位道友仪容出尘,比之贵派沈初云沈谷主,尚有过之无不及。不知小生可否请教美人尊姓大名?”


    “你少孟浪,还嫌招惹的前辈不够多吗?”张晟立刻拽了拽他的袖角,小声警告道。


    雒洵摘了头上的帷帽,重新为凌霜铭戴好,向张兰止微笑道:“原来是流商宗的道友,我家师尊与沈长老不同,他不喜旁人久视容貌,还请见谅。”


    他虽是在笑,眼中却不见任何暖意,在这冷然睨视之下,四周悄然围上来的修者纷纷收起在凌霜铭身躯上游离的眼神。


    “据我所知,玉清派此次前来的峰主共有两位,不知您是成峰主,还是凌峰主?”张兰止丝毫没有被嫌弃的自知,兀自兴奋地追问。


    凌霜铭道:“道友既能看出结界,不如趁术法还能撑住,一同找寻邪祟下落。阿洵,你也别在这里耽搁,感知鬼气的方式我应当教过。”


    雒洵面无表情地点头,也不应声便投入混乱的人群中。


    大堂内陷入恐慌的茶客太过聒噪,凌霜铭便回到二楼的隔间内坐下。


    从这里刚好能将下头的情形看得一目了然,包括雒洵那抹青色人影。


    这小子方才似乎很不高兴?


    凌霜铭看着雒洵前后忙活的模样,眸中神光微动。


    青年的背影如挺拔的修竹,即便隐在人海中,都能一眼瞧出。当年的小团子近几年肉眼可见地成熟起来,已能帮上凌霜铭不少忙来。


    可近来凌霜铭却觉得,雒洵眼中潜藏的情绪越发令人费解。


    就像现在,他并不能读懂雒洵到底在为什么感到不快。是气自己怀疑他行凶,还是因方才流商宗那名小辈的轻浮行径迁怒于他?


    想到这里,他陡然转眸望向雅间门口。


    张兰止竟不请自来,熟络地在他面前坐下:“前辈,弟子能讨杯茶喝吗?”


    此人一而再再而三地前来搭话,颇有些古怪。


    凌霜铭按耐着性子,抬眸等着张兰止继续下文。


    看凌霜铭如此吝啬言语,张兰止讪笑几声,自行斟了杯茶:“奇怪,成前辈当年在我们流商宗可是活跃得紧,怎么现在变得如此沉默寡言?”


    凌霜铭有个关门弟子的事,即便在玉清派内,都只有知行堂的弟子清楚,别派人士不知其实很正常。张兰止应是听了雒洵对他的称呼,误以为他是成镜影。


    根据系统提供的情报,成镜影多年来游历九州,早年也曾去过流商宗,还闹得不甚愉快。难怪这流商宗弟子见了玉清派,便要前来招惹。


    可惜凌霜铭对成镜影的旧事并不感兴趣,他早就困倦不堪,只想早点解决了茶楼内的鬼修,回去歇息。


    “年岁久了,沧海亦能化作桑田,何况是性格。”


    张兰止闻言却笑容凝滞,冷哼道:“那成长老可还记得宗主韵瑶音?托您的福,宗主至今仍然心魔难解,果然你们玉清派都是群薄情寡义之辈!”


    呵……居然是情债。


    凌霜铭顿时无奈下来,韵瑶音听其名像是位女修,他的好师姐虽行事放荡不羁,也是位货真价实的女修,两位仙姝怎会生出这层关系?


    定是张兰止这些晚辈讹传,弄错了。


    他方想开口纠正,雒洵已重新回到二楼上,闷声汇报:“前后看过一遍,这里并无鬼气存在,所有茶客都一如常人。”


    张兰止显然并不信雒洵这套说辞,转向紧接着进来的张晟:“师弟,你也一起去看了,有找到疑犯吗?”


    张晟不知自家师兄和凌霜铭结下了梁子,答道:“确如这位道友所说,我们反复看过,这里完全没有鬼气残留。”


    雒洵看见张兰止对凌霜铭不敬的姿态就来气,冷笑着推开他,自己坐到凌霜铭对面:“道友觉得他人靠不住,大可自己去试。”


    “玉清派的小仙长说得对,你必定没有查验过自己身上,不如就让在下亲自替你看看。”


    张兰止被雒洵推得一个趔趄,心里亦起了火,当下就伸手往雒洵神海上点。


    “兀那小儿,欺人太甚!”沐雪素日专找雒洵的不痛快,但也被张兰止的行径激怒,祭起法诀就想加入战局。


    凌霜铭挑眉将它拦下:“莫急,且看雒洵如何应付。”


    楼下仍在为鬼修作乱闹得人仰马翻,根本没人注意到二楼也爆发了一场混战。


    雒洵一个转身避开张兰止的剑诀,反手向其胸口拍去。


    他们二人都是筑基后期,雒洵看起来还要稍逊一筹,故此张兰止也不惧这裹挟雷霆万钧的攻势,当即运功正面与他对了一掌 。


    灵力余波在隔间内肆虐横扫,附近的屏风桌椅顷刻之间碎裂成齑粉。


    法光正中有人惨呼一声倒飞而出,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好几圈。


    “师兄!”张晟快步上前,将张兰止从地上拉起来,急忙运功为他理顺经脉。


    “不必做多余的事。”被修为低于自己的人以吹枯拉朽之势击败,简直是奇耻大辱,张兰止愤恨地擦去唇角血迹,指向雒洵,“你做了什么手脚,胆敢暗算于我!”


    “张道友,技不如人认赌服输。”沐雪戏谑道,“与你对掌这位,是我峰修为最弱的小辈。道友这功力委实太过丢人,不如现在改投我峰,还能混个扫地鹤童当。”


    “住口,无耻之徒。”张兰止转而指向凌霜铭,咒骂道,“尤其是你,不忠不信的偷腥贼,我流商宗与你势不两立。”


    雒洵目光彻底冷下,如同看死物般注视着张兰止,手腕一抖,一柄灵剑被他握在掌中:“找死。”


    看雒洵如尊杀神一步一顿地逼近,张晟急得冷汗涔涔,但几番挣扎后还是面色苍白地起身挡在张兰止身前。


    “这位仙长,我师兄平时不这样的,想来是双方有什么误会,有话好讲何必大动干戈。”


    “谁先动手,便去同谁说,我只知道张兰止今日死了。”


    雒洵丝毫不为所动,轻而易举地提起张晟的衣领,把人丢在一边。


    被他拎在手里的长剑,在地上划出尖锐的声响。


    张兰止这才开始因惧怕而战栗,但为时已晚,雒洵的长剑已贴在他喉头上。


    凌霜铭仍坐在桌前端着茶盏悠然啜饮香茗,看到雒洵的举动,指尖微光吞吐,准备随时制住小徒弟。


    其实流商宗弟子的死活他并不关心,只是现在和流商宗闹不愉快,会影响缉拿鬼修的进度。


    那边雒洵正用剑身拍打上张兰止一张也算俊朗的小脸,轻声道:“先前用哪只眼睛看了师尊,便剜哪只。而你这嘴巴对师尊不敬,今后不如也彻底闭上吧。”


    他声音轻柔,好似晚秋微风轻抚柳梢,随之而来的寒意却顺着脊背爬上来,冻彻心扉。


    凌霜铭心下一惊,他的小弟子自打入了试剑峰,狠戾的性情便日渐收敛,近几年更是表现得天真良善。


    今天雒洵到底是吃错了什么药,又变得这般阴郁偏执?


    正当他准备出手打飞雒洵的灵剑,那即将碰到张兰止眼瞳的剑尖却是自发顿住。


    浓如实质的鬼气自张兰止身上冒出,雒洵猝不及防,被呛得倒退数步,撞在凌霜铭怀中。


    凌霜铭顾不上张兰止那边,水灵气夹杂着清圣剑气源源不断地送入雒洵眉心,净化着侵蚀神魂的阴邪戾气。


    沐雪则在他百忙中抛出的眼神示意下,祭起沐雪剑锁向张兰止的识海。


    眼见雒洵澄澈的眸间涌上赤红血色,他当即喝道:“沉心静气,莫要被戾气影响!”


    手上不停歇地运功对抗邪祟之力,他心中不免直犯嘀咕。


    ——怪哉,以雒洵目前心性,这点鬼气理当对他无用,傻小子到底受了什么刺激?


    第44章


    附着在张兰止身上的戾气之重, 便是个毫无修为的凡人在此,都能感知到。


    楼下推攘的人群早在事发的那刻就停下推攘,有几个胆大的修士已纵身跃了上来。


    “早就听说凶手的目标从凡人转移到了咱们仙家, 没想到他连流商宗的弟子都敢下手, 何其嚣张啊。”


    “这为姑娘小小年纪, 修为便如此精深,不知是何门何派的高徒。”


    “姑娘小心啊, 听说但凡碰到死者的一根头发丝, 接下来中招的就是你了!”


    沐雪一剑格开张兰止因戾气影响而尖利数倍的手爪,回头却见这些自诩仙家子弟的人, 缩头乌龟似地躲在几尺外的屏风后围观自己斗法,不免觉得有些好笑。


    “即便过了几千年, 人类还是这般自私狭隘。霜铭, 你这趟浑水蹚得真不值。”


    凌霜铭却无暇分辨外界模糊嘈杂的声音,隐约听出沐雪在唤自己的名字, 便只敷衍地应了一声。


    ——雒洵的瞳孔愈发浑浊空洞起来,仔细看还有血光翻涌, 这是魔魂暴动的先兆。


    张兰止身上的鬼气竟能引动雒洵体内沉睡的魔魂共鸣!


    眼下鬼气已被他拔除干净,但被戾气唤醒的魔魂却不甘沉寂, 正冲击着他利用禁地阵法在雒洵元神之上所设的封印。


    此地并无星衍大阵,倘若封印真的瓦解, 凌霜铭自知单凭他一人难以再将雒洵骇人的魔气压制回去。


    且这里人多眼杂,不乏有修仙大派门下的弟子在,一旦魔魂暴走,只怕等待雒洵的便是仙家门派的全力围剿。


    而与鬼气对抗, 他的灵力早就耗去四五成, 经脉间泛起久违的阵痛, 时不时跳出来扰人心神。


    冷汗打湿了鬓角,捏着仙诀的手也因疼痛而不住地颤抖,凌霜铭却全无所觉般,只一心输送灵气,竭力加固着封印。


    过了顷刻,又好有万年那么漫长,他指尖忽然被一团炙热覆住。


    朦胧的视线乍然清晰起来,凌霜铭闷咳几声,看清了抓在自己手上的物事。


    雒洵虽未恢复意识,却紧紧攥着他的一只手,嘴似在小声呢喃什么。


    还好,有这点微末的神识在,说明雒洵已能自发压制神魂了,凌霜铭心中的大石落了一半。


    他粗略地扫过沐雪那边,看众人的注意均被状似癫狂的张兰止吸引,便趁乱带着雒洵翻出茶楼窗子,跃上屋顶。


    直到把人平放在砖瓦上,雒洵的手仍旧如柄铁钳紧紧抓着他的右手。


    掌心传来的温度丝毫没有褪减,反而愈发像团炽烈的火,好似要把他的手腕灼烫消融。


    所有人都因突如其来的变故闹得人仰马翻,这小子倒好,两眼一闭睡得轻省。


    凌霜铭伸出空闲的手用力拍拍雒洵的脸颊,附在尚自昏沉的人耳畔,冷声道:“雒洵,秉持心神,现在不是你放纵的时候。”


    怎想这只唯一可以活动的手,在凌霜铭打算收回的刹那也被雒洵一把抓住。


    十指相扣,其上传来的触感几乎在瞬息充斥了识海。


    凌霜铭怔愣地跪坐在冰凉的瓦砾上,全然忘了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在茶楼里耽搁多时,街上灯火早就熄灭,深夜的云天城收去白日的喧嚷,陷入寂静。


    因此泡在浓墨似的夜幕里,星子格外明艳,闪烁不息的光泽,不知像了谁难以安定的心火。


    最后还是夜里夹带了些许清露的风唤醒了凌霜铭迟顿的意识。


    不对劲,雒洵这小子很不对劲,定是走火入魔了。


    他开始尝试运力扳开雒洵的手指,但魔魂残留的力量仍旧不可小觑,越是挣扎,那几根看似纤细的手指反而锁得越紧。


    凌霜铭没好气地垂眸看向雒洵,却见小徒弟半阖的眼眸间,正向他投来迷离目光。


    对视的瞬息,雒洵线条凌厉的唇角噙上苦涩的笑:“师尊……为什么要推开弟子?”


    凌霜铭不明所以:“我何时推过你?”


    短短一句反问,竟引得雒洵又抛出一连串诘问:“为什么要对楚怀师兄笑,为什么要和成师伯一起御剑?您甚至不愿意与弟子同住一处洞府。”


    凌霜铭不解地看着雒洵,与人办事,笑一笑怎么了。


    至于御剑,那不是见雒洵和何扶华气氛甚是和睦,他这个做师尊的怎好去当局外人?


    不等他回答,雒洵又含糊不清地呢呐道:“弟子只想师尊对我一人笑,只想和师尊两个人永远在一起,成师伯说这种感觉就叫喜欢。”


    弟子喜欢师尊,那不是天经地义之事吗?


    凌霜铭心道,这是人之常情,怎地在雒洵嘴里就听起来这般奇怪。


    不过现在当务之急还是尽快让小徒弟恢复意识,好去查看张兰止的情况。


    还是顺着雒洵的意思,把人哄好罢。


    这般心想着,凌霜铭柔声道:“师尊也喜欢阿洵。”


    刚说到喜欢二字,雒洵几乎立即从那副奄奄一息的模样挣脱出来,一个鲤鱼打挺坐直:“真的吗,师尊真的也心悦阿洵?”


    看雒洵眸间最后一点浑浊也将要散尽,凌霜铭彻底松了口气:“哪有当师父的不喜欢徒儿?你既然已经醒了,就随我去楼里制服那鬼修……”


    将自己的手从雒洵那里解救出来,他起身整理因刚才那一顿拉扯凌乱开来的衣衫,因此并没有看到雒洵微变的神色。


    “师尊!”


    正要重新翻回客栈,身后却传来雒洵仓皇的呼唤。


    凌霜铭叹口气,转身问:“又怎么了,还有哪里不舒服?”


    因隔了一小段距离,又背着星光,凌霜铭并不能看清雒洵埋藏在夜色里的神情,只听得顺着风声传来粗重的呼吸。


    等了片刻,他的耐心渐渐耗尽:“阿洵如果没有别的事……”


    “有,师尊,弟子有非常重要的事要说。”看他作势离开,雒洵急忙出声,“弟子现在就要对师尊言明。”


    凌霜铭只好顿住脚步:“那你说快些。”


    雒洵掩在袖中的手,骨节被捏得咯吱作响。


    一句话在心里反复斟酌,几近要烙印到心头,舌头却如同用胶水粘上,怎么也发不出准音。


    “阿洵,你还有其他地方受伤了?”凌霜铭隐约察觉出不对,担忧地问道。


    看那道清瘦的影向自己这边迈出几步,雒洵才磕磕绊绊地出声:“师尊……你,别,别过来!弟子没事,我这就说。”


    话音落下,沉沉暗影中又是几道沉重的吸气声。


    久到凌霜铭打算强行上前时,雒洵终于发出细弱的声音。


    “弟子说的喜欢,和师尊的喜欢……”


    虽不知下文,凌霜铭的心头仍是如骤然被人揪住,所有的警惕都在霎时间被唤醒。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章


    南洲温和的冬日与北国不同, 没有肃杀砭骨的严寒。到了夤夜里,霜露总是随风飘荡,散乱地打在人的衣袖上, 无端惹得人心情烦乱。


    就像雒洵此刻零碎不成调的言语, 半天都凑不出一句整话, 叫凌霜铭本如明镜般的心湖涟漪四起。


    他拂去袖袍上沾染的露水,好似这样就能将心中的烦躁一扫而空:“罢了, 你我之事不想说便搁置一边, 还是以缉拿鬼修为重。”


    说罢转身便走,步履间带了不易察觉的凌乱。


    然而凌霜铭这次也未能如愿脱身, 他的手被人大力拽住,毫无防备地往后一仰。


    若不是雒洵眼疾手快, 以另一只臂弯拖住了他的后腰, 怕是真的要栽倒下去。


    师徒二人俱是一愣,四目相对间, 凌霜铭眉头缓缓沉下。


    这小徒弟是真的长本事了,近来屡次蹬鼻子上脸不说, 如今竟还对他动上了手。


    “雒洵,是我对你太过纵容, 让你胆敢在我面前恣意妄为了?”


    雒洵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根本没有将他的警告听在耳里:“弟子只是想留下师尊, 没有使多少力气的,怎会……师尊你的伤又发作了,是不是?”


    即使隔着夜色,凌霜铭都能看到, 雒洵的面色苍白得有些过分。交握的手上传来一阵轻微的颤栗, 看来这逆徒是真的在为他担心。


    他的气顿时消了泰半, 不自在地别过脸道:“你既然知道,就不要再拖沓了。”


    拉在他手上的力道果然轻了些,但雒洵的愧疚好像只很短暂地持续了几息,很快又坚定地攥住他的手腕。


    “师尊受了伤,弟子就更不能放任师尊继续折腾自己。而且即便是为了捉住鬼修,这话也一定要讲清楚。”


    凌霜铭彻底无奈了,他不明白雒洵究竟在纠结什么,有话倒是讲啊。


    还好经过一番拉扯,雒洵的声音虽还有些低沉,但比方才流利了不少:“师尊还在怀疑弟子和鬼修的联系吗?如果真是这样,您就找错方向了。”


    凌霜铭眉头皱得更深,为何不能怀疑呢?


    尽管雒洵对他殷勤有加,可他也明白,每一份付出必定都期待着回馈。


    他也不希望事情真如他猜想得那般,可鬼修、堕仙、雒洵,这三者很难不叫人联想到一起。


    雒洵喟叹一声:“我知道师尊是在奇怪弟子为何这么说,因为我对师尊的喜爱,和您对弟子的不一样,您能明白吗?”


    凌霜铭茫然地摇头,他被雒洵绕得越来越晕了。


    师徒之间的情分,当弟子的心情自是和做师父的不同,可这并不足以说明雒洵与堕仙就毫无关系。


    “我就知道您不懂,他们都说您修得是无情决……”雒洵笑容和缓,却沾满了苦涩味道,“可我还是要说,因为我喜欢师尊,所以即便您要我的性命,都可以拱手奉上。对师尊不利的事,弟子绝不会做。”


    凌霜铭被雒洵过于偏激的话惊了惊。


    雒洵初到人间不久,就被他带回试剑峰上。之后他伤病缠身,光是教导雒洵功课就精疲力竭,并没有多余精力去关照雒洵的心态。


    原来这孩子对师徒关系的误解,竟如此严重。


    凌霜铭觉得,还是马上为雒洵纠正回来为好:“师父只是负责传道受业,我知你因此心怀感激,可你无需做到这一步。”


    没想到雒洵听罢,则是更加激动地扶上他的肩膀,颤声道:“你怎么还没看清,我待你的心意,根本不是你想得那样?”


    肩头传来一阵炙热和骨头几乎都要被捏碎的痛,凌霜铭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吟,指尖泛起涟漪,想要将这不知在发什么疯的人推开。


    雒洵却似被这声轻哼惊醒,先他一步松开了手。


    愧疚地垂下眸,呐呐道:“抱歉,弟子一时情急。但不论如何我都想师尊知道,我心悦师尊,所以想同您之间再无间隔,想与您共赴云——”


    眼瞧着就要说完一句整话,天际突兀地掠来几道流光。


    随之而来的,是云华掌门陆聆渊的郎朗嗓音:“那不是凌峰主和雒少侠,二位可知楼内的张少侠怎样了?”


    雒洵:“……”


    雒洵重重喘口粗气,瞪了一眼立在楼下的几人,其后眸子轻轻自凌霜铭面颊上划过,终究没有继续说完。


    也罢,现在说并不是什么好时机,和师尊在一起的日子还长,以后有的是机会。


    凌霜铭则懵然凝视雒洵跃下屋檐的挺拔背影,如果他没有看错,方才雒洵的眼神简直幽怨至极。


    这如何叫他不好奇,“共赴”之后,接的到底是什么?


    直到那几名修士又在催他打开结界,凌霜铭才悠悠回魂。


    他往下看去,只见陆聆渊身后还跟着一男一女两名修者,看起来均气度雍容,修为精深,显然也是别派前来襄助的长老。


    看来茶楼内也有各大派的眼线在,趁乱将张兰止的消息传回了云华门。


    撤去术法,幽蓝法光便如水雾蒸腾消散,楼内此起彼伏的尖叫扎破沉寂的夜色,尖锥般刺入几人耳中。


    楼内垂挂的灯笼早已被打翻,火苗烧上木制的桌椅梁柱,将此间化作一片火海。


    修士们皆召出护身灵气,与大堂正中一团黑雾缠斗,凡人则在仙家弟子撑出的结界中蜷缩在一处瑟瑟发抖。


    凌霜铭匆匆扫过他们原先所在的隔间,发现那里早已布满倒塌的房梁,不见张兰止踪迹。


    堂中那团诡谲雾气内,影影绰绰能模糊看到一个人的影子。


    可是即便隔了重重烈火,都能闻到扑鼻腥臭的黑气,谁敢说那团东西还能算是个人?


    “兰止!”那名女长老见此情形却是花容失色,不可置信地向那团黑雾踏出一步。


    “茗烟长老,那就是令徒张兰止?”陆聆渊见过不少被鬼修吸魂的弟子,不由同情地望向刘茗烟。


    观其状貌,应已被鬼修同化了八1九成,左右是活不成了。


    刘茗烟没有功夫理睬陆聆渊,纱袖蹁跹间,如只轻蝶落在黑雾前。柔夷似的指尖法光流离,一架七弦蕉叶琴便被她抱在臂弯里。


    她十指翻动,清越琴音如骤雨漫洒,惊涛拍岸,眨眼间便把其余散修推出几丈之外。汹涌琴音汇作狂澜,呈旋涡状把张兰止困在其间。


    被刘茗烟击退,那些散修也不见怒火,而是袖手站在一边,啧啧称奇地看她施为。


    “上仙界内音修寥寥无几,只因其术法晦涩难懂,为数不多的几位都出自流商宗。”


    “想不到来此听听剑仙绯闻,还能有幸见到流商宗的仙姝使琴,也不算太晦气。”


    知情的几人却没有心思去观赏音修风采,只因那张兰止看似被困在音浪中,雾团内的鬼气却愈发浓郁。仿佛潜藏在腐肉中的鬼修正窥伺着众人的动向,等待一击毙命的那刻。


    凌霜铭收敛心神去感知鬼修的存在,一不留神却对上双阴气缭绕的猩红眼眸,在层层缭绕的黑雾里,显得格外渗人。


    聚集在张兰止身上的魂力顿时溃散开来,有寒意自心头涌起,叫他浑身的血液都冰凉下来。


    这鬼修,正毫不保留地对他释放恶意。就如一尾盯紧猎物的毒蛇,在兴奋地嘶嘶吐信。


    “师尊!”看凌霜铭周身忽然徘徊起幽蓝法光,摇摇晃晃地踏前一步,雒洵急忙拉住他的袖角,传音道,“您的气息很乱,现在不宜动武了!”


    凌霜铭却全然没有听到,心中的不安在与鬼修对视后便成倍暴涨,连带双耳都嗡鸣不已。


    那对冰眸里不复清冷光泽,泛上无尽迷惘:“我要杀了他,不然……雒洵,你会死的。”


    雒洵愣住,手上的力道一时松懈下来。


    凌霜铭将袖袍从他指尖抽出,足尖轻点,如一羽仙鹤腾空而起。


    他的掌心间灵力与魂力一同运转,有幽蓝火光倾泻而出,顷刻为茶楼内的物事盖上一层薄薄的白霜。


    陆聆渊身为云华掌门,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凌霜铭的招式,不由惊道:“是可以烧毁魂魄的九幽冥火,凌峰主怎会用这失传的上古天火!”


    “凌峰主快停手,兰止他还留有一缕魂魄!”正在专心弹奏的刘茗烟也察觉到这边的动静,赶忙朝他喊道。


    凌霜铭眼眸间毫无温度,冷然扫过挡在张兰止身前的刘茗烟:“让开,否则就随他神魂俱灭。”


    随之而来的,是远高于他金丹修为的威压,好似一堵泰山当头压下。


    刘茗烟闷哼一声,手中琴弦发出刺耳的裂帛声响,能经真火淬炼而毫发无损的天蚕丝竟应声断裂。


    就连想要上前阻拦的陆聆渊等人都双膝一软,退后几步。


    失去琴音束缚,张兰止如同野兽脱困,嗓音嘶哑地咆哮一声,向凌霜铭扑来。


    那对猩红眼眸凶光毕露,只堪堪装下凌霜铭清癯的身影,恨不能将他剥皮去骨,生啖血肉。


    “呵……多年未见,我失去了心,而你早就成了一堆腐肉,化作世间最可怖的怪物。”


    面对如此淘天恶意,凌霜铭却只是轻描淡写地勾起一抹微笑,语气轻快得好像真的在同一名失散多年的老友交谈。


    黑雾中,张兰止那张血肉模糊根本无法辨认五官的脸上,约摸是嘴巴的位置,慢慢扯出一条缝隙。


    一阵如同破皮条被拉扯的咯咯笑声,从那道裂痕中发出。不成声调,可在场中人皆能从其中听出愉悦来。


    “仙尊烧毁了这道分身又能怎样,天地不灭,本尊不灭。你既得了部分魂魄,应能想起你的尸身最后落得个什么下场吧?真想让你活着时也尝尝,被千刀万剐的滋味……”


    凌霜铭依旧挂着和煦的轻笑,隐在鸦羽下的冰眸却平静得如一汪镜湖,没有半分情绪起伏:“多亏你之壮举,十渊寒狱内的青梧才能屹立千年。青梧不死,我的神魂也将长存天地,而你终会被我灭去元魂,万劫不复。”


    察觉到凌霜铭的杀意,陆聆渊急声道:“凌峰主且慢,不说张少侠还未身陨,我们需生擒这鬼修,以便审讯它是否还有同类及背后操纵之人!”


    然而他方说完,一股磅礴的鬼气便直袭他的后心。


    刘茗烟见状,连拨几根残存的弦。琴音嘈嘈切切撞上漆黑的法光,却如泥牛入海,不但没有劫下鬼修的偷袭,反倒助长了这一击的威势,直直撞在陆聆渊胸口上。


    在一片惊呼中,陆聆渊口吐血沫,倒飞出几丈远,撞在茶楼的墙上没了动静。


    茶馆内所有的声息都在此刻静下,令人窒息的死寂中,不知是谁先崩溃地发出一声绝望尖叫。


    “那可是化神期的陆掌门,这鬼玩意刚才在放水,快跑啊!”


    众人这才从无边的恐惧中惊醒过来,纷纷抱头鼠窜。


    但削铁如泥的灵器砍在茶楼的砖墙上,墙体竟分毫未伤。有人冲向敞开的门墙,却撞在一堵无法看见的结界之上,登时昏迷过去。


    “哈哈哈,凡人,多么愚蠢的物种。一群蝼蚁,不过是本尊塞牙缝的茶点。”张兰止的笑声依旧干瘪,带着挥之不去的腐烂气息,说着他看向凌霜铭,“仙尊要杀我,便杀吧。只是你别忘了,烧毁我,就等同于抹杀了这些被我吸食的生魂,那可是你最爱的凡人……呃——!”


    回答他的,是冰寒刺骨的冥火,在幽蓝火炎浇灌下,张兰止的身躯如冰块消融。


    只是在堕仙最后的凄鸣间,仍夹带几分凶恶的笑。


    “仙尊,你亲手杀了最爱的人,凶手从始至终都是你自己。”


    第46章


    冻彻骨髓的冥火散去, 众人尚心有余悸地看着浮在虚空中的仙君。


    半束在玉冠内的青丝因他周身的灵流而蹁跹翻飞,一袭不算宽大的月白长袍穿在他身上,玉带隐约勾勒出盈盈一握的腰身, 而他裸露在外的肌肤, 比身上的袍服更加莹白。


    就是这样清瘦到弱不胜衣的人, 竟能运使失传已久的神火,轻而易举将几位化神修士都无法拦下的邪祟抹杀。


    望向凌霜铭的视线, 有惊惧, 有敬畏,但更多的则是深深的倾慕。


    这时那处于万众瞩目中的人, 喉头微微滚动,发出声压抑的轻吟。


    霁蓝眸子里浓雾缓慢拨开, 却在恢复澄澈时, 鸦羽似的眼睫无力地垂下,人也随之摇摇晃晃地自空中跌落。


    雒洵几乎在瞬间冲上去, 抢在其余修者之前将人揽进怀中。


    臂弯里的人很轻,不用费什么力气便能轻松地打横抱起, 像捧了一团轻薄的棉花。


    他还记得九年前那个深夜,踏着星光而来的仙君, 当时那道身影虽然同样清癯,却仿佛可以撑起一片天地。


    可如今他的师尊, 不知从何时起便不再那般遥不可攀,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软在他身上,清浅呼吸洒在脸颊上,像只无力的小猫在轻轻地挠痒。


    几根鬓发凌乱地粘在那苍白如玉的脸颊上, 被雒洵小心翼翼地撩开, 动作轻柔得仿佛在摩挲一件精致易碎的珍宝。


    朦胧中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自己鼻头拂过, 凌霜铭挣扎着抬起重逾千钧的眼帘,眸光在雒洵脸上流连许久,竭力分辨眼前之人。


    过了半晌,他才稍显安心地勾起一抹笑意:“阿洵不要担心,为师就是突然太困了……那鬼修你们可有将其拿下?”


    雒洵怔了怔:“师尊,鬼修已被您斩杀。”看到凌霜铭同样茫然的神情,他迟疑道,“师尊不记得了?您方才用九幽冥火,将那团黑雾一下子就烧尽了。”


    凌霜铭半阖的眼眸略略一抬:“我不曾动用沐雪的灵力,怎会使出冥火?”


    说到这里 ,他忽然将话顿住。


    记得那次在禁地中时,也有过几次记忆完全中断的先例,怕是林决云又受了什么刺激,自他的神魂中复苏了罢。


    张兰止方才惨死,刘茗烟心里有气,听到凌霜铭推得一干二净,忍不住冷哼道:“凌峰主刚不顾劝阻,纵火烧死我徒儿,若你当真忘了,这里的所有人都能帮你回忆。”


    然而凌霜铭却无甚力气为自己辩解,不知道林决云用他这具残损的身躯做了什么,现下他便连站着都是一场煎熬。


    但他还是从雒洵怀中挣脱出来,咬牙依着小徒弟站定。


    解决了鬼修,与玉清派结仇的流商宗还在虎视眈眈,现在不是他能倒下的时候。


    感到依靠在自己身上的重量越来越沉,雒洵自发侧过身,严严实实地将凌霜铭挡在自己身后:“张兰止被鬼修同化,师尊再不出手,整栋楼中的人都要为你徒弟陪葬。如今刘长老来势汹汹,是要替鬼修讨要说法?”


    刘茗烟被雒洵这一呵斥,似是感到理亏,神色不免有几分闪烁:“这……”


    看她露怯,立在她身后的张晟沉着脸站出来,一手指向雒洵,厉声道:“别以为你们玉清派势头正盛,便能肆无忌惮地行凶。我师兄本来好端端的,就是与凌峰主发生口角,之后被你打伤才忽然被夺舍。”


    刘茗烟本想讨个公道便罢休,听了张晟的言论,看向雒洵的眼神已由戒备化作厌恶:“晟儿,你所言当真?”


    “千真万确,师兄不过是言语伤人,这玉清派之人便对他生起杀心。”


    见刘茗烟纤指勾起琴弦,马上便要大动干戈,默不作声的长老实在看不下去,劝道:“刘长老,贵宗痛失弟子,我们都能理解你的心情。但如果不是凌峰主,只怕连你也要丧生在张兰止手中。”


    “君伯秋,你们上清派与玉清派同属道门,谁能知道你这话有几分真心?”


    楼内还有些尚未离去,留下来看热闹的散修,听闻几人争执的内容,引起一阵窃窃私语。


    “他们说的可是玉清派的凌峰主,果真冰雕雪砌,风骨疏朗,见之而误终生。梅先生的话本子诚不欺我。”


    “能制敌于须臾之间,剑仙风采名不虚传。”


    雒洵将这些小声议论一字不落地听进去,不由皱起眉来,直到那些修士的话题转了方向,才缓缓舒展开来——


    “那怀抱剑仙的人,行动间甚是亲昵,可是话本里的冰凰大人?”


    “嘘……你没听见他们以师徒相称吗?”


    心情大好的试剑峰首徒,对着那片艳羡的目光微微一笑,脸上凌厉的线条舒缓开来,活脱脱又一个风姿清逸的小仙人。


    编排他与师尊,总好过再让师尊和奇奇怪怪的家伙乱传不堪入耳的绯闻。


    当下便有散修上前帮他们师徒二人找场子:“流商宗怎么说也是千年大派之一,来前多少也派点弟子打听打听,上仙界谁不知道数月来云天城里的案子从无定数?”


    “是啊,我看刘长老也是气晕了头,才不分青红皂白往这位小仙君头上怪罪。依我看那鬼修也不知有没有死透,你们双方不如各自冷静,这个节骨眼上,咱们仙家万不可自己起内讧。”


    陆聆渊亦上前打圆场:“茗烟长老,令徒身亡实乃仙家憾事,还望节哀。现下时候也不早了,凶手也暂时销声匿迹,不如随我们返回云华门。唯有养精蓄锐才能更好地追查真凶,为张师侄讨个公道。”


    如此多人劝阻之下,刘茗烟也不好继续计较,只得愤恨地瞪眼雒洵,大步流星地出了茶楼。


    “唉,多事之秋,茗烟长老也是一时钻了牛角尖,道友万不可因此记恨而伤了和气。”君伯秋目送倩影远去,才转向凌霜铭这边,“咦,凌峰主的气色好差,可是受了伤?”


    雒洵淡淡道:“师尊不过是因天火消耗了过多灵力,歇息片刻就好,多谢君长老关心。”察觉到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他心领神会地对各位长老作揖,“今夜没有别的事,我和师尊就先回去了。”


    陆聆渊赶忙道:“怎好再劳烦凌峰主,后续由我等处理即可。”


    直到雒洵师徒两人也乘上飞剑远去,云华门主面上的担忧之色才缓缓褪去,取而代之的则是深深的忌惮:“君长老,他们都说这位凌峰主乃是剑仙转世,故能已金丹修为发挥出半步踏虚的实力,此事你信几分?”


    君伯秋摩挲着腰上佩剑,笑道:“道门只求因果,不讲轮回。人死如灯灭,命魂当经过九泉洗礼再入阳世。如果门主是在怀疑他与鬼修的联系,我看不无可能。”


    与此同时,云华门幽谷内,一抹流光自夜幕中飞掠而下,汇入山涧内星河般的灯火中。


    和那些老狐狸纠缠许久,凌霜铭似是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细密的羽睫无力地垂下,那对剔透的薄唇毫无知觉地微张着,只能软若无骨地陷在雒洵的怀抱中。


    为外来宾客备下的洞府内,奇花异草幽香扑鼻,室内架上的摆件则玲珑精巧,极尽风雅。雒洵却无心观赏,一颗心都快随着凌霜铭微弱的呼吸起伏跳出喉咙。


    旁人不知凌霜铭的身体状况,九年来一直悉心照料的雒洵是心知肚明。


    如果不是御清尘全力施为,加之沐雪利用禁地阵法残存的灵力一直温养着凌霜铭的神魂,这人早该在九年前便命悬一线。近来看似行动已如常人,可到底沉疴还在,不过是靠着那点仅存的神魂撑着,大厦将倾罢了。


    他不该邀请师尊前往云天城的,若不是师尊由着他胡闹,或许就不会遇上那该死的鬼修。


    可雒洵心里亦急于找出那堕仙的踪迹,以求尽快得到凌霜铭失落的神魂碎片。否则他真不好说,凌霜铭究竟还能再支撑到几时。


    如轻抚一触即碎的琉璃,雒洵的指尖在那苍白到几乎剔透的脸颊上轻轻一点。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细腻,他却如被烫到似的,瞬间缩回了手。


    再回神时,他已俯下身,将榻上沉静昏睡的人轻柔地拥住。


    清淡悠远的雪松香慢慢沁入鼻间,正如凌霜铭其人,初见时仿佛隔了氤氲大雾,待浓雾散去,伊人早已走到近前。


    从此满心满眼,只剩下这清隽秀雅的景致。


    若有第三人在场,或许会感到惊讶。


    雒洵那对向来幽深不可测的眼眸,此刻竟如一览无余的清湖,柔和与悲戚在涟漪中交织。再往深处看,是源源活水都无法冲淡的眷恋。


    “师尊说过,要一直陪着弟子。但是人的欲望,怎有满足之时?”雒洵眼眶慢慢泛上赤红,指尖在那浅淡的唇上轻轻按下,待泛起血色后才一路下滑,落在衣襟半掩处,白皙如雪的胸膛上。


    待感受到那薄薄一层血肉覆盖下,穿来的细微而有节律的跳动后,他才涩声继续说:“弟子要师尊,从此只属于我一人。”


    取出一颗补气的丹药帮凌霜铭压在舌底,雒洵行出洞府,抬手祭起灵剑,往云天城那条灯火斑斓的大川飞去。


    他自是不信凡人所谓天灯托愿,他只信凌霜铭亲笔写下的,从不向人吐露的真心话。


    作者有话要说:


    第47章


    寂寂夜色中, 汇通整座城池的沐川河如浓墨奔流,河上还有不少傍晚放下的花灯顺流飘着。


    雒洵从飞剑上纵身跃下,一头扎进水中, 凭着记忆去搜寻属于凌霜铭的那盏许愿灯。


    虽说是温暖如春的南洲, 到了后半夜, 正是更深露重时,河水中的寒意更是丝丝缕缕刺入肌肤。


    可雒洵却像完全没有知觉, 淌着冰冷的水, 不厌其烦地拎起一盏盏河灯,仔细查看置在莲心内的字条。因他动作溅起的涟漪, 揉碎了洒落在水面上的残烛火光,洒落一片金色玉屑。


    也不知是被寒江冻得, 还是心中恐惧使然, 他的手指在无意识地抖着,好几次险将手中的莲灯打翻。


    师尊是在乎他的, 记得当时师尊在提笔写下心愿前,定定地朝他这边看了许久方落笔书写。


    可师尊看他的目光又始终带了层淡淡的疏离, 这使他害怕。


    准确地说,凌霜铭与这尘世的一切都隔了层氤氲的薄雾, 仿佛随时都能抛下这些外物,羽化登仙似的。


    想到总有一日师尊会决绝地离去, 而自己始终无法在这冷心冷清的人心中占据一席之地,雒洵便惧怕得浑身战栗。


    浑浑噩噩地翻找许久,浸泡在水中的双腿仿佛早就不属于自己,每走一步都麻木难行, 双手更是红肿不堪, 被纸扎的花灯轻易划开裂绽。


    早就过了下游最繁华的地段, 溯游而上,黝黑的视野里只有水面反射的零星天光,故而远天闪烁的两点微弱火光就显得格外灼目。


    那里再往后就是云华门设下的古怪结界,水流在交界处形成漩涡,难怪这两盏残灯会停驻在此。


    这应该是是最后两盏,雒洵觉得自己的鼓鼓心跳就在耳畔轰鸣,眼前的物事都迷离起来,只有那两朵泛着昏黄光晕的莲灯还是清晰的。


    好在他并未全然昏了头脑,迷糊间还记得收敛自己的气息,以防接近结界时被驻守的弟子发现。


    将其中一盏灯慢慢捧起,他竭力控制住抖动不止的手,剥开繁复的莲瓣。


    一张仔细叠了数次的纸条被人细心地压在花蕊最下面,借助几乎燃尽的烛火,可以看到薄薄纸背上,洇出一点浅淡墨痕。


    雒洵胸前乱撞的心几乎要从嗓子眼跃出,记得凌霜铭思索良久,才郑重地写下几笔,这点浓墨应是在那时落下的。


    不知那时的凌霜铭,对着他,究竟在想些什么?


    眼看月向着东边沉去,长夜将要结束,枯立着的人才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展开那张字条。


    果然,上面是熟悉的清逸字迹,银钩铁画一如凌霜铭其人。寥寥数字,雒洵却花了许久才艰难地读完。


    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能任由纷乱情绪牵动着自己,如同痴傻了般呆立于寒冷的江水中,水雾与笑意一同在眼底奔涌难息。


    他忽然有些后悔来翻找荷灯,其实自己早就心知肚明,在凌霜铭的认知里,并不存在什么炽烈难消的情意。


    所以该庆幸吗?无论如何,他到底是以另一种重要的身份,走进了这人心里。


    又怔愣了片刻,雒洵才顶着微红的眼眶,将字条重新放回已经燃尽的灯芯里,小心翼翼地收入随身的储物戒。


    正打算淌上岸,烘干衣物便返回洞府,却听得结界入口处,传来细微的交谈声。


    其中一道声音碰巧他认得,是当今云华掌门,陆聆渊。


    距离张兰止出事已经过了几个时辰,陆聆渊怎么还在此地逗留?


    雒洵心中起疑,便将气息尽数敛起,运些灵力覆在耳上,一面留神听着,一面朝那头靠近。


    隔了江上水雾,只能看道陆聆渊手中攥着什么东西,站在几名弟子面前,询问道:“今日有无可疑人物靠近结界?”


    “回陆掌门的话,今日转移出来的人,记忆也都用您赠予的罗盘消除了。”


    “罗盘?”


    雒洵略一皱眉,他几乎读完了凌霜铭那堆得宛如一座泰山的藏书,也算博闻强识,却从没听说竟无需丹药或魂术,就能将人的记忆抹杀于无形的灵器啊。


    不等想出结果,那守界的弟子又说:“不过晚间时候,有两名身负修为的人企图靠近结界,被弟子赶走了。”


    陆聆渊的语调中立刻带上警惕:“什么人?”


    弟子们立刻一五一十地回答,言语间还带了不易察觉的兴奋,看来是没少在私下讨论。


    “其中一人月白袍衫,戴了幕篱瞧不清面容,另一个像是玉清派弟子,大概只有十五六岁年纪。”“那少年容貌生得极美,绝非泛泛之辈。”“遮掩面容的前辈应当也不差,我瞧那身清俊骨相,定是个俏生生的美人。”


    不知陆聆渊作何感想,反正雒洵的脸顷刻黑了下来。


    看来为师尊买下那顶斗笠,是非常明智的选择,否则要招惹多少狂蜂浪蝶才会罢休。


    弟子们正叽叽喳喳地倾诉那两人是如何风骨卓绝,骤然没了声音。应是见陆聆渊面色不对,赶忙住嘴。


    再听陆掌门开口,果然语气有几分不善:“让你们守结界,不是来赏活春宫的,再开小差便统统关入神殿。”


    那些弟子听到神殿,如闻什么穷凶极恶之物,纷纷吓得抖如筛糠:“弟子不敢,请掌门赎罪。”


    雒洵敏锐地从他们的对话里捕捉到蹊跷之处,神殿本是庇佑一方的存在,为何这些弟子却对其避之不及?


    记得在茶楼时,流商宗的张氏弟子也提过神殿,其后张兰止就出了事,不知与此是否有关联。


    “明天我须带玉清派和上清派的人进入结界,你们办事都给我小心点,别再让人靠近神殿。”


    “弟子遵命。”


    岸上陆聆渊还在训斥弟子,雒洵的注意力早就不在那边,看来云华门对前来驰援的门派,根本就不曾有过信任。


    看来若在结界内寻不到突破口,势必要潜入他们嘴里的那座神殿查探一番才行。


    正在暗自计划着,只听岸上又说:“既然你们已经见过玉清派的凌霜铭师徒,就给我盯紧些。尤其是此人,绝不能踏入神殿百尺之内!”


    乍闻铭刻入心的名字,雒洵讶然往前迈出半步。


    他情急之下竟忘了隐藏气息,水花飞溅的声音在一派宁静的空旷河床上格外响亮。


    这样的动静根本逃不过修仙之人的聪明耳目,那几名云华门弟子立刻亮出兵刃,呵道:“什么人在此偷听,速速现身来!”


    陆聆渊更是如临大敌,身影一闪转瞬便掠至水面上,阴沉着脸四处搜寻雒洵的踪迹。


    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很快捕捉到几丈之外,有几缕涟漪无声地荡漾开来。


    “阁下与其窃取我云华门机密,不如当面与我说个明白!”陆聆渊冷笑一声,云袖甩动间如流云飞袖似地拉出数米长,顷刻就将潜藏在水底的东西卷了出来。


    黯淡的月色下,被裹在衣料中的活物剧烈地颤动着,通体泛着幽幽银辉,鱼腥味混杂着潮气扑鼻而来。


    ——陆聆渊抓住的,是一尾肥美的鲑鱼。


    云华掌门在几名弟子忍俊不禁的窃笑中,袖口随他眉头沉下骤然缩紧。


    方才还在活蹦乱跳的银鱼,身上爆起一团血雾,被柔软的衣料绞作肉泥。


    翌日,凌霜铭自朦胧的意识中清醒时,窗外正鸟鸣啾啾,一束霞光从挂幔上漏下,投在他紧闭的眼帘上。


    尝试着活动身子,浑身却松软得没有一丝力气,只能勉强挪动几根手指,触到身下柔软的丝绸褥子。


    奇怪,他不是正在茶楼里,与那鬼修斗法吗?


    凌霜铭竭力运作着还有些懵懂的大脑,记得最后他力竭倒下,是雒洵接住了他。


    思及此处,凌霜铭只觉脸颊一热,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臂,用宽阔的衣袖挡住眼睛,艰难地翻了个身。


    ——小徒弟的胸膛,不知何时变得宽阔而坚1挺,却意外温暖可靠。


    可弟子对师尊多照顾些,本是理所应当之事,自己为何光是回想,便觉得这般难为情?


    凌霜铭任由面上热度越烧越高,连脑袋都熏得有些发晕,懵然为自己的异样找了一条合理的解释。


    定是雒洵在房檐上那段莫名其妙的话,叫他分心了。


    雒洵这孩子,近来就像魔怔了般,对他们这段师徒之情格外在意。看来还是功课布置得太松,亦或是没有道侣需要陪伴,才会生出这些胡思乱想。


    待此间事了,还需尽快去上遥峰与成镜影商量,撮合一下雒洵和何扶华,给他找点事情做,以免孩子长得更歪才是。


    正晕乎乎地为小徒弟的未来规划,寝殿外响起吱呀推门声,听那沉沉脚步,是雒洵自外面回来了。


    很快,被刻意放轻的步伐停在床头附近,耳畔被稍显粗重的呼吸环绕。


    凌霜铭还无甚力气睁眼,便静静地躺着,任由雒洵俯身打量自己。


    一只冰凉的手覆上额头,像刚从雪山敲下的寒冰,刺得凌霜铭不由微微皱眉。


    “师尊抱歉,是弟子让您感到不适了吗?”雒洵马上如触电般缩回手,放在嘴边哈了几口热气,才又小心翼翼地抚上他的额角,“咦,昨夜分明已经服下补血丹,怎么还是发热了?”


    雒洵自言自语着,轻手轻脚地将凌霜铭翻个身,仔细打量他的脸色。


    因靠得更近了些,凌霜铭能嗅到他一身还未褪去的水气,带了淡淡的水草腥味。


    此时他的身体又恢复了几分,便一把抓住雒洵在他身上摸索的手,半抬起眼帘。


    印入眼中的,是雒洵放大数倍的脸孔,小徒弟的皮肤瞧着比往日还要白皙几分,近乎没了血色。那头墨发更是湿哒哒的粘在脸颊上,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你昨晚去了何处?”


    凌霜铭觉得自己应该摆出严厉的神色,但语气却在看到青年脸上飞快浮现的红晕时,迅速地软了下来。


    雒洵亦没有漏过自家师尊眼角飞起的绯红,狭长的凤目轻轻翘起,露出几分戏谑。


    开口却是所问非所答:“师尊,弟子不过是为您试试体温,您这是……害羞了?”


    第48章


    凌霜铭躺在软榻上, 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那对琥珀眸子。


    雒洵看着自己的视线,好像又不一样了。其中蛰伏的某些陌生情绪,透露出几分危险意味, 叫他不敢轻易作出回应。


    但他又忍不住要去与之对视, 抓着小徒弟的手亦无法松动半分。


    脸颊上的热量不可抑制地上升, 凌霜铭将游离不定的目光从雒洵身上撇开,薄唇轻抿着, 声音弱到几乎微不可闻:“你自己的衣物都湿透了, 还管别人作甚。外头可是下雨了?”


    “弟子只是碰巧遇到些有意思的东西,因此不甚落入河中, 歇息片刻就好了。”听到凌霜铭关心自己,雒洵不大好看的面色恢复几分, 浮上淡淡的笑意, “倒是师尊发了热,今日就安生修养, 由弟子代替您前往结界内查看……”


    “不可,我在时他们尚且要难为你, 如果又出了岔子,你一人怎么应付得来?”


    凌霜铭当即拒绝, 烧得昏昏沉沉的脑袋早就忘了自己还抓着别人的手没有松开,情急之下右手一拽, 雒洵便顺势扑在榻上。


    这下凌霜铭整个人彻底被雒洵环住,散落在榻上的青丝缭乱地缠绕起来,四目相对间,彼此呼吸都混融一体。


    雒洵率先从失神中醒来, 眼眸鹰隼般扫过凌霜铭衣领下半掩的精致锁骨, 悠然笑道:“师尊, 从前弟子想与您同榻,都要再三哀求,怎么您今天却如此急不可耐?”


    是他提不动剑了,还是雒洵也被鬼修上了身,这小兔崽子方才在说什么?


    凌霜铭简直怀疑是自己的伤势发作得太过猛烈,以至于出现了幻听。


    看他眉峰皱起,雒洵也不似平日里立刻乖顺下来,而是伸出一指轻轻地描摹上他的眉脚轮廓。


    在他即将起身抽剑前,雒洵才收起戏谑的微笑,眨巴一下无辜的眼睛,翻身下榻:“师尊好奇怪,分明是您拉弟子上的床,怎么您反倒生气了?”


    “雒洵,你今天吃错药了么!”凌霜铭忍无可忍,并起剑指横在雒洵喉咙前,咬牙道,“给我放正常点,否则休休怪我不念师徒之情。”


    凛冽灵气在指尖萦绕,只需一念牵动,便可化作封喉利剑。


    雒洵却丝毫没有生出畏惧之情,而是平静地凝视陷在被褥中的人。


    被冰雪封冻的脸颊上,此刻却因怒意飞起薄红。那对清冷朦胧的眼眸,亦由情绪驱使着散去薄雾,闪烁着熠熠流光。许是发热的缘故,凌霜铭裸1露在外素净的雪肤皆泛着病态的绯红,叫人看得一阵口干舌燥。


    雒洵不由自主地抿了下并不干燥的唇瓣,飞快地将视线从凌霜铭略微松散的衣襟上抽离。


    看到雒洵总算有点正常人的模样,凌霜铭在心里暗自舒气。


    近来同雒洵相处,总有种莫名的压迫感笼罩着他,就像刚才他竟生出落荒而逃的冲动,幸好这逆徒似乎并不打算再继续下去了。


    然而他刚想收回灵力,那对凤目中忽地掠过一抹狡黠之色,被他那剑诀威胁的人,就这么迎着锁在喉头的锐利剑芒,直直地朝他俯下身来。


    看他被烫到般迅速收回手去,这逆徒不退反进,一把握住他的手腕,凑在他耳畔,近乎咬在他的耳朵上,一字一顿道:“师尊在躲什么,犹豫可不是您的个性。有时候弟子真恨不得就这样被您一剑杀了,也好过被您如同外人般防备着。”


    “我没有……”并没有将你当成外人,只是不知该用怎样的心情面对你罢了。


    凌霜铭刚想辩解,雒洵面色骤然沉下,伸手捞起挂在一旁的衣物为他披上:“师尊且慢说这些,有人来了。”


    果然不出片刻,洞府内的琼树飘起溶溶白芒,提示有人触到了设在入口的禁制。


    雒洵起身将殿门拉开一条缝隙,却见成镜影师徒提着几个食盒站在门口,身后还跟了一袭黑衣的陌林,在他身旁还立了个白衣人,正轻摇折扇,面带笑容地往寝殿里看。


    雒洵便上前一步,颀长的身躯将殿内光景遮得严严实实,阻断了白衣人的目光。


    “雒师侄,这是你四师伯玄持光。”成镜影提醒道。


    “也不怪雒师侄忘记,自从大阵出事,我便被陌道友带来云华门,那个时候师侄还在我腿根上呢。”玄持光微笑道。


    雒洵没有漏过在他说起“陌道友”三字时,陌林面上一闪而过的落寞。


    玄持光全然没有注意到陌林身上的低气压,仍旧把注意力放在雒洵身后的寝殿里:“我与师弟阔别数年,听闻他昨天刚到云华门,不知现下可否方便一见?”


    这位师伯,什么时候这么懂礼数了?雒洵正觉得蹊跷,一抬头发现,陌林与成镜影也在以异样的目光审视着玄持光。


    “怎么了,你们为什么都不说话?”玄持光总算察觉到几人古怪是神色,伸手摸摸自己的脸颊,奇道,“没有饭粒啊。”


    凌霜铭整束好衣冠,坐在殿里等了半晌不见人进来,起身来看时,刚巧撞上几人大眼瞪小眼。


    “为何都杵在门口?”他递个责备的目光给雒洵,“还不快给各位师伯倒茶。”


    雒洵抿抿嘴,传音道:“师尊当时衣不蔽体,我怎好叫外人看到。”


    如愿以偿地看那素白脸颊上又泛起血色,他才轻笑着点头,露出一副任人摆布的模样,乖顺地去拾掇茶具了。


    待返回门派,一定把这臭小子丢进十渊寒狱,罚抄千遍静心咒再放出来。


    凌霜铭满脑子都是雒洵抽风似的孟浪之语,众人落座后的闲谈根本没有听进去几字。但即便如此,他还是感受到了玄持光与陌林间疏离的气氛,果然就如陌林所说,如换了一人。


    玄持光嘴上把了门,剩下另一个同样絮叨的成镜影,也在雒洵无心提及昨夜与流商宗弟子结仇之事后沉默下去。


    满室只剩下斟好的清茶还在散发余热,在座的几位大活人倒是一个比一个冷似冰块。


    好在很快就到了辰时三刻,与陆聆渊约定好前往云天城结界的时间,云华门弟子刚前来请人,成镜影便长舒一口气,逃也似地起身告辞。


    凌霜铭这才把心思从雒洵身上移开,若有所思地目送那抹绯红倩影远去。


    看来成镜影与流商宗那位韵遥音宗主,过节当真很深。否则依照她的性格,早该将自己是如何唐突了佳人,又惹下一屁股红尘债的事迹传得九州皆知了。


    他刚想起身,足下却如踏在棉花上般,身子踉跄着向前软倒下去。


    就坐在正对面的玄持光顺势伸手,将他稳当地扶住:“方才就见小师弟面色不对,你几年前的伤还未好全,怎地就跑到云天城这鬼地方卖命?”


    玄持光动作极快,陌林和雒洵伸出去的手就这么悬在虚空中,抬也不是放也不是。


    陌林干咳一声,竭力遏制住黑脸的冲动:“凌道友如果身体不适,我可以禀告掌门,改日再去结界查看。”


    雒洵则紧盯着眼前二人交握的双手,眉头几乎要拧成麻花:“是弟子疏忽了,连累师尊抱恙还要操劳这些琐事,此次就由弟子代替师尊前往云天城……”


    玄持光颇有些好笑地瞟眼这两人:“那么多峰主,大师兄为何偏要派你,你徒弟也不劝劝?还有陌道友,来前不知与小师弟有多亲热,怎么净把你往火坑里推。”


    看雒洵悻悻的模样,凌霜铭觉得有必要为其辩解一番:“是我自己要来,与他二人还有大师兄无关。”


    “原是如此。”玄持光听罢眸光一凛,既而又扫眼干站在一边的两人,笑道,“我与小师弟有几句话要说,既然雒师侄想代替小师弟前去,陌道友怎么还不把人领走?”


    雒洵顿时有些不服气:“师尊都未赶我走,玄师伯你……”


    “出去。”凌霜铭直觉玄持光定是有要紧事相商,毫不客气地打断雒洵,命令道。


    看雒洵和陌林垂头丧气地退出去,玄持光才挥手撑起结界,正声道:“你可知自己还有多久好活?”


    原来又是这些命理歪学,凌霜铭漫不经心地说:“师兄九年前就已告知,我在数年内会有横死之灾,但命宫变迁,已然化解危机。”


    怎料玄持光听罢,面上闪过疑惑:“我不曾为你算过命,更不曾将演算结果告知于你啊?”


    “九年前星衍大阵损毁那日,你特地前来试剑峰,预言我穷尽一生都难以实现夙愿。”凌霜铭缓缓解释着,冷然目光始终落在玄持光身上,不放过那对幽潭眼眸中任何异样情绪。


    但很快他便得出结论,玄持光并未说谎。


    因为对方还算明澈的眸子很快便被迷惘的旋涡吞噬,最后甚至染了几分癫狂。玄持光一手捂着额头,另一只手则猛地掐上凌霜铭的肩头。


    “师兄你冷静些……”雪白的衣料上很快渗出几点红晕,凌霜铭不由闷哼一声,掌起灵力将人推开。还想再给这冒似丧失了理智的人来一记手刀,动作却在玄持光开口的刹那止住。


    玄持光空洞的双眼瞪得极大,口中呐呐道:“不对,不对……九年来我一直被陌林囚禁在云华门,怎么可能出现在试剑峰?”


    作者有话要说:


    第49章


    对于玄持光意识混乱之际的一面之词, 凌霜铭不敢轻信,思量过后试探道:“九年前大阵出事,陌林同你一起返回门派, 并曾出手镇压禁地凶兽。师兄如果对我的话存疑, 当时在场的千名弟子均能作证。”


    提及具体的时间, 玄持光眼底的混沌消散了些,但看起来意识还是不甚清醒:“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星衍阵法是祖师传下的, 怎会被人破解?至于陌林, 自从九年前我为了从妖邪手中救他受了重伤,他就像变了个人将我锁在云华门内……有问题的一定是他!”


    凌霜铭推开又要握上自己肩头的手, 退离这神识混乱的人百步之遥:“你的意思是,你不记得禁地被破的事情了?”


    他本以为自己的语气已经尽量柔和, 谁知这轻描淡写的一句, 还是令玄持光的情绪起伏更加剧烈。


    这精研阵法而荒废了攻击法术的人,此刻附在掌心的灵力却暴虐无比, 一边低哑地嘶吼着,一边杂乱无章地向凌霜铭攻去:“没有发生之事, 如何能记得?不要再逼我了……我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不会说!”


    迎面飞来的灵流, 即便无甚准头,对于凌霜铭来说却招招凶险。


    先前雒洵说他发热时, 因平日里习惯了精神不济,他并没有在意。直到此时需要与人动武,枯竭的灵脉才提醒了他,自己这副身躯早已灯尽油干了。


    艰难地迈动虚浮的脚步, 凌霜铭步踏九宫闪避着玄持光的攻势, 不出片刻额角就洇出一层冷汗。


    而云华门雅致的寝殿, 也在几息间被弄得一片狼藉。柜架凌乱地倒在地上,有些干脆被轰成齑粉,其上摆放的各色古玩字画,更是早就砸个粉碎。


    但凌霜铭此刻关心的却是另一件事,早先他出门迎接访客,就看到有云华门弟子在洞府外鬼鬼祟祟地徘徊。


    现在闹出这么大的动静,一旦被云华门留意到,对于旧疾发作的他亦或是处境未明的玄持光来说,都有可能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屋漏偏逢连夜雨,正当凌霜铭左支右绌时,又听得外面传来三两声人语。


    “这间洞府怎么回事,好大的声响!”“凌峰主需要弟子们援助的话,还请回答一声。”“您若不答应,请恕我等擅闯之罪!”


    凌霜铭紧咬牙关,用尽全力挡下一记灵流,依着梁柱站定。


    他原本还想周旋下去好套到更多细节,可眼下情形不容他再拖下去,必须尽快制住玄持光。


    打定主意,面对再次抬掌袭来的人,凌霜铭反而迎了上去。纤长指尖略微一动,夹了几根由水灵气化成的尖锐冰针。


    心念一动,属于沐雪的灵力自剑上涌入经脉间,包裹在那些细小的针上,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穿破玄持光的护体罡气,精准地扎在后颈几处穴位上。


    且说门外那几名弟子久等不到凌霜铭的回应,正要祭出法宝破门而入,殿内却倏然没了声音。紧接着殿门敞开,一位半披着青袍的人,搀扶着玄持光走了出来。


    他们大多数人今日才奉命前来监视凌霜铭,因此并未见过这传说中的玉清派剑仙,不少弟子只是轻轻一瞥,便再也移不开眼。


    与想象中一身锐利剑意,肃穆难犯的形象不同。也许是衣着散乱的缘故,凌霜铭被玄持光压着的外袍散落在臂弯间,凭生几分慵懒,与他清冷矜贵的气质截然不同,却就这样和谐地共存于他身上。


    倒是和茶坊街巷里广为流传的剑仙话本描述一致,这位凌峰主似羽在雪间悠闲散漫的白鹤,叫人想要上前观赏,但又碍于他生人勿进的气压望而却步。


    甚至连那双薄唇吐露的言语都未听清,弟子们便迷迷糊糊地点了头。


    “玄师兄不知怎么就昏倒过去,撞坏了贵派的挂架,改日我会上报掌教,赔偿贵派损失。”凌霜铭一面说着,把玄持光递到为首那个像是领头的弟子手中,“劳烦这位少侠代我把师兄送回陌林剑尊那里……少侠?”


    他兀自说了半天,却见那名弟子只是迷瞪地自己,半晌没有动作,不由疑惑地压下眼帘。


    这云华门弟子才猝然回魂,磕磕绊绊地搭讪:“哦哦,凌峰主放心,弟子定会把玄峰主全须全尾地送回去。倒是玄峰主一个月前也无缘无故昏迷了许久,不知凌峰主可知道此事?”


    在他身后的弟子立刻发出一阵小声嘲笑。


    “师兄怎么成了个结巴。”“人家门派的内务,肯定比我们知道得更清楚。不过是贪恋美人容颜才没话找话吧。”


    这弟子说得虽然含糊,但凌霜铭还是捕捉到了其中的关键:“此事发生在失魂案件之前?”


    不等被问话的人回答,其余弟子争先恐后地答道:“凌峰主果然神机妙算,案件是在玄峰主醒转后才爆发的,当时玄峰主还同陌师兄一同去调查呢。”“这事说来也巧,我记得在玄峰主病愈期间,掌门也曾在门派早课上晕过去一次,当时可把几位长老吓了一跳……”


    还有一两个机灵的弟子,抢着献殷勤:“凌峰主之前说寝殿内挂架损毁,需要弟子帮忙打扫屋舍吗?”


    凌霜铭方才强行借助剑灵之力,脆弱的经脉早就酸痛不已,此刻恨不能立刻倒在床上昏死过去。


    可眼下云华门暗中看守着他,显然来者不善。他不是傻子,怎会将自己的弱点暴露于外人眼中。只好强撑着维持站立姿势,头脑昏沉地听这些人叽叽喳喳喧闹个不停。


    待这些小弟子总算走远,他才倚着身后的殿门缓缓跌坐下去。


    幸在他彻底倒下前,腰间长剑灵光闪过,身子便被蓝衣霜发的高大青年稳当地接住。


    凌霜铭略微抬起沉重的眼睫,轻声道:“沐雪……怎么又化男相,你可知一块天阶灵石得来有多不易?”


    若换作另一人,沐雪早就骂出诸如“穷鬼养什么剑灵”“大爷爱怎样便怎样”的字眼。


    可低头看到凌霜铭白壁似的面颊,便只能化作宠溺的一笑,抬手为他输送冥火:“这身衣衫远比天阶灵石贵重多了,怎么也不见你心疼?”


    被沐雪轻放在柔软的被褥中,经脉间也好似涌入一股甘泉,疼痛瞬间化消了不少,凌霜铭惬意地长叹一声,放任自己的意识陷入黑暗:“那都是掌教和易千澜塞给我的,有什么可珍惜的……”然而话还未说完,他突然竭力睁开眼睛,“不对,为何玄持光和陆掌门会接连无端昏迷,而玄师兄再次醒来就判若两人?”


    沐雪被他的反应惊了惊,伸手抚上他的额头,柔声道:“霜铭不要管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安心睡罢。”


    “不对……沐雪,或许陆掌门也有问题,你去帮我盯着他。”有清凉的灵力自眉心灌入,凌霜铭再也控制不住打架的眼皮,但还不忘呢喃着叮嘱,“现在就去,发现任何异状都要向我汇报。”


    “可你身边总要有人守着……”沐雪犹豫道。


    “云华门内言多眼杂,不会出问题的,况且我有自保之力,没你说得那么脆弱。”


    “关心则乱,霜铭既然坚持,作为剑灵,沐雪自当遵从主人的任何吩咐。”


    看凌霜铭分明已经疲惫至极,仍旧不肯睡去的模样,沐雪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能一步三回头地化作流光,飞向云天城的方向。


    其实诚如凌霜铭所言,现在云华门才是最安全的所在,可不知怎地,他心中就是有份不详的预感徘徊不散。


    且说凌霜铭打发走沐雪,困意立刻如潮水淹没了神智。


    身上高热未退,这几近昏死过去的一觉自然睡不安稳。恍惚中他只觉自己一直在虚空中飘荡,一会像是乘着轻云落入深谷,挥动长剑与人交战,一会又似坐在龙角旁,山川风月尽收眼底。


    待再次被胸前闷痛唤醒,窗牖外已不见光亮。


    修道人五感极为敏锐,哪怕在夜间也能一览万里。但凌霜铭现下伤重,从前也有过视觉衰退之状,早就对此习以为常,便静默地躺在榻上,慢慢攒着气力。


    在无边昏暗中,听觉仿佛被数倍,屋外的雨声变得格外清晰。


    冬雨淅淅沥沥地浇在屋檐上,扑灭白日暖阳余温,让本就清寒的夜晚更加难熬。凌霜铭裹着被褥,仍觉得手足冰凉,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了。他这才发现,放置在床边的暖炉不知何时燃尽了,便缓慢地撑坐起来,伸手去探炉盖,想要添置些炭火。


    然而他刚从睡梦中醒转,此时四肢俱软得仿佛没有骨头,光是抬动胳膊就要耗损不少劲力,摸索了半晌,才终于摸到类似金属的触感。


    紧接着,一阵剧痛贯穿了掌心。温热的液体迅速从痛处喷洒出来,顺着指缝汩汩淌下。


    这种感觉,定是被利器割破了手掌。


    凌霜铭心底一沉,刚想运使灵力反击,手腕却被什么冰冷湿滑的东西猛地一拽,整个人顿时被这大力的一扯拉下床榻。


    疲软的身子狠狠地砸在坚硬的地砖上,心口经这一颠簸,愈发疼得宛如刀绞。凌霜铭不由蜷缩起来,紧咬住牙关才没漏出轻吟。


    不等他缓过气,那湿冷的手又掐上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


    “呵……凌霜铭,凌剑仙。任你声名赫赫,此刻还不是只能苟延残喘,生死全系在我股掌之间?”


    说话之人刻意咬着他的耳朵,说话的声音显是被刻意伪装过,呕哑低沉,如毒蛇嘶嘶吐信。


    凌霜铭断断续续地咳出几口血,左手却悄无声息地化出一柄坚冰铸就的匕首。


    整个人的气势虽然又衰弱几分,语气却似一把淬过霜雪的利刃:“想要我死,只怕你没这个命。”


    第50章


    寝殿内黝黑沉寂, 窗外的雨声仿佛放大了数倍,混着心跳一声声敲打在人耳膜上。


    若是早先监视他的云华门弟子去而复返,弄些声响出来或许还能获救, 可这无异于拿自己的性命去搏。此时此地, 只能靠自己闯出一条生路。


    可他所剩无几的灵力, 只够支撑这具身体完成一式术法,因此势必要出其不意一击制胜。


    就在他准备动手时, 来者轻轻笑了声, 蔑然道:“就轻易送你去死,岂不是太过便宜?”说着他松开那触感柔腻的下巴, 转而挑起几根顺滑的青丝,放在鼻尖嗅了嗅。


    凌霜铭顿时感到一阵不适, 但想到这正是反击的好时机, 便只是将头撇向另一边,避开挑向他耳廓的手。


    “面对将死之人, 阁下何必藏头露尾。你是何人,深夜造访有什么目的, 不如一次言明。”他冷声与其周旋,紧握冰刃的手心渗出些许汗水。


    “目的?不过是向剑仙索要一样东西。”对方听了, 沙哑的尾音却拖得更长,显得愈发兴致盎然, “但我现在改了主意,若不好生利用就杀了你,岂非暴殄天物?”


    凌霜铭眼皮一跳,直觉接下来发生的事将要脱离自己的预想:“你想做什么……放手!”


    尚在质问, 胸前的衣襟却被人猛地扯开, 尖锐刺耳的裂帛声后, 寒意顷刻覆上胸前的肌肤。被冰冷的温度一激,凌霜铭再也按捺不住,璀璨法光自冰刃上迸发,精准地刺入身前人的身躯。


    借助幽蓝光芒,凌霜铭漆黑的视野里终于映出不甚清晰的画面。伏在他身上的人穿着宽大黑袍,看不清具体身形面貌,而他的匕首正从这人心脏部位穿过,半截霜色刀尖自背后透出。


    想来是死了,他的灵气会自这人心脉穿行至四肢百骸,绝不可能留下任何生机。


    凌霜铭强行吊着的一口气不由松懈下来,疲惫立刻盖过意识,一晃神的功夫,整个人已歪歪斜斜地倒在地上。那柄插在神秘人身上的冰刃,亦随着他的手滑落,散作数片幽蓝光点。


    然而下一瞬,一股寒意自凌霜铭的脊背爬上。


    ——为何此人伤口处,不见有血滴落?


    他近乎挣扎着想要远离此人,可那看似已经咽气的尸首,竟重新活动起来,一把拖住他的脚踝,将人粗鲁地拉了回来。


    寝殿里白天刚闹了一场,还未收拾的器物碎片均七零八落地散着。锋利的瓷器碎屑不费吹灰之力就划破他身上那层薄衾,身后脆弱的皮肤传来一阵被利器割开的痛。哪怕不看凌霜铭都知道,自己的后背此刻定是一片血肉模糊。


    他紧闭牙关,硬是没有溢出一声轻吟,面若寒霜地看向黑袍人。


    “这个眼神,很好。硬骨头啃起来才更香,仙尊你说呢?”被他的眼刀剐着,黑袍人发出一声嗤笑,将他先前握剑的左手猛地攥住,“就是这只手不安分对吗,那定要让它付出代价。”


    黑袍人显然还在计较凌霜铭刺出的那一剑,施加在他左手上的力道极重,以致那纤细的手骨都在咯吱作响。


    忍着五指钻心之痛,凌霜铭失血的薄唇颤抖几下,声音虽细如浮丝,却带着化不开的寒意:“你没有实体,否则我那一剑,定教你经脉寸断而亡。”


    “聪明,想必仙尊已经猜出了我的身份。”黑袍人冷冷一笑,将凌霜铭的手放在自己腰间,“既是如此,我也不与仙尊兜圈子了,请仙尊为我宽衣。”


    “好得很。”凌霜铭咬着牙,一字一顿道。


    说罢,他竟是真的顺从地按照指示,用那只被制住的左手,轻轻拉开黑袍人的腰带。


    见到他低眉顺眼的模样,黑袍人果然大悦,在他耳边低语:“呵,堂堂沐雪仙尊,在世人口中何等孤标傲世,还不是像条狗一样为了苟活,匍匐在本尊脚边,点头哈腰唯命是从?”


    凌霜铭手上动作顿了顿,望向堕仙的眼眸中,寒意如有实质。


    紧接着,堕仙尚要说的话便堵在喉间。只因卧倒在身下的人,那对剔透的唇瓣微微翘起,露出道如雪中寒梅的微笑,轻软艳丽之下,遍布了寒芒逼人的倒刺。


    正看得目眩神迷,堕仙猝然挥出一掌击中凌霜铭的胸膛,既而发出阵阵惨叫。


    一团幽蓝的火焰在黑袍间悄然跃动着,顷刻将腰身啃食了泰半。但凌霜铭终究是气空力尽,堕仙周身魔气翻腾而起,弱小的火苗只是抵抗了几息功夫,便被彻底浇灭。


    堕仙也不顾自己灵体留下的灼烧痕迹,几步跨到瘫软在榻边的人面前,伸手扼住他的喉头:“你急着投胎,那本尊便成全你!”


    凌霜铭心口本就有伤,背部又狠狠地撞在坚硬的床脚上,这一击登时让他去了半条命。听到堕仙的威胁,本是想回以冷笑,但唇角只是微微挑起,温热的血液便一股股顺着唇瓣淌下。


    在一片花白的视线里,堕仙暴怒至极的咆哮也显得十分遥远:“奉劝仙尊不要再耍这些小把戏,这间寝殿早被我设下


    结界,任何声音都传不出去。至于那些蠢笨的宗师,还被困在我的法阵中,今日便是大罗金仙,也休想赶来救你!”


    凌霜铭轻蔑地勾勾唇角,他早就抱了玉石俱焚的决心,生死之事又怎会放在心上。且他也无力去管堕仙又说了什么,他的意识早就脱离了管控,轻飘飘地往身子外面钻。


    但堕仙接下来的举动,又让他的灵台骤然清醒几分。


    ——堕仙空闲的那只手放在早被扯落一半的衣襟之上,暴虐掌风顷刻就将残破的衣料彻底绞成齑粉。


    察觉到自己的身体被什么人骑1跨上来,凌霜铭终于产生了一丝恐惧,更有怒意在胸膛里翻滚,令肆虐在心口的钝痛雪上加霜。


    可这具迅速失去生机的躯壳,就连动动手指都成了妄想。哪怕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都能轻易将此刻的他双手钳住,随意摆布亵1玩。


    当令人反胃的啃噬顺着手臂一路跗上颈间,凌霜铭却好似没了反抗的意志,一直在抽搐的身躯安静下来,那对蕴满杀意的眸子也缓缓阖上。


    堕仙对这样的反应满意极了,为了防止几近昏厥的凌霜铭无法听清,他特意将人往怀中搂了搂,正要说些羞辱的话,面色却陡然一变。


    凌霜铭的眉心处腾起了一抹金色微光,起先在黑暗中微弱如萤火,但随着他的气息衰竭下去,这枚光点越来越亮,有如旭日喷薄而出。


    堕仙惊愕地掐诀,一指点在凌霜铭的识海之上,想要以自己的元神阻止他继续自爆。却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下,无论如何都无法挺进半步。


    “你疯了,自毁元神之人,永世不得超生!”


    “你想要的……不就是我的元神……咳咳咳……今日就以你的贪欲,送你一起魂飞魄散。”凌霜铭几乎每发出一道气音都要撕心裂肺地咳上半晌,但嘴角噙着的微笑却愈发粲然,甚至带了嗜血的疯狂,“你说得对,或许我……也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堕仙哪还有心情去听他含糊不清的呢喃,各种高深的魂术不要命地砸在凌霜铭身上,均被那道看似柔和的光芒弹开。


    只能眼睁睁地看那点染了血沫的洁白胸膛起伏渐微,清隽的面孔渐渐失去仅有的血色,被死气笼罩。


    沉入骇然情绪的堕仙,甚至没有听到寝殿外骤然爆发的剧烈声响。


    在一片山摇地动中,云华门造价不菲的洞府由外自里被一道璀璨剑芒劈开,连带堕仙设下的结界亦被人以摧枯拉朽一剑破除。


    凌霜铭仅存的微末灵智,使他堪堪停下最后的术法。


    在看清门口逆着光的颀长人影后,水雾迅速埋没了斑驳的视野。


    发觉凌霜铭那毫无温度的眼中倏然有了暖意,堕仙才意识到有人闯入:“何人破我结界!”


    凌霜铭撤去施加在自己元魂上的法咒,抑制不住地扬起笑意:“是……我的阿洵。”


    作者有话要说:


    祈祷nia,这么清水千万别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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