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未明,太初峰隐在一片墨色中,但三清殿外云台上早就聚集了上百人,青色衣袖在风中飘动,看上去便如一片云霭。
凌霜铭粗略地扫了一眼,发现这些均是玉清派现任长老的门下心腹。
“师尊,看来当真是出了大事。”雒洵一面压下灵剑的高度,一面扭头对身后的凌霜铭说,“上一次聚集这么多弟子,应当还是禁地封印被破时,但现下门派内似乎并无动静。”
“那是自然,千年来也就只有魔尊敢公然带人到玉清山闹事。”成镜影笑道,“或许此次对你们年轻一辈来说,反倒是大好的机缘。”
凌霜铭两人皆被成镜影绕得一头雾水,却默契地均没有问她。
成镜影厌恶易千澜及御清尘之事其实人尽皆知,因此才随着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老祖经年游历在外。据说禁地时她之所以置之不理,也是因为对御清尘管制下的玉清派颇为反感。
看来详情还应面见了掌教,方能知晓。
然而进了殿内,却发现出了玉清派一众峰主之外,还多了一道修长的黑衣人影。
神情冷肃,抱剑而立,倒是位老熟人。
“凌峰主。”见凌霜铭来了,陌林冷厉的眉目才舒展了些,向着这边热络地点头,“三年前在下登门拜访,却得知你身体不适,故不了了之。不知这次相见,可否请阁下指教剑法?”
又是个对师尊心怀不轨之人!
雒洵顿时警惕起来,不动声色地往前一步,恰好挡住陌林的视线:“弟子见过云华门陌仙长。”
“你是?”陌林皱皱眉,语气瞬时冷淡下来。
“这是我徒弟,雒洵。”凌霜铭伸手示意雒洵退下,淡淡地说,“陌仙长若要钻研剑术,雒洵亦能胜任。”
这话放在剑修之间,其实是极为无礼的,但自凌霜铭口中说出,便无人觉得冒犯。
陌林苦笑一声:“在下自知造诣远不如凌长老,但是听说令徒入道尚不足十载……”
“剑意境后的每次提升,看似鸿沟难越,实则不过是瞬息间的领悟。”他这话雒洵不爱听,更何况是当着师尊的面这样说,当下便冷笑道,“拘泥于年岁积累,实乃谬误。”
这少年言下之意,他年纪轻轻竟已到了剑意境吗?
陌林听罢,看向雒洵的视线却凝重了几分:“如此倒是我冒犯了,还请小友赐教。”
说着他对雒洵一抱拳,竟是迫不及待想要邀雒洵一同比剑。
此人当真是个剑痴,凌霜铭有些意外地多看了陌林几眼。
云华门距玉清派有将近千里,即便修为是元婴的陌林,御剑赶来也要花上整日的功夫,应是有要事求助。可这人竟一见了他们师徒,就把正事忘在了脑后,满心满眼只剩下剑道。
那边易千澜与几位峰主相谈结束,轻咳一声:“陌长老,贵派发生之事确实刻不容缓。眼下我已将玉清派内能够出面的弟子全部召集过来,请你再将事件始末说与众位修士听。”其后他又不放心地附在陌林耳畔叮嘱道,“好友,剑术暂且放下,办要紧事。”
陌林如梦初醒地回神,这才整理过思绪,将云华门所遭变故细细道来。
原是近几日距云华门百里内的城镇云天城出了变故,起先是城内市集里一位小有名气的说书先生应邀前往茶楼讲书时,说到精彩之处忽然眸光赤红地发起疯,咬伤了数名茶客,其后撞向大堂梁柱,头破血流而亡。
继这个开端后,云天城接二连三地死人。有青楼名妓,有市井小贩,甚至连城内的修仙望族内也有人倏然神情举止迥异于往日,接着暴毙身亡。
起先城中人只当是瘟疫对待,直到死者的出现愈来愈频繁,甚至在某一宿死了数十人,才想到去扣云华门的山门向仙长求助。
云华门的运作,也离不开依附的城池在暗中支持,自是应允下来。然而十几位得意弟子下山调查半旬,均无功而返。只因死者俱是魂飞魄散,线索从一开始便断了,幕后凶手根本无迹可寻。
“贵派只出了筑基期的小弟子,大多根本不通魂术,自是查不出什么。”有峰主忍不住点评道。
陌林睨他一眼,面上看不出任何喜怒,却叫人立刻住了嘴:“这位峰主的顾虑我派也有考虑,然我命数名金丹弟子下山,仍是全无所获,甚至在他们回山后的几日,接二连三地失心疯般砍杀同门,最后均自尽身亡了。死后同样没有留下元神,魂魄就像忽然蒸发了一样。”
一语惊起千层浪,三清殿内的峰主均已到了元婴期,闻言也不由面色大变,议论纷纷。
“金丹期竟也能轻易中招,凶手的实力真是深不可测。”“能将人的魂魄神不知鬼不觉地击散,上仙界应当还没这样霸道的功法。”
“故此我召集诸位来,是应陌道友的请求,支援云华门的道友捉拿凶手。”易千澜清清嗓子,打断众人的议论,“师尊已外出云游,我必须坐镇玉清山,不知可有峰主自愿带队前往云天城?”
大殿内霎时一静,这些修者都是活了百年的老成精,听了这话皆面露犹豫之色。
云天城离玉清派也有百里之遥,但到底不是玉清山的附属城池,他们根本没必要冒着魂魄散尽,不入轮回的风险,去援助外人。
“易掌教,此事对我派并无利处。”有人直言不讳道,“一个弄不好,玉清派的弟子也会卷入其中。”
易千澜闻言神色一顿,眉宇间却是涌起几分哀痛:“其实……玉清派今夜也有弟子中招,症状与陌道友的描述几乎完全一致。”
看众人还是面有疑色,易千澜长叹道:“楚怀,你叫几个弟子将人抬来。”
站在他身后的小弟子立刻点头领命,匆匆出了三清殿。过了片刻,果真与几个弟子抬着一副担架进来了。
那几名弟子中有人一眼看到静坐在上首的凌霜铭,立时哭丧着脸唤道:“凌长老,你快瞧瞧这位师弟,他傍晚还精神得很,人怎会说没就没了!”
凌霜铭盯着那张分外眼熟的脸瞧了一会,才想起来,这是与他有一面之缘的外门弟子林萧。当年经他指点,如今已突破了筑基,是金丹期修者了。
“师尊当心。”看凌霜铭并未拒绝,雒洵不由紧张起来,“不可冒然上前,您的神魂本就受过损伤……”
凌霜铭轻轻拂开雒洵搭在他小臂上的手,走向那盖着白布的死者。
几名抬人的弟子早在放下担架后便立刻嫌恶地躲开,生怕厄运会波及到自己。周遭的修士亦暗道晦气地退出一丈之外,只有林萧还蹲坐在死者身旁,偷偷抹着眼泪。
许是未睡足时辰的缘故,凌霜铭的步履尚有些飘忽。不忍这清癯疏朗的美人横遭不幸,不少人轻声劝阻道:“凌长老万不可轻易上前!”
然而凌霜铭早已半蹲下来,一把掀起该在尸体上的布料,冷声道:“不过是具死人,总不会比活人更可怕。”
不再理会这些胆怯之辈,凌霜铭开始认真查验死者身躯。
这名弟子周身并无外伤,内里也完好无损,看样子绝不是被外力所伤,问题应当出在识海中。
人的神魂实则由命魂、觉魂、人魂组成。命魂主轮回转世,是三魂之根,亦被称作元魂;觉魂主掌因果,在人身后由天界审判,决定此人的仙缘;人魂则由天地灵气依附命魂聚成,主掌人的七情六欲及记忆,在人咽气时便会逐渐消散。
这名弟子死后不足七日,命魂和人魂应当还未自肉身中剥离,可以抽取他的残留记忆,知晓死前之事。
凌霜铭伸指点上死者眉心处青灰的皮肤,缓缓阖眸,将心神沉入其识海中,认真搜寻蛛丝马迹。
他是玉清派内魂力最为强悍之人,因此众人虽为他捏了把汗,还是屏住呼吸,紧张地等待他道出其中因果。
然而过了大约半柱香后,凌霜铭睁开长睫,神色却凝重起来:“他的三魂已经消失了,我无法从识海中寻到任何魂魄存在的痕迹。”
围上来的修士立即神色慌乱地惊呼一声,往后退了数步。
凌霜铭由着雒洵将自己拉开,目光却仍旧留在死者及跪在其身旁声泪俱下的林萧,神色怔忡。
那尸首身上还有股微弱的气息,与死者的残存气息全然不同,亦仙亦魔,恰似某个早不该存在于阳世的人。
“师尊您怎么了?”雒洵敏锐地察觉到身畔的人状态有异,紧张地将他搀住,“若是身体不适,我们便回试剑峰去。”
他才不管旁人的生死,只要凌霜铭安然无恙便是。
然而这面色苍白的人却是用力地摇摇头,示意他放开自己。
凌霜铭凝眉向易千澜道:“大师兄,这次前往云天城,由我来带队。”
“不可!”
三道截然不同的声线,几乎在瞬间异口同声地响起,余音回荡在三清殿内,经久不息。
雒洵、易千澜、陌林意外地互相看了看,罕见地没有再用眼神交锋,而是同仇敌忾地瞪向凌霜铭。
“霜铭,师尊走时千叮咛万嘱咐,叫我顾好你。你倒好,顶着这病恹恹的模样,上赶着到处给自己寻麻烦。”易千澜眉峰都快拧成麻花,开始絮絮叨叨。
陌林极为认同地看眼易千澜,帮腔道:“凌长老若病中寂寞,不如与在下钻研剑道,也好过涉足这惊险的案件。”
雒洵则执起凌霜铭微凉的手,清亮的凤眸直直地注视着眼前的人:“弟子知道劝不住师尊,只有同师尊一起前往云天城。如果师尊有事,弟子必会一同承担,绝不独活。”
凌霜铭:“?”
这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简直要将自己描述成一只脆弱的琉璃花瓶。
但是,谁也不能教他做事。
“够了,若要劝阻,不如先问过我腰间这柄剑。”凌霜铭冷笑一声,指尖法光吞吐间,殿内顷刻寒风凛冽,剑气呼啸,“谁还有异议?”
方才还勠力同心的三人组不约而同地打个寒颤,顾左右而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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