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妃自然讶异,平日佟氏与她因着四阿哥的事儿,在一墙之隔的承乾宫与永和宫几乎水火不容。
如今这般场景,说严重些便是太子欺辱手足,罔顾律法、肆意妄为。
但若是皇上打定主意不予追究,说轻快些,那便不过是太子与自己的幼弟闹着玩,不小心伤了幼弟。
事情的发生只在一瞬,谁也没有盯着太子的脚下瞧,自然是如何定论,都全凭皇上一念之差。
德妃抬头望着佟氏,饶是平日沉稳镇静,现下又强掐着自己的手心让一切翻涌的情绪镇定下来,但仍忍不住的是眼睛中那暗暗噙着的眼泪。
那是一个母亲瞧见自己怀胎十月的孩子,被人一脚踢飞后摔得浑身是血、哭嚎不止,小小的眼睛里除了痛苦委屈,还全是不解的心痛。
那小小的孩子怎么能明白,为何身为兄弟的人会对他有如此的厌恶,又如何能懂,那一脚直踹心口,若是一个不小心,他便已经成为了一具小小的冰凉的尸体。
佟氏身边的四阿哥忍不住瑟瑟发抖着,方才的一切,他全都看见了。
因为自己今日总是十分紧张,因此在佟氏额娘飘忽不定的心情下,他总不敢抬头吃饭四处乱瞧,眼神总是低于桌面。
因着六阿哥方才为了给他换衣裳,自己傻兮兮地脱得剩下两瓣圆臀的模样实在可爱,令他由不得总朝自己一母同胞的兄弟和妹妹身旁瞧他们。
他方才低着头瞧六阿哥不时流鼻涕的模样,还想着,虽额娘总说不能与永和宫来往,但是弟弟和妹妹总会长大,届时,他们总要离开永和宫的。
因此,与他们做个……小小朋友,也不算违背了额娘的期许罢?
因此六阿哥不过是触了触太子鞋尖上的东珠时,他清楚地看见太子低头瞧见这黄口小儿时脸上闪过的那股毒辣、厌恶的表情。
四阿哥身子开始颤栗起来,若是皇阿玛只说这是意外,他究竟要不要站出来指认太子?
四阿哥虽年纪尚小,但从小佟氏将他教的很好,教的最多便是这宫里如何好好活下去的规矩。
他小小的年纪便都瞧在眼里,佟氏仗着母家权势在宫中如何肆意、铺张地活着,活得那般明艳生动。
他的额娘可以随时与皇阿玛娇嗔,甚至假作生气,皇阿玛只会觉得更喜爱她,几乎能宠则宠。
但唯独,佟氏在乎两件事。
一,四阿哥要磨练心性,即便是个还未到六岁上学年纪的孩子,也绝对不可有什么错处,要时时约束自己的言行。
二,宫中的任何人,承乾宫都可以惹,唯独不能惹太子。身为幼弟,需对皇阿玛、太子二人永远谦卑尊敬。
佟氏也是守着这样的法则在宫中度日,她太明白皇上究竟有什么样的底线了。
因此她做得很好,也得了皇上独一无二的宠爱。
四阿哥抬头看向此时为了德妃出头的佟氏,眼中充满了不解与迷惑。
他记得无数次,佟氏在盯着他苦苦练习礼节时,轻轻叹着气。
那时,他勉勉强强学习了如何向父皇行大礼,练习了数次才能流畅地背出那为他皇阿玛下次见面说的敬辞。
他额间流着汗,懵懂地问:“额娘,儿子这样,就能讨皇阿玛喜欢了吗?”
佟氏的身子轻轻靠在窗边朱红的六角菱花上,美得不可方物,但她只是幽幽叹了叹气,随后对着他淡淡笑了,笑得十分心不在焉。
她说,“傻孩子。你皇阿玛最喜欢的,不,唯一喜欢的,只有已经失去的东西。”
“因此,你要记住。”她伸出颀长的手指,指尖上的护甲流光溢彩,“无论如何,都臣服于你的太子哥哥。除非……”
除非有一天,额娘也做了皇后。
除非有一天,额娘也能在你皇阿玛心中,成为那个和赫舍里皇后并肩之人。
她没有对一个孩子说出些什么,这只是一个严厉的训诫。
但穿过了承乾宫侧室长长的回廊,她瞧见了已被宫女打开的,那一年进了皇贵妃时琳琅满目的赏赐。
宫女们面色潮红在清点着都有什么好东西,许多人一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的好东西。
佟氏只是淡淡地撷起其中最贵重的一盒东珠,轻轻哂笑了一瞬。
东珠的等级如此分明,那最好的东珠,他单单只赐过那一个人,那一个生了太子后便因难产撒手人寰的皇后。
从此,再立皇后,再进了这么多的宫妃,都再未给过她们那么好的东西,连钮钴禄氏皇后都不曾有过。
那时她便已经不再肖想着什么做皇后了,做皇后了与这皇贵妃之位,又有何区别呢?
终归,所有人,都再不配皇上赏赐那样好的东西了。
再不配在他心里有那样的位置了。
因此,此时佟氏亦将颤抖着的双手藏在袖中,一片柔情地目视着皇上,责问他最爱、最触不得的儿子,赫舍里皇后唯一的血脉,“皇上,臣妾说的可对?太子犯错,可由臣妾教诲吗?”
康熙瞧着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柔弱。她平日是如此的进退有余,即便是偶尔逾矩,他也权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她这么聪明,是懂得自己的逆鳞的,却偏要触。
康熙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大拇指上的玉扳指,心中一片烦乱。
却是太子,大剌剌站了起来,轻蔑地望着这位后宫之中最受宠的女人,冷冷道:“哈哈哈,皇贵妃,你算什么东西?本宫乃先皇后之子,若论教养,这后宫之中唯先皇后有这个资格。”
佟氏不去看这个孩子,他已经是个太骄傲的孩子,无论他被教养成这样模样,今日的局面都只取决于皇上,总拥着自己风花雪月、山盟海誓的这个男人。
康熙大怒,将手中的茶杯拍在桌上,玉骨瓷极易碎,竟被震碎成了一手的碎片,将他的手也割裂出了些血痕。
他睥睨四下,瞧见了不敢说话埋头不敢看的嫔妃们,瞧见了红着眼睛的德妃,瞧见了正冲着他露出一个艰难苦涩笑容的佟氏,还有一脸剑拔弩张、不肯低头的太子。
帝王露出了他的威严,他厉声道:“今日不过是太子与兄弟之间玩闹,皇贵妃不必逾矩。但太子顽劣,还需多多约束自己的言行。其余人等,都散了吧。”
随后,他又瞧了瞧那狼狈的德妃,心中升起一股难堪,补充道:“给六阿哥请最好的太医医治,给永和宫补偿一笔赏赐。”
佟氏低下了头,伸手牵了牵四阿哥的手。
四阿哥惊觉,佟氏的手竟然这样冰冷,在这炎炎夏日,如人间六月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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