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四章


    东留园是京城周边最为有名的园子, 四季的景致都相当不错。而夏日因为草木繁盛,更叫人心生喜爱。从春末到盛秋,东留园的租赁生意都异常火热。


    闻着清新的草木香气, “曹家四兄弟”躲在树荫下吃吃喝喝。蒋陞喝了两口园子里提供的酒,觉得和甜水似的不够味, 便解下腰间的酒葫芦,豪饮起来。


    闻着浓郁的酒味, 曹录好奇地问:“你的酒量都怎么练出来的?”


    “许是天生的?反正我从来没有喝醉过。”蒋陞举着酒葫芦晃了晃。


    曹录一脸羡慕地看着他:“你上辈子肯定是个大侠!”话本的大侠都这样, 有一件全武林为之倾倒的好武器, 有一匹绝世好马,还有千杯不醉的好酒量。


    颜楚音靠在婓鹤身上, 而婓鹤靠着一棵树。阳光细细碎碎地落下来, 颜楚音有些犯困。他闭着眼睛, 声音含糊地说:“早知道香莲社只是陪衬, 我就不来了。”在他的想象中, 香莲社就算不是主角, 也应该有独立的发言时间, 全体成员一起站出来, 诉说这些日子的学习心得,要永远向沈昱看齐之类的……


    沈昱这么好!


    为什么不把这样一套流程给香莲社安排上!


    简直叫人失望!


    “就当是出来散心了。”婓鹤安慰他说。


    颜楚音懒洋洋地打了一个哈欠:“等会儿要没事了, 我们就提前离席吧。”早点离开就能早点回城,早点回城那说不定今天还能有时间去丞相府转一转。


    隔着风和浅浅的水声, 隐约能听到远远传来的贵女们的谈笑声。


    亦有读书人在高谈论阔。


    似乎人人都不想辜负这一点夏日光阴,唯有“曹家四兄弟”始终安安静静地窝在角落里, 谁也没有动弹。据说困意会传染, 婓鹤渐渐也觉得有些困了……


    他下意识地放松身体, 慢慢闭上眼睛。


    忽然, 原本靠着他的颜楚音一下子坐直。


    婓鹤感觉到肩膀上失去了重量,猛然把眼睛睁开,眼中闪过一丝警觉。


    “颜楚音”下意识地观察四周。迎上婓鹤疑惑的眼神,他忙说:“刚刚有个小飞虫一直在我耳边飞。”说着他还故意晃了晃脑袋,好似被小飞虫烦得不行。


    婓鹤解下腰间的荷包递给颜楚音:“这里头有清凉膏,你在耳后抹一点。”


    “颜楚音”很自然地接过,说了一声好。


    沈昱这些日子已经和婓鹤几个混得很熟,就算忽然换到颜楚音身上,也没半点慌张。他知道该怎么和婓鹤几个相处,也知道他们此时待在园子里干嘛。


    看样子,社团活动不是很有意思,所以四小只躲了起来?


    沈昱觉得他们躲的这个地方特别好,没有彻底远离人群,但有树木作为遮挡,很有几分闹中取静的意味。他情不自禁地想起半句诗,偷得浮生半日闲。


    沈昱涂好清凉膏,想也不想地倒回婓鹤的肩膀上。


    很快,就连沈昱都被感染得昏昏欲睡了。


    然而他没能睡过去。


    不远处传来的喧嚣声表明园子里出事了。蒋陞收起了酒葫芦,曹录用帕子擦掉嘴角的糕点屑,婓鹤露出了饶有兴致的表情,显然都准备去看这个热闹!


    凑热闹是人类天性!


    四个人从躲藏的地方出来,婓鹤随手拉住别社的一个陌生人问:“兄弟,出什么事了?我们刚刚在谈论诗作,太专心了,以至于现在一头雾水的……”


    那人很是为难地说:“这……这……”


    “你该不会也什么都不知道吧?”婓鹤一脸怀疑地问。


    这么简单的激将法,但架不住就是有人吃!那人说:“罢了,虽说君子不该道人是非,但就算我不说,你们很快也能知道真相。”那人开始压低声音。


    婓鹤十分配合地把耳朵凑过去。


    那人说:“对岸捡到了一个荷包。”


    “荷包?”


    “对。那荷包十分精致,显然是某位贵女的心爱之物。据说荷包上缀着的珍珠和宝石都是珍品,加起来少说也值五百两银子,那可是足足五百两啊!这么贵重的东西,自然要寻找失主啊。结果奇了怪了,竟是无人站出来认领。”


    “难不成荷包有什么不妥?”


    那人点点头:“因着无人认领,便有人说打开荷包看一看,说不定能找到和它主人有关的线索。结果一打开……你们猜怎么着?里面藏着一封情信。”


    今日参加活动的贵女们全都是未婚。


    结果某人荷包中藏着一封情郎写来的信。


    这绝对是丑闻了!


    难怪没人认领那个荷包。


    因为她不敢确定荷包有没有被打开过。如果早就被某个人打开了,之后再假模假样地寻找失主,她站出来认领岂不是自投罗网了,会将把柄送到看过那封情信的人手里!但真正的主人不站出来,在场的贵女就都被这人拖下了水。


    每个贵女都会被人怀疑是那个荷包的主人。


    婓鹤简直要气死了,追问道:“那封信上能看出有效信息吗?”他不确定自家的姐姐妹妹在不在现场,如果在的话,他的姐姐妹妹岂不是也要被连累了!


    那人摇摇头:“信的开头和落款都不是真名真姓。不知那信是谁写的,也不知是写给谁的,只知那字写得极好。哎,都说字如其人,这人怎么就……”


    西岸的贵女们不想给荷包的主人背锅,东岸这边则有不少人试图抓住这个机会为自己心目中的她排忧解难,所以一堆人铆足劲儿围在那里辨认字体呢。


    “已经有人说那字瞧着眼熟了,估计很快就能辨出结果。”那人说。


    沈昱心道,这种热闹着实没什么好看的,事情一旦闹大,涉及此事的贵女这辈子就都完了,也不知是哪个读书人竟如此行事,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正这么想着,他就听见那堆人里有人说:“这是沈昱的字!”


    沈昱:“???”


    蒋陞、曹录和婓鹤:“!!!”


    那堆人立时吵了起来,这个说绝对不可能是沈昱,那个说不要污蔑沈昱,又有说沈昱如何风光霁月、君子自持……但又有三两个声音说就是沈昱的字!


    沈昱一手字写得极好,越好便越会有自己的特色,也就越容易辨认。


    正当大家争论不休时,忽然有人提到了香莲社。一些人不了解这个社团,但总有人了解。这个社的日常活动就是临摹沈昱的字,而这并不是什么秘密。


    婓鹤难得暴了一句大粗口:“狗娘养的!”终于知道为什么香莲社这种刚刚成立没多久的小社团也能接到活动邀请了,原来是想要拉着他们当“证人”啊!


    决不能坐视沈昱被冤枉!


    婓鹤黑着脸冲着人群跑了过去。蒋陞和曹录也没有犹豫。反倒是沈昱这个当事人稍微落后了一步。人群中,几个香莲社成员已经被择了出来。他们眼神无助地看向社长汤子宁。显然他们已经看出来了,那个字真的很像沈昱的字!


    准确地说,如果不是对沈昱的人品有信心,他们觉得这就是沈昱的字!


    据说一些仿造字迹的高手,能把字仿得和原主一模一样。汤子宁早前没有遇见过这样的高手,这还是第一次。他知道沈昱是被算计了。他知道自己必须死咬着说这绝对不是沈昱的字。但如果现场有人叫他展开来具体讲一讲,为什么不是沈昱的字。他根本说不到点子上!因为这个字形似沈昱的字,神也似!


    汤子宁紧张极了。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已经跳到了嗓子眼。


    可是他不能慌啊。


    绝对不能慌。


    读书人重视名声胜过生命!汤子宁心道,成立香莲社原本是想回报沈昱,没想到竟然沦为了某些人陷害沈昱的工具!如果真让那些人得逞,他宁可死!


    汤子宁缓缓地出了一口气,坚定地说:“这不是沈昱的字。”


    咦?


    除了他,似乎还有人和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汤子宁猛然转头向身后看,“曹家兄弟”中的老幺一脸淡定地走上前,当着所有人的面拿起了那封情信,从头到脚飞快地扫了一遍,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沈昱自幼习字,承袭二张,且以大张为主。大张和小张虽是一家兄弟,同为张体奠基人,但这二人的风格其实略有差别。其兄书风稳健,其弟多谄媚。”


    汤子宁情不自禁地点头。


    沈昱继续说:“此手迹虽有二张笔法之神韵,但点划间过于流畅,拙气不足、灵巧有余,比起大张更似其弟,与沈昱习惯相反。故而说不是他的字。”


    汤子宁再一次疯狂点头。


    很多时候就是这样,因为自己的能力还没有到那份上,叫你去讲,肯定讲不出一二,但经人提点后,你会发现事情的真相非常简单,一瞬间就明白了。


    汤子宁也学张体。大张和小张的字乃是一脉相承,二者区别微乎其微。很多人在学张体时,年轻时的字更似小张,等有了阅历,气质慢慢沉淀下来了,字里行间就会自然而然地染上几分大张的稳健,渐渐会有一种返璞归真之感。


    年轻人就算有心要学大张,往往都学不像。


    但沈昱是个例外!因为沈昱起步时,与其说临的是二张的帖,不如说临的是丞相的帖。丞相大人这辈子经历了太多悲欢离合,早悟透了何为大巧若拙。


    人人都知道沈昱擅张体,但不经人提醒便能从字里行间看出那份拙气的,在同龄人中,沈昱目前只见到了三皇子一人。其他人的眼力劲还没到那份上。


    当然,老怪物们肯定都是能看出来的。


    太学里的夫子应该也能看出来。但沈昱在太学很少用张体,多用馆阁体。


    经由沈昱自己说破,汤子宁慢慢品出了三分。他使劲点头,头都点完了,才猛然反应过来——曹家老幺的水平竟然在我之上?曹家老幺?怎么会呢?


    沈昱身后,蒋陞、曹录和婓鹤全都维持着目瞪口呆的姿态。


    厉、厉害了,音奴这一通胡编乱造,听上去真像那么回事,竟然把在场的人都糊弄住了。不愧是音奴啊,在这种紧要关头,他竟然还能装得如此淡定!


    大张、小张什么的,有汤子宁这种经人提点后能品出一二的,也有品不出来的。当下就有人不服,咄咄逼人道:“阁下是谁?我见阁下眼生,为何不报上名来?”你连自己姓什么名什么都不说,我怎么敢信你这一通分析是对的?


    沈昱没觉得生气,心情很好地说:“沈昱幼时曾写过一首诗,其中一句是‘愧玉怀身常自罪,奉孝平生再不提’。”没记错的话,这是我七岁那一年写的。


    汤子宁一脸茫然。身为香莲社社长,他竟然不知道这句诗!


    这时候,反倒是婓鹤站了出来:“我知道!这首诗经由沈丞相好友,永安书院的院长之口,在小范围里传播过,后来不知怎么就不传了。我爹在外头把诗听全了,回家就教我背。我那时连字都认不全,费了大劲才勉强背下来。”


    如今回忆起来仍觉得心酸!沈昱,你不经意间毁掉了我童年的好多温柔!


    见很多人不知道此诗,婓鹤就把全诗背诵了一遍,还加上他爹当年给出的解读,滔滔不绝地讲述了起来:“沈昱小小年纪便有了清官之志,愧玉怀身常自罪就是说他连自己身上多戴了一块玉都觉得惭愧,觉得不该这般奢华……”


    沈昱:“……”


    说得很好,但是不要再说了。


    “你理解错了。”见婓鹤越说越偏,沈昱忍不住打断他,“沈昱写诗的本意并非如此。”他之所以提起这首诗,是因为它能作为证据,证明情信和他无关。


    然而,香莲社的其他成员已经被这首此前未曾听过的诗深深吸引了!那是沈昱七岁做的诗!七岁!不愧是我男神,七岁时就有了这么伟大高洁的志向!


    周围有些虽不是香莲社成员但一直对沈昱心存善意的人,也忍不住替婓鹤说话:“我觉得这位小兄弟说得没错。理解得很对!沈昱开篇就直抒胸臆……”


    “这么说来,确实很少在沈昱身上看见玉饰!”


    “他从不用玉簪,多用竹簪和木簪。腰间的话,我见过他佩素色香囊和雷击木牌,好像确实没见他戴过玉佩……原来如此!原来他幼时就发了宏愿!”


    汤子宁摸了摸头上的沈昱同款木簪,一脸感动:“我单知道他生活简朴,却不知道他在七岁时便已经立了志……”我要和他一样,日后做个清官!


    沈昱:“……”


    你们理解错了!


    别犟,以我原作者的身份发誓,你们真的全都理解错了!?


    ? 第七十五章


    愧玉怀身常自罪, 奉孝平生再不提。


    “第二句分明在讲不能奉孝之遗憾,你们解作立志之诗,未免有些牵强。”沈昱觉得自己这诗明明很好懂, 抒发的是对长辈的怀念之情,哪里立志了?!


    周围立时响起几声善意笑声, 笑沈昱的想法过于简单。


    汤子宁拍了拍沈昱的肩膀,叹道:“自古便有忠孝两难全之说。想要当一个清官、好官, 需要时刻将百姓放在心上, 故不能常常奉孝于父母膝下……”


    看看那些外放的大臣吧, 他们大都是自己在外为官,父母守在老家, 如果孝顺是每天在父母跟前早请安晚汇报, 那他们只能不孝了。再看看那些朝中的重臣吧, 很多时候就连父母去世了都不能为之守孝, 所以才会有夺情一说……


    在场的多是读书人, 对于忠孝两难全自然都有深刻的理解。


    汤子宁话音刚落, 其他人纷纷接口。等他们说完了, 汤子宁看着沈昱说:“听懂了吧, 奉孝平生再不提便是这个意思。所以说,这确实是一首立志诗。”


    沈昱:“……”


    怎么办, 忽然觉得这些人说得好有道理。


    如果我不是原作者,我就信了!


    有人不死心地想要把话题引回到那封情信上, 没人关心沈昱当年是怎么立志的,我只想知道这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沈昱几乎是感激地看了那人一眼。


    沈昱拿起情信, 指着某一行的“琪琚”一词, 在“琚”字上点了点:“我之所以说这封信不是沈昱写的, 还因为信里出现了这个字。为长者讳, 沈昱写这个字时,通常会少写一点,或者用其他字代替。但你们看这个字,它是完整的。”


    琚,琼琚,佩玉也。


    它并非是常用字,多见于人名。《诗·卫风》中有一句,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但这句并没有另一句“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出名。沈昱日常写作的时候,就算偶尔需要写到“琚”这个字,他往往都能找到其他的字作为代替。


    代替字太多。缺一笔这种避讳法,沈昱就很少用了。


    以至于世人好像并没有意识到他一直刻意避了“琚”这个字。


    “所以说,沈昱那首诗真不是立志诗,而是一首缅怀先人的诗。”沈昱解释道。琚,佩玉也。因为先人名字里有“琚”这个字,而那位先人早就不在了,沈昱不能承/欢膝下,只能用别的方式孝顺那位先人,所以决定从此以后不佩玉。


    这听上去好像有些夸张。


    但前人在为长者讳时做过更夸张的事。


    比如有人从不听音乐,也不游嵩山和泰山,只因他父亲的名字里有“岳”这个词。又比如说诗圣一生写诗千首,却从来不咏海棠,只因他母亲名为海棠。


    沈昱因先人名中有“琚”,从此不在身上佩玉,这都是很常规的做法。


    愧玉怀身常自罪,奉孝平生再不提。这两句的真正含义便是如此。


    “不对啊,既然要避美玉,为何沈昱以‘昱’为名?”人们能够接受“立志诗”的解释,现在原作者站出来说是缅怀诗,他们反而觉得沈昱的说辞中有漏洞了。


    这里头还存着某些小人想要继续搅浑水。


    都知道沈昱只有沈丞相一个亲人,而丞相的名字中并没有“琚”字。为长者讳,到底避讳的是哪位长者?哦,没忘了沈昱是连着他父亲一起被过继到丞相这一支来的,难不成他父亲的名字里有琚字?还是他母亲的名字里有这个字?


    怎么可能呢!


    沈昱被过继前的家世不算难查。他父亲的兄弟叫沈土根,一个爹娘生出来的一家兄弟,大哥叫沈土根,老二忽然就雅致了,起个名字叫沈琚?谁信呢!而沈昱的母亲本是流民,被沈家买了做童养媳,卖身契上也没“琚”这个字啊!


    当下便有人觉得“颜楚音”在胡编!


    编吧编吧,你现在编得越多,等会儿被拆穿时就越狼狈!


    反正这情信必须是沈昱写的!


    他们却不知道,此时站出来的人根本就是沈昱本人!


    沈昱不惧怕任何质疑,因为他说的全是真话!他反驳质疑者说:“你这实属胡搅蛮缠了。沈昱的名字是他祖父亲自取的,丞相不比你懂吗?”沈昱的名字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不佩玉,避的只是“琚”这个字的字意。虽然昱玉同音,但严格说起来,只要沈昱的名字里没有“琚”的同音字,就不能说他犯了忌讳。


    至于到底避了哪位长者,沈昱下意识地先冲着天地行了一个礼,才说:“沈昱避的是他祖母的名讳。”是那位被沈丞相抱着牌位娶进门来的沈家师姐。


    她是沈丞相恩师的女儿,是沈丞相唯一的妻子。


    自然就是沈昱的祖母!


    沈昱心里对沈丞相无比尊敬爱重,而沈丞相时时不忘为妻子擦拭牌位,沈昱知道祖母在祖父心里的位置,自然而然就会尊敬爱重这位从未见过的祖母。


    丞相常说,没有恩师一家人,就不会有现在的他。


    而没有丞相,七岁的沈昱大概还在饥饿痛苦中挣扎。


    所以沈昱心里也记高祖父、高祖母和祖母的恩!


    在他七岁那年,当他写下那首缅怀诗,他是真的发自内心地觉得遗憾。若是祖母还在世,那该多好啊。若是能像孝顺祖父一样孝顺祖母,那该多好啊。


    万万没想到,儿时的有感而发会在今日成为证明自己清白的有利证据。


    定是祖母的在天之灵在保佑着他吧!


    人群中,有人暗恨,有人沉思。更多的人在事后诸葛亮,一个个说:“早说了不可能是沈昱写的,虽然我早前没能读过那首诗,但我信沈昱的人品!”


    沈昱当着大家的面把情信收起来:“这封信确确实实和沈昱无关,关于这一点,应该没人会质疑了。但这封信的笔迹和沈昱的字如此相似,估计不是什么巧合。我怀疑有人在陷害沈昱,打算把信交到衙门里去。大家没意见吧?”


    “这样不好吧,毕竟涉及到女子闺誉……”有人说。


    沈昱轻飘飘地看了那人一眼:“正是为了女子闺誉,才要请衙门介入。我怀疑这个信和装信的荷包,根本没有所谓的主人。有人欲借此场合陷害沈昱,故意弄了一个失物招领的局。若说荷包有主人,它的主人只能是幕后黑手。”


    大家嗡地一声议论开了。


    是啊,谁说荷包一定是贵女遗失的?也许根本没有所谓的贵女。


    一切都是某个人的阴谋诡计!


    汤子宁神色坚定地站在沈昱身边:“我同意曹小兄弟的做法,此事太恶劣了,一定要报官!我相信,对岸也会同意曹小兄弟的做法。”比起这边的读书人,对岸的贵女们更着急着想要维护自己的名声。沈昱已经帮贵女们想出了一个叫她们无法拒绝的理由,不抓住这个机会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就太傻了!


    她们肯定同意把荷包和情信送到衙门里去。


    在这种时候,不同意报官反而会被当做是心虚。


    果不其然,这边刚刚把事情的进展和沈昱的猜测传到对岸,对岸立刻就商量出了结果。贵女们甚至用扇子遮脸——早一些年,贵女们在这种场合都是不遮脸的,这两年渐渐开始流行起了扇子——三五成群地走到岸边来了。人工河并不宽,站在岸边可以清楚看到对岸的人。她们是来围观机智的曹小兄弟的。


    沈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飞快地往婓鹤身后躲。


    谁知道婓鹤更心虚,反过来要往沈昱身后躲。


    结果两个人都没能躲过去,汤子宁带着香莲社的其他成员,很有默契地把曹家四兄弟往前拱。在汤子宁几人看来,这次多亏曹家老幺反应快,沈昱的名声才能清清白白,不染一丝尘埃。现在事情完美地解决了,正是该出风头的时候,决不能让风头被别人抢了!来啊,曹兄弟不要害羞,大方地表现自己吧!


    对岸,一位贵女皱起了眉头。


    她的地位应该比较高,所以站在最中间。她忽然合拢扇子,露出一张灿若艳阳的脸,伸着手用扇尖指着沈昱,直呼其名说:“颜楚音!你怎么在这里!”


    她似乎很喜欢看颜楚音倒霉,语气中隐隐带着几分刻薄:“瞧瞧你这副样子……脸怎么成这样了?”啧,本来就只有一张脸能看,还把自己往丑里整。


    忽然,她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道:“不会就是你在陷害沈昱吧!”


    是了!国子监和太学不合,颜楚音这种人肯定看沈昱不顺眼。呵呵,颜楚音啊颜楚音,前些天刚在早朝上出了一次风头,就野心勃勃想要搞掉沈昱了?莫不是以为沈昱名声臭了,他便能踩着沈昱成为京中最叫人向往的大家公子?


    这次的荷包事件果然就是颜楚音弄出来的!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挺缜密的一个局,硬是被香莲社里的那群沈昱迷弟给破了!六公主觉得痛快极了,高声说:“曹家小兄弟是哪位?本宫重重有赏!”?


    ? 第七十六章


    在场的人中, 并非只有六公主认出了“颜楚音”。


    早在沈昱挤开人群站出来要为自己辩驳时,已经有人觉得他眼熟了。


    他们是国子监里的学生。国子监里也不都是一些纨绔,还是有不少正经读书人的, 他们自然有他们的圈子。京城中有一个叫“春秋社”的高规格社团,其成员就全都是国子监里的优秀生。今天这场活动, 春秋社自然也接到了邀请。虽然不是全部社员都有时间参加活动,但现场大约有十几位春秋社的社员在。


    除此以外, 还有来自国子监的其他学生, 三三两两地分散在其他社团。


    虽然大家日常混的圈子不同, 但毕竟在一处求学,肯定少不了接触。这些国子监生绝对都知道颜楚音, 也绝对都看颜楚音那张脸眼熟。因此当“沈昱”站出来说二张时, 什么大张拙而小张多谄媚, 他们那复杂的心情简直难以形容!


    这应该不是新乐侯吧?新乐侯竟然知道二张?


    可那张脸……分明和新乐侯有七分相似!


    玉皇大帝啊, 他说得好有道理!沈昱的字确实更古朴厚重一些, 而这封情信上的字有些过于灵巧了……这绝对不是新乐侯, 新乐侯肯定没有这个眼力!


    可站在这人身后的那三人……为什么偏偏就像了曹录、婓鹤和蒋陞?!


    曹录那个身形, 一般人真模仿不来。认出了曹录, 这些人已经可以断定为沈昱说话的正是新乐侯了。那一刻,他们觉得十分震撼, 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再后来,当“颜楚音”将沈昱的旧作和这个作品的创造内涵娓娓道来时, 有位国子监生实在没能忍住,偷偷靠近距离他最近的一位香莲社成员:“这位兄台, 在下有一事欲请教。请问, 你知道他是谁吗?”你知道他有隐藏身份吗?


    香莲社成员傻乎乎地说:“这是曹家三兄弟里的老幺……哦, 今天他们二哥也来了, 所以是曹家四兄弟。三人行必有我师,我以后要多向他们学习!”


    国子监生:“……”


    也不怪香莲社的成员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他们多是一些来自新贵家庭的上进的庶子。因为家里是新贵,所以他们和平国公府这种老牌的贵勋并无多少接触,两边都不怎么联姻。又因为自己知道上进,他们对纨绔的圈子也不了解。


    颜楚音才能以“曹家老幺”的身份装了那么久!


    除了国子监生,在场的人里头,还有那种虽然身在太学但其实家境和婓鹤差不多,只是更喜欢太学的氛围,于是选择在太学就读的贵勋子弟;有本没资格参加活动但因为知道问梅社会来,于是靠着家世偷偷摸摸混进来的纨绔……


    这些人也都认出了“颜楚音”。


    一时间,这些人都有些恍惚。


    我是谁,我在哪,我是不是在做梦。


    为什么我在这里看到了新乐侯。为什么新乐侯和香莲社成员站在一起,要是没记错的话,香莲社分明是沈昱夸夸社吧!为什么新乐侯对沈昱这么了解,一个在学堂里对书法作业都糊弄着过的人,竟然对着沈昱的字说得头头是道?


    为什么新乐侯连沈昱七岁那年写的只在小范围里传播的诗都知道?为什么新乐侯知道沈昱要为长者讳?为什么新乐侯在提到沈昱那位仙逝的祖母前,要先对着天地行一个礼,这明明是小辈在提及自家仙逝的长辈时才会行的礼啊!


    要么是我疯了,要是新乐侯疯了,要么是这个世界疯了……


    如果,我是说如果,有没有这么一种可能——要是这种猜测过于冒犯的话就当我疯了——我只是简单地猜那么一下,新乐侯是不是……偷偷仰慕沈昱?


    那可是新乐侯啊!


    算了,要不然还是当我疯了吧!


    有人自诩君子,就算认出了“颜楚音”,依然决定要为他保密。有人过于谨慎,担心叫破新乐侯的身份后,小侯爷会恼羞成怒,还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比较好……他们努力装作一无所知,面上都一派风平浪静时,六公主站出来了。


    这些人:“!!!”


    如汤子宁这样的,虽知道新乐侯但对他实在不了解连小侯爷的大名都不知道叫什么的,或茫然或愤怒地环顾四周:“颜楚音是谁?真是他害了沈昱?!”


    知道“颜楚音”就是“曹小兄弟”的,他们学汤子宁那些人的样子,也在环顾四周。嘿,你们知道新乐侯来了吗?知道他就在我们中间吗?反正我不知道。


    还有些人,介于这二类人之间,知道一些东西,但知道的不全面。比如他们知道颜楚音就是新乐侯,但没认出新乐侯就是曹小兄弟。别管他们是不是信了六公主的话,国子监和太学的“世仇”摆在那里,他们肯定要谨慎一些。便有人站出来说:“未曾想新乐侯大驾光临,我们似乎并没有给新乐侯发邀请函。”


    你没有邀请函,就是偷偷潜入;既是偷偷潜入,就别怪我们怀疑你。


    沈昱拦住了想要帮他出头的“曹家三位哥哥”,看向汤子宁:“社长,我们香莲社是有邀请函的,对吧?”事到如今,只能勇敢面对了。对不住了,音奴!


    汤子宁脑子里一团乱麻。他想不明白啊!怎么忽然提起新乐侯了?难不成对岸那位贵女口中的“颜楚音”便是指新乐侯吗?真的是新乐侯在陷害沈昱吗?


    听到沈昱的话,他从乱麻中抽出神智。


    “对,我们有邀请函,是发给香莲社全员的。”汤子宁说。


    沈昱朝那位发问者看去:“听见了没?我们香莲社有邀请函。”


    迎上众人或吃惊或佯装吃惊或根本还没反应过来的茫然眼神,沈昱理直气壮地说:“你是本次活动的组织者?本侯对你们很不满意啊,竟然还要劳动本侯站出来断案。希望你们吸取教训、再接再厉,日后不要再出这种意外了。”


    很好,这很新乐侯。


    只要我足够理直气壮,尴尬的就不是我!?


    ? 第七十七章


    沈昱抢先占领了道德制高点!


    他不仅继承了颜楚音凡事都理直气壮的风格, 还将这种风格发扬光大了。他环顾四周,目光直视每一个读书人,用一种恨铁不成钢的声音说:“如果我今天不在这里, 情信这事怎么收尾?啊?你们告诉我,这事打算怎么收尾?”


    “沈昱七岁那年写的诗, 你们不知道,这不能怪你们。但二张的风格差异摆在这里, 你们都看不出来, 这实属不应该啊!”事情既然已经发展到这种程度了, 只能尽力帮颜楚音刷一波好名声了,沈昱指着对岸的贵女们说, “退一万说, 真没看出风格差异, 你们也该对问梅社多一份信心吧?能加入问梅社的女子, 无一不是蕙质兰心、品性高洁的人, 她们怎么可能会做私相授受之事?打一开始, 你们就应该想到, 荷包肯定不是某位贵女的, 它出现得很蹊跷。”


    在沈昱严厉的目光中,被他视线扫到过的人纷纷露出了愧疚的神色。


    沈昱私心里是不喜问梅社的, 但那种不喜只是因为他看出来问梅社这些年的路渐渐走偏了,这个社团似乎正在沦为某些人手中的工具, 不是对问梅社中的某个成员有意见。世人对女子多苛责,女子立世不易, 她们能够脱颖而出, 甚至比很多男子都要优秀, 背后肯定付出了极大的努力。沈昱很佩服这些人。


    无论如何, 都不该去坏了姑娘们的名声。


    两岸相隔不远,沈昱站在东岸说的话,一字一句明明白白地传到了西岸。且不提六公主脸上是个什么表情,当下便有姑娘小声说:“新乐侯这话说得很是。那荷包来得蹊跷,怎么就默认了是我们带来的?哼,这不是欺负人么!”


    “早前听了不少……”有位姑娘轻轻咬了下嘴唇。早前听了不少新乐侯做的荒唐事儿,什么三岁拳打小皇子,五岁脚踢尚书子,因为性情太过顽劣,被夫子们赶出了上书房,结果又跑去国子监里气那些老翰林。本以为新乐侯得是多么跋扈一人,可现在看来,对岸这么多读书人,竟然还没有新乐侯一人果敢。


    婓鹤的一位堂姐也在现场,抓住机会感慨道:“新乐侯真是性情中人!”啥都别说了,趁着姐姐妹妹们心里正感激,赶紧给新乐侯立一个好人设!性情中人这说法倒也符合新乐侯平日里的作为,只要人设立稳了,想必轻易不会崩。


    日后再有人提起新乐侯,“性情中人”显然比“飞扬跋扈”好听。而新乐侯是性情中人,她堂弟婓鹤与新乐侯亲密无间常在一块儿的,自然也是性情中人。


    一个在传言中飞扬跋扈的人,他若是和一个人不对付,人们第一反应就是他又欺负人了,那人好可怜;但一个传言中的性情中人,他若是和一个人不对付,人们往往能相对客观地看待问题,总不是这人错了,许是那人有不好的。


    婓堂姐真可谓用心良苦!


    不得不说,她这个时机找得实在太好了。才起个头,那些日常与她交好的文官家的小姐就纷纷接话道:“幕后黑手不知是谁,太下作了!幸而有新乐侯拆穿他的阴谋!冲着侯爷今日的仗义执言,我等该去平国公府送一份谢礼。”


    “我前面听得不仔细。你们谁听仔细了,和我好好说说。新乐侯到底是怎么发现那封信的蹊跷的?想来他的品味肯定很高,是不是和……和箬娘的伯父仿佛!”箬娘是她们中的一员,箬娘的伯父是一位杂文家。他不擅庖厨,却生有一条妙舌,饭菜里的细微差异都品尝得出来,在美食方面的品评能力很高。


    “原来如此……那下次咱们问梅社开书法会时,也该给新乐侯送份帖子。”


    “多亏了六公主,竟然把乔装改扮的新乐侯认了出来。要不然,新乐侯只怕还不会主动道破自己的身份。做了好事却不图名声,真真是性情中人啊!”


    六公主:“???”


    六公主哪里忍得下这口气!别人不了解颜楚音,她还不了解吗?那确确实实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颜楚音绝对不可能是那个以二张微妙差异判定情信和沈昱无关的曹小兄弟!事实证明了他是,六公主仍觉得这里头还有别的阴谋!


    哦,我明白了。六公主脑海中闪过一丝灵光。


    “颜楚音!你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我!”六公主下定决心要拆穿颜楚音的真面目,“呵,什么二张的微妙差异,你说得确实有道理。但正是因为太有道理了,反而成了马脚。荷包和情信都是你伪造的吧,你伪造它们的目的不是为了陷害沈昱,是为了给自己创造机会好站出来‘揭露真相’,为了给沈昱当恩人!”


    这番说辞听上去真的很有道理。


    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拯救了全场?那这个纨绔十有八/九是有备而来的!


    亏得沈昱思维敏捷、条理清晰,第一时间找到了六公主话里的漏洞,看向汤子宁问:“社长,我们的邀请函难不成是你求来的?要是我没记错,分明是他们主动送来的。再有,二张的差异很难分辨?沈昱明明和我说了不难的。”


    汤子宁深吸一口气,他因为震惊太过,理智差点崩盘了一次,刚刚捡回来一点理智,又听了这话,磕磕绊绊地问:“曹小……新、新乐侯,您、您这话是什、什么意思啊?”难不成你和沈昱私底下有交情吗?从来没听人说过啊!


    沈昱微微一笑:“实不相瞒,三月的时候,也是在这个东留园,我曾帮了沈昱一个小忙。自那以后,他十分感激我,非要拉着我给我讲学。”是新乐侯帮了沈昱,沈昱身负救命之恩,扒着新乐侯想报恩。不是新乐侯扒着沈昱啊!


    沈昱很努力地帮骄傲的小侯爷把名声圆回来。


    曹录点了点头:“别说,沈昱不愧是太学四公子之首,他讲学很有意思。哎,早知道今天这个活动这么没劲,我们就不来了,还不如去找沈昱呢!”


    汤子宁:“!!!”


    太学子们似乎想到了什么。最近沈昱一放堂就往外跑,似乎刚刚起了一点流言说他会佳人去了……有人喃喃自语:“难不成传说中的佳人就是新乐侯吗?”


    “不啊!”曹录摇摇头。


    大家的心因为他的否认而提了起来。


    曹录骄傲地挺了挺胸膛:“除了新乐,还有我啊!还有婓鹤和蒋陞!”


    ————————


    曹录:难道我们仨算不得佳人吗?


    众人:算……了,你开心就好。?


    ? 第七十八章


    沈昱在东留园里放飞自我, 而颜楚音正在一群大佬面前老实装乖。


    休沐日,沈丞相约了三五个老友品茗下棋。沈昱乐意孝顺老人,主动提出陪祖父一起去。结果在半道上, 沈昱身体里忽然换了人,把颜楚音换过来了。


    颜楚音不得不帮着沈昱孝顺老人。


    相约的地方在京城内的一个小道观里。城内寸土寸金, 道观自然不能造得很大,四四方方的, 十几步就能从道观的这头走到那头。观主是沈丞相的好友之一, 除此以外还有一个尚书、一个大理寺卿、一个常被皇上宣召的老翰林。


    观主已经准备了好茶。茶桌旁点着炉子, 水壶口升起袅袅热气。


    颜楚音自我感觉已经很老实了——他不能在这群成精的老大人们面前崩掉沈昱的人设——但别人看他都觉得稀奇。只见颜楚音很自然地拉出椅子,扶着老丞相稳当坐下, 然后扫了眼桌上的糕点, 精准地挑出一样用山药和红薯做的糕点, 挪到丞相面前, 乖巧道:“爷爷, 喝茶之前先吃两口糕点, 对肠胃好。”


    越是好的茶叶, 品起来越容易觉得腹中饥饿。


    像丞相这种上了年纪的, 喝茶时若是不注意,容易心慌乏力。但同样的, 上了年纪的老人也不该去食用太过甜腻的点心,这对于养生是不利的。山药红薯糕便是正好, 既能垫垫肚子,又没那么甜。而山药本身还有健脾养胃之效。


    颜楚音其实不太懂医理, 但食物的相生相克还是知道的, 且知道什么状态下应该吃一些什么东西, 才能对身体好。古语有言, 为人子女者不知医,谓不孝。颜楚音时常孝顺太后,知道该如何照顾老人家,大方向上肯定不会有错。


    沈丞相目光灼灼地盯着那份糕点。


    颜楚音转头看了看观主拿出来的茶叶。竟是上好的乌龙茶!


    乌龙茶劲更足!


    喝茶前更应该垫垫肚子!


    见丞相迟迟未动,颜楚音干脆右手使筷子夹起一份糕点,用左手托着,送到丞相嘴边:“爷爷,知道您不爱吃糕点,但这个味道不错的。您就试试吧!”


    他在宫里劝太后吃药时也是这个口气。太后毕竟上了年纪,太医平日里会帮着开一些补药。太后不爱喝那个。尤其当着颜楚音的面,音奴不劝药,她肯定是不喝的。久而久之,颜楚音就练出了一套熟练的哄老年人吃东西的技能。


    真是相当了不起的技能呢!


    沈丞相的瞳孔骤然一缩。这山犬!事先也不说明下,怎么忽然就来了这么大一个动作!老丞相明显是不好意思了,幸而城府够深,脸上看不出什么来。


    他乖乖吃掉了孙子喂过来的食物。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今日的山药红薯糕尤为好吃。


    见沈丞相吃得香甜,颜楚音眼中显露出几分高兴。他放下筷子,坐回自己的座位中,双脚并拢,两只小爪子乖乖地搭在膝盖上,做出一副安静听大人说话的懂事模样。希望老大人们的谈话内容别太高深,要不然我装不了多久的!


    这时,颜楚音注意到大家的视线都落在自己身上。


    怎么了,难道我做错什么了?应该没有吧,我这个坐姿明明很符合礼节,落座时还特意注意了一下衣摆,没有起大褶。颜楚音低头看了下自己乖乖摆放的小爪子,手也没有乱放,皇舅舅当着我的面和人商量事时,我就这样子啊。


    颜楚音又朝老丞相看去。老丞相不紧不慢地吃着糕点。


    颜楚音恍然大悟,看向观主和其他几位老大人:“大家都吃!都吃!虽说品茶时应该口中清淡,更能品出茶的本味。但今日各位老大人与我爷爷本就是好友相聚,没那么多讲究的,自然怎么方便怎么来。大家都该垫垫肚子先。”


    你们想吃就吃啊,都盯着我看做什么!


    颜楚音目光坦然地回望着大家。


    老大人们便都笑了起来。难得见到这种在他们面前如此放松自在的小辈。这一看就知道是家里管得松的。但凡家里规矩重一点,都不会这样!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的。只是老大人们心中觉得稀奇,纷纷用眼神打趣沈丞相——万万没想到啊,你这个心思深沉、老谋深算的,在家里竟然还是个慈祥的爷爷!


    沈丞相:“……”


    哼,嫉妒!你们就是嫉妒我!


    今日原本是约定好了不谈国事的。虽然在场的大都是朝中重臣,但重臣们也有自己的私生活啊。难得有一点闲散的时光,只品香茗、只谈风月不好吗?


    但聊着聊着,话题的走向到底还是转到了国事上。


    先是那位常被皇上宣召的老翰林,他说近来朝廷有意推广科举旧卷,那么能不能借此机会,将命令下达到各个地方上的县学,让他们选出专人负责旧卷之事,每日站在县学门口朗读旧卷和相关的文章。若有人想听,不论有没有功名,不论何种身份地位,只要每日定时出现在县学门口,都可以听此人念诵。


    “如此,也能启发民智。”老翰林说。


    大理寺卿就说,想要启发民智,找几个人念科举旧卷有什么用,应该去乡间开设学堂,不是正儿八经教人科举的那种学堂,只需要教人识几个字、懂一些道理而已,之前不是有人提议在乡间开设蒙学么,怎么后来又没有声响了?


    大理寺卿话锋一转又说,身为大理寺卿,每年全国各地的各种案件宗卷都会在他手里汇总,整理这些宗卷时,他时常会感到一种无奈。很多犯罪者之所以犯罪,很多受害者之所以受害,都是因为他们不懂!都是因为民智未开啊!


    那位尚书老大人接话说,启发民智确实重要,但要在各乡间设立蒙学,这笔花销着实不少,如果都仰赖国库,说句实话,国库现在并不一定负担得起。


    本朝自开国以来,整体是蒸蒸日上的,但国家的一系列政策所主张的一直都是“藏富于民”,老百姓的日子确实是好过了,但国库并没有真正“富”起来啊!


    而“老百姓的日子确实好过了”,这话听上去很不错吧?可细究起来,所谓的好过了,也只是肚子勉勉强强能吃个大半饱了,生养的小孩有半数能糊涂着养大了,病孩能丢去慈孤院而不是丢到野外自生自灭了……百姓依旧是难的!


    他们只是比前朝好过而已,只是比过去大多数的日子好过而已。如果天底下人人都能吃得饱饭、看得起病,那本朝的这几位皇上估计能直接飞升成圣!


    尚书道:“朝廷也难。谁能保证日子过得好好的,再没有天灾了?瞧瞧这些年,不是这里旱了,就是那里涝了,国库不想办法在平时攒够储备粮,遇到灾情时不能及时把粮食给灾地百姓运过去,你叫他们怎么活?西北那边又是每年都要用钱的!世家……呵,当皇上不知道江南那边改稻为桑的好处吗?但现在朝廷敢下旨说改稻为桑吗?有些事情不理顺了,一旦改稻为桑就是灾难!”


    国库这样不易,哪里支撑得起一个全国性的公益蒙学?


    再有,朝中反对开设蒙学者还有不少。用他们的话来说,农是国之本,老百姓们就应该安安分分地种田,什么都比不上种田重要。蒙学一开,不仅耗钱耗物,还没什么大用。教那些百姓认字,然后呢?认字能够帮助他们种田吗?


    肯定不能啊!反而容易把心学大了,不利于国家的稳定。


    这些反对者里头,有不少还是真心实意为朝廷着想的。叫人没法说!


    大理寺卿闻言只能无奈地摇摇头。他忍不住说起了一桩神婆骗人案,一个什么都不会的神婆,靠着装神弄鬼,在贫困的山区敛财几万两!要知道那地几年的赋税加起来都没个几万两啊!被神婆直接或间接害死的人已有几十上百。


    要不是地方官负责,调任过去没多久就发现了问题,再加上这个地方官谨慎,直接找上级要了人马,他在铲除神婆时才没被一心拥护神婆的百姓干掉。


    这就是民智未启造成的悲剧!


    这样的悲剧原本是可以避免的。那些百姓为了供养神婆,很多家里已经穷得卖儿卖女了,他们是真没有骨肉情了吗?不是的,他们只是被蒙蔽了,因为无知而惧怕,又因为畏惧哪怕自己都快要饿死了,也要捧一把米去供养神婆。


    这案子背后是多少破碎的家庭!老大人们的心情都跟着沉重起来了。


    老翰林说:“哎,所以我的意思是……不如先搭着这股推广旧卷的东风,叫各地的县学选出一个念诵官,每日不干别的,就在县学门口念诵卷子。这应该费不了什么银子。明面上也和启发民智无关,只是想要推广旧卷而已,依然是读书人的事,反对者不可能多。但老百姓守在那里时时听着,总能学到一二的。他们要是学到了,返回家中说给家人和邻里听时,家人和邻里也受益。”


    读书能叫人明礼。科举旧卷上的题目,尤其是那些策论文,往往又和国家大事有关。一个人只要学会了礼,只要知晓了家国天下,就算他们只是一个种地的农民,那也不一样了。至少至少,他们不会被一个装神弄鬼的神婆骗了。


    再有,如果治下的百姓有些眼界,某些地方官还敢懒政、暴/政吗?那地的土豪还敢肆无忌惮地藏匿人口、变相圈地吗?只有地方官有所作为,一个地方才能被治理得越来越好。只有地方土豪心存顾忌,百姓的日子才会真正好转。


    颜楚音在一旁听得心都揪起来了。


    原来国库这么穷!皇帝舅舅殚精竭虑,每日勤勤恳恳地处理政务,也无法确保每个百姓都能吃饱饭。原来吃饱饭这件事,对于很多人来说竟是这么难!


    颜楚音在心里盘算着,反正自己有父母养着,私库里的那些东西尽都可以捐出去。就捐给皇帝舅舅好了,能叫国库稍微充盈那么一点点,那也是好的。


    他陷入沉思的时候,脸上的表情立时就丰富了起来。


    不知不觉间,老大人们停了交谈,目光落在颜楚音身上。他们原以为沈昱是那种少年老成的人,头一次知道这孩子在私下的场合会有如此活泼的一面。


    瞧他脸上的表情,明明一句话都没说,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


    真是有趣极了!?


    ? 第七十九章


    老翰林忍不住把话题抛给颜楚音, 问:“炎盛可是想到了什么?”


    炎盛是沈昱的字。颜楚音一激灵,顿时生出几分在学堂里被夫子们考校学问时的慌张。不、不对。比面对夫子时更慌!老实说,他在夫子面前很少这么拘束的。然而现在的他可是待在沈昱的身体里, 以沈昱的身份面对老大人啊!


    对于老大人的提问,若是回得不好, 岂不是丢了沈昱的脸!


    颜楚音脑子里的那根弦崩得紧紧的。


    要好好表现!要给沈昱争脸!


    沈昱那种读书人可是很要脸面的!


    “我、我……”颜楚音下意识咽了咽口水,“我觉得启发民智确实重要。但是科举旧卷这种东西……哪怕县学真的找人念了, 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老百姓真能听懂吗?如果他们听不懂, 岂不是白费了你们的心血?”科举旧卷上的题目也好、答案也好, 都不是白话文,那种文绉绉的东西, 老百姓们真的爱听吗?


    真不是颜楚音看不起平民老百姓。


    这么说吧, 当沈昱给他们几个纨绔讲课的时候, 如果单纯只是念一念卷子上的文章, 曹录都不一定能听得懂!曹录可比那些平民百姓有基础, 他虽然是个学渣, 但到底在国子监里混了多年, 普通的常用字都是识得的, 不是文盲。


    再有,曹录毕竟生活在豪华的京城, 平日里往来的都是颜楚音这类人,大家虽然常在一处吃喝玩乐, 但总有凑在一起谈论时事的时候。他就算真是个二愣子,这些年也熏出了几分政治敏感度。让他分析朝中大事, 他能言之有物。


    而乡下的那些平民百姓, 虽然颜楚音没有和他们接触过, 但听老大人们的意思, 他们连肚子都不一定能吃饱,生活圈子极为狭隘,眼界自然就狭隘了。


    对于这样的人,就算安排人站在县学门口念文章,他们真的愿意去听吗?听了又能听懂吗?听不懂的话,他们听了一次两次后,能一直坚持听下去吗?


    颜楚音又说:“就是在京郊这种相对富裕的乡下,有些人家已经能带着全家吃饱喝足,每年能扯点新布做身衣服,年底时手里还能有一些结余。就是这样的人家,他们都不一定能想到要送孩子去学堂。因为他们觉得读书无用。”


    这都是从婓鹤口中听来的。婓鹤常乔装身份混迹于外城,知道很多东西。


    乡下人还是很尊重读书人的。不是有那句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嘛!但当他们手里真有了钱,那多数人都是寻思着去买地,而不是选择供一个读书人。


    连朝中的一些大人都持有一种观点:教那些人读书有什么用?他们祖祖辈辈都是种地的,一辈子没离开过一亩三分地,认识几个字能帮他们把地种得更好吗?还不如就别折腾了!只要没生反心,就让他们安安分分种一辈子地吧!


    就不怪这些人自己心里也这么想,认为读书习字都是瞎折腾!


    “就算强制安排这些人去县学门口听人念诵文章,他们心里只怕还觉得浪费时间了,耽误他们做事了。”颜楚音推己及人,以他现在的基础,叫他去翰林院听翰林们掉书袋,他肯定也坚持不下去,“只怕到时候真能坚持下来的都是一些已经有点基础却苦于没有好老师的读书人。普通人肯定不会去听的。”


    老大人们认真一想,觉得颜楚音说得很有道理。


    “就算是这样,我们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吧?”老翰林读了一辈子书,很有些理想主义,“不求所有人都能在此事中获益,只要能帮到一人,那也是好的。”


    颜楚音胆子渐渐大了,直接摇头说:“成本大而收益小,不合算!”


    顿了顿,他又说:“若只是不想看到更多的与神婆案类似的悲剧发生,而不是把治下所有百姓都培养成出口成章的读书人,那我……或许有个办法。”


    老大人们越发起了兴致,一个个都盯着颜楚音看。


    颜楚音清了清嗓子:“开设蒙学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教百姓识字吧?那教他们识字又是为了什么,是想让他们明礼吧?为什么不直接教他们明礼呢?”


    “这……这也太……”老翰林把“荒谬”二字咽了回去,“不识字如何能明礼?”


    也就是现在与他对话的人是“沈昱”,老翰林对于老友的孙子存在天然的好感。如果现在是其他什么人当着他的面说了这话,老翰林肯定要骂一派胡言!


    另外几位老大人,大理寺卿也好,尚书也好,一时间都无法理解颜楚音的话。这是因为他们的思维已经被僵化了。先习字再读书,这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套自然而然的流程。类比一下,颜楚音的话就好像是“为什么春天播了种,一直到秋天才能收获呢,就不能先在春天收获了,然后再去考虑播种的事吗?”


    大约只有少时流落到慈孤院、吃过大苦的丞相勉强能追上颜楚音的思路。


    再有,老翰林几个作为这个时代的读书人,将“读书”一事看得十分神圣。


    但颜楚音不一样。


    他生来显贵,没有经过科举这个受无数人仰望的独木桥。在他看来,读书无非就是实现某个目的一种手段。手段嘛,只要好用就行,有什么高低之分?


    颜楚音想起沈昱这些日子对他的教导。沈昱也不是一上来就让他往死里背四书五经的啊,但能说沈昱教得不好吗?能说他们没从沈昱那里学到什么吗?


    “大家的目的不一样,学习方法自然就不一样。有人的目的是科举,那自然是要从识字开始,如此才能打好基础。但有人的目的仅仅是为了开阔眼界、明白规矩礼仪和道理,真没必要搞得这么复杂啊。”颜楚音只觉得这一刻有如沈昱附体,“在我看来,直接用白话文编写一本小册子,内容就是怎么辨别神婆骗人、怎么举报贪官污吏、怎么防治疫病……再找专人把册子上的内容去各个村子、各个乡镇念诵出来,每周都去念上几遍,这样的效果比什么都好!”


    本来嘛,在每个村落开设蒙学,这才是启发民智应该要走的正经之路。


    但现在不是国库支撑不起吗?


    那就只能取巧了。


    颜楚音也觉得自己想的办法是“巧道”,但正如老翰林说的那样,做了总比不做好。印刷一些小册子去乡间念诵,这其中的耗费比开设蒙学要小了很多!


    “大不了我捐私库时直接指定了,这些钱全都用于印小册子!不可挪作他用。”颜楚音在心里暗自琢磨,“这样就无需国库出钱了,好叫皇舅舅轻松些。”


    颜楚音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可行:“册子一定要用白话文来编写,语句要尽可能地风趣幽默。千万不要觉得用白话文来写书就是不雅,我们要清楚写书的目的是什么。这本册子既然是启发民智用的,那自然要让老百姓听得懂。”


    民间不是有各个村落一起凑钱看大戏的传统吗?


    说明百姓们都是爱看热闹的,是有精神娱乐方面的追求的!


    只要册子写得够风趣,哪怕是冲着能免费听人讲故事,老百姓们也会自发凑过来听。听得多了,他们慢慢就会学以致用了。如此,民智也就渐渐开了。


    大理寺卿是一个相对务实的人,立刻明白了颜楚音这一套方法的适用性!从短期利益来看,这确实比开设蒙学更能见到效果,其中的花费却少了很多!


    尚书和老翰林的想法也慢慢回转过来。其实颜楚音的想法和老翰林的想法是类似的,只是颜楚音提出的小册子比老翰林口中的科举旧卷更加合适而已。


    尚书大人感慨道:“此法……确实高明!”


    他看着颜楚音的眼神满是赞赏。


    颜楚音却没什么骄傲的神色。若是一个熟悉他的人待在这里,看到他这副谦虚的样子,只怕要大吃一惊了。但颜楚音这次还真没觉得骄傲。在他看来,这个方法其实是沈昱想出来的。沈昱是如何教导他和曹录几个的,他只是稍微化用了一下,提出了用类似的办法去教化百姓。要骄傲,也该是沈昱骄傲啊!


    就算他现在待在沈昱的身体里,也不能帮沈昱骄傲!


    这种事情得自己来才爽嘛!


    而颜楚音这一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反倒是更叫老大人们高看一眼了。


    老大人们纷纷看向老丞相。太叫人嫉妒了,这样好的孩子,怎么就落你家了!老丞相面上好一副淡定模样,很是平静地说:“此法确实可行,不过炎盛到底年岁不大,想得也简单,不如我们几个一起合计合计,上进一封奏本?”


    需要合计的地方还有很多。


    其一,小册子应怎么写,由谁来编写;其二,任何一项政策提出都会有反对者,他们必须有一个明确的必须推行这个册子的理由,面对反对者的所有质疑(光用白话文写作这点就会招来诸多质疑了,往大了说简直是叛经离道),这个理由都能立于不败之地;其三,小册子写成以后,后续工作如何展开……


    对于第三点,颜楚音脱口而出:“这容易!各地不是都有县学么?能进入县学的,至少都是秀才了,叫他们去乡间宣讲一下小册子,肯定手到擒来!”


    “这也是个办法,可以给他们少许报酬,对于县学生员来说也是个进项。”老翰林点了点头。这报酬不用给得太多,毕竟宣讲小册子的工作并没有很难。


    颜楚音却瞪大眼睛反问道:“还要给报酬?!”


    老大人们显然被颜楚音这个反应惊到了,难不成他想白白使唤那些秀才?


    颜楚音心道,国库那么穷!老百姓们那么苦!能省一点是一点!


    为什么要给报酬?!


    “县学的秀才是我朝官员预备役。”颜楚音理直气壮地说,“他们是秀才中的佼佼者,只要往上考,至少有小一半能中进士。剩下考不中的,也能以秀才的身份去地方上给县丞当个小主簿、小师爷。这些未来的官员,原本就应该多去乡间走走,知晓一下民间疾苦。唯有这样,日后才能做个一心为民的好官。”


    “所以?”老丞相问。


    “所以,他们应该主动去乡间宣讲!就当是为日后当官做准备了。”颜楚音越发理直气壮,“如果一个秀才只知道读书,却连稻谷和小麦都分不清楚,不知道农家努力攒一篮子鸡子可以换几个铜钱、几粒盐,不知道米价上涨一文钱对老百姓的影响有多大……我们如何敢信,这个秀才日后能够做到为民请命?”


    说起来,县学的秀才每月都能领到禄粮,其实他们已经在接受百姓的供养了。而且秀才名下的田地是免税的。他们得到了这些,更应该为百姓做事啊!


    颜楚音说:“应该立个规矩,县学的秀才每年必须去乡间宣讲一次,这直接记入他的考核成绩。宣讲得不好,或者故意推了宣讲,应该从县学除名。”


    老大人们:“……”


    大理寺卿、尚书和老翰林颇为同情地看向老丞相。虽然你孙子说得很有道理,我们也认同。但他这个性格吧……日后入仕了,真的不会被同僚打死吗?


    ————————


    颜楚音心道,看来我表现得不错,老大人们都被我震住了。


    沈昱的脸面还是很金贵的,我好悬给他保住了。


    不愧是我!?


    ? 第八十章


    东留园。


    沈昱可以说是完美地控住了全场。


    别管大家心里是怎么想的, 有没有掀起惊涛骇浪,面上都是一副“是我们孤陋寡闻,是我们少见多怪, 竟然不知道新乐侯与沈公子私交如此之好”的愧疚模样。新乐侯能有什么错?在沈昱牢牢占据道德制高点后,谁敢说他错了?


    只有六公主越发不服气。


    她是淑妃之女, 和六皇子一胎双生。而六皇子是颜楚音的宿敌。但六公主看颜楚音不顺眼却和她的同胞兄弟没有多大关系。六公主的性子有些霸道,凡事都爱争一个先。颜楚音在宫中比她还要有脸面, 她怎么可能看颜楚音顺眼?


    但真说起来, 脸面这东西完全是自己挣的。


    对于皇后来说, 六公主虽喊她一声母后,但又不是她亲生的, 颜楚音反而还和她有点血缘关系, 而且音奴比六公主贴心很多, 她为什么不能偏向音奴?


    对于西太后来说, 六公主是她亲孙女, 那颜楚音还是亲外孙呢, 她自认为对他俩不偏不倚, 非要说偏心的话, 西太后显然是偏了六皇子。但在六公主看来,外孙终归多一个外字, 西太后没有明显偏向她,便可视作为偏心颜楚音!


    到了东太后这里就更简单了, 她是皇上嫡母,连皇上都和她没血缘关系。不薄待任何一位皇子皇女的同时格外偏宠颜楚音这个颜家后人, 如何不行了?


    唯一可以说道的大约只有皇上了。


    皇上是颜楚音的舅舅, 是六公主亲爹, 按说再怎么疼爱外甥, 也不该大过亲闺女去。但皇上真偏心颜楚音偏到连亲生子嗣都不管不顾了吗?怎么可能!


    皇上要真这么糊涂,那因圣宠而看颜楚音不顺眼的就不会只有六公主一人了。即便是六皇子,之所以和颜楚音成为宿敌,细究起来完全是因为他三岁那年被压着打过,后来屡次报仇但屡次失败,梁子因此越结越大,和圣宠无关。


    六公主的凡事争先不仅针对颜楚音,就是和同为公主的姐姐妹妹相处时,她也爱争先。都知道她是什么性情,其他几位公主有时会让一让她,省的起了争端,惹出更多的是非来。但让的次数多了,其他公主心里自然也不会痛快。


    久而久之,六公主在宫里的人缘就差了。


    所以她这两年特别喜欢往宫外跑。姐姐妹妹们可以让她,也可以不让;但臣女们就只有让她的。就算有些臣女颇有傲骨,不愿意逢迎她,但这些人不会在明面上得罪一位公主,最多就是避开她而已;而大多数臣女都很乐意在六公主面前捧一捧她。如此,六公主便觉得在宫外待着要比在宫里自在舒服多了。


    六公主并非是问梅社的成员,每一位公主都不曾加入过问梅社。但贵女们的圈子就那么大,消息传来传去的,总能传到六公主耳中。她得知某月某日在东留园里有活动,各社团齐聚,十分热闹,主动提出想参加,谁又能反对了?


    六公主到哪里都喜欢当领头人,一旦有机会便想做一些引人注目的事。


    荷包和情信这事刚闹大时,六公主就兴致勃勃地想要找出背后的野鸳鸯。只要当众破了案,她绝对是日后东留园中最出彩的那个人!后来情信被对岸的书生们拿走辨认字迹去了,六公主就一心一意想从贵女们中找出荷包的主人。


    刚传出消息说情信有可能是沈昱写的,贵女们大都觉得难以置信。但沈昱的字极好,寻常人根本模仿不来,且凭着他的家世,没有证据谁人敢污蔑他?


    其他人就算心里暗暗生了某些想法,也不可能当众说出来。


    六公主却没什么顾忌,暗自咬牙却故作单纯地说:“万万没想到竟是……罢了,荷包是谁的,主动站出来认了吧。说不得……呀,还是一段佳话呢!”


    她自诩聪明,这话是在暗示那个丢荷包的人,你要是主动站出来认了,也不一定就会因为坏了名声而被送去家庙,说不定能直接和沈昱成就一段姻缘?


    却不想,她的心理暗示还没有给到位,对岸又传话来说情信和沈昱无关!就连荷包都是某个人为了陷害沈昱故意拿出来的,并非是某个贵女的私有物。


    六公主一边可惜没了让她发挥的余地,但另一边又确确实实松了一口气。她今年已经十四,放在寻常人家,这个年纪要开始议亲了。当然,公主会稍微晚嫁两年,她还不用急。但是,这不妨碍六公主心里已经偷偷摸摸有了人选。


    在她看来,沈昱就很合适!


    别误会,她对于沈昱还没什么男女之情。只是皇室目前已经嫁人的两位公主,大公主为嫡为长,生来就比妹妹们尊贵,二公主既病且弱,比六公主更得长辈们的怜惜,六公主对此不服不忿多年了,便想在亲事上彻底压过她们去!


    沈昱是丞相之孙,又是太学四公子之首,六公主认为他配得上自己。


    所以,虽然自己不能靠着破案出风头了,但在六公主心里,她一开始对于那个揭穿阴谋、帮沈昱洗清污名的“曹小兄弟”是很有好感的,也确实想要好好奖励此人一番。直到她刚刚搞清楚,这曹小兄弟竟然就是她的眼中钉颜楚音!


    他爱在宫里出风头也就算了,今日在东留园竟然也让他出尽了风头!


    六公主只觉得一团火在胸口熊熊燃烧。


    周围人对“颜楚音”的夸赞和肯定叫那团火越烧越旺。


    决不能让颜楚音继续得意下去!六公主冷笑着质问:“既然你堂堂正正,为何又要做乔装改扮之事,行鬼鬼祟祟之道?你瞧瞧你脸上的妆容,看看你身上的衣服!哦,对了!他们一开始都怎么称呼你的来着?曹小兄弟?你何时又改姓了曹?今日这场合,你心里若是没鬼,为何连真实姓名都不敢报上来?”


    六公主真棒!问出了我们不敢问的话。一帮吃瓜群众在心里给公主鼓掌。别管他们是不是看得惯六公主的所作所为,这一刻都对公主生出了几分崇拜。


    这问题真真是问到大家的心坎上了!


    对啊,新乐侯您偷偷摸摸加入沈昱夸夸社,到底是为了什么啊?


    总不能是因为……


    因为……爱吧?!


    沈昱隐隐读懂了大家眼神中那些未尽的东西。


    他现在就一个心情。我刀呢?我刀呢?谁见着我刀了!


    反正他现在不刀了所有人,等颜楚音回来时,八成也是要刀的。沈昱都不敢想象当小侯爷知道自己偷偷潜入香莲社的事被沈昱暴露了,而且已经可以预见这事会成为京城里未来的多日头条……可怕,小侯爷会像狸奴那样炸毛吧?


    只能尽力圆了!


    沈昱拦住了想要站出来背锅的曹录。曹录是个重情重义的好汉,但这时候把锅抢走已经没什么用了,反而显得欲盖弥彰。再说,在颜楚音心里,曹录是真正的兄弟,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跟班,沈昱哪能随意糟蹋他们之间的情谊。


    沈昱没有理会六公主,连一个眼神都没有往她那边递,尽量模仿小侯爷那种“我讨厌你就无视你”的目中无人的样子。当然,现在不能叫目中无人了,这是小侯爷身为性情中人的又一佐证!六公主咄咄逼人在先,还不许他生气了?


    沈昱表情严肃地看向汤子宁。


    汤子宁被看得一激灵。


    沈昱忽然拱手朝汤子宁行礼。


    汤子宁手忙脚乱地回礼。


    在家里听多了嫡兄汤子荣对小侯爷的咒骂,虽然汤子宁不觉得嫡兄的话就一定是对的,但对新乐侯也有了一些刻板印象,觉得他这个人十分不好相与。


    虽然眼前这个新乐侯和传言中完全不同,但汤子宁还是难免紧张。


    沈昱认认真真行完了礼,郑重地说:“在这里,我要向社长道歉,一直以来都是本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之前听说了香莲社的存在,唯恐社长您利用沈昱的名头做些什么……因为这些日子受了沈昱些许教导,我不想有人在外坏了他的名声,于是故意改换身份加入了香莲社,其实是想要监督各位。”


    沈昱故意模糊了时间线。


    明明是颜楚音先加入香莲社,而后接受沈昱辅导的。沈昱将两件事倒过来说了。不过,他和颜楚音的交往细节,外人本来就不太清楚,也不怕人拆穿。


    其实沈昱至今不知道颜楚音加入香莲社的目的是什么(沈昱敢就此去问颜楚音吗,他不敢),但别管其目的是什么,沈昱反正给出了一个十分正当的理由——为了保护沈昱的名声不受损,于是乔装加入香莲社,主要行监督之事。


    这种行为称之为什么?


    只因沈昱教导他,他就私底下为沈昱做了这么多,这就是知恩图报!他视沈昱为友人,于是放下身份做了这些,对友人既忠诚又讲义气,这就是忠义!


    时人重忠义。一个人既忠且义,那么他的口碑就算是彻底立住了。


    汤子宁不笨,以新乐侯的地位,真想监督他们,哪至于亲身上阵,直接派人传个话就好了。所以,新乐侯果然还是喜欢沈……咳,喜欢我们香莲社吧!


    汤子宁做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很是配合地说:“原来如此。新乐侯高义啊!”只凭新乐侯刚刚为沈昱正名的行为,他就愿意在言辞中抬一抬他。


    沈昱就谦虚地说,你不怪我就好,莫夸了莫夸了,高义二字实不敢认。


    和汤子宁你来我往地交流完了,沈昱才看向对岸的六公主:“你是何人,为何一直追问我?我倒是还想问你,我这般清清白白一个人,你却一而再再而三的怀疑我,莫非你和幕后黑手是一伙的?你这是在帮幕后黑手转移视线?”


    众人:“……”


    “你竟然敢装作不认识我?”六公主气得发抖。


    沈昱理直气壮地反问:“我应该认识你吗?”


    曹录附在沈昱耳边小声说:“那个是六公主啊。”


    婓鹤赶紧教导曹录:“新乐当然知道那是六公主了。但六公主欺人太甚,简直不拿新乐当亲戚看。新乐假装不认识她,这是在嘲讽她没有皇家教养。”


    沈昱:“……”


    竟然是公主?前面好像确实听这人自称“本宫”来着,原本不曾听错。


    糟糕啊,竟然把新乐的表妹公主给得罪了!


    回头得好好翻一翻黄历,选个良辰吉日,看看用哪种姿势道歉比较好!?


    ? 第八十一章


    干得好啊!新乐!


    曹录用眼神鼓励“颜楚音”。


    他却不知道, 沈昱已经决计要撤退了。


    就见沈昱忽然从怀中掏出那封不久前刚被他收起来的情信,郑重地递给汤子宁:“乔装加入香莲社这事,我自问对沈昱尽心尽力, 但到底隐瞒了你。你是一个好社长,是值得信任的。我不该怀疑你, 在此向你道歉。如今我的身份已经暴露,碍于我和沈昱有私交, 这封可视作为证据的情信, 我就不留了。还请社长拿着这封信去报官吧!接下来就看你的了, 千万不要放过幕后黑手。”


    顿了顿,他又说:“我相信香莲社和我一样, 都会为沈昱尽心尽力。”


    汤子宁颇有些受宠若惊地双手接过信纸。


    新乐侯这是什么意思?他在向在场的所有人表明, 我和香莲社都顺利通过他的考验了, 是吗?他相信我创办香莲社真的毫无私心, 只是想带领更多人追随沈昱而已;他相信香莲社的每位成员都没有坏心, 只是真心仰慕沈昱而已。


    新乐侯竟然把如此重要的证据交给了我!


    不知道别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反正汤子宁被深深地感动了。


    而沈昱交出情信后, 再没有看对岸的六公主一眼, 赶紧带着小伙伴们离开了。他担心再留下去,还会惹出更大的乱子, 到时候真没法对颜楚音交代了!


    沈昱走得匆忙。远离人群后,婓鹤说:“你们去马车上等我, 我离开下。”前面他堂姐站在对岸一直给他使眼色,显然是有话要说。他要去找一下堂姐。


    沈昱带着曹录和蒋陞先上了马车。


    曹录问:“怎么就把情信交出去了?虽然汤社长确实可靠……”


    “趁机刷一波名声而已。”沈昱解释说。


    虽然他尽力帮颜楚音圆了回来, 乔装加入香莲社变成了忠义之举。但不管怎么说, “乔装”这个事情本身就显得不那么君子。沈昱先向汤子宁道歉, 又给出情信表明信任, 就把颜楚音的行为彻底洗白了。他确实就是性情中人啊,因为不信任你,于是乔装加入;等了解后发现你是值得信任的,于是连最重要的证据都舍得交给你保管。虽非君子,却也可爱,显得颜楚音这个人尤为坦荡。


    曹录似懂非懂,大笑道:“咱们这次真是出尽风头了!哈哈哈,那么多人都没有看出情信中的漏洞,只有新乐看了出来……沈昱真得好好谢谢我们!”


    “原本以为你是瞎编的,就是那段大张小张的书写差异什么的,是为了炸一炸幕后黑手。但我看他们脸上的神色,好像都觉得你说得有道理。”蒋陞感慨道,“看来你说的都是真的了。你对沈昱真是……真是情深义重啊!佩服!”


    沈昱:“!!!”


    别说!求你了!快把这番话给我咽回去!


    决不能叫颜楚音听见!


    曹录根本读不懂沈昱心声,点头赞同蒋陞的话:“我可以作证!新乐原本最不耐去研读什么书法作品了,不知不觉竟然对沈昱了解到了这种程度……我都吓住了!你是不是背着我们临摹了很多沈昱的字?哎,简直都不像你了。”


    曹录忽然想到了什么,故作神秘地说:“新乐,我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沈昱似乎有些虚弱。


    “如果我和沈昱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曹录捧着一张圆脸问。


    沈昱:“……”


    沈昱反问道:“如果我和光禄寺的烧饼、城南柳树下的酸梅汤、城外的刘氏烧鸡、赛江南的一鱼三吃、冯家酒楼的大肘子等同时掉水里,你先救谁?”


    曹录:“……”


    曹录一阵心虚,忍不住咽了咽口水,才讨好似的说:“先救你先救你!”


    “那我也先救你。”沈昱相当没诚意地说。


    蒋陞攥紧了自己腰间的酒葫芦。还好,这个宝贝就算掉水里了,也会浮在水面上,不需要他去做什么两难的选择。他看看曹录,又看看沈昱,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曹录和沈昱本就是在开玩笑,蒋陞这么一笑,把他俩也逗笑了。


    这时,离开了一小会儿的婓鹤钻进马车,表情有些严肃。


    沈昱敏锐地注意到了什么,收了脸上的笑容,递了一个询问的眼神过去。


    婓鹤叹道:“太险了,沈昱差点白捡一媳妇。”


    婓鹤的堂姐匆匆见了堂弟一面,只为了给他传达一个重要的信息。


    之前她们女眷坐在一处时,六公主自诩聪明地想要逼“荷包的主人”主动站出来,婓堂姐当时便注意到有一人神色紧张,似乎有些意动。但很快又有消息传过去,说情信不是沈昱写的,婓堂姐亲眼见到那人惊得扯破了手中的帕子。


    “什么意思?难不成荷包是她的?她在陷害沈昱?”曹录追问道。


    婓鹤摇摇头:“我倾向于……荷包不是她的,但她大概知道活动中会发生什么,一开始说情信是沈昱写的,她那时十有八/九是想站出来冒领了荷包,拼着名声不要,好借此嫁给沈昱。幸好新乐反应快,没等她站出来,趁着她犹豫不决时就揭露了情信和沈昱无关。她肯定后怕!如果等她认了荷包后,才揭露说情信不是沈昱写的,她的名声坏了也是白坏,估计只能被送到家庙去……”


    饶是沈昱性情稳重、处世不惊,听了婓鹤的话后,也难免惊出一身冷汗。


    幕后之人的手段太脏了!整个事情连起来看,幕后之人先在太学传出流言说沈昱放堂后急着去与佳人相会,虽然这个流言才刚冒出来,还没怎么引起大家的注意。但如果沈昱今日被算计成功,流言便成了他持身不正的一种佐证。


    幕后之人特意选在东留园设局,局中只有一群年轻的男男女女女。这些人的眼力不比那些经验丰富的老大人,几乎看不出情信上的字和沈昱的字有什么差别。就算现场有汤子宁这样的无论如何都愿意相信沈昱的人在,他们可能会提出把情信保管起来,送到京城去请擅长书法的老大人鉴别,这时女眷中突然出现一人主动站出来承认说她确实和沈昱有私情,只怕大多数人都要动摇了。


    女子的闺誉是何等宝贵!


    在场的又都是贵女,不是什么落魄户的女儿,肯定不会用闺誉来污蔑人。


    所以,只要有女眷站出来,整个事情对于沈昱来说便应了那句俗语——黄泥掉/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哪怕事后再去补救,请老大人站出来说信不是沈昱写的,也会有人嘀咕这个老大人是不是受了丞相的暗示,故意说些瞎话呢?


    幕后之人几乎把什么都算计到了!


    只唯独没算到沈昱能和颜楚音交换身体!


    沈昱亲自出现在东留园,作为当事人,他当然知道自己写过什么、没写过什么。他苦练书法多年,当然知道自己笔迹中的细节。他更知道自己的避讳。


    有了本人在场,所有算计随之落空!


    沈昱下意识按住心脏,感受着它在胸腔中有力的跳动。


    这是颜楚音的心。


    “我一直知道我想要走的那条路,是我祖父正在走的路,它并不平坦,充满了阴谋和算计。但我始终相信我将凭借实力破除一切障碍。”沈昱按住心脏无声地说,就好像是在和颜楚音对话。万万没想到,帮他破除障碍的竟然不是实力,而是幸运——一种不可思议的幸运。沈昱捂住心脏认真地说了声谢谢。


    婓鹤从他堂姐那里收获了不少消息。随着他的讲述,蒋陞和曹录都替沈昱感到后怕。曹录对“颜楚音”说:“你这回真是帮了沈昱大忙了!他不给你立个功德碑,把你高高供起来,真说不过去!也不知道是谁在算计沈昱,这么狠!”


    沈昱:“……”


    虽然我确实发自内心感激颜楚音,但高高供起来什么鬼?


    他吃饭我帮忙递筷子吗?他喝茶我帮忙倒水吗?


    咦,好像也可以。


    不就是递递筷子、倒倒水吗,我也不是不能做。等会儿还得向颜楚音道歉呢,要是递筷子和倒水还不能叫他出了气,我还可以帮他剥桔子、挑鱼刺……


    沈昱在心里展开了“关于如何进行深刻道歉”自我培训工作。


    马车进城后,沈昱直接吩咐车夫去道观。


    “去道观做什么?”婓鹤有些不解,“替沈昱求个平安符吗?”


    “沈昱在道观,我们直接去见他。”沈昱说。


    婓鹤朝蒋陞看去,这两天和沈昱见面时,他有说过休沐日去道观吗?蒋陞摇摇头,没说过,至少没当着我们的面说过。婓鹤懂了,所以沈昱和新乐背着我们还有更深入的接触!蒋陞眯起眼睛,这不明摆着么,咱们装不知道好了。


    婓鹤和蒋陞迅速达成了一致。


    到了道观,婓鹤和蒋陞很有默契地把曹录拉走了,给沈昱和颜楚音留了单独相处的空间。正好道观附近有个馄饨摊,闻着就很香,他们仨吃馄饨去了。


    道观不大,沈昱找了小道童帮忙通报,颜楚音很快就从屋里跑了出来。


    “你来啦!”颜楚音冲着沈昱笑。我今天帮你完美撑住了场子,快感谢我!


    沈昱读懂了颜楚音话中未尽的意思,立时紧张了起来。颜楚音辛辛苦苦帮他撑场子的时候,他却坏了颜楚音的事!怀着早死早超生的念头,沈昱把颜楚音拉到角落,压低声音:“抱歉,我今天得罪了六公主,还暴露了你在香……”


    “什么?”颜楚音眼中露出了惊喜,“怎么得罪的?”


    沈昱:“???”


    “我在很多人面前落了她的面子。”沈昱试探着说。


    “怎么落的?快仔细说说!”颜楚音越发兴致勃勃。


    沈昱立刻就懂了。他忽然就知道自己要如何自救了。


    对不住了,六公主!


    沈昱叹了一口气,很有技巧地说:“这事说来话长了,今日你虽然认真做了乔装,但还是被六公主认了出来,被她当场叫破,我当时心里气不过……”


    颜楚音一脸紧张地抓住沈昱的胳膊:“你先告诉我,咱们没吃亏吧?”


    本侯可是半点亏都不能吃的!尤其不能吃六公主那些人的亏!


    “那肯定没有!虽然你乔装加入香莲社这件事,我没能帮你瞒住,但在六公主面前,咱们绝对没有吃亏。哎,暴露身份这事,其实也怪我,今日……”


    沈昱将整件事讲了一遍。他没撒谎,几乎是照着事实说的。讲到他本可以功臣身退了,结果六公主忽然冒出来说“你是乔装的,肯定是你害了沈昱,幸而曹小兄弟揭露了你,本宫要重重赏赐他”,颜楚音哈哈大笑:“她好蠢啊……”


    笑着笑着,颜楚音停了下来,心虚地说:“那个……是不是不该笑话姑娘家蠢?我不是故意的,就是吧……她从小到大坏了我不少的事,所以我……”


    沈昱忙说:“咱们之间还有什么不能说的?你又没在外人面前笑话她。”


    颜楚音立刻就理直气壮了:“那是,我肯定不会去外人面前笑她!”


    顿了顿,颜楚音再次追问起来:“然后呢?后来你怎么气她的?”


    沈昱没好意思说自己是如何帮颜楚音把名声圆好的,若说了就好像是在冲颜楚音邀功一样。只能对不住六公主了,沈昱把讲述重点放在这位公主身上。


    颜楚音听得非常专注,脸上的表情随着沈昱的讲述变幻不定。


    听到六公主如何逼问,他立时紧张起来。


    听到沈昱如何反驳,他又面露痛快,恨自己不在现场。


    沈昱悄悄地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


    六公主真是一个好人,好人一生平安。


    沈昱冲着道观里的神像认真拜了拜。?


    ? 第八十二章


    知道六公主不高兴, 颜楚音就高兴了。


    他丝毫没怪沈昱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认认真真地安慰沈昱道:“当时那种情况,哪怕我们没有交换, 我也会为了你站出来的。只要站出来就难免会暴露。我以前说过,会保护你的名声清清白白不受损, 这话并不是随便说的。”


    迎上颜楚音满是认真的眼睛,沈昱只觉得心里有股陌生的感情油然而生。


    “不过, 如果是我站出来为你辩驳, 效果肯定不如你自辩好。幸好我们交换了。”颜楚音觉得十分庆幸, 因为身在道观,忍不住双手合十念了句道号。


    道观多用沉香, 这个小道观也不例外。


    不知道为什么, 看着颜楚音闭目而拜的样子, 沈昱硬是觉得这份出尘绝世的沉香味中忽然就带上了几分独属于人间的烟火气。因为颜楚音是鲜活的吗?


    颜楚音认真拜完了, 凑到沈昱跟前, 压低声音严肃地问:“是谁在害你?”


    沈昱心里确实已经有了一些猜测。面对颜楚音的提问, 他也不瞒着, 从线团中抽出一根丝, 给他讲述起来:“婓鹤的堂姐说,误以为情信是我写的时, 赵家的十一姑娘试图站出来……婓鹤的堂姐是个可靠的,她应该没有弄错。”


    “站出来?什么意思?”颜楚音丝毫不怀疑婓堂姐有多可靠。


    “站出来承认荷包是她的, 承认她和我之间存在私情。”


    “她想得美!”颜楚音控制不住音量地大声说。


    这个赵十一到底是什么人?竟然如此厚颜无耻!颜楚音愤愤不平地想。他似乎格外生气,脸都涨红了, 好像差点被陷害的不是沈昱, 而是他本人一样。


    赵十一是什么人?


    如果她只是一个寻常贵女, 那沈昱十有八/九不知道她是谁。沈家没有过女眷, 这些年从未展开过夫人交际,他对别家的内宅事所知甚少。但赵十一的身份很特殊。有时候家事难免会牵扯国事,沈昱因一些旧事知道了这么一个人。


    “约莫十年前,有一宗室女和离改嫁,此事你可知道?”沈昱问。


    “好像从长辈口中听说过。”但颜楚音并不知道其中的细节。


    那位宗室女是皇族旁支,和今上的血缘有些远了,但不管怎么说到底还是一位皇姓人,她父亲身上还有一个爵位。她初嫁顺国公府尚家,几年后和离,又改嫁到柔河赵家。柔河赵家、阴江柳家和淮封钱家等五大家是世家领头羊。


    和离本没什么,再嫁更没什么。


    太/祖那会儿,朝廷有明文规定,如果夫家宠妾灭妻、擅自挪用妻子嫁妆、丈夫犯通/奸之罪等,妻子完全可以不经过夫家允许,直接跑去衙门申请和离。


    问题在于这个宗室女和离再嫁事件是个罗生门!


    宗室女初嫁顺国公府的嫡幼子。顺国公府世代驻守边疆,一般来说,家里的男丁都在西北的风沙里熬着,唯女眷待在京城。但架不住现任的顺国公夫人能生,一口气生了四个嫡子!头三个跟着爹去边疆吃苦了,她也拦不住。只幼子体弱,国公夫人不想他建功立业,只求他平平安安,硬是将他留在了京中。


    早那么十来年,那时候颜楚音这一批纨绔还小呢,这个嫡幼子便是京城中的头号纨绔。所以在婚后几年,坊间忽然曝出他几大罪状,没有人觉得震惊。


    什么动辄对妻子打骂啦,在某某胡同包养外室啦,纵容外室生子啦……最可恶的是,他瞧上了妻子身边的丫鬟,偏那丫鬟是个品性正直的,只想做小门妻、不愿做高门妾,面对家里男主人的步步紧逼,这丫鬟在反抗中用力推了男主人一把,叫他撞在桌角上昏迷了过去。丫鬟以为死人了,便当场撞了柱子!


    虽然丫鬟后来被救回来了,但妻子忍无可忍,直接拉着嫁妆回了娘家。她毕竟是宗室女,请了宗室里有身份的长辈出面,趁着嫡幼子昏迷时就顺利和离了,还成功带走了三岁的女儿。那是宗室女婚后与嫡幼子所生的唯一的孩子。


    嫡幼子昏迷了大半年。都说救不回来的,结果他硬是活过来了!


    当他勉强能下床时,宗室女已经和赵家旁系的一位优秀后生议亲,两家六礼都走了大半。在宗室女带着女儿嫁入赵家的那天,嫡幼子忽然出现,带着一群从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想要把女儿抢走。两人直接在宾客面前撕破了脸。


    嫡幼子的身体还虚着,但气势却不虚。他直言说,关于他的几大罪状都是宗室女泼的脏水,他从来没有动过宗室女一根手指头,更没有包养外室。他确实常去那条胡同,但那是因为他在那里买了一套房子养蝈蝈。谁知道隔壁什么时候住进来一个怀孕的年轻妇人啊!说起来,他不在公府里养蝈蝈,而是在外面租了房子养,也是因为宗室女特别嫌弃他这个爱好,弄死了他不少好蝈蝈!


    嫡幼子尤其不承认他想睡宗室女身边的丫鬟。他之所以撞在桌角上昏迷过去,是因为发现了宗室女和情郎的信件往来,他找宗室女对峙时,两人发生了争吵。那个丫鬟根本就是顶罪的!她是宗室女的丫鬟,自然完全忠于宗室女。


    在嫡幼子口中,宗室女蛇蝎心肠,他决不能让女儿养在她跟前!


    面对嫡幼子的指控,宗室女自然不认。


    ……


    嫡幼子和宗室女的女儿便是沈昱这个局里的赵十一姑娘。


    她的身份太特殊了,明明是顺国公府的姑娘,却被生母带着嫁到了赵家,随了继父姓氏,还顺了赵家的排行。她这些年应该也一直都是生活在赵家的。


    沈昱对她的了解便止于此。


    至于她在赵家的生活如何,过得好不好,沈昱就完全不清楚了。


    想来应该是不好的。


    当年的那些事,是嫡幼子□□熏心也好,是宗室女蛇蝎心肠也罢,他们一个是这姑娘的生父,一个是她生母,有了那样的父母,她的名声自然不会好。


    世家都一样,开口闭口都是规矩。


    赵家作为世家的领头羊之一,自然特别重规矩。这姑娘在内宅中肯定受了很多白眼,忍下了很多冷嘲热讽。当她议亲时,她的姻缘肯定也不会很理想。


    颜楚音被这盆狗血大戏弄得目瞪口呆,忍不住追问:“所以真相到底是什么呢?这里头肯定有一个人在撒谎吧?”顺国公嫡幼子和宗室女,谁撒谎了?


    沈昱摇摇头:“谁无辜,谁不无辜,都已经不重要了。在宗室那里,无辜的只能是那位宗室女。这也是顺国公府抢不到孩子的主要原因。”宗室已经判了,除非顺国公府那边能拿出特别特别确凿的证据,他们都不会改判。因为在这个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时代,宗室女直接牵扯到那么多公主、郡主的名誉。


    而顺国公府作为从开国延续至今唯一还手握大量兵权的公府,他们偏偏就有那个底气和宗室杠上。嫡幼子昏迷好几个月,差点就死了,他们哪里能忍得下那口气!所以在顺国公府那边,无辜的肯定是嫡幼子,不仅无辜还很可怜。


    “太可怕了……”颜楚音呆呆地说。


    沈昱原以为叫颜楚音觉得可怕的是嫡幼子和宗室女之间的这段婚姻。却不想,颜楚音紧紧抓住沈昱的胳膊,眼中露出后怕:“若是你我没有互换,由着赵十一姑娘认下那个荷包,你岂不是会同时被宗室、赵家和顺国公府盯上?”


    对于宗室来说,十多年前的那个罗生门,发生一次就够了!要是任由那宗室女的女儿再演一次罗生门,顺带把旧事翻出来,宗室的脸真的彻底丢光了!所以他们不会给沈昱辩驳的机会,只会在第一时间压着他和赵十一低调成婚。


    对于赵家来说,世家有了这么好的一个可拿捏沈昱的机会,他们会放过?


    对于顺国公府来说,这些年他们没能养育赵十一,说不得因此对她更加怜惜。武将作风彪悍,估计会先把沈昱揍一顿,揍到他“心甘情愿”娶了赵十一。


    而对于沈昱来说,娶了赵十一仅仅是一个开始。


    他这辈子都完了!


    宗室会对沈昱不满。宗室无论如何都担着皇姓,他们背后是一股不容忽视的势力。而赵家会强压着沈昱低头。顺国公府更不用说,肯定会想办法断掉沈昱的前程。唯有沈昱彻底“跪”下,顺国公府才能确保他一辈子都对赵十一好。


    颜楚音整颗心都揪了起来。


    他好像直到这一刻才终于真正看清了这个世界的肮脏。大人之间的算计不似六皇子藏起他的功课叫他找不到,也不似他故意锯断了六皇子要坐的那张椅子的其中一条腿叫他差点摔倒……大人之间的算计比这脏多了,也比这致命。


    “别怕,我们不是已经把这场算计彻底破了吗?”沈昱故作轻松地笑了笑。


    颜楚音摇摇头:“这个局会是谁设的呢?赵家吗?”我才不怕呢!他们的手段越肮脏,我越想弄死他们!这种卑鄙无耻恶心下流的东西就应该彻底消亡!


    沈昱心里已经有了猜测。这个局看似缜密,但流于小道,应该不是整个赵家出手了,而是赵家的某个人……某个小人,某个对沈昱充满了嫉恨的小人。


    沈昱着实有些怀疑……


    “嘿嘿……”颜楚音一声突如其来的偷笑打断了沈昱的思路。


    沈昱朝颜楚音看去。


    颜楚音神秘地说:“我刚想到的……如果我是女子,那就算我们没互换,我也可以救你哦。赵十一说你们有私情?那我还说咱俩已经秘密定亲了呢!”宗室再牛气,敢和他皇舅舅、他娘比?赵家和顺国公府敢抢他平国公府的人?


    哼!


    沈昱正被颜楚音这脑回路惊得目瞪口呆,在某些时候思维格外敏捷的颜楚音好像又想到了什么,一脸的若有所思。他喃喃地说:“好像不是女子也行。”


    颜楚音骄傲地挺了挺胸膛:“民间自古有结契的说法,我现在就能救你!”


    沈昱:“???”


    知道小侯爷漂亮的耳朵里只听得进表扬,沈昱艰难地夸道:“那真是……太谢谢你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为什么你还能理直气壮地骄傲啊!


    颜楚音果然被夸得很高兴,佯装谦虚地摆摆手:“哈哈,不客气啦,不客气。”


    ————————


    嘿嘿嘿,不愧是我。


    聪明!


    可靠!


    沈昱有我这样的朋友,真是赚到了!?


    ? 第八十三章


    颜楚音越想越得意。


    如果他能长出尾巴, 那尾巴肯定都已经翘到天上去了!


    颜楚音学着老大人们的样子,假装自己是个可靠的长辈正在哄沈昱这样一个“小辈”,智珠在握地说:“看见没有, 就算我们没有互换,我也能保住你。我以前说过, 一定会尽力维护好你清清白白的名声。怎么样,这话没骗你吧?”


    沈昱这才终于追上了颜楚音的思路。


    原来小侯爷的骄傲在于——


    我说过要保护你, 而我真能做到。


    “谢谢你。”沈昱再次道谢。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但每一个都掷地有声。


    颜楚音拍了拍沈昱的胳膊, 认真地说:“所以我们不用害怕他们哦。”


    沈昱原本想说,他没有怕。别人看他是太学四公子之首, 是谦谦君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 其实他肚子里也装着叛经离道。就算他没能认识颜楚音, 从未和颜楚音互换, 就算他这次真的落了算计, 他也不会怕。大不了就名声扫地。


    做不了贤臣良相, 就做一个时人眼中的佞臣、奸臣!


    被时人唾骂有什么可怕的?


    自有功过付于后人评说!


    但意识到颜楚音是在安慰自己, 这些话就不该说了。


    沈昱垂下眼睑:“原本是有些怕的……多亏有你!”


    “嗯嗯,相信我就对了!这世道, 就算妖魔鬼怪齐齐冒出来了,你我也能联手斩妖除魔!”颜楚音什么时候都不忘他的皇帝舅舅, “而且有我皇舅舅在,有了他的龙气护持, 怎么可能会有真妖真魔, 有的只是某些人的装神弄鬼。”


    “你还记得施钺吗?”沈昱问。


    “哦, 假死的那个!怎么了?”


    “我怀疑这次的局就是施钺设的。”


    施钺曾是沈昱的好友, 今年春天却在东留园里算计了沈昱。因着沈昱和颜楚音的第一次互换,那场算计直接落空。随后不久,施钺家中发生意外,他没能逃出来。但因着颜楚音收留了徐春生,从她口中得知施钺十有八/九是假死。


    颜楚音若有所思:“我记得我们当时猜测……施钺可能是个外室子。就算他没有算计你,只要他想以清白无辜的身份回归家族,都得这么假死一回。”


    当时颜楚音怎么说的来着?他说武勋都是不要脸的,施钺的亲爹不可能出自武勋。只有一些自诩名门望族的家族,看重规矩,同时也被规矩束缚,绝对不可能把一个外室子用外室子的身份接回来,才会费尽心思地安排一场假死。


    “我怀疑施钺的亲爹是赵家人。”沈昱说。


    这里要感谢一下婓鹤的堂姐,多亏了她!


    据堂姐说,赵十一不是问梅社成员,但赵家嫡出的姑娘大多数都是。这也不是徇私,而是那种家族里养大的姑娘,一日日在书香琴音中熏着,确实才气逼人。赵十一这次是跟着赵家嫡出的两位姑娘来的。像这种和其他社团联合的聚会,门槛并没有特别高,非问梅社的姑娘想要跟着长长见识,都是可以的。


    就连婓堂姐自己都带了一位非问梅社的表妹在身边呢!


    但婓堂姐依然觉得赵十一出现得突兀。因为赵十一往常很少出现在这种场合。就她那个身世,可能别人并没有嘲笑她的意思,只因为她面生而多看她几眼,她便觉得那人是在嘲笑自己,然后兀自生一肚子闷气。所以她不爱出门。


    后来有人捡到了荷包,起初大家没觉得这个荷包有问题,只是单纯想要找到失主而已。姑娘们笑笑闹闹的,这个说不是我的,那个说瞧着眼生,气氛一直很轻松。但在那个时候,赵十一好像就有些紧张了,一直拧着手里的帕子。


    婓堂姐因此多注意了她几分,后来果然被她瞧出了端倪!


    “赵十一明显知情。但我不认为她知道全局。应该是有人提前和她说过一两句,类似于想要觅得佳婿就去参加东留园的活动,注意荷包之类的。”沈昱分析说,“我猜赵家这段时间正在给赵十一议亲,但那门亲事不是她想要的。”


    一方面,赵家在给她议亲,这个过程很艰难,结果也不如意。另一方面,荷包变成无主的,与沈昱私相授受的人也变成“无主”了。赵十一很难不心动。


    但女子议亲是一件隐秘事,只要亲事没有真正敲定,外人很难知道详情。且赵十一作为内宅女子,她能接触到的人相当有限。这个局既然把赵十一拖进来了,那么设局的人只能是赵家人!且这个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影响赵十一。


    沈昱在此局中隐隐触及了设局者的心理。


    他猜测设局的人是施钺。


    所以,施钺现在是赵家子。


    “赵家子么?难怪啊难怪。”颜楚音摇摇头,对施钺的人品十分不屑一顾。


    “我没有证据……这只是基于我对施钺的了解做出来的推断。”沈昱有理由怀疑,施钺在恨他,“想必被亲爹接回去以后,他如今的日子十分不好过吧!”


    因为自己不好过,所以更想看他人倒霉,整个局才会那么阴险狠毒。


    施钺此人,本来身上已经有了功名。虽然家中只有寡母,看似家世单薄,但家世单薄有单薄的好处,日后走清流一道,说不得更容易成为上司的心腹。


    结果现在呢?


    就算都是赵家人,家族内部也分出了三六九等,有些人身份高,有些人身份低。施钺假死回了赵家,功名自然没了,也不可能回到太学,偏偏他在赵家的地位绝对不可能高到哪里去,甚至都不一定能管他亲爹叫爹,最有可能是摇身一变成了旁支来的少爷。家中知道他真实身份的人,没一个瞧得起外室子。不知道他身份的,又视他为旁支来的落魄户,对他也不可能会有什么尊敬……


    他的处境说不得还不如赵十一!


    赵十一背后好歹有一个顺国公府,还有一个宗室娘。大家不敢欺她太甚。


    施钺有什么?


    有些人自作自受了以后会反省,我当初大错特错了,所以现在合该受此大难。但有些人不会,他们反而会怪那些过得好的人,为什么只有我遭这个难?


    施钺便是后者。


    他已深陷泥沼,出此毒计就是想要把沈昱也拖入泥沼中。


    不,让沈昱掉入泥沼哪够呢?沈昱应该比他还要惨才对!应该掉进更不堪的境地中,应该彻底折掉一身的傲骨,毁掉一身的清名,应该众叛亲离才行!


    “同时,他算计我也是想要在家族中出头。”沈昱露出了和颜楚音如出一辙的嫌弃表情,“他们那种世家……是不是都有一些暗中的势力?施钺现在的身份,他想要正大光明地爬到高位已经不可能了,太学中多少人认得他那张脸!而且,只要他的嫡母和婚生子想维护自身利益,就不可能让他出头。但如果家族觉得他可堪重用,说不定会让他接手暗中势力?他这是拿我当踏脚石呢!”


    “咱们既然已经猜到了他身处赵家,接下来的事情不就简单了吗?”颜楚音出主意说,“我们派人去查一查,看看赵家最近多了哪些人,主要是从他假死以后多的。”那个人十有八九就是施钺!锁定目标后,想弄死他还不容易吗?


    沈昱也是这么想的。施钺现在根本见不得光。只要把那块遮羞布摘了,他就得玩完!沈昱现在或许撼动不了整个赵家,但只专心对付施钺一个……呵。


    不过,让沈昱把赵家放到一边不管,他不甘心。


    算上这次,施钺已经算计他两回了。上次哪回,虽然实施者是施钺,但以施钺当时的心性,那个局肯定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弄出来的,赵家肯定插手了!


    赵家……


    沈昱忽然问:“你觉得顺国公府对赵十一有几分在意?”


    虽然赵十一差点就把沈昱套了进去,但沈昱不怪赵十一。或者说,冤有头债有主,沈昱不怪一枚棋子,只怕下棋的那个人。也许赵十一有难处呢?一个女子如果当众认下她和某个男人有私情,她这辈子都会抬不起头。赵家那边到底给她安排了什么亲事?叫她想用这种方式去反抗?付出再大的代价也不惜?


    “我不知道……毕竟是顺国公府的血脉,如果赵十一有了难处,我们告知顺国公府,他们肯定不会放着不管吧?”颜楚音猜测道,“听说顺国公很护短。”


    顿了顿,颜楚音又说:“回头我仔细打听打听,咱们一步一步慢慢来。”


    沈昱不知道想了些什么,忽然就推翻了刚刚的想法:“算了。我本来想借赵十一让顺国公府和赵家对上,最好叫赵家狠狠地吃些亏。但是……算了。”


    顺国公府不是普通的武勋。他们世代驻守边疆!


    真把顺国公府拖进了局中,万一是顺国公府这边吃亏呢?


    万一事情越闹越大……


    万一边疆因此不稳呢?


    沈昱不敢去冒这个险。


    “哎,我懂。有些人太不要脸了,和他们对上,谁懂事谁吃亏。所以我从不跟六皇子懂事。赵家这么算计你,他们怎么就不顾朝堂稳定?”颜楚音说。


    想了想,他又说:“赵十一这事……你确实不该插手。她本来就想过要赖着你,你还要插手,这不是上赶着给人递救命之恩吗?好方便她以身相许?”


    颜楚音说着说着翻了好大一白眼,不知是在嫌弃沈昱,还是嫌弃赵十一。他道:“还是我来吧,她留在赵家确实不太好,回头我探探顺国公府的口风。”


    沈昱:“……”


    “我递救命之恩就不好,你递就可以?”沈昱问。


    “这怎么能一样呢?”颜楚音理直气壮地说,“哼,想要对我以身相许,她得排队!前面不还有你吗!你仔细算算,我救了你几回?够不够以身相许的?”


    有你挡着,我安全得很!?


    ? 第八十四章


    沈昱这边的事情说完了, 该轮到颜楚音说了。


    和沈昱比起来,颜楚音自认为这一天过得平平无奇。唯一可以称道的是他和老大人们相处得不错,不仅把老丞相照顾好了, 还得了另几位大人的称赞。


    “……事情就是这样的了。怎么样,这些话像是你能说出来的吧?”颜楚音洋洋得意。


    沈昱张了张嘴, 似乎想说什么,但到底没说出口, 又一个字一个字地咽了回去。别的那些都算了, 如果是他本人, 怎么可能会有强制要求县学里的秀才下乡宣讲这种想法啊!不仅不给报酬,还反过来要求秀才必须做好宣讲工作。


    但沈昱转念一想, 这虽不像是他能想出来的办法, 可细细品来, 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他重新组织了言语, 对着颜楚音大夸特夸, 称颜楚音想得周全。


    颜楚音这么一个爱听好话的人, 都被夸得不好意思了。


    “我、我没什么当差的经验, 真的只是随便说说而已。”颜楚音谦虚地说。他也就是最近跟着二皇子整理那些科考旧卷, 勉强算是当差,做了点儿正事。


    沈昱笑道:“但你心中装着百姓, 愿意站在百姓的角度去思考问题。所以你这个‘随便说说’,完全说到了点子上。你知道前朝有一个叫况峻的官员吗?”


    “我知道!”颜楚音常听皇舅舅讲史, “他是一个大清官,是一个难得的好官。可惜不到五十就死了, 在他死了以后, 他提倡的变法没能延续下去……”


    皇舅舅讲史的时候, 主要是讲那个变法的优越性, 还拉着他们一块儿做了假设,若况峻多活十年,将变法坚持到底,当时的朝堂会有什么变化。颜楚音记得当时太子哥哥回答了很多,总结起来就是说朝堂定会焕发出全新的生机。


    可惜况峻早死,可惜那一系的官员中没能出现第二个况峻。变法失败后,前朝整体继续走下坡路,到后来积重难返,以至于整个国家彻底失去自愈力。


    颜楚音因此对况峻有了一个十分正面的评价。


    毕竟是他皇帝舅舅都肯定过的人!


    沈昱却说:“那你知道他年轻的时候差点被百姓告了御状吗?”


    “为什么啊?难道是有人在害他?”颜楚音的好奇心立刻就被勾起来了。


    “并没有人害他,确实是他做错了事。他还因此坐了三个月的牢。这事发生在他外放为官的时候,那时他……”沈昱很有耐心地给颜楚音讲起了历史。


    况峻当时在江南某地为官。当地年年闹水患,正好况峻在治水方面很有些天赋,他会试时写的策论就和治水有关。为官期间,况峻花了大力气去治水。他亲自跑到野外去勘测,又请教当地的老人,画了一张水域图,然后根据水域图做出了最佳的方案,哪里应该堵,哪里应该疏,哪里又应该开凿人工河……


    做好方案后,况峻带着当地百姓一起治水。他凡事亲力亲为,筑大坝时亲自去坝上监督,上面拨下来的款项,他全花在了治水上,一分都没有贪污……


    结果在他治水期间,当地百姓苦不堪言,在他为官的第三年,便有人想要去京中告御状。


    “真不是有人要害他?”颜楚音问。


    “不是。”


    “那就是……他那个水域图画错了?他纸上谈兵?”


    “不是。水域图是对的,他在治水方面颇有天赋。”


    “他……嗯,是不是他一心治水,忽略了其他民生?”


    “不是。治水期间,当地的春耕、税收、案件调解等等都没有落下。”


    颜楚音一连给了几个答案,沈昱都说不是。他顿时就想不明白了。既然哪哪都是好的,那当地百姓到底是为了什么不满呢?甚至不惜跑去京城告御状?


    颜楚音眼巴巴地看着沈昱。


    沈昱公布答案说:“况峻的治水方案是完全正确的,但有时按照完全正确的方案去做事,效果却不一定好。比如说,按照他的治水方案,某段河流应该堵起来,如此上游某地将会被水淹没,而那地正好是某一村某一族的祖坟。”


    此时的人都很看重身后事。即便是天王老子,也不能一上来就淹别人祖坟啊!


    而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


    在当地的民间信仰中,他们认为某河某支流中住着一位善良的河神,结果况峻却要把那条支流的上游给堵了,叫这个支流干涸!还有,在某段路挖人工河时,因为地貌变化很大,需要叫某个村子整个迁徙,这事却也办得不好……


    当地百姓自然对况峻心生不满。


    “年轻的况峻犯了一个错误。他自认为初心是好的,方案也是好的,就一定能把事情办法。但其实不是这样的,办事是需要看时机的。”沈昱借机教导颜楚音,“初心对了,方案也对了,还要看时机对不对,看百姓能不能接受。”


    况峻那一套治水方案,在他的计划里,是五年内把所有工作做完。如果他当时不那么赶,把方案延长到十年,深入到百姓中去,先把方案中必须要做的那部分做好,接下来考虑百姓的接受程度慢慢做,整个事情就能办得很漂亮。


    沈昱又说:“再有,当官绝对不能太想当然。有时候为官者觉得是为百姓好的,但百姓心里不那么想,那么为官者做得再多,对百姓来说,日子还是难过。况峻的治水方案,有些地方可以弄得不那么完美,百姓反而会更满意。”


    颜楚音感慨道:“要不怎么说当官是门学问呢?”


    “现在你知道,你那个提议究竟有多好吧?”沈昱笑着说。


    让县学里的那些官员预备役深入到百姓中宣讲,一方面是启发民智,叫百姓们从中受益,另一方面也是在培养那些官员预备役,叫他们知道应该如何与百姓相处。日后正式走上了官场,他们也能做到真正设身处地地为百姓着想。


    为官者,不是坚定本心不贪污、不受贿,就能是一个好官了。好官必须能脚踏实地地为百姓做实事。如果况峻念书时曾去百姓中宣讲过,当他治水时,他肯定就能找好一个平衡点,不至于激起民愤,反而叫后来的工作难以展开。


    换句话说,连况峻初入官场时,因思想和百姓断层,一度无法展开工作。他可是一位在史书上享有极高评价的真正的好官啊!而那些各方面不如况峻的人,如果由着他们“飘”,不懂得脚踏实地,他们得做出多少自以为是的事来?


    “原来我的提议这么重要?”颜楚音满心感慨。


    “百姓会感激你的。”沈昱道。


    等颜楚音再次回到老大人中间,那些人精似的老大人都发现了他的变化。


    他好像更坚定了。


    颜楚音下定决心一定要推动小册子的编写工作顺利完成,一定要推动各县学的秀才去百姓中宣讲……因为这都是为百姓好的!为百姓好的事一定要做!


    他专心听着老大人的谈话。听他们的意思,他们觉得好的政策,别人不一定会觉得好。就这个小册子,想要毫无阻碍地推行它,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我必须要做点什么。”颜楚音在心里对自己说,“肯定会有一个办法,叫那些反对者根本说不出反对的话来!”但到底是什么办法呢?他还得好好想想。


    不知为什么这次的互换还没有结束,沈昱心情忐忑地回了平国公府。到了府里一问,因为这是休沐日,平国公带着长公主去郊外的庄子上玩了,把妹妹颜楚骧也带走了。现在府里就剩下“颜楚音”一个主子。沈昱松了好大一口气!


    夜幕降临,沈昱进了小侯爷的卧室,躺在了小侯爷的床上。


    被子是熏过的,带着一点淡淡的有助于睡眠的药香。沈昱原以为自己睡不着的,毕竟白天发生了好多事情,却没想到他一躺进被窝,很快就睡了过去。


    另一边,颜楚音待在沈昱的书房里奋笔疾书。


    今日沈昱没能认出六公主这事提醒了他,他得把自己的“仇人”给沈昱列下来,之后有机会了还要带沈昱去认认脸,省的以后叫沈昱在“仇人”那里吃亏。


    排在头一个的就是六公主和六皇子这对皇家兄妹。


    之后是德妃的娘家侄子。


    再后面就是汤子宁的嫡兄汤子荣等一些同样在国子监求学的官宦子弟。虽然汤子荣当着颜楚音的面从来不敢说什么,但他们那一帮人没少背地里说他!


    “应该差不多了。”颜楚音看着纸上那一排人名说,“在别人那里吃点亏没什么,要是在这些人手里吃亏,我肯定会怄死的!得叫沈昱小心着防备他们。”


    沈昱那么聪明,要是能像今天对付六公主一样对付这些人,那就更好了!


    晚上,颜楚音是抱着这份仇人名单入睡的。


    第二天,沈昱在自己的床上醒来。他的被子上没有药香,只有一点点很淡的皂角的味道。颜楚音的睡姿和他本人一样恣意张扬,仇人名单已经被□□得不成样子。反正沈昱醒来时,它在屁股下面压着,还是叠被子时才看到它的。


    沈昱拿起名单一看……


    仇人?


    他用自己的方式理解了一下。这分明是一份“好人名录”!六公主和六皇子是超级大好人,德妃侄子是大好人,汤子荣等都是好人……沈昱忍不住笑了。


    回头有空的时候,一定要给这些好人念一段经文。


    嗯,没别的意思,惟愿好人平安。?


    ? 第八十五章


    颜楚音这一夜没有睡好。


    倒不是说沈昱的床不舒服。虽然这床确实没有颜楚音自己的床那么软, 被子不够轻,枕头又有点高,但颜楚音并不是不能适应。新洗过的被子带着一点淡淡的皂角香, 颜楚音闻久了,竟然觉得有点好闻, 比什么名贵香料都好闻。


    这香味就像是沈昱本人。


    并不是什么金玉堆里养大的,却带着一股天生的韧性。有人更爱精心伺弄出来的名贵盆栽花, 有人却爱悬崖峭壁上的独梅孤松。颜楚音觉得沈昱就长在悬崖峭壁上, 无惧风雪也无惧孤独, 同时也更接近温暖的阳光和甘甜的雨露。


    和沈昱相处久了,真的很难不喜欢他。


    这京城中, 人人都说京城四公子如何如何, 颜楚音以前没少听他人对沈昱的夸赞之语, 但真正认识沈昱以后, 颜楚音却觉得那些夸赞之语都还不够……


    沈昱值得更好的!


    躺在属于沈昱的床上, 颜楚音心里别提有多满足了。


    但颜楚音确实没有睡好。他睡着以后就开始做梦了。梦见自己站在朝堂之上, 和一群面目模糊不清的人吵架。吵架的内容就是那本暂时连影子都没见着的小册子。那群人轮番上阵, 说的都是小册子不好, 不应该推广什么什么的。


    颜楚音这个脾气啊,在梦里的时候, 他差点冲上去咬人!


    他道,国库有多难, 你们不知道吗?百姓的日子有多苦,你们不知道吗?推广小册子明明是利国利民的好事, 你们怎么满怀私心, 竟然跳着脚地反对?


    真说起来, 百姓的日子到底有多苦, 颜楚音以前对此也含糊着。


    他所了解的百姓就是京城郊边乡下的那些百姓,肚子勉勉强强都是能吃饱的,逢年过节可能还有一身新衣服穿。要是脑子活络知道进城做点小买卖,别管是春天卖桃花,还是秋天卖山上的野果,那多多少少的,又是一个进项了。


    对颜楚音来说,这些人过得日子已经够难的了。


    然而老大人们却告诉他,百姓们日子艰难的时候,远远超出他的想象。


    于是在梦境里面,颜楚音一方面是羞愧的。尤其是当他战胜不了那些反对者时,他更羞愧了。他真的想为那些日子艰难的百姓做些什么,但他失败了。


    他另一方面是愤怒的,愤怒于一些人的私心,愤怒于那些人把百姓当作是手里的棋子,愤怒于原以为无所不能的皇舅舅却原来有时也不得不学着妥协。


    好不容易这一个梦挣扎着梦过去了,结果第二个梦又来了。


    第二个梦和顺国公府有关,梦里颜楚音就赵十一的事找上了顺国公府,结果刚走到公府门口,忽然从公府里跑出来一个面目模糊的人,那人穿着一身戏台子上的丑角的戏服,一边跑一边大声喊着:“要造反啦!顺国公要造反啦!”


    周围立时围过来一群人对着公府大门指指点点。


    颜楚音朝顺国公府里头望去,一门子的妇孺,一个老封君巍颤颤地说:“没有造反,没有啊!”但是比起那个丑角的声音,她们的声音显得太弱小了。


    颜楚音挺身而出,拦着那些看热闹的人,大声说:“顺国公府没有造反!”


    那些看热闹的人就问,你怎么证明顺国公府没有造反。


    颜楚音说:“我当然可以证明!我这就拿出来给你们看!”然后他就开始掏身上的兜,这里掏过了,那里也掏过了,奇怪啊,他到底把证据放在哪里了。


    在梦里,颜楚音急得满头大汗。


    ……


    这两个梦一做,天就彻底亮了。


    颜楚音睁开眼睛时,他和沈昱已经换回来了。他缩在自己的被窝里发呆。鼻尖仿佛还能闻到淡淡的皂角香,但使劲一吸气,颜楚音只嗅到了满鼻药香。


    “沈昱之前拉着我们一起讨论和边防有关的策论,他是故意的吧?他是不是也觉得顺国公府现在处境很微妙?”颜楚音在心里叹道,“但换将肯定不行!”


    不仅将不能换,底下的士兵更不能换。把西北的士兵换到沿海去,没有战事还好,一旦起了战事,西北那边的兵娃大都是旱鸭子,他们哪能海上作战?


    “一个是利民小册子,一个是边防,这两件事都很重要。我得去盯着。”颜楚音艰难地爬起来,张口喊了双寿,叫他把侯爷的朝服拿过来,他要去上朝。


    双寿看了看天色,小声道:“这会儿估计都下朝了。”


    颜楚音这才发现自己起晚了。不怪他,梦里他先是舌战群儒,后来差点和那些围观的人打架,别提有多累了,快天亮时才正经睡了会儿,自然起晚了。


    “那随便给我拿套衣服,我要进宫。”颜楚音说。


    穿戴整齐后,颜楚音匆匆用了早饭,正要坐上马车进宫,忽然想起什么,又吩咐双寿把他私库的账本找出来,将账本塞进怀里放好了,才叫马车启动。


    颜楚音自然是跑去见皇舅舅的。


    但这日皇舅舅召了内阁议事,没能第一时间见他。


    小太监围着颜楚音鞍前马后,唯恐怠慢了。颜楚音摆摆手说没事,随便转悠起来。这一转就去了翰林院。要搁以前,翰林院里清贵的翰林们肯定躲着颜楚音远远的,但这不是刚出了科举旧卷的事嘛,颜楚音一下子变得受欢迎了。


    谁和颜楚音打招呼,他都笑眯眯地应着,但其实根本不认识谁是谁。


    不对……有熟人了!颜楚音笑嘻嘻地跑到老翰林面前,就是昨天在道观里见过的那一位。小侯爷十分自觉地把自己摆在了小辈的位置上,很是自来熟地说:“原来您在这里当值啊……您手上看得什么书?好看不?能给我讲讲吗?”


    一时间,大家看似在认真工作,其实注意力都在老翰林和颜楚音身上。


    这个老翰林当了一辈子的翰林,虽然学问是好的,也常常被皇上召见,但就仕途来说,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其实他不是一个当官的料,更适合做学问。他一辈子本本分分、清清静静的,从不逢迎权贵,什么时候竟认识新乐侯了?


    老翰林也觉得奇怪呢。


    这是新乐侯吧?老夫从未和他打过交道,他怎么就这么自然地凑过来了?老翰林甚至一度怀疑自己失忆了,其实他和新乐侯有过接触吧,只是他忘了?


    颜楚音见到老翰林身边摆着一壶新砌的绿茶,一个茶杯里装着点剩茶,还有三个干净的茶杯倒扣着,还没人用过。他很自然地拿起茶壶,先给老翰林的茶杯里倒了七分满,然后取过一个干净的杯子正过来放,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老翰林木愣愣地看着他。


    颜楚音笑着说:“正好我口渴了,向您讨杯水喝!”


    老翰林:“……”


    围观群众纷纷了然,原来老翰林和新乐侯私交这么好啊!啧啧,幸好他们平日里挺尊重这位前辈的,从未故意找他的不是!他们却不知道老翰林心里的苦,他越发怀疑自己可能是失忆了,连什么时候和新乐侯有了交情都不知道!


    老翰林正在看的其实是他自己前两年写的一本启蒙书,给家里的小孙孙启蒙用的。这会儿颜楚音眼巴巴地看着他,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当值的时候看一本给自家孙子启蒙用的闲书,真说出来了,就好像他在不干正事一样。


    但颜楚音冲着书页瞄了两眼,立刻就懂了。


    老翰林肯定在考虑那本小册子该怎么编写,这本幼童启蒙书是参考物!颜楚音凑到老翰林身边,就着他的手,一连看了好几页。不得不说,老翰林确实有些水准。这本启蒙书乍一看是一本诗词精选,但每首诗的选择都有讲究,一来笔画要简单,二来诗词的主题都很明确,都是些忠孝仁义礼智信的内容……


    好比说正在看的这首,第一二句讲的是孝,第三四句讲的就是悌。幼童读诗时,一方面学认字,另一方面也是在学孝悌。颜楚音体会到了编者的用心。


    “好一番良苦用心啊!”颜楚音感慨道。


    老翰林还没摸清楚颜楚音的路数,听到了这番感慨,不知道要如何应对。正当他犹犹豫豫地寻找着话题时,忽然又听新乐侯大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你知道了?你知道什么了?


    老翰林一脸懵逼地看着新乐侯跑出翰林院。突兀地来,又突兀地走。新乐侯到底为什么来的?总不能真是为了蹭我一口茶水吧?这也不是什么好茶啊?


    在同事们饱含各种意味的目光中,老翰林默默地怀疑人生。


    颜楚音一口气跑到了御书房。皇上和内阁的会开得差不多了,内阁的老大们正三三两两地从书房里走出来。小侯爷一眼就看到老丞相了,他这会儿心情正激动呢,看到熟人——尤其还是一个统一战线的熟人——便有些抑制不住。


    颜楚音跑到老丞相面前,冲着他挤眉弄眼,小声说:“嘿嘿,瞧我的吧!”


    老丞相:“???”


    好在老丞相向来是泰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新乐侯本就是他很欣赏的小辈,这会儿看到他洋洋得意的样子,一脸欣慰地说:“好好好,就看你的了!”


    颜楚音只觉得受到了很大的鼓舞。


    他和老丞相这就算是同派官员了吧?他们要站在一起对抗那些可恶的“政敌”!颜楚音说:“我……咳,晚生刚刚想到了一个好办法……沈翁只管放心。”


    老丞相:“???”


    晚生?沈翁?


    这分明是官场新人的用词!


    新乐侯这是何意?老丞相百思不得其解。


    就……很苦恼。?


    ? 第八十六章


    颜楚音敢在老翰林面前皮那么一下, 是因为老翰林肯定猜不到他和沈昱之间奇妙的互换经历,这种“我认识你哦,真的认识你哦, 其实我俩昨天才聊过天,你还夸过我来着, 但你暂时却不认识我”的状态,颜楚音觉得有点好玩。


    但颜楚音绝对不敢在皇上面前皮。


    他有一种预感, 要是对着皇舅舅皮了, 那他和沈昱的小秘密就保不住了。


    因此, 进了御书房,颜楚音老老实实地编起了瞎话:“昨日和沈昱见了一面, 听他说起一事……皇舅舅, 沈丞相今日上折子了没有?能给我看看不?”


    皇上就故意板着脸:“丞相的折子是你想看就能看的?”


    颜楚音立马改口:“那我不看了。”


    换作别人, 听了皇上这话, 得第一时间跪下请罪吧?颜楚音知道皇上没有真的生气, 笑着问:“嘿嘿, 让我猜猜看丞相的折子是不是和启发民智有关?”


    皇上笑着说:“那你猜错了。”


    颜楚音愣了一下, 随后反应过来, 启发民智这个话题是昨天才聊起来的,丞相需要考虑很多问题, 许是还得仔细地思量一些日子,才能给皇上递折子。


    丞相大人又不像他, 想到一出是一出。


    颜楚音一拍额头:“怪我!是我沉不住气。我昨天正好和沈昱聊了相关的话题,心里尽装着这事呢, 整宿没有睡好, 梦里都在想法子……这不, 刚想出来一个小点子, 我急着来皇舅舅您这里卖弄呢!未曾想到丞相还没上折子。”


    其实皇上这会儿很忙。


    一般大人忙的时候,都不爱听小辈扯东说西的,一句“边上玩去”就把小辈打发了。似乎在大人心里,小辈们肯定想不出什么靠谱的点子,只会耽误事。


    皇上却示意大太监给颜楚音倒了一杯茶,让颜楚音坐下来慢慢说。


    颜楚音就仔细说了他昨天和沈昱都是怎么沟通的,沈昱又是怎么提出要弄小册子的,还提出要让县学的秀才们去百姓中宣讲。皇上愣了一下,问:“把宣讲一事记入县学日常考核,未达标者取消生员资格?真是沈昱提出来的?”


    颜楚音正要点头,皇上又说:“我怎么觉得这更像是你能想出来的呢?”


    颜楚音:“!!!”


    所以说,不在皇舅舅面前皮是对的,因为真的瞒不过皇舅舅去!


    “别、别管谁想出来的,总之就是这么一件事。”颜楚音支支吾吾道,“我觉得沈昱的主意超级棒,几位老大人的心也是好的。沈昱却说这事推行不易。”


    他从怀中掏出那一本厚厚的私库账册,放在桌子上:“国库艰难,我寻思着撰写、刊印小册子也不必叫国库出钱,我捐了私库,应当够用一阵子了。”


    这大方的样子叫皇上都吃了一惊。


    但细想来,确实又是颜楚音能做出来的事。


    别人看新乐侯总觉得他张扬恣意,但身边的亲近人却知道,颜楚音这个人其实是没什么私心的。皇上感慨说:“哪至于就这般艰难了。要是在全国各地铺设蒙学,那确实有些……但按照你们说的法子去做,国库完全负担得起。”


    颜楚音摆摆手:“反正我捐出来的东西就没有收回去的。”


    他紧接着又说:“沈昱还道,更难搞的则是朝中的一些反对派。他们或觉得启发民智毫无意义,反倒是容易叫百姓起反叛之心。或是为了反对而反对。我刚想出一个法子,就是专克这些反对派的!叫他们一句反对都说不出来!”


    皇上越发起了兴致:“哦?究竟是什么法子,竟有这么大威力?”


    颜楚音克制不住地嘴角上扬,显然心里很是得意:“倒也不完全是我自己想的。刚去翰林院走动,看到一位老翰林在读幼童启蒙物,是一本诗选集,每首诗都选得很有意义,我看的那首就与孝悌有关。这给了我很大的启发……”


    “咱们的小册子,编写的时候不是会分很多部分吗。一部分和防骗有关,教百姓如何拆穿常见的骗局,免受损失。一部分和防疫有关,主要是阻止疫病的发生,同时也教百姓辨别一些常见的药材,患了小病不用苦熬着,自己上山采药就能医好。还有和律法有关的、和简单算术有关的等等。”颜楚音滔滔不绝地说着,“我的意思是,小册子里的内容绝不能是干巴巴的描述,必须用白话文来写,要加入生动的事迹,叫百姓像听故事一样把重要的知识听进去。”


    皇上点着头,认为颜楚音说得很有道理。


    “既然都是编故事,我们完全可以往每个故事里加一点特殊的料进去!”颜楚音有些激动,“就像老翰林的那本幼童启蒙诗集,每首诗或关于孝悌或关于忠义,我们的那些故事,别管它的目的是什么,是为了防骗还是为了防疫,都可以加一些忠君爱国的思想进去!好比说防骗吧,那个故事肯定和骗局有关,坏人是如何设局的,好人是如何受骗的,受骗造成的惨烈后果是什么。到了故事最后,我们得安排一位聪明的好人来揭穿骗子,好人得善果,恶人有恶报。然后,这里再加几句忠君爱国的话,最好不怎么突兀的,能和情节关联上。”


    “每个故事里面都有部分忠君爱国的内容,我看反对者还能说出什么来!”颜楚音恶狠狠地说。你反对什么?是反对忠君,还是反对爱国?想好了再说!


    颜楚音这个法子,细究起来是有些流氓的。


    但这样一来,那些为了反对而反对的人,他们是不得不闭嘴了。


    而对于那些觉得不能叫百姓知道太多、一旦知道多了就会民心晃动的人来说,小册子都已经如此密集地宣扬忠君爱国了,他们应该说不出反对的话了。


    “咱们这小册子,虽然主要功能是防骗、防疫、普及律法、启发民智等等等等,但咱们明面上不这么说,明面上只说一条,这册子就是教全天下人如何忠君爱国的!”别看颜楚音年纪不大,他已经深深掌握了武勋不要脸的精髓。


    音奴这小促狭鬼!皇上直接不顾形象地笑出了声。


    “好好好!”皇上赞道,“这法子确实不错。”


    “皇舅舅,您先别夸,给我攒着。我还没说到重头戏呢!”正好杯中的茶水凉得差不多了,颜楚音像喝酒似的一饮而尽,豪迈地放下杯子,“其实沈昱前些天还拉着我们,我、曹录、婓鹤和蒋陞,他拉着我们几个讨论边防问题。”


    边防啊……皇上的视线从书架上一掠而过。


    书架上摆着一秘盒,盒子里放着顺国公从西北递来的密折。他们君臣每月都会通信。有道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皇上不怀疑顺国公的忠心,他们的君臣情谊也不会轻易被人挑唆了去。但涉及边防军务,不是皇上一个“不怀疑”就够的!他要是什么措施都不采取,凡事只仰赖顺国公的忠心,那他根本坐不稳皇位!不说顺国公日后会不会变节,皇上都不敢确保自己是不是时刻英明的。


    尤其是近来发生很多事,连皇宫都进了“耗子”,很难说顺国公那边的密不透风就是真的密不透风。根据手头现有的资料,那股在慈孤院里动了手脚、往宫中插人的势力,他们早几十年前就已经存在了……几十年够安多少探子了!


    整个朝堂看似稳定,暗中却多有波澜。


    在这个时候,西北必须要稳!


    整个边防军务都必须要稳!


    皇上的左手慢慢搭上了右手大拇指的扳指,不紧不慢地转了起来。虽然他看似十分平静,好像只是在考校颜楚音这个遖峯小辈的功课一样,看看他想出来的法子是不是真的绝妙,但其实真正熟悉他的人就该知道,他的内心并不平静。


    颜楚音还是那一副“我真聪明,我怎么这么聪明”的骄傲样子:“我们以史为鉴讨论过换防的问题,但换防肯定是不成的。于是我说,与其这么折腾,不如直接往军中多放几个监察官,明的放几个,暗的也放几个,怎么的都够了。”


    毕竟现在的顺国公还是很忠心的,对于忠心的臣子,这样的防备程度已经够了。如果再用别的控制手段,比如严格监视他的家眷,反而失了君臣之谊。


    “但后来不就想起要在民间推广小册子了吗?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那么灵机一动,我忽然就把两件事放在一起想了。我忽然意识到,要是几个监察官不够,明的监察官可能会被收买,暗的那些可能会背叛,总归不能叫人彻底放心。那么……嘿嘿,如果军中的每一位士兵,如果边境城中的每一个百姓,他们人人都是监察官呢?总不能人人都被收买了吧?这就能确保万无一失了。”


    这听上去真像一个孩子在异想天开。


    “那要如何确保人人都能成为监察官呢?”皇上笑着问。


    “很简单,就和小册子一样,我们也在军中和边境城中发小册子,然后每一旬或者每个月都组织他们学习小册子。这个军中专供小册子的重点就两个,一个教大家如何分辨密探,另一个教大家忠君爱国。”颜楚音竖起两根手指,想了想又竖起了第三根,“若能教士兵一些战场急救常识,那当然再好不过。”


    只要士兵们将忠君爱国牢记于心,他们忠的是君,爱的是国,是为君王而战,为国而战,为百姓而战,就不怕只知将军而不知皇上这种情况的发生了。


    皇上顿时百感交集,竟是直接愣在了那里。


    其实这法子不难。


    但有用吗?绝对有用!顺国公既然是忠君爱国的,他就绝对不会反对在军中展开这样的教育,他甚至还会主动去推行!因为他也不想给外人可乘之机!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中央朝堂担心边将反了。而边将却担心中央朝堂担心自己反了。在这个玉玺上刻“受命于天”的时代,其实哪有那么多武官想反的?


    可是,为什么在此之前,从没人想出这样简单又好用的办法来?


    大约是因为……因为决策者眼中只能看到将军和各级官员,所以他们想出来的法子要么是限制将军的,要么就拉拢其他官员……他们看不到基层士兵。


    那些最底层的士兵,在上位者眼中或许就只是一个数字而已。


    但颜楚音看到了他们。


    他视他们每一个都为有血有肉的人。既是有血有肉,那必然有心。?


    ? 第八十七章


    皇上不紧不慢地转着扳指, 脑子里已经想得很远。


    颜楚音这办法源于他的灵机一动,大框架是有了,但还有很多细节需要补充。皇上就在想这些细节。等皇上回过神来时, 便见颜楚音安静地坐在那里。


    皇上在心里自嘲了一句。


    他登基已有二十四载,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 本以为已将心性彻底修炼出来了,不想今日就因为音奴的“灵机一动”破了功, 竟然没克制住内心的激动。


    皇上立刻对着颜楚音夸奖起来, 夸得可实在了, 又要给他诸多的赏赐。


    颜楚音对着夸奖照盘全收,却拒了赏赐。他今日本来就打算把私库捐了, 哪能从舅舅手里再要东西走呢。虽然舅舅赏他的东西都从内库出, 不走国库。


    “舅舅政务繁忙, 我就不打扰了。我走了!”颜楚音飞快地跑出了御书房。


    只要我跑得够快, 舅舅的赏赐就追不上我!


    皇上盯着颜楚音的背影, 哑然失笑。过了好一会儿, 皇上吩咐近侍去请曹枋。这曹枋也是曹家人, 就曹录那个曹家, 算起来应该是曹录的爷爷那辈的。


    人人都觉得定国公府没落了,却不知道曹家为皇上掌着暗中的势力。


    曹枋是前一任的首领。现任首领叫曹项。首领的位置不世袭, 每次都是从同一辈的曹家人中选出最合适的那一个。因着曹家人丁兴旺,所以可选择的人选有很多。自从曹项能独当一面后, 曹枋渐渐退居幕后,主要负责培养新人。


    但曹项前些日子出京去了, 负责策反闻柳氏, 也就是牟羊的妹妹。


    皇上便又把曹枋重新启用了。


    曹枋很快就来了。皇上问:“听说昨日东留园里有事发生?”


    要是皇上问别的问题, 曹枋不一定能第一时间作答。毕竟他们这一股只忠于皇上的暗中势力有别于史书上的其他特务组织, 一般情况下不会去趴人屋顶或者钻人床底。但皇上问东留园,那不是巧了吗,东留园是他们的大本营啊!


    说起来,东留园真是一个刺探消息的好地方。


    遵循祖训,曹家每一辈都人丁兴旺,且男丁分家、女子出嫁时总要耗费许多钱财,所以定国公府在好些年前就需要典当祖产来度日了。对此,从没有人怀疑过。大家都觉得这确实是定国公府能做得出来的事。但东留园之所以被租赁出去,真正的原因根本不在于曹家“穷”,而在于这是一个很好的消息来源。


    各种宴会的举行,宴上谁与谁亲近,谁酒过三巡话中透出几分真意,谁看似与谁不和其实却暗中和那人眉来眼去……有时候,一个纨绔子的口出狂言可能就叫人顺藤摸瓜知道了他家长辈近来偷偷与谁结盟了,而一个商人的洋洋得意可能就叫人知道了某位大人一直在收受大笔贿赂。瞧,消息就是这么来的!


    但这些年,真的是谁也没有怀疑过曹家!


    因着东留园美轮美奂,四季都有不同的景致,大大小小的园子又可以满足很多人的不同需求,人们反而越来越爱租了,给曹家送钱,也给皇上送消息。


    昨日东留园里,那个荷包情信事件绝对是个大事,曹枋自然收到了消息。面对皇上的提问,曹枋一五一十地道来。皇上听着听着,脸上的神情就变了。


    “真是音奴帮沈昱肃清流言的?他亲自干的?没有得了别人的提示?”皇上面色复杂。


    曹枋认真道:“出了这样的事,我们的人自然不错眼地盯着,确实是新乐侯一人所为。无论是字迹的差别,还是拿出沈昱幼年所作的诗当证据,都是新乐侯想出来的。在新乐侯站出来前,人们几乎已经默认情信是沈昱所为了。”


    皇上:“……”


    朕怎么就这么不信呢?音奴对沈昱竟然有这般了解?


    音奴估计都看不出朕的书法偏好,偏偏就能看出沈昱的!


    曹枋笑道:“本来我们的人还想偷偷提点新乐侯,我们知道荷包是从谁身上掉出来的。不想新乐侯说得头头是道,把大家都说服了。”他们在东留园里收集消息,这事绝对不能泄露了。所以他们自己的人不好站出来为沈昱说话。


    顿了顿,曹枋又说:“是赵十一姑娘身边的一个丫鬟。”好的下属不需要上司多问,自会把前因后果汇报得一清二楚。曹枋便又详细说起了赵十一是谁。


    其实吧,如果沈昱和颜楚音没有互换,就算曹枋他们知道了荷包是赵十一姑娘的丫鬟带来的,那也帮不了沈昱。因为赵十一本来就想认下她和沈昱有私情,有人看到了荷包和她有关,反而更加能够证明她与沈昱确实是有私情的。


    皇上日理万机,竟是头一次知道赵十一姑娘的事。


    虽然赵十一的亲娘是宗室女,但皇上又不是宗令,这种事情除非闹到他面前来了,否则他根本不会去关心。而那个时候,宗令迅速把事情压下去了。顺国公府那边呢,他们拿不出实质性的证据,自然不好跑到皇上面前来诉委屈。


    毕竟这种事情吧……


    哪怕他们当时诉了委屈,皇上站他们这头了,那又如何呢?过个十几二十年,如果顺国公圣心不在,岂不是就如弥子瑕一般?皇上心里会不会想,当年仗着你手握兵权,竟然敢要挟朕处罚了自己的族人?武将根本不敢赌这一点。


    而且到底证据不足啊!若当时强行将事情闹大,那顺国公府就直接得罪了一堆王爷、公主和郡主们。日后顺国公府走了下坡路,这些人都会落井下石。


    “究竟是谁在说谎?”皇上问。


    曹枋犹豫了一下:“直接的证据已经没有了。但观两方后来的处事……顺国公府应是无辜的。”如果顺国公府的嫡幼子真的是一个色/中/恶鬼,狗改不了吃屎,他续娶后不会只忠于夫人一人。反倒是宗室女那边,和她现任丈夫吵架的时候,话中透露出来的那么一点意思,似乎是怪现任丈夫当年先勾/引了她。


    但这些都当不得证据,上不了公堂。顺国公府的嫡幼子后来只一心忠于继妻,别人可以说他是演的。宗室女和丈夫吵架时的私房话,外人又从何而知?


    皇上闭了闭眼,心里涌起一阵烦闷。


    他是信曹枋的话的。曹枋这个人,没有十分的把握,绝对不会开口说顺国公府是无辜的。所以说,顺国公府当年真的吃了大亏,听说那嫡幼子昏迷了好些天,差一点就死了。可顺国公府依然忍了下来!甚至连孙女都没能要回来!


    皇上明白顺国公府的为难。


    以史为鉴,欲加之罪还少么!


    顺国公府之所以当时忍了,就是怕日后的欲加之罪啊!


    “还是朕做得不够,叫顺国公不敢全心全意信任。”皇上在心里自嘲。但换个角度想想,如果他处在顺国公那个位置上,他敢全心全意去信皇上一人吗?


    他不敢的。


    皇上太知道这里头的微妙了。


    可是,抛去种种顾虑,只说这一件事,顺国公府世代忠良,几辈多少人葬于了西北风沙,这一辈的嫡幼子受此屈辱却只能忍了,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


    皇上叹了一口气,左手又不自觉地搭上了右手拇指


    看来音奴想的那个法子要尽快在军中实施了。


    这对于顺国公也是一种保护。


    右手的扳指已经被盘得很润,皇上叹道:“看来宗室要好好整顿一番了。这个月叫你的手下人多忙忙,宗室里的污糟事肯定不止这一件,多挖一挖。”


    曹枋领命。


    再说回荷包情信这一事,皇上说:“所以这是赵家搞出来的?世家?世家就这点格局?天天盯着别人家里一个未出仕的小辈,变着法子陷害年轻人?”


    赵家……赵家……当年宗室女和顺国公嫡幼子之间的事,真的只是几个年轻男女的情不自禁吗?赵家的那些老东西们到底有没有插手?他们想干什么?


    皇上定了定心神,又道:“好在音奴有福气,谁也想不到他那时候能站出来,偏就站出来了。他和沈昱……这两人能成为朋友,谁能想到呢?”说着说着,皇上脸上露出了几分淡笑:“他们俩似乎还无话不聊的。”音奴显然从沈昱那里学到了很多啊!沈昱待音奴也算是全心全意了,要不然不会教他真东西。


    曹枋便跟着轻笑:“我那个侄孙儿,亏得新乐侯与沈昱不嫌,这些日子被带着一块儿研究学问呢,看问题都比以前深啦!”他的侄孙就是胖子曹录了。


    “孩子们都是好的。”皇上夸道。


    说到孩子,话题好像就轻松起来了。孩子们都是好的,未来自然是好的。


    ————————


    颜楚音出宫的时候,碰到了太子。


    这回真是碰巧了。太子整日忙忙碌碌的,不可能总是和颜楚音“偶遇”。


    但既然碰见了,太子很愿意停下来和颜楚音聊上几句。他消息灵通,对东留园的事已有耳闻。本来是想要安慰颜楚音来的,毕竟音奴上次还说,他和沈昱相交是个秘密。现在这个秘密彻底暴露了,谁知道音奴会不会恼羞成怒呢?


    却不想,颜楚音看上去心情很好。


    是真的好,还是佯装无事?


    太子便问:“你与二弟一起编修科考旧卷的答卷,做得如何了?累不累?”不敢直接问沈昱的事。音奴这人最要脸了,所以绝不能直接问,要徐徐打听。


    颜楚音笑道:“二皇子哥哥做得更多些,我就是跟着学学而已,不累!”


    太子又问长公主身体好。


    颜楚音说都好都好。


    太子又问平国公好。


    颜楚音点头称谢。


    太子又问颜楚音家里的马养得好不好。


    颜楚音:“???”


    到底想问什么,要不然您就直接问吧!?


    ? 第八十八章


    颜楚音总是自诩继承了武勋的优良传统——不要脸。


    事实看上去好像确实是这样的。他对所谓的世家礼仪嗤之以鼻, 也不讲究什么君子之风。看他偶尔的言行,确确实实是把武勋的流氓气质发扬光大了。


    外头多少人传他飞扬跋扈,他一点都不以为耻。


    但身边的亲近人却都知道, 颜楚音在某些事情上又意外地看重面子。太子就很清楚音奴的自尊心,不在意的事情是真不在意, 在意的事情又格外在意。


    所以颜楚音到底要不要脸,完全取决于他对某件事情的看法是什么。


    一般规律是, 大事不要脸, 私事格外要脸。(不排除还存在特殊规律。)


    但生活中能有多少大事呢?


    于是在太子的心里, 颜楚音就是一个格外要脸的人。


    太子始终没能忘记多年前的一件小事,那时颜楚音和六皇子的关系就不怎么好了, 但毕竟两个人年纪都小, 斗来斗去就像是两只小雏鸡在互啄, 彼此间更多的是一些不服气, 所谓的深仇大恨肯定是没有的。有一年冬天格外冷, 颜楚音从宫外带了好多冰雕灯笼进宫。头一份自然是给两宫太后的, 之后是皇上皇后, 剩下的就让皇子皇女们分了。六皇子就瞧中了一款冰雕小老虎的灯笼。


    在颜楚音面前, 六皇子自然不会表现出对灯笼的喜爱了。


    毕竟那是颜楚音送来的东西!


    回了淑妃那里,六皇子才暴露本性, 举着灯笼在院子里开心地跑来跑去。结果那阵子正好他功课做得不好,偏偏淑妃总盼着儿子成器, 见儿子拎着一个冰灯笼瞎玩,她气得直接夺过灯笼, 冲着一棵树就砸了过去, 灯笼摔得粉碎。


    六皇子嚎啕大哭。据说哭了足足一下午。


    哭的时候不注意灌着了冷风, 没等到晚上, 他就发烧了,先是惊动了太医院,因为烧得实在厉害,就把宫里所有的主子都惊动了。六皇子是真喜欢那盏冰雕小老虎灯,病得迷迷糊糊了,大家哄他吃药呢,结果他一张嘴就哭灯笼。


    这事不知道怎么被颜楚音知道了。


    颜楚音偷偷摸摸从宫外弄了好多冰雕小老虎灯,大的小的都有,不声不响地送去给了六皇子。后来六皇子终于病好了,他不知道病中的灯笼是颜楚音送的,下回见到颜楚音时,照例又像一只屡败屡战的大公鸡,朝他扑腾了过去。


    大人们赶紧拦住,快别打啦,音奴你不是很喜欢小六的吗,知道他生病了就送了好多灯笼给他。又说,小六你要好好谢谢音奴,其实音奴很关心你的。


    本以为两只小的会从此化干戈为玉帛。


    却不想这事的最终结果是五岁的颜楚音气得嚎啕大哭。他确实送了灯笼没错,但那是悄悄送的啊!怎么可以给他拆穿呢?!而且怎么可以说他最喜欢小六呢,小六都不喜欢他,见着他就要和他打,绝对绝对不能说他先喜欢小六!


    从那时起,太子就自觉摸清楚颜楚音的脾气了。


    凭着太子对颜楚音的了解,他乔装改扮加入香莲社,结果昨日在东留园里全暴露了,消息经过一夜发酵,已经传得到处都是,估计外头说什么的都有。


    音奴肯定得气炸啊!


    但面对太子的小心试探,颜楚音始终没有露出一丝坏情绪。


    太子心里就很奇怪。音奴竟然没有生闷气?虽然不偷偷生闷气挺好的,但这不符合音奴一贯的脾气啊?毕竟已经不是秘密被捅破的事了,昨日六公主回宫的时候,便在宫里大肆宣扬过,话说得都不怎么好听。音奴竟然没有生气?


    在东留园里,六公主想把“颜楚音”当作是幕后黑手,结果被沈昱有理有据地驳了回去。最后沈昱还一招无视大法叫六公主心口堵着一股气,上不上下不下的。回到宫中后,大约是知道那套幕后黑手的说辞已经说不通了,她便换了说法。在她口中,颜楚音极端崇拜沈昱,为了沈昱做了很多上不得台面的事。


    六公主甚至还暗示,颜楚音对沈昱有非分之想,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颜楚音能忍吗?肯定不能啊!


    然而,此时站在太子面前的确确实实是一个心情愉悦的颜楚音。太子心道大约是那些难听的话还没传到音奴耳中吧,便说:“我在京郊有个小庄子,是临山的,便圈了一小块荒林做了个小猎场,叫你四哥带着你去猎山鸡野兔?”


    最好猎个十天半个月,等那些难听话的话都过去了再回来。


    颜楚音确实对打猎感兴趣。他这个年纪的少年,很少不喜欢打猎的。但面对太子的提议,他还是摇头说:“二皇子哥哥那一边……虽然我帮不上太多的忙,但就这么走开了也不好呢。我也该做些正经事了,哪能一直想着玩啊!”


    太子:“……”


    啊,好不容易弟弟想上进了,拦着不让上进确实不好。


    但那些流言怎么办!


    正纠结着,太子看到六皇子远远走来。这时候让老六和音奴碰面,想也知道老六会说什么!可不能由着两个人打起来。太子勾住颜楚音的肩膀,把他揽到自己怀里,然后带着他一转身,笑着说:“音奴是要出宫吧?走,我送你。”


    太子早就成年了。颜楚音的体量比他小,就那么被他带着走了。


    颜楚音这会儿又机灵了,直接一扭身就从太子怀里溜出来了,转身看到六皇子,根本没觉得意外,安慰太子说:“太子哥哥放心,我如今也算是有差事的人了,不会和小六多计较的。他以后再找我麻烦,大不了我就让让他呗。”


    太子:“……”


    我怎么就那么不信呢!


    六皇子并不是一个人。他身后还有伴读和太监侍从。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走来,显然是听到了颜楚音入宫的消息,特意跑到外宫这边来堵人的!见到了太子,有些人心里起了顾忌。但叫六皇子放过这么好的一个机会,他又不甘心。


    一个小太监压低声音说:“殿下,太子在呢。”


    他低眉敛目,眼中的情绪收得干干净净,一副顺从听话的模样。然而他心里却有些着急。既然太子在,那他们必然不能成事了,得把六皇子劝住才好。


    上回东太后寿宴,接新乐侯入宫小住。


    那时他们就有心要算计新乐侯,想要挑起六皇子对新乐侯的真正的仇恨。他们小心翼翼地在湖边设了埋伏,又说动六皇子给新乐侯设局,还摸清楚了新乐侯出门的规律。结果新乐侯突发奇想跪经去了!说不出门,他就不出门了!


    他们的算计全落了空!


    皇后治下有方,把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知道他们找个机会有多难吗!


    好不容易皇后生病了,但一来贵妃也不好相与,二来宫里打算放一批人出去,不少人的身份需要重新登记,最近宫中各种换职,很多人忽然被调了岗。


    他们不得不再次蛰伏起来,机会就更难找了。


    但他们还是有运道的!昨日东留园的事一出,六皇子算是捏住了新乐侯的痛脚,机会这不就来了?按照他们的计划,六皇子带人在宫门口堵住新乐侯,两人因为口角纷争上升到拳脚大战,六皇子动手时没分寸,叫新乐侯破相了!


    小太监袖子里藏着东西呢。他会“帮助”六皇子动手的。


    反正他们这群人多,再往前走一段就是出宫的宫道了,那段路相对来说较为狭窄,大家挤在一起乱乱糟糟的,究竟谁动了手根本看不出来。只要充分掌握技巧,六皇子自己都不一定能分辨,到时候他肯定认为是自己伤了新乐侯。


    小太监想得很好,虽然是临时的计划,但准备得也很充分。


    唯一没想到的是新乐侯竟然和太子站在一起。


    当着太子的面,自然就不好动手了。他们可不敢小瞧了这位太子!太子身为一国储君,他们不是没想过要往太子身边安插人,最好能得到太子的信任。


    但太子那边……他们真的尽力了。


    之所以选中六皇子,从某种角度来说,确实也是不得已。


    小太监心道,现在不仅不能动手,还得劝着六皇子忍下来,那些想要嘲讽新乐侯的话都得憋心里。等下回见到新乐侯单独一人的时候,再对着新乐侯大肆嘲笑。这样才能保证新乐侯一定会和六皇子打起来,他们的计划才能成行。


    可是六皇子已经憋不住了!


    天知道,昨日听了皇妹的话,要是没有宫禁,他恨不得连夜跑去平国公府上,坐在颜楚音的床头,对着颜楚音狠狠嘲讽一番。而在刚刚赶来围堵颜楚音的路上,他又想了一路,想得心里别提有多美了。他原本就不是那种特别能沉得住气的人,此时叫他继续忍着,忍到下次再嘲讽颜楚音,他真的做不到啊!


    “我说的可都是真话,就算是太子也不能因为我说真话而罚我。”六皇子在心里给自己鼓劲,“颜楚音既然做出了那样的事,我说他两句还不行吗?哼!”


    不等走到颜楚音面前,也没有给那个小太监丝毫的劝说的机会,六皇子就迫不及待地高声说:“音奴啊音奴!听说你对沈昱情根深种,此事可是真的?”


    太子:“!!!”


    一上来就是这个吗?都没有缓冲的?小六的嘴怎么这么快!


    他赶紧看向颜楚音,唯恐表弟气炸了。却不想,颜楚音这会儿正懵逼呢,他怎么就对沈昱情根深种了?什么时候的事?他怎么不知道呢?沈昱知道吗?


    但这话从六皇子口中说出来,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颜楚音即使没想明白,回击六皇子已经成为了本能。他学着沈昱的样子,淡定地看着六皇子,就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语重心长地说:“老六啊老六,不是我说你,咱俩年纪一般大,我都已经能在朝堂上发言了,你呢?”


    颜楚音叹息着摇头:“我不比你,闲人一个。罢了,你玩儿去吧,我要去忙了。”他嘴上是这么说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可是能为舅舅分忧的人!


    六皇子:“???”


    太子眼睁睁看着六弟气得满脸通红,像个蹴球一样猛冲过来。


    太子赶紧挡在颜楚音前面,直接抱住了六弟,差点将他整个人抱了起来,又按住六弟张牙舞爪的四肢。就,果然有弟弟气炸了呢,安慰谁不是安慰呢。


    六弟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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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子面上:六弟乖啊。


    太子心里:好……沉……抱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


    六皇子是个胖墩儿,比曹胖子还胖的那种,有谁记得,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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