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五章
杜明和普通的家奴不一样。
初代国公爷是在战场上拼杀出来的, 手里握着兵马大权。为了家族的长远发展,这份兵权后来慢慢还给了皇家。但兵权还了,那些跟着国公爷征战天下的亲兵怎么办?亲兵和朝廷征兵不一样, 亲兵靠主子养,征来的兵靠朝廷养。
兵权都没了, “亲兵”这个说法肯定要跟着丢开,要不然还以为国公爷豢养私兵呢。但要是贸然把亲兵解散了, 倒是叫这些跟着主子出生入死过的好汉从此没了生计。于是初代国公爷安排了两条路, 想要继续留在军中立功的, 那么平国公府送上一份程仪;想要继续跟随旧主的,那就转为家奴, 平国公府在京郊圈了块荒地, 改造成了一个村落, 亲兵们可以把家里人都接过来一起生活。
时人对“忠诚”二字看得很重, 几乎所有亲兵都自愿变成了家奴。但这个“家奴”只是一种叫法, 显然不能把他们当成普通的奴才使唤。时间一年年过去, 早前那一批跟着主子上过战场的亲兵陆陆续续都去世了, 但他们在村子里繁衍生息, 有子孙后代留下来。他们一边耕种一边训练,忠心和能力自不必多说。
杜明正是那些亲兵的后代。
既然怀疑周闻氏是牟小妹, 而牟小妹取代了那位真正的闻姑娘的身份,曾经差一点就混入了宫廷, 那么杜明自然要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尽量往下查。
他怀疑闻姑娘是在独自投奔姨母的路上被取代的。
“当年闻家怎么就放心让姑娘家独自出门去远在另一个县的姨母家呢,就算闻父要打理家中田产脱不开身, 闻母为什么没有陪着一起去?”颜楚音问。
杜明道:“当年, 闻母临出门时, 小儿病倒了, 她便走不开了。而宫里的采选不等人,闻母只能把女儿托付给忠心的嬷嬷,又安排了闻氏的一位族人,说起来算是那位闻姑娘的远房堂兄,三人搭着商队一起去了闻姑娘的姨母家。但因为闻姑娘自小规矩重,就算和远房堂兄一起出门,也从不和他正面接触,只每天隔着马车帘子问一两声堂兄好。就算中途换了人,堂兄也发现不了。”
堂兄陪着上路是为了威慑路人,叫人知道这行人中有男丁,不好欺负。中途被换了一个身形相似、声音相似、生活习惯相似的姑娘,他肯定发现不了。
“那不是还有一个嬷嬷?”颜楚音问。
“问题就出在这个嬷嬷身上。她是闻姑娘八岁时才到闻家的,据说女红极好又稍微会点医术,闻母偶然帮了她一次,得知她无处可去,便留她在闻家做事。因着忠心和才能,她很快成了闻姑娘的贴身嬷嬷,把奶娘都比了下去。”
“这个嬷嬷有问题?”
“她自称丈夫嗜赌,趁她不在家把女儿卖了充赌资,女儿悲愤之下投河死了,她伤心欲绝只能与丈夫和离。结果和离后无处可去。因着闻夫人心善,在她快饿死时给了一口饭,她便把自己卖给闻家,从此死心塌地伺候闻姑娘。”
杜明去当地衙门翻过这个嬷嬷和闻家签的卖身契,顺着契书上的信息找了过去,确实有那么一个丈夫,嗜赌卖女,妻子要和离。但这个嬷嬷是不是那个和离的妻子,就不好说了。当地有说妻子和离后跟着行商跑了的,有说去了富裕人家做嬷嬷,还有说被娘家强行二嫁去深山,但娘家人为面子不承认这点。
宫里采选的时候,如果某人的身世像这嬷嬷一样,好像是有这么一个人,但细查以后又不确定这个人就是那个人,那么这人肯定是进不了宫的。只有像闻周氏那样,她到了姨母家后,可证明她身份的人很多,才有可能通过采选。
但是,这个嬷嬷凭借这些想留在一个普通地主家里贴身伺候这家的姑娘,已经很够了。就算闻家人为着小心去查探过她的身世,只要查到真有那么一个嗜赌的男人,妻子真和离了,和离后了离开家乡,就会相信嬷嬷说出来的话。
颜楚音听得目瞪口呆,这简直比话本还要离奇:“太可怕了吧,这个嬷嬷难不成是被特意安排到闻家去的,只为了帮牟小妹顺利取代闻姑娘的身份?”
“不止如此。闻家姨母那边,有阵子一个卖香料人的媳妇,天天约闻家姨母玩纸牌,输给她不少孝敬。玩纸牌的时候,今天说一两句,明天说一两句,闻家姨母渐渐入了心,这才萌生了送外甥女参加宫女采选的想法。”杜明说。
之所以能查到这条关键的信息,全是因着一点点巧合。
杜明蹲人家墙根时,闻家姨母刚收到周闻氏寄来的信,随信还送了一些礼过来。闻家姨母便对着丈夫感慨道:“我当年真是猪油蒙了心了,竟然想送妍儿(周闻氏的小名)入宫,都怪那个卖香料的,天天在我耳边嘀咕。幸好这事没成,妍儿才能得着这样一门好亲事。哎,可惜我妹妹没福气,没见着……”
要是杜明没有听到闻家姨母的这番絮叨,这条信息就错过了。他后来特意又去查了那个卖香料的人,果然早不在那镇上了,说是去外地行商了。他们满打满算也就在镇上待了一年半。如果是正常的生意人,按说他们已经给主簿的妻子塞了不少银子,肯定是想要在镇上常住的啊,要不然这银子不是白塞了?
“后来周闻氏没有通过采选,闻家出事时,她不回去参加葬礼了吗,那个时候竟然也没发现换人了?”颜楚音问。就算近亲都死了,那也还有族人呢,族内的嫂子婶娘之类的,难道以前都没有见过闻姑娘吗?她们没看出不对来?
说来,要是“闻姑娘”顺利通过采选,那闻家人就用不着死了。死了反而显得突兀,活着更好。一入宫门深似海,他们这辈子都见不到闻姑娘了,上哪知道换人没换人?过上几年,“闻姑娘”如果有幸成为贵人,再叫闻母出个意外,但还可以留着闻父和闻家弟弟。反正他们进宫也不能直视贵人,瞧不出问题。
但因为“闻姑娘”没入宫,所以他们只能死了。
杜明答道:“一来,她身边有贴身嬷嬷陪着,她只说伤心欲绝病倒了,所有事情都由那个贴身嬷嬷出面,能见到她面的人自然就少了。二来,她在病床上同意了族中过继,守灵摔盆招待宾客都由继子出面,她的存在就弱化了。”
杜明犹豫了一下:“第三……属下怀疑现在的周闻氏和真正的闻姑娘是有一些相似特征的。比如说,她们都是大眼睛双眼皮,都有饱满的耳垂等等。”
不是说周闻氏和闻姑娘长得像。
天底下大眼睛双眼皮、耳垂饱满的姑娘多了去,总不能所有人都长着同一副面容。但周闻氏和闻姑娘的基本特征肯定是一样的。好比考秀才时,某书生的身份证明上写了“个高、塌鼻、三角眼”的字样,那他矮胖、高鼻、大圆眼就不对了。闻母和姐姐书信往来时肯定也提过儿女如何,说我儿眼睛大之类的,如果幕后人找个眼睛小的去取代闻姑娘的身份,那闻家姨母肯定会心中生疑。
因着特征相似,只要仔细化点妆,房间再布置得暗点,族里女眷就算到床前探病,基本上也瞧不出什么不对。还有生病做借口,病了如何能和往常一样?
颜楚音无奈地叹了一口气。
再联系牟捕快提供的线索,牟小妹两岁左右被送到慈孤院,之后不久就“病逝”了。这意味她不到三岁就被送到了某个秘密地方去培养。养到八/九岁能瞧得出资质了,幕后人觉得可以把她送进宫了,于是精心挑选了闻姑娘这个人作为牟小妹的假身份。他们提前往闻家安插人,一有需要就悄无声息把人换了。
而幕后人费了这么大的劲,在他们的初始计划里,肯定不甘心让牟小妹嫁给一个寒门进士为妻。虽然周安为能力突出,算是读书人中的佼佼者,但还是得不偿失!牟小妹的假身份太过完美,耗费了他们大量的成本,除非他们能确保牟小妹一定会入宫,且入宫后一定会被分到主子身边去,否则都得不偿失!
这说明什么?
说明宫里已经有了他们的人!唯有这样,他们才能确保牟小妹一定可以入宫,确保她入宫后能顺应他们的安排变成一枚活棋,而不是入宫后直接沉寂。
只是他们完全没想到太后临时下了懿旨。
这是唯一不可控的。
宫女采选后的几年之内都不会再次采选,牟小妹因为年龄被刷下来一次,肯定赶不上第二次了,直接变成一颗废棋,无奈之下只能嫁给寒门,只要周安为未来在朝堂上有所作为,那么这枚废棋未必不会重新变成一颗好用的活棋。
往好了想,这一通下来费时费力,所以像牟小妹这样几近完美的暗棋肯定不多。就算牟小妹,不也因为和母亲长相相似,叫牟羊惊鸿一瞥认了出来吗?
可见古人说得不错,得道者天助。
而不正不义之人,必失天时、地利、人和。?
? 第五十六章
为了不打草惊蛇, 杜明没敢深入调查,所以手里证据有限。
牟羊可作为人证,当年那个嬷嬷和闻家签订的契书勉强可作为物证, 要是能找到那位“因女儿丧命而与嗜赌丈夫和离”的真正当事人就好了,她可以证明那个嬷嬷是假扮的。至于那对卖香料的夫妻——他们是不是真的夫妻都不好说——肯定找不到了。天下这么大, 谁知道他们去了哪里,现在又是什么身份。
这也能看出幕后人布局时的缜密。
除非把周闻氏抓起来审问, 否则这个案子一时间真没法入手。而一旦抓了周闻氏, 那必定会惊动幕后人。如果他们真在宫中有所布置, 谁知道当他们意识到暴露了以后,会不会狗急跳墙对皇上展开刺杀。杜明哪担得起这个责任!
长公主很能理解杜明的为难:“这事到此为止, 累你奔波这一场, 先放你几天假, 好好休息一番。还有你家的小辈, 办事机灵, 头脑灵活, 着实不错, 以后就让他们跟在新乐身边当差。”当着外人的面, 长公主没有叫儿子小名。
杜明大喜。不是他徇私,此次跟着他南下办事的侄女杜月和儿子杜星确实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 能正式地调到小侯爷身边当差,以后的前程不用愁了。
出于忠心, 杜明多说了一句:“公主大人,目前我们手里最有力的证据只有牟羊这个人证。但说句认真的, 这人证其实也不算特别有力。一句人有相似就能把这事模糊过去了。而没有证据, 一切便只能算是我们的推测而已……”
就这么进宫汇报给皇上, 是不是不太好?
杜明也忠君, 但作为家奴,他更忠府中的主子。
他生怕皇上觉得府里办事不利或者危言耸听。
“无碍的。”长公主轻笑。又赐了一些东西给杜明,杜明就很有眼力劲地告退了。屋子里只剩下母子二人后,母子俩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进宫!”
进宫找哥哥/舅舅去!
虽然现在马上就天黑了,进宫可以,出宫的时候肯定宫门落钥了,但没有关系,大不了今天晚上住宫里,反正他们母子俩在宫里都有住处。两人吩咐府里准备马车,正要上车时,平国公回来了,见母子二人一起出门,愣了一下。
“爹,你要不要跟着我们一起去……”颜楚音问。
那当然要一起了!妻子和儿子是要去哪里玩耍嘛?别想把他撇开!平国公是骑马回来的,把马缰绳递给迎上来的小厮,然后乐颠颠地上了妻儿的马车。
等意识到马车是朝皇宫方向去的,平国公顿时有些坐立难安。
他在心里认真反思了一下,最近没做什么事情惹公主生气的啊,没有嘴贱说公主那件新做的衣服的花色像窗帘布,也没有因为自己脚底死皮太厚,把公主的护唇膏误认成护手的,使劲涂抹自己的脚底板,更没有在被子里放屁……
公主为什么要在傍晚着急忙慌地带着儿子回娘家?
都等不到第二天了?
平国公微微抬了下屁股,悄悄朝儿子挪过去,用膝盖轻轻撞了儿子一下,然后拼命给儿子使眼色——快救救你的老父亲吧,快给你老父亲一点提醒吧。
多年的夫妻,抬个屁股都知道对方要放什么样的屁。见平国公这副小心谨慎的模样,长公主是又好气吧,又觉得好笑,翻了个白眼:“你心虚个什么!”
平国公看着儿子,大声说:“快回答你娘,你到底心虚个什么!”
颜楚音:“???”
我没有啊!
不等儿子反驳,平国公继续大声说:“冲着你娘好好反省反省!”
这会儿已经快天黑了,那些自愿加班的老大人正陆陆续续坐着马车回家。马车不怎么隔音。平国公声音又大。到第二天,该知道的人就都知道了,新乐侯闯祸了,平国公和长公主气得连夜进宫告状,叫皇帝亲自管教这位小侯爷。
到了宫里,皇上累了一天,也该休息了。
得知皇上去了皇后宫中,这会儿正用膳,一家三口又往皇后那里赶。皇后虽然心里奇怪,但也没觉得打扰,立刻叫宫人添了碗筷。皇上则先看平国公一眼。平国公回以最无辜的眼神。皇上放心了,不是平国公叫景福委屈了就好。
什么话都还没说,一家三口先蹭了一顿饭。
长公主寻思着,要是宫里真被安插了探子,这个事情不能瞒着皇后。皇后是好皇后。她把“皇后”当成了一份事业来做,而且她喜欢这份事业。皇上极为信任皇后。正因为有皇后帮忙稳着后宫,皇上才能在朝堂之外拥有一份轻松。
于是,长公主直接在皇后宫中挥退所有下人,把事情说了。
皇后的脸色都变了。
这……这太可怕了!像周闻氏这样“清清白白”的姑娘,如果当初顺利入了宫,被分配到皇上身边去了,哪天在茶水里下个毒;如果被分配到皇子身边去了,整天在皇子耳边挑唆;如果被分配到后妃身边,借机谋害后宫子嗣……
后果不堪设想!
皇后正要起身,皇上按住她的手,把她按回了座位里,认真地说:“不用请罪,这不是你的错。幕后人心狠手辣,又以有心算无心,真真难以防备。”
如果宫里已经存在了像周闻氏那样的探子,再怎么认真排查,大概率还是排不出来的。平国公心道,这也太要命了,早知道是这么一件事,还不如公主和他怄气呢!老夫老妻之间怄个气只是情/趣。这事搞不好能卷进去半个朝堂。
平国公说:“这样的探子太隐秘,只能从内部瓦解。”
怎么从内部瓦解?一,策反周闻氏,她知道多少就先让她吐多少出来,但还留着她,让她继续和幕后黑手联系。二,找个理由排查全国各地的慈孤院。
颜楚音心里也担忧,有人要对付他皇舅舅一家,如何能不担忧呢?但见大人表情严肃,他觉得不能涨他人志气,冷哼一声:“幕后人这个手段……无论是给周闻氏安排假身份,还是慈孤院那边把买卖孩童的罪嫁祸给王小管事,看上去一步一步安排得都很缜密。但越缜密越证明他们弱小。没什么好怕的!”
皇上很喜欢颜楚音身上的少年意气,点头笑道:“音奴说得对。”不过是群阴沟里的臭老鼠,见不得一点光。只要摸着他们的巢穴,一把火就能全烧了。
这些藏于暗处的老鼠啊……
是世家吗?
不像。
更像是一群妄图以小博大的赌徒。
世家有世家的底气,同时也有身为世家的顾忌。世家做不了赌徒。?
? 第五十七章
周闻氏这事虽是颜楚音起的头, 要不是他一心为因脸上长了大块青斑而被慈孤院拒收的徐春生出头,像周闻氏这样的探子,估计很难被人察觉到。现如今整个阴谋已经露出了冰山一角, 事情自然就被大人接手,没颜楚音什么事了。
颜楚音倒没什么不满的情绪。
这个事情确实应该交给大人去办。无论是策反周闻氏, 还是彻查全国慈孤院,只有大人才能镇得住场子。但就算清楚知道了这一点, 作为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人, 颜楚音骨子里是有冒险情结的, 他内心深处是想继续跟进的。
真继续跟进吧,万一给大人惹了麻烦就不好了。
不继续跟进吧, 又有一点小小的不甘心。
真是难办!
颜楚音回到家中, 皱着一张脸在书房里走来走去。贴身小厮双寿有心要帮主子排忧解难, 但是吧, 自从几个月前在东留园里经了那么一回, 他现在有点摸不准主子的心意了, 都不知道主子需要排的到底是什么忧, 解的是什么难。
哎, 我这个贴身小厮是不是有些名不副实了?双寿忽然有了下岗危机。
双寿便也皱起了一张脸。
就在这时,屋外有人通传说大小姐来了。颜楚骧姓颜, 平国公府这一辈又没别的姑娘了,因此长公主直接吩咐内宅都管颜楚骧叫“大小姐”, 如此也算抬高了她的身价。日后颜楚骧在外走动的时候,省的被一些拎不清的人冲撞了。
颜楚音忙把脸上的表情一收, 叫妹妹进来。
哎, 妹妹休息了几天, 想必已经彻底舒缓了长途跋涉的疲惫。颜楚音在心里琢磨起来, 京城这个时节有哪些地方比较好玩的,都应该带妹妹去玩一玩。
见妹妹抱着一小匣子,颜楚音以为那是妹妹给自己准备的礼物。来家里的第一天,妹妹不已经送过礼物了吗?怎么还送?颜楚音正要对妹妹说不必这么客气,就听妹妹说:“哥哥,这都是我近来所做的功课,还请哥哥指点指点。”
颜楚音:“……”
他胡乱应着:“嗯嗯好,先放桌上,回头帮你看看。”等会就去找沈昱!作为太学四公子之首,帮一个闺阁少女指点功课,应是绰绰有余。颜楚音不觉得让沈昱指点颜楚骧有什么不妥。他的心思非常简单。那是我妹妹,叫我一声哥哥的,你我互换时也叫你一声哥哥,哥哥指点妹妹怎么了?多正常的事情啊!
颜楚骧甜甜地一笑,放下匣子又问:“哥哥,我明日能去找夫子上课吗?”
颜楚音:“???”
夫子?哪里的夫子?上什么课?!
眼看着小侯爷的眼神渐渐茫然,双寿贴心地为主子打着圆场:“府上的夫子请了几日假,许是回家探亲去了。过两日就回。大小姐不妨多等等。”既然主子不愿意在大小姐面前暴露学渣的本质,双寿自然不敢说府上根本没夫子。
得了提醒,颜楚音忙说:“对对对,夫子有事不在。”
颜楚骧是个懂事的,忙道:“这样也好,我的行礼还没完全收拾出来,光是祖父的字画就得花费不少时间去整理。我过些天再见夫子。”她祖父虽然一辈子没出仕,但作为一个书画大家,手里的积蓄自然不少。且他当年分家时也从平国公府带走不少家财。如今这些都在颜楚骧手里,整理起来确实费时间。
屋外又有了通传,说是颜楚音的好友携帖子上门求见。
颜楚骧当然不会耽误哥哥见客,立刻起身告辞。
颜楚音心里隐隐松了口气。他是很喜欢妹妹的,也很愿意和妹妹相处,但妹妹抛出的这些问题,一个两个都叫他不知道如何应对,这会儿可不敢和妹妹继续交流下去了。这个好友不知道是谁,但无论是谁,都来得好啊来得妙啊!
他给了双寿一个眼神,示意双寿把妹妹一路送回去。
双寿意会,一路上替颜楚音吹了不少彩虹屁。等他回来,就见书房门大敞着,那个正和主子聊天的人……不是沈昱又能是谁!沈昱竟然都敢登堂入室了!
沈昱之所以来找颜楚音,是为着一点正事。
不久前,御史台那边,不是有一帮小吏话里话外怂恿黄御史参颜楚音么,虽然这个事情被沈昱轻轻松松地化解了,沈昱穿到颜楚音身上后的作所作为成功把颜楚音的名声圆了回来,但事情不能就这么含糊过去。黄御史不便给颜楚音传消息,知道沈昱和颜楚音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交情,就对沈昱暗示了几句。
“有人要对付我?想让御史台参我?”颜楚音不以为意地说,“让他们参去!我皇舅舅才不会偏听偏信,他们就算参我一百遍一千遍,都只是自取其辱。”
话不是这么说的!
沈昱很有耐心地把内里的勾勾绕绕掰开揉碎了说给颜楚音听:“这次不一样。这次如果真叫那些人把事情做成了,明面上参的是你一人,其实是要挑起天下读书人对武勋的不满。武勋中除了顺国公府,其他都已经把兵权还了,在某些人看来,武勋已经是只纸老虎。把武勋彻底按下去,他们就能起来了。”
朝堂中永远不会只有一股势力。
真把武勋彻底按了下去,为了平衡清流,皇上就该把世家抬起来了。
沈昱又说:“最近朝廷在修书苑,知道吧?这书苑对外开放,所有人都能借阅其中书籍,日后定能成为所有读书人心中的向往之所。虽然修建书苑是朝廷之功,读书人也感念朝廷,但有消息传出,修建书苑的提议最开始是由阴江柳家提出的,且各大世家都愿意捐出家中典藏的抄录本,帮朝廷扩充书苑。”
修建书苑是世家的阳谋。
世家本来打算自己吃肉喝汤的,但之前沈昱和颜楚音互穿,颜楚音只知道自己救了汤子宁的小妹,让她不用嫁给一个得了花柳的垃圾,其实还重破了世家的算计。世家不得不拱手让出修建书苑的大头利益,让朝廷吃了大块的肉。
但世家仍不甘心,他们打算给自己留点汤。
一边是世家帮忙修建书苑、捐赠书籍,一边是武勋家中一个寸功未立的纨绔子当街逼得读书人犯了疯病,一旦事情闹大,人心会偏向哪一边不言而喻!
沈昱再劝:“虽然你我互换那天,我把场面圆了圆,现在御史台想参你都参不成了。但既然世家已经盯上你,没有这一次,也会有下次。要多小心!”
颜楚音这才认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心情彻底坏了。
“多事之秋啊……才发现一窝老鼠没解决,世家又要闹事了。”颜楚音气呼呼地说,“世家?太/祖皇帝平天下的时候够给世家脸了,是他们自己不要的!”
“此一时彼一时。”沈昱忍不住问,“老鼠又是怎么回事?”
“老鼠你就别管了……”
“是慈孤院买卖孩童那事引发的后续吗?”
“!!!”
颜楚音赶紧冲上去,用力捂沈昱的嘴。快别说了,这事可不能外传!一旦打草惊蛇,要是那些老鼠全都缩回了窝里,再想把他们一网打尽就不容易了。
沈昱眼中带笑。明白了,看样子被他猜着了,慈孤院这事并不简单。
颜楚音心想,他和沈昱时不时互穿,有些事瞒着沈昱反而不好,再说沈昱已经猜着了……他朝屋外看了看,双寿正一脸纠结地守在门口。至于外头的院门,自然也有人守着。颜楚音吩咐双寿站远点,守着院子,别叫任何人进来。
双寿:“……”
贴身小厮慢慢地挪动脚步,慢慢地远离书房。
这可是大白天!沈公子你是读遍圣贤书的,悠着点啊!?
? 第五十八章
书房的门始终大敞着。
从双寿所站的位置望过去, 可以看到小侯爷和沈公子虽然稳稳当当的坐在各自的椅子里,但上半身已经粘在一起了。沈公子一只手按在小侯爷的肩上,嘴唇离着小侯爷的脸颊很近。而小侯爷呢, 更是主动地往沈公子那边靠过去。
好一副耳鬓厮磨的画面!双寿倒吸一口凉气。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该怎么委婉地提醒主子才好呢?双寿一脸纠结地扯着自己的头发。不过他始终没忘记自己的职责, 一直警惕地观察四周。这幅画面可不能被人瞧去了!
但其实,颜楚音和沈昱之间没有半点暧昧。
之所以离得近, 是为了压低声音说话, 并确保他们说话时的口型都不会被人瞧去。如此才能真正保证谈话内容不外泄。颜楚音几乎咬上了沈昱的耳朵。
颜楚音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一说, 沈昱深深皱起了眉头。
和皇上一样,沈昱第一次听说这种事情, 就把世家的嫌疑排除掉了。世家可以卑鄙, 也可以无耻, 但不会疯狂。那么, 这幕后的势力到底是什么来历?
沈昱忽然问:“太/祖得天下的时候, 前朝皇室确实都已经杀光了吧?”
“杀光了啊。”沈昱正好问到了颜楚音的知识面上, 小侯爷认认真真地说, “其实大部分都不是太/祖杀的, 太/祖揭竿而起时,他们就已经自相残杀杀得差不多了。等太/祖得了天下, 反王为了讨好太/祖,把剩下的两三只也全杀了。”
前朝末年是一段非常混乱的时期。
不仅民间势力在造反, 前朝皇室之间也在互相造反。今天这个皇室成员登基,把兄弟姐妹全杀了。明天那个皇室成员又登基了, 把另一波心存反心的竞争者全杀了。后天某后族势力造反成功砍了几十颗头, 殿前的青砖都红了……
短短十几年间, 前朝一共换了六位皇帝!
可想而知死了多少人!
前朝皇室就这样一波一波地死着。他们自己人杀自己人的时候, 比谁都狠心。越是自己人,越清楚各家各户的情况,都是宁可错杀,绝不放过一个的。
最后一任皇帝是个胆小鬼,虽然确实出自前朝皇室,但回了后宫只听妖妃的,入了朝堂只听反王的。这妖妃和反王恰好是一对亲兄妹。皇上只管吃喝玩乐,所有大权都在这对兄妹手里。后来太/祖皇帝杀进京城,反王自知不敌,不仅杀掉了末帝,还杀光了末帝所有的子嗣,包括他亲妹妹生下来的一双儿女。
当时普遍的说法是太/祖入京前没打算杀掉末帝,只想给他一个“安乐侯”的爵位,把他们一家圈养起来。但反王肯定是要死的。反王得知此事,找机会先把末帝一家杀了,然后大开城门恭迎太/祖,摇身一变成了太/祖这边的功臣。
太/祖再看不惯反王,城门是反王开的啊,这让太/祖的登基之路变得异常顺利,所以不得不捏着鼻子认下这个功臣。但反王最终也没得着好。他妹妹因他失去一双儿女,直接疯了,找了个机会和他同归于尽。太/祖成了唯一赢家。
沈昱脑洞大开,问:“反王杀末帝子嗣时,有没有可能是做戏?其实他并没有杀掉妖妃的一双儿女,而是找好了替代品。他把那两个孩子保下来了?”
颜楚音摇摇头:“你这想法是把太/祖当傻子呢!前朝末帝和他的子女被杀了,但妃子们和太监宫女都还活着啊。要想辨明死者的身份,其实很容易。如果反王真的另有算计,末帝的妃子和那些太监宫女,总有几个会露出口风。”
末帝和他的子女都是被反王用剑刺死的,死后可以根据遗容核查身份。如果是被火烧死的,烧得面目全非,那确实有可能被替代了。但被剑刺死的,脸是完整的,五官是完整的,身上要有胎记,连胎记都是完整的,且替代不了。
太/祖并非嗜杀之人,前朝的太监宫女只要不一心尽忠前朝自寻短见,都没有死,而是送到某个庄子里养起来了。虽然到了庄子上需要做事,不能白吃,但好歹还活着啊,不是吗?这其中有专门在末帝和妖妃身边伺候的,他们能不知道死者有没有被替代吗?他们或许有一两个忠于前朝,还能人人都忠心吗?
妃子也是。末帝只宠妖妃,其他妃子在宫中的日子一点都不好过。这些妃子实在没必要为末帝尽忠。更何况妃子的家族也陆续投靠太/祖了,要是反王另有算计,这些妃子就算是为了家族着想,也该积极揭露反王和妖妃的阴谋啊!
既然无一人站出来揭露,可见反王杀的确实是正主。
沈昱叹道:“所以我们可以确定前朝皇室死绝了,一根苗都不剩?”
颜楚音用力点头。
“那我就想不明白了……”沈昱认真思索着,然而他的思路始终陷在一团迷雾中,“这事如果不是某些异想天开的前朝遗民搞出来的,还能是谁弄得呢?”
“你怀疑前朝遗民啊?”颜楚音问。
沈昱点点头。纵观历史,在所有的势力纷争中,唯有那些想要复辟前朝的遗民们才会如此疯狂,如此不计代价。也只有遗民才会如此善于在暗处蛰伏。
颜楚音学着沈昱的样子认真思考起来。
忽然,他大叫一声:“啊!会不会是这样,前朝末帝的后宫被妖妃把持,据说妖妃很不能容人,所以其他妃子怀孕后战战兢兢、夜不能寐。他们生怕自己的孩子被妖妃害死,就收买太医假装没怀,悄悄产子后直接送出宫外……”
沈昱:“……”
颜楚音又说:“还有还有!也有可能末帝酒后宠幸了一个宫女,但谁也没有把这件事当回事。谁知这个宫女竟然怀孕了,藏在冷宫悄悄生下孩子……”
“你这都是哪部话本里看来的?”沈昱问。
颜楚音说:“《真义剑》的主人公就这样啊,他生母是个丫鬟,被酒后的庄主欺凌……呸呸呸,就不能是我自己想的吗?你觉得我这些想法可靠吗?”
“不可靠。”沈昱老老实实地说。
颜楚音气得想要冲着沈昱的耳朵咬一口!
沈昱飞快解释道:“以反王和妖妃对末帝的霸持来看,末帝后宫不可能出现某个人脱离他们的控制,悄悄怀孕又悄悄产子,最后还能把孩子送出宫。”
所以,如果末帝真的有子嗣遗留下来,叫遗民们奉他和他的后代为主,那只能是反王和妖妃做了什么。除了他们,再不可能有人能藏住末帝的子嗣了。
但按照颜楚音的说法,前朝末年那个情况,反王没可能做了多余的事。
太/祖那么英明睿智,不可能留下明显的疏漏。
想不通的事就先放放,留着以后再想。颜楚音那点不服输的心思又冒了出来,忍不住提点沈昱道:“你以后也该多小心。要是你我互换的时候,我正好在宫里,千万别给我惹祸。要是有人利用你,你要像我一样,不能被利用。”
沈昱:“……”
颜楚音说得也没错。周闻氏没有入宫,不代表在周闻氏之前或者之后没有人入宫。他们要做好最坏的打算,也许阴沟里的老鼠在宫里早已经有了布置。不论这些老鼠的目的是什么,他们都不可能放过深得圣宠的颜楚音而不利用。
那么现在问题来了——沈昱作为沈丞相的孙子,世家明摆着想算计他;颜楚音又被那些老鼠算计;同时,颜楚音也有可能被世家算计。这意味着他们至少要面对两波完全不同的敌人。沈昱忽然觉得自己肩膀上的压力有一点点大。
“你我都要多加小心。”沈昱说。
颜楚音却依旧是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骄傲模样。不仅自己不怕,还拍着胸脯给沈昱打包票:“凭咱们现在的交情,如果你哪天不小心中招了,我会努力捞你的。我就算被算计没了前途,我还是新乐侯,我皇舅舅还是我皇舅舅。你不一样……你要留着清清白白的名声,以后顺顺利利地走仕途当大官!”最好和你爷爷一样,成为我皇舅舅的大忠臣!忠臣多一点,皇舅舅就能轻松一点!
沈昱哪里知道颜楚音归根究底还是在为他舅舅着想,听了这话后,心里有些感动。他笑着说:“努力避开所有算计、破除所有阴谋,这样岂不是更好?”
“对!就该这么想!”颜楚音忽然想起沈昱前不久说的他差点就被世家算计了名声。小侯爷一般不记仇,因为“仇”在他这里过不了夜,非当场报了不可。
颜楚音冲着沈昱勾了勾手指头:“就那个书苑,世家想要喝汤,是吧?呵呵!你详细和我说说书苑,我得好好想个法子,让他们连汤都喝不了两口!”
“其实这事不复杂,他们就是要收买人心。当清流成为一股势力,它就变得不再纯粹了。清流可以是皇上的清流,但也可以是世家的清流。”沈昱说。
“挖我皇舅舅墙脚?可恶!”颜楚音气得大力拍了桌子。
嘤,手疼。
沈昱赶紧捧着颜楚音的手,帮他揉了起来。
双寿:“……”
双寿独自站在院子里,绝望地扯着自己的头发。
这真的没法装作看不见啊!
颜楚音脑中灵光一闪,忽然贱兮兮地笑了:“哎,有了!收买人心是吧?当谁不会。我们武勋也会!明天就让我爹上个奏本!”他学着朝中老大人们的样子,摸了摸下巴上根本不存在的胡子,附在沈昱耳边悄悄说了自己的主意。
沈昱眸光一闪,帮颜楚音揉手的动作变得越发温柔了。
“主意不错,但不能叫平国公出面。”沈昱为颜楚音分析了其中利害。
“那曹胖子的爹呢?这主意送给曹胖子也是一样的。”颜楚音很大方。
沈昱依然觉得不怎么妥,但这要解释起来就复杂了,一两句话说不清。
见沈昱没说话,颜楚音就懂了。他继续在心里寻摸合适的人选。忽然,他从沈昱手中抽回自己的手,大力拍着沈昱的肩膀:“有了有了!我知道怎么做了!明天正好轮到升大朝……嘿嘿嘿,你瞧好了吧,我要叫他们大吃一惊!”
很快就到了第二天。
这是升大朝的日子,皇上还没上殿,百官已经到齐。
所有人面面相觑。那位怎么来了?
可真说起来,那位确实是可以来的。他虽然此前从来没有上过朝,但作为超品侯爷,爵位是实打实的,并不是一份说着好听的虚衔,确实有资格上朝。
大家纷纷朝平国公飞眼刀子。呵,指不定又在算计什么!
平国公一脸茫然且无辜。不是我要他来的啊!
我自己儿子我知道,他能起这么早来上朝,我和你们一样吃惊啊!?
? 第五十九章
太子朝着颜楚音招手。
颜楚音便愉快地无视了亲爹怨念的眼神, 颠儿颠儿地跑到太子跟前。
他依次向太子、二皇子和四皇子问好。今上登基后,他膝下的皇子们除太子以外,皆从十六岁开始上朝, 一开始只是听着看着,这样学上两年, 等成了亲、领了实职,就可以在上朝时发言了。如今到了年纪可以上朝的只排到四皇子。五皇子及后面的小皇子还留在上书房里跟着夫子们学习。其中, 三皇子是比较特殊的, 从年龄上来说, 他该上朝了,但因为身体状况不允许, 他又甚少上朝。这不, 今天虽是大朝, 三皇子却不在。他这会儿估计还在被窝里躺着。
上朝需要有上朝的样子。皇子们穿着皇子服, 颜楚音也是一身正式的大礼服。二皇子非常心细地把颜楚音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 没发现什么不妥。四皇子则勾着颜楚音的脖子问:“今儿怎么想到来上朝了?朝堂上可不兴搞事的。”
四皇子觉得上朝是一件非常苦逼的事。
他这个年纪, 因为还没有领实职, 并没有机会在早朝中发言, 就只有站着听的资格。有一次他在早朝上偷偷打了个哈欠。他自觉那个哈欠打得很隐秘,但他站在队伍的前头啊!后面多少眼睛盯着!然后下次上朝时, 他就被御史参了。天知道四皇子多想撸起袖子和御史吵,结果他连开口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上朝来的吗?不, 这是受罪来的!
四皇子作为上朝不积极分子给颜楚音传授秘诀:“得站直了,腰不能弯。要装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 时不时地点两下头。又不能一直点头, 那些老大人看你一直点头, 以为你人云亦云没有主见, 所以还得抓住机会摇两下头……”
太子在一旁听得嘴角直抽:“老四,你别把音奴带坏了。”
颜楚音按住四皇子的胳膊:“四哥哥你放心,我今儿是有正事来的。”
“我怎么这么不信呢?”四皇子嘴贫。
“要不然我起这么大早做什么?凭白找罪受?”颜楚音抱怨说,“今天为了躲我爹,我起得比他还早呢……我叫双寿便宜行事,他捏我鼻子把我捏醒的。”
要是捏鼻子都捏不醒,双寿该大着胆子往颜楚音脸上泼凉水了。
四皇子肃然起敬。
没一会儿,大殿上响起了太监的通传声。殿中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所有人眼观鼻鼻观心。皇上坐上龙椅时,按照惯例先扫视了一遍群臣,然后就乐了。
所有人都低眉敛目,就颜楚音大着胆子扬着脸,冲着皇上笑呢!
皇上进殿前已经得了消息,虽然不知颜楚音干什么来的,但这会儿瞧见了他也没有觉得很诧异,笑着冲他点了点头。等大臣们“有事起奏”的时候,皇上脸上的笑已经收了。朝臣们陆陆续续地站出来发言,这一通都是皇上熟悉的。事少的时候,你好我好大家好;事多的时候,群臣能直接把大殿吵成菜市场。
平国公站在武勋那一堆里面,瞪着颜楚音的背影就快把眼睛瞪抽筋了。
然而颜楚音并没有急着发言。他觉得自己的主意太棒了,这么棒的主意当然要留到最后再说!而其他的那些大臣们呢,不知道今天确实事少,还是心存顾虑,站出来发言的愣是比往日少了三分之一!很快,大殿中就安静了下来。
颜楚音往身后扫了几眼。没人了吧?没人说话,我就上啦!
他从队列里站出来,从袖子里取出奏本,朝着皇上行礼:“臣有本要奏。”
皇上原本漫不经心地坐着——上朝很累的好不好,反正他独自坐在高处,就算坐姿懒散一些,群臣也看不清楚——见颜楚音终于站出来了,立马坐直。
颜楚音打开奏本,念道:“臣……嗯……我要感谢二皇子殿下……”
二皇子立刻精神了。太子和四皇子也不遑多让。
颜楚音不太习惯书面化的自称,说得磕磕绊绊。他的奏本其实也不符合规范,不仅啰里啰嗦,还过分口语化。沈昱本想帮他写的,但他写出来的又太正式,显得刻意,还不如颜楚音自由发挥。他认真念着:“殿下十分关心臣……嗯……我的学业,每次见到我时都会提点我,学海无涯,吾将上下而求索。”
二皇子有些茫然,我干了这事了吗?我没有吧?
太子心里微微发酸,我也时不时提点你,怎么不见特意写奏本夸大哥呢?
颜楚音继续说:“二皇子还说,虽然我身为贵勋之后,不必走科举之路,但也应该对科举有所了解。科举要读的书,我也应该读一读。科举要关心的实事,我也应该关心关心。不能躺在祖宗基业上只享福不读书,做个小废物。”
皇上给了二皇子一个赞许的眼神。很好,知道劝诫弟弟了。
二皇子越发茫然,黄天在上厚土在下,我绝对没说过这话!
四皇子就站在二皇子身后,得知二皇子竟然说过这么“可怕”的话,微微往后挪了一点。啧,没想到二哥是这样的二哥,我可不能被他抓住、被他劝学。
“我觉得二皇子说得对。”安静的大殿之上,颜楚音清亮的少年音清楚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平国公捏着一把汗,瞧瞧这话,真不是我儿子能说的,所以这都是铺垫吧。这小兔崽子是想搞事呢,还是想搞事呢,还是想搞事呢?
其他大臣渐渐放下心来。有些人心眼多的,忍不住思量,难道平国公府对太子不满了,所以借着黄口小儿的嘴,把二皇子抬起来?呵,这也太着急了。
“但我功课做得实在不好。二皇子便给我想了个办法,他领我去礼部,让我看了封存在那里的每一届的科考的卷子,让我看着卷子去学习。”颜楚音终于说到了重点,“这其实是个投机取巧的方法,请皇上看在二皇子友爱兄弟的份上,不要怪罪他。非要怪就怪我吧,是我基础太差了,叫二皇子劳心了。”
二皇子恍然大悟。原来是为了引出那些卷子啊,音奴不是说,他翻看那些卷子是为了沈昱吗?哦哦,沈昱是个不能说的秘密,所以音奴要重新编理由。
“我答应过音奴要帮他保守秘密,得做到。”二皇子在心里如此想着。
他立马变了表情,做出一副郑重的样子。没错,事儿都是我做的,是我劝了音奴要好好上进的,是我给音奴出了主意让他去翻卷子的,是我友爱兄弟。
其他大臣听到这里,大部分人心里还是没生出什么想法。
虽然历届的科考卷子都封存了,但这并不是什么机密。之所以存档,仅仅是为了日后好查阅而已。只要在管理卷子的小吏那里记档,谁都可以去查阅。
只是一般没有人会这么做而已!
也有那么一两个人在心里嘀咕,新乐侯还没有正式在朝中当差,他这样去翻阅卷子要说不合规矩吧,那也能说一句不合规矩,要不要因此参他一参呢?
然而,颜楚音的话还没有说完!
他话锋一转,又道:“像我这样基础差的人,都能通过翻阅卷子而有所收获,那些基础好的人肯定收获更大!皇上,既然这些卷子算不得什么机密,我提议不如叫一些小吏将卷子誊抄了,然后散播出来,叫有心上进的读书人都能读一读看一看。皇上,听说朝廷在修建书苑,我提议在书苑里专门设个房间,用来存放这些卷子的抄录版。读书人看书是为了上进,看卷子一样上进啊!”
皇上:“!!!”
太子:“!!!”
平国公:“!!!”
读书人读书是为了什么,每个人嘴上都说得很高大上,是为了明礼,是为了启智,但绝大多数读书人真正的目的都只是——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他们是为了科举,是为了当官!
那么,志不在仕途、只图清风明月的读书人,有吗?
有!
但太少太少了。
世家捐出典藏固然能拉拢读书人。但你让读书人在典藏和科考旧卷里去二选一,他们明面上说着典藏太难得了实在太难得了,暗地里肯定偷摸选卷子!
卷子虽然是旧的,但极具有参考价值!
阅读旧卷,能够检验自己学得好不好;能看出某些考官的偏好,万一他们科考时也遇到了这位考官呢;能琢磨朝廷的选官标准……旧卷真的太重要了!
世家算得了什么!新乐侯这才是真正地投读书人所好!
过了今天,天下人都将知道,是新乐侯提出了这个方案,是他提议把旧卷拿出来分享,让读书人在科举时获得了更便利的工具!虽然大家不敢明面上夸新乐侯,那样显得太功利,但谁叫新乐侯的理由找得好啊。他说了,是自己先看的,觉得有所得,所以提议拿出来分享,他只是想要帮所有人上进而已啊!
新乐侯能有什么错呢?
上进能有什么错?!
想让所有人一起上进能有什么错?!
读书人不能夸新乐侯这个方案提得好,还不能夸一句“新乐侯知上进,人品可贵”吗!
能站在大殿上的朝臣,就没有傻的,很快就想明白了其中的厉害。
婓鹤的大伯在礼部任职,颜楚音能翻阅旧卷,就是他开的方便之门。这会儿婓大伯反应极快地站出来跟帖:“皇上,臣以为新乐侯这个提议可行啊……”
婓家成功由武转文,婓大伯身为读书人,可会说话了。他不间断地说了一堆,大意是二皇子与新乐侯友爱兄弟,继而友爱天下,臣实在太感动了,这都是皇上教得好啊。皇家人被您教得这么好,接下来是不是该看一下天下人了?
皇上,把科考旧卷推出去吧!
————————
二皇子:所以……音奴的秘密,我确实帮他瞒住了吧??
? 第六十章
下朝时, 平国公木着一张脸把颜楚音叫到自己面前。
大家都在观察这对父子。有些人正大光明地看,比如说沈丞相。他和平国公不能说没有在早朝时吵过架,但都是对事不对人, 两人严格来说不算政敌。所以丞相不惧被平国公发现自己的目光。而有些人就只会用眼睛余光偷着看。
平国公努力保持着心平气和:“音……新乐啊,你怎么想到来上朝的?”
颜楚音没有刻意放低音量:“害, 还不是因为二皇子哥哥每次见到我都要念叨几句,可是真让我把那些科考旧卷背下来, 实在太难为我了……不能我一个人受罪!啊不是, 我的意思是不能我一个人享福。这样的福气要送给天下人!”
平国公放心了, 果然还是自己的亲儿子,没有被人掉包。
那些竖着耳朵听清楚了颜楚音这个回答的群臣们则个个心情复杂。看样子平国公并没有演我们, 今天发生的事确实是新乐侯自作主张, 他们父子没有串通好;而新乐侯果然还是那个纨绔学渣, 没有半分政治敏感度, 之所以推广科举旧卷是因为烦了二皇子的劝学, 自己以读书为苦, 就想让别人陪着一起苦。
可这并没有让那些藏有小心思的朝臣们心情变好。
心情根本好不起来啊!
如果新乐侯此番是在扮猪吃老虎, 他们完全可以在心里冷笑数声, 从这一刻开始正式把新乐侯当成一个对手来看待,这就是格局。但新乐侯没有“扮”, 他真的是只猪啊,只是误打误撞吃掉了老虎, 把一只猪当对手简直拉低身份!
而不拿他当对手,这样一个你瞧不上的人又实实在在走了一步好棋!
憋屈吗?
憋屈!
郁闷吗?
郁闷!
不甘吗?
不甘!
所以说某些人的心情真的没法好起来。
平国公护着颜楚音朝宫外走去。其实下了朝以后, 平国公本该去兵部那边上值, 但这不都是为了自家小祖宗吗!不亲自把小祖宗送上马车, 他不放心。
颜楚音假装扶着亲爹走路, 实则在亲爹胳膊上捏了一下。
平国公瞪了他一眼。
他冲着平国公讨好似的笑了笑。
“我心里有数呢,”他在心里对亲爹说,“看我刚刚那个回答多好啊,沈昱帮我演练过的,现在他们肯定都当我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呢。哼,就暂且让他们这么认为着吧!等他们失去警惕的时候,小爷我直接变身大老虎,咬死他们!”
父子俩并没有走出去多远,御书房的小太监追上来了,说皇上请新乐侯去说话。满朝都知道皇上对新乐侯的宠爱,见此也没觉得奇怪,颜楚音又颠儿颠儿地跑着找他的皇舅舅去了。嘿嘿,皇舅舅肯定对我早朝时的表现特别满意!
御书房里没别人。皇上没有坐在办公的大桌上,而是坐在房间左边的一张小榻上。小榻中间本该摆着棋盘。有时办公累了,皇上喜欢坐这里打打棋谱。偶尔遇到善弈的朝臣汇报工作,要是时间不十分赶,皇上也会拉着他们手谈一局。
颜楚音对围棋不感兴趣。
此时棋盘已经被挪到了一边,取而代之的是好几份精致的茶点。皇上招呼着颜楚音坐下:“上朝辛苦吧?今儿起了个大早,是不是都没有正经用早膳?”
“可不是嘛!我都快饿坏了。”颜楚音拍了拍肚子。
知道皇舅舅想问科考旧卷的事,颜楚音往嘴里塞了两块糕点,刚咽完就迫不及待地说:“嘿嘿,那些世家想算计我的名声呢,我直接把他们汤碗掀了!”
“怎么回事?”皇上的左手下意识搭上了右手上的扳指。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沈昱是沈丞相过继来的,舅舅您知道的吧?”颜楚音先把沈日耀一家的所作所为说了一遍,一边说一边骂,一边还要心疼沈昱。
皇上点着头说:“这一家长辈不慈、小辈不悌,那个秀才疯了就疯了。若不然,要是让这种人当了父母官……他对堂兄弟都不关爱,还能关爱百姓?”之前沈丞相也就这一家人向皇上报备过,皇上已经差人去当地查这沈日耀了。
“我也是这么想的!结果还有人要给这个疯子出头呢,有人在黄御史耳边挑唆,想让他参我来着。沈昱说,这背后十有八/九是世家在搞鬼。”颜楚音霸气侧漏地说,“他们既然要搞我,那就别怪我搞回去。嘿嘿,我干得不错吧?”
皇上心想,早知道沈丞相的孙子和音奴有了交情,却是没想到二人之间的交情这么深。他道:“何止是不错,朕的音奴这回干成了一件真正的大事啊!”
这一夸把颜楚音夸得整个人都兴奋了。
本朝开国还没百年,总得来说政治清明,科举也相当公平。那些旧卷,皇上并不惧它们散播出去,就算文无第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小标准,但自有大标准摆在那里,谁也不能说本朝的状元担不起状元的位置,传胪担不起传胪。
这些旧卷推出去,朝廷的颜面基本不会有什么损伤,科举的公允反而更能得到体现。再说,这同时也是在警示后人。未来的科举也要公允公正才好啊,要不然会把脸丢到全国人面前去的!会被读书人写小文章骂,会遗臭万年的!
而且当今圣上一直有意推举寒门。
在世家接二连三地做出了想要重回政治权利中心的试探之举后,今上越发重视寒门。推广科举旧卷得益最大的群体是谁——不是别的势力,正是寒门!
唯有寒门大兴,当今才不用担心在未来很多年后朝政彻底为世家霸持。
寒门大兴是大势所趋!
所以皇上对颜楚音不吝夸奖。他并非为了鼓励小辈而夸大其词,他是发自内心地认为颜楚音干得太漂亮了!这已经不是掀了世家这一次的汤碗,只要操作得当,在未来几十上百年后蓦然回首,会发现世家的金碗被整个儿掀翻了。
“你今天能站出来,很好!朕很欣慰。”皇上说。
颜楚音正扒拉着糕点往嘴里塞,闻言更兴奋了,但兴奋之中又夹带着一点点不好意思:“其实我本来是想把这个主意送给我爹的,他可是我爹,我被欺负了,当爹的肯定要站出来啊。但沈昱告诉我说,这个事情不适合教给我爹去做。后来我又想送给曹国公……”
沈昱说,唯有朝堂平衡,百姓才能安居乐业。要是朝中党争纷乱不休,那老百姓就别想有好日子过了。今天这个主意如果是平国公提出来的,那就代表了武勋正式向世家开战。这是一个非常不好的信号,会让朝堂陷入紧绷状态。
虽然颜楚音本人也是武勋的一员,但别忘了他还未成年啊,一个小纨绔忽然心血来潮地做成了一件事,而且他的本意只是“我不想学习,便让天下人跟着受苦”而已(这个幼稚的理由也是沈昱帮忙想的,但非常符合颜楚音的人设就是了,反正从颜楚音口中说出来,就没有人不信的),世家只能自认倒霉。
世家要是因此对武勋正式开战,那叫有失格局。
他们在私底下可以各种无耻,但明面上绝对不愿意丢掉格局。
至于定国公府曹家,虽然这一家已经没落了,好像也不能完全代表武勋。但曹家之所以能安稳过日子,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曹国公受了委屈会跑到宫里抱着皇帝哭,别人都怕了他们这一招,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很多人看不起他们。因为看不起,所以不会故意去陷害他们。要是颜楚音这次让曹家出面,会给某些人一些信号——曹家不甘沉寂了,他们想要争权夺利了。这个信号一起,曹家再想过安稳日子就难了,他们肯定会被盯上,会彻底沦为政治场里的牺牲品。
“……我和曹胖子是好朋友嘛,我本来以为把主意让给曹胖子他爹,会让人觉得曹家不好惹。这是为曹家好呢。”颜楚音认真检讨自己,“但沈昱分析得对。其实曹家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的,就是家里孩子太多,养孩子太费银子。”
就是因为孩子太多了,男娃长大了要娶媳妇、要分家,要钱!女娃长大了要嫁人,得有嫁妆吧,要钱!以至于堂堂一个国公府还得把园子租出去换钱。
皇上动作幅度很小地抽了抽嘴角,想乐又不能乐,然后自然而然地略过了和定国公府有关的话题,笑道:“你和沈昱还挺要好,难为他这么认真教你。”
“沈昱……嗯,他人是挺好的。”颜楚音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一个人好还不够,朕的音奴也好!他教了你,要是你不受教,那就不美了。”皇上很善于发现自家孩子身上的优点,“你们都好,这事才办得漂亮。”
“因为他说得有道理嘛!他说得有道理,我才听的。”
想了想,颜楚音又说:“那个……就是沈日耀那个疯子,要是查出来他真的科场舞弊了,不会影响到沈昱科考吧?沈昱早就过继了,他们只是远亲。”
“放心,这事牵扯不到他和丞相头上。”皇上说。就算里头真有事,皇上也会想办法把宝贝丞相择出来。丞相都择出来了,沈昱自然不会有什么影响了。
“那就好!”颜楚音露出了一副与有荣焉的骄傲小模样,“皇舅舅英明!”
————————
下朝后,二皇子本想和小表弟说说话,结果小表弟被平国公叫走了。二皇子便又回身看向亲弟弟。谁知,亲弟弟四皇子和他对上视线后,忽然一蹦三步远。四皇子心想,可不能被二哥抓住,可不能由着二哥劝学。他飞快地跑了。
二皇子喊了一声:“四弟……”
四皇子装作没听见,离开的背影显得那么无情。
二皇子:“???”
就……忽然委屈,满腹委屈能与何人诉!?
? 第六十一章
颜楚音离开后, 从屏风后面闪出一个人。
此人身姿挺拔、目光如炬,太阳穴微微凸起,分明是个习武之人。他并没有穿着官服, 全身上下也没什么昂贵的装饰,走到街上能直接融入到百姓中去。
此人的年纪在三十岁上下。
皇上那些强忍着的笑意冲着这个人如数倾泻了, 打趣道:“连音奴都知道你们家孩子多。养儿不易,确实费银子!看来朕要多多给你们赏赐才是啊!”
曹项立马一本正经地向皇上道谢:“谢过皇上恩典。”
皇上:“……”
虽然颜楚音和曹胖子关系好, 但就算颜楚音还留在这里, 他也认不出曹项来。曹家人丁兴旺, 有些曹家人在纨绔中有点名声,有些则毫无存在感。曹项就属于没什么存在感的那一类。好吧, 别说颜楚音, 哪怕曹胖子本人在这里, 他估计也得反应下, 说不定还会在心里嘀咕, 这人长得和我一叔叔有点像啊!
曹胖子根本不知道他竟然还有一个叔叔能在皇帝身上当职!
不怪他。
就算是京城中那些老谋深算的老大人, 估计也没几个知道。
曹胖子他爹定国公肯定是知道的, 但他从没有在任何场合露出过口风。
曹项是现任定国公的一个庶出的弟弟。各府有各府的规矩, 不知道别家怎么样,反正在定国公府内, 庶出和嫡出的关系一直不错。初代定国公把分家规矩写进了族规,庶出男丁成年分家时得三万两家产, 庶出女眷出嫁得两万两嫁妆。嫡出在分家或出嫁时肯定会多得点,因为嫡出的有主母为之添补, 而主母当家多年, 府里的进项都从她手里过, 手上肯定宽裕许多, 且主母还有嫁妆。
族规摆在那里,不敬族规者世间难容。庶出的再如何上进,再怎么争宠,能得到的也就是这些。而不上进、不争宠,主母也不会夺走他们应有的份例。
嫡庶相争归根究底就是利益之争。没有利益之争,府内就安生不少。
三万两家产和两万两嫁妆真不能算少了,按照族规,这些家产和嫁妆里有田有地有庄子有铺子还有现银,只要经营得当,一辈子小富即安是没问题的。而对于每一任定国公来说,给儿子们分家、帮女儿们出嫁时,生十个儿子,分家时就得至少准备三十万家产,生十个女儿,她们出嫁时得带走二十万嫁妆。
这是很大很大的一笔开销!
所以当定国公府把祖宗挣来的园子租典出去时,京城里没人觉得奇怪。
而在嫁娶方面,定国公府的女儿大都嫁给寒门进士或者中阶武官。寒门进士虽然未来有可能步步高升,但目前肯定没什么势力。武官就更不用说了,只要国家大体和平,武官的地位就高不到哪里去。而定国公府的庶子大都娶商女或者中低阶武官家的女儿为妻。这也是京城中很多人瞧不起定国公府的原因。
然而,定国公府之所以娶商女,根本不像世人认为的那样,他们只是贪图商女的嫁妆,用嫁妆来填补公府内的财政赤字。他们看中商女和武将的女儿,是因为在这个大家闺秀们被养得越来越娇的时代,她们更坚韧,更担得起事。
好比说此时被皇上打趣的曹项,他的妻子就是丝绸商的女儿。
曹项外出为皇上办事时,常常拿着“去外地行商赚钱”当借口,偏偏跑来跑去都赚不到什么大钱。他妻子不仅需要操持家里的事,连着外头的事情也要一把抓,时不时就得抛头露面。因丈夫“不成器”,她在一些社交场合还要被人讥讽,若不是出嫁前就在自家的商队里历练过,她出嫁后真担不起这么多的事!
曹项和大家闺秀肯定过不到一块去,虽然大多数大家闺秀都担得起“持家有道”四字,但还不够。现在的妻子就很适合他,他也真心敬重自己的妻子。
但世人大都看不到这一层。
都说定国公府没落了,可谁知道皇帝最信任的人里头,寂寂无名的偶尔传出一点名声也只知道此人出自国公府却沉迷于商道的曹项就排了一个位置呢?
定国公府的男丁们,其实家里并不拦着他们出头,只是很可惜,曹家男儿似乎都没什么读书天赋,走科举是不成的,那就只能从军了。分家后,庶子们大都从军去了。然而从军之路也不好走。虽然西北、西南和东南沿海都有兵力部署,但成为低阶武官容易,晋升到中高阶都需要积累军功,没法一蹴而就。
但就算只是低阶武官,算上他们的姻亲,再算上定国公府姑娘们的婆家,他们在军中就有了一张可观的消息网。低阶武官与士兵离得更近,军中有一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这张消息网。消息在定国公手里汇总,最终呈到皇上面前。
难不成定国公每次进宫真的就只是被欺负了所以想要抱着皇帝哭吗?
当然不是!
不过,曹家不成器的男丁也有,拿了分家银子后就想安安心心当个纨绔。正因为有这些人的存在,定国公府才能显得一代更比一代没落。曹项隐在这些人中,有点藏木于林的意思。他手里握的是专属于皇上的最隐秘的一股势力。
定国公府的“定国”二字其实一直没有变过。
此时,曹项已经悄无声息地拿到了京城慈孤院的几份口供。
那个被推出来顶罪的王小管事,曹项秘密审问过她,她之所以不喜欢生而残疾的孩子,和她自己的真实经历有关。她的母亲只生了她一个,等到父亲去世后,母亲宁可过继族里一个天生有残疾的男孩,也不愿意让她招赘,后来更是为了给过继来的儿子娶妻——因为残疾不好娶媳妇,所以需要大笔彩礼——把她卖给了人牙子。王小管事对生而残疾的孩子存在偏见,很难说不是迁怒。
而王小管事之所以对那个负责掩埋孩子尸体的哑婆子时好时不好,是因为她在哑婆子身上看到了自己母亲的影子。哑婆子也因为生不出儿子而选择过继男嗣,结果后来被继子赶出家门。王小管事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有时候觉得哑婆子和她娘一样,被继子赶出家门真是活该,但也是因为王小管事心里对母亲这个角色还有憧憬,所以有时候又忍不住照顾哑婆子,给她厚棉衣,给她肉。
王小管事年幼被卖后,后来辗转进入宫廷,在宫里本本分分地当了十多年的差,出宫后被安排去了慈孤院。如今想来,她被安排进慈孤院并不是巧合。
在宫里的那些年,她肯定在一些人那里暴露过内心的怨闷。那些人知道她的弱点是什么,就安排她进了孤儿院,然后利用弱点,把她包装成幕后真凶。
若不是颜楚音那帮少年误打误撞,慈孤院的事到王小管事这里就断了。
经曹项调查,真正在“牟小妹”这事情上插手的应该是慈孤院的总管事云管事。恰好,这位云管事也是从宫里出去的。这些年,从云管事手里陆陆续续至少送出去十多个孩子。这些孩子都是“被”病了,“被”死了,“被”安葬了,但其实被送去他处。给孩子看病的都是下医署的医者,而医者往往也都出自宫内。
“所以,后宫确实已经被渗透了。”皇上总结说。
曹项道:“云管事有意培养女童院的安小管事做接班人,我们对安小管事进行过秘密审讯。她丈夫负责男童院,是个真正的善人,我们用她丈夫迫使她松了口,足以证明云管事确实有问题。但云管事上面的人是谁,安小管事并不知道。”这些人太小心了,安小管事自幼流落到慈孤院,也算是在云管事眼皮子底下长大的,又被云管事培养多年。就这样,她都没能接触到真正的隐秘。
曹项没有惊动云管事。抓捕她之前要先排查后宫,确保皇上安全。
“你觉得这股势力源自何处?”皇上若有所思地问。
曹项抿了抿嘴唇,严肃地说:“我们从王小管事的账本入手,确定云管事陆陆续续送走了十几个孩子。因为她每送走一个孩子,都会安排行商给王小管事一笔善款,好叫王小管事入账。”乍一看,这就像是王小管事卖了孩子得到的钱。经王小管事回忆,这些行商每次都不一样,但队伍里往往都有外族人。
所以曹项推断这事背后很可能有外族的影子。
但外族根本做不到这般无声无息地潜入宫廷。所以肯定存在一股势力在与他们合作。只是曹项至今没有找到线头,无法肯定这一股势力究竟来自哪里。
皇上闻言点点头,先肯定了曹项的调查结果,又说:“现在他们在明我们在暗,继续盯着云管事就行,尽快摸清楚那些孩子经她手都被送去了哪里。”
盯着云管事,说不定也能通过她找到宫里的那根“线头”。
与此同时,周闻氏也就是牟小妹那里,还需要有人去控制并策反她。因为此事干系重大,皇上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曹项。曹项领命,经由宫内密道离开。
屋子里重新安静了下来。
太监在外面通传,太子求见。
皇上立刻宣见。他对太子向来看重,这个看重是体现在方方面面。太子想说的还是颜楚音在早朝时的那个提议,一进御书房就夸,夸那个提议特别好。
“……不过儿臣以为,科举旧卷的空白卷可以送去书苑供天下人免费翻看查阅,但是当届的传胪和排名前十的进士是如何做题的,前三甲又是如何做题的,他们的答卷不如由国子监刊印成册,放在民间低价售卖。”太子笑着说。
虽然是低价售卖,但书生免费看过题目后,能忍着不买一份优秀答案吗?老百姓们虽然不打算科举,但看着价格低,说不定也会一份送孩子讨个吉利。
所以这绝对是能赚到钱的!赚来的钱用于充盈国库不香吗!
————————
太子离开御书房后,去吏部找了二皇子。
二皇子正在六部轮转学习,最近这段时间都待在吏部。太子把二皇子叫出来说话:“父皇宣你去御书房。是好事,要给你指派正经的差事了,高兴不?”
二皇子:“!!!”
六部还没有轮转完,这就有正经差事了?
二皇子性格严肃,自小就爱板着一张脸,像个小老头,这会儿也不例外。太子点点头,赞道:“不错,这般宠辱不惊已经很有当差的样子了。好好干!”
二皇子:“???”
宠辱不惊?
不是,大哥您指定误会什么了,我在笑啊!
我真的在笑!?
? 第六十二章
二皇子的差事明显是太子为他求来的。
太子在皇上面前提出, 要择出当届进士的答卷,交付国子监刊印。这事做起来不难;一旦做成了,功劳却很大。因点子是太子出的, 皇上问太子这事该交付给谁。太子便点了二皇子和礼部的婓侍郎二人。婓侍郎就是婓鹤的大伯。
虽然二皇子还没有轮转完,办事的经验不是那么足, 但这次的差事也不难啊,他只要认认真真做好了, 六部的大人们会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等他回到六部时, 大人肯定更乐意教他,而不是拿他当一个“供上几个月就走”的吉祥物。
二皇子不傻, 这里头的种种, 他心里一清二楚。
去御书房的路上, 二皇子忽然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件旧事。
今上的后宫相对来说简单。除了皇后和贵妃的家世比较好, 其他妃子都是靠着资历一点点升上来的。但贵妃家世虽好, 她入宫却另有缘由, 且因一些事情无法生育孩子, 皇上接她入宫, 不是对她有男女之情,而是顺了她父母的意思, 给了她一份庇佑。贵妃与其说是皇上的贵妃,不如说是皇后的贵妃。反正皇后和贵妃处得很好, 偶尔皇后身体不适,都是贵妃站出来帮她主持大局的。
皇上对皇后无比信重, 对后妃没什么偏宠, 后妃的娘家又不显, 所以后宫根本闹不起来。但大波澜没有, 小摩擦却还是有的。如今的德妃,当年是太后安排给皇上的司寝女官,她本人的身体很不错,要不然不会被太后选中,但不知道为什么,在生孩子这事上,她生一个弱一个,生一个再弱一个。因她是服侍皇上的老人,那时靠着资历已经爬到嫔位,迟迟没有生出健康的男嗣,她就想到了借腹生子。二皇子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出生的,他生母原是德妃的宫女。
二皇子在德妃的宫中出生。结果没两个月,德妃又怀孕了,很快就生下了三皇子。三皇子身体再差,那也是德妃的亲生儿子啊。有了亲生儿子,她根本顾不上养子,继续留着养子在身边,这不是在咒亲儿子死吗?没了亲儿子才需要养子啊!于是没过两天,德妃就把二皇子和他的生母从自己宫内迁出去了。
二皇子的生母后来又生了五公主,如今膝下一儿一女,按照资历被封为顺嫔。顺嫔最初之所以会被德妃选中,是因为她样貌秀美、性情柔顺,换句话说她那个人根本担不起事!哪怕皇后处事公道、治宫有方,二皇子身边从未出现过刁奴,他也从来没有被苛待过,但架不住顺嫔一直给年幼的二皇子洗脑——
“你要乖一点,我们母子要始终安安分分的。”
“皇上和娘娘给了我们什么,我们就要什么,不能自己伸手。”
“你和大公主不一样,她是皇后娘娘生的,你托生到我肚子里就要懂事。”
“见了太子一定要谦卑,见了三皇子一定要谦让。”
……
哪怕顺嫔后来不再惶恐了,她知道皇上是英明的,皇后是可靠的。她知道德妃那个人虽然有些心眼,但其实也做不出什么太坏的事。她慢慢就和顺了。
五公主出生时,她早就忘了几年前的不安。五公主是在欢笑中长大的。
只有二皇子,幼时听到的那些话彻底融入了他的身体、他的血液。所以他一向懂事,小时候几乎没有在公开场合哭闹过,长大后更是习惯了不苟言笑。
太子比二皇子大了五岁。二皇子经常在家宴等场合看到太子,他知道太子和自己不一样。太子可以穿明黄色的衣服,他不可以;太子可以戴四爪龙的配饰,他只能戴三爪;祭祖时,太子可以立在父皇身后,他只能跪在更后面……
这样的区分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太子就是和普通皇子不同。
普通皇子不该去妄想成为太子。
有一天,那时二皇子五岁,在上书房进学,忘了是因着什么了,反正二皇子不小心摔了,确实是他自己摔的,倒没有摔伤,只是恰好磕掉了一颗门牙。当太傅让二皇子站起来答题时,二皇子因为缺了门牙,死活不愿意开口说话。
太傅以为二皇子是答不出来。
很简单的一个问题,怎么就答不出来呢?可见是二皇子没用功。上书房里有专门负责给皇子打手板的训诫太监,力度拿捏得特别好,能叫人觉得疼,但绝对不会把皇子打伤了。当太傅觉得皇子该打了,太监就会举着戒尺站出来。
二皇子宁可被打手心,也不愿意开口。
结果那天,正好赶上皇帝来上书房围观皇子们的进学情况。瞧着二皇子的表情不对,皇上把二皇子叫出来问话。当着皇上的面,不开口不行啊,二皇子不得不露出缺了牙齿的牙床。他当时特别失落,觉得缺了牙齿是极大的失礼。
却不想,皇上竟然耐着性子安慰了二皇子很久,又给他摆事实讲道理,走路摔跤很正常,每个人都会有不小心的时候,小小年纪怎么对自己那么苛责?
然后,皇上把同在上书房的太子叫了出来。他问太子,兄弟俩都在上书房里,这样日日相对,为何没发现弟弟把牙齿磕掉了,是不是太不关心弟弟了?
太子无可辩驳。
其实那时太子也才九岁,因是太子,每天功课繁重,二皇子又过于懂事和安静,二皇子闭着嘴,从不在人前露出自己的委屈,太子上哪里知道他摔了?
皇上却叫太子伸出手,从训诫太监手里接过戒尺,要打太子手心。
二皇子眼睁睁看着戒尺一下一下落下来。
他猛然反应过来,不该是这样的,怎么能怪太子呢,他又不是当着太子面摔的,后来又刻意瞒着。他向父皇解释,但戒尺还是一下一下落下来。眼看着太子的手心都肿了,二皇子差点没急哭了,第一次大着胆子去扯皇帝的袖子。
皇上讶异地看着二皇子。戒尺停了下来。
皇上问太子:“你错了吗?”
“太子没有……”二皇子着急地解释。
太子说:“我错了。我没有尽到兄长的责任。二弟性格安静,我就应该主动关心二弟。”二弟不说,是因为二弟就那种性格。但当哥哥的却不能不问。
太子低头看向二皇子。二弟很好。他认错认得心服口服。
皇上又说了很多,有对二皇子说的,也有对太子说的。二皇子已经记不清皇上当时对他说什么了,却记得皇上对太子说,你不仅是兄长,你还是太子。
不知太子有没有把这句话记在心里——想来是记得的——反正二皇子是深深记住了。五岁那年,他隐隐约约明白,原来太子和普通皇子的不同不仅在于服饰和站位,更在于责任。太子注定要担起更多的责任,他必须付出更多,必须忍受更多的委屈,必须经历更多磨砺,必须做得更完美……才是一国太子。
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了,二皇子从未对太子之位升起过觊觎之心。只要想起五岁那年,九岁的太子被皇上打肿的手心,二皇子对太子甚至有一点心疼。
没错,就是心疼。
只是这话不好对外人说。
“要是被人知道,我敢……咳咳……太子,会被他们笑死吧,还会被当做自不量力。”二皇子在心里对自己说,“反正,太子大哥为我求来的差事,我好好干就是了。叫太子看到我的能力,也让太子知道我还是能担得起事情的。”
三弟身体不好,四弟没个正行,余下弟弟又还小。
暂时只有我能帮得上太子大哥的忙啊!
二皇子怀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使命感走进了御书房。
宫外,颜楚音干完一票大的,回到家后照例先对着公主娘卖弄了一番。正好赶上颜楚骧来公主跟前请安,于是妹妹被拉着一块儿听颜楚音吹牛。在小侯爷口中,他在早朝中站出来的那一瞬间,整个朝堂黯然无光,他震住了全场!
颜楚骧一脸佩服:“哥哥太厉害了!”
有了迷妹捧场,颜楚音说得更带劲了:“那一刻,沈丞相眼中闪过了一丝欣慰的光芒。他想,老夫虽已年迈,但能在致仕前看到一代新人站出来……”
“哇!”颜楚骧虽然聪慧,却从未怀疑过哥哥的话,亲情让她盲目,“哥哥是如何知道丞相大人心中所想的?定是下朝以后,丞相大人拉着你说话了吧?”
长公主:“……”
所以,在场的唯有本宫一个清醒之人吗?
虽然长公主不看江湖话本,但年初的时候,曹录和婓鹤俩孩子来家里玩,长公主亲眼见过曹录照着一本据说是叫《真义剑》的武侠话本演了起来,婓鹤和颜楚音在一旁起哄。曹录分饰多角,一边演主角在武林大会上力挽狂澜,一边演反派对着主角大放厥词,一边还演配角——一位德高望重的江湖老前辈。
长公主记忆力很好,如果她没有记错的话,当时和那个江湖老前辈有关的台词就是——
(曹录先念旁白),就见白眉老道眼中闪过一丝欣慰的光芒。他想,(从此处开始,曹录抚着下巴上并不存在的胡子,演起了老人,用一种老而有力的声音说),老夫虽已年迈,但能在死前看到一代新人站出来,吾心甚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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吹牛就算了,竟然还抄了话本中的台词。
这不要脸的劲肯定不能随了本宫,定是随爹!
长公主如此想着。?
? 第六十三章
颜楚音火急火燎地往丞相府赶, 走到半道上了,猛然反应过来,今个儿太学不放假, 沈昱这会儿肯定不在丞相府。说起来,国子监今个儿也不放假啊!
颜楚音叹了口气, 叫车夫调转方向去了国子监。
他去过早朝,之后和皇上聊了好半天, 再然后回到家里又自吹自擂了好一会儿, 后来还沐浴换衣服打算去找沈昱……这么一通下来, 他上学肯定迟了。不是迟一点,是迟太多!就算夫子有心要闭一只眼, 可他们不能直接装瞎啊!
而且这个月负责考勤的还是国子监内最严厉的一位夫子。他是好学之人, 除了爱看书, 其他欲望都被压制得很低, 很有几分无欲无求的感觉了。这样一个人是不怕得罪新乐侯的, 甚至都不怕得罪皇上, 反正皇上不会滥杀无辜啊!
因此, 当颜楚音大摇大摆地走进学堂时, 婓鹤和蒋陞都觉得十分诧异。厉害了,竟然躲过了最最严厉的司马夫子, 没被拉去罚站,音奴是怎么做到的?
至于曹录……额, 学渣也分等级,颜楚音和婓鹤的成绩都比曹录好点, 所以在一个班。曹录作为顶级学渣, 单独在另一个班, 没能看见颜楚音的英姿。
这是一堂习字课, 大家都在安静练字。夫子并不在教室里。
因为还在上课,婓鹤不好和颜楚音说话,只得给他传了纸条。
他们上课开小差都开出经验来了,传纸条这种事显然要躲着夫子干,那就不能用毛笔。因为毛笔动静太大了。不知什么时候有个鬼才弄出了炭笔,从此国子监的纨绔生们人手一支——国子监里也有认真求学的好学生,好学生是不参与这种事的——炭笔好写字,纸张却不能太软了,太软会被硬笔戳破。于是又有一个家里有造纸坊的纨绔,叫工匠们弄出了相对较硬的纸,裁成了一小条一小条,专供国子监里爱传字条的纨绔生们,最后竟然真赚到了钱,没亏本?
啧啧,不愧是一帮纨绔啊,上课开小差都能开出产业链来!
此时都是单人单桌。
颜楚音就坐在婓鹤左边。婓鹤用炭笔在小纸条上潦草地写了一行字,稳稳丢到颜楚音桌上。颜楚音打开纸条看了一眼,从抽屉里取出传纸条专用工具,洋洋洒洒地把一张小纸条写满了,正要揉成球丢给婓鹤,他眼前出现一只手。
夫子不知何时进了教室,纸条被夫子取走了。
夫子直接把纸上的字念了出来:“因为小爷我一大早上朝去了……咦?”
夫子本来想要给这些纨绔一个小小的教训,以为纸条上是什么小秘密,直接念出来可以让新乐侯在同窗学子中丢一回脸。夫子盼他经此一事能够吸取教训,成绩不好没关系,好歹日后上课时规矩一些。结果纸上的内容出人意料。
夫子把纸条上的字反反复复看了三遍。
学子们的注意力都集中了过来。本以为夫子和新乐侯之间又得“斗智斗勇”一番了,却没想到夫子怔怔地站在那里,然后刷地一下,他眼泪就流出来了。
学子们:“!!!”
这……新乐侯到底在字条上写了什么,竟然把夫子气哭了?
还是说,纸条上被新乐侯抹了某种会刺激眼睛的药物?
但认真观察夫子脸上的表情,却又觉得不像。
颜楚音非常懵逼,连忙站起来,手忙脚乱地围着夫子转:“哎……您哭什么啊!咱先把眼泪擦一擦?我手帕呢……婓小鸟,赶紧的,给我一张手帕!”
夫子年龄不小了,四十岁左右,胡子是斑驳的,大半黑须里掺杂着一点点白须。一个大老爷们哭得这般“梨花带雨”,真的叫年轻的学子们招架不住啊!
婓鹤捏着块带葱油味的帕子左右为难:“早上被曹胖子摸走擦嘴了。”都不知道什么时候被曹胖子摸走的,真是损友啊,擦完嘴竟然还偷摸着塞了回来。
颜楚音没办法,直好递了一块袖子给夫子。
夫子捏着颜楚音的袖子,哽咽着说:“没事,老夫这是……就是感动的。”
作为一个情绪充沛的文人,看到班上的学生心中有大爱、心中有大义,他如何能不感动呢?尤其这个学生还是一直让他头疼的众纨绔之首——新乐侯!
夫子泪眼汪汪地看着颜楚音:“颜小侯爷,老夫替天下书生谢谢你啊。”
要不是颜楚音拦得快,夫子甚至还要向他鞠躬。
约莫过去一刻钟,夫子才收了情绪,擦着眼眶说:“老夫失态了。”他倒是没觉得不好意思,该哭就哭,该笑就笑,这叫身怀上古之风。夫子扬了扬手中的小纸条:“颜小侯爷,这张纸条还请让老夫拿走,老夫要给其他夫子看看。”
确定夫子不再哭了,颜楚音松了一口气,忙说:“您请便。”
下课时,夫子拿着小纸条,风风火火地走了。同窗全都围拢过来,婓鹤第一个发问:“新乐!快说说,你到底做了什么!你一大早去上朝了,然后呢?”
按照颜楚音的性格,他这会儿应该大肆炫耀。但眼睁睁看着夫子哭了这一场,他心里隐约有种莫名的情绪,忽然炫耀不起来了,只干巴巴地讲了两段。
这时,曹录一边喊着一边跑到他们教室来:“新乐!新乐,你猜我听到了什么?严夫子提议让牛夫子为你写赋,司马夫子说,论着资历,牛夫子还不如他呢,所以这赋应该由他写……牛逼啊,新乐,司马夫子竟然要为你写赋!”
颜楚音:“!!!”
国子监中,年纪相对较轻的那些夫子,牛夫子最擅长写赋。他文采极好,赶上重要庆典,需要写赋念诵的,礼部常常跑到国子监来借人。而司马夫子就更加厉害了。这么说吧,他每篇叙事诗和长篇赋都会被读书人当作精神食粮。
曹录已经跑到了颜楚音面前:“听夫子们说,你好像做了一件大事。到底做什么了?难不成你一大早帮人击鼓鸣冤去了?还是……斩杀贪官污吏了?”
就连国子监的监理大臣高大人在提到颜楚音时,表情都不一样了啊!眼神一下子柔和了有没有!高大人总揽国子监所有事务,平时不给学生上课,和学生交流不多。高大人今天就在早朝上,亲眼见过那个“名场面”,夫子们讨论地热火朝天时,高大人也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其实老夫的文采也还不错……”
曹录激动地抓住颜楚音的胳膊:“你知道吗?你现在就是国子监之光!”
颜楚音:“……”
啊啊啊,国子监之光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忽然觉得这么羞耻??
? 第六十四章
新鲜出炉的国子监之光和好朋友互换了衣服, 沿着墙根偷偷摸摸地跑到了马车停靠处,飞快地跳上马车,然后催着车夫说:“快走快走!咱去丞相府!”
等马车顺顺利利地驶出去好久, 颜楚音才猛地松了一口气。
回想这一天的经历,真的太羞耻了!早知道今天就不该来上学!在颜楚音短短几年的求学生涯中, 他习惯了夫子们对他的恨铁不成钢,也习惯了夫子们对他放任自流, 唯独不能习惯——老天爷啊, 他竟然被夫子当作了心肝宝贝!
说起来, 颜楚音幼年很是聪明伶俐。他四岁开蒙时,家里请来的夫子对着他都是夸的。读书人自有风骨, 那夫子之所以夸颜楚音, 显然不是畏于平国公和长公主的权势, 而是真心觉得颜楚音是个好苗子, 记忆力好, 还十分好学。
到了五岁, 皇上那么宠爱颜楚音, 太后也喜欢天天见他, 颜楚音自然而然地被送到了宫里的上书房念书。一开始,颜楚音非常喜欢这样的安排。但作为一个五岁的孩子, 还是在所有长辈的宠溺关爱中长大的孩子,他的性格里有一个不知道能不能算得上是缺点的缺点——他活得随心所欲, 根本受不得委屈。
现在回想起来,上书房的夫子其实也没有故意给颜楚音委屈受。但因为学生特殊——都是皇子外加一个公主子——夫子们有义务教会学生们上下尊卑。
这点非常重要。尤其是在太子既定且太子地位非常稳固的时期, 夫子们必须在其他皇子年幼的时候就把“尊敬太子”这一理念灌输给他们, 同时再把他们往优秀了培养。皇上肯定不乐意看到自己的孩子们被培养成一无是处的纨绔。
夫子们有错吗?他们皆为朝中重臣, 是国家顶尖的人才, 很得皇上信任,兼职教导皇子。他们的所作所为都是为了维护国家的稳定。不能说他们错了。
但对于五岁的颜楚音来说,他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太子大哥后跑过去扑进太子怀里是错的,为什么六皇子明摆着是想欺负他而他回击就是错的,为什么他上课回答问题时比五皇子哥哥更出风头是错的,明明五哥哥自己都不介意……
而对于夫子们来说,在太子和其他皇子之间,太子是尊,其他皇子是卑;在其他皇子和颜楚音之间,其他皇子是尊,颜楚音就是卑。既然要强调上下尊卑,那么这里头的秩序是不能乱的。一旦乱了,他们该如何去教导普通皇子?
这便成了夫子们和颜楚音之间无法调和的一个矛盾。
颜楚音曾就此事询问过他的公主娘。景福公主认为这是一个机会,她儿子已经五岁了,确实该学点正经的礼仪了;现在不教,等他长大后胆大妄为吗?
长公主大致给他说了下夫子们的想法。也没有说得很细,毕竟礼法之外还有亲情啊,不能因为重视礼法就忽略了亲情。而五岁的颜楚音在听了那些后,懵懵懂懂地想出了一个自以为是的结论——如果听夫子们的话了,那他以后就不能和皇子哥哥们没大没小了,那皇帝舅舅的地位比皇子哥哥还要高呢,岂不是更不能冲着皇舅舅撒娇了?颜楚音觉得这事太可怕了,所以不能听夫子的!
五岁的孩子用尽幼稚手段去反抗夫子,慢慢就折腾出了一个小魔星之名。
再后来,他和当时在上书房里给皇子们当伴读的当朝尚书的儿子发生了一些冲突,应是那人说了不中听的话,颜楚音直接打了过去。虽说五岁孩子的战斗力就那样,没有造成什么“伤亡”,但在大家看来,这个事的性质很恶劣啊!
皇帝肯定是偏向颜楚音的,只是颜楚音经此一事,心里的厌学情绪再也压制不住了,哭着闹着要出宫,还说再不想去上书房里待着了。那个时候,再过两个月就过年了,家长们想着给颜楚音放个假也好,就准许他回家待着去了。
年后,家长们都以为颜楚音肯定已经忘了年前的事。
却不想,六岁的颜楚音根本没有忘。
年后各衙门开工,他趁着家长不注意,偷了亲爹的帖子,自己跑到国子监里去报名了。不上学肯定不行,我不愿意去上书房,那去国子监总行了吧?家长们这才意识到颜楚音是认真的,后来实在拗不过他,就让他待在了国子监。
朝中大臣之间的信息是互通的。国子监刚迎来这么一位身份贵重的学生,不少夫子就都知道了,这个学生是一个真正的天魔星,不驯管教、特别难搞!
而且那个时候国子监里大都是十岁以上的孩子,都是已经在家里学得有些基础了,才会被送到国子监。颜楚音当时的年纪太小,虽然入了国子监,但大多数时候还是待在家里跟着夫子学习。给他开蒙的那个夫子中了进士外放当官去了,家里又请了一位,学识是有的,人品更是不错,就是上课没前任有趣。
这夫子是个守礼的,特别推崇儒家的那一套,这就戳中颜楚音的雷点了!颜楚音在宫里都敢折腾夫子,在自家更是如此,每天沉迷于和夫子斗智斗勇。
等颜楚音十岁正式入了国子监,这位夫子连夜收拾行李跑了。
……
好像除了最初启蒙的那位夫子,颜楚音这是第一次被夫子们当作是心肝宝贝。他坐在马车里,忍不住挠了一下车壁:“搞什么嘛!一个个都肉麻死了!”
用那种殷切的目光看着我……
抢着给我写赋……
对我未来充满期待……
啊,真的太肉麻了!颜楚音直接涨红了一张脸。
丞相府,沈丞相今天归家早,和沈昱先后脚走进家门。沈昱急着去书房批改颜楚骧的作业。那一匣子作业,是他昨日从颜楚音那里抱来的。不过昨天到家时已经有些晚了,所以把匣子放在书房未打开,今天特意提早归家看作业。
沈昱洗笔研墨的时候,沈丞相经过书房,从窗户往里头看,一眼就看到了那个匣子。咦,不对啊……这个木头,这个雕工,瞧着不像自家的东西,倒像是女眷用的。沈丞相虽然相信孙子,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这匣子装的什么?”
沈昱说:“新乐侯叫我抱回来的,装的功课。我帮着批改下。”
文人最擅长春秋笔法。一句谎都没说。但这话落在丞相耳朵里,就好像是颜楚音本人做了一匣子功课,叫沈昱抱回来批改。虽然颜楚骧年纪不大,但在沈昱看来,那毕竟是别人家的小姑娘,他帮小姑娘改功课,这话说不出口啊!
沈丞相顿时起了兴致。
经过今天早朝那一事,丞相大人现在对新乐侯充满好感。知晓是颜楚音的功课,丞相大人忍不住走进书房,打开匣子认真看了起来。沈昱没理由阻止,眼睁睁看着爷爷取出一叠纸,表情严肃似乎在品评。沈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新乐侯这个字……”沈丞相感慨道,语气听不出好坏。
沈昱连忙描补:“他年纪还小,笔力有限,写得秀气一点也无妨。”
沈丞相斜了孙子一眼,把纸递给他:“你管这个字叫秀气?”
沈昱定睛一看。
十岁小姑娘寒暑不断地至少练了五年字,临的不是女子偏爱的簪花小楷。妹妹临的分明是前朝书法大家文知行的字!而文知行是个桀骜不驯的狂生啊!
厉害了,我的……咳,我们的妹妹!?
? 第六十五章
颜楚音之所以着急忙慌地往沈昱家赶, 也是为了妹妹的功课。
走到半路上,他猛然又想起件事,这个时间点找过去, 丞相大人很可能在家啊!那他两手空空找过去就有些失礼了。虽然他随身佩戴着一些好东西,但面对丞相大人总不能像面对小辈一样, 从自己身上摸个玉器就那么送过去吧?
“下次吧,下次可以给丞相爷爷带些茶叶, 就从我爹的书房里偷!”颜楚音自言自语道。但今天肯定是来不及了。他掀开马车的帘子朝外看了两眼, 发现这儿离着顺天府不远, 就吩咐车夫说:“去顺天府那边转一圈,我买点东西。”
过了好久, 马车停在了丞相府外面。
颜楚音拎着十几个新鲜出炉的烧饼, 敲响了丞相府的大门。
得知颜楚音来了, 沈昱亲自迎了出来。颜楚音丝毫不见外, 直接把烧饼递了过去:“赶紧接把手, 这饼也太沉了!”卖烧饼的人实诚, 一个烧饼能填饱肚子, 十几个垒在一起, 可不就是沉甸甸的吗?颜楚音的手都被勒出印子来了。
沈昱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别致的上门礼!
“现在都知道丞相大人爱吃这个烧饼,买得人可多了。”颜楚音自然而然地对着沈昱诉说自己的辛苦, “那个小巷子,马车还驶不进去, 队伍排得老长。”
要是普通人在排队,大不了和排在最前头的十几个人商量, 我给你们一点银子, 你们把买饼的资格给我, 一般人都是会答应的, 这钱赚得太容易了!但颜楚音眼尖,在队伍里发现了两个御史一个侍郎——估计还有他没发现的——凭一点点银子可收买不了这些人。他便只能老老实实等着,才等来这些烧饼。
沈昱心知肚明,那些排队的人里头肯定有不少是丞相的迷弟。
那首《与孙分烧饼而食歌》到底传了出去,普通迷弟还在品味诗的辞藻和主题,进阶版迷弟已经把烧饼的出处考据了出来,第一时间去买了偶像同款!
也就是此时的生意人都实诚,不属于自己的虚名,他们是不敢去争的。要不然全国所有烧饼摊子都一同打上“沈丞相同款”的旗号,估计当世之人能够共同见证“烧饼”这种食物在主食界的地位冉冉升起!沈丞相就是这么富有魅力!
颜楚音说着说着就乐了,压低声音凑近了沈昱又说:“你敢相信吗,就丞相大人写的那首长诗,曹胖子竟然背下来了!第一次知道他这么喜欢背诗。”
曹胖子很得意啊。
烧饼是他介绍给沈昱的,结果不仅沈昱捧场,就连沈爷爷都这么捧场!这叫什么,这就叫给面子!他背的是诗吗,背的分明是深情厚谊!是兄弟义气!
沈昱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现在越来越能欣赏这些“纨绔”的可爱之处了。
沈丞相站在屋里往外看,看到两个孩子有说有笑,只觉得非常欣慰。然后眼看着沈昱快把颜楚音引到正堂了,丞相又急急忙忙地跑回椅子上端正坐好。
去朋友家里玩要先问候对方的长辈,颜楚音便进屋和丞相大人打了招呼。丞相肚子里有很多话想说,至少也该就早朝的事和颜楚音讨论讨论啊,但他知道新乐侯明摆着是冲着他孙子来的,他一个老头子就先别耽误年轻人相聚啦!
因此只略说两句话,丞相就隐晦地表示自己有事要忙。
颜楚音立刻站起来拉着沈昱高高兴兴地去了书房。等沈昱的书童双喜上了茶点并离开后,颜楚音终于憋不住了,一脸讨好地冲着沈昱拜了拜:“咱妹妹的功课,你已经开始批改了吗?我们昨天说的那个标准不行,还得拔高点。”
沈昱有些诧异:“还以为你要和我说早朝的事。”
“早朝能有什么事?我一出马,事情自然顺顺利利地办成了。”颜楚音整一天在国子监里被夸多了,在沈昱面前已经生不出任何夸耀之心了,反倒是妹妹的事情更重要,“我们昨天不是商量着,你不能用自己的真实水平给妹妹写评语吗,真按照你的水平来,下回我和妹妹聊天时,聊不了两句就得暴露……”
但也不能按照颜楚音的真实水平来。按照他的真实水平,那对着妹妹的功课,他除了夸就没有别的话了。得介于沈昱和颜楚音之间,既指点了妹妹,又不会让妹妹觉得颜楚音找了“替笔”,如此才能保证颜楚音的好哥哥形象不崩。
昨天本来已经就此事商量好了,但这不是今天早上颜楚音在妹妹面前吹牛了吗,而在妹妹盲目的吹捧下,颜楚音现在的好哥哥形象已经光辉得如天上日月了。哥哥的水平不能低了!他只好跑来找沈昱:“咱们……那个,就以你的真实水平给妹妹批改吧。”在妹妹的眼中,他颜楚音估计已经能才比沈昱了。
“你确定?”沈昱问。
“要不然呢?哎,我就是听曹胖子讲江湖话本听多了。都怪我嘴快……”颜楚音深深地叹了口气。哥哥的形象就这样轻轻松松拔高到了不可思议的程度。
沈昱好心劝道:“妹妹在意你,和你功课做得如何无关。你不如说实话。”凭着颜楚骧的心性,就算知道颜楚音并非好学之人,也不会对哥哥心生鄙夷。
“那怎么行!”颜楚音瞪圆了眼睛,“我可是哥哥!我要给妹妹做榜样的!”
如果妹妹是个不爱读书的,心里只有吃喝玩乐,那他肯定不会逼着妹妹上进,兄妹俩一起吃吃喝喝、称霸京城不好吗?但现在的情况是妹妹既聪慧又上进,那他怎么能把妹妹往“纨绔”那方向带呢?他就算是装,也要在妹妹面前装出上进的样子来,叫妹妹知道“上进”确实是一件好事,所以人人都喜欢上进。
身为哥哥,就应该有一种给妹妹确立正确人生观的使命感!
沈昱故作不经意地说:“既然要给妹妹做榜样,不如从此以后真放点心思在学业上?我倒是很愿意装成你去指点妹妹的功课,但你继续这么下去,瞒不了妹妹多久。总不能除了纸上交流,你和妹妹面对面时反而不聊功课了吧?”
颜楚音又叹了一口气:“哎!妹妹太用功了!”
但用功是好事啊!虽然大户人家都有闺学,但京中并没有官学女学,女子求学原本就不容易,妹妹还是那种喜欢读四书五经、写策论的人,她想学点东西比男子难多了。颜楚音突发奇想地说:“如果我是姐姐,而妹妹是弟弟……”
沈昱:“……”
不等沈昱吐槽,颜楚音就先打了个哆嗦,他实在无法想象自己变身成女子的画面。他连忙改口说:“我的意思是……如果妹妹有资格去国子监就好了。”
沈昱继续劝道:“要不然你就听我的,从现在开始用功也不晚。妹妹那么相信你,我也相信你。一旦用功了,你说不定用不了多久就能变成佼佼者。”他深知对着小侯爷要以鼓励为主。小侯爷的耳朵长得漂亮,只能听得进好话。
颜楚音似乎真听进去了,瘫在椅子里若有所思。过了好一会儿,他郑重其事地问:“那你觉得……我要是从现在开始用功的话,得花多久才能追上你?”
沈昱:“……”
要听实话吗?我觉得你做梦比较容易。
“学习这种事呢,还是要脚踏实地一点。”沈昱隐晦地说。
颜楚音哼了一声:“我又没说明天就追上你!”
沈昱深知颜楚音这个人还得顺毛捋,但他又着实说不出什么太假的话来。好比那种“你只要头悬梁锥刺股,三个月就能追上我”,真说出来了,颜楚音估计敢信,但沈昱说不出啊!沈昱便决定先换一个话题,回头再把话题引回来。
沈昱说:“对了,你昨天和我说的那些事……我后来认真想了想,发现一个突破口。闻家那个真正的小姐是养在深闺的吧?闻家的下人都没几个正经见过小姐的样子,为什么那些老鼠会知道她的存在,想到用牟小妹去代替她?”
颜楚音的注意力果真被转移了,顺着沈昱的话认真想了想:“对啊!就算老鼠们安排了一个嬷嬷到闻小姐身边去,但在安排嬷嬷前,他们肯定调查过闻小姐,知道她是什么情况,她家里和她姨母家是什么情况,得先确定她的身份很好用,才会花功夫去替代。”老鼠们根本做不到把大家族的女儿取代了,只能盯着小门小户。而小门小户的女儿,真正能被养在深闺不见人的实在太少。
他们能找到闻小姐这么合适的身份不容易。
他们是怎么知道闻小姐的?
而且闻小姐和牟小妹之间存在很多相似特征。要是两人一点相似特征也没有,那么人也换不了。闻小姐被家里管教得那么严,外人从何知道她的特征?
虽然收买闻小姐身边的亲近人可以知道她的特征,但这不符合老鼠们办事的基本规律。老鼠们肯定是先掌握了闻小姐的基本信息,然后才去设计夺走她的身份,就算牟小妹不符合闻小姐的特征,他们手里也会有其他人符合。这事绝无可能反过来,拿着牟小妹的特征,全天下去找符合牟小妹特征的工具人。
后者动静太大了!真那么做了,他们早就暴露了。
“不说闻小姐很少出门,就算偶尔外出她都会戴上面纱。”颜楚音只觉得陷入了一团迷雾,“老鼠们却能精准地选到她……难不成她的族人里就有老鼠?”
沈昱提示他说:“你再想想,外人还能在哪种情况下见到闻小姐的脸?”
“风太大,面纱被吹飞了,闻小姐被人不小心看去了?”颜楚音猜测。
沈昱摇头。
颜楚音想来想去,还是想不明白,决定不猜了,眼巴巴地看着沈昱。
沈昱叹了一口气说:“闻小姐再被管得严,寺庙那种地方,家里肯定还是让她去的。而在求神拜佛时,脸上戴着面纱不恭敬,肯定得把面纱摘下来。”
不仅是闻小姐,寺庙每天每年接待的女眷肯定不少。和尚是方外之人,没人会防着和尚。沈昱猜测,某个老鼠就藏在寺庙里,有一个正经的和尚身份。他见过许多的夫人小姐,才能精准地选出“闻小姐”这么一个完美的工具人来。
“去查寺庙吧!”沈昱给出建议,“这样的假和尚肯定不是一个两个。只要把他们揪出来,根据寺庙所在的位置往周边查一查,定能查到更多的‘闻小姐’。”
颜楚音:“!!!”
————————
沈昱怎么……这么厉害啊!
嗯,那学得和太学四公子中的老二差不多,需要多久??
? 第六十六章
“回头我得和皇舅舅好好说一下。”颜楚音说。
沈昱却道:“皇上英明, 说不定已经派人去查寺庙了。”
“万一呢?还是说一下比较好。”颜楚音希望整件事情快点查清。
“说的时候别把我暴露了。”沈昱提醒道,“就说是你自己想的。”
颜楚音正在肚子里打着草稿呢,在皇舅舅面前要怎么讲述这件事, 才能最大程度上把沈昱的厉害描述出来。得了沈昱的提醒,他猛然反应过来。如果他们不曾互换身体, 那么按理来说,沈昱不该知道“牟小妹”和“闻小姐”之间的事。
确实也是。
没点特殊关系, 颜楚音怎么可能会把如此重要的隐秘说给沈昱听?
而不暴露特殊关系, 颜楚音就无法解释他为什么连这种事都和沈昱说!
“不把你暴露了, 那就只能说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了。”颜楚音很不喜欢白占别人的功劳,“日后皇舅舅论功行赏时, 他也只会赏赐我。我觉得这样不好。”
“为什么不好?我觉得很好啊。”沈昱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们不是朋友吗?你之前说过, 如果我日后不小心被人算计了, 你会想方设法把我捞出来的。怎么, 就许你不计一切代价捞我, 不许我把一份微不足道的功劳按在你头上?”
“这怎么能是微不足道的功劳呢?”颜楚音忍不住替沈昱着急了起来。这分明是给整个事件找了一个突破口!首先一个就应该去查闻小姐家附近的寺庙。
沈昱十分精准地捏住了颜楚音的心思:“我不和你争这个, 其实功劳不功劳的无所谓, 重点是为皇上分忧。只要能为其分忧,薄薄虚名算得了什么?”
颜楚音确实爱听这话!
他没有错看沈昱!
瞧瞧这胸怀, 瞧瞧这气度,不愧是太学四公子之首!
这才是值得他人爱戴和学习的真正的读书人啊!
颜楚音被深深地感动了, 紧紧握住沈昱的手,郑重地说:“我明白了……那这次就先这样, 我进宫去和皇舅舅说, 暂时当作这个主意是我自己想出来的。但我心里知道不是。我以后一定十倍百倍地回报你, 一次不落得捞你。”
沈昱也十分感动, 但还是忍不住拒绝道:“谢谢。但是希望你能盼着点我好。”与其一次不落地被你捞,你盼着我不被算计成功,我心里会更高兴点。
“嘿嘿,一定一定,一定盼着你好。”颜楚音傻乎乎地笑着。
沈昱:“……”
屋子里安静了下来。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书房的窗户开着,忽然从外头吹来一阵风,带着一点夏日独有的热情。沈昱轻咳一声:“你可以放开我了。”再被你握下去,我的手心就要热得出汗了!
颜楚音慌忙收回手,不知怎么嘴巴竟比脑子快,一句话脱口而出:“你的手挺好摸的……不是不是,你听错了!听错了!我是说你的手还挺好看的。”
屋子里再次安静。
颜楚音若无其事地转移话题:“昨天让你帮妹妹找个夫子。找了吗?”
沈昱很有眼力劲地顺着新话题说了起来:“我这里有个人选。他当年本有考中进士的资质,可惜运气不佳,会试临考前忽然一场病,病好以后便成了长短腿,走路一瘸一拐的,从此绝了仕途。他身上还有养家的重担,没有因此心灰意冷,而是投入他人门下做了幕僚,陪着东翁一路从县令做到了知府……”
“他跟着东翁很有前途啊,真愿意来我家里当个夫子?”颜楚音问。
沈昱说:“本不该道人是非,可他那位东翁……”
沈昱想要介绍给颜楚骧当夫子的人姓冯,字采梦。他那东翁这些年当官确实当得不错,但在家事上很有些糊涂。已经四十多岁的人了,去年死了原配,今年就迎了二八娇娘进门做继室。继室貌美娇纵,年节时不愿在原配面前执妾礼,他竟然也准了,还以为这种内宅小事传不到外面去。偏偏冯采梦是受过原配大恩的,同时也是出于对东翁负责的心,一再劝诫说不可以如此纵容继室。
这就把继室给惹着了。
冯采梦劝了好几次,东翁起先还愿意听,后来越来越不耐烦,最后更是一句:“此乃本官家事,你逾越了。”冯采梦至此心灰意冷,对东翁提出要离开。
东翁竟然也没留,默认了他的离去。
冯采梦需要重新找一门差事。知道他的本事,前东翁的政敌找上门来请他去做幕僚。但冯采梦虽和前东翁闹得不愉快,却也从未想过要帮着别人对付前东翁,他一介平民不能直接拒绝当官的,便借口说自己不想再给人做幕僚了。
“他学问是不错的,本事也有,见识更是不缺。只一点,他身上只有秀才功名,又一直是给人做幕僚的——做官和做幕僚毕竟不一样——那些想要正经走科举的人家,家里有钱有势的,不愿意请他。而愿意请他的,又低估了他的本事,给出的薪资实在太低。”沈昱对着颜楚音认真地解释说,“也是可惜了。”
颜楚音认真想了想:“既有本事又讲忠义,听着还不错,只要他认真教导我妹妹,薪资不是问题……你问过他没有,他愿意尽心尽力教导女学生吗?”
“还不曾……自然要你这边先同意了,我再去探一探他的口风。”
颜楚音听了这话,只觉得自己被沈昱重视了,心里十分欢喜。
厅堂中,沈丞相把手背在了身后,慢悠悠地来回踱步。他是那种泰山崩于前依然面不改色的人,想通过他的表情去窥探他的内心?笑死,根本做不到。
双喜待在院子里做事,路过客厅时,心道:老爷肯定在思考朝中大事!他恨不得自己干活的动作轻点,再轻一点。绝不能吵到老爷,影响了他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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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丞相叹了一口气。
他想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都这么能聊的吗?
山犬什么时候才能和新乐侯聊完?老夫也想和新乐侯聊聊啊!?
? 第六十七章
沈昱有九成把握冯采梦会答应去平国公府教书。
不过冯采梦这会儿不在京城。他倒是有个儿子在太学, 那位冯公子是凭自身的本事考进太学的。沈昱打算给冯采梦去信,一来一回需要半个月的时间。
“这段时间,你正好补补功课。”沈昱对颜楚音说。
家里有个勤学上进的妹妹, 颜楚音不得不开始正视自己的学业。但他心里也清楚,四书五经那么多内容, 短时间内根本背不完。他猛地凑到沈昱面前,一脸神秘地问:“沈昱, 咱们都已经是这种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了……”
沈昱猛然咳嗽起来。
什么叫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话不是这么说的!
颜楚音忙不迭地端起桌上的茶水递给沈昱, 十分殷勤地说:“怎么忽然咳嗽起来了?嗓子不舒服吗?来来来, 这茶水的温度正合适,赶紧润润嗓子。”
沈昱刚接过茶盏, 颜楚音又说:“你看, 我都给你端茶送水了, 你心里是不是觉得很感动?那你悄悄地告诉我, 我不告诉别人, 你家有读书秘笈不?”
“什么叫读书秘笈?”沈昱问。
“就是三日速成法、七日大成法之类的, 只要掌握秘笈, 三日就能背完一整本书, 七日就能赶超夫子……”颜楚音一边说着,一边看着沈昱脸上的表情慢慢不对, 连忙改口,“三日太赶了, 是吧?那三十日速成也行,你家有不?”
“……没有。”
颜楚音不死心地问:“三十日速成都没有?”
“读书在于积累。”沈昱五岁开蒙, 自开蒙后, 没有一日断了读书。足够的勤勉再加天生一点灵性, 才成就了现在的沈昱。读书这事并没有捷径可以走。
颜楚音咬了咬牙:“那如果……我从现在开始看书, 是每日除了吃饭睡觉就是看书,如此接连不断地看上三十日,你瞧我的资质,觉得我能速成不?”
沈昱:“……”
沈昱不觉得颜楚音真有那样的毅力。而就算真的有,短短一个月就想把四书五经看完,那也不可能。要是拼搏一个月就能考秀才,这秀才该多不值钱?
如果是太学里的同窗在沈昱面前说了类似的话,沈昱肯定直接送他们一句还是白日做梦更容易。但因为说了这话的是颜楚音,沈昱反而宽慰他说:“我觉得你好像陷入误区了。你读书的目的是什么?总之不是为了科举,对吧?”
沈昱不得不承认,其实他也是一个大俗人,也会有所偏爱。
因为觉得颜楚音好,就忍不住偏爱他;又因为偏爱他,便觉得他怎么样都是好的。沈昱帮颜楚音分析起来:“既然不用参加科举考试,那么你没有必要把四书五经一字不差地背下来,你只要通读过,知道每篇大意,在你和别人谈话的时候,在你想要表达观点的时候,你听得懂别人的典故,也能自己引用典故,这就好了。就算真的要背诵,也是有所重点地背,先背一些千古名句。”
“真的吗?”颜楚音问。
沈昱一脸肯定地点点头:“每个人都应该明确自己读书的目的。你的目的无非就是一个明理。只要明白道理就好了。我想,就算是平国公,单论读书这一项,他肯定连翰林院里的一个小翰林都比不过,但谁敢说平国公在兵部做得不好?谁敢说兵部的事,随便交给一个会读书的小翰林,那人就能做好了?”
颜楚音恍然大悟地说:“不愧是你啊!说得太有道理了!”
再说句不恭敬的话,其实就连身为天下之主的皇上都没有经过科举。皇上也背不出四书五经的全篇啊。但谁也不能因此说皇上没有学问。在过去的那么多年中,皇上要是从来没有好好地学做一个皇帝,如今朝堂不可能这般稳定。
皇上读书的目的是为了治天下,那他要学的东西自然和一般人又不一样。
颜楚音日后肯定是要继承家业的,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也会和现任的平国公一样,站在朝堂之上成为一个权臣。颜楚音并非一无是处,他其实已经从长辈那里耳濡目染学到了很多,皇上偶尔点拨他一两句,就够他受益终身的了。
颜楚音真正欠缺的是经验。碍于他现在的年纪,这经验不能从自身经历中去总结,只能通过“读书”来获得。读书是件好事,颜楚音确实应该好好读书。
见颜楚音认同自己的观点,沈昱微不可见地笑了笑:“我建议你每天抽出一些时间,把该念的书大声读上几遍,记住每篇大意。同时,你既然在今天的早朝上说了推广科举旧卷的事,你就先弄一些旧卷过来,你也该看看旧卷。”
旧卷上的其他内容对颜楚音来说用处不大,但他很应该去读读策论!
本朝科举还是比较重视策论的。尤其到了会试、殿试阶段,策论全都和国家大事、民生民计有关。基本上能考中进士的,不光读书读得不错,对于政务也都有所了解。那些只会读死书的人,大都止步于秀才,再想往上考就难了。
颜楚音读策论时,无需在意策论的格式,甚至都不用去管里头的文笔,只要读懂作者的观点就可以了。这个策论是在什么时期写成的,当时的创造背景是什么,当时的主流观点是什么,而作者的观点是什么,作者这篇策论究竟好在哪里,他提出的那些方案有几条是可以施行的,有几条又过于理想主义……
这样一篇又一篇的策论积累起来,足以积累出颜楚音的底蕴。
颜楚音心道,这确实比背书容易。他皇帝舅舅教导他的时候不也这样吗,从来不叫他背书的,而是提出一件事,问问他的看法,又引着他去思考这个看法到底对不对……沈昱说的这些,倒是和皇帝舅舅的做法有异曲同工之妙了。
认识到这一点后,颜楚音越发佩服沈昱!
沈昱竟然能和他的皇帝舅舅隔空对话!
皇帝舅舅可是颜楚音心里最崇拜的人。沈昱真是太厉害了!
被颜楚音用如此炽热的眼神盯着,沈昱有些不好意思,端着茶盏灌了一大口水,才佯装平静地说:“你通读经典时,如果碰到不好理解的地方,可以来问我。研究策论的时候也是,若是对我的学问还算放心,我可以带一带你。”
“放心放心,我对你放一百个心。”颜楚音忙不迭地说。
有家名为摘星楼的酒楼距离太学不远,巧的是它距离国子监也不远,处在二者之间。沈昱便和颜楚音约好了,之后每天在摘星楼聚一聚,便于指点他。
厅堂里,老丞相踱步踱累了,靠在椅子里休息。
啧,书房里相谈甚欢,无人惦记老丞相望眼欲穿啊!?
? 第六十八章
颜楚音和沈昱这一聊, 眼看着天都快黑了。再不走,今个儿得在沈昱这里留宿。他这才依依不舍地站起来。沈昱先看了看天色,才起身送颜楚音出门。
颜楚音说:“估计丞相大人还有要事在忙, 我就不去打扰他老人家了。你也止步,我认得路, 我对这里可熟呢!”他之前穿到沈昱身上时在这里住过。
但沈昱还是坚持把颜楚音送到了门口,目送他上了马车。
马车慢悠悠地驶了出去。沈昱这才转身朝里走, 一回头吓了一跳。丞相站在廊下, 眼神幽怨地看着他。沈昱疑心自己看错了, 忍不住使劲眨了下眼睛。
再一看,还是那种幽怨的眼神。
老丞相都没和孙子说话, 将手一背, 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沈昱:“???”
第二天, 消息经过一天时间的发酵, 有心人都知道了新乐侯上奏本提出要推广科考旧卷。气急败坏者有之, 为新乐侯歌功颂德者亦有之, 这注定了颜楚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会收获大量关注。被大家这么紧盯着, 他都有些暴躁了。
好在二皇子出现, 及时解救了颜楚音。
他把颜楚音调到身边,让颜楚音帮忙做事。
本来嘛, 二皇子和婓侍郎的新领的差事就是整理每一届进士的答卷,而这些答卷整理出来后, 都是要交给国子监付梓印刷的。国子监总揽了全国的教育工作,时不时需要印一些官方提倡的书籍, 这是它的分内事。正好颜楚音是国子监生, 二皇子只要暗示国子监里与他工作对接的夫子, 需要一个学生助理。夫子自然就会把颜楚音推出来。谁叫颜楚音现在是夫子们的头号心肝宝贝呢?
颜楚音每天跟着二皇子忙前忙后, 自然而然就与外界的纷纷扰扰隔断了。
整理答卷的工作看似简单,其实也有一些讲究。比如说某一科有个进士,他当年参加殿试时的策论写得非常出彩,是个当地方官的好苗子,结果仅仅过了十年,这个人没能造福一方百姓,反而因为在任上犯了贪污之罪被砍了头。
于是问题来了,此人的策论要不要收录到官方出的书籍里去?
二皇子和颜楚音都觉得不该收录。他们到底年轻,很有些少年意气,觉得黑就是黑、白就是白,眼中容不下一点罪恶。在他们看来,虽然这个人才华横溢,但人品不行,为官时祸害了不少百姓,他的文章不能被当作“优秀作品”。
但婓侍郎却有不同看法:“我觉得此人的文章还是可以收录的,但是在文章后面要附上他的生平,叫人知道他是何时被砍头的,如此才能示警后人。”
婓侍郎把二皇子和颜楚音都说服了。
愿意花钱买“答卷集”的人,里头有大部分都是想走科举之路的。给这些人种下一颗“敬畏心”,叫他们知道非法乱纪的后果,日后说不定能少几个坏官。
工作之余,颜楚音也没忘了和沈昱的约定,频繁往摘星楼跑。
跑了两次就被婓鹤、曹录和蒋陞抓住了。
曹录起先以为颜楚音和沈昱背着他们在摘星楼吃好吃的,结果突袭后发现颜楚音竟然在听沈昱评讲策论!丧心病狂啊!进了酒楼包间不吃饭,讲策论?
三小只当时就想撤。曹录嘿嘿笑着:“我们仨只是不小心路过,见面了就打个招呼,现在打完招呼该走了,你们俩继续。继续吧,我们就不打扰了。”
颜楚音冷哼一声:“站住!”
三小只齐齐站住。他们觉得颜楚音被沈昱带坏了。可恶的沈昱!
“进来!”
三小只又齐齐走进屋里。新乐啊新乐,你怎么能为虎作伥呢!
“关门!”
曹录站在最靠近门的地方,伸脚一踹,门就被关上了。
“过来坐下。沈昱讲得很好,你们过来一起听吧。”颜楚音说。
三小只怀着陪新乐一起吃苦的心思,虽然新乐不厚道,但念他年纪最小,哥哥们只能包容他啊,走到桌前坐下。结果听了没一会儿,他们发现沈昱确实讲的好。这比上课有意思多了!这日评讲的策论题是刑赏忠厚之至论。已经有现成的策论摆在那里,沈昱领着他们读了一遍文章,然后由着他们各抒己见。
这个策论题仅是规定了文章的内容,没要求赞同还是反对。
答卷者是赞同的,写得很有道理。曹录却反对:“功就是功,过就是过。有功就要赏,有过就要罚,一切按照律法行事便是。这种时候讲什么忠厚?”
婓鹤说:“法理不外乎人情。我在外城听说过一件事,有个姓张的善人,平日里友爱亲眷、关照邻里,是个十足的好人。一日,他于僻静处听到有人呼救,近前一看是个醉汉在打小孩,他想也不想地冲上去。推搡间,醉汉不小心摔到地上,脑袋磕在石块上,当场就死了。后来才知道,醉汉打的是他的亲生儿子。父打子,就是打死了,父亲都不用偿命。醉汉死了,若单纯按照律法来判,张善人就算不用偿命,也要被流放。真这么判了,日后谁敢见义勇为?”
曹录又说:“这是特殊情况。若我是审理此案的官员,我会派出衙役去张善人周边宣讲,叫那些受过善人帮助的人站出来,一起为善人请命。如此,我可根据民意给他轻判。为官者,因为喜欢这个人平日里的行事,于是就直率地轻判他,因为厌恶那个人平日里的作为,就直率地重判他,至律法于何地?”
蒋陞说:“这答卷中的观点,我只赞成一半。可赏可不赏时,确实当赏;可罚可不罚时,却不能完全免除刑罚,无论如何都该立足律法,好叫人心里有所敬畏。人有私心,律法虽不完善,但律法至少在一定程度上确保了公允。”
蒋陞干脆给大家说起了太/祖时期的一个旧案。
就说一女子在家中遭遇歹人,歹人试图侵犯她,她大声呼救,家中仆人迅速赶来制服了歹人并要将他送官,结果歹人嘴巴不干不净,试图败坏女子的名声,从而拿捏着女子,让她不敢把此事闹大。女子一气之下用剪子捅死歹人。
按照当时的律法来判,歹人已经被仆人制服,失去了反抗能力,女子执意捅死他,女子该判死罪。但当时审理此案的官员认为,世人对女子多苛责,女子没了名声几乎就是死路一条,歹人的嘴又没有被堵上,那张嘴不是很会反抗吗?怎么就没有反抗能力了?女子杀人是险境下的被逼无奈,最后判她无罪。
蒋陞说:“此案中,如果审案官员直接判女子无罪,定会有人不服。但他的判决是基于律法出发的,认为歹人并没有失去反抗能力,一切就合理了。”
“这个案子判得好!判得太好了!”颜楚音忍不住鼓掌。
大家谈论得非常热烈。而这种讨论其实已经涉及了国家制度层面,关于法治的宽容与界线。沈昱没说是谁的对的、谁是错的,因为对错已经不重要了。
比起对错,更重要的是思考问题的方法和深度。
……
一场酣畅淋漓的讨论结束后,曹录这种学渣中的学渣都觉得意犹未尽。沈昱用心帮大家做了总结,把这次讨论中涉及到的典故和律法乃至圣人之言全部抄录下来,课后作业就是把这份抄录大声读上三遍,要做到真正的胸中有数。
曹录眼巴巴地看着沈昱:“明天还来这里吗?还是这个时间点吗?”
婓鹤说:“酒楼到底不便,我家在这附近有个巴掌大的院子,平日里我堂兄他们要闭关苦读时都会去那里住。这些日子正好空着。不如去我家院子。”
那院子特别小,但胜在清静,周边住着的都是穷翰林。
忽然,门外传来敲门声。颜楚音的贴身小厮焦急道:“侯爷,皇后重病,家里着急寻您入宫!”颜楚音腾地一下站起来,什么都来不及说就冲了出去。
冲出酒楼,马车已经备好了,颜楚音刚坐稳,车子就朝皇宫驶去。
皇后身体那么好,怎么忽然重病了?难不成是被人害的?颜楚音急得满头大汗,到了宫中,二话不说就往皇后那边跑。遇到太子时,他都没有注意,一阵风似的从太子身边刮过去了……幸好太子眼疾手快,一把薅住了他的衣服。
“太子哥哥……”颜楚音的眼睛都红了。
若是皇后真重病了,太子肯定没心思去注意细节。但事实上是皇后并没有生病,都是装的,只是为了给接下来的彻查后宫找一个合情合理的说法而已。
太子早知道了真相,已经去探望过皇后,这会儿自然不担心。
他低头看着颜楚音。这孩子急得脸色发白,连嘴唇都是白的,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全都是汗水。束发的簪子本是白玉,但簪子估计是在奔跑中掉在了半道上,头发乱得不成样子。为了跑得更快一点,他还把外袍撩起来系在了腰间。
尤其是颜楚音的那一双眼睛,里面的担忧和难过都要溢出来了。
太子忍不住把颜楚音搂进怀里:“好孩子……别慌……”有些话不好在人来人往的宫道上说。他用力抱了颜楚音一下,牵过他的手:“刚有浑仪监的官员见过父皇,言道母后是被秽星妨碍了,皇上已经派人去请福国寺的高僧……”
一听这话,颜楚音急得大骂:“浑仪监一研究气象的……这不是添乱吗!太医呢?太医没说什么吗?请一帮和尚有什么用,把太医都找来!”我和沈昱换来换去,最终还是没去福国寺请教高僧,因为知道他们十有八/九指望不上!
一刻钟后,颜楚音知道了,皇后是装病的,这场戏由皇后开局,浑仪监辅佐,福国寺的高僧帮忙打配合……若问谁在添乱,他才是添乱的那一个。QAQ
作者有话说:
历史上,苏轼答过《刑赏忠厚之至论》,有兴趣的可以去看看。这位性情中人直接在文章中杜撰典故,哈哈。
蒋陞说的旧案在真实历史上也有类似的,发生在清朝嘉庆年间,案中女子一开始在地方上被判死刑,上报大理寺后,经斟酌觉得不合理,判女子无罪。且大理寺通知刑部说律法有漏洞,后来填补了律法,女子拒奸杀人无罪。?
? 第六十九章
皇后宫中。
贵妃和皇后排排坐, 在忠心女官的帮助下,一起筛查宫中人员名录。颜楚音坐在一旁,最得皇后信重的老嬷嬷拿着一把梳子, 正在给他重新编织发辫。
皇后忙里偷闲看了过来,见老嬷嬷给颜楚音用的是一条红色发带, 上面缀了各色宝石。这分明就是太子的旧物!没想到太子竟然把旧时爱物给了音奴。
太子如今不怎么用发带,因为他已加冠多年, 现在多用发冠, 为了不叫人觉得太过奢侈, 发冠多用单色玉石制成。但皇后身为太子生母,对太子极为了解。她知道太子一直喜好华丽的饰品, 就像树林里的鸟儿一样, 天生喜欢更艳丽的羽毛。但一国太子整日在身上挂满宝石, 御史们看到了, 肯定是要参的。
民间的豪富, 只要家里供得起, 孩子们一身到脚全是珍宝。
身为太子, 宫里自然也供得起, 反而不能那么做了。
太子的喜好仿佛终结在了童年。好比这条红色发带,各色宝石按彩虹色排列着, 颜色间过渡自然,华丽的同时还不显庸俗, 就是太子幼时的心爱之物。
它承载着太子有限的自由和向往。
若不是真心喜欢音奴,太子肯定舍不得把它拿出来。
皇后只觉得心里酸酸软软的。她生了二子一女共三个孩子, 大公主和四皇子都没受过什么拘束, 唯有太子, 既嫡又长, 小小年纪就担起了许多责任……
“令仪,”贵妃轻声唤着皇后,“寿康宫应是干净的,东太后惯用的宫女一个个都经得起寻根溯源。只太监还需细查,好在东太后平日里不爱使唤太监。”
贵妃和皇后习惯互称对方的小字。皇后字令仪,贵妃字兰美。
贵妃进宫的缘由十分特殊,名义上是皇上后宫,其实更像是皇后的得力助手。贵妃说,东太后身边的人大都是太后当年从颜家带出来的陪嫁。就算有些陪嫁年纪渐渐大了,出宫荣养去了,她们荣养前也习惯提拔一些知根知底的人上来,寻根溯源依然出自颜家。其实皇后和贵妃也是这种情况,身后既然有家族为之庇佑,在身旁伺候的便大多数是自己人,借选拔宫女的时候送进宫来。
但这只能确保宫女是干净的。太监就不一定了。家族里就算要送人,也不会送太监。贵妃小声吐槽:“好在我和太后一样,平日里多用宫女,只留了几个小太监帮忙跑腿。就算暂时无法确定他们的忠心,一时间也不妨碍什么。”
皇后想了想说:“不如借福国寺高僧的口放一批太监出宫?就说是为我祈福?”尤其是她和贵妃身边的太监,最好都先放出去,万一里面有不好的呢?
“这样也行。咱们身边不先清干净,总觉得束手束脚的。”贵妃说。排查全宫是个大工程,皇后肯定要“病”上不少时日。这时候放人出宫也不显得突兀。
颜楚音忍不住插话说:“这些太监出宫后,宫里还管不管他们的生计?”
皇后和贵妃都没觉得讶异。这问题一看就是音奴能问出来的。贵妃故意逗他,皱起了眉头说:“遣散银子肯定是要给一些的,但宫里管不了他们终生。”
“能不能这样……”颜楚音心里冒出一个想法,“咱们不是想要查慈孤院吗,突兀地往慈孤院里派人肯定是不行的。正好宫里要放太监出去,在放他们离开之前,先把他们聚在一个地方培训一个月,培训的时候也能观察他们的人品。若是里面有好的,结束了培训就直接派他们去慈孤院。他们好歹有份工作。”
颜楚音知道太监们大都很可怜。家里把他们卖作太监,基本上已经放弃了他们。他们就算出宫也找不回老家去。又因身体残缺,他们干不了重活、成不了婚,就算运气好收养了孩子,太监子容易被人看不起,没什么前途可言……
虽然太监中可能存在“老鼠”,但大多数太监是无辜的啊!
就算出宫时会获得一笔遣散银子,可太监出宫后就是弱势群体,谁也无法保证这笔银子能叫他们老有所依、病有所养……他们中大多数肯定过得不好。
但按照颜楚音提供的方案去做,一方面皇上拥有了一个充分的可以往慈孤院里安插人的理由。另一方面太监被派去慈孤院后,他们是当值去的,宫里给的任命,意味着他们身上担着皇差,就算有人看不起太监,也不敢当着身有皇差的太监的面说些难听的话。只要太监一直忠心,他们就能一直按月拿俸银。再有一个,慈孤院里别的不多,身患残疾的孩子多,只要好好教导他们,他们不会看不起太监,说不定太监们还能因此正经收个养子养女,收获一份亲情。
“这法子好啊!”贵妃击掌而笑,“我们可以正大光明地公布此事,有意向出宫去慈孤院当值的,可自己报名主动参加培训。而这种自己报名的,大多是没问题的。”那些老鼠好不容易混进宫来,肯定不会轻易出宫。对他们来说,混进宫是最难的,混入慈孤院反而容易了。已经顺利进宫的棋子绝无可能出去。
而这会给排查后宫的工作降低难度。
因为太监的采买都是一批批的。假如甲太监主动报名出宫,他是可靠的,而他和乙太监是老乡,两人自幼相识,这就间接证明了乙太监的身份没问题。
这方法虽然不是百分百可靠,但反正是第一轮筛查,后续还有别的筛查。
皇后看着颜楚音,也是一脸欣慰地笑着。
哎,音奴真是长大了!仿佛还在昨天,这孩子还腻在大人怀里撒娇。一转眼的功夫就能为大人分忧了!瞧瞧他近来做的事,一件一件都叫人刮目相看。
但事实上,颜楚音内心的想法还不止于此。
老嬷嬷已经帮他编好发辫。他跑到皇后身边,认真地说:“虽然娘娘您生病是个借口,为祈福而放太监出宫也是借口,生病是不可能生病的,娘娘您有龙气庇佑、民心护持,肯定长命百岁,但祈福可以是真的。福气这东西,谁也不会嫌多,对吧?咱们只管多做善事,老天爷看在眼里,福气自然就来了。”
那么,什么才叫善事?
自然是太监们出宫后,小日子过得都很不错,这才能谓之“善”。
要是不把太监们安置好了,他们原本待在宫里就算不受主子重视,好歹一日两餐可以吃饱,出了宫以后反而穷困潦倒……这是给主子们祈哪门子的福?
顿了顿,颜楚音又说:“既然是给娘娘祈福,这个事情不如交给四皇子哥哥。本来我想亲自上手的,但是二皇子哥哥那边需要我,根本离不得我……”
皇后原本感动得不行,结果看到颜楚音这一副骄傲的小模样,直接笑了出来。当她不知道,哪里是二皇子离不了颜楚音啊,他只是想要照顾弟弟而已!
一时间,皇后宫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皇后“病”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病情的真相。对于后妃来说,就算皇后病了,那还有贵妃屹立不倒呢,她们根本插手不了宫务,如此还不如盼着皇后赶紧好起来,省得她们还得一日三遍地往皇后那边跑,以示她们对皇后的关心。
虽然皇后自病了以后就没有见人,但后妃却不能不来。
傍晚,后妃们再一次互相约着来探望皇后,依旧是贵妃帮忙招待的,依旧是那一套熟悉的流程,后妃们盼皇后快快好起来,贵妃代皇后致谢。不过这一次对比前几次稍微有一些不同,后妃们起身告辞时,德妃竟然被贵妃叫住了。
其他妃子面面相觑。听说皇后之所以病了,是因为被秽星妨碍,难不成这个秽星就在德妃身边……还是说就是德妃本人?啧,这事大了,不敢看热闹。
她们一个脚下生风溜得贼快。
德妃心里也很忐忑。她这辈子生了四个孩子,两位公主早夭,只活了二公主和三皇子。而就算是活下来的两个孩子,身体也不怎么好。就三皇子那个身体,德妃就算是做梦,都不敢去梦把皇后和太子拉下来,换她和三皇子上位。
她虽然平日里总爱和其他姐姐妹妹们争个长短,对娘家人确实多有纵容,也存着一些想让三皇子在婚事上、日后的爵位等方面压过其他皇子的念头……
但她真的对皇后没有坏心啊!
额,私底下的抱怨不算。
“总不能是我私底下抱怨皇后被人听去了吧?”德妃有些心虚。
她不知道自己身边已经被粗查过一遍了。
首先一个,后妃宫中这些年的人员调配情况都被整理了出来。好比如说德妃,粗查的时候,一眼看过去,她基本上没什么问题,所有人员调配都是按照宫规走的,只一个,在三年前,德妃曾无缘无故地把一个宫女罚去了浣衣局。
贵妃直接问起此事。
德妃先是一愣,显然早就把那宫女忘在脑后了。等她想起了什么,她脸上浮现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她欲言又止,似乎很不愿意谈论和那宫女有关的事。
贵妃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喝着茶。
德妃不急,她不急。德妃不说个一二出来,她就和德妃耗着了。
看出了贵妃的决心,德妃深深地叹了口气:“好吧,这事说来也简单。那宫女胆子太大了,和我的大宫女说些乱七八糟的话。那会儿正值老三生病,我心里本来就烦……她和我身边的大宫女说,她进宫前曾听人说过,那些给人做通房的,在正室生下孩子前需服用避子汤,而避子汤喝多了,日后就算有幸生了孩子,孩子大都也是身子骨不好的,难养成。我一气之下就把她赶走了。”
贵妃:“……”
德妃当年的身份地位和寻常人家里的通房差不多。皇后先生了太子,养了两三年身子后又生了大公主,等大公主抓完了周,德妃才开始怀第一胎。要知道那时候皇上身边一共就两个女人,除了皇后就是当时还是司寝女官的德妃。
贵妃这些人都是好几年以后才入宫的。
一共就两个女人,皇后平时总有不方便的时候吧?
皇后怀孕后肯定侍不了寝吧?
天大地大,皇帝最大。皇上肯定不会委屈自己,所以德妃的侍寝机会肯定很多吧?她迟迟没怀孕,肯定是因为有人想隔开太子和其他皇子的年纪,赐了她避子汤。汤药喝多了,以至于她后来连生四个孩子,两个夭折,两个体弱。
这里头的逻辑很通顺吧?
顺着这个逻辑去想,当德妃面对三天两头生病的三皇子,她肯定要恨上皇后。越爱自己的孩子,就越恨皇后。而在宫中,这种仇恨是最容易被利用的。
“你气什么?”贵妃不动声色地问。
按贵妃的猜测,德妃接下来肯定要耗费大量口水来表达自己对皇后的忠心了。然而事情却出乎了贵妃的意料。虽然贵妃聪慧,但多的是她不知道的事!
迎着贵妃探究的视线,德妃委屈地说:“……因为她说的根本不是人话!太气人了!人家通房都是因为被避子汤坏了身子,以至于生不出健康的孩子。我呢,好好一人,自小身体健康,从不乱吃汤药,也没能生出健康的孩子。”
德妃越想越觉得生气:“为什么会这样?她是嘲讽我上辈子不修福德吗?我忍不了!我把她赶去浣衣局怎么了?堂堂宫妃连这么一点权利都没有吗?”
贵妃:“……”
万万没想到,事情的真相竟然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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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出乎常人意料的事实。
太子出生后,皇上观察了三四年,觉得这孩子完全当得起太子的身份,不用和皇后努力养小号了,同时皇后觉得一子一女已经足够,女人生一次孩子就过一次鬼门关,可不能再生了(虽然后来又生了四皇子),德妃才开始侍寝。
皇上不纵欲。虽说作为一个坐拥天下的皇帝,他似乎从没有要为皇后守身的念头——皇后也没有——但他确实不纵欲,同时更想确保嫡妻嫡子的地位。
避子汤什么的,真没有。
那几年,德妃之所以没怀孕,是因为她压根就没侍过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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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疑似探子的人以一种想要为德妃排忧解难的姿态出现在德妃面前,她得到德妃的重用了吗?并没有,德妃以为她在嘲讽自己,把她赶去了浣衣局。
就……很绝。?
? 第七十章
当年那个被德妃赶去浣衣局的宫女名叫丁小满。
这名字是入宫后改的。
每批小宫女进宫后, 都会被分派到尚宫局专职教导规矩的女官那里,学上两个月。规矩学得好,才有可能更上一层。丁小满进宫时跟着一个姓丁的女官学规矩, 丁女官简单粗暴地给她们改了名字,用“丁”这个姓加上二十四节气。丁女官那时说, 名字先这么叫着,反正去了贵人身边, 贵人还会帮忙再改的。
在丁女官所教的同批宫女中, 丁小满的资质算是比较好的, 首先她认得几个字,其次她在家时就学过两三年女红, 且因为外家是游医, 她还跟着母亲学过几年药理……但她性情有些燥, 丁女官罚了她几次, 才把规矩学得差不离。
等规矩学完了, 宫内各司的主事者过来挑人。丁小满因有些女红基础, 被尚服局的司衣挑走了。在尚服局待了两年, 赶上德妃宫中点名要一个会针线的小宫女, 不知怎么的,这机会被丁小满得了, 于是又从尚服局调入德妃宫中。
一般来说,像丁小满这种没有去别的宫里服侍过的小宫女, 已经能称作是背景清白了,到了德妃身边肯定会得到重用。但也不可能一上来就得重用啊, 还是需要慢慢熬资历。丁小满刚到德妃身边时, 德妃都没见她, 也没给她改名了。她一边被一个二等宫女带着学德妃宫中的规矩, 一边被安排做些针线活。
按照正常的发展路线,等带她的那个二等宫女被提拔到一等时,丁小满就能填补二等的缺,成为德妃的身边人了。甚至在未来的某天,丁小满还能成为一等宫女,甚至是女官。可对于丁小满来说,这种发展路线似乎有点太慢了。
她要另辟蹊径、剑走偏锋!
见不到德妃就讨好德妃身边的大宫女;等取得大宫女的信任,就想办法立个功什么的,好被引荐给德妃;等见到德妃,就投其所好成为她信重的人……
德妃的心头之痛是什么?是二公主和三皇子的身体。
丁小满的优势是什么?她因为家传,恰好懂一些药理。
结果丁小满才开始试探大宫女,还没有说她手里有调理身体的方子呢,就被德妃赶去了浣衣局。那是宫中最辛苦的地方,一般去了浣衣局就出不来了。
贵妃翻看着丁小满的户档。这人去了浣衣局不到半年就病死了。浣衣局再辛苦,也不至于才半年就把一个健康人给磋磨死了。如今看着倒像是被灭口。
“已经派人去丁小满家乡查了。”贵妃皱着眉头说,“但她的身份估计没什么问题。她应该是正常入得宫,进了宫以后才被某些人蛊惑了。重点应该查她在尚服局的那两年,她到底在和什么人接触,那些人给她灌输了什么想法……”
有人藏在暗处,专门盯着像丁小满这样的人,不动声色地引导他们。如果丁小满成功了,取得了德妃的信任,挑起了德妃对皇后的仇恨,那些藏在暗处的人会进一步接触丁小满。而如果丁小满失败了,他们也会迅速舍弃这个人。
“不管怎么说,好歹又多了一个突破口。”皇后安慰贵妃道,“宫规森严,几时起床、几时用膳、几时就寝都有规矩,以丁小满的身份,她在尚服局那两年能接触到的人肯定有限。只要咱们严密排查,这次一定可以抓住他们马脚。”
“还不知道宫中有多少和丁小满一样的人。”贵妃叹息。
先皇的时候,世家张罗着把名门贵女送进宫来。说句不恭敬的,亏得先皇短寿,那些贵女进宫还没两年,先皇就走了,否则天下的局势会变得怎么样,还真不好说……到了今上这里,贵女是进不来了,结果侍奉的人又出问题了。
今上的后宫格局非常简单。
除去皇后和贵妃不说,前一些年主要是德妃和顺嫔在侍寝。如今多是安嫔和柔贵人在侍寝,她们俩的年纪要轻一点。这里头还有一个淑妃,是皇上的表妹。但淑妃之所以进宫,是因为皇上生母西太后的强烈要求。淑妃本身一直就没有得宠过。淑妃刚入宫时,皇上甚至刻意抬举了安嫔,都不愿召淑妃侍寝。
就这么几个女人,德妃是因为三皇子体弱不敢争,顺嫔是因为自身的性情过于柔顺从未想过要去争,她虽生了二皇子,但叫皇后说句公正的话,二皇子比起四皇子这个一母同胞的亲弟弟还更体贴太子一些。二皇子肯定是个好的。
安嫔的父亲是上医署御医,专门负责给两宫太后调理身体。安嫔自身也会些保养之术,她和淑妃同期进宫,先于淑妃生了四公主和五皇子。柔贵人的父亲是从五品文官,她是最后入宫的,在后宫资历最浅,生的孩子年纪也还小。
再说淑妃,她有西太后护着。皇上冷了她两年才招她侍寝,偏她运气好,只一次就怀上了,还生下了六皇子和六公主这样一对龙凤双胞胎。西太后极爱这对双胞胎,六皇子因此养成了一个霸道的性子。他和颜楚音自小就不对付。
皇后和贵妃对视一眼,忽然异口同声地提到一个人:“淑妃!”
安嫔生的五皇子比颜楚音略大一点,如今还在上书房里求学。他身材魁梧高大,单看身材的话,已经像个成年人了。他的骑射十分出彩,上书房的武师父非常喜欢他。皇上似乎曾经动过心思要把他往将才那方面培养,奈何他在兴趣爱好方面整个儿随了安嫔,母子俩是一对医痴,一有空就捧着医书不离手。
是真医痴,还是假医痴,皇后一双利眼自然能分辨。
连皇上都带不动医痴,已经绝了把五儿子培养成将才的念头;某些人就算成功潜伏到了安嫔身边去,他们也拱不起这对母子的火,无法教唆他们去争。
柔贵人那边呢,七皇子太小,刚刚开始学走路。要争也不是这时候。
所以,整个后宫最容易被钻的空子只能是淑妃和六皇子!
提起淑妃生的那对龙凤双胞胎,皇后难得有些头疼:“这俩孩子,本性都是好的,结果愣是被养得一个盛气凌人,一个沉迷小道还自以为聪明!唉!”
盛气凌人的是六公主。身为公主,高傲一些并没什么,皇后喜欢看到公主们骄傲自信的样子。但过于高傲,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随时随刻都想压过姐姐妹妹和京中贵女们一头,这就有问题了。沉迷小道还自以为聪明的是六皇子。
皇嗣的教养本该由皇后负责,但龙凤胎常住西太后那里。隔代养孩本来就容易溺爱,偏西太后不是什么聪明人……皇后身为儿媳,不能去问责太后啊!
“你已经尽力了。”贵妃安慰皇后,“连皇上有时都拿西太后没办法,咱们能管得了什么?淑妃那边……只是我们的猜测,先查一查,若没事自然最好。”
“就这么办吧!”皇后说。
贵妃压低声音:“那西太后那边呢……”是不是也得查一查?淑妃、龙凤胎和西太后,这三者能被归到一股势力里去。不是说西太后真的对皇上、对皇后有坏心,但西太后那个脾气性情、那个脑子……她确实是有可能被人利用的。
皇后想了想说:“先查淑妃……至于西太后那边,我去请姨母出手。”她口中的姨母指东太后,皇后是东太后姐姐的女儿。有时连皇上碍于孝道都压制不了西太后,但东太后可以。这世上能合情合理压制西太后的唯有东太后一人。
“如此也好。”贵妃说。
自从德妃被贵妃留了一回,后宫就盯着德妃呢!本以为德妃得罪皇后和贵妃了,却不想,贵妃之所以留了德妃,是想要抬举德妃!德妃竟然领了宫务!
德妃身上有差事了!
虽然那份差事不大,更像是帮贵妃打杂的。但不管怎么说,也是差事啊。有人暗恨,德妃都能当差,我不比德妃强吗。有人心道,看来皇后确实病重,贵妃一边照顾皇后一边总揽宫务肯定是忙不过来了,才会提了德妃当帮手……
病重……到底有多重呢?
如果直接一病不起,没了皇后这根定海神针……某些人忍不住畅想起来。东太后寿宴那回,本想算计新乐侯和六皇子,谁知新乐侯忽然犯了痴,突发奇想给太后跪经去了,叫他们算计落了空……这回皇后生病,一定要利用起来!
颜楚音还不知道,他又被人惦记上了。
他现在每天过得充实极了。
一大早起来先去宫里看望皇后,虽然他知道皇后是装的,但别人不知道,所以他也要跟着装。按照他的性情,皇后生了重病,他肯定时时记挂,每日进宫探望是很正常的。看过皇后顺带蹭顿早膳,颜楚音就去二皇子那边,跟着婓侍郎一块儿做事。忙完了一天的工作,他就去找沈昱,和小伙伴们探讨学问!
白天陪二皇子整理优秀策论,傍晚和沈昱以及小伙伴讨论策论,如此这般地过了几天后,不夸张地说,颜楚音某天晚上做梦的时候竟然都梦到了策论!
“太可怕了……”颜楚音醒来后冲双寿吐槽,“我昨晚没睡好,梦见和曹胖子他们一起写策论,沈昱给我们批改。结果蒋陞排第一,曹胖子和婓小鸟并列第二。而我因为错字太多,沈昱叫我重写!急死我了,我怎么可能那么粗心?”
双寿:“……”
“我竟然写了那么多错字啊……简直是噩梦!”颜楚音心有余悸。
双寿忍不住说:“有没有一种可能,梦到写策论,这本身就是个噩梦了?”?
? 第七十一章
自从婓鹤提供了一个小院子, 他们就不在摘星楼讨论策论、研究学问了,一放堂都往小院子里跑。国子监和太学放堂的时间应该是一致的,但有时候架不住夫子拖堂, 而且沈昱经常会被夫子、同窗留下来,他往往都是最后到的。
对此, 婓鹤几个都表示可以理解。
曹录甚至说:“沈昱晚点到也好。我正好先去寻摸点好吃的,叫人打包了送到小院子里来。沈昱带着我们探讨学问多辛苦啊, 万万不能叫他饿着了!”
曹录是真会吃!
要不是他, 沈昱根本不知道京城里竟然藏着这么多好吃的!
于是乎, 前一天刚在曹录这里喝到了“好喝不骗你”的酸梅汤,第二天在太学, 正好听到同窗谈起相关话题, 沈昱忍不住插话:“你们说的可是城南大柳树下的那一家?确实好喝!”引得同窗啧啧称奇, 没想到沈昱连这个都知道!
沈昱有个好友叫邬明, 字亮勤。
邬明看着沈昱若有所思。凭着他对好友的了解, 好友绝不会把心思放在吃吃喝喝上面。好友是被老丞相带大的, 学着老丞相, 在饮食方面总力求简单。
好友从哪里知道城南大柳树下的酸梅汤的?
等到放堂时, 邬明拦住沈昱:“你这段日子总是来去匆匆……”要不是相信沈昱的人品,邬明真的怀疑沈昱和某位佳人“月上柳梢头, 人约黄昏后”了啊!
沈昱心道,和颜楚音几人见面的时候, 其实带上邬明也无妨。
单沈昱一人,总有忙不过来的时候。以邬明的学问, 指点颜楚音几个绰绰有余。而站在颜楚音几个的角度来说, 虽然邬明家里是从商的, 但他们绝对不会看不起邬明。这帮家世极好的“纨绔”, 他们眼中反而没有所谓的门户之见。
沈昱便说:“这样吧,你跟我一起去。”
他既然已经认识了颜楚音的好朋友,融入了他的圈子,也该正式地把自己的好友介绍给颜楚音。虽然颜楚音穿到沈昱身上时,已经见过邬明好几次了。
邬明莫名紧张了起来:“一起去?去哪里?”
“别紧张,就是见几个人而已,和他们探讨探讨学问。虽然他们的身份确实特殊了一点,但都是极好相处的,还能品尝到诸多美食。”沈昱开玩笑说。
邬明却更紧张了:“身份特殊?怎么一个特殊法?”
沈昱故作沉思:“嗯……是你想象不到的那种特殊。”太学和国子监之间有“世仇”,邬明肯定无法想象沈昱每日放堂后着急忙慌地赶去见几个国子监生。
邬明:“!!!”
大约是这段时间被颜楚音带坏了,明明已经看到邬明眼中隐约露出来的惊恐,沈昱还继续逗他:“别担心和他们相处不好。其实他们都非常……嗯,可爱!虽然他们在外头的名声实属一般,这些日子才刚刚改善一些,但那是因为世人对他们存在偏见。你只要和他们相处过,就知道他们的可爱可贵之处。”
邬明:“……”
这可怜的孩子,脑补了一堆有的没的,心情忐忑地跟着沈昱往小院走。
和往常一样,曹录、婓鹤和蒋陞是最先到的。没过多久,颜楚音也到了。趁着蒋陞待在屋子里研究沈昱的笔记时,曹录和婓鹤把颜楚音堵在了院子里。
曹录压低声音说:“香莲社要搞活动,请帖已经送到我这里来了……”
颜楚音一拍脑袋:“这些日子太忙了,好久没去香莲社了。”香莲社就是汤家庶子带头组建的沈昱夸夸社,颜楚音三个冒充曹家庶子,偷偷加入了社团。
“你想不想要去参加?”曹录从怀中掏出一张帖子。
社长汤子宁显得十分重视“曹家三兄弟”。谁叫当初入社考试时,三人戏演过了呢?于是在汤子宁的认知里,这三兄弟都是属于那种天资愚钝(?)却非常富有向学精神的人。作为社长,他忘了谁也不能忘记如此感人的三兄弟啊!
这不,请帖就送来了。
颜楚音从曹录手中接过帖子。
曹录一边示意颜楚音赶紧看,一边贼眉鼠眼地往屋子里瞧。很好,蒋陞的注意力还在沈昱的笔记上,根本没有注意院子里的动静。虽然蒋陞已经是他们的好朋友了,沈昱也确实优秀,但陪着颜楚音偷偷加入沈昱夸夸社这种事……
一旦被其他人知道,还是觉得很羞耻啊!
对不住了,蒋陞!
不是故意瞒着你的!
颜楚音饶有兴致地说:“竟然不是单纯的香莲社内部活动哎,是和其他社团的联合活动……地点就在东留园?可以啊,曹胖子,你家又来一笔进账!”
曹录谦虚道:“都是小钱,都是小钱。”
“参与活动的人多了,我们被认出来的概率就大了。”婓鹤说。虽然他们平日里去香莲社时,都会做好乔装。但这种乔装只能骗骗陌生人,骗不了熟人。
按照曹录和婓鹤的意思,这次的活动就别参加了。
但颜楚音脸上的却显出了几分犹豫。他最近听多了夸奖,汤子宁的夸夸对于他来说已经暂时失去了吸引力,但他就不能是为了真心夸赞沈昱而去的吗!
颜楚音压低声音说:“你们都记得香莲社成立的初衷吧?沈昱近来对我们照顾颇多,这样一个正式的专门用来夸沈昱的活动,我们不去,真的好吗?”
曹录最重义气,忙说:“那自然是不成的!我们得去啊!”
婓鹤依旧清醒:“但我们的身份……”
“我们能有什么身份?我们是沈昱的好兄弟!”曹录说。
忽然一个人从颜楚音身后跳出来,把曹录吓了一大跳。
胖子难得这么灵活,第一时间夺过颜楚音手中的请帖,着急忙慌地往自己衣服里塞。蒋陞眼角抽搐,佯装幽怨地说:“你们在聊什么?是我不能听的?”
曹录自放堂后就鬼鬼祟祟的,蒋陞很想装作没看见,但真的做不到啊!
“没、没聊什么啊……”曹录眼神闪烁。
“你要是不想说,那我就不问了。”蒋陞叹了口气。
曹录顿时内疚起来了:“好吧好吧,我说,我都说。你千万不能笑话我们啊。就是那个……那个……我们仨前些日子伪造身份,偷偷加入了香莲社。”
“香莲社?有什么讲究?”蒋陞问。
“那里全是沈昱的崇拜者,活动日常就是夸沈昱。”曹录闭上眼睛,打算替颜楚音背锅,超大声地说,“没办法,我太崇拜沈昱了!谁叫我这么崇拜他!”
刚走到院门口就听见这句话,邬明脚下步子一顿,下意识朝沈昱看去。
院子里,曹录破罐子破摔:“我甚至为他写了赞词!”只见他清了清嗓子,用更加洪亮的声音虔诚念道:“沈昱沈昱,日下而立;煜煜生辉,绝世独立!”
沈昱:“……”
大可不必啊!大可不必!?
? 第七十二章
沈昱和邬明站在院门口, 一时间真不知道该不该继续往里面走。
偏偏院子里一群学渣还讨论得十分热烈!
身为轻量级学渣,可能更容易抓住重量级学渣的点?别人不一定能听出那四句赞词的好,但颜楚音就能领会到!他忍不住夸赞说:“厉害了, 胖子!你竟然把沈昱的名字做了拆分。昱,日下而立。这一听就知道是为沈昱写的!”
“是沈昱这名字起得好。”曹胖子难得谦虚了起来。
婓鹤家里多是文官, 虽然他是一个轻量级学渣,但一个在文官堆里熏陶出来的学渣, 他能和普通学渣一样吗?婓鹤十分清楚曹胖子这赞词比不得汤子宁那些人为沈昱写的诗, 但只要是人就都会有偏爱, 婓鹤毫无疑问偏爱曹胖子。
婓鹤朝着曹胖子竖起大拇指:“不错嘛,小词儿整得一套一套的!”
曹胖子越发谦虚了:“我本来想学《月下侠影》里那样, 主角身份暴露的时候, 旁白不是给了他一首四言诗。奈何脑力有限, 只憋出了这么四句来。”
“四句已经很棒了。”婓鹤赞道。
颜楚音在夸, 婓鹤也在夸, 蒋陞便有些怀疑自己。为什么只有我觉得这四句听上去有点羞耻?是我感知错了?还是说, 京城中夸人一直是这么直白的?
为了表示合群, 蒋陞努力压下心中的异样, 道:“那个社团……是叫香莲社吧,我也想加入。其实我也很崇拜沈昱的(当然更重要是因为我想合群, 如果沈昱擅长兵书阵法,我会更崇拜他), 虽然不太擅长词作,但我可以学。”
曹录一瞬间从虚假的吹捧中清醒过来, 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蒋陞。你留着清清白白的身子多好, 干嘛想不开要往沈昱夸夸社里钻?里面都是太学子!
邬明递给沈昱一个眼神。那什么香莲社, 我能加入吗?
沈昱无可奈何地闭了闭眼。别问我, 我什么都不知道!
“啊!”院子里忽然传来一声充满惊喜的呼叫声。
是颜楚音!
他一脸惊喜地说:“多亏了胖子,瞧瞧我发现了什么!沈昱的昱,上日下立。我名字里的音,上立下日。你们说巧不巧!我和沈昱真是太有缘分了!”
“真的耶,你们的名字……我颠倒一下就成了你!”曹胖子也觉得惊喜。
曹胖子手舞足蹈了起来:“这叫我想起前两天刚看完的一本新话本,里面有位痴情的前辈发明了一种功法,看上去平平无奇没什么威力,但顺着练可以练成,把功法颠倒一下,反着练也能练成。主角在山洞里找到功法,顺着练了起来。在不知情的时候,江湖第一美女也得到功法,但她是反着练的……你们猜怎么着?后来主角和第一美女相遇,他们双/修后,内力双双增加一甲子!”
“这话本我也看过。”蒋陞抓住机会合群,“若老前辈泉下有知,知道他发明的功法真叫一对有情人练成了,他定然欣慰。现实中真有这套功法就好了。”真有这么一套功法,他一定拉着未来妻子一起练,从此夫唱妇随、好不逍遥!
虽然蒋陞一直自诩成熟稳重,但这个年纪的男孩很难对江湖不心生向往。
颜楚音顺着蒋陞的话畅想起来:“真有这么一套功法,我就顺着练。沈昱和我名字颠倒一下,让他反着练……不对啊,我和沈昱俩男的,怎么双/修?”
邬明笑着看向沈昱,眼神中充满了意味深长。
哦,我的老朋友!
我没有笑话你的意思,你要相信我。
我就是觉得他们果真可爱!
沈昱:“……”
“我写的赞词可以改一改了,日下而立改成与日同立,怎么样?”曹录觉得自己这一刻仿若被古代无数文豪附身,“与日同立,昱也,音也。真是妙啊!”
眼看着曹录就要“才情大发”针对赞词搞二次创作了,沈昱连忙推门而入。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一进门第一时间把邬明介绍给大家。如此就能叫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邬明身上,忘掉什么日下而立,也忘掉什么正反功法。
四个国子监生果然迅速接纳了邬明。而邬明呢,在院门口偷听到了那么多好玩的内容,彻底刷新他心底的认知。他自然就知道该如何与这四人相处了。
这日他们讨论的策论是一个很早以前的旧题,和边防有关。
顺国公代代在西北驻守边疆,那边的士兵很容易会变得“只知顺国公而不知皇上”。当然,顺国公是忠心的,本朝的历任皇帝也都是信任顺国公的。但在史书上,手握兵权的将军因此不听朝廷调配,这种情况虽不多却也不罕见。
问,如何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
策论里提出一种方法是换将。甲乙丙丁四将军分别驻守东南西北,几年后将甲换到南边、乙换到西边,以此类推。每一位将军在每个地方都不会长期驻守,自然就不会形成自上而下一言堂的风气了,因为士兵们心里会掂量,我对你再如何忠心,过个几年就换新将军过来了,你又不是一辈子管我,何必呢?
曹录看完策论只想说:“这肯定是个完全不懂兵法的憨子写的!通篇放屁呢!”按照答卷里这么搞,没战事还好,一有战事,将军和士兵怎么打配合?
蒋陞他爹是封疆大吏、川省提督,总管川省军民政务,蒋陞跟着他爹在任上多年,别的不敢说,但在军务这块,确实比许多只会纸上谈兵的读书人要强一些,他说:“将军哪能随便换?七百年前的卫朝,不就是因为当时的文官在朝堂上瞎搞,几个稍有能力的将军今天被这么搞,明天被那么搞,后来卫朝怎么了?整个儿灭了!中原大地差一点就被蛮夷之人占了!这教训还不够大?”
“多往军中派几个监察之人不就行了,何必一直换将?”颜楚音说。
“如何保证监察之人永远不会被收买、被胁迫?”沈昱反问。
颜楚音最听不得反问,好胜心立刻就被激发出来了,振振有词地说:“可以明着派几个监察官过去,暗中再派几个去。暗中的那几人只对皇上负责。”
“如果是当下这种时局,你这方法还算可行。”沈昱继续激着颜楚音,“但如果是卫朝后期那种局面,皇上对朝堂失去控制,你这法子就不行了。只几个监察之人忠于皇上有何用,当军队叛变成为大势所趋,不是几个人能阻止的。”
“今上英明,卫朝后期那种局面绝对不会出现。”婓鹤说。
还是用顺国公府来举例,既然人家一直都是忠心的,那么给予一定程度的监察已经足够。未来哪一天,如果顺国公府的忠心开始打折了——这真的只是一个假设而已——只要监察到位,也能第一时间发现。卫朝后期那种情况,是因为武将被压制太过,又撞上蛮夷入侵,军队不叛变就没了活路,所以他们在很短的时间里迅速叛了。用后世人的眼光来看,婓鹤还得赞一句他们叛得好!
曹胖子嘟囔着:“反正频繁换将肯定是不行的。说什么都不行!”
……
天色渐晚,沈昱把今天的讨论内容整理在纸上。
邬明忍了很久,到底没忍住,拉着曹胖子小声说:“咳,我之前在院门口听到你为沈兄写的赞词。写得不错,只一个……熠熠生辉不能用于形容人。”
“不能吗?”
“不能哦,我觉得改成璀璨光辉会更好,你说呢?”
“沈昱沈昱,与日同立。璀璨光辉,绝世独立。嗯,可行!”曹录冲着邬明比大拇指。邬明谦虚地摇摇头。低调低调,咱们小声一点,别叫沈昱听见了。
看着专心书写的沈昱,邬明双手合十地念了句不走心的佛号。
阿弥陀佛,但我真的忍不住啊,善哉善哉。
作者有话说:
邬明:迅速雕化。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 第七十三章
相聚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
暮色四合, 沈昱和邬明坐着同一辆离开的马车。
邬明忽然开口问:“你故意的?”
“嗯?”沈昱似乎在思考什么问题,漫不经心地哼出一个慵懒的鼻音。
“你带着新乐侯、曹世子,还有婓家、蒋家的公子讨论边防军务, 你是故意的。”邬明十分肯定地说,“你觉得边防会出事?”可按照现有的时局来看, 本朝的边防军务十分稳定可靠。西北虽战事不平,但西北有忠心骁勇的顺国公。
沈昱从正在思考的事情上收回注意力, 视线直直地落在邬明身上。
邬明淡定回望。
沈昱轻笑一声:“亮勤还是这般敏锐。”
邬明的伯父是数一数二的大布商。商人做到邬家那个份上, 真相当了不起了。虽然邬明的父亲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活在祖宗荫蔽之下的每年拿分红的富家子弟, 邬明日后也不可能继承邬家祖业,但这不代表邬家就不重视邬明了。
恰恰相反, 自从邬明显露出了他在读书上的天赋, 邬伯父就看重他更甚自己的嫡子。但凡家族里有大事要商议, 邬明虽然年纪不大, 却一直是座上宾。
可以说, 在邬家, 邬明比他父亲有地位多了!他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 身上固然保留着读书人的天真, 但不代表他不敏锐,不代表他对世事不通透。
见沈昱没有否认自己的话, 邬明的眉头立刻皱起来了:“商队那边并没有传来额外的消息……”邬家拥有自己的商队,行商之路通往全国各地。他们自有专人负责往西北那边跑。那都是邬家培养出来的好手, 若真的边防不稳,他们肯定会有所发现。要知道, 如果边防真的出问题了, 那绝对不是一日之间忽然出现的, 所有的问题都来自于日积月累。生意人最不缺的都是敏锐的嗅觉。
沈昱忙说:“我也只是有备无患。”
沈昱不觉得顺国公会反, 也不觉得西北的那条防线会忽然崩溃,他只是隐隐觉得肯定会有人想挑事。回顾和颜楚音互换后的日子,沈昱和沈丞相被人算计过,颜楚音也被人算计过。可见,就是存在多股势力试图破坏现有的平衡。
如此,顺国公作为唯一还握有重要兵权的开国国公,有心人会放过他吗?
而且沈昱这些日子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颜楚音口中的那些老鼠,他们想要和一个庞大的正值上升的国家统治势力对抗,其实并不够格。那么,这些老鼠的底气到底源自哪里?他们在暗处发展新人时,到底给新人画了什么大饼?除了洗脑和恫吓,也该存在一些看得见的利益,才能把乌合之众联合到一起。
沈昱思来想去总抓不住那一根线头。
直到他做出一种大胆的假设,虽拿不出有效证据,但把这种假设代入到整件事情中去,一些想不明白的地方似乎立刻就能想明白了。他觉得那些老鼠的大本营并不在本国,哪怕他们确实曾是本国人,但他们把大本营移去了外邦。
大本营都在外邦了,他们肯定和外邦势力有很深的勾结。
他们被外邦供养着,和外邦相互利用着。而外邦从未克制过他们的野心,他们觊觎本国的国运,眼红中原大地的富饶,随时准备化身毫无人性的饿狼。
如此一来,西北军务就非常值得重视。
邬明和沈昱的信息不同步,他自然想不出为何沈昱用上了“有备无患”四个字,但他并没有质疑沈昱,只道:“若有人对边防军务动手,真该抄家灭族。”
沈昱说:“顺国公老谋深算,想必心中有数。我们不过是白操着心。”
“边防安稳自然再好不过。”邬明衷心期盼着这一点。
沈昱心道,什么时候都少不了想浑水摸鱼的,未来若真有人试图设局破坏皇上对顺国公的信任,也许皇上那边还没说什么,朝中就会跳出一帮有私心的人在其中使劲地搅合。若是有个法子能把这种隐患提前消灭掉,那就太好了。
“新乐侯提出推广科举旧卷,你引导的?”邬明又问。
沈昱一脸诧异:“你为何这么想?那是新乐侯自己想出来的,我没有插手一分一毫。你今日和他相处过,理应知道他这个人……其实思维非常敏捷!”
摸着良心说一句,今日探讨策论的时候,颜楚音并没有给出什么叫人耳目一新的说法,更没有提出类似于推广科举旧卷的叫人拍案叫绝的解决方案。这都很正常,就算他确实像沈昱夸的那样思维敏捷,那也不能天天都有巧思啊!
邬明只和颜楚音正经相处了一回,难免有所误会。
但沈昱绝对不允许他存在这种误会!
沈昱忍不住说:“世人对新乐侯误解太深了。他只是年纪还小,夫子对他又过于严厉,以至于他以前有些厌学……只要找对了方法,用心鼓励他,使劲鼓励他,一直鼓励他,他其实还是很有向学精神的。而且他还很有天赋……”
邬明:“……”
救命,沈昱竟然会说出“他只是年纪还小”这种话来!
到底是什么遮盖了他的眼睛!
还有,夫子严厉不是应该的吗?严师才能出高徒啊!
所以,又是什么在蒙蔽沈昱的理智!
“我知道了,是‘你的名字颠倒一下就是我的名字’这种绝妙的缘分遮盖了沈兄的眼睛。”邬明在心里默默地吐槽,“是‘拿到顶级功法后就盼着和沈昱双/修’这种感人的偏爱蒙蔽了沈兄的理智。除此以外,我真的想不出别的原因了。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对了,香莲社又是什么?我应该能加入吧?邬明忽然蠢蠢欲动。
说到香莲社,举办联合活动的日子就在下一个休沐日,距离现在已经没几天了。颜楚音一帮人左思右想后还是决定去参加。他们照例做了乔装,打定主意在活动中低调一些。躲在香莲社其他成员背后,为自家增加点人气就好了。
蒋陞主动提出要一起去,自然不能不带上他。
等见到社长汤子宁,曹录说:“这是我二哥,你只管叫他曹二。他自幼习武,原本对沈昱没什么偏爱,但在我的感化下,他终于认识到了沈昱的好,决定要一起加入我们这个愉快的大家庭。社长你看,我二哥的心这般坚定,咱们是不是能通融一下……”曹胖子他们仨的伪装身份分别是曹四、曹七和曹九。
作为新鲜出炉的曹二,蒋陞冲着汤子宁一抱拳:“麻烦了。”
汤子宁:“……”
看着那结实有力的拳头,汤子宁镇定地说:“不、不麻烦。”
活动的地点设在东留园,几个社团一起包了一个名叫“日月明”的大园子。这园子非常有意思,园子被一条人工河分成了东岸和西岸两部分。东岸是一种景致,西岸又是一种景致。东岸种松柏,四季常青。西岸多花草,春夏宜人。
故此,东岸又被称之为“日”,傲骨长青;西岸又被称之为“月”,清新雅致。
一般来说,这个园子经常租出去用于相亲。
曹胖子几个都没怎么开窍,对相亲不感兴趣,压根没想到活动场地上会出现女子。好在汤子宁是个负责任的好社长,提醒他们说:“今日有幸请来了问梅社。到底是男女有别,我们已经提前说好,男子只在东岸走动,千万别去西岸唐突佳人。当然,问梅社里多是一些洒脱大气的女子,既是几个社团联合起来搞活动,那她们也不会断了和我们的交流。活动中途,两/岸会互换诗作。”
交换诗作时,主持人会撑着一叶舟站在河中间。只要对自己诗作有信心,就可以把作品递给主持人。他会高声念出来,东/西岸某某人,所做某某诗等。
一般说来,男子在这种场合多用本名,女子多用自取的别号。
汤子宁说完,等着曹家四兄弟脸上露出震惊喜悦的神色。因为在很多人心里,问梅社的女子都是雪山白莲一样的存在。然而,这四人一个赛一个淡定。
颜楚音认真纠正汤子宁话里(他认为的)疏漏之处:“虽然问梅社也很不错,但是你没有见过我妹妹,我妹妹真的……完全当得起洒脱大气四个字!”
婓鹤轻声抱怨:“早知道还请了问梅社,我就不来了。”他有两个堂姐一个堂妹都是问梅社成员,万一今天来的人里面就有他的姐姐妹妹,他肯定会被认出来的!他四下看了看,发现除了他们四个往低调里整,其他人都在往高调里打扮。不愧是问梅社,汇聚了京中顶级的那批贵女,叫这帮男子不得不重视。
等等!
婓鹤抓住汤子宁的胳膊:“社长,有问梅社参与的活动,我们这样一个刚成立没多久在京中还不甚有名的小社团,竟然也拿到邀请了?怎么做到的?”
汤子宁茫然地说:“他们给我们发了邀请函……有什么问题吗?”
婓鹤压低声音:“你实话告诉我,没有出卖沈昱的色相吧?”
从汤子宁口中拿到了坚决的否定的答案,婓鹤将信将疑地松开了他。
这时,曹录又抓住了汤子宁的胳膊。汤子宁一脸期待地看着他。胖子不负期待地追问道:“社长啊,今日的席面是从哪个酒楼定的?我看看好不好吃!”
汤子宁:“……”
蒋陞一脸神秘地把汤子宁拉到一边:“社长,请教您一个问题。成立社团需要注意点什么?假如我想成立一个武学社……当然,就算我成立武学社,我的心还是会留在香莲社的。我的心和我好友……咳兄弟同在,和沈昱同在!”
汤子宁:“……”
要不然你就带着你的心去武学社吧,不用勉强留在我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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