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坦卡蒙的声音清晰的在大殿之内响起，伊昭骤然回头，并后知后觉的试图掩盖去地面上的一片狼藉。
他也当然看到了伫立一旁的埃赫那顿，所以图坦卡蒙并没有立即靠近，而是在大殿门口短暂的停顿了片刻。
正是这片刻让伊昭紧绷的情绪瞬间松缓，她几乎是脱力一般的重新坐回到位置上，垂下头专注的看着脚下，紧促的喘息起来。
她的情绪爆发向来克制，而这更能让人对此束手无策。
对峙的双方于是变为了久别重逢的父子二人。隔着并不遥远的距离，埃赫那顿与图坦卡蒙遥遥相对，长久的注视着彼此。
“我本以为从那日之后，便再也无法见到你了。”在这场无声的交战中，图坦卡蒙率先败下阵来，语调挖苦：“父亲。”
埃赫那顿短暂的露出了讶然，但很快就被讥诮的笑容取代，直视向与自己容貌尤为相似的儿子：“我的永远消失不见对你来说，是否会更好。”
相较于最初登上王位时的自己，埃赫那顿的变化无异于判若两人。无法说清是失败的变革还是相当一段时间接二连三的刺杀和背叛才让他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这也与图坦卡蒙记忆中的父亲大相径庭。即便统治后期四处蔓延的瘟疫和连续不断的刺杀也没能折辱他浪漫而不羁的灵魂，埃赫那顿阖上眼时也高傲而矜贵，至死也未让他的死敌们看到过狼狈的姿态。
图坦卡蒙摇摇头，缓慢走到父亲的面前，试图从对视中找出幼时的些许回忆：“我从未如此想过。”
“那好，”埃赫那顿欣然接受了图坦卡蒙的歉意，慢条斯理的看过来，“至于阿玛纳……”
他未尽的话语显然意有所指，而他们彼此间都很清楚其中蕴意。图坦卡蒙当即毫无犹豫的拒绝了埃赫那顿的要求，沉声道：“不可能。”
“它本是由我所建立，”埃赫那顿不紧不慢的开口，“而且，这也是冥界的法则。”
作为人间的神明，法老死后将在冥界得到一座城池，在死后继续统辖他的子民。这是神明对帝王的恩赐，也是冥界例行的规则。
阿玛纳是除却底比斯和孟斐斯外仅有的王城，最早因埃赫那顿的不知所踪而成了一片无主之地，后来的图坦卡蒙才得以成为僭主统治这座城池。
将近百年的时光中，埃赫那顿都未有踪迹，几乎所有人都认为他因改立信仰而消失在了芦苇原的通途上。
其中也包括图坦卡蒙。
在此后的日子里，阿玛纳的繁华喧闹均由图坦卡蒙一手建立。他将在世时未能完成的雄心壮志在此延续，于是神明也为之称颂，使地位几乎能够与美尼斯和图特摩斯三世这样的伟大法老相匹敌。
现在埃赫那顿如此自然的要求图坦卡蒙交还城池的统辖权，无疑是在剥夺他穷尽心血得来的荣誉，更是触及了他的底线。
“荒唐。”
埃赫那顿先声夺人，立时将沉默的图坦卡蒙置于无理一方进行谴责：“我是你的父亲。”
“但你从未尽过一个父亲应尽的责任！”图坦卡蒙亦是不留情面，反唇相讥道。
父子间的针锋相对令人胆战心惊，伊昭不知到底是什么原因才促使他们走到现下相看两厌的地步，但被无辜牵涉其中，令她觉得万般委屈。
她将头垂的越发低，一瞬间的情绪爆发仅在须臾。
伊昭压抑着声音，眼中泪珠急而无声的滚落，随后站起身来：“够了，我不想在我的寝殿听到你们的争吵。”
她突如其来的泪水打得图坦卡蒙有些措手不及，图坦卡蒙对眼下的情况手足无措，只得暂歇与埃赫那顿的争斗，轻声安抚道：“伊昭？”
而仅仅是这简单的音节却让伊昭哭得更凶。她胡乱的抬起手擦了擦脸上的水渍，眼泪又加倍流淌出来：“你想对我说什么？”
图坦卡蒙沉默片刻，“这件事我会尽快处置妥当。”
肆意流淌的眼泪很快就冲刷净伊昭内心的委屈，她整理好情绪，冷静的打断他：“这不止是你的责任，我也需要为此负责。”
她的冷静让图坦卡蒙有些惊讶，于是他转而唤了一声：“父亲。”
埃赫那顿懒洋洋的掀眼看他，尖瘦的下颌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伊昭紧抿起唇，狼狈的错开了他的视线。
“我知道你在畏惧什么，”依旧是埃赫那顿率先开口，但他这次用了较为温和的语气，“你害怕失去权力，也害怕我继续推行改革，再揭开你不堪的过往。”
他直勾勾盯着图坦卡蒙的双眼，而后缓缓的说：“除此之外，你是不是还很畏惧我再次提起安卡姗娜蒙和霍伦希布？”
图坦卡蒙一向端方的容色陡然凝固冷硬，低哑的嗓音像是野兽发出的威胁吼声：“够了，别再说了。”
但是他隐忍与妥协没能换来埃赫那顿的沉默，法老唇边挑起的笑容越发艳丽而夺目：“图坦卡吞，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懦弱。百年前就是如此，百年后亦然。”
图坦卡吞，本意为阿吞的形象，曾是宗教改革者阿蒙霍特/普四世为宠爱的儿子亲手拟定的姓名，而后又为“图坦卡蒙”取替。
图坦卡蒙不耐的皱起眉，失去了一贯的从容，声调不由拔高，口吻尤为咄咄逼人，仿佛已歇斯底里的困兽：“好啊，我倒确实想听听我的父亲是如何看待我的？我在他眼中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形象，背叛他的叛徒，还是一事无成的平庸者，抑或是一个懦弱的胆小鬼。”
在面对赫希礼时，图坦卡蒙有决意弑神的强硬，也有看淡一切的坦然。他能够极尽所能的克制自己的莽撞，以温煦的外表面对所有风浪，甘愿成为入鞘的剑。一旦失去了桎梏，他又毫不避讳的向世人展示自己的锋锐，以最尖锐的姿态迎接外来的侵袭。
这就是与生俱来的，深埋在骨血之中的争强好胜的本能。
他就势逼近的追问让埃赫那顿不由步步后退，但目光仍然深邃骇人，于是埃赫那顿直接将矛头转向了伊昭：“看吧，他就是这样一个脆弱的懦夫，只有心虚才会如此急于辩驳，他压根不值得你信任。”
图坦卡蒙侧身挡在伊昭身前，冷声道：“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不要牵涉旁人。”
“我只不过是在为她点明被隐瞒的真相罢了，”埃赫那顿看向横亘在他和伊昭中间的图坦卡蒙，忽而意味深长的轻嗤了一声，“难道你还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她。”
图坦卡蒙恢复了些许理智，沉静的点头：“我当然会坦白一切的。”
宽大的袖口忽然被轻轻扯了一下，伊昭鼓足了勇气，朗声道：“陛下，我想他和你并不一样。”
在埃赫那顿颇有兴味的注视下，伊昭咽了咽口水，才继续说：“除了阿玛纳，他一无所有了。只要您想，随时可以再度抛弃。”
两权相害取其轻，荒唐的言语连伊昭自己也觉得耻辱。她闭上眼，随后又睁开：“只要你愿意，建立新的城池并非难事。”
“……”
图坦卡蒙无声的握住伊昭的手，微微颤抖的触动和近乎焦灼的指腹温度无疑都在暴露他此时的心情。
即使图坦卡蒙表面看上去再强大，再无可匹敌，也会因为简单的几句话而失态不安。
伊昭唇线绷紧。
而且时至今日，阿蒙拉依然是埃及最至高无上的神祇，埃赫那顿则成为了阿吞神在人间的代名词。如今赫希礼被囚冥界不知所踪，亡灵们只会更加反对他的到来，甚至为此危及图坦卡蒙的地位。
出于此原因，图坦卡蒙也不会同意将城池的治理权交付给埃赫那顿。除非他同意重新进入阿蒙神殿，历经苦修，重新建立对神明的信仰。
埃赫那顿大致也做好了准备，秀美的面容没有多余的表情：“军队已等候在城外，我会再给你一些时间考虑，是否愿意和平解决此事。”
伊昭愣了一瞬，沸涌的热血烧烫脸颊，她低低道：“您就这么有信心胜利么？”
“我奉行阿吞的旨意，”昏黄的灯光穿透埃赫那顿漆黑的长发，也将他深绿的眼瞳照耀出如同翡翠一般的清冷色泽，“神作出了选择，接下来就是我的事了。”
他绕开图坦卡蒙，修长的手指缓慢按在伊昭的肩头，语气是与外表相悖的蛊惑与引诱：“我向来不说空口无凭的假话。我会不择手段杀死一切与我利益相悖的人，其中也包括我的孩子。”
埃赫那顿笃定的语态仿佛在谈论既定的事实。
腾起的黑雾缓慢包裹住他的削瘦的身躯，阴冷压抑的亡灵气息随之在整个大殿内都蔓延开来，如同尖锐的匕首刮擦着面颊。
伴随着一阵无由的冷冽寒风，大殿内燃烧的油烛依次熄灭。最后一丝光亮也被吞没隐去，永恒的太阳消失在天际的云端，光辉灿烂的阿玛纳被黑暗彻底吞噬。
万物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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