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清楚,阿蒙暂且没有正式对他作出审判。”
图坦卡蒙把玩着悬挂在腰间的圣甲虫腰饰,语气中听不出喜恶,“赛特与阿努比斯已经将他送往冥界最深处的监狱,他或许将永远在其中忏悔。”
他的表情极尽云淡风轻,让伊昭甚至开始怀疑当时将长矛无情刺穿神明时的人是否是图坦卡蒙。
大概也料想到了伊昭的反应,图坦卡蒙继续向她解释道,“赫希礼这次受了不轻的伤,监狱生活也能让他安心休养一段时间。”
图坦卡蒙所说的确是事实。经历了那样严重的伤,赫希礼没有为此消散已经是受到了阿蒙庇佑。能够在监狱完成忏悔,对他来说未尝不是另一种选择。
或许他永远不会忏悔自己的过错,不过这已经不是旁人需要关心的了。在埃及历史上昙花一现的辉煌神祇,在他狂热的崇拜者死去后再度归于沉寂,其后的百姓将不再念诵阿吞的名姓,这段混乱的时光就此为止。
而说起受伤这件事,伊昭也想起了图坦卡蒙那只被神血腐蚀的手掌。她忙不迭低下头,查看图坦卡蒙的伤势。
他的手掌已大致恢复完全,手指修长,骨节苍劲,依旧完美的出奇。
伊昭此时的神情与伊姆霍太普几乎别无二致,讶然的睁大了眼:“这不会是您为了安慰我的小把戏吧。”
“我还不至于用这么拙劣的把戏来欺骗你。”
小姑娘脸上不可置信的表情颇为可爱,让图坦卡蒙有些忍俊不禁:“只不过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医神赐予的药物具有极为快速的愈合能力,伊昭很快就勉强站了起来,摇摇晃晃后跨半步,注视着图坦卡蒙的眼睛:“为什么会这样?”
图坦卡蒙没有答话。
这理应算作神明的馈赠,但也是沉重的束缚。从过去到现在,虚伪的假面都阻隔了图坦卡蒙对外界的窥探。
偶有的几次出征,也因不算强健的身躯戛然而止。不单是重臣阿伊和大将军霍伦希布,甚至于图坦卡蒙的姐姐安卡姗娜蒙也常疑心于他的健康状况。
尽管与他的父亲相比,图坦卡蒙仍能算作一位善战且好战的国王。
图坦卡蒙遏制了自己再度陷入对过往的回忆中去,并在自己即将失态前不疾不徐的站起身向伊昭拜别:“你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些公务需要处理。”
言罢,图坦卡蒙不待伊昭答话,便绕开她走出大殿,仅有留下一道修长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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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伊姆霍太普的伤药加速了创口的愈合,但毕竟是由神力所侵蚀过的血肉,恢复的速度依然缓慢。
这处伤口虽未真正伤及灵魂,但仍给伊昭留下了不少麻烦。
因为行动不便,伊昭依旧只能逗留在阿玛纳中养伤,并且被限制了大多数的外出活动。
而在图坦卡蒙处得知她受伤的前因后果后,麦伦普塔赫和拉美西斯二世无一例外的都先是斥责了伊昭的莽撞,而后又安抚她放心在阿玛纳养伤。
伊昭无法,只得继续在阿玛纳居住下来。
阿玛纳作为冥界的交通要塞之一,来往的亡灵众多。为此,图坦卡蒙也适当放宽了对行经此处的亡灵的管束,以便进行贸易活动。
也是这个原因,图坦卡蒙的事务常在回魂节后到来的贸易季越发繁多。进入贸易季之后,在这偌大空旷的王宫中,便罕少能够见到图坦卡蒙的身影。
不过初识时图坦卡蒙赠送的神像仍被伊昭妥善保留在自己的寝宫当中。因受伤不便行动,伊昭又把这小玩意儿翻出来把玩,也勉强算是同图坦卡蒙待在一起。
“古王国时期的神像和现在的神像区别真大。”伊昭细细摩挲着荷鲁斯神像上古朴粗糙的纹路,不由感叹。
与之相对的,是一尊拉神握着被称作安卡的生命之匙的神像。典型的十八王朝的风格,制作手艺精巧细致,色彩也极尽艳丽。
然而与之相对的是寝殿中复又陷入了寂静,只余下一线轻缓的脚步声。
伊昭顿觉不妙。
脚步声的主人是一个面容极为秀美清隽的年轻男性,肤色透着肖似冬夜月光的青白。带着一副行将就木的姿态,拖着被黑色衣袍包裹着的,体貌怪异的躯体缓慢走到了伊昭面前。
他拥有一双比起图坦卡蒙还要清冷锋艳的眼睛,灰绿的眼瞳色泽清透,因下压的眼尾而中和了其中的几许锋锐,是一种另样的气质。
不过最引人注目的不在于男人温润俊美的容貌,而是他相较而言线条稍显夸张的丰腴臀/部和一头披散及腰的黑色长发。这让他更具有了些许柔和的女性气质,在周身透露出雌雄莫辩的神秘美感。
孟斐斯城外几十里,保留有阿玛纳的断垣残壁和未能完全推倒的埃赫那顿的塑像,伊昭没花力气就辨认出这位不速之客的身份。
好在她很快就将险些脱口而出的惊愕语句咽回腹中,仅将视线停留在对方的身上。
埃赫那顿以一种高高在上的审视目光将伊昭自上而下打量了一遍,才慢条斯理的开口,直截了当的点出了她的名姓:“伊昭。”
法老的声线低沉磁性,又不失清朗悦耳,正介于男性与女性之间。不过仔细看去,个头上埃赫那顿又要比伊昭高出许多,距离拉近后更能感受到他身上属于王者的压制力。
这份压制力并不如伊昭的祖父拉美西斯二世那样张扬且咄咄逼人,甚至于其实还富有诗人般的浪漫气质。
于是仅从容貌也难以辨别这位法老的真实身份,但从他的气度,就能清楚辨认埃赫那顿的身份。
埃赫那顿十分自然的在伊昭面前的位置落座,瘦长的手指搭在金质的扶手上,漂亮的眼瞳微微眯起,透露出狡黠的意味:“你比我想象的更出色一些,但这还不够。”
自然且颐指气使的语气让伊昭紧紧抿起唇,才勉强咽下了即将脱口而出的谴责之词。
“你要知道,安卡姗娜蒙是上下埃及公认的美人,也是最为优秀的王室公主,她能够与神明对话。”
埃赫那顿的视线在伊昭身上再度徘徊了一圈,并没有克制自己略带嘲弄的口吻,慢条斯理道:“而你,除了你的父兄,你一无是处。”
无端遭受的指责伊昭终于不打算顾及他是图坦卡蒙父亲的身份,坦然而大方的回答:“确实,没有我的父兄我什么也不是。但是我想,我也不需要您来对我的人生评头论足。”
听到伊昭的回答,埃赫那顿毫无征兆的露出了笑容。他笑起来时容色更加昳美,但伊昭能感知到这个笑容其实不怀好意。
埃赫那顿笑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止住了笑容,手指轻敲起扶手:“你这话真是太有趣了,让我忍不住想到了纳芙蒂蒂——”
尾音收束的格外突兀,埃赫那顿的话语也断然而止,似乎是触及了某个不可言说的词汇,让他接下来的话语都如鲠在喉:“……你们一样的大胆。”
埃赫那顿复又站起身来,一步步走近伊昭。却避开了她的目光,强硬的夺过了那尊拉神的神像。
想到埃赫那顿作为狂热的宗/教改革者的身份,伊昭下意识便想将那尊神像从他手中拿回来。
出乎意料的是,埃赫那顿的力气大的惊人。他一只手轻而易举的将神像握在自己掌心,另一只手死死握住伊昭的手腕,让她不能动作分毫。
埃赫那顿的手指拥有冰冷滑腻的触感,像是爬行在夜间的孟斐斯沙漠的毒蛇。伊昭试图挣脱来自法老的桎梏,反而被他握的更紧。
似乎在克制着什么,埃赫那顿压抑着的嗓音几近嘶哑:“咱们换一个问题好了,我的儿子,图坦卡蒙在哪儿?”
“我不清楚,”伊昭几乎被高出自己近一个头的埃赫那顿从座位上拖站起来,大力撕扯着背后的伤口,尖锐的刺激着头脑,“我也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过陛下了。”
听到伊昭的回答,埃赫那顿轻蔑的嗤笑了一声,旋即便松开了手,并狠狠将手中的神像摔碎在地:“谎言!”
在神像破碎坠地的瞬间,伊昭踉跄了几步,瞳孔骤然缩紧。
“阿玛纳王城由我建立,死后也应当由我统治,”埃赫那顿环顾四周,仿佛要将眼前的每一件事物都保存在记忆当中,“我将我的意志交由他传承,他却为了自己的地位背叛我,放弃他的父亲,就和那个女人一样。我深知王位背后是不尽的孤独,所以我利用手边的所有试图避开令我畏惧的一切,未曾想仍旧通往的是既定的结局。”
埃赫那顿在伊昭的注视下踩上那堆粉碎的神像碎片,以念诵颂歌般的口吻道:“看啊,我亲爱的儿子,在得知他的父亲到来之后也不愿意来迎接。”
伊昭已无暇顾及埃赫那顿渎神的行为,兀然发问:“您确定,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自己的亲人?”
“当然,”埃赫那顿几乎未有思索便回答道,“他们和我具有相近的王室血统,亲情与生俱来。”
埃赫那顿的回答不在伊昭的意料之内,但又是如此合乎情理,她仅是讶然的抬起眉毛:“仅仅是这样吗?”
“……”
埃赫那顿没有回答,只是一瞬不瞬的盯着伊昭的眼。
沉默而阴冷的氛围立时在此蔓延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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