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


    长葛县与阳翟接壤, 却比阳翟多些水。潠水从颍川地界横穿过去,恰好围住了长葛外城,形成了一道天然屏障。


    “怎么样了?”


    “回大人,伏异人已经开始安寨扎营了。”


    刘凡登往城楼的脚步一顿, 不由自主地看了眼护城河, 略微稳了心神, 又问:“信使呢?”


    “已经去了, 一个前往谯郡寻孔刺史,一个直往徐州找袁将军。”


    “好, ”这位被徐庶秦楚打为“愚蠢”的长葛县令点了点头, 攥紧了微湿的掌心, 低声道, “只要再撑几天……”


    只要再撑几天, 等到南边的援军过来,他就不算失败。


    长葛城傍水而建, 周边林木众多,仲夏的知了栖居其上,鸣声此起彼伏,此时却没入任何一人耳中。


    刘凡看了眼握着长戟、神色惶然的守城士兵,暗自呼了口气, 勉力端出一张“成竹在胸”的面具, 挤出一个不太好看的微笑:


    “我与孔公绪早有书信往来,若非昨日被人泄了机密, 本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拿下颍川——哼, 不过也不碍事, 他的人应已在来路上了。就凭伏楚手下那么几个人, 不可能这么快就攻下长葛的。”


    他这样说着, 自己好像都要信了,目光逐渐凝聚起来,又自言自语似的重复了一遍:


    “不可能这么快的……泰雍,泰雍呢?”


    刘凡这一头在强装镇定,另一头秦楚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城郊的房舍仓库已全部清空,所有物资全部被收入长葛城中,余下难以处理的那批则被焚烧殆尽。


    她上一次遇到这种手段,还是在西凉与抗击羌人的时候。豫州中原腹地,多年前波才君覆灭后便再无战事,一个从世家空降的、只会“纸上谈兵”的庸才刺史,现在却对她使用这一套了么?


    “坚壁清野,”她皱起眉,绕着驻营的将士们走了两步,又抬头望了眼长葛城门,低声道,“我看错了。刘凡不是什么墙头草,他是早有预谋。”


    从荀家带来的粮草实在有限,她身边人手也不多,如果真要就地攻城,她未必能啃得下这里。好在孙策已带了消息回阳翟,以长葛阳翟的距离,想来增援不日便到。


    徐庶盯着她低头思索,一抿唇,眼也不眨地走到她跟前,弯下腰,极郑重地对她行了一礼:“大将军,是我的过错。”


    秦楚本还在考量长葛的事情,一听他跑到跟前来请罪,人先恍惚了下,露出一点不明所以的茫然,待身旁荀彧轻咳一声,她才意识到什么似的,对他摇了摇头,直言道:“这事不怪你。 ”


    徐庶仍说:“是我先入为主,以为刘凡与孔伷没有关联,才会冒进将信息送到,以致现在军队进退两难。”


    “怎么就进退两难了?”她不太客气地冷笑一声,直接打断了徐庶的检讨,“刘凡闭门不出,我们也等呗。


    “阳翟到长葛最多不过一天半的路程,难道能饿死将士们?就算孔伷来了又怎么样,我能怕一个纸上谈兵的刺史吗?”


    无论是刘凡头上的孔伷,还是孔伷背后的袁术,都不是值得畏惧的对手。


    秦楚这话说完,目光一扫徐庶,见他露出点“所见略同”的表情,态度缓和不少,右手扶了下佩剑,转头随手拉住个士兵,命令道:


    “去,唤程湘将军来。”


    “程湘将军”就是阿湘。她是最典型的金城娘子军,出手狠而准,冲锋时从不转头或回头,是她最得力的将领之一。


    荀彧跟着她许久,一见秦楚叫了人来,便知她有心搦战,于是看了眼徐庶。


    徐庶云里雾里地看回去,茫然道:“……不是说等吗?”


    “那也不能干等啊。”她眉毛一扬,眼陡然燃起一把跳跃的炬火,在夏季阳光下明亮得惊人,“我们兵临城下,未有交锋,正是县兵心怯的时候。现在不抓几只鸡杀一杀,城里的猴子不得翻天了?”


    徐庶到底是个游侠,从未有过参军经验,咀嚼了半刻,才意识到秦楚是打算“杀鸡儆猴”,灭刘凡气焰,于是飞快地接受了她的思路,诚恳道:


    “大将军说得对,能杀一个是一个。”


    荀彧:“……”


    你们倒是投缘。


    他瞥了眼秦楚,见她还是昂头扶剑,满脸地理直气壮,眼中不自觉带了点笑意,但还是尽忠职守地拉回了话题,提醒秦楚:“主公记得趁此派斥候探查四周。”


    “哦,是了。”秦楚这才收回按着剑柄的手,转头又去看徐庶,“徐元直,你不是说刘凡不足为惧吗,怎么这样个蠢货还懂坚壁清野?”


    徐庶觉得她话里好像带了刺,可这姑娘的表情又相当坦诚,好像只是随口一问。徐庶于是也坦诚道:“刘凡是蠢货,或许城内有能用的人吧。”


    “嗯,能用之人——你觉得会是谁?”


    她话音未落,城外榕树上便展翅飞走一只伯劳鸟,“啁”的一声,远远地滑向了城内。


    盛夏长葛城内林木葱郁,看似平静。伯劳鸟在空中盘旋一阵,低头见街道空旷,家家户户门扉紧掩,扑扇着翅膀,又换一头飞去了。


    与此同时,长葛城中那位“能用之人”,正在家门口和治所派来的县吏扯皮。


    陇西辛氏家大业大,族中往中原搬迁的不在少数,长葛的这一户,便是辛氏主支之一。


    辛宅位于城东,与颍川本地世家不同,距离治所位置颇远,但胜在宽敞,庭院里假山花木应有尽有,从外向内晃过一眼,能看出景色并不逊于世家主宅。


    褐羽白腹的伯劳鸟扑了扑翅膀,慢悠悠地落到庭院内的桑树上,顺带啄了口自己翅上的羽毛。


    刘凡口中的泰雍——辛敞,正黑着脸,袖手站在家丁身后,不动声色地挡住那县吏漂移的目光。


    他态度冷淡,语气也僵硬,堪称直白地回绝道:“在下早就提醒过县令注意城中百姓,防止走漏风声。如今大将军已到了城下,还要我辛家帮你们收拾烂摊子吗?”


    辛泰雍前半句话尚且说得彬彬有礼,可“走漏风声”四字之后,便有些控制不住了,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地把几个字挤出来:“这些难道不是刘县令自己的问题吗?”


    辛敞毕竟还年轻,十五六岁的年纪,又是家中嫡子,修养再好,也抵不住身边有个猪队友。


    自从他爹辛毗被袁绍征辟到北方之后,长葛辛宅就剩下他与长姊、以及后院里两个侧室。


    袁绍关东联军的大旗在北方拉得如火如荼,辛毗自然也没空回家,他和长姊在家中窝得好好的,生活也应该算惬意。


    按理说应当如此。眼下朝廷秦楚与袁术开战,怎么着也碍不着北方才对。


    耐不住徐/州刺史袁术是个蠢货、豫州刺史孔伷是个蠢货……这长葛城县令更是个无药可救的白痴。


    明知秦楚刚入颍川,偏要在这时候投靠孔伷,辛敞拦不住他,只好再三提醒刘凡防止泄密——可惜怕什么来什么,刘凡当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连这点事都做不好!


    辛敞见那小吏愁眉苦脸地不敢说话,气不打一处来,心中又急又闷,总觉得像有块软骨卡着,不上不下。他绕开家丁,几乎是咄咄逼人地上前一步,冷冷地看着他:


    “长葛如何我家不管,刘凡怎样我更不在意。我家就几口人,离了长葛还有颍阴,还有汝南,请回吧!”


    他把对刘凡的气都发泄了出来,这才略微平复了一下气息,正了神色。


    县吏平白被他喷了一阵,心中既愁且急,明白这偌大一座长葛城里,真正堪用的也只有辛家二郎,人带不回去必然要遭刘凡责罚,吭哧了一阵,又看了眼他,压低了态度,唯唯诺诺地吱了一声:“可、可是……”


    “没有可——”


    “阿敞!”


    半掩的碧门后忽然传来一声轻斥,一双绣鞋踩过门庭青草,疾步走上前来。


    辛敞一惊,立刻回过头,喊道:“阿姊何故来此!”


    辛宪英皱起眉,面含责怪地看着他,低声道:“长葛一破,你我尚且可逃,家中二位夫人里还有产妇,你让她们去哪里?大将军素来只在西北活跃,底细不明,父亲又在袁氏手下为官,倘若放任她进城后以我家为质又如何?阿敞,你想过没有?”


    辛二郎被这三连问给打了个措手不及,讷讷地看着他姐,默了一默,才朝她做了一揖,慢慢地向后退了去。


    这位一身柳黄曲裾、梳着未出阁女子发式的辛家娘子终于松了口气,对着门口县吏拱了拱手,算是行了礼,微笑道:


    “家弟年幼不知事,让您见笑了。”


    那县吏忙说不敢,仍是愁眉苦脸地瞅了眼辛敞:“刘县令派小的来,还是因此时情况危急,想请泰雍公子相助。”


    辛宪英点点头。


    十六岁的“泰雍公子”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古怪,他看了两眼长姊,张了张口,似乎有些欲言又止,被辛宪英已一个平淡到堪称漠然的眼神制止了。


    她极合礼仪地对着县吏又一拱手,和风细雨地留下一句“请稍候”,便转身推了推辛敞,拉着他向庭院深处走了几步。


    家丁又将门推了一推,确保主人的谈话不会泄露,才面无表情地跟着那倒霉催的刘凡走狗对视了两眼。


    县吏刚刚被辛敞呛得不敢做声,好不容易等来了救星,又被辛家娘子和颜悦色地用三言两语晾在门口,木了片刻,才急赤白脸地灼虑起来,愣是在辛家大宅门口原地转了两个圈。


    “唉,辛泰雍事事都要询问其姐,这该怎么办啊?”他苦着脸想,“长葛城里还有别人可问吗?”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


    县吏在门外等得灼急, 里头辛宪英和辛敞也并不轻松。


    两人往门内走了一段路,辛敞伸头望了眼周遭,确认四下无人后,终于显露出色厉内荏的本性来。他咬唇看着辛宪英:“阿姊, 之前那些计策都是你出的, 我还是和刘……”


    “阿敞。”


    辛宪英皱起眉, 平静地叫了他一声。


    辛敞立刻闭上了嘴。少顷, 才听见他姐轻轻叹了口气,以一种怀着怅然与无奈地、极复杂的语气, 低声和他说:


    “你道刘凡为何投靠袁术?难道只是他心向世家吗?”


    这话问得轻描淡写, 背后的意思却相当复杂。他表情一滞, 抬起头愣愣地看着辛宪英。


    辛宪英对上他的目光, 顿了一顿, 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袁家四世三公不错,可伏异人亦出自琅琊伏氏, 难道有多低微吗?倘若伏楚是个男人,刘凡会投诚地如此之快,会像现在这样奉上城池吗?”


    她说着,目光便转向了草地上丛生的花。这些花也不知是什么品种,开得杂乱无章, 混在草丛里, 星星点点并不显眼。辛宪英的眼神平静如一潭无波池水:


    “这一切的原因,只不过是世人看不上她是女子。伏楚坐到大将军之位是这样, 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孩, 又怎么可能被人们相信呢?”


    辛敞嘴唇一动, 觉得无话可说, 只好哑着嗓子开口:“阿姊……”


    辛宪英终于动了, 像是觉得说多了一样,对着他摇摇头,止住了弟弟之后的话。她缓步走上前,按住辛敞的肩,又从袖口取出一只小小的、绣着兰草的荷包,一把塞进了辛敞手中。


    “阿敞,你拿好了。”她低声说,“我们只需保全家人……若有危急,拆开它,按我写的做。”


    辛敞听出她的言下之意,手不自觉地一动,最终还是没有控制住,握住了长姊的手腕,急切道:“可是阿姊呢?”


    辛宪英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好,知道了。”他与长姊对视两秒,终究还是认下了现实,后退一步,抿着嘴,不情不愿道:“我尽力。”


    辛敞沉着脸将那荷包揣入怀中,又见辛宪英目光严肃,再一次嘱咐:“切记,必等有要紧事时再打开——你去吧。”


    他回过头,咬唇看了眼长姊,最终还是在辛宪英漠然的注视下,离开了苍郁的庭院。


    辛家姐弟这点事交代起来也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传话那县吏却已经急得团团转了。


    就在他低着头走来走去、脑中已思考到“城破了要不就踹了刘凡”,正对着辛宅大门抓耳挠腮时,那扇气派的碧色大门总算是从里推开了。


    十六岁的“泰雍先生”脸色不太好看,但礼仪到底还算得体,不远不近地冲着他一点头,抛下一句:“走吧。”


    那县里如获大赦,连连点头,看他兀自朝着家中马车的位置走着,赶忙跟了上去,一迭道:“泰雍先生必能维长葛平安!”


    辛敞听得心烦,此时只想一个人静静,干脆加快了脚步,一钻便进了车厢。


    一刻钟后,马车稳而又稳地停在了治所门前。


    刘凡本还在和县尉低声说着什么,一见辛家的马车来了,目光一亮,迈开两步上前,喊道:“我等泰雍许久了!”


    辛敞一听他说话就来气,眉头眼角不自觉一跳,好在教养还没丢,那点火气生生被他给压了下去。他踩着下马石走到两人跟前,慢慢施了一礼,口中道:“刘大人,周大人。”


    周县尉一点头,冲他招手:“泰雍来得正好,随我去城楼上看看。”


    辛敞被刘凡扯过来当参谋,心中已经对情况有了点数,本也是要上楼查看的,因此也不推辞,跟着周县尉上了楼。


    只是刘凡颇不长眼,笑呵呵地在旁边添了一句:“是呢,一会儿将士下去接战,恰好探探伏异人的本事。”


    他脚下一个踉跄,上楼时差点一脚踩空,转头盯着刘凡,好半晌挤出一句:“……什么?”


    “哦,泰雍来迟,我忘记说了。”刘凡一无所觉地跟着上了城楼,摸着边缘的扶手慢慢走,一边看着四周,一边笑着说,“方才伏异人手下有个女将来搦战呢,我便让人应了去。”


    他说这话时,辛敞恰好已走到了城楼边,闻言脸色微变,低头往下看去。


    不看不要紧,辛敞这一看,心已凉了半截。


    刘县令口中那“女将”正骑马立于城下,一杆玄铁黑枪直挺挺地立在身旁,本还指着城门似在挑衅叫骂,可忽然又像察觉到了什么,猛一抬头——


    恰好与辛敞看了个对眼。


    隔着那么远的距离,辛敞却还能看见那武将眼中的凶光,又狠又厉,好似带着西北的朔风,与他生平所见的部曲县兵截然不同。


    那是淬过血的眼神。


    辛敞不动声色地抽了口气,轻轻咬了咬自己的舌尖,感受到疼痛的蔓延,这才极力将目光收了回去,一低头,才发现自己的手指已不自觉地抠起了城墙的石缝。


    “这不行,”他暗暗道,“县兵必输无疑。”


    可他这警惕分毫没有传达给另外两人。那尸位素餐的周县尉眯起了眼,还在给他指远处那些安寨的普通士兵,喜不自胜地比划:“泰雍看,他们统共就带了那么点人,长葛城是注定拿不下了。”


    辛敞:“……”


    刘凡也挺乐呵,目不转睛地盯着被县兵慢慢打开的城门,拍了拍他的肩,很是故弄玄虚道:“我长葛乡勇如云,必能将那女流打得落花流水——泰雍,你可注意着看啊。”


    辛敞:“……”


    他连眼皮都不想抬了,只觉得自己在家时就不该听他姐劝的。这刘凡就是个铁打的废物,睁眼瞎似的看不出看那女将的水平,连带着姓周的也不知从哪来了自信,还觉得自己能领着一座城的个把县兵,能将去凉州攻过羌人的秦楚打趴下。


    疯了不成?!


    他的手不自觉地往胸口一模,差点没开局就把辛宪英那“锦囊妙计”拿出来用。


    可他最终还是忍住了,一咬牙,硬生生地把手放回到城沿上,还没等想出个什么对策,便看见周县尉一指城门,道:“来了。”


    辛敞跟着移过目光,看见一个虎背熊腰、一身短打的男人骑着马走出来。他那身盔甲不知是从哪里扒下来的,乍一看像嵌在他身子里,也不知能防住谁。


    这汉子膀大腰粗,心思却不比城楼上两个人粗,一看对面程湘手持长/枪,眼神凶狠,倒也不轻敌,勒了缰绳停在城门前,和她遥遥对峙。


    城中既已出了人,程湘也就无须指着门叫骂了。几乎是同时的,程湘一拍马背,陈黑色的长/枪便与对方的刀撞在了一块,发出“锵”的一声冷响。


    程湘一挑枪,竟然硬是将那长刀给拨动了位置,连那长葛城里的壮士都像愣了下。可不等他回神,程将军那杆黑枪便英勇无匹朝着对方门面刺过去,被他拍马一闪,险险地避开了。


    那金城女将哈哈一笑,近乎狂妄地看了他一眼:“哦,倒也有些本事么?”


    那壮士被抢了话,眼角抽搐了一下,干脆选择了缄默,一抬手,又拎着刀冲了过去。


    两人有来有往地过了七八招后,辛敞才听见身旁刘凡“嗯”了声,也不知是紧张还是满意。


    他张了张口,刚想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请这上官鸣金收兵,麻溜滚回去当缩头乌龟,别再吃力不讨好,又听见底下一声堪称震耳的“啷——”,于是赶忙移开视线,却见城门下形势骤变。


    程湘跟在秦楚身后许久,身上难免沾了点大将军的作风,与对方斗了一阵,发现对方不过仗着体型气力逞勇,出手到底缺了点章法,心下觉得乏味,干脆定了定神,枪杆一推,准备快刀斩乱麻。


    “乱麻”本不知她还留有余地,此时见她攻势迅猛,出枪又比方才狠了几分,心中一震,不自觉地露出点怯意来。


    秦楚于行军打仗一道上天赋异禀,幼年时便无师自通地学会了“越怕越易死”的真知,因而麾下将士们也常表现得“破釜沉舟”。程湘征伐亦有数年,洞察敏锐,很快抓住那长葛乡勇一闪而过的惧意,一枪捅出,逼得他节节败退,很快便显出败相来。


    辛敞毕竟年幼,经验不足,当即就转头看向刘县令与周县尉,低声喊道:


    “大人!这还不退么?!”


    刘凡表情也很不好,侧过头看了眼他,没说话,眼神轻飘飘的,里头却不见悔意。周县尉倒是亲切些,小声道:“泰雍还是年轻。这种情况,哪能退呢。”


    辛敞方才揪着一颗心,又是忧虑又是害怕,此时听周校尉这一句话,心中兀地沉了下来,又在心中咀嚼了一遍,沉默了。


    背后就是长葛城,这是防守而非进攻……这时候再退,士兵们该怎么想?百姓们该怎么想?


    可秦楚手下武将实力强横,她们上前搦战,最好的选择本就不是派人迎战,而是闭门不出——刘凡的选择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他一咬牙,看着城楼下那男子被程湘攻得左支右绌、节节败退,右手不自觉地握了一握,捏成了拳,目光再一次投向了刘凡。


    刘凡恍若未觉,反看过来问他:“泰雍以为呢?”


    此人必输。辛敞眼睛一闭,又缓缓睁开,实现在城郊星罗棋布的营寨里不断梭巡,试图在人群中找到对方的领导者。


    ……秦楚的态度才是这场试探的关键。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人呢?”


    “回将军, 绑在主帐里了。”


    秦楚冲着阿湘微一点头,又看了眼荀彧, 见他还带着亲兵于近郊指挥部署, 觉得这安排尚算妥当,于是利落地一转身,掀帘进了主帐。


    被程湘“绑在主帐里”的壮士闻声抬头, 看见她进来,本就不怎么白净的脸更加黑了,眼睛一横, 从鼻子里发出一声不阴不阳的冷哼。


    徐庶跟在她身后, 瞅着那五花大绑的壮汉,“啊”了一声,想到他方才在战场上的模样, 不自觉地摸摸鼻梁,心道:


    “换我来的话,差不多也会这样吧?”


    显然徐大游侠对自己那点功夫没什么自知之明,看到这景象, 还觉得自己不比人家差, 只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大将军兵精将强。


    秦楚自然不知道新捡的部下还在心里给自己打分,这时按着剑柄走到那人跟前,低下头和他对视。


    按理来说, 搦战打赢敌将, 要么就手起刀落直接杀了, 要么就宽宏大量地放人回去。怎奈程湘压根不懂这规矩, 把人打趴下马, 也不管对面是个什么态度, 直接匪气冲天地把人绑回了大营里。


    不过这也不能怪她。阿湘将军毕竟是半路从军的, 一直以来都混在西凉打羌人叛军,通常也只有“杀了”这一个选项,能把长葛这位壮士活着绑回去已属不易。


    秦楚得知后随口训了两句,其实心里也不是很在意,趁着偃旗息鼓的空档,干脆溜回去看了看俘虏。


    长葛毕竟只是一座小小的县城,富庶不比颍阴,建设不如阳翟,堪用的人也有限。这位被县令派出来撑场面的英雄连盔甲都是不合身的,此时被人捆了跪坐在草席上,乍一看相当落魄。


    可惜荀彧忙着统筹定计,否则绝不会让程湘把人绑成这样扔这里的。


    那乡勇冷冷地对上秦楚的目光,见她始终不语,便率先开了口,语气漠然:“将军何事?”


    就这四个字,足以安上个“不敬”的名头了。徐庶打量了他两眼,到底没回忆起此人是谁,从善如流地放弃了“思考”这件事,将目光投向了秦楚,准备安安分分地看戏。


    只见秦楚眼皮一撩,表情比他还要淡定,想也不想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壮士显然没料到她会问这么个破问题,愣了一愣,脸上很快浮现出一丝薄怒。


    想来也是,将领搦战前通常会自报家门,秦楚这问题问得堪称羞辱……对了,这人叫什么来着?


    徐庶眼睛一闭,试图从乱七八糟的记忆力抓去出这人的名字,未果。


    “……许定。”那人咬牙切齿地瞪着秦楚,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大丈夫生居天地间,岂能!我技不如人落于下风,是自己无能,士可杀不可辱,要杀要剐都尽快!”


    秦楚惊奇不已,转头看着徐庶,冲他招了招手,颇为纳罕地低声道:“不过问了个名字,怎么还要死要活呢?”


    徐庶眼皮一跳,亲眼看到许定额角爆出两条青筋。


    徐元直半天没看出上司是阴阳怪气还是真的疑惑,但是看出憋红了脸的许定快气炸了,倘若此人的手脚没被绑着,说不定能冲上来和柱子玉石俱焚。


    他思忖片刻,觉得这位许壮士说“要杀要剐都尽快”倒也不错,于是好心建议道:


    “将军,要不直接杀了吧?”


    秦楚见鬼似的瞥了他一眼,心道:“这人不是个谋士吗?怎么比我还凶。”


    她没工夫细查人家的过往经历,自然不知道这位徐姓谋士是游侠起家,去年刚违法犯罪杀了人,迫不得已才躲进颍川求学的,距离成为谋士出山还有十多年。


    游侠徐庶见她没有应声,怕她不懂,解释道:“将军带的这批精兵,没瞎都知道硬抗不得。刘凡一县之长,派人应战必有缘故,说不定是借此试探。”


    他说这话时丝毫不顾忌许定,还觉得自己说得太委婉,又贴心地附了注解:“我是说,他可能想把此人扔出来当引子,看您是杀是放,从而推测您对于长葛城的态度。”


    “引子”许定的脸色骤然变了。他刚才被秦楚指着鼻子问姓名时都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此时却像是从天而降一个耳光似的,脸青一阵白一阵,好半晌才移开了目光,把透在面上的那些不忿狠狠地压了下去,拿豫州方言低声骂了点什么。


    秦楚若无其事地拿余光扫了眼他,刚想开口说话,却听见外面一阵急促脚步声。


    紧接着,主帅营帐的门帘被卫兵一把掀开,那将士立刻抱拳跪下:


    “主公,城里派人来了。”


    “哦?”秦楚眉毛一扬,冲徐庶使了个眼色,又对那将士道,“请进来。”


    徐庶看看那转身请人的士兵,再看看秦楚,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秦楚:“……”


    徐元直实当真不愧对他这表字,整个人直得像根木桩,情商堪城文士里的吕布。秦楚幽幽叹了口气,还是吩咐道:“你先下去,唤荀治中来。”


    徐庶这才老老实实领了命,一掀帘子走了出去,恰好和那长葛来的使者擦肩而过。


    那使者身量不高,甚至有些属于少年人的单薄,正低着头往里走。大约是不习惯军营那股肃杀的气味,他整个人都像跟绷紧的弦,走起路来真是肉眼可见的僵硬。


    徐庶虽也在长葛城居住了小半年,到底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对城中琐事一概不知,就连“县令预备献城袁术”都是从同窗那里听来的,哪里认得出这使者是谁?可那使者却像察觉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看了眼他,竟然瞪大了眼:


    “是你?!”


    徐庶莫名其妙道:“我怎么了?”


    那少年又想说什么,可又看了眼紧闭的帐帘,像是在顾忌什么,默了片刻,最终还是低下了头,没有回答他的话。


    辛敞到底是名士辛毗之子,就算才华比不过长姐,也并非不通事务的草包。他抛开徐庶,一步一步往秦楚营帐中走去,脑中想的却是徐庶。


    “居然是他……”他抿起嘴,脑中飞快地划过几幅零碎的画面。


    去岁秋季,家中笔墨不足,辛宪英带人上街采买时,碰见了城中某家豪族的公子,还恰好是递了几次帖求亲的那位。豪族和士族毕竟有别,反正那见鬼的豪族公子是脸都不要了,当街和辛宪英纠缠起来,还是徐庶与同窗路过,见情况不对,拔剑解围的。


    没想到此人的一腔正气非但体现于此,连对城中大事都——


    太过正直了。


    他心中五味杂陈,不知该说什么好。脚下忽然传来一点古怪的触感,辛敞心里一紧,赶忙抽回思绪,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踩在一把沾了血的刀片上。


    那刀片豁了口,被他一脚踩上去,血糊成一片,银白的寒光霎时染上了不详的猩红,恰好照出辛敞那张因紧张而显得苍白的脸。他后脊不由一凉。


    “故意的。”他心跳得飞快,毫不犹豫地下了结论,暗忖道,“这是伏异人在下马威。”


    ……


    “还有多远?”


    “回将军,路程已经过半,以今天的脚程,明日夜前必可到达长葛。”


    吕布“哦”了一声,并未对这行军速度发表任何感想,反倒是身旁一个年轻的少女拍马跟了上来,抬起头向远处眺望,又问:“我们是要去攻城吗?”


    “多半是吧。”他含糊地应了一声,并不很负责地搪塞道,“袁术那孙子也不知到了哪里,左右没事干,不如把长葛拿下。”


    他身旁那少女并不买账,支起脑袋盯着他,又问:“可孙将军说,是长葛县令先动的手,怎么会是我们‘没事干拿下’呢?”


    吕布:“……”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那姑娘一眼:“吕越,你再跟我咬文嚼字,就直接回阳翟去。”


    吕越:“支援就支援,还说得这么好听。”


    她爹眼皮一跳,没做声,本来握着缰绳的手却放了下来,摸着剑柄,“锵”的一声拔出一小截闪着冷光的剑来,同时抛给吕越一个“再多嘴就揍你”的眼神。


    吕越:“……”倒霉催的,什么破爹。


    她娘去得早,吕布也就没再续弦。她从小跟在亲爹后头吃苦,亲爹在野她喝粥,亲爹升官她吃饭,好不容易熬到吕布成了个能带兵的将军,终于借着“大将军不也是女孩”的名头,缠着吕布喋喋不休了七八天,还去找程湘当说客,好说歹说才跟着加入了军队。


    没想到他们出兵太早,蹲在阳翟守了好几天,愣是没听到要袁术的消息,反倒是孙策跑了回来,准备带人去补长葛的缺。


    吕越当场就坐不住了,本来还想和亲爹商量着随军出战,没想到吕布更加不靠谱,直接自告奋勇说要“助大将军一臂之力”。孙策身边没跟谋士,也没想到吕布对战斗这样狂热,半天拿不出个章程,抓着身边几个靠谱的商量半天,最终还是同意了吕布的请求。


    吕布在丁原帐下当了太久的文官,一身武艺没处使,因而对于打下军功一事有着超乎常人的执着,当即挑了三万人,朝着长葛全速进发。


    攻城毕竟是件难事,秦楚也只吩咐了“带人增援,沿途便宜行事”,并未给出具体要求,吕布思来想去,最终带了这些人马。


    长葛只有县兵,虽然临时坚壁清野了一番,防备到底有限,以主帅的能力,三万兵马足够拿了。再者,秦楚的军队的确训练有素,这个数量拿出手,能把刘凡吓投降也不是不可能。


    若是袁术进了豫州,他更是可以直接带兵南下,与之对峙。


    吕布思来想去,只觉得这安排十全十美,只等明日抵达长葛,他再亲自显一番神通了。


    ……倘若天遂人愿的话。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天遂不遂人愿是件玄学。依照人类已有的经验, 越是不愿它发生的事情,通常越容易在猝不及防时发生。


    就在秦军战马的铁蹄踩过长葛郊野的一根树枝时, 从谯郡出发的两万兵马亦在通往长葛的道路上。


    “刘凡不中用, ”兵曹丁斐捏着缰绳,转头看了眼身后的两万大军,低低地叹了一声, 不知想起了什么,表情相当难看,“这‘献城’之名是拉给袁公路看的, 于局势根本毫无必要。他但凡能按兵不动, 蛰伏伺机偷袭阳翟,我军便可占据主动……不,只要他安安分分不惹事, 至少我们也不会如现在这般被动。”


    孔伷骑马走在他身边,闻言神色不变,只是伸手摸了摸战马的鬃毛:“不过是提早几天开战而已,未必算被动。”


    “……”丁斐看了眼他, 没说话。


    世人私下议论孔伷“清谈高论, 嘘枯吹生”并不是假话,因为他的确是个眼高手低的文士,军事素养实在不比刘凡高到哪里去。


    因此孔伷投靠袁术, 时机也把握的不太好, 恰好卡在了秦楚出兵前后。


    这种时候, 秦楚会放过他的动向吗?


    丁斐不太乐观地猜测, 恐怕在刘凡献城的消息出来时, 秦楚就已经猜到了他们会动兵。


    然而事已至此, 主将是断然不能将心底那些犹豫表露出来的。主将的一分犹疑转眼便会成为属下的十分惶恐, 他不得不闭上眼,强逼着自己忽视孔伷身上透露出来的傲慢。


    孔伷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低落,竟还好心安慰道:“文侯有率军大才,伏异人毕竟年少,经验有限,何况我军背后还有袁公路,想来徐/州的援军也快到了,你不必太过紧张。”


    丁斐苦笑一声,随口应道:“使君说得是。”


    只是他嘴上虽这么说,心中的不安却更深了几重。


    秦楚的本事究竟如何先撇开不谈,可袁术的行军速度他却是清楚的。徐扬二州拼拼凑凑挤出来的“十万大军”,如今一路北上欲取雒阳……可这才刚出徐/州不久,秦楚的人已经在豫北等着了——这样的情况下,袁公路派来的援军,真的是为“援”而援吗?


    那一点微末的不安始终萦绕在他心头。丁斐环顾四周,最终还是一拍马,抛开孔伷,独自上了前,又冲着身后的随行将士招了招手,低声喊道:“仲康,你来。”


    豫州军齐整的步伐里传来一点杂音。棕马踩过荒芜的土地,留下铁蹄的印痕,马背上的人驱着它走出人群:“兵曹何事?”


    ……


    “你说多少?”


    “三、三万……”


    秦楚手一抖,几案上那碗冷茶差点被她摔到地上,好在她扶得及时,那陶碗蹭着她手晃了两圈,水洒出去三滴,险之又险地在桌案边缘停了下来,与桌面撞击时,发出“哐”的一声。


    “三万?”她重复了一遍,居然连“愣住”这个环节都省了,脸上的表情在惊愕、恼火、郁结等众多情绪中来回跳跃,最终变成一种令人惊慌的麻木。


    那侍卫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心里念了句“完蛋”。


    果然,就在她重复完这两个字之后,秦楚终于露出了“麻木”以外的表情——她罕见地扯出一个并不和善的笑容,好像是冷笑了一声,一字一顿从牙缝里挤出四个字:“便、宜、行、事。”


    这一便宜就便宜出三万大军,颠颠地跑来啃长葛这鸡肋了。


    她头疼得要死,恨不得当场给孙策吕布一人一个嘴巴,然而思来想去,觉得错还是在自己——明知这两人思量不足,却放权让其自由调度,这到底还是因为她对手下太过自信。


    好在眼下长葛援军未到,否则才要出大事。


    她在雒阳时禁了女闾,世家因此对她没什么好脸色,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盼着她垮。为防世家借此生事,秦楚留在凉州与琅琊的士兵只能分批少量往雒阳输送,这就直接导致了她出兵时无法凑齐太多人手。


    雒阳要留人守卫、北方司州也要防止偷袭,她带到豫州的士兵统共才五万人,孙策吕布倒是大气,一挥手便拨了六成来对付刘凡那废物!


    秦楚真是愈想愈头疼,然而这事说不来手下的错,她也只能打碎牙齿和血吞,深吸一口气,对着那士兵道:“去唤荀治中来。”


    那士兵如获大赦,连忙抬手一抱拳,扭身跑去找荀彧了。


    见她身影远去,秦楚才皱起了眉,端起茶碗慢慢啜了一口,强行压下心中杂七杂八的念想。


    士兵可以再调,她却不得不留在这里。哪怕从开始到现在,刘凡的表现都显得迟钝愚拙,她也不能给他下“蠢才”的定论。倘若她现在带军离开,几乎是把“后方出事”四个字写在旗上,明晃晃地挂给对方看,到那时候,局面就真的危险了。


    后方出了差错,前方则须表现得更加有恃无恐,才能不引起敌方的疑心。


    如此一来,她也只能派荀彧回去了。


    所幸荀彧比她想得还要多,在看见带兵回来的将领是吕布而非孙策时,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因此从秦楚口中得知具体情况时,他表现得也还算淡定。


    “主公勿忧,”他说,“当日长葛城送往徐/州的求救信已被我军拦下,而孔公绪根基毕竟薄弱,他脚程再快,给到助力也有限。”


    秦楚叹了口气,摇摇头,只道:“文若去吧。”


    其实她带少数精兵围攻长葛城,就算无法拿下城池,也可对刘凡施加压力,一旦前方出现异动,亦可抛下长葛,回到据点阳翟补充兵力再进攻。


    可是事到如今,再想这些也没有用了。军队的重心已由阳翟转移到长葛,最开始的设想已无法视线,这座城是非拿下不可了。


    荀彧大概也懂她的意思,最终没有再宽慰什么,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伸手掀开了帐帘,慢慢走了出去。在领命之后,他要依照计划整顿军队,前往阳翟,并没有浪费时间的余地。


    留下秦楚一个人坐在帐中,慢慢喝完了那杯泛着苦味的冷茶。


    “我开始意识到,中原和西北不同,战争与政治博弈也不一样。”她将漆黑的陶碗放回到桌上,垂下了眼睛,自言自语似的说,“平定羌族与西北叛军对我来说是简单的事情,因为它只需要我有足够的武力,带着将士们不断地前进、斩杀敌军就足够了;政治博弈于我而言也并不困难,我只需要按照自己的想法表演便足够了。”


    系统懵懵懂懂地坐在她手边:“你是说西北的战争与中原的政治博弈吗?”


    “嗯。”她慢慢地从塌上站起来,低头看了眼人工智能,走到木柜旁,拾起武器架上一只孤零零的长弓——那张弓坚硬而沉重,弓臂比她的小腿要粗,其实是东武研发出来的试验品,通常要三人合拉才可发箭。


    她拎起长弓颠了一颠:“但是中原的战争是另一种东西。在武力之外,还有很多事情需要考虑,比如战略。”


    系统很给面子地露出了困惑的表情。


    她转头冲着系统一笑,许久未见的虎牙又悄无声息地跑了出来:“没事,你就看着吧。”


    六月三日夜,明月高悬,万籁俱寂。


    在治中荀彧带领八千兵马暗中向阳翟进发时,长葛城下,一支闪着寒光铁箭划破了深夜的寂静,隔着百步的距离,刺向了城楼的守将。


    那握着枪打瞌睡的将士还未反应过来,就看见那支直刺向额心的玄黑铁箭,惊恐的声音还卡在喉间未曾发出,眼前便一片血色,手中廉价的铁枪骤然失去支撑,“锵啷”一声落在地上,如信号一般,点燃了长葛城楼的喧嚣。


    东汉人夜间势力普遍糟糕,秦楚却没有这种困扰,在第一支箭射穿其眼后,又连续发出了第二、第三根,每一支都恰好命中守卫头部,掀起一阵恐慌的叫声。在她身后,整装待发但是西凉将士举着火,在马上昂起头颅,远远地望着夜色深处的长葛城。


    秦楚按住自己的佩剑,眯眼看着明亮的月色,侧耳细听了片刻,终于听见一声沉闷的重响——


    城门开了。


    当日辛敞被派来与她“谈判”时,秦楚也并未与他有过多交涉,只一挥手,让人给许定松了绑,便让他们赶紧走人。


    徐庶是个靠不住的,城内具体是个什么情况,秦楚到底没弄清楚,但这不妨碍她在长葛内部埋下一颗……并不友好的种子。


    她冲着神色晦暗的许定点了点头,露出一个堪称和善的微笑:


    “二位回城后,请在四日后等我军到来吧。”


    当时辛敞脸色骤变,屡次在警惕与怀疑间转换,最终沉默着对她行了一礼,并未多问。


    秦楚也依照当时所言,在这天夜里发动了突袭。


    “在援兵到来之前,就算没有把握攻下城池,也一定要扰乱他们,让刘凡无暇他顾。”


    她说着转过头,看了眼持戟坐于马背的吕布,细眉一扬,碧色的杏眼在火把的映照下几乎在熠熠生辉:


    “这才是为将为帅者的‘便宜行事’。吕奉先,你可看好了。”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


    长葛城楼果然乱成一片。


    东汉末年, 平民的夜视能力普遍衰弱,因此古时将领交锋通常会避开夜间作战。这并不是什么“战场礼仪”, 只是单纯因为双方都不具备夜战的能力罢了。


    但秦楚不是常人, 她如果有心提高麾下战士的身体素质,夜晚突袭当然也易如反掌。


    就在那扇沉重的铁色城门被从内推开时,她身下的照夜玉狮子一抬前蹄, 发出了长长的嘶鸣——


    “上!”


    在秦楚这声令下后,吕布立刻扬鞭催马,扭头大声道:“儿郎们!随我冲进去!”


    “杀!”


    身披玄甲的西凉金城军毫不犹豫地拍马跟上, 呼声一波比一波高, 千万的兵马覆舟之水般向着城门冲去。


    从城楼远远向下看,这场面几乎要压得人喘不过气。


    周县尉扶着城楼边缘,瞳孔几乎缩成一线, 几乎是呆滞地看着秦楚的兵马潮水般涌上。


    也不知是谁下的命令,这城门开得猝不及防,县兵尚未回神便被推出应战,那些身着黑鳞甲士兵动手极快, 转眼便手起刀落地解决了第一波县兵, 他的手指不自觉抽了一抽。


    豫州的夏季闷热而潮湿,夜里的豫北大地还带着白日的余热,他听着城楼下的叫吼声, 有一个瞬间遍体生寒, 不知身处何处。


    就在周县尉茫然惶恐惊疑畏惧等情绪齐齐涌上心头, 不知如何下命时, 他身后终于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似乎有人跨着大步爬上了城楼, 连气息都是紊乱的。来人喊道:“县尉!”


    他被这声音拉回了思绪, 一转头看见人,心里“咯噔”了一下,差点说不出话来。


    好一会儿,他才强笑了一声:“泰雍来了。”


    辛敞头发都没束好,一身胡袖深衣穿得乱七八糟,简直像被人从梦里赶下来的。


    借着城楼边上摇曳的火光,他勉强看清了周县尉惨白的面色,心中那点悲愤尚未燃起,便被这可笑的现实浇灭得只剩白烟了。他抬起头,一动不动地盯着周县尉:


    “我之前转达的话,您没有听吗?”


    周县尉的眼角抽了一抽,张口像是想说什么,声音却被卡在喉中发不出来。


    辛敞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四日后等待我军到来”,这是秦楚直言告知辛敞的。他虽心有疑虑,却不敢冒险揣测秦楚心绪,将原话如实转达给了刘凡和周县尉,而他们的回应也客气而得体,只说会加强戒备,让泰雍放心。


    辛敞已经疲于思考“怎样加强戒备才会连城门都开了”这件事了,他今夜翻来覆去睡不着觉,亥时才有了点睡意,眯了不到一个时辰又被喊醒请来城楼,此时头昏脑胀,耳边尽是将士的吼叫声,几乎有些犯恶心。


    刘凡还在治所里部署,他被派来协助县尉,也知道现在情况紧急,不是质问的时候。


    他定了定心神,略微平缓了语气,硬梆梆地岔开话题:“先关紧城门,别放将士们出去送死。”


    周县尉见他略过这个话题,反而略微安了点心,连连点头,拉了个将士传话,表情严肃地把辛敞前半句话原封不动地复刻了过去。


    他道:“你让他们关紧城门,否则就是送死。”


    这话音轻飘飘地落下,底下便传来一声大叫,低头一看,吕布正好一戟戳死了两个士兵。


    周县尉的脸色顿时变得极其怪异,又像惊恐又像从容,当真异彩纷呈。


    辛敞几乎要笑出声了,姓周的这副“事前不听事后听”马后炮作派着实有意思。他本来就不太关心这座破城的生死存亡,领导人又这样的窝囊,若非是辛宪英的嘱托,他恐怕早就甩手离开,懒得管了。


    “西凉铁骑锐不可当,不宜正面作战。县尉可派人于城楼射箭……若是火箭就更好了。”他心中冷哼,表面却未露声色,甚至有闲心对周县尉扯出个微笑,又道,“冷箭朝战马射,火箭朝营寨射。”


    周县尉:“泰雍聪明!”


    辛敞:“……”


    所幸姓周的虽然迟钝了点,但还没蠢到无可挽回。在最初的恍惚后,他很快攥紧了辛敞的那点提醒,依葫芦画瓢地收拢起县兵,好说歹说是将敌军关在了城外。


    城下嘈杂的呼喊逐渐平定下来,辛敞微微松了口气,心下稍安,远远地向下看了一眼,兵戈相撞短刀相接,那些流出的血液被夜色照得暗沉,几乎要融进这黑夜里。


    他抿了抿唇,转身下了城楼。


    ……


    煎熬的月夜载着无数人的鲜血从脚下淌过去,夏季夜短,待晨曦的第一缕微光从云间透出时,秦楚终于下了指令,领着将士们回了营地。


    吕布站在她身旁,见她抬头望着长葛城楼,便也投过视线,只看见门口清扫战场的几个将士,除此以外便是满目的空荡。


    一城县尉到底比不过身经百战的将帅,在城中有内应、趁乱偷开城门的情况下,长葛能保住余下的县兵已是不易。


    指挥守城的也不知是谁,手段虽不太成熟,却很有些小聪明,知道将沾了油的火箭射向营寨,可以暂时扰乱他们,的确有些出人意料。


    “指挥者反应还行。”秦楚笑了一声,抱臂倚在帐前,神情淡定,“不过不妨事,我们的人已经扮做县兵混进城里了……既然开了口,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办了。”


    吕布“哦”了一声,对战术不太感兴趣,只是低头看了眼她,又问:“什么时候再进攻?”


    “午时。”秦楚眯眼看了看天际,日出刚不久,太阳还斜斜地挂在东方,距离二次进攻还有一段时间。


    “主公难道是想今天拿下它吗?”


    “或许吧。”


    她不置可否地敷衍了声,抬起眼皮,瞥见吕布表情懵懂,满脸茫然,又联想起他那条让人啼笑皆非的决策,努力压下自己“懒得教人”的惰性,看着一片狼藉的战场,开口解释:


    “第一,昨夜突袭效果显著,敌方死伤众多,士气必然低迷。此时再袭,可事半功倍。”


    吕布点头:“主公说得对。”


    秦楚又竖起一根手指:“其二,我军于夜袭时匆忙混入县兵之中,准备不足,一旦细查,绝对会露馅,因此必须速战速决,否则一切都是白费。”


    吕布摸摸鼻梁:“确实。”


    “还有第三。长葛的求援信已去了谯郡,倘若不在孔伷的援军赶来前对之下手,局势便很难说了。”


    尽管豫州世家观望者居多,孔伷实权不足,只能算半个刺史,但是以豫州“中原腹地”的实力,即便是半州之力,也绝对是不容小觑的。


    以寻常的行军速度来算,孔伷的兵马也就在这两天会到了,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行了,”秦楚没有再看吕布,随手拍了拍他的后背,微微使力,推了他一把,“先去休整吧,我们下午继续。”


    吕布本就没兴趣听她讲局势,方才支着脑袋被她灌了一耳朵道理,懂是勉强懂了,但压根没兴趣“深入学习”,此时见她这样,连忙抱拳告退,一扭身便溜之大吉了。


    秦楚:“……”扶不上墙的东西。


    吕布虽然滚去歇工了,她这边还有要事得做。秦楚一撩外袍,脚步带风地往回走,恰好在帅帐前看到了徐庶,他正靠在支柱旁心无旁骛地擦剑,似乎没有注意到她。


    徐元直是游侠而非士兵,在颍川也才将将学了一年,对攻城野战还不熟悉,今日也不过跟在士兵后面杀了几个人,并未消耗太多精力,因此现在脸色不错,还有闲心去保养他那宝贝铁剑。


    秦楚站在他面前看了一会儿,等他手里那块手帕从剑柄擦到剑刃,愣是擦出点血色在布帛上时,徐庶终于抬头了。


    这棒槌“咦”了一声,真心实意地问道:“将军怎么忽然来这里了?”


    秦楚抬头看了眼帅帐,很客气地回答:“可能因为我是主帅吧。”


    徐庶:“……”


    他慢半拍地“哦”了一声,跟着秦楚进了主帐,一眼便看见帐中那对母女。


    那是县尉周卓的妻子与女儿。他也是前两天时,无意中和秦楚提起“在公学时见过县尉周卓,发现其家人居在城西,与我比邻”一事,没想到今日便见到了人。


    他愣了一愣,转向秦楚:“大将军……”


    “嗯,周卓的妻女,我带到营里了。”她笑了一笑,冲着徐庶点了点头,“多亏元直告诉我周县尉的事情,否则夜袭不会那么顺利。”


    果然如此。


    徐庶摇摇头:“即使没有周卓,长葛治所里,也没有人的决断能比得过将军。”


    难怪昨夜城门从内打开了片刻,难怪即使给了辛敞警告,昨晚的偷袭还是一路畅通。


    “元直过奖。”她并不以自己这手段为耻辱或自豪,仍然是平淡地颔首,“等下午的战斗结束后,我便送她们回去了。介时我留程湘和你,并上一支百人小队看守营地,你若是觉得愧疚或者别的什么……可以趁此机会跟着将士护送她们回去。”


    “愧疚?”徐庶又吃了一惊,皱眉道,“为什么要愧疚?刘凡追随孔伷袁术,乃是朝廷叛贼,将军收复反城,还愿意送她们回去,这已是仁至义尽,何来愧疚一说?”


    “……”秦楚又看了眼他,横竖没看出一丝与“阴阳怪气”相关的情绪,艰难地消化了片刻,终于相信他说的是真心话了。


    她脑中很快划过吕布那张“听耳旁风”的深沉脸,又看了眼真情实感的徐庶,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脸,心道:“真是世界的参差。”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所以, 阿敞是觉得,城中人心不齐?”


    “是。阿姊,当日伏楚说‘四日后到来’, 我以提醒刘凡周卓多次, 他们无动于衷,这也罢了, 然而昨晚那样紧急的情况,城门居然有瞬间从内打开, 所幸情况混乱, 敌军未能从那处突破……我想,一定是因为有内鬼作祟, 如果不想办法立刻查处,我方人心涣散,恐怕会不攻自破。”


    辛宪英眉头一蹙,没有答话。


    “阿姊?”


    “……啊。”她这才反应过来似的,从案上端起一盏温茶,姿态优雅地呷了一口, 在辛敞的眼巴巴的目光中慢吞吞地放下,这才坐直了身子, 忽然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大将军那边派人清扫战场了吗?”


    辛敞愣了一愣,不知她问这个是什么意思,绷着脸回想片刻, 勉强搜罗出一星半点的记忆:“应当没有。”


    辛宪英点点头,面不改色道:“那你就不该考虑这个问题。”


    辛敞心里一跳,陡然升起点糟糕的预感, 还没等开口再问, 就见辛宪英不慌不忙地看了眼窗外, 悠然道:“等这仗打完,再去解决城内的事情。”


    她表现得太过淡定,与当日规劝辛敞襄助的模样堪称截然相反,反而让辛敞滞了一滞,片刻后才回过神,“噌”地一声从榻上站了起来,脸色泛青:“阿姊是说,他们还会再攻?”


    然而在辛宪英开口回答之前,他就已经意识到了答案,在书房里来回走了两圈,喃喃道:“是了,他们收兵时尚有余力,归营后不扫战场不生炊烟,根本没有认真修整的意思……”


    他脚步一顿,脸色更难看了:“刘凡周卓知道吗?!”


    辛宪英仍然不语。


    她这副模样实在冷漠得堪称古怪,然而辛敞已被这消息夺去了所有心神,实在没有余力注意长姊的态度,满心里只有“其他人知道吗”一个念头。


    这想法刚探出个头,立马在他心里扩展成了“刘凡周卓不知道,城马上要破”的惨烈结局,辛敞吓得额头上出了层细汗,桌上的茶也没喝上一口,当即转身推开门,准备离开。


    辛宪英的神色这才有了点波动,低声唤了一句:“阿敞。”


    在辛敞扶着门转头时,她终于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不知怎地,看起来竟然有些泛苦。


    她提醒道:


    “若有险况,记得看锦囊。”


    辛敞心里一动,莫名在她那微笑里咂摸出了点自甘暴弃,可时间不等人,他到底没敢细想,只应了声“是”,衣袖一甩,便带着股燥热的风,小跑着骑上了马,飞快地往治所去了。


    沿路的桑树槐树飞快地向后掠过,夏季的热风转瞬便从他耳边穿过,马蹄踩过青石路,“哒哒”叩击在狂跳的心脏上,辛敞余光里看到树上一只杜鹃展翅飞走。


    他无心关注。


    辛宪英饱读诗书,才华远胜他百倍,辛敞对此深信不疑,因而转身也走得毫不犹豫。待他匆忙赶到城门、又一鼓作气爬上城楼时,秦楚的兵营恰好有了动静。


    守卫的士兵还不明所以,莫名其妙地看了眼气喘吁吁的辛敞,见他脸涨得通红,还好心道:


    “先生这样匆忙,难道有什么急事吗?县尉已重新部署了兵马,您不用这么着急的。”


    辛敞到底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年轻文士,一路焦灼地赶到城楼上,显些岔了气,此时还没顺过来,只好一边拿手背擦汗,一边对着士兵狠狠摇头。


    那士兵更加莫名了,又见他向外伸手一指,下意识地顺着看过去,心里陡然一惊,背当即听得笔直,整个人霎时便紧绷起来。


    辛敞也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对面已经开始整顿军队了。


    秦楚的军队到底也在西凉征战了多年,雒阳局势又并不稳定,因此士兵的训练一直没有落下。此时号令一发,那批将士便训练有素地整好了阵型,步兵在前骑兵在后,几乎是眨眼的工夫,已经汇成了几支蓄势待发的坚甲利刃。


    也不知她的物资来自哪里,那些士兵几乎全部穿着玄铁黑甲,晌午炽烈的日光从正空向下洒去,在那乌压压的鱼鳞盔甲上一晃,便反射出了磐石般透骨的寒光。


    “快……”辛敞刚吐出一个字,便重重咳嗽起来。在守卫紧张惊慌的眼神中,他一咬舌尖,狠狠压下了那点未喘上的气,清了清嗓子,飞快道,“咳、传令下去,立刻整阵抗击!”


    那士兵转身要走,忽然想起什么,又小心翼翼地转头问:“先生,那县尉县令呢?”


    “先下去准备!”辛敞咬着牙,那一片的毒蛇鳞片似的黑甲还萦绕在他脑中。


    他生平第一次粗鲁地大声吼道:


    “城都要没了,你还管他们吗?!”


    那士兵猝不及防被年轻谋士喷了一脸唾沫星子,整个人吓了一跳,连忙道:“诺!”


    辛敞恶狠狠地盯着他远去的背影,方才强压下去的那口气又在胸腔里乱窜,他这才扶着墙沿,猛地咳嗽起来。


    秦楚未必有多狡猾,可他的队友却实在无用。


    只可惜战场瞬息万变,刀剑无情,实在容不下这一阵泣血的咳嗽。


    就在他扶着墙勉力顺气的时候,一只玄铁长箭“铮”的一声插入他虎口前,恰好就在食指与拇指正中间。


    “……”


    他那双乌黑的瞳孔骤然扩大,眼睁睁地看着它射向自己,明知该躲,却被排山倒海的情绪压住了四肢,半天移动不了。


    直到那箭终于插入石砖缝隙,矢尾震了两震,他的定身咒才像终于破除了,一瞬间几乎忘记了天地为何物,五指抽搐似的发起抖来。


    那支精铁铸就的长箭显然不是寻常将士的物品,在粘稠闷热的仲夏里,居然还隐隐约约散发着冷寒的杀机。


    夏季的蝉鸣在一瞬间响亮起来此起彼伏地传入了他耳中,有那么一个瞬间,他几乎要因为恐惧而失聪,胸腔里头一次因“敌军可怖”而产生了一点退意。


    他思绪纷杂,不知怎地,脑中忽然跳出一个无根无由的问题:“正常人能够隔这么远,射出这样的箭吗?”


    这问题就像一声钟响,勉强压制住了其余的杂念,好一会儿,辛敞才记起自己姓甚名谁,僵着身子地转过头,仔细一看,才发现那剑堪堪卡在他皮肉外一毫之处,精准得如同刻意的恐吓。


    辛敞一抿嘴,心还在狂跳,下意识地顺着那箭的来路往城楼下望去,未来得及眨眼,便猝不及防撞上一双蒙着汹涌杀意的绿色杏眼。


    ……倘若生在寻常女子脸上,那应该是一双非常漂亮的眼睛。


    可惜她不是。


    以城楼到城下的距离,他应该是看不太清楚的,然而或许是四天前的记忆太过鲜明,秦楚那双烁亮寒冷的碧眼几乎瞬间便从脑中闪现出来,未经允许便补齐了他视野里模糊的那部分。


    辛敞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被极力忽视的恐惧又从五指间的缝隙里流窜出来,几乎要冻住他的思路。


    “泰雍!”


    正这时,身后又传来一声熟悉急促的呼唤。辛敞神色一滞,立马抽回扶着砖墙的手,飞快地整理好心绪,转身一揖,礼貌道:


    “县令。”


    刘凡冲着他笑了一下,往前走了两步,看见秦楚的军队已拍马向着城门冲了过来,表情顿时又难看了几分,连客套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


    他那双扶着城墙边缘的手比辛敞抖得还要厉害,表情以难以估量的速度从“强颜欢笑”转变为“要笑不笑”,最后转为“啼笑皆非”,表情可悲得连一向看不起他的辛敞都不忍心看了。辛敞暗自深吸口气,赶在刘凡前面飞快开了口:


    “大人,我先去城楼下看看将士们。”


    刘凡的表情总算好看了些,他颤巍巍地拍了辛敞的背,那张与“行将就木”就差一道城墙的惨白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个微笑:“有劳泰雍了。”


    辛敞头也不回地转身下楼,只留下墙面上那支嵌入砖块深处的玄铁黑箭与县令刘凡面面相觑。


    “先生!”


    方才被他派下去守卫似乎是刚刚回来,大概是误会了什么,对着他一抱拳,又朝着主城门一旁的角落指过去:


    “县尉才去了东偏门调配士兵,时间紧迫,您要找的话要尽快了。”


    与此同时,城门外发出“吁”的勒马声,应当是敌方骑兵接近了。厮杀的声音隔着一道厚厚的铁门传进他的耳中,与夏季的蝉鸣交织成一道惨烈的奏曲,昨晚被黑夜笼罩的鲜血再一次缓缓流淌。


    辛敞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哆嗦,一咬牙,提起长袍,飞快地奔向了那将士所指的偏门。


    然后,他看到了——


    一身黑甲的敌军将士,正居高临下地站在城门阴影处。


    而她面前,是卑躬屈膝,面色惊惶的县尉周卓。


    就在周卓弯下腰,从宽袍袖口中摸索出一张轻飘飘的信帛时,辛敞听到不远处又传来一声刺耳的嚎叫——那或许是□□凡胎遭受致命伤害后难以抑制的声音,不知来自秦楚军阵还是长葛县兵。


    周卓大约也听到了这一声吼叫,手中动作一顿,紧接着便流利地将那信帛递给了黑甲士兵,像是又说了什么,紧接着便冲她极端正、极恭敬地深深低头,俯首一拜。


    就在这一个瞬间,那些被辛敞奋力压制住的恐惧愤怒、自暴自弃,尽数入潮水般涌上颅顶,几乎要将他淹没在仲夏的晌午。


    县尉周卓通敌。


    对于长葛来说,这一定是最糟糕的答案了。


    他不知自己是否还在呼吸,只感觉自己浑身发麻,耳边的声音再一次短暂地消失。他那双冰冷如二月寒尸的手,最终颤抖着伸向了怀中,僵硬地摸出辛宪英给他的那只锦囊,从中取出一张折叠齐整的布帛,缓缓展开。


    ——投靠伏氏。


    她清秀的字迹横陈在布帛上。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


    有那么一个瞬间, 辛敞觉得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投靠伏氏?”他在心底默念了一遍,实在不知该说什么、不知该哭该笑。他冷不防想起辛宪英在书房那一句意味深长的“记得看锦囊”,那时候她对城中态度如此冷淡, 是因为早就猜到了什么吗?


    然而战场没有给他多想的机会, 就在辛敞心沉到胃底的时候,不知哪方的一支暗箭“噌”的一声向周卓和那将士的方向冲过去。


    他那颗并不坚固的心顿时“咯噔”一下, 毫不犹豫地转过身,拔腿就跑。


    几乎就在下秒, 偏门处便传来士兵警惕的喝声:


    “什么人?!”


    “……”


    辛敞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表情, 只是低着头跑。


    周卓外厉内荏的声音被他抛在脑后,他慌不择路地窜进了熙来攘往的县兵之中, 顺着人/流走了两步,耳边声音骤然打起来,各类兵器的碰撞声夹杂着士兵们的交谈,潮水似的涌入他耳中,像是重回了人间。


    辛敞脚步一顿,如梦初醒似的抬起头, 好半晌,才在阵阵呼声中意识到, 这些士兵是要出城迎战的。


    县令刘凡算是寒门,身家到底比不过世家豪族,没有能力豢养太多部曲充入县兵, 因而被推出城门的除了本来县兵之外,只有长葛的壮丁了。


    ……在前几年勉强的太平光景里,这些人为了生存勉强耕种着豪强施舍的田地, 饥荒时卖儿卖女、啃些树皮, 尚且可以过活。


    辛敞依稀记得, 去岁深冬,他与辛宪英探亲归城,途中遭劫失了马车,乘着过路民夫的牛车回了长葛。


    这件事于他而言微不足道,本该被掖在记忆的旮旯里永世不见天日,却在这么一个瞬间,决堤似的在他脑中奔涌起来。


    在这过眼溪流般人群中,或许有过一个好心的人,曾在冬季傍晚遇到一对少年姐弟,不忍心他们在隆冬夜里流落城外,驮着他们回了城。多赖于他,那日辛敞还能如往年般在温暖的床榻上度过深夜。


    可是在这样战火纷飞的年岁里,那些人的归宿又是哪里呢?他知道自己踏上的是赴死的道路吗?还是说,他的尸骨早已被同袍们埋入地底了呢?


    辛敞慢慢停下脚步,神情几变,最终停留在一片恍惚中。


    如果再这样下去,结局如何,他甚至不须去想。


    秦楚的那批玄甲军兵强马壮,根本不是长葛城那七零八碎的县兵可以抵挡住的。他们依仗着最初的坚壁清野,最多也不过挡个百十来天,再熬下去,城中粮草必然见底——这还是在城中上下勠力同心的情况下。


    然而县尉周卓已然投敌,士兵们昨夜遭过一场突袭,心中已怯了五六分……这样的情况,除非孔伷的援军立马赶来击退敌军,否则城池必破。


    就算他真的那样倔直,不想让自己的反抗沦为笑话,坚持要背离辛宪英的建议,可是依照眼下局面,他难道要将一切的希望都寄托在“援军抵达”这轻飘飘的四个字上面吗?


    他微微阖眼,脑中走马观花地划过辛宪英借自己之名做过的种种决策。最后,那张写着“投靠伏氏”的白色布帛,沉默地展开在面前。


    辛敞从小就听父亲评价他与阿姊,说辛宪英“聪朗有才鉴,凤毛麟角”,又评价他“妥靠保守,大义不足”,可是大义究竟是什么?


    秦楚为皇朝正统出征为“大义”,那是因为她有选择的权力——可长葛的县兵能够选择吗?刘凡替他们选择了袁术,他们难道能反抗吗?


    对于命悬刀尖的小民而言,“忠义气节”是奢侈品,能够保全性命就已经是万幸了。


    辛敞吐出一口浊气,反手抓住一个疾行的什长,面无表情道:


    “县尉让人把城门打开。”


    那什长被他拦了路,愣了一愣:“……您说什么?”


    “打开城门。”他纹丝不动地与士兵对视,冷静地开口说。


    ……


    就在城门内泰雍先生镇定自若地要求士兵“开门迎敌”时,城门外亦有人心慌意乱。


    “主公!”


    秦楚神色微动,将视线从紧闭的城门上撕了下来,一转身,便看见斥候胯/下的战马抬起前蹄嘶鸣一声,堪堪停在她跟前。


    斥候甚至来不及下马行礼,气喘吁吁道:“前、前方……有万人军队抵达,旌旗书着‘孔’字——”


    秦楚瞳孔一缩,低声道:“孔伷。”


    就在她话音落地的下一刻,长葛城那座沉重的城门,从内而外地发出一声闷而滞的沉响。


    她呼吸滞了滞,下意识地抬眼看了眼城楼,远远望见一个穿着文士长袍、身形单薄的少年立于城楼,正袖着手,似乎正在向下看。


    只是这距离隔得太远,看不清那人的神色。


    秦楚移开视线,余光里看见城门已然大敞,立于城楼的旗帜向下一倒,像是某种信号。


    就在电光火石间,“投降”二字从她脑中闪过。


    秦楚当机立断地扬鞭策马,就在斥候的注视下,驭着照夜玉狮子,眼也不眨地冲进了人群里。


    既然辛敞已经投了降,她们这边的动作更加要快,万万不能等到孔伷的军队赶到——辛敞虽然稚嫩,但也不是蠢货,倘若被他知道援军将至,必然会做出反应,届时一切都打了水漂。


    她心中种种考量飞快划过,不动声色地抬眸看了眼城楼。


    没有异样。


    那斥候报了消息、又半天没听到她下达指令,见她那白马直接带着人蹿了出去,整个人愣了一愣,短暂地踌躇了半刻,最终眼睛一闭,跟着拍马向前。


    只是斥候还未在人群里找到她,便听到秦楚清亮的声音从军阵中心响起来:


    “——敌方已降!”


    “已降”二字如平地惊雷一声巨响,连挤在城门前,不曾注意身后动静的长葛县兵都止了动作。


    所幸辛敞时刻关注着城下动静。他见秦楚已开了口,心中一动,转头还想请士兵传话,却看见周卓满目茫然地站在身后。


    周县尉大约是刚刚与秦楚的士兵交接完,赶回的匆忙,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下,又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城楼灰扑扑的地面上。


    周卓:“……什么?”


    不知怎地,辛敞心中浮现出一点近乎残忍的、报复性的快意来。


    他极力压制住自己嘴角的冷笑,故作漠然地看了眼周卓:“投降了啊。长葛如今归属伏异人了——周县尉不也在等这一刻吗?”


    他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因而这话便如开启了什么阀门,周遭县兵神色转瞬都变了。


    若非迫不得已,没人想冲在前面战斗。


    那早已折了五成的士气,在他给出准确答案的那一秒而,便如燃尽的火苗,“扑”的一声熄灭了,连一点灰烬都没有带起来。


    “请大将军入城吧。”辛敞无动于衷道。


    周卓“啊”了一声,木木地向后退了一步,恰好给传话的士兵让开了一条路。


    紧接着,城门前那些装备零落的长葛县兵便如潮水般“哗”地退去,夹道欢迎似的为黑压压的金城军开出一条进城的道路。


    士兵们没动。


    秦楚看了眼军容整肃的将士,唇边终于扬起了夜袭之后的第一个微笑。只是那带着点欣然的笑容转瞬即逝,很快又被属于“主帅”的冷漠掩盖下去。


    她微微昂起下巴,近乎淡然地睥睨着沉默的将士,对着他们一颔首,发号道:


    “进城休整——”


    县兵再次后退,主将吕布领头上前,玄甲军士鱼贯而入。


    秦楚勒马站在城外,看着士兵们一批一批地进了城,暗暗松了口气,捏紧缰绳的手这才松了下来。


    她看了眼被勒出红痕的手心,面不改色地转过头,冲着斥候招了下手,看他走近,才低声道:“孔伷离这里多远?”


    斥候不假思索道:“约莫六十里路,还是先锋军。大军带着辎重,恐怕要由八/九十里地。”


    寻常步兵一天大约能行五十里路,即便做最坏的打算,距离孔伷军队到来也还有整整一天。


    好在颍川林木众多,斥候的侦查范围足够大,好叫她提前得知这条消息。


    秦楚的脸色又肉眼可见地好看了些,她对斥候笑了一笑:“辛苦。”


    斥候连说不敢,老老实实一低头,赧然道:


    “还要多亏徐将军提醒末将注意东南方的。他说长葛东南方地势平坦无阻,大军行进不便跋涉遮掩,孔伷多半要走此道,我才额外多行了五里,看见了敌军。”


    他说着,伸手挠了挠后脑勺,正准备回头看一眼徐庶所在的营地,却看见一匹黑马踏着尘土狂奔过来,整个人愣了一下。


    他还没定睛看清楚来者,便听见秦楚“咦”了一声,表情同样有些困惑,似乎是喃喃了一句:“怎么说曹……到?”


    “啊?什么曹操?”


    黑马风风火火地停在了两人跟前,那人灰头土脸地从马背上翻下来,被扬起的尘土呛了一呛,低头咳了两声,冲着秦楚拱手行礼,口中絮絮叨叨地念了几句“怎么这么多灰”。


    尽管如此,他手中动作却丝毫没有耽搁,手伸进怀中一摸,转眼便摸出一封信来。


    那信被他塞进怀里又掏出来,外表还有些褶皱,外表却依然整洁得格格不入——上面甚至还萦绕着点若有若无的香气。


    徐庶眉头一骤,露出个想打喷嚏的表情,把脑袋向后仰了仰,有些尴尬地伸手摸了下鼻头,刚想说些什么,手中的信便被人夺了去了。


    徐庶:“……”


    他看见秦楚眉眼一弯,表情霎时间柔和起来,此时看起来当真像个人模狗样的大姑娘——属实是莫名其妙。


    徐庶当然知道这信出自谁手,不知联想到了什么,见了鬼似的暗暗抽气,眼不见为净地撇开头,恰好与同样见鬼的斥候看了个对眼,两人王八瞪绿豆,面面相觑起来。


    只见她一边拆信封,一边满怀笑意地低声自语:


    “文若的信。莫非是说陈长文的?长葛没有谋士,我正缺人压榨呢。”


    斥候:“……”


    徐庶:“……”


    什么玩意,白激动了。


    第120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


    如今世道纷乱, 自前几年蛾贼揭竿开始,蝗患疫病就没断过,洪灾旱祸更是年复一年, 上天像是要把“不遂人愿”贯彻到底, 没打算给任何一方好脸色看。


    管你走卒贩夫还是王公贵族,运气总归是好不了几天的, 你是大将军也不行。


    秦楚这几年要么在边境处以战养战,要么在温柔乡里枕戈蛰伏, 七/八年没吃过“倒霉”的苦, 此时悠然拆开那熏了香的信封,目光一扫, 手便顿住了。


    “什么见了鬼的,”她目光扫过竹纸,啧了一声,心想,“老天爷没事干了,非拿我做消遣?”


    徐庶不知她尖刻的腹诽, 见秦楚半晌没个动静,一脚踹了心里摇摇欲坠的上下尊卑, 直接凑了过来,好奇道:“什么事?”


    秦楚幽幽看了眼徐庶,默然片刻, 忽然轻飘飘地吐出一句话,“袁术借道荆州。”


    徐庶:“……”不像好事。


    随后,她又不紧不慢地接道:“带着十万大军绕路斜行, 从鲁阳摸到了阳翟, 预备偷家。”


    正靠过来准备多听两句的斥候一个踉跄, 差点给她跪下。


    徐庶虽然没听懂她先进两千年的用词,但也猜得八九不离十,从善如流地在脑内把“偷家”转换成“偷袭”,表情凝固了片刻,脸色随即变得相当难看。


    这方孔伷带着五万大军压过来,后头袁术又有十万兵马等在门前蠢蠢欲动,简直就像商量好的一样。


    秦楚此番带来的士兵不过五万人,驻在长葛的有两万二千,剩余的都守在阳翟,从数量上说,实在不容乐观。


    他看了眼秦楚,发现大将军同样面色凝重,大约是和自己想到了同一处,她嘴唇一抿,脸上罕见地透出了点焦躁。然而这点焦躁转瞬即逝,几乎就在徐庶目光投过去的下一秒,秦楚便抬起了眼,偏过头,冲他笑了一笑。


    她眼长而脸小,天生一张亲和面相,笑起来时眼尾上挑,几乎称得上明媚了。那张属于主帅的、运筹帷幄的面具就这样被她重新戴上,方才那点不安与烦躁便如同被石块压紧的野草,被磐石严丝合缝地覆了下去,只留下一星半点的草根,算是它存在的端倪。


    只见她微笑了一下,又露出惯有的“成竹在胸”的表情——哪怕她自己心里也没底——随后将信收入怀中,神态自若道:


    “无事,先进城。”


    虽然“是否无事”这点存疑,但城门口的确不是谈正事的地点。徐庶憋了一肚子问题,到底没问出来,还是老老实实地牵起黑马,跟着秦楚进了长葛城。


    毕竟半个时辰前还在交战,城中除了挨山塞海的士兵外,显得格外空旷,不过撇开随地乱扔的武器不谈,长葛城内倒比想象中干净。


    以徐庶对刘凡的了解,这景象堪称反常了。


    秦楚随手拉过一个县兵,自若地搭上了他的肩,抬起下巴点了点面前:“这些都是刘凡管出来的?”


    那士兵大约是这辈子没被贵人搭过肩膀,被她吓得直哆嗦,脸虽对着秦楚,目光却在乱窜。他磕磕巴巴地回答:“不……是,多是泰雍先生在整顿。”


    “哦?”秦楚见他脸涨成了猪肝色,紧张得快要撅过去,这才勉为其难地放下了手,摸了摸下巴,“‘泰雍先生’?是那个辛……辛什么来着?”


    “辛敞。”徐庶刚刚牵着马跟上来,就看见她满脸兴味的念着人名,总觉得她下一秒就该接句“你成功引起了我的注意”。


    他于是相当心大地把袁术的十万大军抛在脑后,好心答道:“辛敞,表字是泰雍。”


    “哦,辛敞。”她看了眼城楼,像是还算满意,点了点头,“是个能上架的。”


    那县兵没领会她意思,还以为她说的是绞刑架,冷汗“唰”一声便流了下来。他颤巍巍伸出手,亡羊补牢地解释道:“大、大将军,是泰雍先生开城……”


    徐庶轻咳一下,小声提醒:“不是绞刑架。”


    秦楚这才意识到他们的误解,对这没有进化出“赶鸭子上架”的时代绝望了片刻,也懒得多费口舌,干脆将错就错,冲着那县兵阴恻恻地笑了一声,凉凉地命令道:


    “把他带过来。”


    袁术都打到家门口了,没人也得抓出几个出来将就着用——辛敞虽然敏锐不足,但管理能力也还看得过去,又是亲手将城门打开、决定投降的人,算是最稳妥的选择了。


    她这样想着,暗暗点了点头,那县兵却压根不知道,筛糠似的又抖了几下,顶着一张欲哭无泪的倒霉脸,如丧考批地找“泰雍先生”去了。


    秦楚看了眼那士兵极力磨蹭的背影,感觉要是在平日,自己是该怪罪两句的。可她到底不像徐庶那样缺心少肺,一闭眼,满脑子都是袁术孔伷那十五万士兵。


    荀彧那封信交代得相当清晰:得到消息时,袁术距离阳翟还有三日路程,他已着手坚壁清野,同时派人送信前往雒阳长葛。郭嘉收到信后,应当会有所决策,因此事态不算紧急,请秦楚务必在稳固长葛后,再决定是否支援。


    她当然也明白荀彧的意思。长葛亦处于豫州最西北处,与司州接壤,地理位置与阳翟相仿,却不需要应对袁术的十万兵马——此处若是拿下,还可以当做阳翟的备用,留些周转的余地;可如果棋差一着,稳不住长葛,也很难保证她们不会被两面夹击。


    所以她还非得留在这里不可。袁术不是聪明人,孔伷更是众所周知的“纸上谈兵”派战术家,她要是真的露了怯,那才是找死。


    想到这里,她的手又不自觉地按上了剑柄,指节微微一屈,那柄细长的银剑便折射出一道尖锐的光。


    好一会儿,秦楚才听见一声平平的:


    “见过大将军。”


    颍川虽然名士遍地,这少年却不像出自什么名门望族,身上带着点隐藏极深的局促。虽然抬了头,与秦楚对视时却目光微闪,哪怕腰板还挺着,那点不安却还是从他的神情里透露了出来。


    好在她也没对辛敞报太大的期望,顶多就是指望下他那形势所逼、迫不得已的“忠”罢了,于是硬生生压下那满腹的不满意,堪称和颜悦色地对他一点头,笑道:


    “起来吧——我听士兵说,长葛这几天的治理方针都是你出的?”


    没想到辛敞的脸色更古怪了。他眼珠一转,不自觉地舔了下嘴唇,身体立得更正了。


    这些动作都极其细微,倘若秦楚没有一直盯着他,恐怕也察觉不出来。


    她敏锐地意识到这一点,中间甚至连句过渡也没有,张口便道:


    “不是你,那是谁?”


    辛敞:“……是,我。”


    他几年待在长葛,见惯了浑水摸鱼扶不上墙的县令与县尉,生平遇见的聪明人,除了长姐就是父亲,因此自诩“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来之前准备了一大堆说辞,心里再忐忑,也总觉得自己能把秦楚这名过其实的大将军糊弄过去。


    没想到她是这么个眼明心亮的人。


    辛敞张了张嘴,悄悄抬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恰好对上她那张似笑非笑的脸,几乎是在用眼神说“我看你怎么编”,一堆七扭八拐的藉口顿时有来无回地流了出去。


    最终,他苦着脸说:“我有一个长姊……”


    然而他后面那串坦白还没出口,秦楚的视线便已经移开,转而投向他身后的位置,似乎在看什么。


    紧接着,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在辛敞捕捉到那点熟悉感之前,那个人已经站在了他身侧。


    她抬起一张白净的脸,不卑不亢地看着秦楚,对着大将军行了个标准的士人见面礼:


    “是我,将军。”


    ——正是辛宪英。


    在辛敞跳脚之前,辛宪英已经不露声色地递给他一个制止的眼神,微微低头,声音平淡:


    “在下辛容辛宪英,陇西辛氏辛佐治之女,见过大将军。”


    这不是闺阁女子介绍自己的说法,但在士人中却是极常见的句式,辛敞最初与县令刘凡有交集、被他请入治所充当参谋时,就是这样介绍自己的。


    他愣了一愣,不知怎地,忽然想起那日在庭院中,辛宪英自嘲的笑容。


    她当时说:“倘若伏楚是个男人”、“世人看不上她是女子”,那个时候,她是否就预测到了今日的这一幕了呢?


    然而这两位巾帼并没有给他过多的时间去思考。


    秦楚眉毛一扬,似乎是有些诧异,将辛容的表字重复了一遍,字与字之间咬得极清晰:


    “辛宪英?”


    辛宪英点了点头。


    “我就说……”她低低地笑了一声,掀起眼皮,意味不明地瞥了眼辛敞,“怎么这决策时好时差。”


    秦楚这话说不上嘲讽,却让辛敞有些抬不起头,他只能借着余光去看辛宪英,发现长姊脸上同样平淡无波,神色淡然得像事不关己。


    秦楚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态度,扶在剑柄上的右手动了一动,继而摊开在辛宪英面前:


    “你是聪明人,也知道我找来是什么目的吧。我只问一句——辛容,你愿意吗?”


    “原为大将军鞍前马后。”


    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她覆上秦楚的手,在弟弟震惊的注视下,露出近几日来,第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


    第121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


    这世间是否有天生的利益集团辛敞不太清楚, 但这不妨碍他感觉到辛宪英与秦楚之间奇妙的联系。


    实际上,除了采买笔墨外,辛宪英一向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


    然而, 就在那句“愿为大将军鞍前马后”说出口之后,她身上就像脱落了某种东西, 一夜之间变得极坚极直, 就连一贯的温柔和顺, 都在不知觉间变成了“清高雅正”。


    辛敞其实看不太懂,但也隐隐约约能够猜到一点原因。


    “士为知己者死。”辛宪英坐在书房里,看了他一眼, 像是猜到了弟弟的疑惑,忽然很平静地说了一句。


    只可惜这话后半句是“女为悦己者容”,此言衬着她那张不施脂粉的冷淡面庞,便显得古怪异常了。


    辛敞仍然是似懂非懂,暗道:“阿姊的‘知己者’是大将军吗?”


    他这样想着,又扫了眼书房案上叠放的公文——这大概有四五十卷, 而辛宪英已经整理到第三十六卷 了。


    他也是真的没想到,辛宪英的隐藏属性居然是工作狂。


    辛敞摸了摸鼻子,又看了眼垂眸写字的辛宪英,到底没压下好奇,小心翼翼地问:“大将军允许你带这些文件回来, 是要整理什么吗?”


    辛宪英提笔写字的手顿了一顿,抬起了眼皮。


    “辛容敏慧端正, 是治世良才。”


    秦楚低头看着颍川舆图, 纤长的食指在长葛与阳翟两处县城之间徘徊了片刻, 最终点了点孤零零的长葛城:“有她辅助, 长葛安定下来的用时会更短, 或许能早些回阳翟驰援。”


    徐庶袖着手坐在一边,很给面子地点点头,表达了一下自己对辛容的认可。随后,他又自认为十分客气地说:“可是您让她带公文回家。”


    秦楚:“我与她一见如故,得辛容辅佐,如鱼之有水。”


    徐庶迟疑道:“可是她带公文回家。”


    秦楚终于从舆图上抬起头,看了眼他,高深道:“我麾下女将都分外骁勇,正是因为退无可退,若不前行,必然一生受束。”


    徐庶:“可是……”


    “再可是就滚,”她对徐姓棒槌的耐心终于耗尽,图穷匕见地翻了个白眼,冷冷地威胁道,“孔伷最晚明天到,你再耽误我时间,就算延误军机。”


    徐庶“啊”了一声,识时务者为俊杰地闭上了嘴,歇了半刻,又委委屈屈开了口:“那主公准备怎么做?”


    还能怎么做,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呗。孔伷那么个货色,只会背书清谈,连战场都没上过,手里就算有五十万精兵都未必会用,她虽然忌惮,但还算不上忧心。


    让她紧张的是背后磨牙吮血的袁术。


    然而眼下最要紧的是孔伷的五万士兵,秦楚再挂念阳翟,也不好堂而皇之地说给他听,只好挑三拣四地拉了几句能入耳的解释,慢慢道: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孔公绪庸人一介,只听说过他有高谈阔论之才,未听说他能率兵打仗。我军既已拿下长葛,占据了地利,有辛容辅佐、刘凡默许,便是人和。”


    徐庶点点头,露出“的确如此”的赞许之色,认为大将军智勇兼备,很能服人,于是追问道:“然后呢?”


    秦楚沉吟片刻,在徐庶期待的注视下,缓缓吐出两个字:


    “没了。”


    徐庶:“……”


    他真是要被秦楚这套真知灼见折服了,一口气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感觉自己的脸色并不比桌上这张舆图规整。


    好半晌,才听见“嗤”的一声,原来是秦楚没憋住,嘴角一翘,露出一个潦草的笑容。


    “欸,别急啊。”她终于善心大发地安慰了一声,“战场就是这样的,要么博死,要么死博。真正不犯险而大胜的仗,往往也不一定要真打。”


    秦楚想了想,又补充道:


    “更何况,紧张能起到什么作用?


    入城那天我已做好最严密的部署,守城的将士是寻常时的两倍不止,即便是深夜的飞鸟也不会漏看。已经做到这种地步了,倘若再给自己施加压力,在敌军动手之前,我方自己先垮了,那不也很可笑吗?”


    徐庶琢磨片刻,竟然觉得她说得有两分道理,只是还没来得及再问,便看见秦楚一撩外袍,冲他摆了下手,竟然已经溜达到了门口:


    “我先去看看宪英,治所那个老头太烦人,他要是来了,你且帮我应付下。”


    徐庶眼皮一跳。


    “那个老头”就是投靠孔伷袁术未果,被迫待在城内看秦楚脸色过的刘凡。


    此人对秦楚有种莫名的鄙夷与畏惧,混在一起便显得又卑又亢,每天都要絮絮叨叨地找人说她坏话,偏偏又不敢真的对上她,只会在她面前四处转悠,委婉地抒发不满。


    可惜长葛城还没彻底稳定下来,这破县令杀了是平白生事,给孔伷留把柄,她于是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让人“多关照关照”了。


    大约近墨者黑,秦楚在雒阳时天天和乌鸦嘴谋士讨论大计,现在说话竟也有些灵性——好的不灵坏的灵。


    她前脚刚踏出办公室的门,后脚就看见刘凡慢悠悠地从拐角晃过来,正是要往书房找人麻烦的架势。


    秦楚暗暗“啧”了一声,回头看了眼书房,死道友不死贫道地想:“姓徐的有事做了。”


    然而没等她麻溜离开,那山羊胡的刘县令便眼尖地注意到了她的赤红外袍,脚步一转便直接奔了过来,很不长眼色地冲她作了个揖,口中道:“大将军日安。”


    秦楚脚步一顿。


    刘凡和她是相看两厌,能避则避,不能避也得把她烦死,自己凑过来讨人嫌的次数倒并不太多。


    找辛宪英不是急事,她干脆停了下来,转头去看刘凡。她若是反感一个人,自然有千万种方式让他不自在——秦楚于是眉毛一扬,眼睛斜扫过去,又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他一番,紧接着,露出一个嘲讽意味颇强的、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虽然没说话,刘凡却已经虚出了一脑门子汗。他七上八下地挪开视线,把目光转移到治所长廊外栽种的槐树上,在重重叠叠的绿叶里汲取到了一点安全感,这才撅着山羊胡,虚张声势似的问:


    “大将军现在去找辛家的……辛容吗?要我说,让女子带治所公文回家,到底于理不合。”


    秦楚若无其事地昂起头,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城门的方位,果真在城楼上看到了程湘吕布几个熟悉的身影。


    她于是凉凉地扫了眼刘凡,很客气地回答道:“县令说得对,要不你报官吧?”


    刘凡:“……”


    他被秦楚堵住了话头,倒是没像以往那样灰溜溜地离开,反而瞪大了眼,一腔孤勇地在“讨人嫌”一事上再接再厉起来:


    “大将军就算看不上我,县吏又何辜呢?让辛容取代他们,实在侮辱过分了。”


    秦楚又横了他一眼,直接敛了笑容,面无表情地将手按在剑柄上,把剑轻轻抽出一小截,雪亮的剑光一闪而过,带着冷冰冰的杀意。


    刘凡的山羊胡跟着整个人一起僵住了。不过这老头心态相当不错,很快便调整到与平常无二,像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干脆一样,又热情澎湃地添了把火:


    “听闻豫州刺史孔公绪手下兵马十五万不止,大将军实在无人可用,不妨向袁术投降,好过找未出阁的女——啊!”


    哪知秦楚压根懒得和他白痴,直接一脚踹了过去,刘凡顺势跌坐在地,表情居然没有方才那么紧绷了。


    他似乎找到碰瓷的乐趣,就着现在这不太体面的姿势,又开始念经:


    “陈留王乃孝灵皇帝最宠爱的皇子,今上体弱多病,想来也命不……”


    秦楚皱起了眉,忽然蹲下/身来,和跌坐于地,开始哆嗦的刘凡对视起来。


    她生得比同龄人慢些,看起来年龄不大,可是经历过的事情要比寻常人一生都精彩,因而看上去并不显得青涩。那双碧绿的眼睛定定地盯着长葛县令,似乎能穿透刘凡那层可笑的皮囊,看到他波澜起伏的思绪。


    她莫名笑了一声,就保持着蹲下来的姿势,忽然轻轻地问:“孔伷到了吧?”


    刘凡瞳孔一缩,嘴唇翕张,这一回是真真正正地发起抖来。


    就算他不说,这神态也已经把一切机密都泄露了。他本就与孔伷有书信往来,如今在治所也并未被限制自由,会提前得知孔伷人马的到来,倒也并不奇怪。


    只可惜此人蠢得太贴心,心里有事便藏不住,遮掩的心太明显,就算是徐庶都能感觉到不对。


    秦楚没有再管他,兀自站起身来,低头拍了拍或许沾了尘土的衣摆,口中唤道:“元直。”


    “在。”


    刘凡一愣,这才发现背后站了个人。


    徐庶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外面,低头看着他时,面色平淡无波,几乎有点居高临下的冷漠。


    他的冷汗转眼便从额头背后沁了出来,终于觉得自己似乎做了件错事。


    秦楚:“此处交由你处理。孔伷兵马已至,我先去城门看看。”


    刘凡心中又是一紧,可事已至此,他已经不能再做什么了。


    在徐庶暗含嘲讽的目光下,他勉强支起佝偻的上半身,从微凉的地板上爬起来。借着起身的时机,刘凡忍不住偏头看向秦楚,她已经扶着剑,向城门的位置走去了。


    他头一次发现,这位“徒有虚名的大将军”脊背挺得比剑都直,看向城门的目光始终从容镇定,与他印象里的无知独断截然不同。


    可是现在,他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孔伷身上。


    第122章 第一百二十章


    刘凡的情报很准, 孔伷果然已到了长葛。


    就在秦楚快马加鞭冲到城门的时候,禀报的士兵才刚刚下了城楼。


    那将士看她火急火燎地翻下白马,显然愣了一下, 片刻之后才回过神,恭恭敬敬地低头抱拳:“主公。”


    “闲话少说。”她随手拍了拍照夜玉狮子的头, 示意它自己找地呆着去, 直接带着那将士重新爬上了城楼。秦楚余光里看着将士们整队列阵, 微微点了点头,问:


    “孔伷来了,是不是?他们战壕挖得怎么样了?”


    “已经一半了。敌军人很多, 即使先到的只有前军,速度也非常快。”那士兵飞快答完,忽然看了眼她,“主公,我们……”


    “不妨事。”她说着摇摇头,说着便登上最后一层台阶, 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前,稳稳地站在了城楼边缘,吕布远远站在另一头,正在和程湘交流调兵的事宜。


    “就依以前的做法,等他们先攻。城墙坚固, 先观望两天,摸清孔伷的本事再做打算。”


    话虽是这么说, 孔伷究竟有怎样的本事, 她心里其实已有了预判。


    和那位金玉其外的名士刺史不同, 秦楚少女时期就跟着皇甫嵩朱儁两位大将, 在南方的黄巾堆里摸爬滚打了整整一年, 算得上是早年从军了。


    那时她书看得不多、行兵布阵的道理都是从两位将军身上学来的,头一次明白“经验”二字在战场上的份量——直到后来去西凉,她借着当年那点积攒出的那点微末直觉,横冲直撞,一样无数次在羌人重围里杀出血路,几乎已经形成了作战的本能。


    蚁多搂死象虽有道理,但以孔伷五万的兵马,还不足以将主帅之间的能力差距完全消弭。


    秦楚背着手,又在城楼上来回绕了两圈,大致看出来孔伷这“五万人”是切切实实、不掺水分的可调动兵力,心中有些意料之中的遗憾。


    然而她很快将这些投机取巧的遗憾压了下去,露出一个松动的微笑,低声自语道:


    “可战。”


    孔伷的第一步棋已经走错了。


    战场上虚报兵马的作风可以说是源远流长,秦楚十四岁那年随军,就实打实体验过一回“从上至下”的瞎扯:黄巾军拖家带口,通常一个青壮带两三个家人,因此习惯把自己的人数番上一倍;官兵当时势弱,人手有限,又不好涨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于是对外宣称时往往更加大胆,翻个两三倍都是寻常事。


    而真正的兵马数目,往往都是流传在自己人口中的“内部消息”,局外人非得仔细数过炉灶或营寨痕迹才能算准。


    孔伷这种直接报真数的做法简直是屈指可数,想来也并非此人有多实诚,而是真的不知道。


    一件事如果能成为某领域默认的规则,必然有其独到之处。正所谓“兵者,诡道也”,开战时宣称人数可以说是成本最低而能迷惑敌军的方式了,报多可以威慑对方、报少可使其懈怠,唯独“如实相报”,就算是异族的羌人也很少这样做。


    由此可见,孔伷不仅自己没什么经验,身后多半也没什么可用的人——至少没有靠谱的谋士或帅将。


    秦楚眼睫一眨,思绪百转千回 ,面上却仍是一片平静。


    只是她自己心中虽有了谱,别人却不知道,跟在她身后那将士只听到她喃喃了一声“可战”,实在摸不着头脑,又怕打断她的思路,只好站在一旁眼巴巴地看着她,等着秦楚施令。


    所幸现场还有人跟他一样,也期待着大将军的解释。


    就在秦楚冷眼看着孔伷的先军安寨挖壕时,一旁忽然传来声铁器相触的脆响,似乎是剑撞上了盔甲,不知是哪个冒失的小兵在乱跑。


    紧接着,一个身披黑甲的小将摇摇晃晃地凑了过来,连招呼也没打,就顺着秦楚的视线望过去,直愣愣地问:


    “为什么可战?”


    秦楚这才抽回思绪,转头一看,发现说话的是个年轻的女孩。


    这姑娘大约也就十四五岁,身子才刚刚抽条,套在身上的铠甲都有些松垮,一看便不像能上战场的,大约不是西凉的那批女军。


    她眉头一皱,刚想说些什么,又意识到自己似乎太过严肃,便缓了缓脸色,冲着那女孩敷衍地笑了笑。她不动声色地看了眼身边的将士,并没有回答她的话。


    那姑娘恰到好处地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那将士脸色变了变,对着她挤眉弄眼了一阵,有冲着台阶处努了努嘴,意思是:


    “吕越,这不是你待的地方,快下去!”


    吕越张了张嘴,心里也知道他是觉得自己太小,还不够格上战场。然而秦楚那句“可战”太吸引人,像是确信胜券在握似的,让她抓心挠肺地好奇起来。


    她到底是没忍住,直接忽略了士兵努力使的眼色,歪头看了眼大将军,从她不比自己高多少的身形上汲取了点力量,棒槌似的又问了一句:


    “将军,他们的人数是我们的两倍,为什么说可战?”


    那士兵抽了口气,眼睛一翻,看起来简直想把她砸晕了带下去。


    怎奈这姑娘是吕布的亲生女儿,打出生就没学过怎么看人脸色,她一心想要个答案,于是毫不犹豫地把视线从士兵身上移开,牢牢地粘在了秦楚身上。


    只是还没等到秦楚说话,身后已传来了细微的脚步声。一个穿着文士长袍、未出阁打扮是年轻女子缓缓停在了她身旁:


    “因为人数。”


    吕越转头看了过去,顿时被她那张白皙清秀的脸吸引了注意,还未来得及思考此人身份,便听得秦楚笑道:


    “宪英。”


    ——原来这就是那个“颇受赏识”的辛容!


    辛宪英对着秦楚拱手一揖,又看了她一眼,打招呼似的点了点头,才道:


    “孔伷号称五万人,又是刚到长葛,士兵急需整,顿军灶数目做不得假。我方才请斥候帮忙,略算过一二,见其军灶数亦在五千上下,可见实际人数与号称相同。”


    吕越:“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辛宪英狭长的凤眼里闪过一丝微光。她偏过头,冲吕越微微笑了起来,声音却异常平静。她道:“说明主帅是块外强中干的朽木。”


    ……


    豫东不比西部,谯郡虽是颍川治郡所在,真正可以拔擢的人才却格外有限。


    袁术与孔伷到底进行了怎样的谈判与交易,手下人一概不知,只是豫州刺史既然铁了心要进攻长葛,丁斐身为兵曹也不能置身事外。


    早在出征前,他就在谯郡十五城里张贴求贤告示,只盼能在进军时为己方增些筹码——他劝不了孔伷改换阵营、也不能阻止他率兵上阵,只能曲线救国,通过这样的方式改变现状。


    然而可披甲上阵的武士虽招了不少,能做谋士用的人才却实在凋敝,身为主帅的孔伷还对自己的能力出奇自信。行近长葛时,他竟然不顾丁斐阻止,下令自己率先锋军疾行日夜,提前于长葛城下安寨扎营了。


    孔伷一意孤行,丁斐也无法劝阻,最终只能恳请孔伷将新招纳的武将带在身边,以防不测;除此以外,又仔细分析了眼下的两种可能性,尤其思考了“敌军拿下长葛城”的情况,最终向孔伷提议,由先锋军设营,待全军到齐后,直接偷袭秦楚军,占据先机。


    丁文侯思来想去,终于觉得准备妥当,却还是忘记了一件事——孔伷没有行军经验。


    先锋军抵达目的地的有一天,孔伷便昏头昏脑地下了决定,除了挖壕之外,把全军的炉灶都起在了营地上,将家底暴露得一览无余。


    于是,理所当然地,两天之后,当丁斐带着四万七千人,于下午抵达长葛时,孔伷已经遭受过一轮袭击了。


    “不是大事,”孔伷摇摇头,顺手扶了把营寨前微微倾斜的旗帜,不以为意地看了眼貌似萧条的长葛城,“伏楚偷袭一次未得手,到现在都龟缩不出,可见所谓的‘大将军’不过徒有虚名罢了。”


    丁斐皱起眉:“伏异人毕竟带着朝廷的兵马,使君不宜轻敌。”


    只可惜孔豫州还处于“三千人击退敌军偷袭”的得意中,压根听不进兵曹的话。他笑容满面地摆了摆手:“我可不是刘凡那闭眼丢城的蠢货,自然懂得分寸。”


    丁斐:“……”


    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只可惜丁兵曹的腹诽终究说不出口,他只好在心里叹了口气,迫不得已放弃了劝诫,顺着孔伷敷衍了两句,准备自己再去检查一下营寨:“使君明白就再好不过了,我先去看看营寨士兵们。”


    丁斐说着一拱手,借着袖口掩住自己“前途无亮”的愁眉苦脸,又一次幽幽叹了口气,转身欲走,却听见身后孔伷喊道:


    “文侯。”


    他认命地回过头,好声好气道:“使君有何吩咐?”


    孔伷上前两步,拍了拍他的肩,低声道:“今夜偷袭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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