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这世上能把“夜袭”说得像“买菜”的总共有两种人, 一种是打过百次仗的,一种是没打过仗的。
孔公绪显然不是第一种。
丁斐看了眼他,感觉自己不过跟着此人赶了一个月路, 就快折了三十年的寿数了。他想了想,还是深吸一口气, 相当委婉地说:
“使君三思。金城兵历经百战, 即使人数有限也不容小觑。伏异人闭城不出, 未必全然出于畏惧。”
孔伷眉头一动,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联想起自己刚才那句略带自得的“徒有虚名”,心中很自然地升腾起一点不满。所幸他还没到固执人神共愤的地步, 一转头,看出丁斐眼里藏着的犹豫,当即扯出一个尚算和气的微笑:“文侯说得有理,是我鲁莽了。”
丁斐暗暗松了口气,觉得他能捡漏当上豫州刺史,也不是全靠运气, 至少看他虚心改正的态度,孔伷头一次出征应当……也还有救。
“也还有救”的孔伷像是生怕他想开了,一见到他眉头舒展,第二句话张口就来:“不如我们暗渡陈仓?”
丁斐:“……”
你还知道暗渡陈仓呢。
他挤出一个胃疼的微笑,依然很委婉地说:“我军人数虽多, 堪为帅将者却有限,使君……”
眼看着孔伷还欲再说, 丁斐连忙飞快转起脑子, 只怕他再提出点不靠谱的建议, 惹得场面不好看。随后, 他若有所思道:“袁术的十万兵马也应到了。”
孔伷眼睛一亮, 这才被他引上了路子,恶补过的兵书终于姗姗来迟地从脑中浮现出来:
“据说伏异人以阳翟为豫州据点,袁术十万兵马,必能牵制此地,扰乱她心神。”
丁斐再一次暗暗叹气,觉得这短短一刻钟的交谈又要折他半年的寿,所幸孔伷这时候终于稳当起来,他于是点了点头,补救似的奉承起来:“使君高才。”
就在长葛城外两位统帅思考着“围魏救赵”的可行性时,城内秦楚亦因那境况不明的“魏地”而心焦意躁。
理智上讲,荀彧那封加急军信中基本已禀明了所有信息,例如送往雒阳的军信已在路上,例如事态紧急,她只要稳住长葛,扶一把阳翟,等着郭嘉从雒阳拨调人手便可;然而情感上说,袁术意料之外的机变实在让她心神不宁。
“伯符毕竟是门出身,跟在孙文台身后多少年,排兵布阵不逊他人,身侧又有文若相助,我不担心他们撑不到雒阳援军赶来。”
她虽是这么说,右手却不自觉按上了剑柄,拇指在剑柄纵横盘旋的纹路上不断地摩挲着,嘴唇一抿,神情中透露出少许焦灼。
“可是这背后的问题太多了,”她微微皱起眉,表情几乎称得上凝重,“袁术是怎么借道荆州的?又是怎么想到绕远路偷袭的?当时刘凡送往徐/州的信是我亲手派人截下的,袁术又是怎么得知消息的?……这些事情,文若信中虽未提及,我想他一定也考虑到了。”
辛宪英微微摇了摇头,抬手替她斟了杯冷茶,见秦楚无动于衷,仍是一副心忧而食不下咽的表情,这才轻缓地劝道:
“主公莫急,荀治中既然瞒下此事,想必是有自己的考量。这些问题一时难以厘清,若因此而影响战局,才叫得不偿失——荀治中未提到他们,出发点应当也在于此。”
“……你说得对。”她深吸了口气,干脆从榻上站了起来,一拢衣袍,顿时又变成素日那个微风凛凛的漂亮将军,“长葛之围一日不解,我便一日不得安心思考此事。”
秦楚本也不是思虑过度的人,她自幼便学着上前,一路蹒跚地闯出条前无古人的来路,心绪不可能太浮躁,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做什么事。
莫说她面前坐着的是辛宪英,即便是和吕布那八棍子敲不出个响屁的缺心眼对谈,她都能劝着自己想开点。
……只是想开的思路有些不对。
辛宪英很缜密地思考了一番,觉得“解长葛之围”的首要目的应当不是去思考剩下的烂摊子。不过她既然能把目光重新放回此事上,其后的原因也就不那么重要了。辛宪英跟着站起身,走到她身旁,便听见秦楚吩咐道:
“走吧,随我去城楼看看。”
自袁术十万大军抵达,阳翟城的氛围便愈发紧绷起来。
孔伷固然实诚,可袁公路的十万大军也未必掺了太多水分。以荀彧的经验,倘若这场战斗发生在六年前叛军四起的时候,袁术号称的人数可能要再翻个几倍——起码得三十万起步。
即便如此,荀彧依然保持着绝对的冷静,甚至没有在城楼多安插一个士兵,只是将他们都换成了资历最老的精兵,在敌军面前始终保持着外松内紧的状态。
大概秦楚的谋士都是天生的劳碌命,荀彧在雒阳将军府时就陪她加班到三更,如今主公不在,治所的油灯更是常常点至天明,往往要到第一声鸟鸣响起时,他才能想起自己还是个需要睡觉的活人,就着治所临时安置的朴素床榻,和衣睡上两个时辰。
孙策推门进来的时候,荀彧似乎还在浅眠。他身上的熏香气味都淡薄了很多,眼下一圈并不明显的乌青,身上潦草地盖了件外袍,多半是刚睡下不久。
据说荀彧加入秦楚麾下也比他早不了多少,只是文武有别,这位荀治中好像格外热爱办公,哪怕战场瞬息万变,寻常人难以预判,他都像有批不完的公文。
着实可怕。
孙策这样想着,不由有些同情地看了眼呼吸平稳的荀彧——阿楚手下不缺武将只缺文臣,这点连他都看出来了。
他轻手轻脚地走到书桌旁,看着叠放整齐的公文,一时无从下手,只好弯腰偏头,小心翼翼地摸上那几叠文件,试图从侧面的纸张材质上找到想要的资料。
就在他眯起眼端详那叠文件,食指搭上了第十一份公文时,不远处兀地传来一声轻咳,紧接着便是荀彧清朗平和的声音:
“麻纸上的是各州檄文,我方物资记录在竹简上,白竹纸上是与各地传递的书信以及我方重要信息。伯符是要找兵士名表吗?压在竹纸最下面,主簿昨夜整理好刚交给我,还未来得及看。”
“啊,治中醒了。”孙策对他笑了一笑,难得显露出一点歉意,伸出手指抹了下鼻梁,有点不太好意思地说,“我是准备看看名表来着。为这点小事又打扰你休息了,对不住啊。”
“无妨,”荀彧说着摇了摇头,将身上盖着的那件薄氅折叠整齐,放回床榻的角落,反对他礼貌地笑了下,“休息前未来得及整理案上公文,让你见笑了——名表应当在第十六张,就是倒数第二张上下,伯符看看是不是?”
他说着,又理了理自己微乱的衣襟,就着书房盥洗盆里那点清水,简单地擦了擦脸,便冲孙策一点头,去整理另一边散着的竹简了。
孙策愣愣地看着他从“睡醒”到“开始工作”,花了不到五分钟时间解决利索,不由咋舌。
好在他还没忘记正事,很快便将视线喏了回来,将压在最上面的麻纸放到书案另头,一边从最上往下开始数公文,一边闲聊似的低声道:
“前几日是我轻敌,带着将士们绕后偷袭,没想到反遭了他们伏击,丢了半数人才回来……弟兄们死的伤的三千多人,这才是第一仗。”
他说着,手指在第十五张竹纸上顿了一顿,几乎是无力地叹息了一声:“是我……是我对不起他们。”
“……”荀彧也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谋士的确与武将不同,他们这些人坐在后方运筹帷幄,或许看不见战场横飞的血肉,然而一道计策下去,被影响的万千士兵却是武将们真真正正是同袍——孙策看得见,摸得到,因而所受的震撼比他更大。
荀彧是稳坐帐中的谋士,无法切身体会这等痛苦,再如何的宽慰都显得苍白,只好微微阖眼,轻声道:
“去岁雒阳大火,少帝被掳,夜间大火漫天,异人率百人轻骑解救天子,途中遇上董卓西凉精兵千人。那时她和我说,‘为兵为将者,若能死于流芳百世之路,也算一大幸事了。’”
孙策一愣,随即笑了起来,顺手抽出最底下那张纸,脸颊旁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看了眼荀彧:
“我父亲常常和我提起阿楚,说她无惧无畏,鲜有人敌——治中记得真清楚,这的确像阿楚会说的话。”
他说着低下了头,翻起手中那张素纸,扫了一扫,发现上面笔迹零散,笔触时轻时重、有新有旧,更像是当做记录的草稿用纸。
孙策有点迷茫地翻了一翻,又见纸张背面没有字迹,应当是荀彧不小心将自己的草稿也整了进来。
他正准备告知荀彧,忽然瞥见纸张背面右下角有行小小的字,那字迹比起他在正业看到的都要潦草,想来是累极了时随手留下的,上面写着: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这话像什么都没说,又像是什么都说了,孙策心里狠狠一跳,不自主地屏住了呼吸。不知为何,哪怕荀彧根本没有在上面留下任何一句注解,或是任何一人的名字,他却即刻联想到了一个人——那个远在长葛、有着明亮碧眼,笑起来比谁都漂亮的少女。
他心中无端紧张起来,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
可是很快地,孙策便意识到自己的飘忽,心里毫不留情地掴了自己一把,暗道:“做什么呢!这种时候了,还想这些有的没的。”
他三两下将这张勿入公文堆的草稿纸重新塞了进去,又欲盖弥彰地抽出上面那张名表,打算下回寻个机会提醒一下荀彧。然而就在他平复了心情,准备细细阅读这份名单时,书房外传来了紧张的脚步声。
荀彧手中动作一顿。
紧接着,隔着一层门板,将士控制不住分寸的叩门声便狠狠传来进来。
那将士急促道:“治中,袁术麾下有一将自称纪灵,在城门下搦战,要我军出派人手!”
荀彧微微蹙眉,抬起头,与孙策对视一眼。
第124章 无责任番外三:你身上的是……?
春困秋乏夏打盹, 有些人一年四季都在熬夜批改公文,昼夜颠倒部分日夜,白天小憩后都要精神恍惚一阵。
比如现在。
“……我真的睡醒了吗?”
她后退一步, 将手背过身去,借着宽袍大袖的遮掩,狠狠掐了把自己的手背, 无事发生。
系统窝在她肩上, 好心提醒:“你感觉不到疼的。”
就在它话音落下的后一秒, 秦楚就回过神来,意识到这方法不顶用,觉得既然无法判断真假, 不如回去继续睡觉, 于是转身就走。
“欸阿楚,别走!”孙策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却又不敢用力,把她扯成真的断袖, 只好委委屈屈地向前迈了两步, 微俯下身, 和她对视。
此人在战场上奋勇杀敌不逊吕布, 私下里却总表现得像犬科动物。秦楚眼角抽了抽,一把按住他那双比自己大了一圈的手, 干脆利落地把自己的袖口拽出来。
她咬牙切齿道:“是你在做梦,孙策!”
孙策瞪大了眼, 如遭雷劈地看着她,神情堪称控诉。
少顷, 他才充满失落的、慢吞吞地说:“可是昨晚, 真的是你咬了我的脖子……”
像是生怕她不信, 孙策连忙扯了扯衣襟,指着自己颈项上的一处微红的牙印——还有两处特别深的小孔,想来应当对应着虎牙。
秦楚:“……”
苍天呢。
刚才听过一遍已经足够恐怖了,没想到孙策还有脸再说一回!
秦楚不用照镜子都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脸色。
她按捺住自己“拔腿就跑”的冲动,轻咳了一声,试图找回大将军兼主公的气度尊严,挺了挺腰杆,拉长了音调:
“阿策…咳,伯符,你听我说。
首先,我昨晚一直待在居室里,喝完两倍酒便睡下了,绝无可能留下痕迹。再者,不过一个……呃、一点红色的痕迹,什么也不能说明,对吧?还,还有,就就算你我真的有——”
“就算有什么?”
“就算有——嗯?!”
那声音插/入地太自然,秦楚不由愣了一下 。在她意识到说话的人是谁之后,陡然出了一声冷汗。她差点当场跳起来,猛然一转身,与此同时,牵强的笑容飞快地被她挂了上脸:
“奉奉孝怎么来了?”
她这话一出口,自己先意识到了问题,脸上那点笑更加僵硬了。
“什么玩意!”她迁怒意味十足地想,“庞令明自己结巴就算了,怎么还传染人?”
显然郭嘉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只是他并没有开口应声,反而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摇了摇手中的鹅毛扇。
那扇尖含着一点若有似无的引导意味,领着她的视线转了两圈,最终轻飘飘地停在了他犹抱琵琶半遮面的锁骨上。
秦楚眼皮一跳,那种古怪的感觉再次席卷到心上。她二十年来头一次无师自通地学会了古人的“非礼勿视”,眼观鼻鼻观心地准备低头扯开话题,却见郭嘉嘴角转瞬即逝地划过一道坏笑,当着衣襟的羽扇忽然被放了下去,恰好露出了他苍白的锁骨……以及上面那道,和孙策脖子上如出一撤的牙印。
秦楚:“……”
她倒抽了口凉气,后退一步,不自觉地抬起头,恰好对上郭嘉那双笑吟吟的狐狸眼。
郭祭酒似乎有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的意思,故作无事地理了理衣襟,仿佛真的很茫然地眨了眨眼:“主公,怎么了?”
倘若他不在整理衣物时刻意露出那牙印全貌,或许能演的更像一点。
然而孙策这笨蛋还一无所察,竟然也贴心地凑上来复读了一句:“嗯?阿楚有什么不对吗?”
秦楚一咬舌尖,木然道:“没事。”
她觉得自己从头到脚都被种莫名其妙的尴尬与自我怀疑笼罩了。
她的确是一杯倒,喝酒易醉,可是也不至于饥不择食到半夜翻两个手下的窗户去拱人吧?兔还也不吃窝边草,更何况她娘之前送来的几个拼了命想凑近的对口男侍还在府里洒扫呢——难道是府里的其他人?
可是金城娘子军都囤驻在城郊大营内,府里余下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人,如果从牙印形状考虑,真能留下那两个小孔的……好像,似乎,可能,的确只有她一个。
秦楚不确定夏天的野草和她此时的脸色哪个更绿。
所幸她职位更高,没人敢管她,秦楚干咳一声,自暴自弃地抛出一句“我还有事先走了”,毫不犹豫地选择了最简单的应对方式,转身跑了。
孙策:“欸,阿楚?”
郭嘉:“咦,主公?”
这两人平日关系不冷不热的,这时候竟还异口同声起来!
秦楚那点竖起的寒毛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她一面低头向前走着,一面在意识中拎起了不作为的系统,咬牙切齿道:
“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我只是个金手指,”系统颤抖着看了眼她,以一种高难度的动作把脸埋进了自己肚皮里。紧接着,仓鼠比她还茫然的声音传了出来,“昨天睡得比你还早,什么都不知道啊。”
秦楚:“……”不中用的东西。
她不过批改公文时睡了一会儿,怎么一睡醒就闹出这些幺蛾子了?
所幸自从袁术兵败之后,朝廷诸事都还顺遂,若是在战时遇到这些破事——算了,别给自己找不自在了。
她放缓了脚步,故作无事地掸了掸纤尘不染的衣摆,试图把被碰瓷的糟糕经历从记忆中拂去。正这时,她感觉头顶一暗,下意识的抬头看过去,就见吕布面无表情地站在跟前。
秦楚整理了下乱七八糟的思绪,冲着他矜持地一点头:“奉先。”
此人除了在战场尤其暴躁外,私下脾气倒还说得过去。通常来说,他脸上没有表情并不是在生气,而是什么都没想。
吕布果然回过了神,后知后觉“哦”了一声,慢吞吞道:“主公早,今天挺热的。”
“三伏天是这样的,”她对这转移注意的寒暄求之不得,笑了一下,顺势道,“我一会儿让人放点冰盆去你那里。我记得阿越也怕热,让她有空来我院里吧,那边阴凉点。”
吕布点点头,大概是想起吕越,脸上浮现出一点微妙的笑容,又像生气又像无奈,他道:“我替那小鬼谢过主公了。”
秦楚刚想摆手,便看见吕布兀自挽起了袖子,抬手擦了把汗。
借着午后明媚到有些耀眼的日光,秦楚眼睁睁地看见他挽起衣袖后,小麦色的小臂内侧,一处深深的牙印显现在上面——
与孙策郭嘉身上那块长得一模一样。
秦楚不自觉后退一步,见鬼似的抬头看了眼吕布,又低头看了眼自己。
良久,她又把午睡的系统从意识里拖了出来,垮着脸问:“我这身体真的是人吧?”
系统揉了揉眼,糊里糊涂道:“当然了,咱们又不是在仙侠志异小说。怎么了?”
“……我怕我是狼人,每天半夜出去咬人。”
系统:“哈哈,你真幽默。”
秦楚:“我是认真的。”
吕布不知道她心里翻江倒海的震惊,注意到她的视线,居然还相当客气地笑了一笑,那张黑不溜湫的脸上居然浮现出一点红晕——如果另一位主角不是她自己,秦楚大概会对“吕布脸红”这件事非常感兴趣,可惜那种不妙的预感再一次充斥了她的内心,让大将军无暇顾及此事。
紧接着,她听到吕布慢吞吞的声音。像是斟酌了片刻,他安慰道:“我知道的,大家都是成年人了……”
秦楚:“……”
秦楚:“什么意思?”
吕布给了她一个“懂的都懂”的微笑,意味深长到宛如郭嘉附体。
秦楚:“……”我不太懂。
她刚想追问,却见廊下又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似乎有人交谈着走过来。她警惕地转头看去,原来是辛宪英和蔡琰。
蔡琰似乎是刚刚注意到她,弯了弯眼,心情不错地冲着她和吕布挥了挥手:
“主公,吕将军,下午好啊。”
秦楚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也懒得再管自己脸上究竟是什么颜色了,对着蔡琰与辛宪英各自点了点头,道:“下午——”
然而她的问候到底没有送出去。
因为就在视线投向蔡琰的那一刻,秦楚那倒霉的超清视力,又相当不客气地把将一些不该看的东西传递给了她,秦楚眼尖地看见蔡琰的左手指尖、辛宪英的右手指尖,各自有一圈红红的痕迹。
那声“下午好”顿时卡在了喉咙里,她挤出来的笑容几乎是僵在了脸上,快要和她对自己的信任一起风化了。
在抛开“是我干的吗”这难以确信的问题之后,她内心的困惑已经历了从“我是真的人吗”到“我真的是人吗”的巨大转变,最终百转千回地退回到了原点。
她想:“我是在做梦吗?”
可惜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就在她对自己的怀疑攀至顶峰时,廊外又恰好不好地路过了一个少年马超。
少年马超瞅了眼面面相觑的四人,最终转头看向秦楚:“咦,主公在这儿啊。孙将军和郭祭酒在寻你呢。”
秦楚千年僵尸似的转过头,整个人呆滞成了一根亭亭玉立的木头人。她不抱希望地扫了眼马超,果不其然在他……脸上,看到一圈牙印。
她恐怕真的要晕了。
“主公?”
“……主公?”
一只温凉的手探上了她的额头。秦楚一惊,骤然睁眼,便看见荀彧默默收回了手。
“终于醒了,”他像是松了口气,浅浅的熏香被穿堂风送入了房内。荀彧将她鬓边的发丝别到耳后,对着脸色空白的秦楚微笑了一下,“主公睡梦中一直流冷汗,却始终不睁眼……军医说是魇住了,所幸现在好了。主公现在感觉如何?”
“不如何,”秦楚苍白着脸,看了眼平静的居室,心中暗暗舒了口气。她摇摇头,低声道,“似乎做了个噩梦。”
荀彧递给她一块手帕,跪坐在她的床榻边,闻言一蹙眉,似乎也有些忧心,到底没有问出口。
秦楚对他笑了下,接过手帕,道了声谢:“我无妨,只是——”
然而很快地,她笑不出来了。
就在荀彧广袖外露出的那小截白皙手腕上,有一圈泛红的咬痕。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二章
纪灵究竟是什么水平的将领, 他们心里都没底。
袁术虽然才能有限,毕竟也是世家名门的嫡子,手中资源远胜孔伷之流, 他麾下的“大将”,自然也不容小觑。
依照演义所说,纪灵是能与关羽周旋三十回合不落败象的武将, 可是在袁军动乱时, 此人不到十回又被张飞斩于马下, 可见他并不是什么沉稳有谋的将领。
可惜秦楚不在阳翟,无法借着这点预判选择合适的应对方式,而孙策也不可能有什么想法, 只能将目光投向荀彧, 指望着他拿个章程。
荀彧却没有先管纪灵,反而看着那将士,低声问道:“主帅也在吗?”
那士兵先是一愣,随即便像意识到什么似的, 忙道:
“是, 纪灵搦战前, 对身边的黄衣男子态度恭敬称‘主公’, 应当就是袁术了。”
孙策“啊”了一声,下意识转过头, 透过镂空的窗户望了眼室外,遥遥看见了耸立在外的阳翟城墙。他心想:“袁术居然还在呢。”
从抵达阳翟到现在, 袁术没有露过一次面,即使是士兵安寨扎营, 也都是麾下武将代为监察的。孙策虽然不擅谋划, 却也不是真的缺心眼, 多少也留意了一阵袁术的动静,猜测他或许不在阳翟。
此时确认了他在此地,倒也是件好事。孙策刚想开口,便看见荀彧神色略微缓和了些,似乎是笑了一下:“不在荆州就好。”
袁术是从荆州借道绕过来的……如果他这时候还留在荆州,那么刘表的立场就很难说了。
荀彧低头起身,短暂地将自己思索的神色敛下,对着孙策一点头:“先去城楼看看吧。”
阳翟的城楼比长葛略高三尺,是六年前黄巾动乱时,县令陈佑派人连夜修葺的。那时荀彧为了点少年礼义,勉强做了监军,陪着秦楚往豫州走了一遭,心中亦是忐忑不安,现在想来,也有点恍如隔世了。
当时城门前的不过是群乌合之众,他们几个少年人摆着稚嫩的计谋,居然也击退了敌人。如今六年过去,兵临城下的早已成了反心昭昭的袁氏精兵,而他——
“……治中?”
耳边一阵担忧的唤声拉回了他的思绪,荀彧定了定神,冲那士兵笑了一下:“无妨。”
正这时,城楼下的纪灵又举起长刀,拍马又走出阵前三步,刀尖直直地指着城楼上的几人,高声叫骂:
“村妇伏楚狼子野心,颍川荀氏助纣为虐,天子时日无多,伏楚死不足惜!吾主匡扶汉室讨伐不臣,今令吾来对阵,还不开城迎击?”
他前面几句话底气略有不足,说到“开城迎击”时,音调陡然抬高,想来自己也不很相信袁公路的立场动机,搦战的那些话自己都信不过。
荀彧是听出来了,孙策倒是没有那么多心眼。只见孙将军眉头一皱,听到“伏楚死不足惜”一句时,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从周瑜荀彧身上依葫芦画瓢学来的“喜怒不形于色”当即碎了个一干二净。
好在他不是吕布,没冲动到当场发作,只是右手在腰策放下又按上,从剑鞘摸到剑柄,勉力压下心底那点火气,这才转头问道:
“我们迎击吗?”
然而孙策嘴上是好声好气在征询建议,表情却并不怎么和善,仿佛他摇一摇头都罪大恶极似的,想来是年纪还轻,未能学会克制情绪。
他都这副表现了,荀彧也不好再拿什么“以逸待劳”含糊应对——更何况两军到现在未有交锋,此时的确是个试探的机会。
这样想着,他招了招手,对着身旁待命的士兵低声吩咐了两句,看他领命下了城楼,才对着隐忍怒气的孙策点了点头,提醒道:
“袁公路人多势众,伯符对阵时不宜冲动,当心敌军诱敌之计。”
“我知道。”孙策冲他笑了一笑,一把将腰间佩剑从剑鞘抽出。锋利的剑光在白日青空之下闪了又闪,显得少年将军的眸光异常明亮。他道,“治中放心,我有分寸。”
这话刚落下,他便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拎着剑走下城楼,只留给荀彧一个背影,坚决得堪称凛冽。
……腰脊那样直,竟似当年的秦楚。
“杀——!”
“冲上去!退者死!”
“儿郎们,随我上前!”
在阳翟的驻兵堪堪列好军阵时,长葛城外已是呼声阵阵,沸反盈天。
当年秦楚自请前往西凉,花了整整六年,在边境的风刀霜剑里亲手磨砺出一支破釜沉舟的金城军,排除那些投机取巧出来的蜗角虚名,这支攻无不克的军队才是她最引以为傲的资本。
而这把利刃也从来不让人失望。
她伸手一拦,长/枪毫不犹豫地刺向前方,反手再拨,将那不知死活的豫州军挑下马去。耳边喝声震天,她在腥气扑鼻的夏风里感觉到自己沸腾澎湃的血液。
大概有些人天生流着乱世的血,就像她分明知道自己应当“为万世开太平”,可策马奔驰于战场时,总是不自觉地激动起来。
“整整九天,”秦楚努力压下那点不合时宜的兴奋,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看着身侧将士们拍马向前,刀剑碰撞,心道,“对峙整整九天,这是第二次正面交锋。”
第一次交手是在六天之前,孔伷带兵夜袭,丁斐绕路后方,试图通过刘凡残留的人手,与城中士兵里应外合,被辛宪英埋伏的人手抓个正着,仓皇逃离后,沉寂到现在 。
在这沉寂的六天里,秦楚已对孔伷营中的情况了解了七/八,确认其空有人数为倚仗,手下人才却极为匮乏。
所谓“千军易买,一将难求”,如今豫州内部分裂四散,孔伷就算咬牙组织起一批堪用的士兵,到底难以寻到合适的帅将。且不提他自己的水平如何,就论他那位兼任领帅与谋士的兵曹丁斐,能力也格外有限。
在这样的前提下,孔伷那五万人便显得不足为惧了。
根据辛宪英的计策,此战应速战速决,趁其不备进行突袭,在敌军反应过来之前收兵,才能达成“动摇军心”的目的。金城军刀剑锋利,敌军受挫后有可能拔寨撤后,若能骗过孔伷,将他们逼到丛林附近下寨,便可依照地势火攻,一举歼敌。
秦楚不自觉地舔了下干燥的嘴唇,将原定的计划在脑中飞速地过了两遍,手中也未停止动作,银枪挥扫过去,将前赴后继的敌军击下马去。她不动声色地扫了眼四周——此地距城门大约四十里,正是“不远不近”的距离,是鸣金收兵的最佳时机。
紧接着,就像是响应她一般,四十里之外的长葛城忽然传来一声悠长响亮的锣鼓声,振聋发聩地从遥远的城楼穿透过来。
“锵——”
秦楚当即将各路思绪放过原处,毫不犹豫举起长/枪,下达收兵的指令。
“退!!”
士兵潮水般向后略去,本就措手不及的豫州兵自然不敢上前追敌,就连主帅都茫然了一阵,勒马看着鱼鳞玄甲的金城兵有序后退,一时不知如何下令。
秦楚的目光在周遭绕了两圈,确认过一切如常,提起的心总算落了一半回去——这回出击,起码是完成了前半部分“动摇敌心”的任务。
照夜玉狮子抬起前提,长长地嘶鸣一声,甚至不用她下令,便通人性的转过身,准备往回前进。
秦楚嘴角终于浮现出一抹笑意,俯身拍了拍白马的鬃毛,却听见它喧嚣里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响鼻,怔了一怔,低下头,才发现自己手心粘腻一片,不知沾上了谁的血。
可惜上战场的人注定与“洁癖”二字无缘,她随手捞过自己的披风,将满手的半新不旧的鲜血往那红布上一糊,狠狠擦了两下,才看见红血之后,自己的手掌上有一道深可见肉的伤口,几乎是皮开肉绽地横陈在上面。
她皱起眉,看着伤口不断渗出的血液,头一次觉得“没有痛觉”也不算什么好事,心中气闷,于是很不客气地把半死不活的少帝从心里的坟场里挖出来鞭尸,心里骂道:“谬种,等我回去就把血条拿回来,你自己死去吧。”
然而还没等大将军在心底编排完皇帝,她便感觉到身后风向的异动,整个人微微一僵,目光中划过一丝寒光。
就在下一秒,她那只看似无力的、鲜血淋漓的右手,再一次狠狠握住了长/枪,本能地将它向后一挡——
枪戟相撞。
偷袭那人勒马退了两步,看着秦楚的枪毫不犹豫刺过来,似乎有点惊讶,微微瞪大了眼,又道:“倒是有能耐。”
秦楚冷笑一声,照夜玉狮子应声向前冲了两步,她眼也不眨地抬起头,手中银枪快狠准地扎向了偷袭者的右肩。
那人立马举起长戟,险之又险地挡了回去,表情却好像更加诧异,看了眼她血淋淋的右手,“咦”了一声,也不知怎么想的,居然感叹了一句:“你不怕疼吗?”
然而秦异人的确有些异于常人,生平从未体验过“疼”是个怎样的滋味。
她一松手,长/枪被她向下一压,干脆地从长戟下侧擦了过去,一边刺向那人,一边面无表情道:“你觉得呢?”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三章
偷袭的那人结结实实吃了她一枪, 反而更加来劲了,眉毛一挑,黑不溜秋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很感兴趣”的表情, 很是有碍观瞻。
秦楚面色淡然地看了他两眼,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此人满面尘土,除了牙齿和眼白以外都是黑的, 唯一能从脸上看出的信息只有“其貌不扬”四个字, 实在没必要多看。
可惜他本人还没意识到这点, 一面将长戟送出去,一面唠上瘾似的碎碎念道:
“没想到还真有些本事,看来你能做上大将军也不是没理由——嘿, 吃我一戟!”
秦楚:“……”什么玩意。
她感觉四周人潮都在向后涌, 带出来的金城兵已经退了接近一半,余下那半且战且退,也差不多该放手离开了。
然而人群虽在倒退,她却因眼前这人难以脱身——他嘴上闲言一直不停, 动手却并不迟缓, 招招都落在致命处, 且力量其大, 她硬抗不得。
秦楚心中陡然升腾起一股焦灼。她本事再大,战场上也不可能毫发无损, 那些伤口大大小小,让她的动作相比以往更加迟滞, 哪怕感觉不到疼痛,还是因为血液流失受了影响。
……这下总算不是迁怒了。她忍不住啧了一声, 又给皇帝记下两笔, 心道:“废物, 有你赔给我的那天。”
当时她抽出生命力给刘辩吊着气,虽也预料到今日此景的发生,可临到阵前,到底生出一点身不由己的烦闷出来。
所幸秦楚惯来不是怨天尤人的性格,那点烦闷转瞬即逝,很快便被她当做愤怒的燃料。
她咬了咬牙,一夹马腹,照夜玉狮子绕着那男人窜了出去,手中陡然加了力气,系着红缨的长/枪寒光一闪,被她毫不犹豫地刺向了那人腰腹,手再一收,便带出了猩红的血液。
温热的血溅到她脸上,对方露出一个惊愕的表情,当即伸手捂住了伤口,似乎也没想到她还留有余力。
不过很快他便反应过来,仰面躲过她扎来的一枪。此人直觉颇为敏锐,在秦楚伸出手、准备给他第三击之前,眼也不眨地拍马向前,狠冲了几步,再次避开她突刺过来一击。
秦楚眼皮一跳,心知此时不能恋战,最终还是转过了身,把实力不俗的对手抛在了背后。
可是她有心放人一马,对方却未必领情。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在彻底藏入人/流之前,这缺心眼的居然昂起了头,对着秦楚大大方方报了个家门,相当欠揍地喊:“大将军厉害!我叫许褚!”
秦楚:“……嚯。”
她一时不知是否该对这个名字做出反应,毕竟平心而论,此人九曲十八弯的脑回路更比他的名将身份更让人震撼。
也就这眨眼的工夫,许褚已转身躲入人潮,转瞬消失无踪了。
秦楚神色不变,只是抬眼看了看他背影消失的地方,很快又低下了头,挥手一拍,照夜玉狮子便向着长葛城的方向飞驰过去。
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情。
白马脚下飞快,一路疾驰,带起一阵微腥的风,孔伷丁斐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担心她留有后手,亦不敢轻易相追。秦楚一身血污,红袍被疾风带得猎猎作响,雪亮的寒光流淌在□□上,面色却异常沉静,乍看如煞星降世,一时竟无人阻拦。
然而就这犹豫片刻的时间,已足够战局尘埃落定了。金城兵一向以她为首,见秦楚退得毫不犹豫,剩下那些且战且退的将士们也都受了武器,奋力拍马回营,潮水似的后退着,转眼战场便空了一半。
秦楚退回到城门之下,回头扫了眼身后,见士兵们已被收拢得差不多,抬起下巴,冲着城楼上的士兵打了个手势,城门便缓缓打开,自内而外将她们迎了进去。
……至此,计策的前半部分才算彻底落实。
这场突袭完整得堪称完美,除了时机上的小小差池之外,折损的兵马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也多亏了孔伷是个眼高手低的文士。
接下来,就该期待着敌方的反应了。
“主公!”
“大将军!”
这两声呼喊拉回了她的注意力。秦楚抽回思绪,抬眼一看,才发现辛宪英与徐庶已飞快地下了城楼,一左一右地将她围住。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终于像反应过来似的,松开握着缰绳的手,感觉到上面古怪的粘腻,神色一动,垂眼便看见满手的淋漓鲜血。
秦楚:“……”
她收回目光,对着二人点了点头,扯出一个半真不假的笑容,神态自若道:“我没事。”
紧接着,在辛宪英和徐庶开口之前,她赶忙低头,做出翻身下马的动作,又借着额前碎发的遮挡,不动声色地伸出手,将满手的血迹朝着深色的马鞍上面狠狠一抹——其中还有少部分沾到了照夜玉狮子的马背上。
白马怒气冲冲地抬起前蹄,一张马脸硬是挤出了人类横眉竖眼的表情,骂骂咧咧地打了两个响鼻。
秦楚从善如流地将右手背到身后,冲着它使了个没人看得懂的眼色,试图通过将军与战马间的“心有灵犀”蒙混过关。
白马看了眼她,转过身,客客气气地将马屁股对朝了大将军。
辛宪英瞥了眼照夜玉狮子,也不知看出了什么,有些担忧地皱起眉,犹豫片刻,从袖中抽出一块丝质手帕,递了过去:“孔伷兵马众多,主公本可不必涉险……”
她后半句话没说出口,秦楚也能猜到是想说什么。
以辛宪英的敏锐,多半也猜到她身上那点不显于人前的力不从心了。只是秦楚毕竟是主公,两人又刚相识不久,此时还是“君子之交”,实在不便多提。
秦楚无声地对她摇了下头,转而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很快敛了神色。
徐庶仍然是一无所察,目光还紧紧地黏在城墙上,自言自语道:“也不知孔伷那边怎么样了,到底什么时候退。”
“行了。你想去就去,不必跟着我。”
秦楚嘲笑似的看了眼他,抬起左手,干脆利落地朝着徐庶后背招呼了一巴掌,宽宏大量道:“我换身衣服就来,你快滚吧。”
徐庶转头看了眼她,到底没从她那不轻不重的一掌中看出什么来,心里虽然纳闷着她今日的不耐烦,到底也没多说什么,老老实实地回城楼观察动静去了。
徐元直虽然刚直敏锐,到底经验有限,沉稳不足,满心记挂着敌军的动向,自然注意不到她的异样。
秦楚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暗自舒了口气,侧过头看了眼辛宪英:“宪英若有要事,也可先去处理。”
可辛宪英毕竟不是徐庶,闻言只是摇摇头,道:“容无事。”
于是一路沉默地跟着秦楚进了治所。
自之前刘凡内应之事发生后,治所的县吏全部被替换成了秦楚的金城军,此时又正值战后,是最忙碌的时候,治所的庭院便更显安静,只有夏蝉伏在树干上,不长眼色地喧闹着。
走到居室门口时,辛宪英一抿唇,终于开了口:“主公这样,是担心军心动摇吗?”
她这话问得有些唐突,秦楚愣了片刻,才意识到她是指上战场又隐藏伤势的事情。然而这问题太过复杂,她也不好直说自己死不了,只能委婉道:“也算是吧。”
“我军虽然人少,却有城池作为倚靠,豫州军又是那样的……”辛宪英顿了顿,也没好意思当场骂孔伷废物,只好含糊跳过了这句形容,轻声道,“就算您没有下城亲征,将士们也一定会凯旋的。”
她规劝得当真是委婉至极,秦楚看了眼她平淡却真诚的目光,眼皮一跳,那句“亲自下场稳赚不赔”卡在喉咙中,好不容易才压下去。她笑了一笑:
“或许是凉州带来的习惯吧。”
辛宪英迟疑了片刻,又道:“阳翟三万将士留守,又有荀治中与孙将军坐镇,您……”
她果然看出来了。
“果然瞒不过你。”秦楚笑着摇了摇头。她伸手拉开绢门,径自走进居室,坦然道,“我的确有‘早日结束此战、折回阳翟营救’的想法,可我也知道战事是急不得的。宪英想说的,我都明白。”
门口的木柜上散乱地扔着几条红发带,秦楚瞥了眼桌面,随手抓了一根,便就着它胡乱束起黑发。
去年大朝会上,她拿佩剑把长发削去七/八,现在也不过长到肩下一点。原来那根发绳大约是丢在了战场,她一路散着头发进了居室,后颈闷出点细汗,这时才觉得清爽了些。
“上战场是习惯,并不是冲动。”她说,“我虽然担忧阳翟,但也不会给袁术围魏救赵的机会,宪英不必担心。”
身后忽然没了声音。
秦楚没等到她的回答,有些疑惑地转过头,还未对上辛宪英的双眼,便听见身后女子微微拔高的声音,竟带着一点难得的恐慌:
“主公,你的后颈!”
秦楚一愣,下意识地伸手摸过去。
……满手的粘腻温热。
都是她的血。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四章
这满后颈的血从何而来, 秦楚已经懒得思考了。
去年她将二成生命力分摊给少帝,借着系统吊住了他一口气,之后一直没有机会披挂上阵,今日一战下来, 才知道刘辩占了多大的便宜。
换作以前, 她可从来不会带着伤回来。
尽管心里已经把少帝戳成了筛子, 秦楚面上表现得倒还从容。她三下五除二地脱了血迹斑斑的深色外袍, 随手扔到一旁, 又从衣杆上抓来件洗净的里衣, 拎起墙角的剑划了一划,便裁出条长布来。这歪歪斜斜的白布条被她一圈一圈、乱七八糟地缠到了脖子上, 远远看去醒目得很,简直像个不得善终的吊死鬼。
辛宪英:“……”
辛家娘子一向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辈子还是头一回看见如此狂野的急救方法。
辛宪英眼皮一跳, 看了眼面色如常的秦楚,目光在她脸上逗留片刻,又转向了秦楚脖颈间的白布。
她沉默片刻, 终于像是不忍直视似的移开了目光,诚恳道:“我还是去请军医吧。”
秦楚摆了摆手,不以为意:“小伤而已, 看着严重, 其实不碍事——哎, 宪英,那里还有条布, 你替我包扎下右手吧。”
她说着, 冲辛宪英摊开了手掌。
那只手并不宽阔, 甚至比辛宪英自己的都要小一圈, 秀气得可以去绣花,可五指上又布满了细碎伤痕。那些薄茧几乎是纵横在这只手上,衬着掌心那道狰狞的新鲜伤口,几乎让人有些胆战心惊。
她心中狠狠一跳。
“主公……”
“怎么?”
辛宪英住了口。
她刚想开口问她疼不疼,又觉得没有必要。她自己亦是女子,自然清楚这条道路的艰难,秦楚既然能站到这样的高位,怎么可能不痛呢?
秦楚见她开了个口,又忽然哑了声,心中也有些莫名。
依照她弟弟的说法,辛宪英分明不是个冷漠的人,在她面前却表现得异常沉默,也不知是为何。
这些念头在她心里拐了几个弯,最终还是老老实实被收拢道到角落里。
她心道:“算了,她是个有分寸的人,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我又何必多问呢。”
这样想着,秦楚又扬起一个轻松的笑容,冲着她眨了眨眼:“怎么?你觉得严重吗?先包扎起来吧,若是血还止不住,我就去看军医。”
话说到这种地步,辛宪英也不好再劝了。她听着秦楚的指示,取来了方才没用完的布条,捏着她微湿的指尖,另一只手绷起白布,小心翼翼地绕着伤口绑了个结。
可惜秦楚天生是个不怕痛的,就算辛宪英在她手心上撒把盐,她都未必能皱一下眉,实在察觉不到这份妥帖。
就在辛宪英起身绕到她身后,准备伸手将她颈项那圈难登大雅之堂的“白绫”拆下重扎时,门外终于有了动静。
传话的士兵脚步匆忙,步伐与聒噪的蝉鸣几乎形成了同调。秦楚眉心一动,察觉到屋外有人,当即绷紧了脊背。少顷,便听见绢门被叩响的声音:
“主公,孔伷那边有动静了!”
“什么?”她当即站起身来,辛宪英微凉的手指从她后颈一擦而过,秦楚余光里看见她后退一步,与自己一同看向门外。
秦楚:“进来,你说清楚点。”
那士兵不敢废话,一拉绢门,便看见秦楚披了件红袍,抱臂看着门外。她手上颈各绕了上一圈白布,还有红褐的血迹从里往外渗,神色却分外平静,让人揣测不出喜怒。
这是上位者特有的气态。
士兵被她睨了一眼,不敢再看,连忙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地汇报:
“依照徐先生的吩咐,我军又派出小队从侧方突袭以虚张声势,不久前刚回来。徐先生让属下带话:‘孔伷开始撤军了。请主公尽快回来,以防错过时机’。”
秦楚一点头:“我明白了。还有其他的吗?”
士兵犹豫片刻,又道:“先生还说,‘有伤快治’。”
她笑了下,眉目微微舒展开来,好像是啧了一声,道:“行,我马上去。”
那将士得了回话,朝她抱拳行礼,很快转身离开了。
这一战带足了人马,又是秦楚趁豫州军守备松懈亲自领兵的,效果出奇的好。除此以外,留守城楼的徐庶也颇机变,尽管职位不高,可以抽调的士兵有限,还是派出一小队轻骑,虚虚实实地吓了孔伷一着,就如压在豫州军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到底是把他们唬得撤了军。
实在是顺利过头了。
秦楚这样想着,又将披在身上的外袍穿好,低头整了整腰封,远远瞥了眼铜镜,勉强看出了点人模人样的端倪,便很是心宽地放下了对“仪容仪表”的要求,不想再管了。
她看了眼辛宪英:“宪英与我一起吗?”
“是,”辛宪英对她一拱手,恭敬道,“我与主公一道。”
……
城楼上陡然响起三声号角,拖得低沉而悠长,久远的尾音伴着豫州无名山头的落日缓缓落下,天色黯淡下去。
孙策抬剑挡住纪灵一刀,被他透过长刀使出的惊人气力震得微微颤抖,豆大的汗珠从额角滑落。他余光里看到了阳翟城楼,有人在吹角。
他咬紧牙关,深吸一口气,陡然卸了气力,拍马后退两步,反手再刺过去。
纪灵险伶伶地挡过他的剑,斜眼看着孙策,露出一个略带傲慢的微笑,口中评道:“还太年轻。”
下一秒,他便驭马冲上前,长刀一横,在孙策小腿上飞快地划过去。孙策疾退几步,到底吃下他小半刀,小腿顿时渗出鲜红的血液。
纪灵不以为意地收起刀,偏头看了眼背后的主帅,似乎是看到身后人打的手势,于是很快转了回来,不太情愿地拔高了音量,宣布:
“天黑了,明天再战。”
他说完并不抬眼看孙策,对着身后裨将挥了下手,又抛下一句“伏异人不过如此”,便驭马向后,退回了军营。
孙策皱起眉,目送他转身回营,这才驾马转身。
裨将立刻迎上来,紧张地看了眼他的小腿:“将军还好吗?!”
“不碍事,”他随手摸了一把沾了血的褐衣,感觉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摇了摇头,嘴角居然挂上一丝得意的笑。他依着纪灵方才的模样,毫不客气地评价道,“这人外厉内荏,气力挺大,心性倒是不怎么样。”
裨将“啊”了一声,觑了眼他小腿那道不深不浅的伤口,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转移话题:“天色已晚,将军回城再与治中说吧。”
孙策点了点头:“也是,走吧。”
荀彧在上阵前还叮嘱他说“不宜冲动”,没想到真正冲动的是袁术手下那个纪灵——此人仗着身上有点力气,又看孙策年轻,心已经飘到不知哪里去了,反到让他心里升起点宽慰。
“袁术兵马虽然多,‘大将’的水平却不怎么样啊,”孙策苦中作乐地想,“靠着城池再拖一拖,万一能等来援军呢?”
他一边想,一边忍着腿伤爬上城楼,还未多走几步,便看见荀彧走上前:“伯符辛苦了。”
孙策笑着摆了下手,毫不客气地坐在士兵端来的马扎上,一边将粘在腿伤上的布料撕开,卷起裤腿,一边斟酌着评价:
“纪灵实力还行,就是……唔,浮躁了点。我不过稍微退让了下,他就想也不想地冲上来追,似乎脑子不太清爽,回营之前还要嘲讽两句。”
荀彧一垂眼,思索似的看了眼郊野密密麻麻的敌军大营。
少顷,他道:“伯符接下来几日亦可照此行事。”
“治中的意思是?”
“袁公路妄自尊大而另立天子,麾下将士同样傲慢少谋。我军人数不足,若能通过长期示弱来降低敌军防范之心,或许可以撑到主公援军到来,届时再重创他们。”
孙策满脸受教地点了点头,消化半刻,又颇为笃学地追问道:“治中说‘主公援军到来’,难道是觉得长葛快拿下了吗?”
荀彧微微颔首:“据长葛的消息来看,也快了。孔伷手下无人可用,自己亦非良才,城郊附近又多山林,倘若运用得当,可借火以……”
“治中!”
他的解释忽然被人高声打断了。
孙策立刻意识到了什么,顿时把那不轻不重地腿伤抛之脑后,不管不顾地马扎上站起身,远远便看见个银铁鳞甲从另一头疾步奔来,手中攥着一封轻飘飘的竹纸信。
荀彧脸色骤然一变,当即上前两步,看着那士兵脸色苍白地低头跪地,连忙将他扶了起来:“不必行礼,这信是?”
秦楚的金城军只穿黑甲,无论是阳翟还是长葛,都没有“银甲军”的存在。既然如此,这士兵只可能是从北边来的。
然而眼下的情况,无论是雒阳还是司州,有信传到这里,都不会是好事。
“末将是雒阳郭祭酒派来的,”银甲兵飞快道,“前几日司州有些异动,周将军遣人回雒阳报了情况,祭酒收到后便又写了一封,令末将星野送往阳翟。”
荀彧不由自主地抿了下嘴,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缓了缓神色,对那信使一点头,道了声“有劳”,便接过了竹纸信,眼也不眨地拆开了信封。
“有人在试探司州防御,当心袁本初。”
郭嘉下笔极其潦草,最后几字的墨迹甚至还有些晕染,却看得他心中一沉。有那么一瞬间,荀彧几乎不敢再想下去。
袁绍袁术虽不齐心,两人之间毕竟有条名为血缘的线。
如果他们私下有过往来,那便真是……前狼后虎了。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
之后一连几天, 战况都如第一日般松弛而紧张。
袁术本就不是沉稳的人,这回却表现出了一种反常的沉稳,每日只派将士上阵搦战,却从来不安排士兵大举进攻, 野猫戏耍灰鼠一般, 带着种居高临下的从容。
敌众我寡, 在这种情况下, 阳翟士兵要承担的心理压力就更大了。
如今局势紧张, 郭嘉又是心思慎密之人, 能将这封信送往阳翟,就说明二袁有交一事绝非空穴来风。
此事一旦发生, 后果远比“扰乱军心”严重得多,因此荀彧也没法再管长葛的战况如何了,当即派士兵赶往长葛, 将情况向秦楚禀明。
可是转眼五日过去,信使还没有回来,已经是非常反常的事情了。
荀彧心中不安, 也知道此时不能露怯,只能一闭眼,不动声色地压下那些忐忑, 将视线放回到城下搦战的纪灵身上。
这位袁家将军颇有点遇弱则强的意思, 连着叫了五天的门, 愣是没把孙策叫下来第二次,心里又是得意又是不满, 于是骂起来便更加大声:
“村妇伏楚狼子野心, 颍川荀氏助纣为虐, 天子时日无多, 伏楚死不足惜!”
荀彧:“……”
身后的亲兵见荀彧面色有异,还以为他是在为纪灵与那十万大军而忧虑,也苦着脸望城楼下看了一眼,踌躇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道:“治中,此人在城下叫了这么多天,我们……”
五天的时间,的确已经够久了。秦楚的回信迟迟不来,如果再拖延下去,情况只会更加糟糕。
荀彧微微蹙起眉,思绪在脑中转了几回,最终一抿唇,转向亲兵:“去唤孙将军过来。”
“不劳治中传唤了。”少年人清朗的声音从后头传来。孙策大步走到他身边,似乎并不太为眼前的情况而烦恼,反而笑道,“我刚还在想,纪灵都开始把五天前的废话拿出来背了,我们也该出击了——治中,你觉得呢?之前的诱敌之计还作数吗?”
荀彧缓缓展眉,被他的轻松感染了少许,也对着孙策礼貌笑了笑,颔首道:“自然。诱敌主军还得请伯符带领,突袭的小队可埋伏于城郊芦苇丛中,就请……”
孙策:“刘玄德如何?”
荀彧目光一凝:“为何?”
“前几天他跟我说的。他说自己有抗击黄巾的经验,希望下回搦战时当我裨将,和袁术的其他将领战上一回。”
刘备是秦楚亲自应下收编的人,两个义兄弟还在司州驻着,他自己却总出不了头,也难怪着急。
考虑到关羽张飞二人在司州的位置,刘备的要求的确不好轻易推拒。
荀彧面不改色地点头:“好,就按伯符所说,请他领精兵二千隐在南方芦苇丛,彧自领三千人,在北林埋伏。”
孙策一愣:“等等,你……”
“守城自有其他将军来做。”荀彧看了眼他,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话语中隐约透着安抚,眼神却相当平静,“我心中已有了人选,伯符不必忧心。”
他一边说,一边拂了下衣袍,转身准备离开。
孙策脚下一动,刚想叫住他,不知怎地,又住了口。
他当然不是为了“城门谁守”而紧张。在提到刘备之前,荀彧心中一定有率领伏军的其他人选,而他自己也没有想过上场,这一点孙策再迟钝都看得出来。
荀彧身为谋士,站在城楼上指挥也就罢了,直接带着士兵上场就真的太奇怪了——他是不相信刘备,还是根本不相信这场战斗本身?
他在担心什么?
“……将军?”
士兵的一声呼唤拉回了他的思绪。孙策这才回过神,把脑海中那些乱七八糟毫无由来的猜测抛之脑后,若无其事地点了点头,笑了一声:“行了,我们也去准备吧。”
……
“伏楚无耻,尔等助纣为虐、其心可诛!”
“乱臣贼子闭门不出,心虚什么呢!”
“还不下来对阵!”
纪灵叫完这几句,只觉得嗓音沙哑累得不行,于是扬起眉,望了眼紧闭的城门,不由“啧”了一声,从马鞍上解下水袋,猛灌了两口。
阳翟城门里头那几个人像铁了心闭门不出,他和其他几个将士无事可做,就被袁术派出来日夜叫阵,舌头上颠来倒去就那么几句,听得他自己都麻木了。
也不知道营帐里那个北边来的谋士说了什么,把袁术忽悠得连攻都不想攻了,还要他们几个打仗的在城门前耍嘴皮子。
纪灵想着,目光又横向了营帐。帐篷前那男人像是注意到了他的目光,捻起胡须,远远冲他呵呵一笑,随即便转过身,一晃进了帐篷里,只留他一人在外头晒太阳。
纪灵:“……”
“倒霉玩意,”他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愤愤地想着,“袁本初那孬东西算个什么,畏畏缩缩躲在冀州不敢动,派来的人居然也敢指挥我们!”
可惜想是这么想,被丢过来的谋士对花言巧语相当在行,骗得袁术晕头转向,他再不满意,也都只能憋着。
纪灵心里翻了个白眼,动作粗鲁地把水囊绑回马鞍上,清了清嗓子,又昂起头,高声喊道:“村妇伏……”
“咣——”
他愣了一愣。
那个“楚”字还没吐出来,数日不见动静的阳翟城门忽然便从里面推开了。
纪灵刚抬眼,便看见一个年轻英俊的少年将军逆着光打马而出,身后跟着数不清的玄甲军士,身上的黑铁鳞甲在日光下闪耀着微寒的光。
孙策挺直着脊背,枣红骏马的缰绳握在手上。他冷冷地睥睨着面前的敌人,声音如寒铁一般清而硬。他说:
“你又算什么?”
有那么一个瞬间,纪灵感觉这年轻人身上透出来的气息是冷硬而充满杀意的。
然而他毕竟是征战多年的将领,回神也回得迅速,一见他带着点人数不对,就意识到是秦楚军先放弃了小打小闹,准备“真正的战争”了。
纪灵心中的警惕一闪而过,很快就变成了十足的兴奋,毫不犹豫地举起手中长刀,余光里看见身旁身后的士兵也都聚拢起来。他一转头,对着列阵中的士兵们扯起来嗓子,大喊:
“敌将迎击!儿郎们,随我上——!”
身后的士兵们高声应和,一拥而上:
“杀!!”
就在双方将士如两股潮水般陡然碰撞的时候,南北亦有两队人马隐秘地潜伏在阳翟郊野的林木之间,缄默地穿梭于城外。
袁术的十万大军实在太多,所幸此人不是孔伷,十万人是算上伙夫后勤人数后的“号称数量”,多少留给他们喘息的余地。
这个时代的“精兵”二字含金量极高,如果不是董卓那等经营多年的大军阀,大部分情况下,被糊弄着抓上战场的新兵愣头青才是军队的多数——尤其在袁术刚到徐州一年的情况下。哪怕他跟扬州豪族达成了某种条件,收拢了扬州豪强的部分私兵,底子摆在这里,实力也有限。
这也是荀彧敢带着精兵埋伏的根本原因。
敌众我寡是真,敌强我弱也是真,但这也不代表袁术的十万人坚不可摧。
眼看已走出城门快三十里,荀彧偏头看了眼阳翟城的位置,只在日光下看见了四起的烟尘。
“就在这里吧。”他回头与亲兵下了声令,抖了抖袖口,并不在乎山林里飞虫,率先翻身下了马。
身后士兵见他如此,也纷纷找好了位置,沉默着埋伏了下来。
荀彧不动声色地缓了口气,心里勉强定了下来。
他选择自己带兵,的确也有信不过刘备的成分。
刘玄德毕竟只是个司马,不是跟着秦楚从西凉出来的士兵,与“围剿羌人”相比,他口中的“镇压黄巾”实在算不上大功绩,若非他那两个义兄弟,荀彧宁可阳翟一战中一直不用他。
不过幸好,刘备的深浅他虽暂时没数,跟着他的两千金城军却是经验丰富的精锐之师,只要他中规中矩地不犯大错,此战应当不会有问题。
真正让他紧张的是袁术。
……或者说,袁氏。
他少年时便待在雒阳,跟着荀爽学习经文,自然也与袁家三子有所交集。袁术的秉性他是明白的——此人勇而无断,骄豪傲慢,比他兄长差得不是一星半点。在敌方人少势弱的情况下,他最可能做的是率军冲上前,推倒阳翟城门,而不是派手下将士连续五天的叫骂搦战。
而从去年袁绍还在雒阳时,充当其谋士的杨彪的处境来看,此人对谋士的需求几乎为零,能留在他身边的多半也只有溜须拍马、阿谀奉承的草包,真正有能力的文士绝无可能留在他帐中。
可是他表现出来的一举一动,却都像是有人指点。
再经过郭嘉那封“当心袁绍”密信的提醒,荀彧总会不自觉产生点联想,比如袁绍将身边的谋士送到了南方,袁术身边。
只是这可能性实在太低,且不提袁氏二人是否各怀鬼胎,就算袁绍真的将人送来了,袁术也未必会相信他。如果不是郭嘉那封信,他未必会想到这里。
“如果是这样……”他不自觉地皱起眉,抬眼望向城门的方向,眼中隐隐卷起一些忧虑。
如果真的是这样,孙策能瞒过对方吗?
可事已至此,他只能期望孙策敏锐一些,不要让对方察觉到端倪。
“但愿无事。”他低声自语。
第129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
“锵——”
孙策抬手一剑, 狠狠劈开侧方袭来的短兵,眼神不动,额角却已沁出细汗。
果然不好对付。
纪灵是性格浮躁不假,可是此人既然能当上袁术手下的将领, 自然也不可能是个彻头彻尾的酒囊饭袋, 也知道要速战速决。此人仗着自己人多势众, 动起手时狠厉果决, 堪称致命, 若非身边还有几个经验丰富的老将帮衬, 孙策未必能应付得来。
所幸他今日这战正是要示弱诱敌,因此这点吃力也不算坏事。
他心念一动, 反手抬剑,一把拨开扑杀过来的敌兵,余光里看见己方的黑甲兵被挡得寸步难行, 几乎要露出颓相,便知时机到了。
孙策当即勒马转身,手中长剑一举, 毫不犹豫地下令道:“撤!”
金城军都是饱经历练的士兵,效率高得令人咋舌,听到主帅的命令, 纷纷跟着孙策向东南方向退去。
纪灵对孙策又是轻蔑又是警惕, 杀敌时也时刻关注着秦楚军的动向, 见他下令撤退,立刻要追。
“追上去!别让他们跑了!”
战场的马蹄声愈发急促起来。孙策的背影在视野中一闪而过, 纪灵, 心中狂跳, 一拍马, 想也不想地冲着孙策飞奔过去。
然而就在下一秒,他的马就被人狠狠一撞。紧接着,袁术的亲兵大声止住了他:“将军!”
见纪灵仍是要冲,那士兵只好横到他身前,挡住他的去路,口中焦急道:“将军且慢,佐治先生有话说!”
“有个屁!”身边的将士还依着指令朝东南方奔去,他却被缠得脱不开身。纪灵急得眉眼都拧成了一团,他手中刀一拐,指向那将士,刀剑差点直接划过他颈项,“让那谬种滚!”
那士兵满头大汗,心里叫苦。
他是袁术守帐的近兵,被他扔给辛毗用,自然也只能听辛毗的话,硬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和坏脾气的纪灵对上。
可事态紧急,辛毗驭马不大熟练,只能派他先来传话——这也就算了,可他只说“恐怕有诈,制止纪灵”,却根本没来得及细说,那士兵也只能抓瞎地把这几句话颠来倒去地重复。
“佐治先生说,可能有诈……”
纪灵咆哮道:“我和孙策交过手,知道他本事,他懂个屁!我瞎还是他瞎?!”
他说着,一刀便狠狠划向那士兵的马背。那战马好端端地停在原地,无端被扎了一刀,直接被激得抬起前蹄,高声嘶鸣起来,不知自己为何要受这无妄之灾。
那士兵被战马带得狠狠一晃,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瞪大眼睛看着纪灵又要冲上去,一时惊急,差点从马背上摔下去,一声凄惨的“将军”又要脱口而出。
正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中年人的声音:“将军且慢!”那人倒是好心,恰好替他把拦人这倒霉活计揽了过去。
纪灵眉头一竖,不耐烦地转过头,忽然愣了下,面皮抽了一抽。然而很快地,他那张阴云密布的脸就爬上一点假笑:“佐治先生有什么指教?”
辛毗摇头谦逊道:“不敢。只是敌军五日未动,刚上战场就表现得这样无能,撤得实在太蹊跷,在下猜测或许是敌军诱敌之计……”
“辛佐治,”纪灵毫不犹豫地截断了他的话,连称呼都变了。他的脸黑得吓人,看起来简直像能当场剁了辛毗。好在此人还有点理智,脑子里还装了个袁术,因此强压下怒气,硬梆梆地回他,“伏楚那女人能有什么本事,她的兵窝囊难道奇怪?我方才本能追上孙策杀了他,被你拦下来,你就给我一个‘猜测或许有坑’的说法?”
辛毗脸色微变,看着他手里紧握的那把长刀,只觉得自己有理说不清。
然而就这么片刻的踌躇,纪灵已经干脆利落地踹开了挡路的人,缰绳一甩,奋不顾身地往刀枪人海里扎进去,头也没回一次。
辛毗眉头紧锁,看着他风一样迅疾的背影消失在视野里,良久,才摇了摇头,低声叹了口气。
算了。他又不真是袁术的人。
……
这头袁军追着孙策带的金城兵难舍难分,那头荀彧所在的郊北亦有所动。
“治中,敌军正向东偏南的位置前进,就快到刘校尉埋伏处了。”
派出去侦查的士兵小跑着回来,对他抱了一拳,还不忘注意着周遭动向,小声道:“刘校……”
荀彧轻咳一声,那士兵立刻像意识到什么,讪讪看了眼他,悄悄闭了嘴。
林间山道狭窄,是埋伏扑杀的绝佳位置,只是此地实在拥挤,两面夹击虽然方便,被敌军察觉的可能性也高了不少,荀彧作为驻守阳翟的主心骨,选择自行领兵匿伏,已经算是一步险棋了。
孙策引着纪灵往刘备埋伏的位置去,恐怕也是担心他这路出差池。
荀彧思绪转得飞快,面上仍是波澜不惊,只是定定地跟着扬起的尘土望过去,希望能看到些具体的情况。
可惜他虽有这份心,生理条件却有限。他到底只是个秉烛签批的文臣,即便是眯起眼也看不清个大概,只能根据原处看不分明的背影与传来的叫喊推测大致的情况。
孙策带出来的人不算多,但都是精锐,剩余的大部分都留在阳翟驻守城池了,除了纪灵带来的这批士兵在追击外,余下的袁术军应当还在城下对峙。
只要刘备把握好时间,在敌军队尾基本进入山道的时候起兵扑杀,这一战就有希望胜利——从前几日的搦战来看,袁术麾下的军官们隐隐有以纪灵为首的迹象,倘若能通过埋伏将纪灵杀个落花流水,敌方的军心一定会动摇,届时再寻对策,拖到援军赶来,击退袁术便不是难事了。
他又在心中理了一遍思路,确认一切安排都还妥当,心中稳了稳,还未将视线重新移到敌军队尾,便听到亲兵一阵低喝:“治中!”
荀彧心中一突,某种预感油然而生,立刻转目看过去,还未定睛看出门道,便先听见另一队人马的声音响了起来。
“刘备出击了——”与此同时,亲兵的第二句话响起来。
他连“刘校尉”都忘了叫,瞪着那滚滚不断的烟尘看了半刻,又转头去看烟尘之后的队伍,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暗道:
“要命,不好了!”
他是跟在主帅身后的亲兵,耳濡目染之下,也对大局有所了解,一看到山道之外的半队敌兵,就知要坏事。
也不知刘备是怎么想的,伏击伏击,纪灵那王八半只身子还在瓮外头,他居然已经扣上了盖子,准备下手了。
荀彧比亲兵反应还快,直接起身从树林遮蔽处站了起来,三步并作两步地跨到战马旁,直接下了令:
“冲上去!”
到了这个时候,哪怕时机还未成熟,他们也不得不硬着头皮上了。
黑铁鳞甲的金城军训练有素地翻身上马,手中武器纷纷出鞘,毫不犹豫地冲着纪灵奔了过去。
荀彧少年时虽也上过战场,可担任的也是“军师监军”这种半实不虚的职位,要做的也不过出谋划策、站在城楼上观望罢了,如今带着士兵亲身上场,还真是第一次。
然而事态由不得他考虑这些了,纪灵虽然被两侧伏兵打了个猝不及防,可反应也极迅速,当即放过了面前的状似狼狈的孙策军,掉头便要退,身边的亲兵还扯着嗓子喊:
“有伏兵!!”
纪灵左支右绌,愣是被两侧伏军夹得进退不得,眼前被种种兵器盔甲所占据,无论怎么抻着脖子都看不见队伍后方,不知另一头情况如何,心中一瞬间萌生起怯意来。
他手中刀劈得越急,心里却越惊惶,不知怎地便想起了辛毗临走前拽住他的样子,一时竟忘了自己那时的不屑,心里又是惴惴又是愤怒,暗忖:
“辛毗说得居然没错,这帮阴险的东西!”
秦楚的金城军果真是队精锐,即便是这么个狭窄拥挤的地形,周遭情况也乱得看不分明,他们还是训练有素地摆出了阵型,硬生生地将纪灵的前后队伍切开了大半,让他误以为自己落于下风。
纪灵勉强挡住黑甲兵的一剑,右脸被划了一刀,当场渗出血来。他甚至没有察觉,心里还干巴巴地想:“早知如此……”
正这时,身后又传来一阵震天的喝声,士兵的高呼与铁蹄踏地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几乎要让人闻到血腥味。
纪灵心狠狠一沉,手里长刀登时又沉了两分,还以为是阳翟的增兵,却忽然耳根一动,听到身旁亲兵惊喜道:
“主公!”
这话一落,纪灵连看都不必看,一口气又提了起来。
真正有经验的将领未必在乎身后援军,但却不得不管手下士兵的士气。
他咬起牙,也不管那“袁术来了”是真是假,转头冲着身边士兵高呼道:“我主已率援军前来,孙策小儿还不束手就擒!”
他气力奇大,声音洪亮,这话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不仅周围袁军战得更勇了,就连孙策手中长剑都不免迟滞。
然而战事已发展到这种局面,心怯犹疑的人才是死得最快的,他很快敛了心神,视周遭动向为无物,只专心地将剑对准了袁军,能斩一个是一个。
然而上天像是铁了心不让他沉浸在战场中,也是这个时候,他身旁那副将忽然“咦”了一声,居然在这种紧要关头撇开了头,明目张胆地走起了神。
孙策人生第一次领悟到何为“恨铁不成钢”,一抬剑,硬是靠蛮力斩死一个背袭他的敌兵。
他一巴掌拍在副将身上,咬牙切齿道:“你不要命了?!”
那副将立刻转过头,灰扑扑的脸色又惊又喜,几乎带了点喜极而泣的意思,一抬手,远远指着远处一点黑影:“将军、您看!”
孙策长剑一抖,不知察觉到了什么,一扫远处——
一阵玄铁鳞甲的骑兵正绝尘而来。
第130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
孙策的手骤然一抖, 差点没能提得住剑。
他视力那样好一个人,秦楚的红衣白马在那一群黑甲中又那么现眼, 几乎就一眼, 他已经认定了那个领兵的人。
然而有人比他更先一步地注意到了她。
周遭士兵缠斗,几乎就在抬眼看到山下那一刻,荀彧已收拢起纷乱的思绪, 高声道:
“援军已至!”
他的声音并不响亮, 却格外清晰。大概因为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援军”二字上,他这四个字落地,甚至不需要亲兵重复第二遍, 所有人都听了个分明。
纪灵当即变了脸色,心狠狠跳了起来。
他们这边是有援军不假, 可此地偏远狭窄,袁术带来的援军人数必不可能太多,应付应付面前几个也就算了……倘若秦楚真的带来了援兵,局面便没那么明晰了。
更何况, 他们根本不知道秦楚带来了多少人。
如果是孔伷敌不过她倒还好说, 那些豫州军不过是辖制她的诱饵罢了, 只怕秦楚带来的那些人里, 不仅仅只有她的金城兵。
纪灵跟惯了袁术, 行事作风也和他主公无二, 很有点横行无忌的意思,往日压根想不了这么多。可不知怎地,偏就在这么个时间里, 他那本就不多的心眼竟然跳出来狠狠卖弄了一翻——
他心中没由来的跳出一个念头:倘若秦异人带了援军呢?
可是战场瞬息万变, 就在这念头闪出的瞬间, 纪灵就已经怯了。
背后的吼声喧天, 震耳的兵戎声敌我不分地纠缠在了一起,他一口气没提上来,再提第二口时,机会却已等不得他了。
秦楚到了。
她那匹白马跑起来风驰电掣,也不知是哪里的骏马,远远地竟将背后军队甩开了一大截,离弦之箭一般单枪匹马冲了进来,单薄的赤色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
孙策第一眼看见她,心就狂跳起来,自己也摸不清自己的想法,干脆放弃了思考,顺着本心高喊道:
“阿楚!”
秦楚似乎听见了他的叫声,冲着孙策那边微微侧了下头,嘴角似乎翘了一翘,回道:
“别看我,看剑!”
紧接着,她挥枪挡开扑上来的袁军,一夹马腹,硬是挥枪破开水泄不通的人群,向里冲去。
荀彧见她如此,略定了下神,在左右两个亲兵的护卫下向后退去。
他对局势的洞察力不可谓不敏锐,看得出来袁术军心的动摇,知道这是反扑的最佳时机,借着偏高的地势向下望,看见秦楚带来的大批人马,悬起的心终于落地。
因为在守长葛的金城军之外,她身后还跟了盔甲良莠的私兵。
很快地,秦楚身后那波驰援的金城军也跟了上来,以程湘吕布为首的两支队伍很快散开,毫不犹豫地对上了袁术身后那几千兵马,山道尾端一时挨山塞海,敌我难分。
荀彧对自己的能力很有自知之明,知道待在人群中也只是添乱,于是在亲兵护卫下一退再退,本想借着此时的混乱藏匿于人群中,不想竟因此被纪灵注意到了。
纪灵:“等等!”
荀彧一甩缰绳,战马再退两步,身侧亲兵也都横起刀剑,戒备地望向纪灵。
这位袁家大将身上已有了五六道深浅不一的伤痕,又因为刘备荀彧的士兵刻意拦截,无法与袁术汇合,眼看着周围将士七零八散,急得瞠目欲裂,一转眼又看见衣冠齐整的荀彧被人护着,当即转刀指他,喝道:
“杀了阳翟军师!”
言罢,也不管周遭如何,竟直直地冲了过去。
大约人在逆境中总能激发出前所未有的潜能,哪怕纪灵此人未在史册上留下多少事迹,被逼到如此境地,竟也硬生生闯出两分“势如破竹”的威力来,两刀下去,刚好将他身边的亲兵拨下马去。
荀彧瞳孔骤缩,然而手无寸铁,只得紧紧握住缰绳,勒着马不断后退。胯/下战马同样意识到情况危急,可这山道狭窄得过分,连逃跑的余地都不留给他。
转眼的工夫,纪灵已举刀逼近了他。
荀彧余光里看见方才被砍下马的亲卫被敌将缠住,一面后退一面向此地靠近,而纪灵浑然不觉。
他握着缰绳的手又紧了一紧,不自觉屏住了呼吸,心道:“遭了。”
孙策刘备离他太远,其余的亲兵又被打散,靠近他的除了那一人之外,只剩下山野礁石。
可唯一能为他解围的将士,也在敌军的步步紧逼中,显露出一丝力不从心。
可他被称为王佐之才,毕竟有自己的过人之处,在这种情况下仍然能维持住镇定。荀彧有心斡旋,于是咬了咬舌尖,不动声色道:“纪将——”
“将军”一词还没落下,异变陡生。
纪灵背后兀地刺出雪亮一枪,猎猎生风地破空袭来,动作既稳且快,眨眼便掠过皮甲,刺进了他的血肉里。
紧接着,那人骑着白马走出人群。
远处的打斗声交织在一起,听得人心神不宁,她却似乎一点不受影响,拎着比自己高出五尺的□□,几乎是泰然自若地对上纪灵狠厉的双眼。
秦楚笑了一下,神色不辨喜怒:“哦,这就是袁公路的大将?”
她明明没有看过来,荀彧的心却不自主狂跳起来,一时只觉得耳畔寂静,连手心都沁出点点细汗。
他在深夜辗转时,无意落笔写下的那一句“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忽然就在心中无限地扩大,转瞬便如潮水般压过了周遭的沸反盈天,耳边只剩下自己那擂鼓般的心跳。
有那么一个瞬间,他简直要控制不住自己所守的“君子之礼”,只想把全部的目光倾注给眼前那人。
可这悸动只持续了极短的一瞬,就在兵荒马乱中偃旗息鼓。秦楚一来,金城军才算找到了真正的主心骨,一旁的亲兵借此甩开敌将,一拍马便走到荀彧身旁,护着他又撤了几步,低声道:“治中,主公既然来了,属下带几个士兵互送您回城吧?”
秦楚感官何其敏锐,立刻便注意到他这边的动向,虽因纪灵无法开口,却悄悄冲着荀彧眨了眨眼,好似某种无声的保证。
荀彧接收到她的目光,心跳终于渐渐平静下来。他默了片刻,还是摇了摇头,同样低声答道:“如此一来,更容易被袁术注意到。”
他在这边与亲兵交谈,那一头袁军却不会等人。短短几句话的工夫,纪灵与秦楚已缠斗起来,刀枪相撞,几乎要碰出火花。
纪灵:“竖子猖狂!”
照夜玉狮子后撤一步,秦楚的枪却已破空而去,矫若游龙地挡住纪灵三刀,快狠准地扎向对方几处要害,转眼便将他挑翻下马。
就在这时,前方山路的人群里又传来一声惊叫,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主公!”似乎是袁术出了什么问题,纪灵抓着刀柄的手登时一抖,生生吃了她一枪。
袁军已然方寸大乱。
秦楚抬眼看了过去,才见吕布已在敌军阵中撕开一道大口,身后的金城军源源不断地扑了上来,正在向山道深处渗透。
她收回视线,没有再管纪灵,反而催着照夜玉狮子上前几步,倾身向前,一把拉过荀彧战马的缰绳:“快,我送你回去!”
她来时路上看见刘备,方才又看见荀彧,略加思索就明白了荀彧在此的原因。
倘若只是几千人的伏击也就绩算了,袁术带兵支援,这场战争的性质就变了。袁军人多,她的人未必能拦下袁术报信的士兵,倘若等到城门前驻扎的那些袁军来驰援,她再想把荀彧送回去就来不及了。
这一点,想必他也明白。
背后人声鼎沸,眼前却是寂静无声。秦楚看见荀彧顺从地向前两步,却没有先回应她的话,反而微微垂眼,俯身抬手,食指指腹在她的脸颊左侧轻轻一抹,带下一片血污。
秦楚一愣,抬眼望向他。
他本就生得文雅俊逸,桃花眼尾和顺地下垂,瞳眸黑得极沉静,即使因处境不佳,鬓边黑发有些凌乱,低眉时仍然带着股说不出的温柔,简直……简直有点像含情脉脉。
她的心跳很不合时宜地漏了一拍,眼神短暂地游移了一阵,心道:“他这是……什么意思?”
所幸此处敌军最少,唯一的威胁纪灵又被亲兵绑起来当了俘虏,否则她根本没有心思去想这些事。
还没等她想清楚,荀彧略微沙哑的嗓音便轻轻响起来,当中含着点似有若无的情绪,转瞬即逝,秦楚没能听得分明。
荀彧道:“主公一路辛苦了,彧……”
后半句话被他止住了。
这么一句简单的话,简直被他说得好像“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秦楚耳根莫名地一阵发麻,却奇异地不太反感,心中浮现出一点奇异的情绪来,周身那点血液很不给面子地逆行起来,一股脑地涌向了耳朵。可战场终归不是谈情的地方,她很快便压下这点古怪的感觉,微微定了下心神,斩钉截铁道:“时间不等人,和我走。”
荀彧点头:“诺。”
第131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
送荀彧回城之后, 秦楚也没有再回战场。
长葛之围最终被辛宪英的火计所解,豫州兵溃不成军, 孔伷只能退回到汝南去, 城中至此算是太平了下来。
秦楚将长/枪斜靠着城墙,拿了士兵的手帕,低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枪头的血污, 漫不经心道:
“长葛如今是徐元直与辛宪英在守——啊, 辛宪英亦是长葛的文士,才能不凡,算是我占了便宜。”
荀彧专注地看着她。
待秦楚话音落下, 他才微笑着问:“主公舍得把吕将军与阿湘一同带来,是在长葛找到了可用的将才么?”
“文若明察秋毫, 果然瞒不过你。”秦楚终于将目光从武器上移开,冲他眨了眨眼,“孔伷麾下有一武将,名叫许褚。这事说来……唔, 他有个兄长, 恰好就在长葛。”
说来也巧, 当日秦楚在营帐中放走的许定, 其实是许褚留在长葛的兄长。也是因为这件事, 许褚没跟着孔伷丁斐一起逃走, 被俘时被徐庶辛宪英劝了两句,倒戈得相当爽快。
“看来主公很放心这位他,才会带这么多将士前来驰援。”
秦楚摇摇头:“说不上‘放心他’, 只是我真的忧心你。”
这话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荀彧闻言一怔, 心不自觉地一阵紧缩。
他垂下眼帘, 一眨不眨地看着秦楚,好半晌才想起来呼吸。
“我听信使说,你……”似乎是注意到了荀彧的视线,她擦着枪的手似乎顿了一顿,片刻后,有些生硬地岔开了话题,轻声道,“事情还没有到那种地步。文若,你不必这样殚精竭虑。”
就是火攻前后那几天,荀彧那封密信被送到了她手上,还额外告知了她阳翟的具体情况。秦楚被两个姓袁的倒霉货色搅得心神不宁,又惦记着往死里加班的荀彧,想起自己留在阳翟的武将的确不多,干脆将辛宪英和徐庶留了下来,自己带着吕布程湘一干将士,径直往颍阴求援去了。
荀家人口众多,构成也很复杂,她最先找了荀爽商谈,得到的助力极其有限,反而是荀绍帮忙周旋了不少。磨蹭了三四天,她好赖话说了个遍,才从荀陈几大世家借来了两万兵马,带着这些部曲去了阳翟。
这些事情,秦楚虽然没有说出口,荀彧都是可以猜到的。他是世家出身,自然明白游说世家的艰辛——这些高门贵族一向以“明哲保身”为要义,想从他们手中得些利益,除了所谓的“名正言顺”之外,威逼利诱也不可少。更何况,秦楚去岁与袁杨几家决裂,手下又多为寒门子弟,即便有伏氏倚靠,也只能算半个世家子,多半不会被他们认可。
可她却在五天之内做到了。他看着秦楚,心中五味陈杂,一时竟不知说些什么。
没有听到他的回答,秦楚也并不很着急,又自顾自道:“其实本可以多绕些路,把其他世家的部曲也借来的。只是我那几日总是心悸,担忧阳翟不好,才加速赶了过来。如今看来,倒是明智之举。”
“异人……辛苦了。”
“不辛苦。世家部曲不比金城军,上战场的机会也不多,”她站在城楼向下望,看着城楼下的中年文士与身边将领交谈着什么,表情淡然,“不过用来守城也足够了。”
荀彧的目光终于转向了方才埋伏的山道。他抬眼眺去,远远地看见人群向前涌动,便知战地又要转移,神色几变,最终看向秦楚,低声问:“主公还要下去吗?”
“怎么能不去?”秦楚看了眼他,慢慢摇了摇头。一但谈及战场之事,她便比往日要严肃十倍,“奉先被留在山头对抗袁术了,我若不上战场,就没人能压得住那些私兵了。”
这话倒是真的。金城军内部的性别构成虽然平均,但上层将领多为沉稳有断的女性,除非是庞德吕布这类尤其出挑的角色,男性将士通常只会走到中层。
具体原因说来话长,最后大概可以归因于男将稳妥不足,而秦楚麾下又格外缺乏谋士。只是那些还活在“男尊女卑”世界里的寻常部曲还不理解此举,心底对女将仍然是不服气的,因而带他们出兵的,要么得是男将,要么就是秦楚本人。
“我放心不下别人,便只能靠自己了。”她说着偏头,对荀彧笑了一下。
荀彧于是叹了一声。
秦楚生得精致,眉眼极似阳安长公主,即便眼底有一层浅浅的青黑,身上还带着鞍马劳顿的风尘仆仆,看上去也并不太像“背时的将军”,顶多有点像“落难的千金”,仍然是洗把脸就能进宫面圣的俊俏。
可他了解秦楚,知道披荆斩棘走到现在,为的就是甩脱“千金贵女”之名……她愿意摸爬滚打地成为前者,远胜过安于天命的后者。
他低眉垂眼,安静而沉默地看着秦楚,忽看见她抬起手背,不自觉地蹭了蹭脖颈。他目光一凝,那道温和得近乎于无的视线,便轻轻落在她颈上一道暗红的血痂之上。
那伤口实在骇人,将近一寸的长度,全部不偏不倚地落在要害边缘,但凡偏离一点,都可能要了一个人的命。
而它的颜色还很新,一看便知是新伤。
荀彧呼吸微微一滞,食指关节无意识地蜷了起来,心里无端地发酸。和秦楚在城楼闲谈的时间太过珍贵,他不愿多开口,只想听她多说些话。可是她每一次开口,都将自己那些血泪说得轻描淡写,不谈苦痛,只谈眼下。
荀彧当然知道这是对的,可情感上总想多听她提一提自己——他觉得自己属于“君子”的那部分精神还在极力抑制住自己的逾矩冲动,属于“男子”的那一半灵魂,却已经克制不住地开始颤动。
他心里泛酸,几乎软了一片。有那么一个瞬间,荀彧望向她的视线快要越出君臣的分寸,转化成某种不可为的逾越情意。
可是在他遮掩住这点越礼之前,秦楚就像意识到了什么,忽然抬起头,莫名地看了眼他。
她的双眼仍然是清亮甚至带着锋芒的,眼神里专注的锐气几乎让人自惭形秽。荀彧像被这目光扎了一下,思绪陡然回笼,他最终只能将种种情绪尽数收敛,想要将话题转移回战事上,心中却仍有一点细微的幼芽生了出来。
他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几乎是小心翼翼地问:
“疼不疼?”
秦楚愣了一下,好一会儿才意识到他说的是自己颈上伤口,蹭着血痂的手滞了片刻,又慢慢地放下了。她慢慢道:“已经结痂了,自然不疼。”
只是她回答得虽算流利,心却并不平静。
荀彧刚才那一眼看得她心中微妙,方才的问题又带着点隐晦的暧昧,她就是再迟钝,也该意识到有些不对了。
秦楚心中微动,又想去看荀彧双眼,他却已垂下眼睑,又退回一道“端方君子”的藩篱之后,轻声道:
“主公千金之躯,务必珍重自己。”
她眼睫一眨,努力想从这话里捕捉出他的情绪,到底没能成功。
可战场毕竟是战场,三两句的闲谈已是奢侈至极。
就在她犹豫的第二秒,注意着城下动向的亲兵忽然打破了这可贵的安静,惊声道:
“主公,城下袁军开始列阵了!”
那点风花雪月在她心意盘旋片刻,很快因这句话烟消云散。
秦楚当即甩下擦枪的手帕,一把将长/枪提起,又转头对那亲兵吩咐道:“去开城门!”
“诺!”
那将士一抱拳,领命去了。
城下辛毗还在与将领打扮的男子交谈,余下那几个将领已开始列队。
她转而望向阳翟城中,这支由豫州军做先锋、长葛县兵与士族私兵为中军,金城军压阵的兵马早已准备妥当,蓄势待发。
秦楚抬起手,从容不迫地理了理迎风翻飞的赤红披风,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偏过头,弯了弯杏眼,对荀彧扬出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容。那两颗尖尖的虎牙又不自觉地随着她的笑显露出来,为她平添两分少年人的稚气。
她笑道:“文若放心,这回一定好好珍重。”
言罢便不再看他,只扶着墙沿,口中吹了个呼哨。照夜玉狮子问声而动,极有灵性地停在城楼之下,抬头望着她,跺了跺前蹄,仰头发出一声嘶鸣。
城下袁军旌旗蔽空,鼓声渐起,阳翟城门闻风而开,黑甲军士倾巢而出。
远处山道仍在鏖战,城门前,又有新战号角低低奏响。
秦楚握紧了手中银枪,乌黑的发丝在风里被吹得微乱,她目光澄澈,却带着惯有的倨傲,睥睨着神色紧绷的袁术将士,扫视片刻,头也不回地下了城。
荀彧的心跳开始复苏,终于想起,自己最钟情她意气风发的模样。
他望着秦楚直如青竹的腰杆,展眉顺目,嘴角带着抹不易察觉的笑意,轻声回道:
“……望主公旗开得胜,连战连捷。”
第132章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直到夜色昏沉, 敌我将士已看不清手中刀刃时,双方才鸣金收兵。
这一仗顺利得令人意外, 多赖袁术不自量力率兵上阵, 被吕布孙策等人杀得丢盔弃甲东奔西窜,逃也似的奔回郊野大营,吓得其余几队的士兵不敢妄动。
所谓“兵熊熊一个, 将熊熊一窝”, 显然袁术麾下这十万大军并不比豫州兵中用多少。且不提被当做战俘带回阳翟的纪灵,单说袁术自己,手下那支精锐就已被打得人仰马翻。袁军仓皇逃回营寨, 命虽保住了,士气却一跌再跌, 远比不过迎来援兵的金城军。
阳翟城因而度过了一个难得宁静的夜晚。
袁军营地里点起了零星的灯火,大约是高级军官在商讨计策。秦楚远远看了一眼,并不觉得袁术手下那些酒囊饭袋能议出什么计谋来,于是拢了拢外袍, 心情不错地走下了城楼。
她这一仗冲得远了点, 虽然身上多了点口子, 但也狠狠压住了袁军的士气, 不算亏。
倘若一定要说有什么不足的话……
军医张和袖着手站在下面, 一听声音, 掀起眼皮,凉凉地扫了眼她,垮着脸挤出一句:
“能回去了吗?”
秦楚默默地把披在身后的外袍穿好。
被军医不痛不痒地刺了一句, 她也不敢拿主公的乔, 只好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 试图通过眼神传递自己的真诚, 恳切道:
“回去吧——大医,我错了。”
张和哼了一声,跟上她,就着月色往治所慢慢走。
“主公哪有什么错。”张医师不冷不热道,“大敌当前,自是军事为先。主公愿意替手下人挡刀子,我们这些治病救人的也不好说什么。”
秦楚:“……”
她不自觉摸了摸右臂上紧绑着的细布,感觉布下的皮肉还在缓缓渗出血液,不由“咦”了一声。
张和立刻停下脚步,似乎有些紧张,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借着路旁石灯的光,细细看了两眼,表情更差了:“伤口开裂了。”
秦楚咳了一声,老实道:“我不乱动了。”
“一会儿回我那儿去,我给你重新包扎。”
张和放下她的手,这话说完,又是目不斜视地往治所走,显然心情很糟糕。
秦楚想了想,试探着开口:“阿湘跟了我六年,在军中地位很要紧。袁军箭上淬了毒,她伤势恢复起来比我慢,若是受伤,对战局不利。”
张和恍若未闻。
秦楚于是又道:“东武那边还没有消息传来,袁本初还在北边打着他的算盘。不是我不自珍,实在是……”
见张和仍旧不语,她只好硬着头皮继续道:“实在是战局危急,迫不得已。”
也不知道这话触动了张和的哪根神经,军医眉头一皱,忽转过身来,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主公这还叫做‘不是不自珍’吗?程湘从军这么多年,难道受不得伤吗?她若知道你替她挡箭,夜里能睡得着觉吗?”
秦楚滞了一下,愣是没敢接她的三连问。
张和像是有些气急了,几乎有点口不择言:
“我是行医的,听不懂大将军口中的局势如何,可是将军,北方司州还有庞将军,雒阳也有郭军师,袁绍至今还没有动手。您已经站到这个位置了,再不怕痛,也请您替身边人想一想,我——”
“张医。”
她正拔高了音调,一道温和的声音忽然插/进来。
张和越说越气,忽然被人打断,脸色自然好不到哪去。她怒气冲冲地一抬头,看见来人,顿时哑了火,咄咄质问卡在喉中,戛然而止了。
荀彧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的,手中提着一盏素色的纸灯,将周遭夜景映亮了大片。
“……荀治中。”
她只能冲着荀彧行了个揖礼,后退两步,闭上了嘴。
荀彧抬袖拂了拂手中的提灯,并未转头与秦楚对话,只是客气地看着张和,慢慢道:“雒阳那边来了人,有些书信需要主公过目,没想到打扰张医了。”
他说着,偏头看了眼秦楚。
秦楚撇开头,若无其事地去研究道旁槐树干上的知了。
“……好,我明白了。”
张和对他点点头,又抬头看了眼秦楚,脚步一顿,最终还是没有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秦楚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暗暗松了口气。
张和乃张机张仲景长姊,与她相识已久,跟着她当了多年的军医,因此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避讳。这姑娘脾气不太好,前几年秦楚没救刘辩,身体尚好时就被她说过几句,如今愈合能力衰弱下去,张和便更关注起她来。
她说的那些“保重自身”的道理虽然不错,无奈秦楚和常人不同,是个不死不痛的例外,因而并不太把那些话放在心上。
她这样想着,转过头对荀彧笑了下:“多谢文若替我解围。”
荀彧摇了摇头,低声道:“主公,先回治所吧。”
他的脸色其实不太好看,被泛寒的提灯一照,便更显得苍白,并不强烈的视线落在秦楚小臂的几道伤口上,被她敏锐地捕捉到,顿时有些不自在。
白日里那种古怪的情绪又一次翻涌上来,秦楚只好整了整衣冠,欲盖弥彰地将那些深浅不一的伤口藏在了衣袖之下,面不改色道:“好,走吧。”
荀彧见她如此,眼睫一颤,默不作声地跟在她身后。
借着提灯朦胧的光晕,他看见秦楚单薄的肩背显得有些僵硬,先前那道狰狞的伤口沉寂地横于脖颈上,红得有些刺目。
大概所有的情之所钟都起始于“鬼使神差”,荀彧就这样沉静地看着她上前,不知怎地,竟没能控制住自己,轻声道:
“异人临行前,曾和我说‘一定珍重自己’。”
他的声音温和而平静,与张和的诘问截然不同,带着一点近乎隐忍的愁虑。就这么一句话,却好像传达出来了千言万语。
秦楚脚下一顿,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她的时间多被战事与公务占据,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其他琐事,因而也剖析不清自己的内心,不知自己该如何面对这位……下属与友人,面对他暧昧不明的心意。
在无数场战斗中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即便她在这时代学会一点微弱的悲悯,心中也仍然觉得自己是另一个世界的人。
她厌恶袁术刘辩,是因为这些人的利益与她相左;她愿意救下程湘,也未必全因为感情——她不会真正痛恨一个人,正如她无法学会真切地爱一个人。
当年荀彧认她为主公时,曾说过“卿为梧桐,吾为禽鸟”,其实有失偏颇。秦楚心性才能异于常人,更类似凤凰本身,所到之处,自有梧桐拔地,盼她栖居。
所以,她要怎么面对荀彧这些似是而非的试探呢?
她微微垂下眼。
所幸荀彧没有给她太多踌躇的时间,自己先一步意识到了不妥。
他轻咳了一声,语气似乎有些异样,尾音带着点微不可察的慌乱,找补道:“彧明白主公自有安排,只是心中……信使还在治所,我们先回去吧。”
秦楚借坡下驴,顺着他的话问:“文若看过那封信了吗?”
“不曾。”荀彧很快定下心神,神色恢复了镇定,冷静道,“雒阳之信非同小可,需得主公亲自查看。”
秦楚皱起眉:“袁公路已露颓势,奉孝这时候来信,也不知是好是坏。”
此地距离治所已经极近,她心中惦记着荀彧口中的“雒阳来信”,走得便更加快了,不多久就看见了县衙点起的灯火。
还未等她走近,治所门前就响起一声激动的:“主公!”
秦楚愣了一下,疾步上前,才发现是个黑甲军士。
他像是奔波了很久,此时还风尘仆仆地靠在一边,眼圈都有些发青,只是双眼还很亮,一见她来,连忙抱拳跪地,从怀中摸出一封信,低头匆忙道:“这是祭酒的密信。”
秦楚心中陡然升起种不祥的预感。
然而她面色未变,只不动声色地与荀彧交换了一个眼神,面上仍是泰然地冲那信使点点头:“先随我回书房,一会儿再给我吧。”
那士兵于是迎着她入了治所,亦步亦趋地跟在她身侧,待她拉开书房的门,才恭敬地呈上那封书信。
秦楚接过信封,一目十行地扫过去,手指微微一僵,半晌没发出声音。
那信使默默退了两步。
荀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对他使了个眼色,待将士走出书房,又带上了绢门,才露出一点忧色。
秦楚一声不吭地放下第一张竹纸,又将第二张来回翻阅了几遍,最终将信放回到案上,神色晦明不定。
片刻后,她才艰难道:“冀州韩馥并兖州刘岱,率兵牵制住司州庞德周瑜等人。”
这话一起头,荀彧脸色就变了。
韩馥与刘岱都是关东联军的人,他们两个既然牵制了司州,那袁绍……
“袁绍带着杨彪,与雒阳世家里应外合,踞于雒阳城外,逼奉孝孟德交出少帝,‘放天子自由’。”
秦楚定定地看着他,面无表情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第133章 第一百三十章
“放天子自由……”
秦楚喃喃地重复了一句, 脑中闪过种种画面。从最开始派许攸议亲,到之后的杨彪离京,再到如今她与袁术对峙——袁绍蛰伏冀州至今, 就是在等这一天吗?
袁公路愚蠢嚣张, 带走陈留王, 因此吸引了朝廷上下的全部注意,没想到却恰好为袁绍铺了路。
这一点, 荀彧意识到得比她还快些。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秦楚把少帝安置在雒阳德阳殿, 尚未做出什么逾越之举, 就有人说她是“禁锢少帝, 独揽大权”, 可见世家是真的急了。
他眉头紧缩, 沉默片刻,忽从榻上起身,与秦楚对视一眼, 轻轻拉开了门。
守在门前的亲兵与那信使都愣了一下,还未出言询问,便听他道:“请纪灵将军来。”
白日伏击时, 纪灵被秦楚三两枪戳下了马,之后又被关进堀室里,到现在未来得及处置。
亲兵见他措辞虽还客气, 脸色却并不好看,知道这是要审人了, 连忙抱拳称是, 小跑着往堀室去了。
荀彧这才又坐回去, 一转头,却看见秦楚仍在翻阅那两张信纸,额前的碎发挡住她大半的神色,叫人看不出她心情。
少顷,秦楚才抬起头,将郭嘉那封字迹潦草的密信向前轻轻推了推,低声道:
“阳翟一役,须得速战速决。”
荀彧点点头,没有应声,只接过信,垂眼细细看过,将雒阳传来的那点信息一字不落地记进脑中。
片刻后,他才收回视线,看了眼秦楚:
“袁本初率兵八万,远胜雒阳军备,城内又有世家倒戈……主公明日动身吗?”
“是。”秦楚并不避讳他,只是不动声色地看了眼窗外夜色,点了点头,“今日一仗后,袁军士气低落,算是输了大半,城中又有奉先程湘可为主将,击退袁术不过是时间问题。我预备率两万人回雒阳,先稳住城内局势再说——袁绍是冲着天子来的,我留在城内的人手不多,此事拖不得。”
荀彧与她幼年相识,自然明白她说一不二的性格,因此并未多劝,只是垂眼思忖片刻,又轻声道:
“雒阳世家,反戈者甚多,彧……”
“不必。”秦楚眉心一蹙,当即打断了他的话,随即又像是意识到自己的生硬,缓了缓语气,才慢慢道,“阳翟虽有将领,却也不可无谋士。我知道文若有心解围,可是雒阳世家中,归袁者十之六七,此事绝非朝夕可成,这点文若应该比我清楚。”
荀彧对上她的双眼,看到一点不容置喙的坚决,只得轻叹了一声,心下却没有太多意外。
秦楚不喜欢他靠近雒阳城的某些事务,尤其是与天子相关的事情——哪怕平日并不显露,他也是看得出来的。
荀彧不知道她在担心什么,偶尔从她表露出的态度中隐约摸到点边,又不愿细想,因而只能顺从地点点头:“我明白了。”
只是他口中虽说着“明白”,心里头仍然不太放心,又想与她说些什么,忽听到外头绢门传来一阵“笃、笃”的叩声,于是咽下了那些未尽之语,从榻上站起身,仪态得体地走过去,拉开了门。
“治中,纪灵带到了。”
那将士冲他拱了下手,客客气气地对着书房里报了一声,下手却相当黑心,右手一扯,便将半天未进水米的纪灵带了个踉跄。
纪灵:“……”
故意的是吧。
他脾气虽然暴躁了点,但也不是真缺心眼,对自己眼下的处境心知肚明,只好老老实实地一低头,愣是把那一肚子气给憋了回去,一声不吭地跟着荀彧进了书房。
秦楚一身素色深衣,外面罩着件赤红的长袍,见纪灵走过来,也只是神色淡然地看了眼他,抬起下巴点了点一旁的木榻:
“坐。”
纪灵今日结结实实地吃了轻敌的亏,也明白她的本事,因此不敢多话,乖乖坐下。
只见秦楚漠然地一抬眼皮,直截道:“袁术帐中军师是谁?”
纪灵一愣,心里马上跳出来辛毗那张脸,还没想清楚她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便看见秦楚手肘一动,似有似无地碰了下身旁的剑鞘,木制的剑鞘带着铁质剑柄滑了一滑,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
他被这威胁刺得有些牙酸,半推半就地放弃了思考,眼睛一闭,答道:“辛毗辛佐治。”
“哦,”秦楚听到这名字,似乎是愣了一下,只是很快平复了神色,点了点头,又问,“他什么时候下冀州的?”
“也就两个月——”纪灵说着,忽然卡了下壳,意识到什么似的,抬起头,惊疑不定地看了眼她。
可他毕竟只是个武将,没法通过只言片语猜测到秦楚到底知道了什么,只能提着口气,暗暗留意着她的动静。
秦楚却没怎么在乎,干脆利落地放下这个话题,又接连抛出了另外两个问题:“你们借道荆州,也是他提出来的吗?他与刘表交涉的?”
这问题跨度太大,纪灵怔了一怔,像是回忆了起来:“应……”
秦楚手腕一转,慢吞吞地拎起剑鞘。
“是他!”纪灵忙道,“是他提的。与刘表交涉我不清楚,当时我只见过他儿子刘琮。”
“哦。”秦楚矜持地点了下头,与荀彧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看到一点了然。
早在她南下之前,刘表身体抱恙的流言就曾传进过雒阳。尽管刘辩病危的具体时间有所变化,荆州内部的大致构成却与史料无二 。是否允许袁术借道关乎荆州立场,倘若刘表还有余力谈判,定然不会派出子嗣与袁术交涉——由此看来,刘表恐怕是真的病得起不来身了。
与此同时,刘表长次子不和、为荆州大权屡次相争的事情也不是秘密。这两人资质平庸,为了亲爹那一亩三分地斗得不相上下,刘琮能给袁术行个方便已是不易,此时想必也腾不出手做其他什么来。
既然如此,就不必担心荆州趁虚而入了。
秦楚心里有了底,便心平气和了不少。她双眼微阖,又转过头,对着纪灵客气道:
“没事了,你滚吧。”
纪灵:“……”
这女人阴晴不定,提的问题也莫名其妙。纪灵懒得揣摩她心思,闻言如获大赦,马不停蹄地滚回门口,心甘情愿地被士兵押回去逗耗子了。
待到书房外动静渐小,脚步声消失在远方位,秦楚才撇开了荆州那点破事,整理好了思绪,直接道:“袁家两人早有来往。”
荀彧想得比她更清楚些,闻言微微颔首,补充道:“袁公路尚不知雒阳事变,倘若把握好时机,将此事传达给他,阳翟之困或可解除。”
他说着,眼尾微微扬起,露出一点浅浅的笑意:“主公不如多带些人回雒阳?”
秦楚看着他,终于也微笑了起来。
荀彧说得还是太委婉。袁术要是知道自己接受了袁绍送来的谋士,依言辛辛苦苦在豫州与秦楚对峙,到头来赔了几万人没个结果,还为他人作嫁衣裳,恐怕要急得跳脚,是否会当场调转矛头也说不准。
“文若果真敏锐。”她忍不住抬起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摸着剑鞘,“如此看来,真正需要警惕的,也只剩下袁本初一人了。”
次日下午,阳翟城里便传了消息,说是秦楚领了三万兵马赶回雒阳。这消息不知真假,前因后果没一个清楚的,连兵马数量都含糊不清各有说法,反而更让人想入非非。
“现在正是决战的要紧关头,她偏偏这个时候赶回去……”袁术皱起眉头,心里没由来的忐忑,于是转过头去看辛毗。
辛毗本还盯着帐外,不知在思索什么,一看见他的目光移过来,立刻颇为配合地露出一点担忧之色,煞有介事地推测道:“多半是雒阳城内出问题了。听闻天子在董卓事变后,身体就一日不如一日,伏异人匆忙回城,或因天子病危、城内动乱也未可知啊。”
袁术居然也被他忽悠得相信了,神色一震,连连点头道:“佐治说得有理。既然如此,就更应当抓紧机会,攻下阳翟后就回徐/州,尽早扶立完陈留王才是。”
辛毗眼角不自觉地一抽,面不改色地抬袖掩面,借着整理衣冠,勉强藏住了自己脸上那点不合时宜的讥诮。
袁绍派他来到这里,表面上是“推荐良才”,实际上不过是让他监视袁术、伺机而动。这一点做得太过明显,即便是纪灵那等有勇无谋的武将都能看出不妥来。
可是袁绍毕竟与他那嫡出兄弟同住十多年,深谙袁术刚愎自用傲慢过度的性情,竟然猜准了此人想法,愣是把辛毗这么大一个“阳谋”塞进了袁术帐下,变成了“只有袁术看不出来”的半个阴谋。
秦楚此时赶回城内,应当意味着袁绍已经绕开司州,逼往雒阳了。而对于辛毗而言,利用袁术牵制好秦楚兵力,就已经足够了。
“将军睿智,”他恭恭敬敬地拱手低头,“当务之急还是尽快攻下阳翟,逼朝廷承认陈留王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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