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第一百零一章


    许攸的表情凝滞了两秒, 随后露出了“还能这样?”的恍惚表情。


    不过他毕竟不是秦楚家臣,对“大将军喜好是男是女”一事并不赶兴趣,默默抬袖擦了把额角不存在的汗, 尴尬地笑了一声:


    “大将军说笑了。”


    许攸这人, 按书来说,应当是个狡猾傲慢的谋士才对,可现实里也不知出了什么差错,站到秦楚面前总有点畏缩, 实在看不出半年“居功而死”的迹象。


    他很客气地冲着秦楚挤出一个微笑,僵着脸给自己打了个圆场,暗暗吸了口气,这才把憋了三天的袁绍的打算絮絮道来:


    “我公独女年方二九,又听闻大将军族中有一兄长,去岁及冠,尚未娶妻, 故有意询之。”


    “哦。”秦楚想了想,问,“可是伏典?”


    她本来是压根没关注过那几个庶兄的, 多赖今天皇帝试探时提了两嘴, 她起码记得最小的那个叫伏典了。


    许攸礼貌地点了点头。


    “他啊……我想想吧。”


    毕竟她回府路上还考虑着把这便宜哥哥送去西凉呢。和袁绍通婚啊,要是把天子逼得警惕起来怎么办?


    实岁十九的大将军很自然地接受了自己受邀“裁夺二十一岁兄长婚事”的事实, 留给北方来使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随后拎起外袍, 转身便走。


    “将军留步!”许攸叫住她,看着秦楚转身, 对她露出了一个惨淡的笑容, 堪称弱小可怜且无助地问了一声, “在下……在下现在,可以出府了吗?”


    哦。秦楚这才想起来,新春当天,自己下达了“关着他到开口”的指令。


    ……


    老实说,袁绍长女和伏典的婚事,按理说怎么也找不到她头上。依着“君臣父子”的道理,史书从春秋翻到如今,未见过幼妹替兄长议亲的先例。


    偏偏她就是可以。


    次日,当她带着消息进了伏府时,她爹的脸色陡转,霎时间青一阵白一阵,不知道究竟是先讨论“议亲对象是北方袁绍”一事,还是该质疑“幼妹跨过父亲替兄长议亲”,居然僵在原地了好一会儿。


    不过伏完很快整顿好了心情,请她进了书房详谈。


    这位“性情深沉有大度”的不其侯坐在大将军对面,慢吞吞地呷了口茶,又瞥了眼身旁妆容华贵的阳安长公主,又……战术性地喝了口茶。


    秦楚没动。


    不其侯连喝两口茶,又看了看窗外明媚的日光、万年长青的香樟树,默念两声“万事无恙岁月静好”,总算把心中那点震惊无措压了下去,决心装死装到底:


    “此事全凭大将军做主。”


    反正伏完也不是那种抓着为父威严不放的大家长……退一万步说,就算他是,那也改变不了秦楚做主的现状了。


    他是真的破罐子破摔,连“七娘”都不叫了。秦楚满意地一点头,对着伏完笑了笑,相当商业地吹捧了一句:


    “父亲是明理之人。”


    伏完:“……”这是暗着夸自己呢。


    他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又与秦楚敷衍了几句,便借着“给六郎做思想工作”的名头逃离了这个是非之地,眼不见为净了。


    ——实在要命,这女儿从小和他不亲厚,长大以后更是把种种伦理踩在脚下,这到底该怎么相处?


    不过,秦楚压根不在乎亲爹怎么想。伏完一走,书房里便只剩下刘华了,她于是对着母亲眨了眨眼,坦率地摇摇头,道:“父亲怕我。”


    她现在倒是懂得装模作样了。


    刘华也笑了,身体微倾,伸出一只食指,轻轻点在她脑门上,很有点嗔怪的意思:“怎么不怕呢?”


    阳安长公主今日涂了朱红的唇脂,目光又分外明亮,因而看起来年轻了不少,几乎要与十一年前的面容重叠起来。她很快收回了手 ,慢条斯理地说:


    “阿楚如今是大将军了,有裁夺诸事的权力。你父亲素来求稳,畏惧‘异数’,偏偏你是‘异人’。”


    异人异人,异于常人。


    ——当年伏完与刘华为她定下这个表字,是否想过她今天会站在这个位置上呢?


    “父亲既忧惧我如今的成就,十九年前便该亲手掐死我。”秦楚随口道,“不过如今也迟了。”


    “……阿楚!”刘华竖起眉毛,有些不满地制止了她。


    秦楚无意在这个问题上过分纠结,很快便转移了话题:“父亲走得太快,有些事情还没来得及讨论。”


    刘华并不买她的账,姿态优雅地从榻上站起身:“阿楚有自己的谋士,何须与我商议?”


    “母亲?”


    “行了。你去西凉五年不返,回了雒阳也不常归家。既然今日无事,正月也随我在府赏一赏景吧。”


    “……哦。”


    无论不其侯对她是怎样的态度,至少刘华还是真心视她为亲女的。


    雒阳城里能压得住秦大将军的人寥寥无几,阳安长公主算一个。


    长公主的“赏景”自然不止是看看庭院花草,秦楚被她从清晨留至午后,从正庭逛到后院,踩秃了好几处杂草,当中过程……实在不便详说。只是大将军回府时,脸色实在不大好看。


    所幸她出门带了斗篷,有衣物遮掩一二,再加上身份摆在那里,敢正视她的人本就不多,因此那点异样也没什么人能发现。


    “母亲再怎么开明,到底还是封建时代的那套思维。”她刚从伏府回来,还未来得及整理仪容,只好掩着脸走在路上,闷头和系统抱怨,“我根本不需要……”


    “先等一等,”系统忽然打断她,“你要撞上人啦!”


    秦楚脚步一顿,立刻站定。


    果然,在下一秒,抱着公文的郭嘉头也不抬地从拐角处走上前,意料之中地与她打了个照面。


    他大概是又熬夜了,本还眯着眼匆匆向前,见前路被挡,才努力撑开眼皮,“咦”了一声:“主公?”


    秦楚暗道不妙。


    果然,军师祭酒鼻子一抽,敏锐地嗅到了某种特殊气味,又睁大了双眼,再看了她一眼。


    “主公今日施脂了啊,当真少见。”


    秦楚眼皮一跳,只能道:“我方从不其侯府回来,这是……母亲的手笔。”


    郭嘉点点头,忽然想起什么似的:


    “嘉昨日听说,袁绍来使欲促其女与主公兄长成婚,想来主公前往不其侯府,就是去讨论此事的吧。”


    他既然跳过了这个话题,秦楚也乐得少解释两句。


    她摸摸鼻尖,顺手将斗篷解下,就这样朝着廊下雕梁一倚,双手环胸,兴致索然道:


    “本是想与他们讨论这个的。


    只是父亲说‘全凭大将军做主’,而母亲,母亲让我‘找谋士去’——”


    “不过一个庶出兄长,与袁本初结秦晋之好自然有利无弊,”郭嘉不甚在意地看了她一眼,笑问,“这也需要主公计较吗?”


    “当然不止这个问题。昨日从南宫回来,天子与我提起‘伏六郎’未出仕一事,欲赐他官职……少帝的试探虽然拙劣,却不能忽略啊。”


    “既然如此,主公大可让兄长入赘啊。”


    “……啊?”


    “既然陛下忧心伏氏宗族坐大,主公将兄长送往冀州为质不就好了吗?如此一来,天子也能消除顾虑了。”


    秦楚真是没想到郭嘉的脑回路如此清奇。她连忙站直了身体,又盯了他片刻,见军师祭酒仍然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眨眼思索片刻,又问:


    “可我送族中男子入赘,难道不会让北方低看伏氏一眼吗?”


    “主公这便妄自菲薄了。”


    见她要长谈的模样,郭嘉干脆一俯身,很随意地将怀中那队竹简搁在了地板上,效仿她的模样靠于廊下,噙着笑望过去:


    “且不提主公的声望威势如何,便说伏典本人,不过是伏府主家里一个不得宠的庶子罢了。


    他这样低微的地位,身上又无一官半职,若非沾了主公的光,如何能攀得上袁绍嫡长女?”


    这倒也是。这年头的嫡庶差异的确不小,秦楚能一路顺风顺水走到现在而不为族中兄弟所扰,甚至能把总添麻烦的三兄伏均关在堀室里锁着,也有赖于她伏氏“唯一嫡出子女”的身份。


    “而且,袁本初欲以独女嫁于伏氏,正是因为清楚主公的实力,欲同主公结盟啊。主公派兄长入赘,反而能表达诚意,削弱袁本初的疑心,何乐而不为呢?”


    “奉孝说的是。”秦楚虚心受教,“这的确是个好方法。”


    “更何况——”郭嘉微微拖长尾音,见她目光转过来,眼尾一扬,眸中狡黠的流光一转,木簪也随之晃了两晃。他笑道:“被袁本初看轻,难道不好吗?”


    秦楚心中一跳,立刻明白了郭嘉的意思,睁大眼看他:“奉孝。”


    “此番南下解决袁术后,主公想要收拢北方,便不宜让人摸清虚实。袁术虽然愚钝,袁绍却也并不敏锐。若能隐藏实力,未来或可事半功倍。”


    “……”她无话可说,只能点头。


    谋士果真是谋士,走一步看十步。任她想得再多,到底是不如郭嘉周全。


    “那,就依奉孝所言吧。”秦楚摸了摸斗篷,拾起廊下几卷竹简,将之递还给郭嘉,忽然风马牛不相及地提了一句:


    “其实,母亲也是这个意思。”


    郭嘉优游自若地接过公文,道了声谢,与秦楚并行上前,随口赞道:“让伏典入赘北方吗?长公主倒也目光长远。”


    “不是,”秦楚面无表情地摇头,麻木道,“她催我早日找个入赘的男子。”


    “?”


    军师祭酒动作稍滞,脚下一滑,显些又把怀里竹简洒了满地。


    第104章 第一百零二章


    入赘当然是不可能的。到目前为止, 真正要为婚姻之事焦眉愁眼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被大方卖出去的伏典。


    世家男子结姻时入赘女方,无论怎么说, 都是件不大体面的事情。伏典从家丁口中得知这件事时, 整个人惶然色变,手中瓷杯“啪”地一声摔落在地,顿时四分五裂。


    可他不是伏均,也不敢在秦楚眼皮子底下做任何小动作, 那只方才还捧着茶杯的手抖了三抖,到底没说出其他话来。


    “是……明日辰时去大将军府吗?我知道了。”


    他苦着脸给了回应。


    大将军说一不二,别说是入赘,就算是当场要他脑袋,伏典也不敢不给啊——伏府上下百来口人,真正不怕秦楚的,恐怕也只有阳安长公主一人了。


    总而言之, 当他顶着秦楚兄长的头衔进了将军府,又被一干文臣武将目送着走入书房时,神情是相当艰涩的。


    “啊, 六兄来了。”秦楚并不知他苦处, 端着青瓷茶盏坐在榻上。她身旁坐了个脸色古怪的文士,闻声也抬起头来。


    这文士生得瘦削, 眉眼有些刻薄,见伏典进来, 颇不客气地盯着他看了半晌,神色几转, 最终化作一片复杂。那张脸上喜庆与焦灼起飞、红绿共长天一色, 看来他的心绪相当精彩。


    伏典:“……”你也入赘吗。


    秦楚冲他招了招手, 示意坐下,对着他介绍道:“这是袁将军此番前来的使者,许攸许子远。”


    “见过许君长。”


    许攸冲着他既咸且苦地笑了一下:“伏六公子。”


    大概秦楚的将军府真的有点克文士,反正许攸借宿了没到十天,就觉得自己八这辈子的苦吃了个八/九不离十——生理和心理上的。


    “伏氏的彩礼清单,等整理完再送与君。”


    秦楚对着许攸点点头,瞥了眼伏典,一点也不避讳地说,“新郎是不久后随阁下同回冀州,还是与彩礼一道送去,都请随意。”


    许攸……许攸还能说什么呢。


    袁绍的目的也不过就是与伏家结姻,可没说是寻常嫁娶还是入赘,更何况单从结果来看,伏典入赘的确让冀州袁将军看起来更有面子了些,他又有什么不接受的道理呢?


    他只好在心底暗骂了两句皇天后土,对着秦楚挤出一个随顺的笑容:


    “攸明白,多谢大将军。”


    伏典没有话语权,只能低着头坐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


    接下来便是三人就婚事本身进行的商讨——不过这更像是许攸单方面的背谱,毕竟伏典不过是个被抓来祭献入赘的倒霉蛋,而秦楚压根不在乎什么婚姻仪礼,只是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他汇报。


    “冀州经济尚且富足,去岁收成客观,各处安定,典公子无须忧虑嫁妆之事。”许攸偷偷瞟了眼秦楚,对方神色毫无波澜。


    伏典:“好。”


    许攸轻咳一声:“今岁大雪,北方行路略艰,攸前往雒阳时所带人手有限,典公子不若等来年春季再往冀州,道路会更容易走些。”


    伏典愣了愣,不知是否要应和,余光看了眼秦楚,见她仍是一副淡然而事不关己的表情,只好又硬着头皮答:“典明白了。”


    许攸再一瞥秦楚,只看见她依然是一派悠闲,毫无开口道意思,眼角一跳,只能继续道:


    “除此以外,还有仪礼之事。雒阳与冀州相距太远,冬季通行不便。我主的意思是,订婚之礼或可暂时推下,留待成婚时一同补上。”


    秦楚若无其事地呷了口茶,又不疾不徐地将茶盏放回桌上,仍旧一言不发。


    许攸:“……”


    他实在摸不准这位大将军到底是什么意思了。


    直到最后,许攸才僵着笑容,以“详细事宜将送至府中管事手上”一语结束了对话,得了秦楚“余下事宜日后再议”的首肯后,终于如获大赦地滚出了书房。


    “……伏异人当真不容小觑。”


    他转身关上居室的绢门,看着面前宽敞整洁的卧房,不由摸了把胡须,喃喃自语道。


    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他被关于将军府的这些天,与秦楚本人的交集虽然有限,却能观察到府邸本身的运作模式。


    两日前深夜抛出的问题,今日清晨就有了极其完备的应对方案。无论是入赘方案的提出,还是姻亲双方物资供给的详细清单,乃至于今晨表现得极其顺从的新郎本身,似乎都在印证秦楚文士班底的高超效率。


    如此一来,他所要做的另件事,就更加需要谨慎了。


    许攸抿了抿嘴,环顾四周,在镂空木窗下堆了几大卷竹简,勉强遮住了窗外视线,这才弯腰,打开了居室的橱柜。


    橱柜上层是公文,下层则是他的换洗衣物。许攸在叠放齐整的衣袍中摸索了一阵,缓缓抽出一条微厚的夹袄,就着晨日些微的阳光,在橱柜中将它摊了开来。


    他倾了倾身,将上半身都没入橱柜阴影中,这才慢吞吞地从袖袋里取出一把铁制铰刀,小心翼翼它剪开了夹袄的左袖口,手伸进去摸了半刻,才取出一张微皱的信帛。


    “文先吾友:


    别已良久,甚以为怀……”


    许子远深吸口气,将他揣入怀中,又谨慎地整理好橱柜,转身推开了居室的木门。


    “孟德今日也没来啊。”


    “许子远到来这几日,曹校尉都留在自己府中。虽说是为了曹二公子热病,不过想来也有避嫌之故。”


    “唔,”秦楚不置可否地放下茶盏,将平静燃烧着的火盆略微拉近了些,好让身体回温。她说:“其实我并不太在乎他与许攸有旧。”


    毕竟曹操和许攸,另一条时间线上就在不停地互相伤害啊。


    许攸以利为先,为此飞黄腾达,又为此断送性命,其实不足为虑;曹操却是个真正的聪明人。


    即便不考虑他对自己的忠心,曹操也绝无可能在她与天子表面融洽、手中资源丰沛的时候,被许攸这样的人诈去袁绍手下。


    荀彧对她笑了笑,也不知信了没有,语气还是很温和:“虽然这么说,主公对许子远的关注却不见得少呢。”


    “他毕竟还是是袁本初的谋主,”秦楚坦率道,“我忌惮其主上,因而也忌惮他本人。”


    她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又住了口,眉头一皱,目光凝滞在原处。


    等了片刻,秦楚忽然伸出了右手,两指微并,第二指关节在书案上极有规律地叩三回。


    “嗒嗒、嗒——”


    两短一长,似乎有什么寓意。


    荀彧的目光即刻移向了正门。


    很快地,办公室的门被拉开了。李余闪身进了室内,对着她伏首一揖,飞快道:“主公,许攸乘马车转了四回,最终向东部里坊去了。”


    “永和里?他与曹操袁绍同是太学生,交际圈重叠不少,去那里倒在意料之中。”


    李余递了消息便低下头,严格遵循着暗卫的职责,只装死不语。


    反而是荀彧背脊一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追问道:“许子远都去了哪些人家?”


    李余顿了顿,思索着回忆道:“大约……有王长史府、邓御史府、刘议郎府。具体讯息还未传回来,余稍后送上。”


    “有劳。”荀彧同他一拱手,看着李余再一次拉门而出,待他离开,才微微蹙眉,不自觉望了眼窗外。


    窗外照旧是风和日丽,一派平静。


    秦楚托腮望向他:“文若不问他去了‘哪户’,却问‘哪些’人家,是猜到了什么吗?”


    “消息未至,彧还不敢妄说。”荀彧摇摇头,缓声道,“只是我想,许子远此行未禀天子,便是秘密前来的。既然如此,他外出造访他人,便不可能只为叙旧。”


    “所以他一次拜访众人,是为了混淆视听、避人耳目,好让自己的目的不轻易暴露?”


    ……


    大概是为了早日收工回家过迟到春节,许攸返回冀州的时间定得相当匆忙。就在他将袁绍一方的婚礼清单递给秦楚的第二日,便提出了返回北方的请求。


    于是曹丕的发烧也就理所当然地痊愈了。


    处理完二子的热病,识大体明事理的典军校尉曹孟德终于顺理成章地出现在了大将军府,此时正热泪盈眶地拉住袁家谋士的双手:


    “子远,真是许久未见了!”


    “孟德别来无恙!”许攸也眼泪汪汪地抓住他的手。


    秦楚:“……”


    这两人的泪腺系统大概是同个体系的,很有点说哭就哭的意思。此二人一个对老熟人避而不见,一个对大将军府心怀怨念,临行前一天却表现得亲如手足,站在廊下便聊了起来,叙旧叙得不可开交。


    秦楚听了两耳朵,被其中“身体可好”“家人可好”“气候可好”等含量过高的废话给熏了走了,实在没心情听中年男人相互飙演技,一扭身,干脆去欺负曹家儿子了。


    日后惊才风逸的魏文帝曹丕眼下才刚到三岁,还是个四头身的小朋友,脸白得简直像荀彧亲子,逗弄起来的确很有成就感。


    曹昂刚刚被马超喊了去练武了,曹丕便只能接受了兄长“你站在此处不要走动”的吩咐,真的站着不动了。


    曹丕呆在原地,看了会儿天,看了会儿地,看了会儿原处掠过的飞鸟,又看了看还在和老朋友演戏的亲爹,实在觉得无事可做,最终弯下腰,开始拔庭院里的花草。


    秦楚慢悠悠走到他身后,还没想好如何亲切开口,便看见郭嘉先一步靠近了他,蹲下来与小曹丕对视。


    曹丕歪了歪头,还没说话,便看见郭嘉笑吟吟地指着地上被他薅秃的杂草,语气阴森地开口:


    “哎呀,曹小公子。这可是大将军亲手栽的雒阳白牡丹,你把它揪坏了,将军就要把你扔出去喂老虎啦。”


    “我、我——”曹丕的脸色霎时变了,抓着草的手狠狠一抖,眼眶顿时红了,“郭先生,我不是故意的!”


    郭嘉故作冷漠地睨了眼曹二郎,看他咬唇红脸的模样,刚想添油加醋一把,目光一晃,又与秦楚撞上了视线。


    郭嘉于是冲着她含笑眨眼。


    秦楚也笑起来,两颗尖牙真如狮虎一般露了出来,目光微闪。大将军轻咳一声,冷下脸色,走到曹丕身后,神色严肃:


    “无意的也不可以。”


    曹丕浑身一僵,极缓极慢地转过身,愣愣地抬起头,呆滞地看向秦楚,被那双闪烁的翠绿杏眼吓了一跳,嘴巴一撅,居然忘记了怎么哭。


    “大、大大……大将军!”


    秦楚这才大笑出声。


    第105章 第一百零三章


    当雒阳城北的第一只知了开始鸣叫时, 就意味着中原的夏季到来了。


    雒阳的春季是短暂而珍贵的,温和宜人的四月转瞬即逝,紧接着便是立夏。将军府内早早添置了冰盆, 秦楚懒洋洋地靠在凭几上,随手翻了页竹纸, 带起一阵轻响。


    竹纸书还是四月份从东武寄过来的,据说是最先产的使用批次——蔡琰不仅长于内政, 似乎对发明创造也颇有心得, 也不知和她的黑暗料理有没有关系。


    “东武送来的竹书质量极高,昭姬有心了。”


    荀彧抚了抚洁白的竹纸,将手中的《计然篇》又翻了两页,叹道:“此纸若能推而广之, 后果不可估量。”


    “那恐怕不行了, ”秦楚眨眨眼,冲他一笑, “竹纸以嫩竹为料, 价格高昂。徐/州嫩竹数量有限, 昭姬寄能送过来的也只有这三两本,遑论推广呢。”


    东汉的造纸技术落后, 她的技能树也不是点在科技上的。得亏蔡琰靠谱,她照本宣科地按书把内容抄录过去, 她竟然也真的做出了洁白光滑的竹纸。


    “白麻纸也是一样的吧?”孙策见缝插针地凑过来, “我看过昭姬改进了的麻纸,已经装订成账册了。除了有些晕墨,其余已经和这个差不多。”


    秦楚这才回神:“不, 还得再改。”


    “主公?”


    “前期准备当然最重要了。”


    郭嘉从书里抬起头, 无缝加入了几人的谈话:“主公既然有意将‘纸书’推广, 自然不能用晕墨次品充数。需得等到麻纸与竹纸质量相当时再做考虑。”


    “……喔。”孙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又转过头,瞅了眼抱着冰盆打瞌睡的吕布,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题忽然飞跃了起来,立刻转移到了另一件事上:


    “说起来,主公年初便说要准备与袁术开战的,怎么到现在都不见动静?”


    捕捉到“开战”一词,本还在冰盆旁散热补觉的吕布立刻睁大了眼,含糊不清地附和道:


    “为啥?”


    秦楚:“……”她怀疑吕布压根没听清。


    年初时,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春季会与袁术有一场战争……只是眼下已入了夏,天子却仍然没有做出决定。


    “因为天子怯懦了。”在秦楚给出答案之前,郭嘉已经悠然回答了两位武将:


    “自冬季风寒以来,天子身体每况日下,如今连朝会都改作每月一次了。连朝会都要人搀扶着才能上,他失了斗志也是理所应当的。”


    自董卓废立一事后,少帝的身体便大不如前了。他虽被秦楚从阎王手里捞了回来,可身子骨却一天比一天弱,风寒最严重的几天还常常咳血。


    据伏寿所说,殿里的内侍一听说轮到自己服侍少帝,就浑身发抖,大约是怕皇帝死在自己面前吧。


    这样的境况一直延续到今岁四月,直到月中时雒阳升温,少帝发了场大热,病才渐渐好转了。


    当然,少帝病好之后更加不得空闲,因为群臣对政事都有自己的想法。


    依照秦楚与天子原本的讨论,雒阳的军队在三月中旬时便该南下徐/州,打着“夺回陈留王”的旗号痛扁袁术的——可惜明面上发号施令的天子忽然开始装失忆了,大病一场后事事忧心,竟然绝口不提战事了。


    秦楚本以为是他病得忘了事,面圣时旁敲侧击了几回,才发现他压根没忘,只是单纯装傻罢了。


    大概少帝屡次触摸到奈何桥扶手,觉得自己命不久矣,因而想要效仿先帝,今朝有酒今朝醉,醉生梦死到驾崩那天吧。


    可这是想做便能做的吗?


    且不提刘辩那身子骨还有没有“被酒色掏空”的余地,也不谈少帝那被立后大典掏空了的国库私库能供出个什么来,刘辩想要躺平等死,光是大殿上那一群苦着脸要天地正道的清流们就不会答应。


    在刘辩第三次忽略了朝堂上“南下徐/州”的建议,假装无事地退了朝后,终于有人忍不住了。


    四月的时候,杨彪带着家小逃离了雒阳,马不停蹄地……前往了徐/州。


    杨彪是袁术的女婿,袁术又割据在徐/州,杨彪这举动什么意思,几乎已昭然若揭了。


    此人在史书上算是个忠诚的汉臣,偏偏在这条时间线上逃离了少帝所在的雒阳,投奔了一看就没前途的袁术,实在让人有些匪夷所思。


    也不知道杨彪是怎么想的——或许是对少帝失望,或许是受利益驱使,总而言之,他走的是毫无犹豫。


    不过像他一样,以为“刘辩刘协谁为帝王都是汉家”的人也不在少数,至少徐杨两州的大部分士族都是这样认为的……当然,其中自然不包括琅琊伏氏。


    所幸袁术还忌惮着远在雒阳的秦楚,怕她疯起来直接出兵,最终没有对伏家下手。


    可是,眼看着袁术势力逐渐扩大,清流派们火烧眉毛、一催再催,刘辩还是跟死了一样,整个人充满着“爱咋咋地”“破罐破摔”与“死猪不怕开水烫”的颓废气息,一如既往地装听不见。


    殚诚毕虑的清流保皇党们尚且对天子存有着一丝希望,可其余人早就看出来刘辩的逃避心思了。


    荀彧大概也是想起了刘辩数次推诿的模样,垂眼低叹了一声,微微摇头:


    “若非如此,杨文先也不会逃离雒阳啊。”


    人等死就会死,杨彪显然对此有深刻的理解,以为少帝和他的破朝廷命不久矣。


    孙策皱起了眉:“如果天子一直怯懦下去,难道真的要等袁术攻入雒阳才要反击吗?”


    “不会。”


    郭嘉笑了一声,将手中那本竹纸所制的《左传》放回到案上,慢悠悠地拿起鹅毛扇,掩住了自自己的下半张脸:“五月之内,天子必下指令。”


    秦楚一眨眼,立刻看向他:“这话怎么说?”


    “天子虽不愿南下,可袁公路却一直打算北上呢。”郭嘉笑了起来。


    ……


    天子的决心何时下定暂且不谈,但杨彪闻风奔往徐州的消息传开后,已引发了一串的连锁反应。


    雒阳世家开始有分裂的迹象了。


    如今局势虽显紧张,但毕竟还未到开战那一步。


    京城士族不比地方,他们祖籍来自各地,居于雒阳也不过是为了为官,彼此并不以地理位置为纽带,因此也就不如同乡士族所团结。


    这就直接导致了理念不同的世家彼此看不对眼,大有为了理念(与利益)相互排挤的意思。


    秦楚和世家的关系一直不冷不热,也亏得头顶上有伏完周旋,才没被世家使绊子刁难。


    按理说,世家互殴与她是没什么关系的,但是……此事从雒阳扯到徐/州,居然扯出了另外几个人。


    “阿瑾阿亮阿均,见过大将军。”


    “见过大将军。”


    秦楚看了眼面前成等差数列、身高依次递减的小朋友,又看了眼抚须微笑的诸葛玄,恍惚了。


    到底是怎样的蝴蝶效应,才能让诸葛玄带着三个侄子来雒阳投奔她啊?


    秦楚的目光微微漂移,忍不住又滑到了最中间那位脊背笔直、下巴微昂的小朋友脸上。


    诸葛亮小朋友立刻与她对上视线,乌黑发亮的眼瞳里写着两个纯朴而真挚的问号。


    秦楚:“……来,吃葡萄。”


    坐在书房角落的曹丕满脸茫然,看了眼秦楚,伸向书案果盘的手默默地收了回去。


    “没事,阿丕吃吧。”秦楚将盛满葡萄的青瓷盘向他推了推,又冲着三位小诸葛招了招手,笑道,“既然是先生家的孩子,在府上也不用客气。”


    曹丕转头看了眼诸葛玄,立刻多抓了三颗葡萄。


    “多谢大将军。”诸葛亮眨眨眼,最先走到果盘前,身后跟着就是年龄与曹丕一般大的诸葛均,表情还有些懵懂。


    诸葛瑾没有上前。他年龄最大,已是少年,早过了做客被主人家请吃零食的年龄,也不好意思接受这位传说中的大将军的馈赠。


    诸葛玄大约是看出了他的心情,拍了拍大侄子的肩膀,以肢体语言宽慰他放松,很快便又起了话茬:


    “当年琅琊一别十二载,阿楚——该叫你大将军了啊,大将军真是变了不少。当年我说阿楚志向清奇,却不想你……居然能做到这种地步。”


    这话有点感叹的意思了。秦楚只好摇摇头,对着老师笑起来:


    “胤谊先生还叫我阿楚就好。有些事不过是顺势而为,我自己也没想到会如此。”


    诸葛玄没有在意她的自谦,仍道:


    “琅琊的白麻竹纸是超世之物,公学虽还在试验,亦有特异之处。


    “除此以外,我见过你家士兵所用之刃,同样与别处不同,看来阿楚麾下有不少能人啊。”


    “造纸术还未成熟,先生过誉。”她摆了摆手,顺便从口袋中摸出几块果味饴糖,依次递给诸葛亮和诸葛玄,最后又塞入曹丕手中,这才抬起头,目光微肃。


    “先生突然来到雒阳,必不是替我的人来汇报成果的吧。杨文先前往徐/州,难道做了什么事,影响到您了吗?”


    第106章 第一百零四章


    “阿楚懂我。”


    诸葛玄的目光投向了窗外, 神情一瞬间变得极冷淡:“袁公路不敢对琅琊伏氏下手,但未必不敢寻诸葛氏的麻烦。”


    他说得含糊,秦楚却也能猜个差不多。


    她皱起眉:


    “先生既然提到了‘公学竹纸’, 必然是找到了我手下的具体位置。


    袁术对先生发难,哪怕先生不愿牵连叔父, 公达昭姬也绝对会提供庇护的。”


    诸葛玄摇了摇头。


    在他开口之前,本还低头剥着葡萄的诸葛亮忽然停下了手中动作, 语气带着点真挚困惑:


    “可是, 将军不是不想让人发现他们吗?”


    秦楚一愣,立刻意识到自己想岔了。


    她欲于徐/州扎根,手下的人当然需要仔细隐藏蛰伏的。诸葛玄若接受了他们的帮助,虽能得喘息之时, 但必然也有诸多不便, 还不如迁家来得方便。


    “亮郎说得对,”她冲诸葛亮笑了笑, “是我问了多余的话呢。”


    ……


    杨彪的逃离就像一根导火索, 点燃了夏季焦躁的京城。


    天子的犹豫不止给了袁术发展的机会, 也动摇了士族打压叛逆的决心。杨彪一走,亲袁派们便蠢蠢欲动起来, 纷纷上书少帝,与清流派明里暗里地相互挤兑。


    一时间, 雒阳世家心思各异, 罅隙暗生,便又逼了把袁术,让他加重了手段。


    “公达来信, 说袁公路已派重兵入了琅琊, 将伏氏宅包围起来, 禁止出入。”


    郭嘉抖了抖信纸,把来自徐/州的谋士亲笔信递给秦楚,额外注意了眼她的表情。


    秦楚的脸色没什么变化。她接过信笺,默读下去,目光在“伏诚抱病”四个字上逗留了片刻,眼角似乎是抽了抽,想说些什么,可最终还是一抿唇,将这封轻飘飘的帛书放回桌上。


    “世家相争,袁公路紧张了。”她强迫自己把思绪抽回来,推开绢门,走出了书房,把目光转移到庭院中碧绿的槐树上,呼了口气。


    郭嘉自然也看到了书信上对伏诚近况的描述,知道她情绪不好,憋了一憋,刚想宽慰两句,便看见远处有个小将抱着枪跑过来,似乎是要报信。


    那将士不知是从哪里跑来的,脸涨得通红,几乎是飞奔到秦楚面前,看得郭嘉都愣了一愣。


    只是他这路不太顺,快跑来时似乎滑了一下,扑通一声便跪倒在地,给她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主公!”


    “欸,干嘛呢。”秦楚撇嘴退了一步,“有事就报,这么毛糙,你是新来的?”


    “不、不是,”那小将这才抬起头,苦着脸答道,“吕将军又在外头和人打起来了……”


    秦楚:“……”


    吕布那炸药桶,怎么这么闲?


    她眉头一皱,在满脑子的徐/州之事拨开一处空地,勉强容下了吕布打架的破事,沉吟片刻,认真问道:


    “赢了没?”


    那将士没想到她第一个问题如此功利,默了一默,艰难地把时间地点人物等信息咽下喉咙,老实答道:“应当是赢了吧。”


    大将军满意了,冲着他一点头:“带路。”


    报信的将士还是头一次接触到秦楚,没想到她私下里是这么个德行,于是偷偷瞥了眼军师祭酒——要命了,这位更是一脸看好戏的表情,连“赢没赢”都不在乎,听着“打起来”就已经来了劲。


    腹诽归腹诽,路还是要带的。书房距离正门不算太远,他引着两人拐了两个弯,又穿过正庭,便看见一圈人围在庭中空地上。


    孙策没注意他们几个,还在一旁给吕布拍手叫好,反倒是马超先转过身来,看见秦楚时愣了一愣,不自觉地向身后一瞟,又对着她行了礼:


    “主公,军师。”


    围着看热闹的人实在不少,注意力都放在吕布和他的对手身上了,注意到她的人没几个,马超本想上前,但被秦楚拉了回来,摇摇头。


    她背手站到马超的位置上,微微抬头,然后沉默了。


    ……身高不够,看不到。


    马超:“……”


    郭嘉:“……”


    两人装作没有看见。


    郭嘉咳嗽一声 ,对马超使了个眼色。马超立刻上前一步,反手给正在鼓掌的孙策背后上了一巴掌,隔着短褐发出了“啪”一声闷响。


    孙策整个人一跳,条件反射似的转过身,当即回了马超一拳,再抬头,才看见了后头面无表情的秦楚,“啊”了一声,立刻从人堆里退了出来。


    “阿楚!”他从善如流地忽视了的马超,一看见秦楚便笑了起来,压低声音靠近她,“你看,奉先和两个武士打起来也未落下风呢。”


    秦楚睁大了眼睛,露出惊喜赞叹的表情,又对着孙策招了招手:“哇,真的吗?”


    他又凑近了一些,和她咬耳朵:“真的,那二人武艺不下于公瑾和我,不知是哪家的部曲。奉先果真——咦,阿楚?!”


    孙策抬手捂住额头,委屈又茫然地看了眼她。


    秦楚气定神闲地收回了弹他脑门的食指,似笑非笑地睨了眼孙策:


    “我让你去拉练士兵,你在这里看什么热闹?”


    孙策:“……”


    他不敢说话了,只能默默后退一步,站到了幸灾乐祸的郭嘉身边。


    秦楚自然地站回到孙策原本的位置,背手抬眼,看吕布与人过招。


    史书上吕布的“飞将”之称果真非虚,他虽生得人高马大,出手却极其快速,在压倒性的力量之外,还有着猛兽般惊人的战斗直觉。


    另外二人一高一矮,下手也未有犹豫,手中长矛冷刀前后围住他,居然被他以蛮力应下,硬生生地弹了出去,破出了一条路来。


    秦楚目不转睛地看着吕布,听见周围又是阵阵长吁短叹。曹理倒抽了一口气,拉了拉哥哥的衣袖,在一片赞叹声中压低了声音,偷偷问曹昂:


    “父亲曾经说大将军可胜过吕奉先,可是吕将军都已经这样了,那她……”


    曹昂低声道:“我听孙伯符说,大将军以速度与耐力见长,爆发力强于吕布,个体作战难分高下;然而她十四岁便跟着皇甫将军出征,经验远高于常人,因此才说吕奉先不如她。”


    正在说话间,人群中又爆发出一阵惊奇的喝声,曹昂于是立刻回头,便看见吕布抬腿扫过二人。


    高个子的那个反应其快,立刻拿刀柄拨了回去;吕布一击不成,又去袭另一人,也不顾高个阻挡,硬是用枪推得他后退了几步。


    曹家姑娘看得津津有味,又拉了拉兄长,示意他看那使长矛的黑衣武士:


    “阿兄,他走起来有问题,似乎是崴了脚。吕将军要赢了吗?”


    “多半是的。”


    秦楚也移了目光去看那人,见他动作虽还从容,走起路来却有些迟滞,右脚始终保持着相同的姿势,的确如曹理所言,是伤到了。她不由点点头,赞了一句:“阿理洞察力惊人啊。”


    她声音清亮,也没有刻意压低音量,一听便知是个女子。曹理闻言唰地抬起头,瞪大了眼:“大将军——!”


    她的声音不小,周遭一圈人的目光即刻转移到曹理身上,又看到了背着手的秦楚。


    空地边的叫好声顿时一滞,众人立刻散开,借着便是此起彼伏的“见过大将军”。


    秦楚:“……”低调不下去了。


    她眉头一拧,只能认命地应了两声,又对着身后报信带路的小兵招了下手,示意他把怀中的枪呈上来充公。


    空地的吕布还与二人斗得热火朝天,一杆长/枪挑两个壮汉,他的确听不见周围的声音里。


    秦楚接了枪,上前走了两步,挽了挽宽大的袖口,捏紧了枪身。


    曹理又睁圆了眼,还以为大将军要亲自上阵制止,不由屏住了呼吸。


    随后,她便看到大将军一脚向后,上半身微倾,举起了右臂——


    直接把枪投出去了。


    曹理目瞪口呆。


    黑铁枪从她手中飞也似的滑了出去,直直地冲向吕布的前方,与刀戟相撞,发出了令人牙酸的金属撞击声。


    那柄枪直直地插/入三人缠斗的间隙中,恰好不好地把武器打得偏了一偏。


    吕布若有所感,当即收回长戟,后退几步,转头看过去,恰好与秦楚对视。


    ……吕飞将眼皮一跳,看见秦楚皮笑肉不笑地对他颔首,顿觉大事不妙,立刻板直了腰杆,好声好气地叫了一声:“主公。”


    莫名其妙就停下战斗的武士一号:“?”


    对眼下状况一无所察的武士二号:“?”


    “奉先不是巡逻去了吗,怎么还在这里与人斗殴?”


    她维持着似笑非笑的表情,看着满头大汗的吕布慢慢挪过来,满脸不打自招的心虚,终于冷笑了一声。


    吕布露出了“我不是我没有”的表情,眼珠几转,最终落在看戏的郭嘉身上,试图通过对酒肉朋友挤眉弄眼的方式获得赦免。


    郭嘉笑容一僵。


    秦楚:“还看什么?”


    一军将领最重颜面,被主公当面训斥自然不是件好事。她看了眼紧张握拳的吕布,暂且将“军法被你吃了吗”的责问咽了回去,干脆掠过了私自斗殴的吕将军,转而走到了另外二人面前。


    这两人均是粗布麻衣,打扮与平民无异,眼中却透出了微寒的精光,显然上过战场,绝非看家护院的寻常部曲。


    秦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两人,目光在略高那人的脸上顿了一顿,被那双典型过头的丹凤眼惊了一惊,又去看他身旁那位黑衣人,生得亦是燕颔虎头,周身气度与典韦有几分相似。


    她的目光扫过二人手中的银刀长矛,心中已隐约有了猜测,微微定了定神,保持住明面上的镇定,从容抬手,先止住了二人的行礼:


    “二位武艺高强,能与我军大将匹敌,实非常人所及。敢问将军姓名?”


    第107章 第一百零五章


    众所周知, 一旦刘关张三人中出现了一个,另外两个也不会太远了。


    根据吕布的说法,他是巡逻回来的途中遇见了张飞的。


    张翼德性格耿直, 在将军府大门口徘徊了一阵,到底是没忍住心里话, 嘟囔了句什么,大意是二十岁的姑娘都能当大将军, 他真的不理解。


    关羽眼睛一扫, 刚巧看见抱着戟往回走的吕布,当即咳了一声,示意张飞谨言慎行——不过也来不及了,反正吕布是听到了。


    有的人在辩论中动手是气不过, 有的人就是单纯太闲。倘若在场的是孙策, 开打时说的绝对是“你懂个屁”等充满个人情绪的激情反驳,而不是吕布“你语气这么拽难道比我能打吗”这种充满挑衅气息的话。


    关羽张飞这两人, 严格来说都有些游侠义气在身上, 生平最听不得挑衅, 一听拳头就硬了。


    ……吕奉先求仁得仁,终于在无所事事了一个冬春后, 找到了两位可以使劲揍的对手。


    “此事虽因张将军而起,可吕将军有意与之交手, 刻意挑拨, 这才是根本的原因啊。”


    秦楚点点头表示满意,对着诸葛亮摊开手。


    “多谢将军,”小孔明推开她的手, 撇过头, 有点无奈地说, “可是亮已经过了拿饴糖作赏的年龄了。”


    “咦,阿亮不喜欢吃糖吗?”她自然地忽视了“年龄”的概念,又摊着手把果糖递向了诸葛均与曹丕,听见两个小朋友整齐的道谢声,这才笑眯眯地收手。


    “……阿均和曹二公子只有三四岁,可是亮已有九岁了。”


    “哇!九岁了呢,阿亮好棒。”秦楚毫无诚意地附和了一声,又把摆着软桃的果盘推到小孔明眼面前,“吃桃子吗?”


    诸葛亮:“……”


    他看了眼埋头吃糖的两个孩子,嘴角一抽,满脑子的“廉者不受嗟来之食”,手却不听使唤地伸了过去。


    后来声名煊赫的忠武侯诸葛亮,九岁的时候还是个喜食夏季软桃的小朋友。


    秦楚便托腮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吃桃,觉得小学生诸葛亮和旁边两个学龄前儿童并排坐在一起,有点像一只大号豚鼠和两只迷你仓鼠。


    秦楚被这联想逗乐了,嘴角一翘,差点没笑出声。好在诸葛亮没有抬头,她掩饰性地递过去一张手帕,假装无事发生。


    诸葛玄对正常儿童的教育显然不错,至少九岁的诸葛亮现在已经很有些君子风范了。他彬彬有礼地道了谢,接过了巾帕,很认真地擦过了手上的桃汁,这才将它叠好了放回到桌上:“谢过荀治中。”


    秦楚:“……嗯?”


    诸葛亮也愣了:“……这不是荀先生的手帕?”


    他微微一顿,皱起了眉:“亮方才在帕上闻见治中熏香的气味,或许是认错了吧。”


    秦楚:“……”我不知道啊。


    她是武将,本就没有文士那么讲究,身上又揣了个系统,因此没有带手帕的习惯,这些巾帕都是府中婢女提前放入袖袋中的。


    她回忆了片刻,的确不记得什么时候收过荀彧的手帕,暗道:“应该是不小心混进去的吧。”


    不过这也不宜让诸葛亮发现,毕竟堂堂大将军还分不清手帕,这事的确不大光彩——她还想在小孔明面前留点脸面,可不能漏了馅。


    秦楚若无其事地掠过了手帕的问题,敲了敲桌面,又将话题扯了回去:


    “阿亮既然说此事因张飞而起、关键却在吕布,那你觉得应当怎么做呢?”


    诸葛亮的思绪果然被她带回到了原来的问题上。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他给出了意料之外的答案:“如果一定要有人受责罚的话,当惩关张二人。”


    秦楚“咦”了一声,露出了惊奇的表情:“阿亮也说重点在吕布,却要我惩罚多说了话的张飞、还有无辜的关羽吗?”


    小孔明的眼瞳明亮,坦然地望着阿楚:“可您是大将军啊。”


    他说着,目光又移向了秦楚脸上,几乎是成竹在胸地讲解起来:“吕将军寻衅,是因为与南方的战事迟迟未起,他心中烦闷,故而不可责罚。然而关张兄弟二人却是真正在议论您,这是不争的事实。”


    果然是那个诸葛亮。


    秦楚笑了:“阿亮聪明。吕布惹是生非,归根结底是为了战事,张飞生事可切切实实是出于偏见的,因而我不能惩处奉先。还有吗?”


    诸葛亮看了眼她,认真道:“还有便是,如果大将军不一定要责罚某个人的话,就让这件事揭过吧。”


    五次北伐的诸葛亮,年幼时也是个和平主义者啊。秦楚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并没有回答。


    不过,此事当然也只能揭过了。诸葛亮再怎么聪明,也没到开天眼的地步,自然不知道这两人头顶上还有个姓刘的大哥,年少时是卢植的学生。


    ……而且这位中山靖王之后,在东汉三国的前期,还是个极其熟练的投奔专业户。


    等刘备得知两个兄弟闯祸、匆忙赶到大将军府时,诸葛亮已经被他叔父抓回去学书了,刘备因而也无缘与他命定的文臣见面——不过这也没什么关系,因为中山靖王后人自己都还打算求个官呢。


    “在下是从幽州前来的,不久刚造访过恩师卢子干,今日本想带两位兄弟求见大将军……然而路上因为些事情耽搁了,没想到会闹出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备的过错。”


    刘备愁眉苦脸地看了眼旁边的红脸黑脸,两人立刻埋下头去,虚情假意地露出了满怀歉意的神色:“请将军恕罪。”


    秦楚手一抖。


    “我天,折煞人啊这真是。”她看了眼绷着脸的三兄弟,在心底对着系统吐槽,“真要是原来那条时间线,谁还敢受这几位的拜啊?”


    系统连连点头,演义翻得哗啦作响,极具考据气息地抛出了答案:“督邮。”


    秦楚:“……”行,绑在马桩上打是吧。


    她心里是一团乱麻,脸上还是副人模狗样的客套表情,笑道:“玄德说的哪里话。既然是卢尚书的弟子,自然也是信得过的,我怎会因这些小事而责罚你呢?”


    刘备依然歉疚:“翼德是头一次来雒阳,只听说过大将军的传闻,因此才会冒昧评价。”


    照理说,在秦楚表达完不会追究的态度后,刘备就应该长点眼色,借驴下坡地不再谈论这件事了。他这样的解释,反而好像真的是想让秦楚理解。


    她眼皮一跳,感觉自己似乎从刘备的态度中咂摸出了点意思来,然而还没等她细想,又见刘备絮絮道:


    “我兄弟三人本是在幽州公孙瓒麾下担任司马,剿除黄巾的。只是今岁春季,关东联军北上辽西,欲拉拢幽州牧刘虞加入,效仿南方袁公路挟陈留王之举。在下以为袁本初亦非良主,因此南下来了雒阳。”


    这句话的信息量太大了。秦楚目光一凝,立刻去观察关张二人的神色。


    关羽在听到“挟陈留王”时眉头一皱,连被胡须遮掩住的下半张脸都透露出了反感;张飞“哼”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憋住了,相当克制地翻了个白眼。


    ……季汉的几位祖宗都是有点忠义脾气在身上的。


    凉州与幽州距离颇远,哪怕秦楚在两处根据地已建立起了情报网,袁绍想要拦下这些消息,倒也不是难事。


    伏典是今年春季才入赘北方的,刘备说刘虞受到拉拢也是在这个时间段,看来袁绍在这之前的示好,都是为了这一天啊。


    袁术挟持陈留王,这是野心有余而思量不足,将少帝与整个朝廷的面子踩在脚下;可袁绍却并非如此。


    同样是抓个有可能顶替刘辩帝位的人入伙,幽州牧刘虞却是有实打实功绩、深受当地百姓爱戴的朝廷命官,而袁绍也并非从少帝眼皮子底下挟走兄弟,而是抛出了大义与利益,进行拉拢。


    ……实在高下立见。


    如此看来,还得感谢刘备的南下——袁绍做出这样的举动虽也在意料之中,可眼下众人的视线都汇聚于南部,若是对北方的动作毫无准备,那也有得人急的。


    至于刘备本人,或者说季汉筚路蓝缕的领导者,在这时候也不过是个四处谋求出路的寻常人,选择来到最具正统性、也最安逸的京城雒阳,实在是情理之中。


    秦楚瞥了眼刘备,在他眼中看到了过于晃眼的真诚,默了片刻,也挤出个微笑送了回去。


    “玄德与两位义兄弟都是忠义之士,不仅愿意抛弃北方官职而来京城,作战能力亦不逊色。若将军愿意,可于本将麾下担任校尉,只盼不埋没了三位。”


    刘备神色微变,立刻带着两个兄弟下席行礼,对着秦楚埋下头,深深一揖:


    “多谢大将军!”


    秦楚没有上前搀扶,又慢慢道:


    “我知道玄德的老师是卢尚书。本将与卢子干亦有交情,若玄德有意,我也能向上举荐你担任卢子干的尚书丞。金城兵驻守京师,没有天子之令不可轻易出征,玄德在这里担任校尉,暂时没有立下军功的机会,即使是这样也可以吗?”


    刘备仍然维持着行礼的动作,语气恭敬而谨慎:“愿为大将军奔走。”


    第108章 第一百零六章


    中原的夏季来得猛烈, 立夏后不久,京城温度陡升,城内的石板路被晒得发热。本月京城依然无事, 朝会也不知要待何时,贵族们便连门都不愿出了。


    五月二十日,日光灼人, 初夏的蝉在院外乱叫一通,油亮的绿叶在微风里摇曳。


    消息就是在这时候传来的。


    秦楚提醒刘备时, 说“未有战事,难以立功”,这并不是推拒的借口,可它还是很快被推翻了,因为袁术已开始有了动作。


    这天的大将军府照例是门口无人——秦楚曾说若无要事不见外客, 起初还有不信邪的,后来都被武将客客气气请出去了, 如今也就没人来自讨没趣了。


    庞德的栗马从夏门直冲过来,在超过将军府正门前, 先一步翻身下马, 迈着大步奔入庭院。


    秦楚正在庭中空地看马超与孙策比武, 余光里见他涨着脸进门, 刚一转头,便听见他喊:


    “主公!急、急报!”


    “什么事情,还是急急报?”她掸掸衣袖,从石块上站起身,将信笺从庞德手中接过, 扫过两眼, 动作滞了滞。她凝起眉, 再往下读,脸色倏然一变。


    庞德刚才跑过了头,站在原地又喘了几口气,勉强平复下了呼吸,方对着她行了一礼:


    “末将在城外练兵时,恰好接到徐/州信使的急报,只说与袁术有关。末将不敢拆信,可那信使说事态紧急,传信途中已跑死一匹良马,我因此抛下城外士兵,先来送信了。”


    “……”秦楚另一只手不自觉地按住了腰部右侧,本该佩剑的地方空无一物。


    从徐州传来的、与袁术有关的急报,又说十万火急,那还能是什么事情?


    她深吸了一口气,立刻抬手,止住了马超孙策的比试,对着两人堪称肃然地命令道:


    “去,把几位军师将军都带到议事厅——尽快。”


    二人见她表情微冷,又看见一旁庞德目光焦灼,便知是有大事发生,因此也不敢多问,立刻扔下武器,冲着秦楚一抱拳,转身便去了。


    秦楚见他们各自离开,也一撩衣摆,对着庞德微微颔首:“令明城外事宜吩咐好了没有?若无差错,也随我来。”


    “诺。”


    她转过身走在庞德前面,感觉身体里流动的赤血在微微发热……她想笑,又觉得实在不该。袁术拥立陈留王为帝,指责秦楚掌管朝廷大权、打压忠臣,是有意纂汉,这都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袁术狼子野心,这些指责不过是他扶刘协为傀儡皇帝、吞并权力的借口罢了。可是有一点他说得没错,秦楚的确抱有同样心思——


    所以,战争是不可避免的。


    大概秦异人当久了游戏玩家,年幼时只学会了以平常心待普通人,到现在还无法用端正的目光来直视战争。


    她不忧虑战争、不痛恨战争,更不会畏惧战争。


    从理智上来说,她很清楚每一场战争需由无数财力人力物力堆砌。她年幼时也在颍川见过被它磋磨过的黄巾兵,他们瘦弱而疲惫,有一些眼睛里还燃烧着仇恨的火,但更多的是空洞的麻木。


    寻常人是会厌恶战争的。


    它就像蝗虫汇聚出的巨大黑洞,贪婪地吞噬了一切——无论是夏季的粟米还是秋季的稻谷,无论是征战的将士还是后勤的炊夫,无论是个体的性命还是群体的生命力,在它面前都成了流沙。


    可是秦楚是将领,是主公。她必须维持血的热,也必须冷下心,以最功利的目光去打量它,将它视作竹简上软笔写出的数据,走一步而想十步。


    更何况,她本就是凌驾于世界法则上的、一半的玩家呢?


    “战争是必要的。”


    她站在沙盘前,微微抬起下巴,环顾着议事厅内的手下,看见一张张或激动或忧虑的面庞,神色冷静如置身事外。


    “刘辩帝位的正统性不可动摇,此战若避,朝中必然人心浮动。”


    郭嘉接收到她的情绪,略一点头:“主公说得是。”


    他顿了顿,苍白的手在沙盘上一滑,旋即指向了冀州,又道:“然而北方袁绍的势力还在扩大,哪怕刘虞暂时没有答应加入关东联军,袁绍也不得不防。”


    感谢刘备义兄弟捎来的情报,让她加重了防范心思。


    周瑜望向沙盘上,冀州地势平坦,四处平原,河流在广袤的北方纵横。他默了一默,抬眼看见秦楚闪着冷意的双眼,忽开口道:


    “主公若要北上,瑜愿意前往。”


    秦楚一愣,随即冲他笑了笑,摇摇头:“公瑾出身江东,就算不自请上北,我也不会让你出战的。”


    “主公,瑜并非——”


    “嗯,我知道公瑾也有心建功。然而此时北上为时过早,公瑾可带人屯兵于司州,若北方有异,便以雒阳为倚,方便应对。”


    “……诺。”


    对北方的应对有了大致方向,便该讨论南下了。她食指一点徐/州,刚想开口,边听到荀彧低声道:“除此以外,还有豫州。”


    秦楚:“什么?”


    “豫州刺史孔伷。”


    他将目光抬了起来,与秦楚对视一眼,微微点头,又看向了沙盘上代表豫州的区域,凝目道:“此人出生陈留世家,居名士之衔而颇为自傲。袁术背靠家族,想要说动他加入‘南方联军’,并非难以实现。”


    秦楚眯眼思索起来。


    荀彧实在有点君子过头,连讨论潜在敌人都如此委婉。她勉强翻译了一下,大意是:


    孔伷是陈留的世家贵族,营销成了名士之后鼻孔朝天,看不上一般人。袁术家里出了四代三公,是世家之首,想把这傻子拐来当造反同伙,具有一定的可行性。


    根据两千年后的史书记载,当年离心离得十万八千里的十八路诸侯起兵时,孔伷这位豫州刺史响应得很是积极,而这位当代名士,在历史上留下的唯一评论是:“清淡高论,嘘枯吹生,并无军旅之才,执锐之干。”


    秦楚:“……”


    《战国策》说得对,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笨蛋是会吸引笨蛋的。


    少帝身体虚弱并不是秘密,哪怕袁术不跳出来指责她擅权,恐怕也有不少人心思动摇。


    她思忖片刻,喃喃道:“如此一来,袁公路手下兵马也不少了。”


    从蔡琰寄送送的密信来看,准备扶立陈留王为帝的袁术已经在拨兵北上了,算一算送信耗费的时日,现在应当已经出征了。


    秦楚在成为大将军前,是扬州名义上的刺史,可还没赴任便再度升迁,这就便宜了袁术,让他能跨过中央,直接与江东士族进行交易,获取足够的物质支撑。除此以外,豫州亦是资源丰富的富庶地区,哪怕孔伷心怀犹豫、没有绝对跟随袁术出征,粮草也是不紧缺的。


    再远一点,就是荆州了。荆州刘表对此是什么态度目前未知,但天子在战事上的一拖再拖,显然已经为袁术提供了相对充足的发展时间。


    秦楚垂眼盯着沙盘,缓声道:“诸位有何见解吗?”


    郭嘉摇扇:“主公可待天子下令再做行动。”


    “袁术已经向北进发了,我们还要再等吗?”孙策愣了一下,又去看秦楚,见她眉头一蹙,似乎也有不解,于是继续道,“皇帝在战事上表现得那样懦弱,下令又要到什么时候?”


    “该等。”曹操沉吟片刻,忽然抬头,“主公留在琅琊的士兵如何?”


    “不多。”秦楚坦诚地摇头,“李谨带走的亲兵、张辽带的并州军,还有蔡琰带下去的西凉军,加起来不到一万人。”


    “主公如此便可。”曹操立刻道,“引诱袁术北上,远离徐/州,再以兵力施威,并上雒阳发去的檄文,可先大致控制住徐/州,之后再做考虑——郭祭酒是这个意思吧?”


    他说着,露出了胸有成竹的表情,冲着郭嘉飞快地一笑,又对秦楚道:“操愿留于雒阳,择定檄文撰写之人,亦可观察朝中动向。”


    郭嘉欣慰道:“曹校尉明理。”


    秦楚被他二人的互动酸倒了牙,眨了眨眼,忽然嘴角一翘微笑道:


    “那奉孝就和孟德一起留在雒阳,以防雒阳有乱吧。”


    郭嘉表情一僵:“主公,其实嘉更……”


    曹操大方应下,对着她坦然地揖了一礼:“诺。”


    他趁着作揖,又悄悄偏过头,对郭嘉露出了略带揶揄的笑容。


    郭嘉:“……”


    他虽有意随军前往南方征战,可其实也明白,自己留在雒阳是最好的选择。荀彧毕竟也是世家,面对雒阳那些高官时难免受家族影响而捉襟见肘,而他出生寒门,那些有异心的士族便难以找到应对的方法了。


    同样地,曹操生父乃宦官之子,大多数时候,那些所谓的名门世家对他也有些偏见——这恰好是整顿京城风气的机会。


    他眼角一抽,转而瞥了眼荀彧,看见他神色如常,与自己对视时微微颔首,应当也想到了此事。


    “好吧,”郭嘉拎起鹅毛扇,怏怏不乐地摇了一摇,“文若与公达是叔侄,彼此相知相熟,的确比嘉更适合随军。”


    第109章 第一百零七章


    打雒阳向东往南, 快马加鞭三五天,便进了豫州境内。


    豫州丰饶富庶,世家林立而多名士, 也是颍川荀氏的主宅所在。


    秦楚牵着马走在最前面,回头看了眼荀彧,发现他仍是骑在马背上, 神色平静无波,于是停下了脚步。


    这一队都是亲兵, 本是该按部就班前往阳翟的,不过秦楚想了想,还是额外绕了路,来了荀氏主宅所在的颍阴。


    “自他去岁乞骸骨后,我也许久未见慈明公了, 也不知他可安好。”她感叹了一句,等荀彧走近了, 才跟着与他并行。她拍了拍枣红骏马的头,抬眼看荀彧, 话锋一转, “文若今日格外沉默, 似乎有些心事。”


    荀彧本还专注地垂眼听她讲话, 闻言似乎一怔,随即勒住缰绳,想要落马谢罪,被秦楚止住了:


    “欸,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你不用这样。”


    她当然没有拦住这位守礼过头的谋士。荀彧摇摇头, 对着她扬起一个浅淡的微笑, 动作流畅地下了马背,牵马和她并肩行了几步:“彧只是想下马与主公同行。”


    秦楚:“……好吧。”


    时值仲夏,粟麦恰好成熟,颍川道旁的圩田里还能看到弯腰收割的佃农。颍阴做主的世家是荀氏,对待手下佃户尚算宽和,哪怕这两年天灾不断,周围的景色也称得上好看。


    秦楚与荀彧慢慢走在最前面,照夜玉狮子不用人引,安静地垂头行进,背后是军容整肃的西凉金城军。


    她前行时刻意要求将士避开围田,因而军队前进的速度也打了折扣,只是她本就存了拖延时间、等待袁术的心思,所以也并不很着急。


    秦楚正眯起眼看佃农收割粟谷,忽听到荀彧轻轻道:


    “主公若想得知孔伷与豫州的近况,只在阳翟也是可以的。”


    “嗯,我知道。”她很大方地答道,“可是颍阴有荀氏。”


    荀彧自然知道她不可能是为“想让你归乡看看”这种理由选择来这里,于是很耐心地听着,果然又听到她轻笑了一声:


    “大世家怎么对待孔伷,会决定他掌握豫州的用时与难度。从这一点来看,至少能推测出他可调的物资上限。”


    秦楚顿了一顿,又极敏锐地偏头去看他:“文若不愿意归乡?”


    荀彧没回答,对着她微笑了一下。


    以他的修养,这已经算是默认了。毕竟荀文若道德感高过了头,谈论公务时都无法对敌方主帅说出重话,遑论谈及家族时了。


    她眼一闭,大约能猜到答案——当年高望有意嫁女,据说荀绲是有意答应的,无奈这事在荀氏内部颇有争议,加上高望也在剿宦宫变中丢了性命,这事最终也就不了了之了。


    “倘若我是你,便不仅是‘不愿归’了。”直接拆了还差不多。


    秦楚安慰性地拍了拍他的肩,试图将“不婚主义”同党的安慰传递给他,又抬眼朝远处望了两眼。


    “应当快到了。”刘备本来骑着马走在路中,此时也下了马背,跟在秦楚身后,颇有些见缝插针的意思,对着她笑了笑,“从这里可以看到城墙,依照我们的速度,傍晚之前就可以到了。”


    秦楚于是也昂起头,五指并拢遮于眉上,挡住了明烈的日光,踮脚眺望过去,果然在层层叠叠的樟树后看见了若现的城墙。


    豫州是东汉大州,颍川是豫州大郡,而颍阴又居住着荀氏这样的庞然大物,因此周遭并不比京城萧条太多,连城墙看起来都很有模有样——至少比阳翟好些。


    “陛下这回的速度倒是快了。”她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看来他不管怎么样的避战,看到袁术真的来了,心底还是有气的。”


    刘备荀彧微笑不语,只当没听见。


    看来这二人是打算把“食汉禄”的帽子焊死在头上了。秦楚讨了个没趣,干脆向前跑了几步,一招手,又把照夜玉狮子喊了过来,翻身跨上去,干脆利落地把另一条时间线上的曹魏谋主与季汉领导抛在了身后,摸摸马脑袋,哼着曲儿晃荡到另一侧,又去看农人割夏麦了。


    照夜玉狮子跺跺马蹄,嘶鸣了一声,留给欲言又止的二人一个洁白潇洒的马屁股。


    刘备:“……”


    荀彧:“……”


    “……备年少时在子干公门下学习,那时也曾来过颍川,拜见过一回慈明公。”刘备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勉强笑了一声,试图通过转移话题来挽救尴尬的气氛。


    他加入秦楚阵营也就几天,却也听说过这位荀治中是“君子典范”,和吕布马超(乃至于大将军本人)那几个知名狗脾气不同,因而也存了结交的心思。刘备微微一顿,露出了追忆似的表情,又道:


    “那时慈明公身后跟着众多学子,听闻除了主家旁支之外,还有其他州郡慕名而来的士人,在内城坐而论之、论而行之——颍阴学风之盛,乃备生平所见之最。”


    荀彧年少时追随荀爽在雒阳学习,对自己这位硕儒叔父自是恭敬有加,闻言也露出了些微的笑意,对着刘备一点头:


    “叔父有教无类,荀氏子弟因此学而不厌。”他说着,目光移到了前方策马而行的秦楚,看着她一如以往般笔挺的脊背,表情柔和了起来,“主公年幼时曾只身回到雒阳,其师被留在了琅琊。


    不其候本还想请叔父暂时教导她,可叔父却说‘教她兄弟姊妹都无问题,独伏七一人太过特殊,恐怕难以教成’,最终还是没有答应。”


    “大将军的确卓逸不群。”刘备叹了一声,“若在琅琊时入了家学,与族人为同窗,或许后来的情况便会不同啊。”


    “也许如此吧。主公幼时居于东武伏仲平宅中,并不收伴读,也无同龄族人相伴,因此也与常人有所差异。”荀彧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是随口一问,“刘校尉也有此经历吗?”


    刘备摇摇头,侧过头望向道旁金黄的麦田,目光在道旁的杂草上稍作停留,方道:


    “我为家中独子,另二位义兄弟还是在六年前相识的。说来惭愧,备年少时还不只事,虽无兄弟,却有不少狐朋狗友,算不上有帮助。”


    “刘校尉镇压黄巾时军功卓越,彧也有所耳闻,不必如此妄自菲薄。”


    “也要多亏我那力敌万夫的两位义弟,”刘备好像是苦笑了一声,低声道,“也不知他二人在北方如何。”


    “……”荀彧微笑了,“司州尚且太平,又背靠雒阳,必然无事。”


    刘备究竟是个怎样的人,与他同行不到十日的荀彧是很难立刻给出答案的。但是秦楚在接受他投靠的那一天,她心中便已起了警惕——这不是针对刘备个人的,只是对“历史惯性”本身的不确定。


    毕竟她也没时间在与袁术打太极的时候青梅煮酒……话说回来,她也不是大丈夫也不是英“雄”,看刘备筷子掉没掉这套试探方法真的有用吗?


    不管怎么说,在与两位谋士简单地商讨后,秦楚还是采取了荀彧的建议,把刘备这个战斗力有限的新任校尉揣在了身边,顺便又把关羽张飞派往了司州,勉强把三人拆开了。


    面对忧心忡忡的刘校尉,“端方君子”荀彧仍是若无其事,倒也没引起什么怀疑。大概因为刘备到现在也才投奔了公孙瓒秦楚二人,勉强算个老实人,居然也就这样被糊弄过去了。


    两位满脸写着正直与食汉禄的忠臣推来搡去地又聊了一阵,终于在日暮降临前,随着军队来到了颍阴城中的荀氏主宅。


    荀氏主宅的前院栽了不少樟树,大概有一些年岁了,树冠能笼下一座宅屋不止,一抬头便是满目葱茏,看得人心旷神怡。


    秦楚与荀爽的交集不多,细细算来也不过是襁褓中被送往徐/州那一回,再加上八岁时去造访荀彧那几次。只是她虽自认与荀爽不熟,对方却的招待却还相当周到:


    除却让士兵前往别院安顿以外,又额外捐了些粮草,算作荀氏为“匡扶少帝、抵遏不臣”做出的贡献。


    秦楚所在意的“孔伷可调动物资”虽然没有得到明确的解答,但荀爽还是派族人呈上了一份名单,乃是豫州境内明确表明支持或反对孔伷的士族。


    正如她所猜测的,东汉世家素来受地缘关系所连结,孔伷还是灵帝董卓时期被安排过来的空降。


    虽说他也是个贵族名士,可是兖州的世家在豫州的影响力,终究比不过本地人,因此虽然明确反对的棒槌家族不多,真正支持他的也相当有限。


    “大概是六比四的成分。”秦楚皱着眉翻阅名单,目光停留在“汝南郡”上,幽幽叹了口气,“毕竟是袁氏主宅所在,他们虽然不会拥护孔伷,但对于袁术本人还是一直在支持的。”


    荀彧见她少见地露出为难神色,伸手替她斟了一杯茶,口中宽慰道:“汝南还有傅氏未曾表态。”


    秦楚看了眼他:“可豫州丰饶,即便只能调动六成资源,其中的粮草物资也足够支撑袁术打下这一仗了。”


    她虽然身上带着系统,但真要众目睽睽下做出挥手变粮的事情,多半也得被朝廷那些本看她不顺眼的老古板抓回去当妖怪处置了。


    不依靠朝廷提供的粮草自然是最好的,然而仅凭琅琊一郡的生产力恐怕无法支援作战——从这一点上看,她倒是不如袁术。


    豫州的资源的确让人垂涎。


    秦楚想了想,又瞥了眼荀彧,忍不住重重叹了口气。


    还在为她添蜂蜜的荀彧抬起眼,拎着瓷勺的手一顿,有点迷惑:


    “主公?”


    “没什么,”她摸摸鼻梁,目光在荀彧脸上晃了一晃,坦诚道,“我只是在想,就地抓个荀家的男孩出来结婚,是不是也能得到一些豫地的资源呢……”


    荀彧右手一颤,瓷勺“叮”一声撞到食案上,险些摔个四分五裂。


    第110章 第一百零八章


    瓷勺撞击桌面的声音与窗外蝉鸣短暂地交织在一起, 连秦楚都吓了一跳,目光滑过门外,未见有人, 这才转了回去。


    “欸,我开玩笑的。”她看荀彧一脸见鬼,连忙伸手去捞那瓷勺, 对着他弯了弯眼,露出一个安抚性质的笑容, 可惜未藏住当中的狡黠,两颗小虎牙又不自觉地跑了出来。


    荀彧心里微微一抽,不过脸上并未流露出太过明显的波动。他低眉垂眼,纤长的睫毛颤了两颤,借着这一个短暂的瞬间, 飞快地将自己那点杂乱的心绪收拢,还没开口, 又听秦楚不紧不慢地补了一句:


    “我一般崇尚自由恋爱……对正室来说。”


    他手里的瓷盏差点梅开二度,又砸到桌面上。


    好在秦楚早有准备, 刚把瓷勺捞回来, 此时又准备去扶他那茶盏。


    不想荀彧的内心比她想得要强大点, 直接把那杯加了蜂蜜的温茶放入她掌心, 对着她微笑了一下,没脾气地说:


    “彧无事。主公,喝吧。”


    秦楚:“……”


    她心里难得浮现出了点微妙的感觉,总觉得自己随口说了两句玩笑话,像是真的差点伤了谁的心一样。


    不过她毕竟有要事在身, 没什么空去谈论风花雪月。秦楚端起瓷杯喝了两口, 随后便站起了身, 对着荀彧打了个招呼:


    “闲话先不谈,其他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我准备去坞堡看看士兵们。”


    她来荀家主要目的就是那份名单,多余的粮草算是意外之喜。


    这虽然也是好事,但如此一来,返程的速度也不免要放慢些,秦楚打算在颍阴再留个一天,稍作修整后再回去,因此暂时借用了荀家部曲的坞堡。


    荀爽对此倒是毫无异议——他这人虽是教儒的,为人处世却很有些黄老的风气,早早地把信息物资都交给了她,紧接着便做起了甩手掌柜,要什么给什么,就是不愿和她多谈几句。


    世家明哲保身是很正常的事,她总不能要求荀家人个个都跟荀彧一样,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过,如果真这样的话,她也不太敢用荀攸了。


    豫州的夏季比雒阳还要更炎热一些,荀家的庭院并未栽种太多花草,却很有一些年岁不短的香樟树,郁郁葱葱的蓬勃着,恰好替她挡了些日光。


    说起来,将军府里的柳树居多,夏季无风时便显得空旷乏味了点……等与袁术的战争结束后,就让人种些香樟吧。


    秦楚朝着别院坞堡的方向走,正低着头天马行空地乱想,忽然听见有人“咦”了声,一抬头,便看见有个年龄与她一般大的年轻人站在廊下,有点愣愣地盯着她看。


    这青年眉目清俊,生得也白,一双长眼微微下垂,与眼皮平行,看起来有点“低眉顺眼”意思,唇薄而色浅,长得虽然好看,却和陈行石那张倒霉脸有些异曲同工之处。


    只见这“颍川陈行石”直着眼看了她两息,忽然像是被别的什么吸引了注意,目光的焦点移了开来,如梦初醒地抽了口气,没和她先打招呼,反而是手忙脚乱地对着她身后拱手行礼,唤了声:


    “叔父。”


    秦楚随着他的视线转过头,便看见荀彧从她身后走过来,脚步一顿,也对着那年轻人简单颔首,应了一声“季贞”。


    随后,他才踱到秦楚身边,低头对着秦楚微微一笑,介绍道:


    “这是家兄荀衍之子,荀绍荀季贞。”


    秦楚见识过比荀攸叫他叔父,对世家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已做足了心里准备,此时看见个和自己一般大的青年人指着荀彧叫叔父,居然也不是很震惊,闻言对着这位荀季贞点了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荀绍自然也不傻,一见她这样的态度,立马也意识到了秦楚的身份,勉强压下方才的忙乱,通红着脸冲着她低头行礼:


    “见过大将军。”


    秦楚略一点头,觉得荀彧这侄子挺有意思,于是也不急着去坞堡看将士情况了,打量他片刻,忽然没头没尾地问:


    “季……哦,季贞可成婚了?”


    “?!”


    荀绍一个踉跄,还好被衣袍挡住,看不出来。


    他一抬眼,看见叔父微垂的眼睑,心里莫名一跳,木愣愣地答了声:


    “啊?”


    “没什么。”秦楚好像被他剧烈的反应给逗乐了,冲他笑了下,“觉得颍川人杰地灵罢了。”


    荀季贞到底没弄懂“颍川人杰地灵”和自己是否成婚到底有什么关系,欲言又止地憋了半晌,剩下的话还是没说出口,又瞥了眼荀彧,发现他依然沉默着。


    ……奇怪,叔父一向温和有礼,交谈时大都直视对方以表专注,怎么今日态度却有点不对劲?


    荀绍一头雾水地觑了他两眼,还是没看出什么所以然,于是老老实实回答了秦楚的问题:


    “绍今岁刚刚订婚。”


    说话间,他们已走出了主院,远远可以看见荀家的坞堡了。秦楚顶着日光眺望着远处,眼中倒映着碧海般的樟树与夏谷,也不知听见了没有。


    过了好一会儿,秦楚才像是反应回来似的,随口道:


    “季贞一表人才,这个年纪有婚配也正常。对方恐怕也得是豫州士族,才能与你相配。”


    “是汝南傅氏的女儿。”荀绍诚实道,“只是绍还未见过她。”


    秦楚点点头。


    汝南傅氏,也是名单中即少的“位于汝南,未明确支持孔伷”的家族了。


    她来之前大致了解过荀家主支的构成,依稀记得荀家适龄的年轻人只有一人,年龄稍长的也不存在丧妻续弦的情况……从已有的条件来看,如果她想和袁术争夺豫州,从荀家开始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她心下稍安,语气也轻快了点:“汝南傅氏啊,也是个好选择。”


    大将军说这话时,目光还一动不动地黏在道旁的麦地里——这样的景象,朔风凛冽的西凉是不会有的,歌舞升平的雒阳内城更加不可能出现,因此佃农收割对她而言也算件稀奇事。


    荀绍不知她心中所想,也被秦楚闪闪发亮的翠色瞳仁所感染,这时总算是放松下来了,居然把一直没做声的荀彧忽略了过去,想也不想地开口:“若非叔父拒绝,绍也……”


    他说了一半,才想起正主就在身边,后面那段自谦不上不下地卡在喉咙里,不知该吐出来还是咽下去。


    荀季贞目光闪了闪,趁着秦楚还在走马观花,悄无声息地转头看了眼荀彧,发现他只是抬眼看着自己,目光里流露出一丝不赞许,却没有在秦楚面前直言驳斥他。


    然而秦楚何其敏锐,眼神一转,很快望向了荀彧。


    “主公还在西凉的时候,傅氏便有意与彧结亲了。”荀彧似乎有点无奈,低低地叹了一声,看向她时目光柔和,“彧没有接受,最终傅氏将女儿转嫁给季贞,订婚仪式也是去岁才举办的。”


    秦楚便听着荀彧慢慢讲述,悠哉悠哉地走在前往坞堡的路上。在听到他以“天下纷乱,无意成家”作为结尾时,终于忍不住笑了:


    “我还以为是文若因高望而不愿靠近这些事呢。”


    当年傅公明被高望看上,直言拒绝了宦官嫁女儿的请求,这差事便落到了荀彧头上——这福气给他他是不想要的,可荀彧生来便是“成仁取义”的典型士族,只觉得婚事由家族做主是情理之中,而他爹荀绲也没傅家那么硬的骨头,好险不险,差点就在高望被剿前应下了婚事。


    当时荀绍年龄也还小,但也依稀记得这件事。


    只是身为晚辈不便谈论此事,他刚刚已说漏嘴一回,此事只能学着荀彧“笑而不语”,眼观鼻鼻观心地当壁花,竖起耳朵偷偷关注着荀彧的答复。


    可惜荀彧并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轻轻摇头,四两拨千斤地绕过了这道送命题,侧头看了眼秦楚,难得逾矩地反问道:


    “难道主公不是吗?”


    “我?”


    秦楚抬手蹭蹭鼻梁,忽一抬头,恰好对上荀彧那双满含专注的桃花眼,不知怎地,微微一怔,片刻后才想起回答:


    “能避则避吧……不能的话,也只好认下了。”


    不过走到她这个万人之上的位置,除非皇帝想不开来替她安排,否则还真没有什么“不能避开”的情况。


    也不知荀彧是否想到了这层意思,这位早年差点被亲爹卖给宦官、直到现在还坚定独身的谋士温文尔雅地点了点头,抛出了四个字:


    “彧也一样。”


    秦楚:“……”


    她脑中很不合时宜地跳出一幅张飞敬酒的画面,有点想笑。


    正在她艰难的移开眼,试图转移注意的时候,荀绍终于开口了:“大将军,坞堡到了——呃,那位也是您手下的将士吗?”


    秦楚定睛一看,坞堡前门停着匹乌黑的高头骏马,莫名觉得眼熟,眼皮微微一跳,又上前走了两步,便听到一声熟悉的:


    “主公!”


    她一转头,微微瞪大了眼:“阿策,你怎么也来了?”


    第111章 第一百零九章


    “是郭祭酒遣我来的。”孙策拍了拍黑马脑袋。


    他大概是刚刚赶到, 额上还流着斗大的汗珠,说话间又喘了两声,上气不接下气地以手作扇,甩了几下, 看上去累得不行。


    秦楚实在看不下去了, 直接抓过荀彧微凉的右手, 从他袖中摸索一阵, 掏出一块干净整洁的手帕,干脆利落地甩到孙策手中, 道:


    “先擦擦吧。”


    孙策从善如流地接了过去, 鼻尖还动了动, 他很不客气地“咦”了一声, 小声感叹了一句:“还挺香。”接着便……便拎起手帕开始擦汗。


    一旁的荀绍目瞪口呆。


    荀绍愣愣地抬头看了眼荀彧, 见他仍是八风不动地顶着一张君子微笑,暗暗抽了口气, 心道:“苍天呢,谁要是在家敢这么做……唉,谁敢啊!”


    他这么想着,不由对虎口扳须的秦楚肃然起敬——虽然严格来说,他叔父也不算虎, 可荀彧君子之名远扬, 素来表现得端正平和,谁见了都要把背脊直起三分来同他讲话, 哪里见过直接夺手帕的?


    这头荀绍还在瞠目结舌地腹诽, 那头两个夺了手帕的混不吝还毫无知觉, 此时已谈起了公务。


    孙策也不嫌脏, 直接靠着坞堡的墙壁歇了一歇, 接着絮絮道:


    “阿楚有所不知,你出兵之后,朝中又争论了好几日,都在讨论是否该与袁术谈判。天子气不过,干脆整顿御林军,宣布准备御驾亲征……”


    秦楚本还算得上平静的脸顿时拧了起来,难以置信似的抬起头,对着孙策重复了一句:“御驾亲征?”


    孙策顿了一顿,对她露出了一个“懂的都懂”的表情,牙酸似的皱起了脸,对她点点头,确认道:“御驾亲征。”


    “……就他那个风一吹能飘走的德行?”


    秦楚忍了又忍,到底没控制住表情,青空白日下对着当今天子翻了个白眼:“他但凡还有点——”


    她说着,忽然一滞,目光短暂地游移了片刻,转头看了眼荀彧,见他神色不变,似乎什么也没听到,这才放下心来,把话接了下去:


    “他但凡还有点脑子,没病糊涂,都知道这是给人平添麻烦。”


    荀绍又狠狠抽了口气,碍于叔父荀彧还站在一边,没好意思真的捂住脸。


    这位大将军生得确实清丽脱俗,单靠张脸怎么着也能混个孝廉做一做,说话……也很是清新脱俗,嘴里是真的吐不出象牙。


    他自小学的是君臣父子,乍一听处尊居显的大将军直接指责少帝“平添麻烦”,此时只恨自己是个五感俱在的正常人,没能把耳朵戳废,当个一无所知的聋子。


    短短一刻钟的时间,荀绍只觉得“大将军”三个字的形象在他心中灰飞烟灭,眨眼便化成了沙,被风吹得一干二净。


    然而他那叔叔还接受良好,既不管秦楚抢手帕、也不在乎她背后说天子坏话,整个人堪称纵容地立在一旁,语气还是温和的:


    “伯符既能将此信送到,想必此事已被奉孝曹校尉解决了?”


    孙策大大方方地冲他点点头:“是,郭祭酒派人进宫,好像和皇后说了点什么,才把这事压了下来。


    我是早打算和主公出征,所以才借着送信的机会来了颍川——所以主公打算几时回阳翟?”


    “明天。”秦楚利索地改了安排,眼也不眨道,“阿策一路奔波辛苦了,一会儿随我回去,我让人给你安排住处,今天早些休息,明日启程。雒阳不安分,我们速战速决。”


    她话音一落,荀彧便明白她的意思,抬头打量起坞堡,环顾时看见取代荀家部曲的秦楚亲兵,都还是精神充沛的模样,也微微放下心来。


    只是他谨慎惯了,又推门进了坞壁内部,自上而下巡查了一阵,见的确无恙,这才回到原处。


    秦楚刚刚和孙策交换完情报,觉得一切都还在可控范围内,便和荀绍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会儿天。


    坞堡的情况孙策已看过一遍,又有荀彧再次检查,除非情况特殊,应当不会再出现问题了。


    秦楚见他回来,上前走了两步,对着他笑了笑:“文若辛苦了,走吧。”


    他们几人来时走得晃晃悠悠,并不比散步快到哪去,回去的路却几乎是飞掠而去。所幸荀绍在君子六艺上没偷过懒,骑着从坞壁将士们借来的军马也没露怯,一路奔驰,眨眼便回到了主宅。


    主宅倒还是一片的沉静太平。


    如今颍川荀氏基本由荀爽做主,他又是个辞官归乡一条龙,动起手来毫不犹豫的明白人,能主动给秦楚提供粮草信息都算喜从天降了,再殷勤反而引人生疑。


    她倒是不把自己当外人,随手便抓了个低头跑腿的家丁,喊了一声:“欸,劳烦再帮我收间屋。我这位将军跑了三天才到颍阴,需要好好休息。”


    那家丁一见是她,连忙行礼作揖,应了两声,便一溜烟跑走了。


    “跑了三天”才到颍阴的孙策:“……”


    他感觉这话有点歧义,但具体也说不上来,干脆把这点异样往脑后扔去了,一抬胳膊,颇不把自己当外人地半揽住秦楚,和大将军勾肩搭背起来:


    “没事,我可以先在阿楚房里将就一阵。”


    秦楚从他胳膊里挣脱出来,露出了肉眼可见的嫌弃表情:“阿策要来,也得先把澡洗了。”


    “好——我知道啦。”


    江东猛虎脑袋里缺根弦,私下不谈公务时,总是“阿楚”“主公”混着用,此时被她不痛不痒地刺了一下,居然还偏头冲着荀家叔侄咧嘴一笑,不知在开心什么。


    荀绍看得眼角嘴角同时一抽,感觉自己因为荀彧而对“大将军麾下”五字产生的朦胧滤镜,再一次碎了个七零八散。


    “这都什么意思啊?”他心想,“大将军麾下都是些什么人……唉,怎么跟我想得两模两样?”


    短短一天,荀绍对大将军这“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之职的看法几度刷新,他只能木然地转过视线,试图通过观察荀彧的言行来挽救他那点岌岌可危的敬畏之心。


    只见荀彧一垂眼,面不改色地对着孙策点点头,居然还冲他微笑了下,直接带着几人走上连廊:“伯符请走这里。我与主公刚商——”


    他后面几个字没说完,微微一顿。


    孙策秦楚都是敏锐的人,这时不约而同地回神转头,便看见回廊拐角处慢慢走出来一人,低着头似乎在思考。


    这人看起来和荀攸差不多大,腰杆却挺得比他还直。那张脸生得也算清俊,却看不太出年龄,唯独眉心一道竖相当醒目,让他整个人凭白多了点严肃的味道,看起来有点像教导主任。


    教导主任一拐弯看见他们,似乎也愣了愣。


    “陈别驾!”


    开口的是荀绍。


    荀季贞加冠不久,还没有出仕,现在还留在荀氏主宅学习,对于经常来访家中的客人也还熟悉,因此才能立刻叫出对方来。


    秦楚听到“陈”字,目光便收了回来,多少猜到此人出自颍川陈氏了。她与荀彧交换了一个眼神,见他微不可察地颔了首,便知道他不是孔伷和袁术那头的人,嘴角微微扬起来,不动声色地打量起了对方。


    陈别驾很快恢复了神色,冲着他点了点头,口中却道:“季贞,我已辞官半年了。”


    紧接着,“辞官半年的陈别驾”又转过身,对着荀彧秦楚等人行了一个极标准的士人礼,目光在秦楚身上短暂地停顿了一瞬,随后规规矩矩道:


    “在下陈群陈长文,见过大将军、荀治中,还有……这位将军。”最后说得应当是孙策了。


    秦楚带人前往荀氏的消息并未刻意隐瞒,今日穿的又是便于行动的胡服,一看便是武官打扮,被认出来也不奇怪。反倒是这位陈别驾的名字——


    “三代魏臣,身怀治世之才,擅审度而有识人之明,为曹魏政权的礼制及其政治制度的建设,做出了突出的贡献。”


    秦楚正在回忆史书上陈群的生平,沉寂已久的系统忽又跳了出来。自救回刘辩后,秦楚使用它的频率便在不断减少,难得有机会出场,人工智能自然乐意多说两句。


    史册被它翻得哗啦作响,系统又东拉西扯地抛出了一串“九品中正制”“全新的法度”,把另一条世界线的陈长文扒了个干净,最后才心满意足地总结道:


    “总而言之,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秦楚面不改色地对陈群一点头,也回了一礼,心中却颇觉惆怅地摸了摸系统的狗头:


    “最近忙着打仗,难得遇到能用的人,我又没空拉拢,可惜。”


    系统看不懂人类,也弄不明白这世道“拉拢人才”到底是个什么操作,也跟着惆怅了起来,默默地躺了回去。


    陈群自然不知道秦楚心里有怎样的打算,与几人打了个照面,互相打了招呼,便说还有要事,先行离开了。


    秦楚见他往荀府东边去,便知是陈群多半要去找荀爽。联想到慈明公老人家那张“粮财消息都给了,别再给我找事”的礼貌微笑脸,她感觉陈群对这事儿的态度也不会偏到太远去,幽幽叹了口气。


    “主公?”


    “没什么。”秦楚回头看了眼陈群的背影,最终还是回过头,对着荀彧笑了一笑,没头没尾地感叹了一句,“颍川多名士,却不是轻易可以招揽的啊。”


    “陈长文出身陈氏主支,心气颇高。去岁董卓令孔伷上任,他便立刻辞了官,闭门不出,最近开始与叔父讨论著书之事。”荀彧闻音知意,低声与她解释,“主公若真的有意招揽,回到阳翟后,彧也可修书一封……”


    “不必了。”秦楚缓缓摇头,扯了下他的袖缘,“他若答应,多半也是看在文若的面子上,与我本人关系不大。


    这事还是等战事平息后再考虑吧,总归不是急事。”


    她早些年还能沾点家族的光,与士族们往来自如。可去年担任大将军本就是件惊天异闻,她自己也不收敛,又是禁女闾又是斥杨彪,把袁氏杨氏几个大门阀得罪得差不多了,不为世家所好也是理所应当的。


    秦楚抬头对他笑了下,露出一点点虎牙,似乎并不很失落,反而还眨了眨眼:


    “天子既然急得要亲征了,我们也早些动手 ,明天便动身回阳翟。文若不需要为这些事劳神,之后还有得忙呢。”


    荀彧也微笑了,余光中看见荀绍与孙策正交头接耳,他到底没控制住自己,不知道第几次逾越地伸出手,碰了碰秦楚的手背,动作轻得像一片羽毛,一触即离。


    秦楚一怔,抬眼望去,却见他温声道:“好。”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章


    秦楚醒来时, 天尚未大亮,夏季清晨的天空还泛着青,白色的星子松松散散地辍在西边,东方已有了亮光。


    窗外蝉鸣鸟啼一阵一阵的, 声音不小, 却也并不很恼人。她从软榻上翻身起来, 揉了揉眼睛, 看了眼窗外,樟树在微风里细细碎碎地抖着树叶, 平静到让人不辨年月, 差点以为天下太平。


    她坐着缓了一会儿, 脑中僵硬的齿轮很不利索地转了两转, 才想起今天是该返程了, 连忙从榻上爬起身。


    秦大将军有点认床,睡得其实不太好, 可朝窗外看了两眼,估摸着启程的时间已经接近了,她也不拖沓,就着蒙蒙亮的晨光罩上了外袍。


    她赤着脚走到盥洗盆边,马马虎虎洗了把脸, 头发还散着未束, 便听见门外“咚咚”的叩门声,阿湘的声音隔着门板, 模模糊糊传了进来:


    “主公, 凌晨时坞堡来了人, 说是来投奔的, 您要见见吗?”


    秦楚“啊”了一声, 慢吞吞地踩上木屐,给自己随手挽了个乱糟糟的发髻,唰地一声拉开门,对着阿湘道:“什么人?”


    门乍被拉开,阿湘就这样和她那衣冠不整的主公打了个照面,木着脸瞪着她那狗啃似的的乱发,又低头看了看她不怎么体面的“村夫扮相”,诡异地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先说正事:


    “那人自称徐元直,自长葛而来,说有要事带到,非得当面见您。属下被他烦得没辙,只能先把人带过来了。”


    秦村夫表情一滞,随即问道:“姓徐名庶?”


    “对,本名徐庶——”阿湘应了一声,一会儿才反应过来,“主公怎么知道?”


    秦楚没吱声,一抬手,把松松垮垮别在发间的玄铁簪抽了出来,随手揣进袖里。


    她那头长发是被自己亲手铰断的,现在才长到肩下一点,发尾还有点参差不齐地向外翘,秦楚也没在意,从桌上取了条缎带,随手扎了上去。


    她瞥了眼铜镜,借着潦草的镜面看见了里头人。镜子里那人有些瘦削,扎起来的发尾恰好扫在后颈上,打扮虽也不太得体,但至少也没刚才那么一言难尽了。


    凑合凑合得了,反正也没人管这个。秦楚于是一把拉住阿湘的手,飞快道:


    “先把人带去我看看。”


    荀家人口虽多,却也不敢太怠慢她,留给她暂住的院子也带了间小书房。秦楚坐在书房内等了一阵,刚刚吃了半块马蹄糕垫腹,还未来得及喝口水,一个武士打扮的年轻人便风一样地推门进来了。


    秦楚被那一声“吱呀”拉住了注意,一抬眼,恰好看见那人转身关门。


    他一身平民的竹色短褐,腰间佩了把乌黑的铁剑,头发有些枯燥,几乎是风尘仆仆地进了书房,关门转身,便对着她揖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士人礼,口音中也带着点豫州方言的味道:


    “在下徐元直,见过大将军。”


    秦楚一点头,没在乎他不问便进的失礼,指了指对面的木榻:“先坐。”


    她跟徐庶面对面,一个是睡醒没来得及收拾,一个恐怕是压根没睡,两个人发式衣衫乃至神情都在向“不太清醒”靠拢,堪称殊途同归。


    徐庶倒是没对她的衣着打扮做出什么额外评价,估计自己也知道自己现在不好看。他一屁股坐在木榻上,开门见山道:


    “我是来投奔大将军的。”


    秦楚:“我知道。所以,你的‘要事’是什么?”


    徐庶这才看了她一眼,接着道:“在下居于长葛,听闻徐/州袁术屯兵南方,忽略天子而拥立陈留王,反心昭昭,本就是想加入官兵的。然而在我整顿好家事、准备投奔前,长葛县令已先动了手,又听闻大将军来了颍阴,因此连夜收拾了行李,前来报信。”


    这句“先动手”说得含糊不清,秦楚耳根一动,诸多猜测从脑中一闪而过,正欲再问,便见徐庶目光一转,盯着桌面上那叠卖相可观的马蹄糕,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口水,问:


    “在下能吃吗?”


    秦楚:“……”


    她一口气被吊在喉咙里,不上不下地卡了一阵,顿时半点心情都没有了。


    她端起茶喝了一口,从微浑的水面上看见自己绿油油的脸色,当真是和庭院外头的樟树相映成趣。


    秦楚泄了气似的一挥手,有气无力道:“行,你吃吧。”


    这缺心眼儿的也不跟她客气,伸手便捞了个最大个儿的,吃起来时仪态还算好看,动作却像上了马达一样,眨眼便吃得只剩一口。


    徐庶在她震惊的目光中端起茶碗,咕咚又喝了一大口,“啪”一声放下,又抓了块马蹄糕往嘴里送。


    秦楚已经麻木了。


    徐庶这人长得也挺眉清目秀,生了一双正气凛然的上挑眼,如果好好打理一番,估计也是个和郭嘉差不多水平的俊秀文士。


    奈何此人压根没有包袱,吃起东西来活像饿了三天,动作快得要生残影,嚼着糕点时还皱起脸,眉头紧锁地盯着陶盘,深刻演绎了何为“吃着碗里看着盘里”,实在有点糟蹋这脸。


    秦楚本还想在心里感叹两声暴殄天物,又觉得以自己的标准来看,这张脸还算不上“天物”,顿了一顿,终于等到徐庶在她的注视下吃完了一顿简易的朝食。


    他满足地叹了一声,这才接上了刚才那九霄云外的话茬,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似的,开口时语速飞快:


    “长葛县令欲投靠袁术,听闻刺史孔伷支持徐/州,昨夜便整了县兵部曲,预备对孔伷献城。”


    这一句话里又是县令又是孔伷,还夹了个袁术,他说得还极快,秦楚愣了一愣,到底之听出来一个“县令献城”的意思——可孔伷本就是豫州刺史,哪需要人家献城?


    但她很快便反应过来,反问道:“所以,真正归孔伷管辖的地方是?”


    “豫州东部,谯郡那圈,还有汝南。”徐庶皱起眉,“荀氏没有告诉你吗?豫西颍川这边,人心虽各有偏向,但距离徐扬有些距离,所以表面上大都中立。只有长葛那个太守,他是袁术同乡。”


    秦楚若有所思。


    荀爽只给了她世家风向的情报,关于孔伷势力范围的确没有具体清单,不过这点消息也不算秘密,四下打听打听,总能有结果的。


    她一眯眼,忽然与徐庶对上了视线,想也不想便问:“你一个人来报信?”


    “是。”


    “如果我不在颍阴呢?”


    “如果大将军不在,就告知荀氏家主,请他相助。”


    “他身后那么大一个家族,可不会轻易掺和进来。”


    “所以很幸运啊,”徐庶擦了擦嘴角的碎屑,看了她一眼,“庶恰好遇见了大将军。”


    秦楚:“……”


    这什么赌狗思维。


    阿湘说他从长葛县星夜奔来,凌晨才找上了荀家的坞堡,来时路上马还受了伤,端的是副狼狈样。可真正见到了她,徐庶却只字不提自己的辛苦,吃了几块糕点,把“要紧事”吐了个干净,便只剩沉默了。


    秦楚摸了摸茶碗,借着饮茶的空隙扫了他一眼,见他吃了个半饱,此时面色还算红润,便又开口问:


    “刚才你说投奔我,是想入我麾下,与我一同出征呢,还是想前往雒阳,谋取一份差事呢?”


    徐庶“啊”了一声,露出点古怪的表情,上下打量着她,好像觉得她问了句废话。


    “在下既然传了消息来,自然要跟着将军一起镇压反军啊。不然我去哪里?”


    不愧是早年当过游侠、为人报仇的徐庶,哪怕后期转型干起了谋士,现在还是个直爽人。


    就是情商不太高。


    秦楚心里默念两声“我是主公不跟你计较”,好歹把自己那破脾气按了下去,对徐庶微笑了一下:


    “我军正准备回阳翟,既然长葛有变,就先去那里吧。”


    好在长葛那位县令不太聪明,给了徐庶逃跑的机会——“献城”献给一个远远待在谯郡的空降刺史。人家还没打算向西走,他自己先送货上门了,也不怪别人绊他一脚。


    秦楚打发了徐庶,派人给他弄几件干净衣物穿上,自己也一撩外袍,噔噔地踩着木屐回去换轻甲了。


    长葛距阳翟不远,稍微绕个路的工夫,今晨出发的话,白天就能到。士兵们训练有素,早已经准备妥当,只等秦楚令下,就能即刻出发。


    她踩着马镫,翻身骑上照夜玉狮子,一转头便看见荀家宅院门口站着个荀绍。


    天下已乱,这世上找不到第二个董卓给世人当靶子使,荀家人大都效仿荀爽,在局势明朗前暂不问事,此时前来送行的居然只有这荀家小辈一人。


    秦楚看着他远远地对着军队做了一揖,照旧是士人的大礼,便一垂眼,也冲着他端端正正地点了点头,抱拳回了一礼。


    孙策荀彧骑马立于她左侧,右手边则是今天刚刚投奔而来的愣头青徐庶。她抬起头,东方的太阳恰在绵延群山之后冉冉而升,暖色的日光从樟树叶片的缝隙中落下,洒了一地。


    她在明媚日光下挺直了单薄的脊背,目光肃穆地扫视着军队,终于一扬马鞭,在夏晨的微风里下了令,高声道:


    “将士们,随我走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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