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第九十一章
天子朝会后留人相谈, 这不是什么特殊的事情。
袁术虽然带着一干狗腿子弹劾了秦楚好几次,借着家世立场营造出了种“人多势众”错觉,其实心里多少也紧张她会反扑。
为了驱散这种不安, 天子接见伏楚的这段时间,他常常是坐在酒楼中度过的。
“我前几日造访荀家文若时,特意注意了周围。伏楚仍是在种花逗犬, 似乎没有什么额外反应。”
杨彪坐在高楼小厅中, 缓慢地拿勺酌酒。
小釜底间不紧不慢地烧着小火,杨梅酒的香气在小间里缓缓散逸开来, 他嗅了嗅空气中清新的酸味, 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公路, 已经十多日了。我想她是真的不在乎这件事——将军府从封禁女闾后就没了动静, 恐怕也是听到了风声, 为了避嫌才如此的。”
袁术的表情不是很好。
这么多天来,杨彪在此事上的反应愈发冷淡,显然是不愿意再对天天窝在府里养花的秦楚抨谈了。
袁术不是傻子, 自然看得出他的淡漠, 然而弘农杨氏的助力的确重要,他只能尝试着从另外的角度说服他:
“无论她在不在乎!
“杨定也是你们家的人, 女市一日不解封,你们弘农杨氏的脸面就一日受她蹴踏。文先, 你难道愿意看着这样的事发生吗?”
“他不过是五服之外的旁支罢了,谈何家族颜面?更何况, 伏楚也不过碰了一个女闾——妇人目光短浅,甚至不敢多提西园, 公路也不用……太将她放在心上。”杨彪摇了摇头。
他是不满袁术将时间浪费在针对秦楚身上的。
杨彪放下陶勺, 看了眼忿忿的袁术, 不由叹了一声:“公路,与你我般不愿伏楚上位的人不在少数啊。可她不过叫停了一座女闾,甚至只是‘暂时封禁’,眼下就算想要弹劾,也还不是时候。
“更何况,陛下与她尚未离心。而其他世家……没有参与其中,也是为了更重要的事。”
所谓“更重要的事”,当然就是关系到切身利益的事了。
董卓一死,少帝才算是真正掌了权,董卓安插的人手前前后后被拔出得差不多了,雒阳百废待兴,到处都是职位空缺,世家们再厌烦秦楚,此时都忙着在空处塞人,哪有时间注意其他的。
什么秦楚杀了狎妓的武官啦、什么尚书丞横死啦、什么女闾被关啦,这些事再大也大不过抓住机会扩大势力,因此真心实意闹到天子跟前谴责秦楚的,恐怕也真的只有袁术这批人了。
杨彪是碍于姻亲关系,不得不跟着袁术弹劾,可这已经十多天了,秦楚都听到风声开始蛰伏种菜了,袁绍还是追着她不放。
他实在不理解袁术为何如此执着。
“我听闻伏楚已在将军府后院中开垦了田地,每日晨起浇灌,一切推给手下安排,也不问事了。
“她既然表露出后退的意向,你我又何必紧追不舍呢?”
袁术一拍桌,止住了他的话:“正是因为她心怯!”
杨彪不说话了。
——真是因为她流露出怯意,所以更要下手追击。袁术就是这样的意思。
可是,能隐忍不发,最后抓住时机,将董卓一击毙命的秦楚,真的是这样坐以待毙的人吗?
“哎,唉。”
与此同时,杨彪口中蛰伏不动、隐而不发的大将军秦楚……正蹲在院门口,握着小铁锹种牡丹。
将军府里除了将军就是谋士,连马都是西北带来的铁蹄战马,端茶倒水的侍婢都没几个,遑论有本事指导秦楚移植盆栽的花匠了。
没人教她,她也懒得让系统查资料,反手就是一壶水倒下去,现在漫不经心地拿小锹翻着湿淋淋的土块。
“本来想把他逼到无路可退再动手相激的,没想到啊。”
“以退为进嘛。”系统跳到她手边,踮脚看着喜气洋洋的红牡丹,“袁术可能以为你怕他了,准备乘胜追击。”
秦楚用铁锹拍了拍花根附近的土壤,将松软潮湿的泥土压平,才将它横插进土壤里,拍拍衣摆,慢吞吞地站起身,瞥了眼歪歪扭扭的花苗:“嗯,也好吧。”
也不知具体指的是袁术还是牡丹。
郭嘉跟在她身旁,听不到系统对袁术的那番评价,只以为她说的是手里那株牡丹苗,低头一看,差点没被她这清奇的手法惊得后退两步,从头顶飞出个问号。
郭奉孝出山前,好说歹说也在家里半耕半读地种过点作物,不至于眼瘸到看不出来这牡丹的命运——唉,这可真是“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啊。
他盯着半死不活的小花苗,艰难地开口,违心赞道:
“主公栽花也不同流俗,真是不同凡响。”
秦楚:“……”
她看了眼大半截茎叶没入土中的牡丹,又看了眼被水灌得浮土的田地,眼皮一跳,欲言又止。
“我自己都能看出此花命不久矣,”她看了眼郭嘉,幽幽道,“奉孝要是想献谄,还不如随我去女闾看看。”
秦妙适时地递来了净手的湿巾帕。秦楚胡乱擦了两下,接着便顺手抢过郭嘉的鹅毛扇,踮起脚朝他脑袋一拍,面无表情道,“你不诚心悔过,我的气是不会消的。”
女闾乌楼坐落于雒阳城西,就在西园的北部。
孝灵皇帝卖官鬻爵挣进私库的那点钱,几乎都花在城西一带了——除了仿成市集的后宫以外,还有西园里栽满荷花的裸泳馆。天子从西园出门上北,再拐两个弯,就能看见歌舞升平的女市了。
秦楚与郭嘉坐的是敞篷的双马轺车,一偏头便能看见周遭街景。
北宫与西园靠得很近,两片地带几乎是接壤的,寻常百姓靠近不得,能走在这条路上的非富即贵。这可惜这些达官贵人深谙“明哲保身”之道,偶尔有看到秦楚的,要么低头不语,要么绕道行路,总而言之,是一个都不敢靠近她。
“我不过稍加严厉地封禁了女市,他们就不敢在城西与我对视了。”她笑了一声,嘲讽似的抬起眼,凝视着远处那座四层乌楼:
“我若下手再狠些,将军律里的‘狎妓者斩立决’推广到全国,他们岂不是要畏我恨我到死了?”
“主公雷厉风行,他们自然畏惧您。”轺车刚刚停下,马超很快迎了上来。
他是被抓来凑数的护卫,因为性别原因,很被女将们排挤了些,也不去自讨没趣,就在周边望风。此时恰好听到秦楚的讥讽,他想也不想地接了句奉承。
郭嘉于是似笑非笑地看了眼他。
秦楚压根没在意身后的动静,对他这一记无关痛痒的马屁也不以为意,慢慢下了轺车,又按住了准备去和领队打招呼的马超,负手走了两步,环顾起这条沉默的街道。
在城西封锁女市、组织迁移的,都是秦楚亲自挑选的西凉女将。
以阿湘为代表,她们当中有不少是贫民出身,遭受过非人不公后忍无可忍才逃离出来的,最能体会这些姑娘的感受,因而做起事来也都尽心尽力。
眼下这一批还在列队的阶段,乌楼里熙熙攘地挤出来一群年轻或年长的女孩,很快就被士兵们按着年龄分好了队伍,站成了四列。
乌楼没有迁出去的女孩太多,队伍排成了长龙,一眼快要望不到边,阿湘不得不扯着嗓子喊起来:
“队排齐了,我们稍后就出发!一共四支队伍!”
“阿姊,”她看到队里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转过身,轻轻拉了拉身后人的衣摆,有些害怕的样子,“我们要去哪里?”
她那十岁出头的长姐很快捂住她的嘴,左顾右盼了一阵,才把食指伸到了嘴边,“嘘”了一声。
“大将军要封女市,是为我们好。”她压低声音解释了一句,又嘱咐道,“三娘,在外不要多话。”
这女孩也不过十一二岁模样,和蝉娘一样生得又瘦又小,巴掌大的小脸泛着贫穷的暗黄,看起来羸弱得像一张纸,表现得却已经相当成熟了。
……这样的女孩,在乌楼就是最底层的奴婢。
她们或许是贫寒人家刚卖出去的女儿,也可能是乌楼倡女生下的“没有父亲”的孩子,生来就是要在这里过一辈子的,年幼时洒扫洗衣,长大了出门见客。长
得好看,或许能走运被贵族挑回家做家妓乃至侧室;生得平庸,就一辈子也出不了头了。
三娘点点头,又好像没忍住,迷茫地抓住长姊的衣袖:“大将军……我听杨闾主说,大将军不是还来过我们这里的吗?为什么他要关掉乌楼呢?”
“大将军换人了。”她姐姐含糊不清地回了一句。
大约对上层权贵的职位更迭也没什么了解,那女孩说完这句话后便不再开口,于是她那年幼点的妹妹也渐渐安静下来。
秦楚本想靠近些,只是沉默片刻,最终还是带着郭嘉后退了两步。
“一看到她们,便会生起一种愧怍。”她叹息了一声,“或许我能做得更多,然而……”
她顿了顿,还是没有把后半句说出口。
在开辟出畅通无阻的道路之前,她不能拿这些受害者的命运开玩笑。
“走吧,奉孝。”她摇摇头,将心底那些可悲的无奈强压下去,对着身后招呼道,“先去看看阿湘那边的情况。”
仅仅是登上大将军的位置,对她而言还远远不够。即使已是名义上的万人之上,她仍然要退让,要谋划,要花费额外心思去应对。
但是至少,至少面对这一座楼的女孩,她——
竭尽所能。
第94章 第九十二章
中平六年八月, 寅时二刻,天才蒙蒙亮。
夏末夜短,此时东方已泛起些鱼肚白,夜里的明月却未落山, 将落不落地停驻在了西方, 在窗外蝉鸣的聒噪里摇摇欲坠。
正院卧房的绢门被叩得阵阵作响, 与不停歇的蝉声交织在一起, 此起彼伏接连不断, 吵得不亦乐乎。
“凌晨四点啊!”
秦楚被这急促的叩门声闹得头疼,一脑门子官司地将被褥踹下床,一脚踩着木屐,骂骂咧咧地踩着地板,“哗”的一声拉开门, 脸黑得能沾墨。
马超:“……”
她起床气不小, 被惊醒时头脑还昏沉着,此时急得连后世用语都蹦出了口:
“凌晨四点,雒阳!我说过今夜勿扰, 什么事这么着急,庞德郭嘉都裁定不了,还要你来敲我的门?!”
马超被她乱糟糟的碎发深衣吓了一跳, 他从未如此直白地面对主公的愤怒,不由后退了两步。
秦楚冷哼一声。
马超犹豫片刻,盯着她的半阖的睡眼,难得有点结巴地报告:
“主,主公, 有个自称孙伯符的人……带来了一支军队, 候在门外, 说要见主公。”
“哦。孙——咳、等下,你说谁?”
“吴郡寿春,孙策。”
一刻钟后,秦大将军一身金线绣虎红袍,脚踩羊皮小靴,体体面面地坐在了待客厅里。
婢女弯腰,将盛着热牛乳的小陶碗摆在几案上,又弯着腰退出去。
除此以外,屋里只有一个不请自来的郭嘉。
“嘉恰好批完公文还没睡下,既然有主公的客人,当然也要跟来看看。”军师祭酒见她出门,立马转身进屋,随手捞了件襜褕披上,便毫不客气地跟了过来,直到孙策被请进门,都还维持着满面的笑容。
秦楚默许了郭嘉的跟随,郭嘉也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一旁,并不打扰她。
借着侍女离开,秦楚抬头看了眼孙策。
孙策看上去休息得不太好,大约是快马加鞭赶到雒阳的——按理说,寅时的十二城门是不对外开放的,也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法子才进了城内的,此时虽然疲惫,腰杆却挺得笔直。
实在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秦楚在心底感叹了一声,孙策真的是……当年江南别过,再一眨眼,他就变成了史书上那个意气风发的“江东孙郎”了。
岁月催人哪。
只是孙策虽面有倦色,眼下也挂着浅淡的乌青,精神却还不错,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容。他年幼时就长着一双含笑的鹿眼,看谁都亲切,因而很受富春平民的喜欢,没想到转瞬过去十一年,他还是这样一张讨巧的笑颜。
只是当年那个翻身上马都吃力的孩童,如今已是个身形英挺、剑眉星目的翩翩少年了。
“哎,阿楚。”少年孙策摸了摸自己腰间的佩剑,感叹似的看着她,“我以为自己已经成长得够快了。这么才几年没见,你都是大将军了呢?”
“大将军有什么不好?”她故意曲解了孙策的话,对着他眨了眨眼,“我若不是大将军,阿策都进不来城呀。”
她果然知道。
孙策也笑了:“果然瞒不过阿楚!
“我和他们说,‘是大将军请我入城的,你们如果不放行,后果就自负吧!’
没想到那群人这么不经吓,直接就放我进来了。”
秦楚听着他讲,眼睛一弯,两颗虎牙就和幼时一样不听话地跑出来了。她端起陶碗,轻轻吹了吹气,慢慢喝了一口,心情不错。
不止她在私下观察孙策,孙策其实也在偷偷注意着她的变化。
尽管没有人刻意提起,但文韬武略、退敌千里的大将军,其实是个唇红齿白、明丽夺人的年轻女孩。
秦楚在外总是压着一股气,表现得冷漠而狠决,那种淬血铁刃般冷峭的气场常让人心生畏惧,因而也没有人会注意到她的相貌。
而见过她私下模样的,全部都是她的心腹肱骨,自然也不可能去强调她的容貌,让这等无关紧要的特质压过她真正的才能作为。
强调容颜之姣,于她而言是种轻视。
大概也只有孙策这种竹马之交,见过她小时候捡石块砸人、早晨赖床的模样,如今才敢光明正大地端详她的外貌。
“唉,阿楚啊,真是比我都好看了。”他在心里偷偷摇头叹气,怅然若失地想,“也不知道公瑾能不能比过她。”
而此时的周瑜……大概还在雒阳西郊往城门赶。
孙策与他本是同行向东的,只是刚走到司隶周附近不远,还没到雒阳城郊,沿途便遇到了熟悉的李谨,看他带着浩浩荡荡一大队平民朝着徐/州的方向赶,沿途还在与流匪缠斗。
周瑜踌躇了片刻,还是选择加入战局帮忙,就让孙策先离开了。
孙策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也一样说出来了:“阿楚变化真大,我和公瑾都要比不过你了。”
秦楚:“咦,周瑜也和你一起来了吗?”
“嗯。我们在司隶州附近遇到了李谨和一批黑甲将士,就知道是你的人。
他们被流寇缠上脱不开身,公瑾就留下来帮忙了,我把军队拨给了他,只带了一批轻骑进了城。”
秦楚点点头,刚想说些什么,忽然听到身后郭嘉咦了一声。
“司州啊……”
始终沉默的军师祭酒终于开了口,低低重复着孙策的话,兀地抛出一个问题:“司州截住我军的那些人,真的是‘流寇’吗?”
孙策拧眉瞥了眼他,不知郭嘉具体是个什么意思。反倒是秦楚愣了一愣,立马道:
“司州拱卫京师,周边自有校尉清扫,就算是黄巾余党,也不可能轻易出现在附近——刻意拦下我们,多半又是世家的手笔了。”
孙策眼皮一跳,唰地直起身,想也不想便道:“我现在就派人回去!”
“安心,阿策。”秦楚倒是不紧不慢的模样,笑着拍了拍他的肩,“阿谨阿湘都是我手下老人了,又有公瑾帮忙,面对那点人手还是绰绰有余的。我们隔着千里能想到的事情,他们一定也明白。”
想来所谓的“流寇”,也不过是孙策所看到的罢了。真正的流匪是什么样,她的西凉士兵早在镇压西羌时见过无数次了,漫无目的地烧杀抢掠与有组织地拦截阻挠可差得太多了,阿湘她们看出来不止,也一定会将这些人杀个干净,斩草除根的。
她送走女闾的奴婢并不是机密,只是这些面黄肌瘦的女孩儿实在够不上“壮丁”的条件,因此世家们也没有在这方面找碴。
如此一想,动手的是谁,其实已经昭然若揭了。
秦楚转头与郭嘉交换了一个眼神,对方冲她笑吟吟地一点头,意思是:
蠢货袁术,又被牵着走了。
孙策:“哦……”他压根没看到秦楚与郭嘉的眼神交流。
“好啦,阿策。奔波这么久,你也辛苦了。”她将案几上另一碗牛乳推过去,此时温度略降,恰宜入口,孙策心下一动。
“我已让人收拾院落了,喝完这个,你就先去休息吧。”
孙策点点头,他的确是累了。
然而他没有接过秦楚递来的牛乳。秦楚将碗推给他时,孙策眼神一晃,目光中飞快划过抹红色,当即伸出手,一把抓过了秦楚的右手手腕。
那只黑漆陶碗被他这动作带得摇了一摇,里头的牛奶星星点点地滴了些到桌上。孙策双手抓着她的手腕,果真看到秦楚手上绑着的红色抹额——当年吴夫人亲手绣上的金线虎头,此时还在烛光下闪闪发光。
“欸,阿楚,”他目光灼灼地盯着秦楚手腕上那条抹额,唇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露出颊边浅浅的梨涡。
自月前从寿春出发,这应该是孙策笑得最真心实意的一次了:
“阿楚,你还戴着它呀。”
窗外布谷鸟轻快地啼了两声,槐树上的绿叶随之微晃。
只可惜大将军府里的轻松惬意,终归是传不到其他地方的。
就在日光熹微,鸡鸣报晓的时候,另一封来自北方的密信,终于也传到了袁术府中。
这位自以为事态尽在掌控中的中郎将,终于在八月中旬收到了来自冀州的密信,露出了数月以来最为失态的表情。
“袁绍——关东盟主??他疯了??!”
信使眼观鼻鼻观心,低头装鹌鹑。
可笑袁家二子,不过被将军府的伸出的手挡住了目光,居然也就泰然自若地各行己事起来,丝毫没有对看似平静的外界产生一点怀疑。
袁绍还在兢兢业业地拉帮结派、勉勉强强凑了个关东联军高喊打倒董卓,压根不知道雒阳城内早已进行了第二轮大换血;袁术呢,土拨鼠似的闷头和将军府硬磕,愣是没空出一点心思关注一下庶兄的动静。
等到“关东义军”声势扩大,风声透过墙缝传入城内,雒阳城内岁月静好不起来了,他的眼线终于姗姗来迟。
袁术捏着信帛的手狠狠抖了一抖,气血从四肢百骸涌上了脑袋。把信件一放,堪称神经质地站起身,在铺满莞席的书房内走来走去,嘴中念念有词:
“他疯了……袁本初居然也敢……他还敢当盟主……”
“他袁本初算什么……那些人怎么敢听他的?那些人怎么敢跳过雒阳城里其他人……跳过我,怎么敢听他的?!”
得了。
看来雒阳城这位袁公子是压根没想过“消息是谁瞒下来的”这等要事,满脑子只有“关东联军,袁绍盟主”八个字了。
“不行。”袁术又绕着书房转了两圈,忽然停了下来,一把抽出博古架上的镶玉宝剑,握在手里晃了晃。
“关东军居心不轨,我得把这件事告诉陛下。”
他狠狠扔下了长剑,吓得信使一哆嗦,悄悄后退了两步。
第95章 第九十三章
推门走出待客厅时, 东方地平线边的薄云已染上了浅红,是日出的征兆。
扰人整夜的夏蝉终于学会了识趣,乖乖闭上了嘴,庭院里一片寂静, 只有微风里树叶婆娑的沙沙声。
孙策与郭嘉都是通宵带晚来谈事的, 此时都已先回院里休眠了。只有秦楚算是正常作息, 不急着回笼, 于是一个人窝在客厅里慢慢喝完了那碗蜂蜜牛乳, 这才慢吞吞地出了院落。
太阳还未升起的时候,庭院里静谧又清凉。她眯眼慢慢走了一段路,才发现有一人立于花树下。
“啊。”她脚步一顿,看到跟前身披鹤氅,抄手伫立的荀彧, 微微一愣, “文若怎么在这里?”
“在等主公。”
他自然地捻下她发上一片轻飘飘的紫薇花叶,低眸露出个浅浅的笑容:“本是有公文要送的,只是没想到主公不在书房, 彧便在这里等了稍息。”
秦楚:“有什么公文,都可以直接让人送过去,不必等我回来。”
“嗯, 彧明白。”
“……”她默了一默。大约是客厅里那碗温牛乳稳了她的心神,或者是与旧友重逢的欣喜挥之不去,也可能只是单纯因为撞上日出而愉悦,她面对着这样温和的荀彧,心中总有点说不上来的滋味。
他肩上的素色外袍微微泛潮, 带了些陈露的湿气, 显然不止是他自己口中那样“等了稍息”。
鬼使神差地, 她心底那些古怪的猜想跳出了口:
“文若,你是不是……”
荀彧偏头看着她,神色不动,似乎在等她说完。
这位颍川荀氏的世家公子实在太过知礼,一举一动都像是从教科书上照搬下来的,优雅得让人焦急。秦楚咳了一声,及时将那些无端猜测都收了回去。
“唉,”她心里叹了一声,“我真是早起糊涂了,怎么可能呢?人家光风霁月勤恳理事,还能有什么心思呢?”
她于是抬手摸了摸鼻子,掩饰性地对他笑了一笑,借着两颗小虎牙蒙混过关。
“没什么。文若刚才说有公务,什么事情这么紧急?”
荀彧也不再追问。他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帛,从容递到她手上:
“这是李余交给我的。”
李余是秦楚前两年便着手培养的暗卫队长。
虽然“暗卫”本身更像是某种权谋小说里的存在,与硝烟四起、阳谋错落的三国时代不太匹配,但不得不说,它还是有必要的——最起码让她在庙堂战争中多了一手,能以“信息差”作为核心,将不同的消息拦截与外放。
她在西凉时有底气把敌将之子马超待在身边,也有赖于暗卫队的存在。如今这批几十人组成的精锐暗卫被她带进了雒阳城,更是如鱼得水,在外拦下了董卓已死的消息,再内更是将各家公侯的私信都呈上了她的书桌。
秦楚一抖信帛,眼神一扫,便看见了“袁氏”“关东联军”几个大字,心里已有了底,于是定了心神,细细阅读起来。
行,非常好。
袁绍一如历史所写,以龟爬的速度组织起了半支“关东义军”,这消息隔了一个多月,总算是被放进了袁术的书房。
而袁术本人呢,因为秦楚两个月浇花种草、送礼寄信的退让,洋洋自得自吹自擂了好一阵,大有取代庶兄爬上雒阳世家领袖的趋势。
这消息送得正是时候。
袁术果然还是那个袁术,一见兄长如此举动,简直气得要吐血,只觉得自己在雒阳城负重前行是因为自己被袁绍踩着走路了。
袁绍如今沾了家族的光坐上了盟主之位,成为联军诸侯的头领,他袁公路身为嫡子却一点消息没得到,难道不是被刻意针对了吗?
袁术:行啊袁本初,你给我等着。
“三日后便是大朝会,袁公路预备在朝会上奏,请天子正视‘关东联军’是否有反心。”荀彧见她读了差不多,最后总结。
“‘是否有反心’啊,文若说得太委婉了吧。”
秦楚哼了一声,丝毫不在乎这些“世家颜面”,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袁术的心思:“袁公路多半气得跳脚,已经想给他哥扣帽子了吧。
“‘将欲取之,必固予之’。我屡次退让,推波助澜地让世家子们尊他为首,就是在等他骄傲自满的这天。”
她双臂环胸,脸色淡漠:“行,让他们这些姓袁的自己打去吧,我还有其他事情要做。”
秦楚说无暇顾及,倒不是借口。大将军的“其他事情”,小到为孙策周瑜接风洗尘交换情报,大到安排手下前往徐/州东武,都对日后发展有着不小的影响。
根据孙策提供的消息,他父亲孙坚早在一个月前就接到袁绍的消息,此时已率兵赶往冀州,参与关东联军了,而他自己……
来了雒阳。
“这背后的信息量很大啊。”宴会散场,她带着荀彧慢悠悠地走在夜间庭院里。
夜间温度稍降,晚风还算清凉,秦楚喝了不少酒,在兰花香草间看到了摇摇晃晃的萤火,一时有点走不动路。
后世是很难见到这样的萤火虫的。
她虽在接风宴上与孙策周瑜互灌了不少,但头脑还算清醒,只是身体略感疲倦,此时又被这夜景吸引,难得起了点观花赏月的闲情逸致,干脆找了架秋千坐上去,握着引绳晃了两下。
这座府邸还是倒霉蛋何进留下的遗产,王朝孱弱,封了她大将军后也没钱给她开辟新府,她也只能捏着鼻子住下了——鬼知道大将军府的庭院里为什么会有秋千。
荀彧在半米之外的槐树下柔和地看着她。他说:“主公也发现了。”
孙策追着赶来雒阳,当然不止是“多了人手”的问题。
秦楚点点头,笑了一下:“唔,大概只有阿策吕布那样的笨蛋看不出来吧。南部消息流通不比北方,他都知道我的职位变动,想来袁绍也已收到了‘董卓已死’的消息。
“孙坚又是在一个月前受征去往冀州的,那么袁绍得知此事的时间,也就在这三十天内了。
“即便如此,他还拥兵盘踞在冀州。我想他大概……已经起了别的心思。”
少帝暗弱不能理事,心却不比先帝低到哪里去,总觉得自己可以游走在世家诸侯间独善其身。
如今京城被董卓糟蹋了个半死不活,世家大族争先恐后地往百官里安插人手,东汉的政治系统早就趋近瘫痪了。
天下当然不乏目光犀利有野心、不愿嚼那点汉禄到死的人,此时抓住了机会,纷纷征兵而起。
袁术要去天子跟前报关东联军心术不正,其实也算歪打正着,说对了七八。袁绍心里如果真没打着那些小算盘,估计就已经早早遣散了军队,回雒阳继续当他的中军校尉了。
秦楚毫不犹豫地给出评价:“袁家几个,心术都不正。”
不过她也没什么资格说人家,毕竟自己作为千年来客,天地父子君臣没一个放在眼里,依照他们说法,更是歪到不知哪里去了。
荀彧自然不知她心中所想,闻言只是摇摇头,轻叹一声:“同室操戈,居然是为了……”他最终还是没有把话说下去。
大概是为雒阳城里幻梦般的太平盛世而感到无奈,他罕见地在秦楚面前露出了有些忧愁的表情,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时代头礼崩乐坏得八/九不离十,还是秦楚略扶了一把,雒阳城才没如历史般成为焦土一片。然而那些京城权贵却毫无自觉,仍旧为着点蝇头微利勾心斗角。
“袁本初似有异心,却并未做有出格举动,想来陛下也不会接受袁术的一面之词。”荀彧最终还是将话题带回到了朝堂上,“不过袁公路乃袁氏嫡子,身后世家更多。”
袁绍手下至少还有几个堪用的谋士呢,袁术进行政治斗争,真的只是靠刷脸啊。
秦楚一抿嘴,弯眼又笑了。她最近发笑的频率很高,看来猪一样的对手的确很能消除负面情绪。
“文若说得对,此二人估计有的斗了。不过汝南袁氏兄弟阋墙,最头疼的是陛下啊。”天子毕竟羸弱,要在门阀与军阀间权衡,简直堪比走钢丝,是高难度体力活。
朝廷的矛盾重心转移到袁家二子上,秦楚借着身份,稳步向南发展势力也不是难事。
“不必担心,我们还有时间。”她晃了晃秋千,心情很好地安慰了声。想了想,又冲着他招招手。
“文若,来这里。”
荀彧于是听话地走到她跟前,才见秦楚笑吟吟地从秋千上站起身,变戏法似的从背后献出一朵粉白的月季,踮起脚,飞快地将这朵月光花别到了他鬓边,立马又无事发生地坐下。
荀彧:“……”
她一笑,虎牙便不听话地又跑出来,亮晶晶的杏眼里带了些不常见的狡黠:
“你这样愁眉苦脸的,小心早衰成陈行石。主公给你戴朵花,开心点。”
荀彧:“……”
看来有些人在外宴上从不喝酒,看来是有原因的。
荀彧抬手摸了摸鬓边月季,将它轻轻取下来,将微拧的花瓣拂了齐整,慢条理斯地将它放回秦楚手中,又温声道:“陈太常是忠良,主公人前不宜如此。”
秦楚看了眼手中的月季:“我明白。”
“……”
荀彧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妥协了。他微不可闻地叹了声,没辙地又将那朵花从秦楚手轻轻取出来,别在了衣襟左侧。
“多亏主公,”他露出个有些无奈的笑,“彧现在心情好多了。”
——唉。醉酒恼人。
第96章 第九十四章
三日后的大朝很快到了。
正如暗卫密信中所说的, 袁术果真在这天狠狠参了关东联军一本,效果却不太如人意。
袁公路到现在都没有意识到,他身后的大部分世家,看中的都不是他本人, 而是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本身罢了。
他在雒阳还未站稳脚跟, 勉强多拉了几个摇摆不定的世家, 还没真的成为士族头领, 就已经迫不及待地对着庶兄下手了。
这一手可实在不太高明。
平心而论, 如今雒阳门阀内部,袁绍的风评可远远高于袁术——毕竟他是亲手斩过宦官的,也曾经与宴厅之中与董卓对峙,挣了“大义”的名头后,又给自己贴了个“有勇有谋”的标签, 的确比他那高不成低不就的弟弟要好些。
这就直接导致了, 袁术痛心疾首对着关东联军的用心企图发表了千字演讲后,回头再一看,身后站的世家少了快三分之一。
袁术:“……”什么情况?
好在虽然跑了几个墙头草, 剩下来这群也勉强够用了。尤其是他那女婿杨彪,好说歹说算个尚书,也跟着附和了几句“关东联军不可不查”。
除此以外, 还有陈行石卢植等人甘当搅屎棍,抛出来这个骂两言那个诘三语的,把“各打五十大板”贯彻了个淋漓尽致,终于在朝会结束前把面无血色的少帝吵得一个头两个大,脸比墙面都白了。
秦楚观望了一阵, 觉得差不多了, 终于站出来拉起了偏架, 大意如下:
大家不要吵了,两位都是好心想为朝廷尽忠而已,何必闹得这样难看呢。好啦,我看今天差不多了,大家就先散了吧。
刘辩巴不得早点收工,于是立刻点头称是,跟着一拍龙榻,宣布:
“伏卿说得对,先散朝吧。”
众人心中再多不忿,也不能拉着皇帝非讨个说法,因而也只能满怀心事地各回各家了。
总而言之,朝会是散了,诸卿的心思却都还放在袁术与关东联军的身上。
近水楼台先得月,雒阳毕竟是世家林立的雒阳,袁术亦明白自己的优势,因而在天子面前做了不少戏,只恨不能穿回南宋效仿岳飞,当场把“忠君爱国”四个字刻在背上,再搬出忠孝仁义压死袁绍。
秦楚早料到这天,此前便断断续续给天子灌输了好些“世家嫡庶长幼”的逸事,旁敲侧击地提一提袁绍,目的也不过是在这明争暗斗之间求个平衡,好歹让二人势均力敌一阵。
所以,当天下午,德阳殿的消息传进将军府时,她是震惊的。
“封——袁绍袁本初为车骑将军,袁术袁公路为徐/州刺史。”
传达圣意的小黄门握着竹简,低头扫了眼伏地的秦楚,短暂停顿了半刻,又尖声尖气地念起来:“伏楚伏异人,知人之明,赏,银帛百箱。”
秦楚眼皮一跳,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行了一礼,接过圣旨。
皇帝不听话啊。
“看来天子是真的对袁本初惺惺相惜啊。”
今日照例是夜间议事,少帝送的那三瓜两枣早就被收进了库房,只有郭嘉看中了柄新的鹅毛扇,此时美滋滋地握在手里,好整以暇地说着天子闲话。
吕布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哼了一声:
“自封车骑将军,竟也真能给他职位——哈,天下竟然也能有这种事,真要如此,我不如也自封一个好了!”
他长于武斗而不擅谋划,平日也不太参与议事的,只不过今日事大,连这位都看出天子偏心了,何况其他人。
荀彧皱眉:“对比之下,天子封袁术作徐/州刺史,要求他九月上任,实为……”
“明升暗降,”秦楚淡淡接上,“袁术的根基都在京城,少帝却要外派他于徐/州,无疑是在剪他羽翼。他的朋党居然也肯让这样的事情发生吗?”
郭嘉的目光于是短暂地投向了曹操。
是了,曹操早年与袁绍交好,交友圈也不可避免地与其弟袁术有所重合。事关袁家二子,他应也有自己接触消息的渠道才对。
曹操接收到众人目光,自然明白原因,沉吟片刻,还是摇摇头:“宫中消息放得突然,袁公路不知所措,操亦未曾听闻此事。”
他说得也的确合理。如今皇权衰微,世家因此如日中天,以德阳殿那情况,要做到打压袁术,确实也只有“先斩后奏”这套奏效了。
只是刘辩……实在愚蠢又狡诈。
他要是真的聪明,就不该这样明目张胆地提拔袁绍而打压袁术,惹得世家警惕;可若说他真的愚蠢,却要在这时候额外以“识人之明”赏赐秦楚,稳稳将黑锅推到了大将军身上。
所幸这锅甩得不太熟练,真正惹到的也就袁术和他的几个走狗。虱子多了不痒,反正这愁怨是结下了,一百人和一百零五人差别不大。
“真是救他救早了,”秦楚面无表情地想,“早知如此,不如让他只剩两口气的时候再回归帝位,多少也是个听话的。”
系统飘在她身边,闻言很是感慨了一声:“唉!权势弄人!”
人工智能虽然难以理解人类情感心绪,但至少在各色史书演义以及流行小说中学会了一个道理:上位者都不是好鸟。
当然,“不是好鸟”的范畴一定不包括将军府的秦异人,毕竟它跟在秦楚身后近二十年,眼睁睁地看着她从襁褓婴孩走到现在,自然而然地产生了偏爱,坚信自己的玩家永远是最优秀最可爱的。
至于先后两代皇帝,那是真的狗。
就在仓鼠系统有一搭没一搭地窝在秦楚脑内跑滚轮,听着四面八方的消息涌上大将军府时,它终于在一堆陌生名词中抓住了一个重要信息:
——袁术的确听话地跑去徐州了,但他偷走了刘协。
遭受天子贬谪后,立刻挟走显些被董卓推上皇位的陈留王,袁术此举究竟是什么意思?
就在杨彪那群世家惊疑不定、想方设法联系袁术的时候,秦楚满脑子只有“破罐子破摔”一条评价。
“无论哪个时代都有蠢才,”她对一手好牌打得稀烂的袁术无话可说了,此人又卑又亢已经超出了她理解的范畴,她最后只能感叹一句,“能和袁术脑回路连上的,说不定只有刘辩了。”
消息传过来的当天,孙策就抓着周瑜找上了门,推门直直地往秦楚案前一站,剑在腰间晃了一晃,他抱拳问:
“主公,陈留王被带走,要我和公瑾一起去追吗?”
按照袁术那四体不勤的公子哥水平,再加上八岁的刘协那小身板,速度必然是快不到哪里去的。
孙策周瑜快马加鞭跑个几天,说不定真能把陈留王抓回来。
秦楚没有回他。她此时还低着头,目光一丝不苟地钉在桌面,正一笔一划地在改进过的蔡侯纸上写着什么。
孙策不知什么情况,还以为秦楚是什么正儿八经的朝廷忠良,于是眼巴巴地看着她,好声好气重复了一遍:
“主公,我们要追吗?”
“……”
周瑜眉头不受控制地跳了一跳:“咳。”
毕竟是不久后名满江东的儒将,周瑜早在前几回议事时就琢磨出了端倪,隐约察觉到了秦楚的真正想法。
大将军当然是有野心的。
只可惜孙策被回忆蒙蔽了双眼,还以为他的阿楚依然是当年那个擒放刺客的阿楚,为人纯善正义无邪,一心要为朝廷竭诚尽节。
孙策满心莫名,压根没看见周瑜的眼神,有些困惑,又问了第三遍:“阿楚?”
秦楚这回终于抬了头。
她叹了口气,眉目间却并不见无奈,仿佛只是单纯为“解释”本身而困扰罢了。
秦楚搁下毛笔,指了指对面木榻,对着两人示意:“坐。”
待二人落座,她才又一次开口,并没有给两人喘息的机会,毫不犹豫地对着江东双璧抛出了一串问题:
“阿策公瑾觉得,袁公路为什么要带走陈留王?是痛恨陈留王吗?还是因为痛恨天子呢?”
孙策一怔。他的眉头无意识地蹙起,目光梭巡片刻,最终落在地板上,漫无目的地扫视着编织精巧的席面,沉默少顷,才道:
“袁术受天子贬谪,心里应当有所不满。但……说是痛恨,也有点太过了。”
周瑜一垂眼,脑中飞快地掠过袁术近几月的所作所为,心中暗暗抽了一气。待孙策说完后,他才缓声回道:
“袁公路有野心,并不针对天子或陈留王。”
“嗯,”她总算露出了今日第一个满意的笑容,对着周瑜点了点头,不紧不慢道,“他只针对同样有野心的人。”
“袁绍直面乱臣贼子,因而有了‘大义’之名。袁术迟了一步,虽有与兄长相抗的野心,可到底差在了声名,此时又被天子这样外放。
既然举不起忠义的大旗,那就……”
“那就不要举了吧。
如今天下动荡,饥荒瘟疫四起,反贼流寇横行,皇帝只要姓刘就行,至于到底是哪一位,真的重要吗?”
她最终眯起眼,轻轻笑了一声:
“当然不用追。袁公路夺人,最该着急的可不是我们啊。”
第97章 第九十五章
转瞬之间, 风云再起。
刘辩大约也没想到袁术是这么个德行,丁点贬谪都遭不了,一气之下居然直接把陈留王给偷了,策马一去几千里, 现在再想追, 也已经来不及了。
看来袁家的挫折教育实在不太行。
“朕不过是让他去徐州做个刺史!还没发他去交州呢, 竟敢、竟敢……”他的手猛然一抖, 触摸到了冰冷的瓷器, 不由重重地抽了口气。
“什么混账!”少帝撑起身子,发泄似的一推食案,青瓷盘上玲珑剔透的大宛葡萄咕噜噜滚了一地,随后便是“啪”的一声,昂贵的青瓷四分五裂。
内侍低头匍匐在地, 不敢说话。
十四岁的小皇帝按住衣襟, 急促地喘了两声,黑赤龙袍下的孱弱胸口急促起伏着,他捏紧了袖口。
那内侍斗胆抬起头, 颤巍巍地叫了声:“陛下、还请……请保重龙体。”
刘辩:“……”
他长吁了一口气,微微合上眼。
自他被董卓李儒灌完鸩酒后,世界就像变了个模样。哪怕他被秦楚勉强救了回来, 到底是没法回到过去了。
他夜夜被梦魇惊醒,一身冷汗地睁开眼,脑中依然盘桓着那杯鸩酒,看见它在灯光下反射出的董卓狰狞的笑容,只觉痛苦不堪。
眼看着那点余毒在身体里打转, 即便每天按照太医令的要求服药, 他真正清醒的时间也不超过五个时辰。
刘辩无法控制地走向自己父亲的老路, 变得贪婪而多疑,只是刘宏贪图享乐、他贪恋权势;刘宏忌惮世家,而他疑心所有人。
“我要死了吗?”他感觉眼前发黑,宫殿的雕梁台阶、灯台案几,还有滚了满地的葡萄,都带着恍惚的重影。
刘辩低下头,看着自己控制不住颤抖的双手——指甲还泛着紫色,他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死亡的门槛,扪心又问了一句,“朕是要死了吗?”
那内侍还低着头伏在原地,似乎真的在畏惧他的皇威。
刘辩苦笑了一声,伸手抚着自己狂跳的胸口,又等了一阵,待自己的手脚四肢不再哆嗦、牙齿也不再发颤后,才把那内侍唤了起来。
“你,快去替我请大将军来。”
……
秦楚佩剑走入寿安殿时,殿内的满地狼藉早已收拾妥当。
刘辩已回归了平静,安安稳稳地坐在榻上,看起来真的就像个人畜无害的傀儡皇帝,看见她来,还微微笑了一笑。
——谁说不是傀儡呢。
少帝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划过她平静的面庞,略一垂眼,客气道:“伏卿请坐。”
“陛下今日召臣来,是有什么事吗?”
“嗯,是有一事。”
秦楚微正了身子。
她腹内关于“袁术挟人”的草稿已打了个八/九不离十,什么野心勃勃,蔑视朝廷啊,早点解决已除后患啊,这些都是谋士们商量好、由荀彧誊写工整后她再记下的,说是滴水不漏也不为过。
刘辩和袁术都不按规矩出牌,她也只能把设想的棋盘一掀,乱走一通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毕竟她准备发展的根据地东武还在徐/州,不先把新晋的徐州刺史拿下,她心中总归是不安心的。
她抬起眼,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方一眨眼,便听到少帝带着病气的沙哑声音响起来:
“——伏卿,朕听闻你家姊妹伏寿,如今九岁,尚未嫁娶,可有此事?”
不谈袁家事,却……
她心中咯噔一下,某种可能性飞快地划过脑海,眼皮不由一跳。
然而刘辩既已问出了口,心中不可能没数,她秦楚地位再高,也没法在这种事上糊弄皇帝,只能低头答道:
“陛下说得是。”
“前几日杨尚书谈起,朕登基半年,掖庭至今无人,似乎不大合适,便想起了你家阿妹。既是伏卿的姊妹,那自然是信得过的。”
这是想要伏寿入宫了。
果然如此。秦楚借着碎发遮挡,在刘辩看不见的地方微微阖上了眼。
伏寿,她那庶出的妹妹……的确只是个普通女孩,再特殊也不过是有些朴素的“平等观念”,除此以外,与常人无异。刘辩看上的当然不可能是伏寿,这个九岁女孩本身——
怀璧其罪。女子出生世家,受家族恩庇,因而要拿后半生的命运作为补偿,交换自己幼年时的幸运。
买方刘辩再一次抛出筹码:
“阳安长公主亦是皇家血脉,不其侯又深沉有大度,朕于是想着,就算是国舅,伏卿你也是当得起的。”
“……”
秦楚微微抬眼,眉头不自觉一动。
立伏寿为后。皇帝这话说得太直白了。
然而撇开伏寿个人意愿不谈,若真的只从“政治利益”上讨论,刘辩的话也不无道理,伏家确实是有成为下一任外戚的潜质的。
且不谈秦楚这个例外,就从另一条她不存在的时间线来看,汉献帝便立了伏寿为后,可见琅琊伏氏……的确是政治联姻的首选。
更何况眼下还有个拥兵城内的大将军秦楚。
刘辩好声好气地坐在榻上,极耐心地重复了一句:“伏卿以为呢?”
陈留王被掠,袁术奔逃于南方,野心初露端倪,北部又有那装傻死不回京的袁绍盘踞着,局面实在难看。少帝本想渐渐挣脱秦楚的掌控,可也知道自己无力应对南北两处的袁家人,思来想去,也只有“联姻”能解决了。
他不觉得秦楚会拒绝。
“陛下的意思,臣已经明白了。”秦楚神色不变,语气平淡而恭敬,“事关重大,楚需得与家人讨论才可决定,容臣不日再给陛下答复。”
少帝笑了:“好啊,你去吧,伏卿。”
……
“伏娘子怎么说?”
“她说,‘任凭阿姊做主’。”
秦楚闭了闭眼,靠在了凭几上。
在她的面前的桌案上,还摆着来自伏府的家信。
郭嘉毫不客气地提起伏完亲笔的信帛,抖了一抖,目光飞速扫过上面的字迹,看了片刻才放下,总结道:
“不其侯认为,当抓住时机——既然是天子自己的选择,又于伏家有益,自然该为。”
孙策摸摸抹额:“长公主呢?”
“信中未提过阳安长公主的态度。”
一说到刘华,秦楚终于睁开了眼。她在刘华身边的时间加起来未有十年,却相当明白自己母亲与寻常贵妇的差异。她说:
“母亲是默许的意思。想来也是,阿寿究竟只是庶出的女儿,与她无血缘关系,于嫡出而言身份低微,她是不会产生同理心的。”
孙策二人不太明白“同理心”的含义,但多少猜出她想表达的意思,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心情不佳,于是一皱眉,干脆利落地问道:
“阿楚呢?你是怎么想的?”
郭嘉一听孙策那没大没小的称呼,眉头立刻一挑,不咸不淡地斜了眼他,哼笑一声,又摇摇鹅毛扇,将目光投向了一侧汇报的秦妙:
“主公既然问了伏八娘子的态度,自然是有其他想法的了。”
“是,奉孝说得不错。”秦楚直截道,“我在想自己。”
郭嘉闻弦音而知雅意:“傅公明?”
话说到这里,就是孙策也明白了。当年他得知“阿楚被迫离开是因为傅公明想和她结婚”这事时,几个日夜都没睡好觉,每天晚上颠三倒四地做梦,生怕阿楚英年早婚,成了笼子里的鸟。
他没有瞻前顾后权衡利弊的习惯,因而回答得毫不迟疑:“阿楚不愿意九岁的姊妹出嫁,也是人之常情。既然不愿意,认真回绝天子就好了吧?”
郭嘉羽扇一掩,差点笑出来。武将的世界非黑即白,简单得有些令人羡慕了。
“眼下的形势,千算万算也是嫁出伏八娘最合适啊,”他摇摇头,“这和傅公明可不一样。”
秦楚叹了一声:“傅公明欲与我家结亲,看上的是母亲出入南宫的权力,因而两家只要搭上了关系,是否结婚都是次要的;然而天子——”
郭嘉:“天子看中的是琅琊伏氏、还有主公的势力。可主公本就是他的臣子,非要再密切些,唯有与结下姻缘,将伏氏抬上……‘外戚’之位。”
“外戚”的话音一落,书房里又没人说话了。
当年的窦武、此前的何进,稳坐外戚位后都获得了世家拥护,风光无限。秦异人虽“离经叛道”过了头,然而究竟是伏家的女儿,琅琊伏氏身为功臣世家,族中几代与皇家有姻,站上外戚之位也是合理的。
良久,孙策才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又抬头,目光还是坦诚的。他又问了一遍:“主公有什么其他想法吗?”
秦楚低下头顿了顿,目光最终落在了伏完那封字迹潦草的信帛上。她对着幼年玩伴苦笑了一下。
是了。利益当前,父母乃至伏寿本人都无异议,她甚至不需要召集手下开什么议事会,因为就算是吕布孙策这样不通文墨的武将,都能一眼看出最佳选择是哪项。
走向上位的道路必然是艰辛的。她蹚过黄巾与西羌的尸水,在腥风血雨里走了一路,手中白剑不知抹过多少人的颈项,终究没能做到刀枪不入。
在某些极为短暂的瞬间,尸山血海里辟出新路的秦异人仍然会感到五指的麻木,下手前有片刻的犹豫——或许是因为心脏偶尔的刺痛。
欲于此途前行,她生来是该背负一些东西的。
“没有,是我软弱了。”
她轻轻摇头,最终还是回答了手下:
“天子欲立阿寿为后,这是好事……就这样办吧。”
唯一一件幸运的事是,没有人、连刘辩自己都不知道,他的性命早在那日鸩酒后,就已握在了秦楚手中。
就像被双手护住的微弱烛火,一松手,便能四散消去。
第98章 第九十六章
天子欲立伏氏女为后。
消息传下来的那天, 反应最大的不是世家门阀,而是掌管国库的大司农——据说他接下圣旨时,脸比城郊菜地里的韭菜都绿,站起身时膝盖都在打颤。
如今雒阳不比以往, 穷得叮当响。先是灵帝国丧, 少帝登基, 又是火烧北宫, 之后还有董卓横行, 零零总总耗费了大量金银,国库比刘辩的身子骨都要虚。
大司农如丧考妣地窝在农监里三天没出门,一个劲地翻着记录收支的竹简,手下几个副官算了又算,终于在第四天的时候交出了凿凿二字:
——没钱。
刘辩:“……”
然而东汉的红白喜事一贯是要大操大办的, 皇家之事更不容怠慢。何况秦楚与伏氏的地位摆在那里, 皇帝孱弱无力,不得不仰人鼻息,既然想借外戚之力收拢中央权力, 自然也要拿出诚意。
要钱,就得先集权;可是要集权,还得先拿钱拉拢人。
刘辩跟大司农扯皮推诿了几天, 回回只有“没钱”两字当做答案,实在没辙,迫不得已下,还是与几个影不太正的世家做了交易,依着先帝“卖官”的做法, 提拔一堆乱七八糟的人上去, 总算凑齐了两万斤黄金。
依照“六礼”的帝后婚仪, 黄金两万斤得是迎娶皇后的聘礼基础,交出这笔高昂费用之后,才能开始考虑其他事宜。
除了羊雁鱼鹿等所谓的“聘礼三十物”,还要准备束帛、玉璧、车马等奢侈昂贵的彩礼。这一番针头削铁后,莫说伤筋动骨,就算是高坐明堂的刘辩都觉得身心俱疲,差不多要倾家荡产了。
至于这刮骨抽筋的聘礼,也理所应当地进了城北大将军府。
“身外之物对我来说没什么用。”
秦楚刚刚打发完运送聘礼的御林军,上前看了看,收纳聘礼的梨花木箱已经叠了三五层了。
她从里头摸出一把镶了石榴红玉的银剑,抽出来看了两眼,觉得没什么意思,便往孙策手里一扔:
“喏,这应该是阿策喜欢的——这些东西我本来不想收,可送到城北还是城东,实在是件要紧事。”
孙策慌忙托住剑,没听懂她的意思,愣愣地回了一句:
“为什么必须收?”
郭嘉摇摇羽扇,慢悠悠地晃过来,拖着声音替主公答了:“因为聘礼进的是大将军府还是不其侯府,关系到做主的人是谁。”
他说着,抻起头往箱里看了两眼,又很是失望地收回目光,感叹了一声:
“唉,居然没有鹅毛扇。”
孙策握着红玉剑低头思索,到底没琢磨出来什么什么叫“做主的人”,于是很好脾气地接了郭嘉一句:
“军师想要的话,我可以去山上捉野雉给你做。”
“……不必了,”郭嘉眼皮一跳,“我也不是很缺扇子。”
不管怎么说,来自皇家的金银财帛还是堆满了大将军府的仓库。
聘礼中最光鲜的部分被陆陆续续地赏予了府中属臣,剩下那些,则分批被运往了徐/州,成了发展东武的重要资源。
正如郭嘉所说的,聘礼去向决定了“外戚派”的中心人物——伏完虽也拜了辅国将军,却常闭门谢客,装聋作哑,因而雒阳诸官也就默认了“有事往大将军府”的规则,也渐渐习惯了认秦楚为外戚之首。
与此同时,南方的袁术虽挟了陈留王,却再没掀起什么水花。
据驻于徐/州的暗卫所说,袁术正在私下写信与各方诸侯交易,意图效仿袁绍,组成另外一支南方联军。
郭嘉听到消息时难得失态,目瞪口呆地盯着报信的暗卫,沉默良久,才真诚地提出了疑问:
“袁公路疯了?”
……他兄长袁绍有诛杀宦官、反抗董卓的义举在身,声名很是远扬了一阵。可袁术这被中央明拔暗贬、终日混在世家堆里结党的大少爷,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功绩在身上呢?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而事不成。即便如今王朝风雨飘摇、似至迟暮,但只要礼乐没有彻底崩坏,天下人终究是要看“名”的。
哪怕刘辩没敢与他撕破脸,将“袁公路夺走陈留王”一事昭告天下,可一个州刺史,新上任时带了个雒阳来的藩王,这背后的意思,又有几个人真的看不懂呢?
因此,不出所料地,袁公路招募乡勇、拉拢诸侯的道路走得并不很顺畅。
从汉臣的角度来说,袁术挟陈留王而割据一州,是把“狼子野心”写在了脸上;从墙头草的角度来说……他起家晚了太多,比不过北方袁绍。
在袁术兢兢业业打地基的时候,袁绍也慷慨激昂地送上(由陈琳书写的)密信,痛斥嫡弟不臣,婉转地向今上表达了一个意思:
袁术自己作死,您去找他麻烦吧,别来烦我。
好在南北两方的腥风血雨暂时没有波及到西北,秦楚的大将军府因而也安定了一阵,转眼便到了岁末年关。
一月中旬,正是中原下雪的时节。
瑞雪兆丰年,光熹二年第一场雪来得声势浩大,一夜之间,白色便覆盖了整座雒阳城。
“说是安定……天子今日又找我哭丧了,说南方袁术虎视眈眈,董卓立‘汉献帝’一事历历在目,他昼夜辗转难眠,唯恐徐/州生变。”
“嗯。主公是怎么答的呢?”
“我说,你要我下去打也行,先把姓杨的说服了。”
荀彧笑了:“陛下想必无法给您答复了。”
“是啊,”秦楚坐在八角小厅下,晃了晃黑漆小盏,冲他弯了弯眼,“杨彪是袁术女婿,哪能真的承认‘袁公路有不轨心’啊——对了,奉孝怎么还没回来?”
话音刚落,便听见庭院石板路上传来阵极轻的“沙沙”声,刚扫净的青石上很快铺了层薄雪,又被人留下一串脚印。
“主公说我什么呢?”军师祭酒难得放下了念念不忘的鹅毛扇,撑了把素色油纸伞。
他一弯腰便钻入亭中,将怀中抱着的的褐色陶坛朝食案上一摆:“蜂蜜。”
“在想你怎么还不来——多谢奉孝了。”秦楚对着他点点头,偏头看了眼庭院。
孙策吕布一人握剑一人持戟,还在热火朝天地对打着,庞德做裁判;曹操环胸立于廊下,偏头与周瑜聊着什么。
“他们倒是惬意。”
郭嘉摸摸陶坛,找到启封的木线,三下五除二地解开了密封口,很不客气地朝着自己的茶碗里舀了一勺,看着透明微金的蜂蜜化开在茶粥之中,才笑了一声:“入了春,武将们恐怕就没有闲心了。”
秦楚点点头:“天子啊……就算袁术尚未准备彻底,将爪牙全部露出,陛下也要忍不住了啊。”
荀彧没说话。他大概是将军府上下唯一对刘姓皇室能有好脸色的人了,哪怕事情发展到这种地步,他还是在天子相关的诸项讨论中保持了沉默。
秦楚拿她一贯漠视“君臣父子”的语气轻快道:
“虽有弘农杨氏等世家替袁术找补,可他带走陈留王、于徐/州招兵买马的事实可都在那里。
天子此前未曾发难,一来顾及朝中世家,二来忌惮袁绍兵马,三来……他心里也未尝不希望刘协远离雒阳呢。”
孝灵皇帝轻长子而重次子,若非十二年前伏氏初步清理了宦官,年初皇帝驾崩时,常侍们会借机扶立刘协也说不定。
这当然只是极小的一部分。对于刘辩来说,最能给他留下阴影的,恐怕还是董卓。
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再回来时总是不一样的,以刘辩如今狐疑犹豫的表现,他会忌惮刘协也是理所应当的。
“至于现在么,”她端起陶盏,悠然呷了口茶,“他更怕袁氏。”
袁氏,自然是包括袁术与袁绍的。
“开春南下,于主公而言也是必要的。”荀彧终于开了口,用的照旧是他文雅的士族腔调,说出的话却并不太温和,“袁术刚愎,不足为惧。只是此人占据徐州,或许会为袁本初提供条件。”
秦楚:“怎么说?”
郭嘉沉吟片刻,对着荀彧点了点头:
“袁术意欲拱立陈留王的心思太过明显,论谁都看得出来。
可是天子暗弱,袁本初据兵于冀州,屡次推辞不回雒阳,势力日强。人们看见袁公路,只会觉得天下已乱;可看到袁本初,就会产生在乱世割据分裂的心思。”
袁术募兵结盟的举止更像是个引子,提醒着世人某种“大逆不道”的可能,而当他们意识到这一点时,看向袁绍的目光,便有了变化。
当你默认这时代仍是天家至上时,看割据一方的诸侯,便是看“不臣之辈”。
可是,当你意识到这是已起的乱世时,他便可以是“绝佳的同盟”或是“非凡的君主”。
而秦楚——尽管并没有刻意朝着那条路前行,却还是极自然地走上了“奉天子以令不臣”的道路。
她飞快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心中一跳,目光情不自禁地投向了荀彧。
那双微垂的桃花眼依然沉静,他敛着眉坐于亭中,如一尊雪砌的塑像。
“主公尽可出手。”背后是雒阳纷飞的雪絮,荀彧逆着晨光,白玉般干净的面庞上浮现出一丝极浅的怅然,转瞬即逝,“袁公路……袁家二人,不能留。”
第99章 第九十七章
大将军府对于袁氏的讨论一直持续到了一月下旬, 大年三十当日。
雒阳的大雪恰好停在二十九的夜里,秦楚秉烛在书房里批复公文到了凌晨,待窗外传来第一声鸟鸣的时候, 才发现风雪已散。
“明天就是春节啦。”系统在她的书案上跳来跳去, 很兴奋的样子,“这是你在东汉的第二十年, 还不给自己放个假吗?”
秦楚伸出食指敲敲它的脑袋, 摇摇头:“最近事情很多,放不成的。”
岁末的雒阳还算安宁,众官忙忙碌碌又混了一年, 如今各自回家休沐去了,京城因此安静了几日,可其他辖地的发展却是不能停下的。年关之后,南北二袁必有动作, 她必须在此之前把握好金城与东武的动向,才不至于因雒阳的孤立而陷入被动。
系统提取出她脑内的思路,歪了歪脑袋, 真心实意地不太理解:“东武有蔡琰荀攸, 金城有贾诩,他们不做事吗?”
“是,但我把事情交给他们, 也应当进行检查啊。”
“可你身边还有郭嘉荀彧, 就算很需要检查,为什么不分担一部分给他们呢?”
“我已经分过了。”
“可是你还要再看一遍, 为什么?是因为袁术和袁绍不知道什么时候动手, 你觉得紧张吗?”
“……”人工智能表述得太直白, 秦楚无话可说。
站得越高, 背负得就越多。眼下局势已完全偏离历史的轨道,她虽有东武的密探,手却伸不到冀州,掌握的信息既然有限,就只能加倍考虑己方的发展,防止出现难以面对的局势。
系统说得对,她的确是做了太多不必要的工作。
但就算是做最大胆的猜测,最近的战争都要到三月中旬才能开始,在这段时间内,她能什么都不做吗?
“算了,等新年过了吧。”她想了想,最终还是放过了自己,自言自语道,“到二月左右,徐/州的舆图就能送来了。”
让蔡琰千里迢迢从西凉前往徐/州,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她“放心不下荀攸”。
实际上,她在西北时就已着手安排手下文武学习地图测绘了,而蔡琰正是她派去主导的人选。
秦汉时期的地图测绘技术相当落后,以这个时代舆图绘制的普遍水准,行军途中遇到从未听说过的山河也未必不会发生。
秦楚没法直接要求系统给她“公元189年的东汉地图”,但可以将绘制方法传授给手下。只是没想到,这条路她刚迈上走了两步,徐州便生了变故。想来蔡琰那边也清楚事态紧急,会增添人手,加快进程。
一切都是秘密中进行的,蔡琰是跟了她多年的谋士,自然信得过。
秦楚叹了一声,放下笔,戳戳仓鼠肚子:“好了,就照你说的,今明休息两日吧。”
依照以往的规制,正月初一是需要进宫朝贺天子的。只是刘辩身体虚弱,在隆冬大雪里染了风寒,如今病得下不来榻,自然也就免了朝会。
既然新岁晨日无事,除夕也可安心聚宴了。
秦楚凌晨和衣睡下,再醒来时,天际已蔓起了晚霞,红粉霞光万道,把将军府满庭的素雪染成了一片暖色。
“咦,阿楚?”
孙策拉门进来,怀里抱了几叠桃木牌,见她刚整好了衣物,慢悠悠从屏风后出来,不由一愣:“原来你睡在这里啊。”
“昨晚贪黑批了公务,懒得回房了,就在这里将就了下。”秦楚随手理了理微乱的鬓发,目光投向孙策怀里的木牌,眨了眨眼,“反倒是你,来书房做什么?”
“妙姊说,府中只有主公书房没有挂神荼和郁垒的画像,我便来帮忙了。”
神荼郁垒是汉代的门神,雒阳的习俗是在元日前夜祭祀二神,以求辟除灾厄。
秦楚不信鬼神,特意设令禁止祭祀与求神拜鬼,只不过挂画像的习惯还是被手下保留了下来。
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难得今岁诸事无恙,手下也添了不少人手,他们有心过元日也是好事,秦楚于是拍拍他背,点点头:“阿策去吧。”
孙策一眨眼,反握住她手腕,自然道:“阿楚不一起吗 ?”
他这两年长得飞快,眨眼便高了秦楚一头不止,根本不像未加冠的少年。然而孙策自己还毫无意识,与她交往时,态度还与总角无二,动不动便爱肢体接触。
秦楚眼皮一抬,见他那双圆鹿眼亮晶晶的,还含着笑,正低头直直看着自己。
她都不好意思假正经地把孙策的手拍开了,干脆就着这姿势一抬手,扯了把孙策没什么肉的脸颊,看见他吃痛得龇牙,嘴角一翘,转眼便露出了尖尖的虎牙,不怀好意道:“我是主公,你应当求我的。”
窗外余晖恰好落在她脸上,孙策睫毛一眨,转身将手上几卷刻画着门神的桃木牌放回到木柜上,好脾气地露出个笑容,眼睛却闪闪发亮:
“好吧,求求主公帮我。”
挂完门神像,太阳已彻底落了山。距离除夕宴飧还有一段时间,秦楚背手溜达到庭院里,才见道旁已点起了夜灯。
大雪连着下了好几天,到现在也没有要化的迹象,夜里寒月星光并着夜灯映在棉絮似的白雪上,又照亮了道旁的小竹林,看起来也算风雅。
郭嘉搬了张胡床坐着,身旁站了个吕布,两人伸头围着只小火炉,手中不知拿着什么,看起来闲适得不行。
“呀,主公来了。”郭嘉最先看见了她,眯着眼冲她招手,“我与吕将军在点爆竹呢。主公要一起吗?”
秦楚愣了一下:“爆竹为何不去空旷处放,还要聚着火炉?”
吕布也愣了:“竹子不进火炉,那要怎么烧爆?”
他说着低头看了眼手中的铁棍,又伸手拿它朝火炉里顶了一顶。
秦楚这才借着灯火看清楚,炉中乱七八糟折了好几捆竹节,火星不断地从中向外跳,发出噼里啪啦的脆响。
“燃爆竹,当然就是把竹节燃烧爆开。”郭嘉拾起胡床上的鹅毛扇,对着火炉摇了两阵风,见火势大了些,又从雪面上捡起一支砍干净的竹节,随手向内一扔,炉中便又发出了竹枝炸开的声音。
郭嘉这才抬头望向她,火光雪夜里,那张脸难得的血色充盈。他似笑非笑地与她对视了一眼,发间梅树雕成的猫头木簪随之晃了一晃:
“颍川元日时有燃爆竹的习俗,为的是‘吓跑山魈’,乞来岁平安无病——雒阳没有这样的做法么?”
秦楚:“……”失策了。
她身为二千多年后的现代人,哪里知道东汉的爆竹真的就是字面意义上的“爆竹”,此时也只能抱怨一声火药出现得太晚了。
秦楚胡乱搪塞了两句:“我自幼长在琅琊伏府,旧宅里没有这样的风俗。”
吕布倒是不疑有他,闻言点了点头,附了一句:“并州也没有。”他想了想,将手里的铁棍递了过去。
在被董卓的金银赤兔撑大胃口前,吕布还算是个不错的属下,除了偶尔在同僚面前趾高气扬暴躁了些,对待上司态度还算不错。
她欣然接受了吕飞将一根铁棍的孝敬,学着郭嘉刚才的动作掰了节竹干,有模有样地朝火炉里一扔,在响亮的爆炸声里伸出棍子,眼也不眨地翻戳了两下。
“这样就可以了吗?”
“可以了,”郭嘉偏头冲她一笑,“不过主公这样也不一定有用。”
秦楚歪头看他:“为什么?”
“嘉已经许了一次愿,求主公来年安康喜乐、邪祟不侵。
“主公若是许给自己,那就要向后排一年,只对光熹三年奏效了。”
“那奉孝给自己许了吗?”
“在主公后许了。”
秦楚笑了:“那也还有效。大将军的愿望许得大了些,想让手下诸卿都平安顺遂。”
她话音未落,便听见远远传来一声响亮的打更声。
除夕夜不比寻常,连更声都嘹亮了些,似乎要将“正旦”的步伐节奏传递给整座京城。秦楚侧耳再听,隐约感觉到将军府上下的喜悦气氛,心中愉悦,抬手将铁棍向吕布一扔:
“行了,也到时候了。我先去宴客厅看看,你们收拾完也记得来。”
宴客厅还在府邸最北处,与书房隔了好一段距离。所幸道旁特意燃了照明用的矮灯,庭院路上的青石板也被人清理过一遍,夜里走起来不算吃力。
与文官不同,武将即使在休沐日,最多也不过是排班减少了些。大将军府的轮班是一半一半安排的,走在路上也能听到休息中的武将闲聊嬉笑的声音,倒也不比在西凉时冷清。
将军府没有祭祀灶神或先祖的习惯,于是除夕年夜饭前的那段时间便热闹了起来,常有凉州将士操着口西北腔调,漫无边际地谈论着年末的美酒珍馐、假期喜事,偶也有些讨论结婚嫁娶的,说是西凉更好。她一路走一路听,心中微微热起来,面上也不由浮现出了些笑意。
就在这一片嘈杂里,她似乎听到点轻缓的脚步声,随后便是一句熟悉的:
“主公?”
这声音轻且平和,似乎伴着点冬雪清苦的寒味。秦楚脚步一顿,看着面前晕着暖光的纸灯笼,没有抬头:“文若。”
荀彧微微躬膝,小心翼翼地将灯笼平放在地上,这才慢慢走到她身旁。
就如以往很多次那样,他抖开怀里那件叠放整齐的绯红斗篷,在雪夜里铺展开来,又轻轻落在秦楚身上。
“走吧。”秦楚看他弯腰替自己系上丝带,感觉到甘苦的香气在周边空气萦绕,心中微动,鬼使神差地抬手抚上了他柔顺的黑发:“陪我去宴客厅。”
“好。”
第100章 第九十八章
宴酣之乐, 非丝非竹。
吕布:“喝!”
郭嘉:“干!”
孙策:“……”
文右武左,郭嘉吕布位置刚好相对,恰又一起点了爆竹回来, 气氛相当融洽, 干脆隔着条过道拼起了酒。
郭嘉身体略虚,这本是生来就有的毛病, 偏偏他自己还不当回事, 总爱饮酒熬夜,压根不在乎明天的太阳。秦楚担心他的小命,怕他一不小心就把自己作没了, 干脆给他下了整年的戒酒令,未经允许不得饮酒,把郭大祭酒憋得要命。
难得今夜除夕,戒酒令不作数, 军师祭酒难得忘了谋士最重要的“克制”,抱着酒坛一直没停过,和吕布互灌了一杯又一杯, 喝得快不知今夕何夕, 把浅见寡闻的孙策看了个目瞪口呆。
“……欸,这酒这么好喝吗?”
孙策坐在左侧武首,隔着食案看吕布一杯一杯地往爵里斟酒, 于是举杯喝了两口, 实在尝不出什么特殊之处。
他虽也能喝酒,但还是更喜欢佳肴, 于是夹起两片烤肉塞进嘴里, 默默嚼了两下, 又感动了。
庖人好手艺!
他简直要为美食热泪盈眶了, 抬手又舀了勺鱼羹,刚想抬头和周瑜说点什么,才发现好友已下了案。
……周公瑾酒量感人,喝了三五盏就有些迷糊了,不知什么时候溜达到了伶人奏乐的空地上,正在满脸严肃地与他们友好交流。
孙策:“……”不会是弹错音了吧。
他没办法,只好将目光转向另一侧——秦楚正晃着酒爵坐于主位,眯眼关注着整座宴客厅。
她大概也喝了不少酒,素来白净的脸上已浮现出明显的酡红,不过眼睛还算有神,注意到孙策的目光时,还举了举杯,冲他眨眼笑了笑:
“阿策不喝吗?”她显然心情不错。
孙策于是回了她一个闪亮的笑容,冲着她举杯饮尽,才又将空酒爵按回桌上。
秦楚:“好!”
这是她从西北回雒阳后过的第一个新年。
这年年初,她还在城郊军营里拉练士兵,每天听着斥候报告四面消息,生怕一个不小心,机会就在她眼皮子底下溜了去了。
没想到就这一年的工夫,秦异人就取代了何进,成了人人敬慕的外戚大将军。
时势历史啊,风云之变就在眨眼的一瞬间。秦楚在西北蛰伏的时间有五年之长,可真正扭转命运的用时,细算起来也不到五个月。
这样的结果,除了她自己,恐怕也没人料到。
宴场过半,她也饮了不少酒,便略感疲乏地放下铜爵,抬眼再看,厅堂中还是一派热闹。
吕布和郭嘉的对饮一直没停,偏偏这两人还都不上脸,看着与最初几乎没差;曹操与庞德有过痛扁西凉军的情谊在,此时喝过了头,已经勾肩搭背起来;
周瑜……他是真的醉了,根本记不得场合,还在和那弹琴的优伶喋喋不休;孙策找不到人闲聊,只能埋头苦吃,看上去倒是比不停倒酒的吕布还急。
手下几位主臣里,最清醒的大概只有荀彧,此时还在应付手下的各种敬酒,尽管礼仪得体姿态优雅,也能感觉到他的忙乱。
至于她自己……主公懒得应酬,也没人敢凑过来找不自在。
“若无战事,年年如此,倒也不错。”
秦楚悠然斟了一杯,借着酒意,眯起眼朦朦胧胧叹了一声。
这是战火纷飞的时代,雒阳能有这样安定的新春,已经是件很幸运的事了。然而心愿之所以成为心愿,就是因为它本身难以实现——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什么时候才能真正太平下来呢?
连她也不敢保证。
酒过三巡,周遭还是一片喧闹。大概是酒精作祟,秦楚觉得有些困倦,干脆让人撤了餐盘,不太合规地盘腿托腮,就这样盯着宴厅众人欢闹。
除夕深夜,正是守岁的时候,精神些是好事……要不是喝得多了些,她现在应该也挺清醒的。
于是,在宴会接近尾声的时候,结束了应酬的诸臣理所当然地发现了趴在案上睡着的主公。
“雒阳不比西凉,公务琐碎冗杂,她又记挂着徐/州,的确辛苦了。”荀彧叹了一声,转头看着被拉来充当壮丁的阿湘:“主公睡得不沉,能劳烦你送她回屋吗?”
“当然的。”阿湘冲他笑了下,指了指另一边醉得晕头转向的郭嘉吕布,“那边两个呢,也要我们送走吗?”
吕布:“啊??凭什么送我???”
郭嘉以一种看白痴的眼神望过去,满怀关切的拍拍吕布肩膀。
荀彧松了口气:“还好。奉孝还清醒着,应当无……”
郭嘉:“因为你喝不过我,主公要把你扫地出门。”
荀彧:“……”话说早了。
秦楚眉头一动,在听到郭嘉那声“扫地出门”时,才悠悠转醒。
她睡得本就不安稳,吕布郭嘉两只醉鬼也不知道压低了声音,醒来也是理所应当的。
刚睡醒的大将军还伏在食案上,此时慢吞吞抬起脸,表情还有些懵,伸手揉了揉眼睛,盯着前方反应了片刻,才算真的醒了,看了眼阿湘,缓缓吩咐道:
“阿湘先找人,把奉先奉孝送走吧。房间我自己回去就好。”
“诺。”
吕布还在梗着脖子嚷嚷:“谁喝不过了?把郭奉孝扫地出门!扫出去!”
郭嘉哼了一声:“我比你多一坛,你算什么?”
秦楚眼皮一跳,感觉太阳穴有些发胀。从榻上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捞起斗篷披在身上,向门外迈出两步,又想起什么似的,扭头对着阿湘体贴地吩咐:
“赶紧送回去,实在不行就打晕了拖走。”
她说完也不回头,拉门便走——倒不是生了气,只是今夜宴上太忘形了,她喝多了酒,睡得又不踏实,乍被惊醒,便觉得头昏脑胀,只想出门透会儿气,赶紧回屋睡觉。
没想到刚走出去没几步,便“啪”地撞上了人。
那人脚下一停,揉揉生疼的下巴,皱起眉,借着灯光定睛一看,不由“咦”了声:“阿楚?”
秦楚眨眨眼,见来人是他,也不客气,抬手一搭,半边的力气都压在他胳膊上,半推着茫然的孙策向前走:
“宴会上喝多了,阿策扶我一把。”
“喔。”他老老实实应了声,小心翼翼地隔着斗篷扶住了秦楚的胳膊,搀着她走了小段,才忍不住偏头看了眼她。
她是真的不常喝酒,即使被夜里凉风吹了一阵,醺色还是从眼角眉梢透露出来,看起来困乏又懒倦,与往日分外不同。
孙策心里一跳,立刻意识到自己心态有异,赶忙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几乎是拉着她落荒而逃。
只是还没走出十步,忽听见身后“哒”的一声,他立马转头,便看见秦楚一个踉跄,差点被他拽得摔了跤。
孙策:“……”
看来是真的喝了不少。
他赶紧去扶,右手不经意拂过秦楚手背,感觉到轻微的凉意从掌心传来,不知怎地呼吸一滞,紧张于是变了味。他鬼使神差道:
“阿楚,我背你吧?”
他嘴上虽规规矩矩地征求着意见,挽着秦楚的手却已放下了,微微屈下膝,一双闪闪的鹿眼眨也不眨地向后望去,已经是等她上前的架势了。
左右四周无人,她也的确腿脚发飘。秦楚想,孙策既然愿意做这样幼稚的事,她也不嫌丢人——反正斗篷能挡脸。
人说借酒销愁,大约是因为醉酒后人常会做出些例外的事情。
秦楚一拢斗篷,动作利索地爬上总角友人宽阔的背上,左手流利地搂住他的脖颈,右手又隔着冬衣一拍,给了孙策肩背一个响亮的巴掌:“驾!”
孙策被她手背蹭了下喉结,整个人一僵,头皮炸开似的背后发麻,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又听见秦楚那一声荡气回肠的“驾”,托着她膝的手一抖,各种莫测绮念霎时间烟消云散,耳朵通红地背着她,低下头,一步步走在青石路上。
今岁除夕恰好是望日,满月高高悬在天上,四下寂静。秦楚趴在他背上,酒精带来的倦意被夜风一阵阵地吹过去,涨了又落,让她没法直接睡着,便抬了头看天边明月。
月夜宁静,唯独踩在石板上发出的轻微声响传入人耳中,秦楚眯了眯眼,忽然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孙策脚步微顿,偏头看她:“阿楚,怎么了?”
“想起扬州的月亮了。”
“唔,富春的月比这里亮一些。”孙策说着,默了一默,不知想起了什么,忽然很小声地说,“……父亲还在袁绍那里。”
“那是因为袁绍借信息差骗了他。董卓已经不在了,他却想借题发挥,文台将军有忠义报国之心,才会上他的当。”
一谈到军政上的事情,秦楚的思路便清晰了不少。她一手还搂着孙策脖颈,另一手却放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头,语气又回到了往日会议时的镇定与淡然:
“袁家人不会长久的。”
“嗯,我相信阿楚。”
庭院里忽扬起夜风,将他微乱的发丝吹拂起来,显些眯住了眼睛。孙策脚步慢下来,伸手想将碎发别开,却在下一刻听到了悠长的更声。
“咚——”
一年三百多天,只有岁末这日,才会有子时二刻的梆声,提醒着人们新一年的到来。
两人不约而同抬起头。秦楚鼻尖一凉,抬起手背轻轻一蹭,雪化的水珠很快被风吹去。
她睁大了眼,瞳仁在路旁灯火的映照下,闪烁起微暖的色彩:
“新年,下雪了。”
第101章 第九十九章
除夕的大雪沸沸扬扬下了整夜, 到了清晨才渐渐停息。
正月初一,按着规制,天子是该举办大朝、祭祀天地先祖的, 只是刘辩病得太是时候, 现在连床都起不来了。百官们再想进宫庆贺,也得顾及着皇帝身体, 于是只能老实待在家中, 与同僚友人互相道个喜,便算是过了新年。
至于将军府,护院门房都是西凉的士兵, 一个个脸板得比铁甲都黑,路过正门前五米都能闻到冲天的煞气,只要不是想不开,没人乐意大过年凑过来讨黑脸看。
大将军本人于是也能安安心心睡个懒觉。
秦楚醒来时, 太阳已经高悬在正空了。大雪过后的天空简直蓝得稀奇,很有些“一碧如洗”的意思。
她透过窗户望了眼,天朗气清, 冰凝雪积, 的确是忽如一夜春风来了,心里不由也轻快了些。
只是心情虽算愉悦,身体却靠不太住——宿醉的感觉的确不太好, 哪怕秦楚天生感觉不到疼痛, 这种浑身无力的疲软感也不太好受。
她慢吞吞地从床上爬起来,胡乱扯了件狐裘披在身上, 非常不体面地揉了揉脑袋, 又打了个小喷嚏。
……感觉自从救了刘辩后, 身体免疫力好像变弱了。
她与铜镜里头发凌乱、眼神空虚的自己面面相觑了一阵, 正考虑着要不要换个婢女过来帮着梳洗,门就“唰”地一声被拉开了。
秦妙脸色不妙地站在门口,绢门被她甩得晃荡了两下,发出嗡嗡的余音。她招呼也没打,神色凝重地对着秦楚行了一礼,口中道:
“主公,冀州使者求见!”
冀州使者,就是袁绍的使者。
秦楚脑中僵硬的齿轮总算慢吞吞滚动起来,恢复了正常思维。她脸色骤然一变,稳了稳心神,忙道:“什么事?”
“来人自称袁本初的谋士,姿态傲慢,只说非大将军不见,因而不知他所为何事。”
——袁绍的谋士?
有这闲工夫不去北宫面圣,大年初一就来雒阳给她拜年呢?
秦楚眼皮一跳,脑中飞快地划过田丰沮授郭图许攸等一连串的名字,只记得这些人都不像好对付的货色,顿时皱起了眉:
“先让人应付下,我稍后就到。”
“诺。”
秦妙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得了命令转身便走,还体贴地替她拉上了绢门。
秦楚被她带来的消息激得醒了□□分,顶着头晕走到水盆边,飞快地整理起来,脑中思绪也一刻没停。
元日派人来雒阳,袁绍安的什么心?
就目前的情况来看,海内的领土大约分为三部分,除却各地按兵不动的诸侯以外,南北各有袁术袁绍盘踞,雒阳司州一带则还完全隶属于刘家皇室。
但是真正讨论起来,袁绍与皇朝的矛盾并不是最大的。
关东联军以袁绍为首,势力主要分布在冀豫兖三州,尚未明确对朝廷表现出不臣。
而所谓的“南方联军”……基本还没组建起来,核心是徐州的袁术。
据东武的暗卫报告,袁术近期正在与江东豪强进行交涉,试图通过扬州豪族掌握南方,其势力正在向扬州渗透。
另外,还有一点是,袁术绑了陈留王刘协。对于少帝刘辩来说,自己这位九岁的弟弟好几次差点取代他成为皇帝,无论这刘协是否愿意,这些事都已烙在刘辩心里,让陈留王成了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这样的情况下,袁术还堂而皇之地招兵买马,即便刘辩不曾表态,朝廷上各方势力都已进行了多番讨论,认为袁术已和中央处于半撕破脸的状态了。
尽管如此,而以刘辩为首的东汉朝廷,此时仍然处于茫然状态,秉着“敌不动我不动”的原则,直到除夕前几日,还一个劲地在内政上发作,压根不知道把手伸向别州,早点寻求帮助。
秦楚的根据地在东武与金城,分别位于徐州琅琊内与凉州境内。然而徐州为袁术所占、凉州距离过远鞭长莫及,于眼下情况帮助不大——当然,她也没想过要把这两张底牌暴露给雒阳朝廷。
至于荆州益州等地,这几个掌权人都是缩着脑袋老实过日子的人,现在还在躺平装死,自然也指望不上。
……如此看来,冀州可以算是相当没有存在感了。眼下利益冲突最大的应当是袁术与中央,那么问题又回到了最初那个,袁绍这时候派人找上她,却未与少帝有过交流,他究竟是什么意思?
她眉头一皱,飞快地结束了梳洗,在满腹的疑问中整理好仪容,步履生风地朝着待客厅走去。
“主公。”
“大将军。”
坐在右方的郭嘉起身对她行了一礼,左侧的男人迟了片刻,也赶快跟上,对她深深一揖。
这男人三四十的模样,生得还算能看,只是脸颊瘦削,一双吊梢眼白多黑少,看起来不像个善茬。
他一身绀青色直裾,头戴的是文士发冠,目光很短暂地在她脸上梭巡了片刻,眉毛动了动,最终没有表露出什么明显的情绪。
紧接着,这位来自冀州的谋士又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这次是自我介绍:
“在下许攸许子远,见过伏大将军。”
“嗯,坐吧。”
他没提自己的官职,秦楚也就没有问。
天子虽也半推半就地封了袁绍一个车骑将军,但这职位本就是袁本初自封的,他现在也没有返回雒阳的打算,因此这个“车骑将军”之职也有点不尴不尬,说不上多正式。
这种情况下,他手下的文臣也没法博个多好听的官职,与其多说多错,还不如干脆忽略。
秦楚姿态得体地落了座,极短暂地与郭嘉交换了一个眼神,又对着许攸点了点头:
“我听闻许……”她顿了顿,不知怎么称呼这位曾经背袁投曹的傲慢谋士,便含糊地带过了称呼,直接道,“你说,非‘大将军’不见,足下远道而来,究竟何事如此紧急?”
郭嘉微不可闻地“呵”了一声,羽扇后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眼睛一弯,有点想笑。
果然,许攸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凝固了一瞬,那种略显刻薄的脸上出现了极短暂的局促,但很快便被他掩饰过去。
“毕竟是主上之命,”他笑了一笑,似乎没意识到秦楚话里的审视与讽刺,语气尚且尊敬,“在下造访,也是因为袁将军有心……”
后面便是一连串的套话了。
许攸年轻时与袁绍曹操交好,接受的教育大约也是东汉文人那一套,因而空话说得很流畅,秦楚本来还耐心听着,到后来眉头皱起来,许攸才终于切了正题。
“——所以,我主欲与大将军求西凉骏马两千,愿以粮草兵士做交换。”
许攸说着,从袖中取出将一叠印着墨迹的蔡侯纸,双手递给了郭嘉,又顿了顿,抬眼看了看秦楚神色,见她没什么太大的反应,才客客气气地接下去:
“大将军可考虑后再做决定,在下会在雒阳待上一阵,等您给出答案再回北方。”
意思就是“ 你不给个回复我就不走了”。
秦楚心里啧了一声,暗道:“什么玩意,你走不走关我什事,留在雒阳养老吧。”
然而想归想,所谓“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伸手不打笑脸人”,她现在还得和北方保持明面上的和平,自然也不能做得太失礼。
她瞥了眼许攸,一时没说话,愣是把对方看得额角渗出了虚汗,才算心满意足了,冲着他露出一个不怎么真诚的笑容:
“这是自然。府中已收拾了厢房,足下舟车劳顿,一路风尘,先去休息吧。”
——我懂了,你快滚吧。
许攸于是很有颜色地拱手告辞,麻溜滚蛋了。
眼见着这从北方来的坑货终于离开了,秦楚终于将紧绷的弦松开了些,偏头看向郭嘉:“奉孝怎么看?”
郭嘉:“不靠谱。”
他给的评价倒是简单明了。
秦楚点了点头,将许攸呈上来的蔡侯纸翻了两页,把袁绍给的那批物资列表看了个八/九不离十,方道:“我想也是。”
“只是寻常的物资交换,为什么非要派谋士前往雒阳,亲自与主公交涉呢?”
郭嘉的目光粘在那份清单上,微微扬起嘴角,微挑的狐眼中精光一闪而过:
“袁本初所提出的人手、粮草都过分充足,便是五千西凉马也换得,绝不可能仅是‘交易’啊。
“更何况,袁绍要的是西凉军马,直接去凉州寻贾文和不是更快吗?
“听口音,这位许子远似乎在京城待过一阵子。派这样的人来雒阳,恐怕还有别的企图。”
“奉孝说的是。”
只不过郭嘉不在雒阳,没猜出许攸与曹操还有些交情。
这话一出口,郭嘉就知道她心里有数,于是也放松下来,拎起案上鹅毛扇,抛到半空,又飞快接下,笑眯眯地举着它扇了两扇,心情似乎不错:
“所以,主公有什么想法吗?”
“没有。”秦楚笑了一声,“关着他,等他来找我——袁绍总不会真的让谋士在我家养老吧。”
正月初一,宜当土匪,耍流氓。
第102章 第一百章
虽然从史书记载来看, 许攸算不上什么料事如神的天才谋士——先是背主,后是居功自傲,死得不太好看, 但他也真的不傻。
至少在秦楚当土匪、既不见他也不让他出门的时间里, 他没有大摇大摆地找上曹操叙旧。
在接见许攸之后,秦楚又抓来了几个心腹临时开了小会,与诸臣确认了北方那点欲说还休的小心思后,终于得出了结论:
必须提防。
其实, 就目前局势来看,秦楚的戒备似乎不太必要。袁绍那批关东联军虽占据了北方三州,拒不回京,但也没有像袁术明目张胆地扩散势力,日常就是打打黄巾余部,多少还是干了些实事的。
袁绍本身呢,又是打着忠汉的旗帜做事的, 因此到现在还没引起太多警惕,刘辩与朝廷众臣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暂时不去追究他的“无暇归京”了。
然而她到底是个揣着史册回来的作弊者, 一翻书便知道袁绍本身的图谋:能举起十八路诸侯、彻底开启乱世的人, 怎么可能是没有异心的保皇纯臣?
因此,哪怕袁绍交易物资的举动表现正常, 她还是暗中加强了警惕。
“今日如何?”
“不如何。”暗卫李余摇摇头,很耿直地向她汇报许攸的日常, “就是读书写字,吃喝拉撒睡。
“哦, 还有, 此人吃饭时喜欢抹茱萸酱, 更衣*时间略长,有时无法久坐,似乎有疾……”
“别说了!”秦楚眼皮一跳,立刻止住了暗卫队对许攸菊部不适的详细叙述。
……这病症真是眼熟,许攸祖籍不会在川蜀吧?
李余乖乖闭嘴站直。
秦楚捂住脸:“他更衣时你就别盯着看那么仔细了。”
“诺。”
“继续守着,一举一动都记下——尤其注意他在府中见过的人。”
“诺。”
“好了,你走吧。”秦楚站起身,顾自从衣杆上取下赤红华裘,穿衣时转头看了他一眼,“我晡食后要去南宫探望陛下,府中若出了什么事,就去找秦妙。”
“属下明白。”
交代完府中琐事,她便派人备好了马,准备往南宫去——看一看伏寿,再随便探望下差点被病魔打败的刘辩。
刘辩啊。他这个人,实在让人有些难以形容。
少帝身上的矛盾点太多了,这孩子从小不得灵帝宠爱,长大后也命途多舛,头上冠冕颠来晃去地摇摇欲坠着,好不容易这半年坐稳了帝位,对秦楚这个救命恩人又畏又怨,偏偏又钦慕倚赖、离不开她。
“又卑又亢,”她低头拍了拍胯/下白马的鬓毛,听到它乖顺的低鸣,摇了摇头,心里并没有什么波动,暗道,“救他不如救匹小马。”
当然,想归想,皇帝还是不能放着不管的。象征着正统与大义的汉室皇帝是争霸天下的必需品,秦大将军可舍不得放下。
照夜玉狮子也晃晃脑袋,继续赶路。
毕竟是超自然存在发派下来的名马,它十一年未见老态,对雒阳主城一带也熟门熟路,连驾驭的工夫都省了。秦楚不过走了会儿神,视野中便已出现了南宫守卫森严的白虎门。
“大将军。”羽林卫恭恭敬敬地与她行礼。
秦楚摆摆手,对着一旁等候着的小黄门微微颔首,两人便一前一后地走向天子寝居的崇德殿走去。
“到了,将军请吧。”小黄门冲着她笑了一下,语调恭敬。后半段的声音略低了些,他似乎是不经意地提了一句,“……陛下今日心情不错。”
秦楚一眨眼:“我明白了。”
真是难为刘辩,吊了口气躺在床上还能开心得起来。好在她留了一手,没把他治得活蹦乱跳,否则一不小心把皇帝给乐死了怎么办?
她心里杂七杂八思绪万千,面上却是一派的云淡风轻,扶着佩剑缓步走入崇德殿,对着龙榻上面色苍白的刘辩行了一礼:
“陛下。”
“伏卿来了。”刘辩有些虚弱地支起身子,对她轻轻点头,嗓音飘忽地像蒲公英,“赐座。”
秦楚乖乖坐下。
崇德殿面积不小,刘辩又生着病,因而殿内设了好几处火盆,烘得秦楚额上沁出了薄薄一层汗。
她解下红斗篷,胡乱叠了递给内侍,又理了下微乱的碎发,这才对着刘辩不痛不痒地问候起来:
“臣来迟。陛下今日身体如何?”
“尚可。”刘辩也不痛不痒地回答她,“本来太医还说未见好转的,不过朕方才与皇后聊了些杂事,心中清爽不少。”
提到皇后,秦楚的脸色果然产生了些许变化。
不过这姑娘少年得志,四面八方竟是埋伏暗袭,早就习惯把诸事压藏于心,并不太显露心迹。刘辩只看见她脸上一闪而过的奇异神色,却没能摸清楚背后含义,心中没什么底,也只能继续道:
“皇后说到自己亲生兄长,年幼时顶撞了塾师,被罚抄一整本《左传》,于是学着用两支笔抄书。
“不过朕年幼时多由常侍陪伴,并未有人罚过这样的作业——唔,伏卿有过这样的经历吗?”
刘辩似乎真的是想起了往事,目光悠悠地望向远方,配上他那张充满病气的瘦削面庞,分明也是个半大少年,浑身却充斥着飘渺的死气,看起来几乎像个垂暮老人。
秦楚垂眼,思索似的默了片刻:“臣幼时的先生……是个不拘细节的好老师。无论我交怎样古怪的作业,他也不会太生气,只说‘伏楚难教’。”
“那是伏卿有灵气。”少帝今日似乎是真的心情很好,并不吝于夸赞,对她又笑起来,“大将军是可以载入史册、流芳千古的女子。不其侯家六子,未有能及卿者。”
“陛下过誉。”
“嗯,不过皇后与我说,她那位兄长伏典,乃是伏家第六子,去岁方及弱冠,未能举孝廉出仕。朕想着是否要给他个官职,伏卿觉得呢?”
“……”伏典除了有个亲爹,除此以外和我没半毛钱关系,你问我干什么?
秦楚眼角一跳,不知刘辩又有什么打算。她不止是大将军,身上还背负着“外戚”的标签,在皇帝——哪怕是个羸弱无能的皇帝——面前,都应当仔细避嫌。
秦楚一低头,目光收回去,冷冷淡淡道:“家兄无用,是他自己的过错,何须陛下操心呢。”
这就是反对的意思了。
刘辩听她回答得生硬,倒也不很生气,反而笑了笑,感叹了一声:“伏卿倒是严于律己……亦律家中人。”
秦楚没应声。
少帝不在乎她是否回答,心情很好地挥了挥手,大约是消遣结束的意思:“好了,今日也差不多了。伏卿若要探望皇后,她就在章德殿中。”
“臣告退。”
内侍迈着小碎步上前,一抬头,被大将军冷得掉渣的眼神给震了一震,哆嗦着手将收拾齐整的斗篷递了过去,赶紧埋头退回原处。
秦楚一边穿戴外袍,一边听到身后刘辩轻飘飘的声音:“深宫无聊,伏卿冬日可常来啊。”
她背着皇帝,眼睛向上一翻,露出明显不耐的神色,语气却如和风细雨般温顺,深刻诠释了“两面三刀”的含端正作风:“臣明白。”
待探问完伏寿,又从章德殿出来,太阳已经落了山。秦楚坐在马背上,手中辔绳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感受着照夜玉狮子哒哒的马蹄声,抬头望向天际。
雒阳城内是看不见西方地平线的,橙红的落日被遮蔽在恢宏楼阁之后,余晖将深红的瓦片屋顶、大道两侧的桑树梓树、马蹄之下的青石板全部染成了金赤色。
“人变得真快,”她看着冬季提前降临的落日,心中漫无边际地想着,“小皇帝已经学着试探人了。”
所幸刘辩抓不清她的想法,蒙错了方向,不知道秦楚非是世家思维,对“家族”本身并不看重,因而对族中人的职位并无想法。
至于话题本身的中心、庶兄伏典本人……
“不如送去西凉看着吧,省得惹麻烦。”她摸摸下巴,暗自思忖。
冬季天暗得早,她从城南到城北,骑在马上摇摇晃晃,一路走来,太阳已彻底落山了。半暗不暗的天空上,缺了角的亏月散发出浅淡的白光,照夜玉狮子慢慢停下,她这才发现门前伫立一人。
那人仍然是副优雅仪态,对着她拢袖一揖:“主公回来了。”
秦楚正牵着白马跨过门槛,忽然回头看他:“文若怎么在门口等我?”
“许子远有事相商,正在客厅中等候。”
“这样的小事,派些仆役守着就好了。”她随口道,“行啦,我先去看看。”
她没有回头,因而也看不见荀彧被夜色遮掩住的薄薄愁色,径自拉门入了待客厅,果真看见许攸坐立不安地于案前低头喝茶。
一见绢门拉开,这位袁绍谋主立刻抬头,看见她时连忙起身行礼:“大将军。”此人脸色蜡黄,姿容憔悴,配合着他微凹的脸颊,看起来简直像三天没吃饭。
秦楚:“……”
她很不合时宜地想到白天李余对他“更衣困难、似有疾病”的汇报,再一次瞥了眼灰头土脸的许攸,“噗”了一声,差点笑出声。
许攸苦着脸看她艰难地进行完表情管理,还不知道自己的隐疾早已暴露,轻咳了一声,等着她把话题拉回去。
秦楚正了正色:“什么事?”
“其实,当日车骑将军派在下前往雒阳,除了物资交易以外,还有另一件事。”许攸觑着她的脸色,见她表情无异,顿了一顿,才慢慢道,“我主膝下有一女袁还,今方二九,未有婚配,不知……”
许攸犹豫着,又看了眼秦楚,见她皱起了眉,心下微沉。
“……大将军府事务繁冗,本将暂时没有成婚的打算。”她想了想,补充道,“女子也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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