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第八十一章
秦楚斜靠在屏风上, 垂着眼掐算时间。
春困夏倦,皇帝的德阳殿里吊了油灯,暖黄的灯光沉沉地投下来, 被屏风恰好不好地遮住, 她等得有些瞌睡了。
“不归——”
外头杜鹃忽然传来一声长啼,听声音是飞近又远离了。刘辩本就心神不宁,听到鸟叫又吓了一跳, 手中竹简“啪”一声砸到地板的桃枝席上,带起的风将书案旁的烛火吹得一晃。
紧接着, 金碧辉煌的殿门像是动了一动, 在刘辩弯腰拾书时,忽然发出“咔”的一声闷响, 少帝的背后陡然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僵着脖子抬头, 只看见衣着堂皇的董太师背手进来, 身边带着个瘦削刻薄的中年文士,另有十二个西凉士兵分别守在殿门前。
“陛下。”董卓缓步上前, 踩着台阶走到刘辩跟前,腰间长刀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剑柄处镶嵌的黄玉恰好折射出一道利光, 他慢慢道, “许久不见了。”
董太师没有向他行礼, 刘辩也不敢要求。他弓着背有些局促地站起身:“见过太师。”
董卓的到来似乎激起了他的一些情绪,少帝麻木的外壳掉了几瓣,隐约透露出内里的恐惧来。那点情感回光返照似的回到了身上,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了秦楚, 目光不自觉地向着角落漂移了一阵。
“伏楚, 她究竟来做什么的?”刘辩心中惊疑不定, “董卓今天要来,她也知道么?”
然而他很快就没有心思考虑这些了。董卓不久前刚刚设法杀死了他的生母何太后,又于朝上朝下各方施压,这使他飞快地成熟起来——让他从一个一问三不知的皇帝变成了不动声色的、一问三不知的皇帝。
刘辩沉默中关注着周遭动向,很快注意到董卓身侧李儒的冰冷的目光,脊背一僵。
李儒与他对上目光,似乎是点了点头,居然不再看他,而是走上去与董卓耳语,期间偶尔泄出几个零碎的词语,而他则敏锐地捕捉到了“陈留王”与“扶立”。
刘辩:“……”
他心一沉,已经隐隐有了预感。
之前董卓要求废立皇帝的事情闹得满城风雨,刘辩本来是不知道的。
董卓将他和陈留王严格分隔开来,殿门派重兵看守,除了必要的上朝露面,他都是被控制起来不得见人的。
然而那天不知怎么被一个内侍混了进来,三步并作两步地扑过来,当场跪地抱着他的腿哭了出来,泣不成声地喊:“陛下!天下将乱啊!”
他当时不明所以,却看见西凉军士将他扣住,直到董卓前来,命令士兵将此人杖毙,就在小皇帝面前。
刘辩于是眼睁睁地看着那个跪地长泣的内侍被杖刑至死,死时还眦目欲裂地看着他,没有瞑目。
少帝这才意识到,董卓有怎样的野心。
他在“乖乖等死”的麻木与“或为传言”的侥幸中煎熬了三天,态度终于不可避免地滑向了第一种——算了,死就死吧,总好得过天天低头受辱。
至于秦楚,当时他派天使送出去的那封诏令,八成也没被当回事吧。
刘辩自己也没有想到,原本何氏宗族与宦官的斗争,最后居然会危及到自己的帝位……与生命。
刘辩只觉得心中麻木,已做好了赴死非准备,而董卓这时也已经结束了与李儒的交谈,准备发难了。
此人在心机谋划上和政客还有些距离,不过在变脸一道上造诣颇深,眼一眨便阴下了脸,唱戏似的喝道:
“刘辩,你可知罪?!”
这可真是贼喊捉贼了。刘辩都能猜到自己接下来的结局了,心里觉得可悲可笑,身体却不自觉地发起抖来。
毕竟是个被时局辣手摧熟的半大少年,就这么几个月的时间,他遭受再多变故也做不到“喜怒不形于色”,只好颤着嗓子问:
“太师这是何意?”
董卓没有解释的意思。他不过和刘辩走个可有可无的过场,这话一扔就不管事了,于是干脆利落地挥手,身后便走上前一个将士,接过李儒手中一卷竹简,声色平淡地念道:
“孝灵皇帝早逝,独留长皇子辩继位,然辩天资轻佻,威仪不合,居丧慢惰,否德既彰——”*
就着这冷漠刻板的背景音,刘辩看见李儒从袖中取出一小壶酒,又接过另外士兵呈上来的小碗,将微浑的酒液一滴不剩地倒了进去。
他的脸色霎时白成了墙面。
赐酒……这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请吧,陛下。”
刘辩被西凉士兵推了一推,寒意顺着骨头间的缝隙升上来,冻得他牙齿哆嗦。
他踉跄着被走上前,硬邦邦地接过那碗鸩酒。李儒见他动作太慢,皱了皱眉,伸手一挥,便又有两个将士走上前。
其中一个将少帝瘦弱的双手反绑在背后,卡着他的脖子,像鸡崽一样按住了他,另一个干脆利落地捏住他的脸,迫使他张口,随手,毒酒便从碗中不停歇地流向他喉里。
“呃、咳咳——咳!”
火辣辣的烈酒几乎要烫伤他的喉咙,少帝的泪水终于克制不住地流了下来,生理的痛苦与心理的屈辱使他陷入近乎绝望的恐惧,刘辩双腿发软,若非身后有士兵托着,几乎要跪下了。
“弘农王,走好吧。”
他看见董卓笑着弯腰看他,像是在俯视一只被折断了翅膀的麻雀,一时没反应过来,待苦涩的毒酒顺着喉咙流入四肢百骸,他才意识到,“弘农王”是他被废之后的爵位。
“……”
刘辩泪水横流,那些虚无缥缈的皇权尊严这一刻丧失殆尽。
他心跳不知怎地开始加速,五指发麻,脑中遽然划过秦楚那张无悲无喜的年轻面容,破罐子破摔似的转过头,直直地瞪着屏风所在 ,眼眶通红。
伏楚、你看到了没有!伏楚、救救我!!
……救我,无论什么我都会给你的。
“不归——”
窗外杜鹃忽然开嗓,手中茶盏“啪”地一声摔落在地,顿时四分五裂。茶水在蔺席上横流,缓缓渗入其中。
坐在书案前的人心陡然狂跳,噩梦初醒般地抬头,额上竟然沁出了细汗。
家仆连忙弯腰收拾碎片,手忙脚乱地道歉:“对不起,主人。”
卢植微微舒了口气,蹙起眉,有些不耐地摆手:“你先下去吧。”
“…诺。”
仆役抱着碎片低头退下,恰好与形色匆忙的护院擦肩,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才发现卢植脸色奇差。
雒阳这几日山雨欲来,卢尚书府上气氛也格外压抑,这些护院原本也只是看家守院的,只是最近似乎多了什么任务,家仆常能见他们出门,回来后无需禀报便能面见主人,或许是在传递什么消息。
“主人。那边的说,天子已经救下来了,正在府上休养……替代的尸体也准备万全,不出意外,无人能查。”
在卢府家仆看不到的地方,担任护院的卢植心腹正在将探查到的天子动向如实汇报:
“此外,曹操已随她的人手前往城南大营,与其亲信汇合,于广阳门前随时待命。”
卢植早年曾任中郎将与黄巾交战,退位后带了几个轻微伤残的军士回来,做了尚书府的护院。他一伸手,护院便会意上前,从怀里取出秦楚手书,恭敬地递过去。
“下次朝会,楚将如约送陛下归位。届时请尚书中郎帮扶一二。”
说得倒是冠冕堂皇。卢植抬袖擦了把额上细汗,低声自语:“……陈行石选择她,未必是正确的啊。”
“您说什么?”
“没什么。”
六人密谈那日,他与秦楚在陈府曾产生过冲突,讨论的就是“是否该让天子假死避祸”。
秦楚认为董卓锋芒过盛,未有完全准备就不该正面对抗,因此选择提供内应兵马,使少帝假死、董卓松懈后,再围攻西凉军,与他在朝堂当面对峙。
卢植确是典型的士人思维,以为“假死有失皇权尊严”,集结勇武者刺杀董卓为佳。
他是纯臣,在朝堂素以刚正不阿闻名,门下子弟众多,因此成为士人之首,在雒阳颇有声望,如果真要寻求义士谋刺董卓,也不是全然不可行。
……毕竟严格来说,无论是曹操献七星宝刀而刺杀董卓、还是王允定连环计引吕布除贼,其实都是“义士之举”。
如果按照既定的历史行走,卢植的想法是绝对合理的,因为董卓的确会因此身亡。
可是秦楚的准备太充分,她不缺兵马、不缺内消息渠道,甚至凭借她的武力,刺杀董卓都能做得比别人好——有些事情,她独自行动也可以实现。
卢植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
他没有被说服,但在争执中避无可避地意识到了残酷的事实:秦楚具备压倒性的实力。
她是否有类似董卓的野心,卢植现在无法判定。但他接受秦楚的意见,除了真正为了岌岌可危的帝位以外,也是想掌握秦楚的动向,提防她借救驾生事。
同样的事情,绝对不能发生两次。
然而就目前的情况来看,秦楚所做的事情都还在规划的路线上,无论是曹操还是蔡邕陈行石,似乎都没有感觉到什么问题。
卢植揉了揉太阳穴:“算了。眼下目标相同,不可相互猜忌。”
“卢三。”他唤了护院吩咐道,“先去舞阳亭主府上,替我看一看天子的状况。”
“诺。”
护院转身欲走,踏出两步后,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悠悠一声低叹,伴着春末四声杜鹃“不如归去”的啼鸣,悲惜如有高楼轰然倒塌。
第84章 第八十二章
“如何?”
“能活。”系统的虚影在刘辩额前慢慢站起, 抬头看向玩家,带了问询的意思,“分摊三成生命力, 再等半天整, 足够他活奔乱跳了。”
“两成,”秦楚轻描淡写道,“我要他留病根。”
“……”
人工智能对庙堂朝局一无所知, 自然不明白她话中深意,闻言只是点头, 眨眼便跳回她的意识海中, 操作着调整数据。
秦楚瞥了眼脸色惨白的少帝。可怜天子被军士胁迫着饮下鸩酒,脸颈上的痕迹现在未消, 已经开始微微泛紫, 配着他昏迷中的痛苦呓语, 实在不像九五之尊。
她忍不住摇头。
刘辩饮下鸩酒后毒发,是被董卓李儒看着没了呼吸的。秦楚见时机恰当, 即刻让系统调试出另一具与刘辩无二的尸体,趁着董卓派人报丧,悄无声息地将真正的皇帝拖了出来。
然后极其作弊地动用了金手指, 硬生生地把徘徊在阎王府前的少帝给抓了回来。
系统刚刚调完数据, 眼看着刘辩呼吸平缓了些, 确认参数无误,才飘过来,似乎有些困惑:“在死之前把他换走,不是更方便吗?你分了两成生命力给他, 能力就要削弱了呀。”
“你也说了只是半天, 对我来说不算问题。”秦楚托着腮, 垂眸看了眼表情挣扎的刘辩,漫不经心地回答它,“有的人非得在鬼门关走过一遭,才知道‘生命可贵’。
“刘辩如果不喝毒酒,不恐惧到骨髓中,要怎么样才愿意乖乖听我的话呢?”
系统:“……”
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的吗?
显然它对人类的认知还不够深入,默了半晌,对着似笑非笑的秦楚挤出一句干巴巴的
“哦。”
所幸舞阳亭主日无暇晷,消遣它的闲心刚起小会儿,很快就被冗务给压下了。床上刘辩刚翻了一身,似乎睡得正熟,外面士兵便禀报道:
“主公,尚书府卢三求见。”
秦楚掀起眼皮。寅时二刻,窗外夜色半落,熹微的晨光从镂花木窗中投进房间,恰好照在她凛若霜冰的脸上。
密谈六人中,撇开她与荀彧不谈,蔡邕陈行石忠诚有之而胆量不足,曹操不缺忠义,但野望更甚。唯独卢植此人气节最高、忠心尤盛,收到消息后第一个派人探望,倒也在预料之中。
她既然有求于这些士人,当然也要给予足够的诚意——她放任董卓为乱至此,多少也有降低士族预期的考量。
现在么……只要少帝还活着,清流派就能成为她的助力,秦楚对卢府家仆的到来自是求之不得。
“请他进来。”她说。
昨夜月色黯淡,今晨红日照常升起,依然明亮炫目。如此晴日,雒阳北宫却乱成一团。西凉卫士手持长戟守在德阳殿前,出入皆需董卓令牌。若无凭证,便是少帝贴身的侍婢、朝廷钦定的太医令也不得入内。
即便如此,消息也如柳絮般四散飞去。“天子晏驾 ”一事在雒阳政客之中无胫而行,上至司徒府邸、下至太祝宅院,哪怕是驾马的车夫都能从只言片语中感受到首都的暗潮,惶恐与惊骇一日间笼罩了整片雒阳内城。
陈行石的太祝丞府坐落于步广里一角,地皮不大,院门微陈,远看如蒙尘旧宅般,并不能引起什么注意。
“少帝夜间急症猝发,”书房内,陈行石的手抖了一抖,勉强压住自己发颤的声音,盯着信笺,一字一顿地念道,“薨逝于德阳殿内。明日朝会将立陈留王为帝——”
“开玩笑。”蔡邕深深地皱起眉。这位当朝大儒堪称失礼地打断了弟子,语气罕见地带上了怒意,“董仲颖强逼天子喝下鸩酒,竟还推脱是‘急症猝发’……便是天子真的因此驾崩,他却只字不提国丧之事,反立陈留王为帝,此等嘴脸!”
他尾音一颤,像是气极了,看着陈行石那张愁云惨淡的垮脸,深深呼了口气,总算是把那点愤怒强压下去了。
“舞阳亭主呢?”他像是泄了气,长长地叹了一声,转头望向弟子。
陈行石低头:“亭主方才派人传信,说陛下身体微恙,须得看守在侧,因此派了荀治中代为出面。”
蔡邕默了一默:“那卢子干呢?”
“在王司徒府上。”
王允今日正午便发了请帖,以“五十寿辰”为由宴请诸官。这请柬发得太匆忙,与少帝崩殂的消息堪称前后脚,明眼者都能看出背后含义。
众人畏惧董卓,自然不敢在这个时候去司徒府上参加所谓的“寿宴”,尽管王允的请帖发出去百张,真正到场的人也不过几十人罢了——都是那些为了大统不惜性命的硬骨头。
若说其中身份最高的,应当就是卢植了。
他昨夜派了护院拜访秦楚,得知少帝情况后便赶回尚书府,次日便如曾经承诺那般施以行动,冒着被董卓忌恨的风险于士人之中斡旋,连蔡邕都自愧不如。
蔡邕当然也是收到过请柬的,只是王允所行之事太过明目张胆,他畏于董卓之势,最终还是选择了在幕后以信传话。
“卢子干之心性魄力,吾等所难及啊。”他感叹了一声,还是将刚刚写完的书信交给了陈行石,“我牵挂宗族,不敢正面对抗董卓,也只能做这些了。
子磐,你替我将这封信送与议郎彭伯,他会明白怎么做的。”
陈行石点头应是,转身出门。
只可惜留给汉臣的时间实在太少,哪怕蔡邕卢植食汉禄之心拳拳,时代的齿轮也不会被封建时代的忠孝节义打动,时世风云照旧涌动。
雒阳城内的书信飞来寄回了小几轮,从正午传至宵禁,太阳落了又起,寒月的冷意还未散尽,各家信使依然麻木地于街道四处奔波。
然而个体的力挽狂澜到底于大事无补,英豪顺时而生,却无法凭空创造出一个全新的时代。
人们终于还是在六月寂寥冷落的更声中,等来了寅时的朝会。
马蹄哒哒地踏在都城雒阳坚硬的石板上,今日也是阳光正好的响晴。
屹立了一百三十余年的雒阳北宫照旧巍峨矗立于阳光之下,岿然不动地于碧蓝天空下崔巍着,如此峥嵘,几乎要让人产生东汉王朝可以绵延千年的错觉。
卢植面色肃然地掀开车帘,在轻微颠簸中抬眼上望,看到的便是如此景色。
“成败在此了。”他心道,“只盼伏异人……”
只盼伏异人能遵守她的诺言。
卢植微微偏头,在垂首登殿的人流中,看到了不少熟悉的面容。
尽管董卓早有威胁,声明过“朝会不来小心你全家”,依然有几位脊梁笔直的忠良选择了非暴力不合作,称病后便不再上朝。
可是汉臣究竟只是少数人,更多的官员心中或是木然或是悲哀,最终还是如董卓所期望般登上了德阳殿门。
他们其中大部分人都是世家出身,举手投足都关系着宗族的几百人姓名,祖辈的声名与族人的性命沉沉地压覆于肩背,又如何能为了一个皇帝而将这些牵挂全部抛下呢?
卢尚书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他在心中摇头,面上却不动不摇地随着人潮进了大殿,找到位置后一撩袍服,面无表情地低下头,对着空荡荡的龙榻跪下。
西凉军士持戟立于群臣周围,董卓亦是扶剑站于陈留王身后,睥睨着百官。德阳殿中不进刀枪剑戟,董卓此举威慑意味太强,大殿一时无人敢动,只整齐地跪成几列,趴伏与地席上,沉默地等待着乱臣的宣判。
紧接着,李儒冰冷的声音从众人头顶传来:
“孝灵皇帝,早弃臣民;皇帝承嗣,海内侧望。而帝天资轻佻,威仪不恪,居丧慢惰:否德既彰,有忝大位……”*
卢植听到身边有人轻轻倒抽了一口气。
百官垂头屏息,大殿中回荡着谋士一人平淡板正的声音,伥鬼一般蚕食着东汉王朝最后的尊严:
“陈留王协,圣德伟懋,规矩肃然;居丧哀戚,言不以邪。”*
他与所有人一样伏地倾听,撑在光滑莞席上的双手却不自觉地抽动了一下。卢尚书低头不语,心脏却狂跳不已,脑中无数次划过陈府中的密谈、少帝苍白稚嫩的脸,以及舞阳亭主烛光下明亮而锐利的双眼。
此时此刻,秦楚究竟到了哪里?
“休声美誉,天下所闻,宜承洪业,为万世统。”
李儒换气喘息的瞬间,周遭一片寂静,身边却忽然传来“嗒”的一声细响。这声音极轻,几乎要让人忽略了去,卢植定睛,才发现莞席上……竟然湿了一块。
他愣住了。
那滴泪水悄无声息的渗进莞席中,眨眼便消失无踪,只留下一道浅淡的痕迹。
卢植不能抬头,眼皮于是颤了一颤。一呼吸间,李儒又开始念那废立诏书,他却已无心再听,眼睁睁地看着第二滴、第三滴泪水于人眼中落下。
“少帝已薨……”
它们的主人或许是不同的汉臣,可再多人落泪,也只能在脚下这低微的莞席上留下几道微末的印记,淡薄得一吹便干,眨眼便消失不见。
好像是在一切溃散坍圮前,对东汉王朝最后的吊唁。
人们于是听到李儒冷峭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少帝已薨,兹请奉陈留王为皇帝,应天顺人,以慰生灵之——”*
正是在最后一字落地前,德阳大殿朱红辉煌的宫门忽然被“咣当”一声拉开,夺目刺人的白日阳光霎时落入殿中。
李儒一滞,声音戛然而止,目光终于从诏令上移开了。
与此同时,百官几乎一齐抬头。首先看到的便是亮得晃眼的蔚蓝晴空,定神才见一道身影逆光立于门前,不闪不避地落于眼中。
来人身形在碧空之下略显单薄,姿态却挺拔如出鞘利剑,赤红外袍野火一般在风中猎猎飞扬,乍看竟如龙鱼河图中的九天玄女,肃清魔魅,威震天下。
随后,人们便听到女子清亮的声音回响在大殿中,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她问:
“倘若天子没有死呢?”
第85章 第八十三章
秦楚话音刚落, 被架在西凉卫之间的陈留王已经带着哭腔喊起来:“阿兄!”
这孩子如今八岁,莫名其妙地死了爹妈,死了陪在身边的宦官, 现在又被告知死了亲哥、今天就要登基。他就是再早慧, 遇到这种情况也没法淡然处之,哭丧着脸被董卓挟持下来,只敢低着头当个傀儡。
此时登位典礼被打断, 他心中既惊且喜,猛然抬头, 先看见的却不是一身凛然浩气的秦楚, 而是她身后那熟悉的人影——正是兄长刘辩。
陈留王登时一惊,尊卑长幼尽被抛之脑后, 就连往日尊称也忘了喊, 只一个劲地重复:“阿兄……阿兄、是你么!”
刘协这一声呼唤像是开了个什么头, 众臣从惶恐间抽身出来,抬头再看, 才发现秦楚身后站了个瘦弱少年,面色微白,嘴唇泛紫, 一副大病未愈的模样, 正是那已然薨逝的少帝刘辩。
卢植心念一动, 众人沉默惊觑之际,毫不犹豫地起了头,跟着刘协一同哭喊:“陛下!”
有了第一声,便有第二、第三声。
蔡邕与陈行石亦是早知此事, 一见卢植开口, 也跟着高喊了起来, 果真带出了一片唤声。
真情也好假意也罢,总之德阳殿下是哭声叫声混成了一片,又是“陛下”又是“苍天”,连素来镇定的李儒都被这变故惊得愣在原地,一时不知所措。
好在他很快意识到了场面的混乱,咬牙定了定神,转头对着西凉军士狠狠一挥手,大喊:
“竟敢让人冒充晏驾天子,快拿下她!”
董卓也反应了过来,立刻拔剑出鞘,猛冲上前,剑尖指着群臣们怒喝:“我看谁敢再叫!”
他几个月来都在雒阳横行无忌,积威实在太深,这一声呵斥果真把群臣震得不敢说话,只余下低低的抽噎声。
然而人心已乱,局势已在无声无息中倒向一边 。
最初的无序已经过去,卢植等人也给她撑足了场面,眼看着董卓回过神来准备反扑,秦楚也就不再沉默,银剑霍地抽出鞘。她毫不犹豫地将刘辩推至亲卫怀里:“阿湘,护好他!”
德阳殿内再怎么宽敞,毕竟也是室内,轻易施展不开拳脚。舞阳亭主身后的一批亲兵各自对上了董卓的西凉军士,有来有回地将战局向大殿之外引,眨眼殿内便空了不少。秦楚自己却不太顾忌,当着文武百官的面动了手,一矮身,先将刀剑斜刺过去。
董卓这才手忙脚乱地抬剑一挡——此人手握千万精兵,自以为成竹在胸,丝毫不顾道义礼法,于宫廷之中胡作非为,不过两个月时间,便胖了一大圈,连带着回击的动作都显得迟滞了。
以秦楚的眼力,自然不会看不出来。
她眯了眯眼,心中冷笑,面上仍然不显,手中银剑在盛日下折射出一道寒光,抬手便截住董卓的一击。
铁剑相撞,发出“锵”一声令人牙酸的清响,两人不约而同地施加力道,对抗很快便成了蛮力与蛮力的较量。秦楚的手腕微微一颤,剑剑相交处几乎要迸出火光,看得下方群臣目瞪口呆,值得屏息凝神,生怕干扰了局势。
就在这时,护着刘辩的阿湘“啧”了一声,似乎被什么人缠上了。
西凉女将一皱眉,干脆利落地将刘辩上前推了两步,可怜少帝大病未愈,又在战局中心被推来搡去,踉跄着站定在秦楚另外一名亲卫身旁。
阿湘究竟是拿亲夫为剑开刃的将士,下手快狠准。她淬了血的目光在大殿之中梭巡着,忽然神色一凝,反手拨开了其他西凉兵,足下生风地上前两步,伸手一刺,就将李儒捅了个准。
中年谋士霎时吐出一口红血,手飞快地捂住了腰,满目惊恐地后退了几步,口中不住唤道:
“来人!快来人!”
董卓自然也听到了谋士的痛呼。他如今事事倚赖智囊李儒,听他受伤,下意识地想转头去看,可又被秦楚那柄细剑抵得手腕发酸,不敢轻举妄动,只能暗暗使力,预备将她的剑弹开。
秦楚终于忍不住,嘴角微微翘起。
她这愉悦来得太不合时宜,董卓心下一惊,还未想清其中关窍,便被秦楚陡然卸了力,长剑依着惯性冲过去,却被她弯腰闪过。
借着这眨眼的空隙,秦楚左手飞快地腰间抽出了第二把剑——她竟然是使双剑的!
然而董卓意识得太晚了。另一把剑已从他身侧刺过,在他手臂穴位上干净灵巧地一点,趁着他左臂短暂地一滞,快刀斩麻地将他左手撕开一道血痕。
那剑痕直嵌进血肉里,恨不得削去他半只手掌。董卓毕竟是浴血多年的将领,咬着牙生受住了,狠狠将剑挥向秦楚,动作却不听话地滞涩起来。
毕竟血肉之身,董太师作威作福几个月,借着谋士才智流连于雒阳燕舞莺歌里,无论是皮肉还是骨髓,都已软得不配提剑了。
“用剑时只能看向一处啊,太师。”秦楚似乎是在嘲讽,碧色瞳仁中倒映出董卓那张因焦急而略显扭曲的面庞,声音却轻快如游戏,“心一乱,剑可就不稳了。”
“你!”
董卓心脏猛然一跳,立刻拨剑欲回,对方却已四两拨千斤地翻过他手,随即直刺而下,眼也不眨地在他腹部穿出了一个的血窟窿。
……尘埃落定。
秦楚面无表情地将剑从红白血肉中抽出,趁着董卓蹒跚欲倒时,一脚踹在他的腰腹上,脚跟毫不犹豫地踩在了他的伤口,似有若无地碾了两下。
董卓立刻发出痛苦的叫声,濒死牲畜般剧烈喘息着——领兵作战与单打独斗毕竟不是一回事,有的人在战场上挥斥方遒,可私下作战时,对疼痛的忍耐力未必胜得过谁。
显然董卓就是这种人。
秦楚:“好了,停手吧。”
所谓擒贼先擒王,既然首领和狗头军师都已经解决了,剩下那些士兵的自然也不在话下。
她将董卓李儒扔给阿湘处理,自己则把双剑一扔,信手抬袖擦了擦脸上血污,才不紧不慢地走到皇帝身边,低声问:
“陛下,还好吗?”
“朕无妨。”刘辩对着她惨然一笑,又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指了指跪成几排、面色呆滞的公卿,微微拔高了音量,“诸……诸位请起吧。”
汉臣不跪反贼。
卢植王允等人连忙爬起身,也不管双腿跪得发麻,咬牙拜道:“陛下!”
刘辩点头垂眸,才发现地上染着汉臣苦泪的莞席,此时已沾满敌将鲜血,心中一颤,不由看了眼秦楚。
另一头阿湘也已把董卓李儒五花大绑起来,秦楚一瞥,发现君臣两人一胖一瘦,腰腹的伤口渗出满江红,好巧不巧地轴对称起来,竟然颇具现代数学的美感。
她又差点被自己逗乐了。
董卓不知道她心中所想,还好声好气地和她打商量:“亭主,同在西凉领兵,何必如此!我许你金银财帛、名驹美…美男,让你取代何进当大将军,你放我一马,好不好?”
李儒作为谋士,待遇明显比主子差了不少,阿湘怕他多嘴找麻烦,索性找了块破布将他嘴塞上了,没想都到这样了他也不消停,听了董卓这番回旋,居然也小鸡啄米似的连连点头。
“让我放你一马?”秦楚眨了眨眼,蹲下来与董卓对视,看着他瞪眼红脸的吃力模样,又感受到身后一干朝臣的目光,不由露齿一笑。
董卓见她如此,还以为有戏,心中一喜,正准备加些筹码,却见秦楚对着身旁谋士伸出了手。
舞阳亭主心黑手狠,手一翻便抽出李儒嘴里那块破布,就着原样,颇为缺德地往董卓嘴里一塞,眼睛一弯就露出两颗虎牙:
“想得美。”
董卓:“……”
专行独断的董太师这辈子没遇到这种路子的对手,吃了一嘴属下的口水,眉眼口鼻向四面八方抽了抽,脸顿时比德阳殿外的槐树都绿。他心中暗骂:“唯女子小人难养!混账婆娘!”
只可惜太师嘴巴被塞了个严实,现在就算想骂人,也是一句都说不出来了。
他于是眼睁睁地看着秦楚转过身,带着亲卫走到龙榻前,对着刘辩招了招手。
“陛下。”
刘辩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转向了局促的陈留王,短暂地在他身上停留了一阵,又去看那几排的朝臣。
那些人里有忠有佞,更多的是被时代推卷着上前的普通人,总归是比他反应快的,听到秦楚开口便稀里哗啦跪了一地,刘辩低头时,只能看见他们黑压压的巾帻。
阿湘与其余西凉士兵也“扑通”跪了下来,方才还烟尘斗乱的德阳殿顿时又空旷起来,外面飞鸟长啼一声掠过,世界又归于沉寂。
秦楚一垂眼,神色便无喜无悲如世外过客,手中动作未曾停下。
她转过身,不紧不慢地从士兵手中托盘上取下冠冕,乌赤的十二旒白玉冠冕在刘辩眼中沉重如千钧,在舞阳亭主手中却轻如鸿毛。
不过为帝加冕。
刘辩微微抬眼,那顶象征着“九五之尊”的无上冠冕便落于头顶。秦楚微微颔首,示意他自己系上丝带,继而后退一步,一撩衣摆跪了下来。
“陛下千秋万岁——”
“千秋万岁——”
“千秋万岁——”
少帝木然地站在龙榻前,恍惚间又看到尸首分离的何进、悲切哀恸的宦官……夜里向着城门疾驰的西凉兵马、董卓的鸩酒与秦楚托着冠冕的手,最终归于四月某日,他亲笔寄出的那封密诏:
——传,舞阳亭主伏楚,即刻归京。
残余的鸩毒还在喉中作乱,刘辩看着众臣跪拜复起,泪水终于夺眶而出。
第86章 第八十四章
辰时一刻, 太阳已从天际东移北宫大殿斜上方,日光洋洋洒洒地从苍穹落下,照得人心中微动。
“如何?”
“报将军, 东明门一片已全部拿下!”
“好!”
典军校尉曹操哈哈一笑, 昂起头,目光一一扫过东明门前的守卫——经过几轮战斗,这些护卫早已从董卓的西凉兵换成了秦楚的南营军。他满意地点点头, 这才问道:“庞令明呢?”
“庞将军正在路上。”
庞德是秦楚从西凉带来的将士,掌管着秦楚的大部分精兵, 最初是与曹操一同前往北宫除佞助威的。两人划分了东西区域, 商议后决定各自行动,祸患扫除后再汇合前往德阳殿, 与勤王救驾的秦楚碰面。
此时已过去快两个时辰, 北宫能见的西凉董军已基本铲除, 算来秦楚在大殿内斡旋也该有了结果。
曹操皱眉思索片刻,觉得大事已然, 再碰头反而拖延效率,于是同那将士吩咐:“若庞令明来,你便告诉他, 曹操已先行去了德阳殿, 让他不用再等, 直接去便是。”
那士兵“啊”了一声,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将令不可违,最终还是点点头, 对着曹操一抱拳:
“诺。”
西凉兵毕竟不是任人摆布的软骨头, 就算曹庞两人准备充分, 硬啃下他们也花了好些工夫。曹操从德阳殿后门进去时,只能看到莞席上干涸微陈的点点血渍,董卓的身影早已消失,不知是被拖到哪里去问讯了。
龙榻上的刘协似乎是说了些什么,只是声音太哑,让人听不太清。
曹操刚宰完几个西凉军,现在血还沸腾发热着,因而也无心去听皇帝的套话,找了个恰当的时机,一猫腰,便悄无声息混进了群臣列队。
他趁着周围无人抬头,连忙摆好姿势跪伏在后排,刚缓了口气,斜眼一看,才发现身边跪着的居然是老熟人陈行石。
陈行石动也没动。
眼下大局已定,殿内殿外都没董卓什么事了,此人除了嘴角上扬了些,表情居然一点变化都没有,仍然是一张如丧考妣鳏寡孤独的苦脸,好像从出生起就没吃过饱饭。
曹操:“……”
他犹豫片刻,还没想好是否高趁此机会与他交换情报,考量之际,却听到头顶少帝略微嘶哑的声音忽然响起在大殿中,原来他方才是在论功行赏:
“朕闻褒有德,赏至材。太祝丞陈行石,大逆当前,临危不乱,有保驾之功,即日起,擢至太常。”
曹操一愣,心中狂跳,顿时把什么交换情报抛到了九霄云外,当即转头去看陈行石。
太常掌管天地神鬼之礼,与陈行石的专业相当对口。此职乃九卿之一,是地位最高的礼官,陈行石此前的“太祝丞”是礼官中太祝一职的副官,而太祝又是太常手下的属官,经此提拔,几乎称得上是一飞冲天了。
陈行石明显也怔了怔,好像还有些云里雾里,被旁人推了一把才手忙脚乱地爬起来接旨,一双苦巴巴的下垂眼里含了点闪烁的泪花,跟头回吃到热饭似的,又对着刘辩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
曹操睁大了眼。他在政局上一向敏锐,自然明白少帝此举的含义。既然陈行石能有如此封赏,那么……
还未等他猜测下去,刘辩已咳了一声抬起头,目光恰好与他相接。只是陛下似乎眼神不太好,压根没注意到曹操热切的视线,只是略换了下姿势,便又垂下眼,慢慢地开始念:
“典军校尉曹操,擢至都护将军。”
——果真!
曹操大喜过望,立刻爬起身接旨,对着憔悴的少帝俯首叩拜,真心实意地谢了恩,暗自长吁一口气,故作无意地环顾四周,只觉得陈行石那张丑脸都可爱了起来。
有了他们二人在前,蔡邕卢植等人的升擢自然也不会少,曹操刚受了提拔,整个人喜出了满额的细汗,于是心不在焉地听了两耳朵,勉强记了个大概,终于听到刘辩切了正题,将话题转向了舞阳亭主。
——秦楚啊。
倘若他们几人是在幕后奔走,能算“二等功臣”,那么始终跟进着进程、一手组织起此次勤王运动的秦楚,毫无疑问是刘辩的头号功臣。
此人入京不过两个月时间,却先后救少帝于水火之中,董卓作威时亦安分守己称病不出,事态逐渐失控时却挺身而出,一推殿门请回天子,于朝堂与乱臣贼子当面对质,最终平息了大汉将起的乱象。
这功绩叫出来实在响亮。曹操想,他要是早知道秦楚有这等魄力,现在多也半得是庞德的同僚了。
只可惜重大才而不拘小节者究竟是少数,在场文官里十之七八乃世家出身,心中自有一套“贵族门阀”的衡量标准。
然而少帝年轻不通政事,对庙堂曲折盘绕尚无直觉,下诏时未有过额外考量,只是偷偷抬眼望了望秦楚,便清了清嗓子,一字一顿道:
“舞阳亭主伏楚,英武有谋,果决忠忱,大难之前赴汤蹈火,铲奸除佞,护驾从龙,安定社稷,朕甚嘉之。其擢为大将军,护国安泰。”
刘辩念完之后才抬头,目光直直地落在秦楚那一身赤红夺目的披风上,等她起身接旨。
“……”
众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她。
秦楚眼皮一跳,接着慢吞吞地站起身,上前两步,低头接过圣旨,神色无波无澜道:“多谢陛下。”
端的是晏然自若。
只是她本人虽表现如常,其他人却未必能坐得住。眨眼的工夫,殿下已有几个世家公卿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须知世家与皇权的关系素来微妙,大部分时候,公卿贵族们都会借“维护皇权”之名把控四方舆论,可他们所作所为却是在吸食皇族血液——与皇家沾边,再成为高官,最终剥削平民,进一步壮大家族。
就像此前的大将军何进,哪怕何氏乃屠户出身,袁绍陈琳等名门之后照样投入麾下,其心所图,也不过“权势”二字。
眼下董卓垮台,雒阳城的局势在中平六年进行了第二次洗牌,三公九卿、丞相大将军之位又出了空缺,世家们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因此——
“陛下,这!伏异人一介女子,如何当得大将军?”
果然有人站了出来。
……
“父亲,然后呢?”
“然后?”新任的都护将军似乎是笑了一下,反问女儿,“阿理今日没看到过她吗?”
曹理愣了一愣,皱眉思索:“您是说大将军……我只是在里坊前匆匆一瞥,并未看个真切。”
曹操摇摇头,拍拍长女的脑袋。曹理是他最喜欢的女儿,对于“二七挂帅上战场”的秦楚有种超乎寻常的崇拜,近来总爱缠着他问舞阳亭主的事情。
曹操闲来无事,也就乐得与她多说一些:
“弘农杨氏的尚书说,‘既然功高至此,何不纳入后宫?’——阿理,你知道为什么吗?”
曹理的手不自觉抠起腰间的玉佩,表情却格外严肃。她默了片刻,才试探着答道:
“……因为赏赐她父亲不其侯的代价要小得多,人们宁可将他送上高位,也不想看到伏楚真的成为大将军。”
“对。”曹操大笑起来,“所以这位‘新晋大将军’当场站起身,走到少帝跟前,拿自己斩死逆贼的剑,在众官面前铰了长发!”
“?!”曹理瞪圆了眼睛,不由自主地重复了道,“铰、铰了长发?”
“是,铰发了。
“她到腰的头发当场削了只到肩头,接着又把剑对准了杨尚书,指着他冷笑说:
“‘我已铰断长发,请你像对待我父兄一样对待我;否则我就斩断你的孽根,让陛下像对待宦官一样对待你。’杨尚书吓得冷汗涔涔,当场闭上了嘴。”
眼看着曹理眼都直了,他顿了顿,又娓娓道:
“陛下是被她伏楚救出来的,现在刚刚受了她加冕,当然对她言听计从。
天子于是立刻拍板,只说不再更改,又把伏楚手下那群人各拔了一圈,才让大家下了朝——我听陈太常说,当天下午就有永和里拜贴送了去,说想让家里儿子入赘到将军府。”
曹理目瞪口呆。
她摸着玉佩的手都不动了,眼睛发直地盯着父亲,直看得曹操笑容渐渐僵硬,这姑娘才敛了神色,兀地开口:
“父亲,我也可以和大将军一样吗?”
她说的自然不会是什么“儿子入赘”。秦楚未曾遮掩过女子身份,逆水行舟,居然能借着一己之力登至万人之上,乍一听简直如天方夜谭。
可她秦楚就是做到了。
曹理的课表虽未刻意按着贵族女儿的标准安排,却也被按着习了些女红琴画。秦楚这样的事例,别说是她,就算是她父亲曹操与祖父曹嵩,恐怕都是头一次听闻。
所幸曹操不是迂腐的长辈。
“当然可以。”曹操似乎对她的提问并不意外,“大将军麾下娘子军占半数,当年甚至带走了蔡伯喈的独女。阿理想如她一样建功立业,倒也……没什么不可以。”
原本低头不语的曹昂却忽然抬了头。
他毕竟不是女孩,针对“建功”一事很难和曹理有共鸣,听到父亲讲述朝堂之事时,也不如姊妹那样热血沸腾。但他跟在曹操身后最久,培养出来的政治嗅觉最像生父,闻言立刻问:
“父亲是决心投入大将军麾下了?”
“子脩懂我。”曹操又笑了一笑。
都护将军从几案上端起茶碗,悠哉地啜了一口,看了眼长子长女专注的目光,缓缓道:
“雒阳世家对她提防警惕,寒族们却看到了机遇,预备望风而动了啊。”
第87章 第八十五章
“坐。”
秦楚屈指叩了叩桌面, 对面的男人依言落座。
雒阳的六月并不温和,炽烈的太阳高悬正空,逼得夏蝉叫个不歇。大将军府坐北朝南, 此时正被日光灼晒着,连带着秦楚的心也不耐起来。
自她被封了大将军, 麻就烦日复一日赶着上门, 前脚送走了阴阳怪气的袁家故吏,后脚又迎来伏府的便宜哥哥进来打秋风。
秦楚烦得不行,本来都分好了任务, 把杂事抛给谋士准备睡午觉了,忽然又听人来报, 说是丁并州的主簿来访。
——那不就是吕布吗?
她皱起眉:“他说过来做什么了吗?”
“没有。”侍卫回忆了一下, 摇摇头,老实答道, “只说是求见大将军。”
“行, 先带他去水榭等着。”
她本来是想晾着不理的,可又实在放不下丁原手里那拨并州精兵。
丁建阳其人,勇武有之而智谋不足。
此前雒阳不安,何进召集外臣进京,丁原便带了几千并州军在城外安寨扎营,算得上名正言顺了。
他是并州刺史,手下又有吕布张辽等晓勇悍将, 为人亦是赤胆忠心, 本该有番建树才对。没想到几个月过去,此人最大的战绩居然还是“对峙吓退董卓, 促成袁绍谈判”, 只恨不得把“无功无过”刻在脸上。
他虽有心成事, 无奈政治意识实在迟钝,大约也只适合做人麾下勇将了。
秦楚思量片刻,还是担心吕布前来是丁原派往试探投诚的,因而还是放弃了午睡,随手套了件外袍,急匆匆地往水榭赶了。
……没想到吕布这棒槌过来做客,和他义父压根没有半毛钱关系。
此人说来也是真个人才,仗着自己人高马大、存在感强烈,往将军府门口直直一站,便有将士上前询问。
吕布报了自己身份,沉默寡言了一路,又被当成了丁原使者请进来,此时两手空空坐到了秦楚对面,又是相顾无言。
秦楚:“……”
真是要无话可说了。
她看了眼神色严肃的吕布,沉默片刻,从案上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试图回归心平气和:
“主簿今日造访,是有什么事吗?”
“我……”
吕布的视线游移了片刻,目光忽然落在湖面上,盯着岸边一只黄嘴白鹭。
白鸟翅膀一扇,旋即飞快掠过湖面,衔起一只跃至半空的鲤鱼,翅尖点了点水面,很快就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他这才像是找回了声音,抬眼看了看秦楚——大将军年方十九,坐着时都比他了矮一个头,看起来简直毫无威胁性。
吕布摸了摸鼻子,又想起自己半夜溜出街被天降石块砸晕的事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头没尾地道问:
“你的将军府还缺人手吗?”
秦楚若有所察地抬眸看了眼他,没有在意吕布称呼上的不敬,不动声色道:“主簿这是什么意思?”
“那天夜里和我过招的人就是你吧?”吕布飞快地说。
最困难的问题已经问出了口,剩下的也就不是难以启齿的事情了,他盯着秦楚:“能赢过我的人很少,雒阳不会有第二个。那天大殿里动手,我看清楚了,你用剑的方式和之前一模一样。”
“对,是我。”秦楚大方道。她如今升至大将军,自然不担心所谓“犯夜”,而吕布也不是什么执金吾,因此这点事情也没什么值得隐瞒的。至于石头——算了,就让它过去吧。
她问:“所以呢?你问我是否还缺人手,难道是因为这件事而想要转投于我吗?”
吕布眉毛一挑,大约是不满秦楚将“背主”描述得如此直白,他回答时语气有些生硬:
“是你的谋士寄信给我的。而我恰好也对丁建阳的忽视有些不满,所以才想问你……”
“可以。”秦楚直接打断他,“你当然可以投奔我——可是我还有一个问题,你不满丁原,到底是因为他职位不高、资源有限,还是因为他不重用你呢?”
对方大概没想到她会提这样的问题,愣了一下:“有差别吗?”
“有。前者为利,后者为心。”
湖面上又跃起一条鲤鱼,落水声恰好与她的尾音重叠起来。吕布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忽然笑了一声。
“那当然是为心了。”他想也不想地答了一声,随手从案上果盘里抓了块马蹄糕,咬了两口便囫囵咽了下去,“你的谋士也问过这个,奇了怪了。我看起来像贪图利益的人吗?”
秦楚:“……”你说呢?
好在吕布也没有在这个问题上过分纠结,又拿起碗灌了两口茶,才问:“怎么样?”
“——”
“所以,主公回答了什么呢?”
秦楚弯起了眼睛,两颗尖尖的虎牙又跑出来炫耀存在感。大将军冲他眨了眨眼:
“奉孝既然私下替我去信说服他了,难道猜不到我的回答?”
她说着,漫不经心抓过郭嘉的鹅毛扇,抢到手中,学着谋士怡然摇了摇:“我说——可以是可以,但是我和张文远一见如故,还想多要一个人。”
“主公啊主公,真是……”郭嘉也笑了,不知是说她坑蒙拐骗别人武将,还是她当强盗抢人扇子。
当主公的也不比谋士正派到哪里去,郭嘉于是干脆利落地往凭几一靠,懒得替她在这事上操心了:“估计过两天丁原就得拖家带口地来了。”
“吕布死要面子,张辽刚直坦诚。他既然真想投,私下找张辽未必有用,还不如推一把犹豫中的丁原,要来一起来。”她笑道。
只是计划赶不上变化,这几日雒阳刚刚安顿下来,秦楚忙里偷闲地摸了两天鱼,还未等来带着兵马将领的并州刺史,又有其他的麻烦找上了门。
……而且这些麻烦还有些过分同质化。
尽管世家们私下里指责她“不成体统”,表面上大都还和颜悦色地逢迎着。
毕竟十九岁当上大将军的人,翻遍史书也难找到几个。更何况秦楚本也是贵族女儿,母亲更是桓帝的公主,背后既有家族又有军队,真要细算,攀附上她,从利益上讲并不吃亏。
“所以,这就是他们拍马的方式?”
秦楚眼皮跳了一跳,看了眼床榻前站成一排、神色拘谨的年轻男子,只感觉一个头两个大:
“我说过了吧,阿妙?什么入赘的求亲的,正室也好侧室也好,不管谁家的,通通打回去。”
阿妙:“……”
秦妙也觉得尴尬。
她毕竟是被秦楚收下一手带到现在的老人了,对她心思猜得透彻,自然知道主公对于嫁娶一事的反感——当然,这也不怪她。毕竟秦楚从幼时到现在,都是被“婚事”推着走的。
秦楚八岁时被迫回雒阳,是因为汝南傅氏要借此和伏家搭上线,完成窦氏诛宦一事;十四岁征讨黄巾,归来时先帝还思索着让她嫁与刘辩,此后提亲者也是络绎不绝;如今总算登上高位,又有莫名其妙的世家找了家中旁系男丁“入赘”来了。
阿妙犹豫片刻,还是决定澄清一下自己的业务能力:“主人,这是长公主送来的……主、主人翁。”
秦楚没听懂,但直觉这不是什么好词,眼角不自觉一抽,问:“什么?”
阿妙:“男侍。”
秦楚本来稳稳藏在袖袍里的手一抖,其他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只好把艰难地把目光移到那几个男人脸上。
其他不谈,刘华也真是有心,挑来的五个男人都生得眉清目秀,虽说与荀彧那样的世家子弟比起还差了一截,不过单看脸的话,比起某些世家送来入赘的歪瓜裂枣也好了不少——可是话说回来,东汉有这种给女儿送男宠的习俗吗?
“‘送给女儿’是没有的,不过送给‘上位者’倒是很常见。”系统哗啦啦地翻着书,又替她细细端详了几个面首预备役,过了好半晌,才煞有介事地点点头品评道:“我喜欢瘦一点的。”
秦楚:“……”你也真是不客气。
她抓起扭来扭去的系统,狠狠弹了弹它的肚皮,在心中给人工智能定了性:“没你的事。”
系统含泪躺下。
“主人要留下他们吗?”阿妙见她若有所思的模样,不知道她是走神在脑中欺压机器仓鼠,还以为秦楚是受刘华身份影响而觉得困扰,立刻贴心提议:
“倘若主人不需要,阿妙回头再与长公主说,请她不必再送人了。”
那几个男子倒也机灵,闻言立刻唰一声跪倒,其中一个还伸手偷偷撩了下鬓边长发,让那点杂毛遮了遮脸型,试图贯彻他们那行的“我见犹怜”的专业素养,顺着阿妙的话求道:
“请大将军开恩!”
秦楚看着就头疼。
她一天到晚都在处理将军府的事务,前几日又收到一批西凉来的重要公文,恨不得一天有十五个时辰,睡觉的时间都不够,哪有闲心余力去管男人的事?
刘华派这些人过来,虽然没有令人捎信,秦楚也是明白她的意思的。
——幼时的承诺依然作数,阿楚也如那时所说的,多年后站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刘华没能在她剿黄巾、平羌乱时提供帮助,又依她所言在董卓作威时保持了沉默,自觉未尽母亲的职责,便想要在这时加倍补偿她。
因此伏家打秋风的那些庶兄旁支,不过最开始来了几天,之后就渐渐沉寂了。
她叹了一声,对母亲的好意有些无奈,刚想开口让秦妙把人送回去,忽然听见房门前一阵脚步声。
来人大约是习惯了这条路,因此只是象征性地叩了叩门,借着便顾自走了进来。
郭嘉一身青色深衣,头上别了支画风清奇的猫头木簪,似乎有些诧异地扫了眼地上一排男人,抬手晃了晃鹅毛扇,又笑吟吟地盯着秦楚:
“咦,主公今日又要开什么恩了?”
第88章 第八十六章
秦楚压根没听出他话里的酸味, 此时还苦恼着怎么处理这几个男侍,闻言莫名其妙地看了眼他:“奉孝,你公务处理完了?”
郭嘉:“……还没呢。”
他跟秦楚提不起脾气, 只好把一肚子陈醋咽了回去,回头看了眼门外, 才见荀彧捧着几捆竹简姗姗来迟。
“这些是凉州传来的重要公文, ”他抱着文书,熟门熟路地走到秦楚书案旁,又将竹简一卷一卷地摆放整齐, 轻声道,“我与奉孝已批过部分, 余下皆是需要主公亲自决断的要事。”
秦楚果真被公务吸引了注意, 立刻抛下了跪成一排的男侍,解开竹简翻了翻, 眉头一蹙, 顿时就没了心思。
她转头与秦妙吩咐:“这几个先遣回伏府吧,让母亲别再送人了。”
一排油头粉面的“主人翁”顿时大失所望。
中间那个撩了把头发,似乎还想争取一下,抬起一张不太可餐的秀脸,细声细气道:
“仆等服侍主人之心切切,大将军真的不愿留下我们吗?”
秦楚被他这一声“主人”喊得汗毛倒竖,一身的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冒了出来, 刚想麻溜赶人, 却看见荀彧一抬眼,目光凉凉地扫过这群年轻男人, 不咸不淡道:
“可以。”
那男侍一喜, 还没来得及谢恩, 便看见郭嘉接话道:
“是了,嘉书房的侍书前两日发了痹症,恰好缺一人呢。”
男侍:“……”我不是这个意思。
他默默闭上了嘴。
好在两位谋士各有正事要报,没心思与他们在“服侍谁、怎么服侍”一事上深入讨论,五个男侍于是被秦妙原样送出了将军府大门,房间内只留下了秦楚和郭荀二人。
郭嘉本是听了侍卫闲话准备过来找碴的,没想到荀彧居然也听了消息掺和进来,竟还额外带着堆公文,也不知是真有要事,还是在遮掩什么。
荀彧低着头,继续整理公文。
秦楚对二人的琐碎心事一无所察,抬眼目送着秦妙把人送走,这才往带屏木榻上一靠,长叹了口气,随口抱怨起来:
“前几日家中来信,还说想替我择个夫婿——我问母亲谁配呢,她又不说话了,转天就给我送来了这么些玩意。”
荀彧望向她:“主公不愿吗?”
“我没空、更没心思。”秦楚看了眼他,摇摇头,“雒阳高官以婚事作码,同各方势力结交联和也是常事,然而我幼时饱受其扰,如今便不太愿意行此交易。”
“就算主公愿意,婚事也非轻易可定的呀。”郭嘉懒洋洋地摇起羽扇。
他对此倒是不太紧张,评价起来也一针见血:
“以主公如今身份,若非天子,无论与谁成亲都算‘下嫁’;可若要入赘,世家门阀也未必拉得下这个脸呢。”
他说的这话一点不错。且不提秦楚的个人意愿,只依着政治联姻“门当户对”的基本原则,雒阳上下便挑不出合适的人选。
大将军一职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地位比三公更高,真要找个合适的人选,除了皇帝恐怕没人能配了。
然而董卓当时灌下的鸩酒还留在他血液里,哪怕刘辩已恢复了七八成,心中的畏惧却还在,是断然不敢向“救命恩人”秦楚提出什么建议的。
如此一看,刘华的举动反而是最合适的——正室不行,侧室和侍人总可以了吧?总归是巴结,能蹭一点是一点。汝南袁氏那样的庞然大物注重名声,不敢妄动,略小些的发展中家族可顾不上这些。
“我还是算了,”秦楚拍板,“前几日伏府还来了人呢。这些人若是真想联姻,就把我那些庶兄带回去挑选吧。”
姻亲一事勉强算是尘埃落定,秦楚与谋士们商量了半天,最终决定把哥哥卖了当挡箭牌,自己照旧把时间虚度在床上睡觉,闲杂工作扔给谋士。
至于谋士……谋士们兢兢业业,可以说是毫无怨言。
戌时一刻,明月的清辉于庭院中流淌,又从雕花木窗间洒落在书案上。荀彧刚熄灭博山炉不久,屋内还飘散着淡淡的檀香,混着烛光与月色,只让人神安气定。
房屋的主人正垂着眼,一笔一划于素帛上写信。
他生得的确出众,鼻梁高挺,一双桃花眼微微下垂,沉默时薄唇微抿,也难怪如此引人注目,年少时便有种种美誉。
秦楚拉门而进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景象。
所谓“灯下观美人”,意思是昏暗朦胧之中看人,各种瑕疵都会趋近于无,因而显得更加美丽。这句话倒是很适用于荀彧——他平日衣冠齐整时是高岭之花不可攀,灯下拢发誊信又另有些意味,总之是让人喜欢的。
秦楚站在门口,笑眯眯地咂摸了片刻,觉得刘华送来的人要是能有这种风度,真要她浪费些睡眠时间收下,倒也未尝不可。
“主公来了。”荀彧不知什么时候搁下笔,对着她微微一笑。
秦楚眨眨眼,也对他笑起来,算是打了招呼,便径自进来找了木榻坐下。她看了眼案上的信帛,咦了一声:“文若在写私信?”
这可不常见。
“嗯。写给公达。他本被何进召入京师,该拜侍郎的,只是中途染了风寒,耽搁到现在,不久前才痊愈。我去信给他,也是想请他前往雒阳。”
秦楚“啊”了一声,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
“文若有心了。”
荀公达就是荀攸了。秦楚襁褓时被送往徐/州,曾短暂地与回乡吊丧的荀攸同行过——少年时的荀攸沉默寡言,锋芒从不外露,因此也吃了好些苦头,秦楚到现在都记得。
现在么……倒是一点不会吃亏了。
以荀攸那样毒辣的眼光,说不定早看出了雒阳乱象,自己又无心参与纷争,才找了借口窝在颍川的。毕竟荀氏也是受过党锢之灾的世家,他受前事影响,在乱局下选择明哲保身也是情理之中,荀彧大概也是明白这一点,才会拖到现在再写信给他。
眼下董卓已经伏诛,雒阳大局已定,而秦楚也升了大将军。她府中公务冗杂,人手不足,正是请荀攸来的时候。
她思绪一晃,不知怎地想起了那时荀攸伸出食指和她握手的场景,感觉有点想笑。
“唔。我很小的时候见过他。公达习惯藏锋,大巧若拙,是吧?”
荀彧不置可否,对着秦楚温和一笑:
“公达有抚宁内外之大才。”
君子不习惯在背后谈论他人,尽管秦楚的重点在“大巧”而非“拙”上,荀彧也还是选择了不语。在秦楚继续开口前,他很快转移了话题:
“主公,头发还湿着。”
“啊?”话题切换太快,秦楚一时没反应过来。她顺着荀彧的话,抬手摸了摸发尾,才发觉肩上布料已湿了大块。
显然大将军对此并不很在意,信手抽出木簪,随手绕了两绕,乱七八糟地把湿漉漉的黑发盘了上去:
“因为与文若约在了戌时,我沐浴后便赶过来了。总归是要被风吹干的,晾一晾也无妨。”
“……主公平日也知‘饮酒伤身’,因而限制奉孝饮酒,怎么到自己身上却不在乎了呢?”
“是文若太紧张了。我连战场上头破血流都不害怕,风吹一吹湿发,对我而言不是大事。”
荀彧蹙起眉,微微加重了语气:“主公不惧外伤,是内心坚韧。可军医也曾警告过,伤寒头痛等病症皆因心态习惯所致,亦会对人有所影响——主公千金之躯,不宜如此。”
他说着便转过身,秦楚还没来得及狡辩,看着他推门而出,不由一愣。
“平时也没见他这样啊……”秦楚有些怅然地盯着他的背影,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头上乱发,心道,“不会是生气了吧?”
大将军平日威风凛凛,私底下却不太会处理“意外情况”,看着荀彧轻飘飘的背影,心狠狠跳了两跳,以为他真的生气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荀彧素来温和沉静,无论是对同僚还是下属都和风细雨,行事时礼节总是端正得体,还没有哪一次谈话是转身就走的。
“文若说得倒也有理,”秦楚又摸了摸鼻子,犹豫着想,“唉,要不我还是和他道个歉吧?”
可叹她活了十九年,一向只拿刀剑说话,跟人服软的次数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呢。
秦楚还靠在塌上思量着,忽然听见门口“咔”的一声轻响,还没反应过来,便感觉头上轻轻罩了块巾帛,恰好遮住了她的视线。
紧接着,一道身影慢慢跪坐在她身旁,将挡在她眼前的那条素帛折叠起来。秦楚目光一晃,只闻到荀彧身上那平和微苦的清香,心不自觉地安定下来。
“文若。”她眨眨眼,不自禁地唤了一声。
“嗯。”
那只手还带着清浅的墨香,回答她时动作不停,眨眼便抽开了她的木簪,把微乱的黑发放了下来。
秦楚余光里看见他将木簪放回案上,恰好压住了那封送去颍川的书信。
荀彧温暖的手带着素帛,自然地覆上了她后颈的碎发,一下一下地擦拭着上面的水迹,动作又轻又慢,手却极规矩地没有触碰到她的任意皮肤。
秦楚的食指关节动了动,有点想要去抓他的手腕,最终还是控制住了,老老实实地坐在原地,眯起眼等他擦完。
然而荀彧虽避开了她的肌肤,刻意让手不靠近去触碰,身体温度却是避免不了的。
那点热意自上而下,轻轻划过她因水滴蒸发而微微发凉的后颈,简直如猫科动物的长尾,有一下没一下地骚扰着她不断加速的心跳。
“这可真是……”她心想,“唉。他要是再擦下去,我就真的该道歉了呀。”
第89章 第八十七章
六月半, 未时一刻。
中原不比边疆寒凉,入夏也不过是一个夜晚的事。昨夜批复公文尚有凉风,今日晨起才发现, 天气是真的热了起来。
秦楚阴沉着脸,面无表情地坐在榻上。
书房的几座冰盆还兀自散发着寒意, 她手脚是凉的, 心里却压着怒火,扶着茶盏的手还微微发着颤。
“主公,人已经跪晕了, ”马超站在她跟前,语气平淡, “要抬下去吗?”
她冷笑一声:“别动他。晒死了最好。”
马超诺了一声, 也不知有没有把她口中的“晒死”当真,眼也不眨, 转身便出了书房。
眼见着侍卫走远, 端坐一旁的伏寿这才暗暗松了口气,看向秦楚。
她到现在还没有摸清情况。
自长姊升迁以后,伏寿便常常来将军府做客。秦楚虽然忙碌,对她却很有耐心,常常让人带着她玩耍。
因为年龄小、又受秦楚影响而不拘小节,她和府中几位女将很快打成了一片,连带着在外也交了些平民的朋友。
可今日也不知怎么回事, 她在府外和朋友交谈时, 忽然遇到了阿湘与将军府一名武官出门。
这本也是常事,不想她那平民友人似乎和那个男性武官有旧, 居然直接叫出了他的名字——在那之后, 就变成现在这情况了。
她那朋友出身不高, 是在女市讨生活的平民,与伏家小姐相识也只是偶然。
阿湘路过时顺便问了几句,得知她的职业后脸色骤变,也不多说,当即拉着那徐姓武官回了将军府,伏寿也一头雾水地跟了进去。
蝉娘则很快被人护送回了家。
“阿姊……”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秦楚的衣袖,仰头看着她,“是阿寿的问题吗?是蝉娘的问题吗?”
蝉娘就是她那女市出身的朋友。
她一连问了两次,大概是真的很紧张了。秦楚强压下怒火,勉强挤出一个尚算温和的微笑,轻轻拍了拍伏寿的脑袋:
“不是你的问题,更不会是她的问题。阿寿,你要替我谢谢她。”
秦楚说着,微微顿了顿,又看向了伏寿黑白分明的大眼睛:
“她……蝉娘,蝉娘若不想在——”她暗暗深呼吸了一回,艰难地吐出后面几个字,“不想在女市里生活,务必转达给我。现在将军府正缺人手,需要更多的婢女帮忙。”
“女市”,汉代的妓院。
秦楚吐出这两个字时,只觉得舌根都在发麻。她捧着陶杯的手几乎要没了知觉,初伏天里凉得吓人,愤怒与无奈在她心中盘桓交织,简直混成了一团黑雾。她很严肃地看着伏寿:
“阿寿,务必记下。”
伏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我明白了,阿姊。”
秦汉时期,倡家的地位虽然不高,但还不至于像宋元明清时期那样卑贱。*
在九岁的伏寿眼中,蝉娘不过是一个女闾中倚仗身体谋生的普通女性罢了,她虽隐约能感受到长姊的愤怒与无奈,却抓不住具体原因。
“……好了,你也该回家了。”秦楚对上她懵懂的眼,叹了一声,抬手把李谨招了进来,又推了把伏寿的肩,“先让阿谨送你回府吧。”
她说完,也没有再管二人,径自拉门出了庭院。
庭院日头正盛。
院子里的槐树才栽不久,还没长到能够遮阳的高度,秦楚被灼热的日光刺得眯了眯眼,好一会儿才低下头,那名与蝉娘有旧的武官,现在果然还跪在地上。
一旁看顾的阿湘见她出来,立刻上前汇报:“主公,徐英的事情已查到了。”
“说。”
“与他同去女闾的共两人,一是尚书丞雷泰,还有一个……是伏均。”
她报上第二个名字时,略微踌躇了一下,偷偷觑了眼秦楚。
伏均就是秦楚的三兄。
他是秦楚正儿八经的庶出兄长,伏府侧室养出的孩子,能力不比另外几个庶子,没能举得上孝廉,只能借着家世与京中权贵结交,勉强谋了些小差。
之前雒阳动荡了一阵,京中大小职位或多或少都被清洗了一番,伏均如今赋闲在家。此人曾经是来将军府打秋风的头号人物,最开始也好几次造访过秦楚,斗胆旁敲侧击了几回,求她帮衬着找些职位,秦楚没有在意。
现在闹出了这样的丑事,反倒有他的份了。
可能这世上就是有一些人,天生败事有余。他们怯懦无能不顶用,从未做过大恶,所做最出格的事情也不过是宵禁犯夜,甚至偶尔发发善心,会施舍一些多余的财粮给街边乞儿,看着并不像是恶人。
可他们往往受外界蛊惑,习惯行些“天知地知”的小恶,总是在私利与公义剑摇摆徘徊,却不知犯过的小事堆积起来亦是大山,中上阶层捻下的一粒沙本就足够压垮底层平民了。
——逛女市是犯罪吗?
对于东汉贵族来说,当然不是。
春秋时期就有管仲开设国有女闾,将赚取的钱财收作国用。对汉朝的贵族男性来说,他们通过这种方式娱乐消费、与同僚加深轻易,这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
可是对于秦楚而言,这就是罪不可赦。
她让徐英一直跪到了深夜,可怒火还是没有消散,身边的低气压一直延续到了夜间会议里。
几个心腹眼观鼻鼻观心地低下头,老老实实坐在榻上,听她缓声警告:
“军规禁律,狎昵妇女者当斩。我不管什么女市不女市、合法不合法——诸位记好了,无论是谁,只要手下再犯,我连你们一起惩戒!”
没人敢说话。
秦楚微微闭眼。
她手下那么多西凉女军,出身大多凄苦,若非走投无路,也不会来参军。
她带着这些将士征战多年,看着她们从怯弱道勇武,再到后来的屡战屡胜。其他官员为此开设的庆功宴尚且不敢邀请女性伶人,如今她再登高位,自己手下的武官却敢堂皇出入女市——这是对她、对其她女将的羞辱。
秦楚从来没有遮掩过自己的女子身份,从微寒走到如今,几乎是是一路被打压过来的。
她幼时婚事被视为筹码,头回出征被士兵轻视、上了战场为敌军耻笑,一身战功归京时,还被皇帝以“皇子妃”的目光打量——她心里难道没有怨气吗?
她建立西凉娘子军,也是憋着一股气,想消除那些可笑的偏见、踏平那些可鄙的不公啊。
因此,女市是她一直不愿意靠近的禁区。
对于她而言,以金钱权势作为倚仗而出入妓院,根本就是对女子的剥削。
倘若为某个群体开辟出一条“倚靠肉/体谋生”的道路,就会有更多人闻到血腥味蜂拥而上——你虚弱不能做活?去女市吧。家中供养不起女孩?去女市吧。
雒阳那么多贵人,你只要生了张过得去的脸,凭借肉/体乞求他们施舍钱财,就可以轻松地养活自己啊!
人们都是这么说的。
女市根本就是封建时代最愚昧最落后的糟粕,它们吸食着一个王朝所有女人的血肉,供养的却是这时代里任何一个男人。
“……徐英明日问斩,”秦楚深吸一口气,冷冷继续,“余下那两人,我会派人细查。”
“……”
庞德马超沉默不语,张辽闭嘴喝水。
武将在这种事情上,通常是说不上话、也不适合说话的。
至于荀彧,他素来克己自持,对此自然是没有异议的。
“徐英不过中层武将,却能与雷泰伏均搭上关系,实在蹊跷。”众人沉默良久,还在等秦楚发话,却听得郭嘉开了口。他跟在秦楚身后最早,为人机变敏锐,很得秦楚信重,因而也习惯议事时直言,“主公何不留他几日,问清了关系再斩呢?”
“不可。”秦楚想也不想,一口否决。
“这里是将军府,军纪是最重要的,不可为一时便捷而影响了军中律法。
“徐英晚一天问斩,人便轻视军律一天——人际脉络总有蛛丝马迹可寻,军纪的威严一但倒塌便难移重铸了。”
秦楚端起茶杯啜了一口:
“正是因为其他军队不禁女闾,这条法令才会在我这里被忽视。既然如此,我就更需要抓紧相关惩处,决不能开这道口。”
郭嘉闻言点了点头,很快意识到了自己身为谋士的局限性。他重效益而轻法度,在战场上能够出奇制胜,于内政上却未必适用。
军师祭酒真诚道:“是嘉想岔了。”
秦楚摆手。
郭嘉身为男性,是女市一行的直接受益者,在这件事上的立场与秦楚天然相对,考虑的角度也有所不同,因此最初无法理解她的过度反应。
不过秦楚也不太在乎。她走上这条道路,从来不是靠他人理解的。
她随手翻了几卷公文,忽然想起了什么,冷不丁开口:
“奉孝七日前,也曾去过一回女市吧?”
“?!”
郭嘉摇着扇子的手一抖,脸色霎时大变,干脆利落地羽扇一放,即刻对她低头行礼,飞快解释:
“嘉只是受陈行石邀请,往酒楼议事而已。酒前虽有艺伶弹琴奏乐,可嘉等并未请过倡家!”
“我知道。”秦楚不咸不淡地看了眼他,“你若真的请了,徐英便不是第一个因此而死的人了。”
这话就说得极重了,众人的目光于是又投到了郭嘉脸上。
郭嘉自知理亏,立刻从塌上起身,郑重其事地对她深深一揖,行了个极标准的士人大礼,正想开口保证不犯,却听得门外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紧接着,秦妙焦急的声音响了起来,隔着道木门显得失真:
“主公,雷泰死了!”
郭嘉一口气卡在喉里,听到这消息骤然一惊,顿时忘了什么承诺什么担保,即刻转身望过去。
秦楚也怔了,扶着青瓷杯的手指微微曲起,茶面上漾起轻一点涟漪,她皱起了眉。
第90章 第八十八章
白日徐英受罚, 夜间雷泰横死。
徐英、雷泰、伏均,此三人同去女市行乐,之后又安稳度过了五天。怎么偏偏是今日, 她刚查到徐英头上,雷泰就忽然丧命了?
秦楚皱起眉:“在哪里?”
“就是几日前,与徐英去的那家女闾。他饮酒后与人争执, 不想被人推下楼, 活活摔死的。”
“阿妙备马,我去看看。”
她说着, 目光在几个手下身上扫了一圈, 飞快地略过了握着羽扇的郭嘉, 转而看向了荀彧, 略一颔首, 对他道:“文若与我同去。”
荀彧:“诺。”
其实秦楚自己也清楚,按理来说,最适合随行的人是郭嘉。荀彧不同于他, 毕竟世家出身, 未曾出入过女闾,对那里的规则未有了解, 能给的帮助有限,处理不当还会对名声有损。然而……
她对郭嘉去过女闾一事心怀芥蒂。
哪怕他没有真正“消费”过, 可光顾本身就已经是一种沉默的支持了。她虽然没有追究,心中到底是恼火的。
可她是人主, 做不到随心所欲,万事都得权衡妥帖再做决定, 因此内心再多不满, 也只能在此等小事上表现出来, 算作对郭嘉的敲打。
为人主上,眼里到底是要容些沙子的。
荀彧也知道她心中烦闷,因此也没有额外找话,替她将照夜玉狮子牵了过来,待她上了马背,才迟她一步翻身上马。
女市与将军府的距离不算太远,秦妙驾马在前面带路,三人身后随了十来个亲卫,一路疾驰,一刻多的时间便到了,远远能看见李谨与人交谈的身影。
他是得知消息后快马赶来调查的,身边只带了两个副手,速度比秦楚一行人快了不少,此时已派兵将高楼团团围住。
见秦楚下马走过来,他才结束了与闾主的谈话,对着她低头行了一礼:
“见过主公。”
秦楚随意点了点头,算是回应,目光却始终落在李谨身后那片空地上——雷泰的尸体就横亘在那里。
虽说是从楼上摔死的,不过此人尸体还算完整,除了姿态略微扭曲了些,好歹还有个人样,没落成她想象里血肉模糊的样子。
她于是又抬头看了眼酒楼。
这座乌楼统共四层,修得富丽堂皇,连门上红漆都是簇新的,占地极大,华丽程度并不亚于贵族府邸。
“这是先帝建立西园时,与‘裸泳馆’同时修建的,所以华贵了些。”荀彧见她面色古怪,似有困惑,便靠近了,轻声解释道:“闾主本是赵忠的叔叔,宦官被剿除后才换了人,如今应是弘农杨氏的旁支,名为杨定。”
哦。弘农杨氏啊……那个在朝会上请求皇帝纳她入宫的尚书,也是这家的吧?
秦楚掀起眼皮,看了眼这位杨闾主。
掌管女市的商人丝毫不知她的想法,还低眉顺眼地靠在一边。见荀彧退了一步,与她的谈话结束,杨定才靠近了过来,对着秦楚恭恭敬敬低头一揖,小心翼翼道:
“见过大将军,问大将军安。”
他是个肥硕的中年男人,如患畸病一般肚子挺得奇大,可四肢却如正常人一般细瘦,让人看着便心生不喜。
见到秦楚和她身后那些神色冷酷的亲兵,他的小腿似乎有点发抖。这在长袍下本是看不出来的,可大约是检查时没有注意,他衣摆上沾了未干的血渍,被微颤的膝盖带得轻轻晃动,在干净的地面上留下了一点潦草的痕迹。
秦楚看了居然有点想笑。但她是经过专业的训练的,因此很快把这不合时宜的感情强压下去了,肃了肃脸,开门见山道:
“我听说雷泰是被人推下楼摔死的,你查到是谁了吗?”
“当然,”杨定勉强不抖了,成竹在胸地一点头,估计早等着她问话了。他抬头回道,“凶手已经抓到了,就在这里,任凭将军处置。”
他和一旁的倡家低声吩咐了两句,过了稍息,便看见有个十三四岁的姑娘步履蹒跚地被领了出来。
这女孩脸色惨白,身上套了件不太合身的粗布麻衣,整个人瘦得像片纸,风一吹就能倒,腿脚还软绵绵地支在地上。
她被那倡家半推半就地带到秦楚跟前,连脸都没抬,秦楚还没看清她的模样,便听她“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随后大声道:
“将军、是我杀了雷大人……!”
她一跪下,整个人就像蜷成了一团,连脊柱轻微的起伏都能看出来。她骨骼分明,衬得那麻布衣袍更加空荡荡的,使她看起来就像一只瘦弱的幼鼠。
这下,不管是秦楚还是秦妙,脸色都变得难看起来。连荀彧也眉头一皱,对着杨定露出了审视的神色。
“……”
还没等几人开口,杨定就从她们一行人的脸色上意识到了秦楚的态度心下一沉——本以为官营女市不会被找碴,可她这样子,似乎是真想细究此事了。
一个瘦巴巴的年轻姑娘显然没法推死成年男人。这头替罪羊成本虽低,可多半是不能让有心人信服的。
“完了。”杨定心想。
他的双腿又颤了起来,心中一口气立马提了上来,又想转身逃跑、又知道无路可退,只好咬着牙,在脑中飞快翻找着可以补充的语句。
然而,还没等她思索出什么应对方案,秦楚下一秒便发出了指令:
“围住他!”
三十个的凉州精锐即刻将他团团包围,两个西凉将士一左一右压住了肥头大耳的杨闾主的双手,又一脚踩在他膝窝上,这胖子便“咚”一声便跪了下去,恰好不巧倒在那凶手姑娘旁,身躯却有她的近三倍大。
“楼外仔细封好了,别放人进来。”秦楚随□□代道,“雷泰的尸体先放着,之后再说。”
被打成凶手的女孩被吓得不敢抬头,偷偷拿余光瞥了杨修,见他愁眉苦脸,连双下巴上都写着焦虑,心中也多少明白了情况不妙。
“闾主不是说没事吗?”她惶惑不定地低头看着脚尖,听着楼梯边沉闷的脚步声,“这是怎么了?”
可是心里再忐忑,她也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上了楼。
四层高的乌楼,秦楚只上了第二层脸就黑了,她闻到空气中含腥的古怪气味,很快意识到它们来自哪里,于是又转过头冷冷看了眼杨闾主,把那胖子看得一脑门汗,忍不住抽了口气。
毕竟是刀尖饮血的将军。
四个将士把杨定牢牢按住,像抬烤野猪似的扯着他进了间上房,替罪的女孩身边却只跟了个管事模样的年轻女子。
见她神情惶惶,秦妙对着她安抚地一笑:
“不用担心。主公不会责问受害者的——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蝉娘。”
……
“哦。因为雷泰自己饮酒过量,寻人麻烦时坠楼落地,你就干脆祭献她出来当我的挡箭牌?
“因为她白日漏嘴害了徐英,所以你就觉得她必死,让她给意外身亡的……嫖客陪葬?
“杨定,你是不是以为,只要搬出‘女闾由孝灵皇帝审定’,你站在这里,就可以为所欲为了?”
在她话音落下的一秒间,站在门口的西凉女将已上前一步,面不改色地动手,折下他的食指。
杨定哀嚎一声,神色扭曲地讨扰:
“将军饶命!在、在下知错了!”
秦楚仍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杨定好不容易缓下劲,冷汗涔涔地咬了咬舌尖,偷偷抬起眼皮,又被她那利刃般的眼神吓得脖子一缩。
只见秦楚神色漠然,忽问:
“……你怎么知道我是要找雷泰的?”
窗外槐树被风吹得轻曳,悄然落下一片微绿的树叶。
与此同时,将军府。
夜色已深,正院客厅却仍然灯火通明。马超带领的士兵绕了正院一圈,看似守卫,实为威慑。
郭嘉慢吞吞地给伏均倒酒:“元才,请喝吧。”
秦楚升迁刚刚不久,新提拔的人手大都在路上,也未来得及更新条例。郭嘉虽被她刺了一刺,但毕竟没有真正意义上的处罚,因此行动还是如以往一样自由。
主公带人去调查雷泰之死,他作为谋士当然也不能闲着,很快请张辽上了门,将第三人请上了府邸。
伏均虽占了“早生几年”的便宜,能博秦楚叫一声三兄,实际上也只是个不得宠的庶子罢了。
他这人胆小且敏感,一见将军府半夜派了士兵来请,便知要坏事,此时在客厅里也是如坐针毡,对着郭嘉强颜欢笑着点点头,陪着他喝。
秦楚军中虽有禁酒令,府中珍藏的却都是好酒,其中也有些来路不明的高纯度清酒。郭嘉秉着“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的原则,也理直气壮搬出了两坛,自己却不怎么喝,只一个劲给伏均灌。
可惜伏均胆怯心虚,满脑子都在想着如何应对了,压根没尝出其中滋味,平白糟蹋了美酒。他晕晕乎乎地又喝了两杯,忽听郭嘉冷不丁道:
“元才以为,我府清酒与袁府的相比,谁更有滋味呢?”
“自是将——”
他不假思索地开口,说着对上了郭嘉那双含笑的狐狸眼,见对方眼中精光一闪而过,心中一跳,顿时意识到了不对。
伏均手一抖,铜爵中洒出两滴昂贵的酒液,他如梦初醒,答案卡在喉间,戛然而止。
“自是将军府,对不对?”郭嘉似乎没有看到他的紧张,只是笑着换了个姿势,悠哉悠哉地为自己斟酌了半杯,对着他举了举杯,“袁公路毕竟只是中郎将,出身再高,也没资格碰到这样的美物啊。”
“……”伏均脸色变了一变,深深地低下了头,不再与他对视。
他与袁术重新建立起联系,也不过是在这几日。雷泰嫡女是袁术侧室,他因而常常受邀前往女市酒楼,目的也不过是与袁术交换情报罢了。
他虽于仕途得不到秦楚的帮助,但至少也能倚仗自己“将军庶兄”的身份,谋取一些微不足道的便利。
然而这样的话,是不能与将军府这些人直说的。伏均最终也只能闭上嘴,等着郭嘉再度发话。
“唉。”郭嘉顾自感叹了一声,根本没有将他的沉默放在心上,低头饮了口酒,又摇摇头,自言自语似的说:
“当年元才着嫡妹去袁府受辱、也想不到她会给袁术响亮耳光吧?
“袁术此后再没与你接触,大约也没猜到那女孩最后成了天子钦定的大将军吧?”
郭嘉终于像疲惫了似的,蓦地放下了酒杯,抬起头,对着他露出一个轻而嘲讽的笑容:
“——伏均啊,怎么你幼时卖她一次不成,现在还想卖她第二次?”
第91章 第八十九章
秦楚生在东汉十九年, 几乎没有感受到什么亲情。
她睁开眼就在离开雒阳的车队上,喂养她的是乳母、照料她的是婢女,一路低烧到了徐/州老宅, 才算有了倚靠。
后来她挣命回京,靠着稚嫩的手段与有限的人脉,硬是甩开了姻亲束缚, 也感受到了一点来自母亲的母亲的关怀。
可是来自兄弟的正向情感, 她是从来没有触碰到的。
伏均最终被她扣押在了将军府的堀室里,对外则称“抱病难起”。她在伏均宅邸附近设置了人手, 一但有异动, 就马上报回。
女闾三人的人际关系很快也得到了查证——雷泰为袁术客卿, 受命与伏均交接, 将秦楚的动向汇报过去;徐英则与伏均有些关系, 他的族妹是伏均的续弦。
总的来说,事情大概是这样的:
伏均才能浅薄,求秦楚扶持不得, 转而想起了多年前攀附过的“贵人”。
袁术呢, 当年受了秦楚耳光,自觉蒙羞受辱, 多年未与伏均有过交集。如今秦楚平步青云,袁公子始终憋了口气, 每天气得牙痒痒,终于在门客提醒下想起了伏均其人。
两人一拍即合, 以女市酒楼等场所作为交接地点,通过同样官职低微的袁家客卿雷泰传达消息, 意图在大将军府安插人手。
而徐英, 则是他们准备的第一个“人手”。
此人本为她在西凉招纳的士兵, 一路稳扎稳打走到了中层武官的位置,也与伏均沾了些亲故,视他为妹夫,还以为在秦楚面前也能有些薄面,于是欣然答应了他前往女市的邀请。
谁料受害的姑娘与秦楚庶妹伏寿相识,于将军府门前认出了徐英。一朝东窗事发,徐英被扣住问斩,雷泰这才急了。
他还以为是蝉娘检举的,酩酊大醉时想起此事,热血上头便去了女闾,于二层高处拽着她想打,强逼蝉娘前往将军府,求秦楚留下棋子徐英。
不想这雷泰也是个不顶用的,醉酒后头脑不清醒,脚下一滑,居然先把自己摔死了。
闾主杨定受袁家恩惠提拔,好说歹说地揽下这桩肥差,受命留好厢房供几人商讨。
他也没想到自己这样倒霉,直接撞上雷泰意外身亡,又听他言语间与袁术大计相关,自然不敢说是酒楼设施不齐导致人死的,于是干脆利落地推出蝉娘顶缸。
只可惜他们这些人一个赛一个的蠢,却还把别人当笑话,不过几天的工夫就被人摸清了底细。
“唉,三兄。”她蹲下/身与伏均对视,看到那张与自己五分相似的脸色露出了轻微的恐惧,不由歪了歪头,“你怕我吗?”
她人前冷硬,人后却和童年时差别不大,说话时一字一顿,像真的不理解。
伏均目光微微涣散,不自觉想起这女孩……当年在袁府时,毫不犹豫留给袁氏的那一巴掌。
心高气傲,睚眦必报。他心里陡然跳出这两个词。
“七娘,”他干咽了下口水,勉强缓过了气,抖着声音道,“阿兄只是……”
“嗯。阿兄只是怕我、不敢求我第三遍,所以才去求了袁公路。”她说。
“七娘!”他忽然叫了一声,声音中气足了不少,“袁术只是想知道你在做什么,更何况我知道的也不多——至于徐英,他已经死了不是吗?你我既是兄妹,为什么不宽和一些呢?”
地下室里一片黯淡,伏均被她阴影中隐约发亮的绿眼吓得面无人色,回光返照似的忽然挤出这一大段话,好险没有咬到舌头,说完后便目光躲闪地看了眼她,发现秦楚的表情晦暗不定。
“有病。”秦楚啧了一声,心想,“什么狗屁不通的玩意,就该把他脑壳敲飞。”
系统闻言立刻上线,亲切道:“我有锤子榔头,高尔夫球杆也有,你要吗?”
“不用。”
她对着伏均冷冷一笑,居然很耐心地按序回答了他的问题:
“袁术想知道我的消息,是算计的第一步;你所知有限却还要投靠,是异心生起的开端。
“徐英死了,我要所有人知道他死的原因——不忠不矩,本就是该杀的。”
秦楚说着站起身,慢慢走道堀室门口,一只脚踩上了楼梯,才想起伏均还有最后一句话没有被回答。她回头睨了眼伏均,看着他煞白着脸匍匐于地面,淡淡道:
“至于你,伏均。你算什么东西?”
……
秦楚说得没错,伏均确实不算什么东西。
至少在他消失的这几天里,袁术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门下走狗少了两只。秦楚最近又做了大事,他便关起门与客卿商讨,终日围绕着“大逆不道”痛批秦楚作为,眼红得要滴血。
少年时期的执念真的能影响人的一生,袁公路虽也算不上什么光风霁月之大人物,可到底还是名门出身的贵公子,本不该如此难看才对。
错就错在秦楚是个“异端”,而袁术本就看她不上。
她年幼时起点不高,虽是伏氏嫡女,可出生后便长在东武乡野无人管教,对于四世三公的汝南袁氏而言,实在不足挂齿。
可这女孩心气太高,一点委屈也受不得,面对他的傲慢相待,居然反手一个耳光,让前顺风顺水的袁公子在自己家中吃了那样一个大亏,有苦难说。在此之后,她自己却声名鹊起蒸蒸日上,更是让袁术没法不在意。
他表面上再风轻云淡、再固守自己那中郎将职位“不与世俗同流合污”,内心也不得不承认,自己对秦楚的厌恶已经深得有些过分了。尤其在庶兄袁绍逃离雒阳之后,他没有了针对的对象,所有的情绪便一股脑压在了秦楚身上。
女人为将已是颠越不恭,她居然还敢和男人一样干政?
“女市自管仲时便长存至今,西园那座乌楼还是孝灵皇帝钦点的——她怎么敢说关就关?!”
袁术咬牙拍桌,尚算清俊的脸已经涨得发红,似乎是真的愤怒至极了:“居然还派军队围它起来——她在防谁?这做法与董卓有何异?!”
坐在他对面的杨彪见他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多嘴,只能啜了口茶,低低叹了一声。
他是袁术女婿,与汝南袁氏早已形成了不可分割利益联盟,连自己的副官雷泰都已归入袁术手下,自然也只能跟着他走。
因此,哪怕他明显意识到袁术心态的异常,也不敢轻易指出。
袁术刚愎自用,这种时候是听不得反对的。杨彪只好委婉道:“大将军于陛下有救命之恩,也不常干预朝政。近日难得上书提议,陛下采纳也在情理之中。”
“陛下年幼受女子蒙蔽,满朝竟也无人反对——”他说着,深深吸了口气,似乎是平复了心情,才道,“实在可笑。”
“公路息怒。伏楚不过要求暂停一阵,整顿女闾,未说推翻。如今她势头正盛,诸官不愿与之结仇,因此才会默许她的做法。”
袁术:“我知道。可不管现在怎么样,我不相信他们对伏楚没有怨言。”
女闾看似只是极小一处,却与雒阳众多官员扯不开关系。且不提女市的“花粉捐”占了官库多少份额,也不说它对于稳定中下层独身男性有多少贡献,只“议事场合”一点,就对官员们影响巨大了。
秦楚当然不会不明白这点。
“是,他们没有了寻欢的场所,吸引不来门客、也无法借人群掩盖密谈,但他们胆敢承认吗?”
秦楚一页一页翻着密信,细长的手指在“袁府”一张上稍作停留,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谈话内容,又忍不住想笑了:
“他那有胆子对峙董卓的哥哥还在北方逃窜呢,自己倒还先想着斗倒我了。袁公路之愚蠢傲慢,实在罕见啊。”
荀攸:“……”
他刚刚从颍川回来,对雒阳局势了解有限,对秦楚也不大熟悉,只好把目光投向了荀彧。
荀彧眉眼微弯,大约心底也是赞同她对袁氏评价的。只是他对人的看法从来只藏在心底,因而没有附和,只道:
“主公对雒阳现状有所不满,这正是动手的契机。”
他说得言简意赅,背后含义却耐人寻味。
荀攸选择投入秦楚门下,当然也知道她的种种野心,所以并没有对荀彧的话表现出惊异,反而替他补充:
“主公可先按兵不动,待袁术等人出手后,再理清把柄、上报天子,自可威慑群臣。”
雒阳里有不少世家出身的文官都对她有所不满,女闾被禁更像是一个导火索,没有这一根,也总会有下一根。
真要思考原因,其实也根本就是因为雒阳政客的心安稳不下来——董卓已除,京师安稳了一阵,这些曾经头比谁都低的文官,心思又活络了起来,想从秦楚身上撕些血肉。
攀附不上,就只能换个方法了。
秦楚对他“钓鱼执法”的提议不置可否,没有直接回答二人,只是站起身:
“让阿谨他们注意好这些‘贵族’的动向,别让他们真的翻出水花来。我去看看女市那里的动向。”
她如此强硬地关闭女闾,将那些有意反抗的倡家安排好了去处,也未尝不是想激怒一些人。
“引蛇出洞的方法大约有两种,”她走出房门,又背手行过庭院红桥,淡然地略过池中挺立的荷花,转而看向沉寂的垂柳,忽然偏头,缓声道,“第一种是让它看见你的虚弱;第二种是彻底激怒它。”
“我学不会示弱,但很擅长砸碎任何一只琉璃花瓶。
“刻意的震慑是没有必要的,文若。”她说,“当我表露出想要推翻房屋的心迹时,他们当然会允许我开窗。”
“而我正在学习如何推倒它。文若,你不要担——”
她的声音忽然一顿。
荀彧站在她两步之外,被摇曳的树荫笼罩在日光之下,温和地看着她,眸底好像永远都蓄着南方沉静的雒水。
“异人,我不担心。”他轻轻摇头,目光平静而高远,“你可以一直向前,走得更远。”
而我……我会一直看着的。
第92章 第九十章
一驿过一驿, 驿骑如流星。
凉州盛产良马,西凉驿丁的脚程也要快过中原。北方夏季昼长夜短,信使到达金城治所时, 太阳还未完全落山。
“有劳。”贾诩对着憔悴的信使点了点头,伸手接过来自雒阳的手书,又原封不动地递给了蔡琰。
“将士奔波辛苦了, 先去休息吧。”
郡吏已将安排好歇息的房间, 那将士道了声谢,便跟着离开了。
蔡琰见他走远, 才幽幽叹了一声:“升了官职, 反而更加劳苦了。”
贾诩笑了一下。他一向谨言慎行, 从不给自己招惹麻烦, 当然也不会在私下评论主公。
蔡琰与他共事多年, 也明白他这特性,因而并不在意,说完便低头拆了信封, 开始细细阅读起来。
“闭女闾……”
贾诩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主公封禁了雒阳女闾。”她微微抬高音量, 利索地重复了一遍,又慢慢念道, “引起了……袁公路、杨文先之不满。
“遂准备将计就计,取缔女闾, 将愿意离开的奴婢分批引出雒阳,目的地是金城, 还有东武。”
关闭女闾是小事,可涉及到人口的迁移, 又是向遥远的金城和东武——这信息量就太大了。
贾诩眼睛一闭, 脑子却转得飞快, 当即问道:“你我谁去东武?”
蔡琰神色不变:“我。”
贾诩低眉思索。
把曾在女闾谋生的奴婢引入金城,这是很好理解的。这里毕竟是秦楚起家的根据地,天高皇帝远,地旷而人稀,另有推广已久的高产作物,正是缺少劳动力来扩散领地的时候。
至于东武——秦楚年幼时的一批亲信还被留在徐/州,东武是她少儿时代成长的故乡,伏氏一族盘踞于此,轻易便能掌控信息的流动,也是个好去处。
“昭姬长于内政,的确更适合前往琅琊‘开荒’。”贾诩称赞了一句,才慢吞吞接了句转折,“只是人手……”
“明面上虽是‘女市倡家’,但更多的是在京郊收留的流民,其中也有些可用的青壮。”
蔡琰的眼睛仍然黏在信笺上:“哦,还有文若的侄子,以及名为‘张辽’的武将,主公说,都是可信之人。”
除了心腹之外,还有额外的文武官,迁出的人口分布也还合适。这下算是准备万全了。
秦楚在西凉东部的根扎得彻底,从五年前便开始奠基,再到现在的欣欣向荣,就算没有蔡琰贾诩两位大谋士坐镇,单靠手下郡吏武官,只要依照条例运转,就能将稳定延续下去。
他没话说了,端起旧陶杯喝了口枸杞热茶,眯眯眼睛,笑得像个瘦长版的佛偶:
“善哉,善哉。”
贾诩对这个安排很满意——他钟爱稳定远胜于变化,连喝茶的陶杯都能三年不换,当然也不愿意奔波去南方,在情况未知的东武苦命干活。
更何况金城还有高玥这样的大武将,他只要安安稳稳坐在治所出几道计策,引着武威那几个叛军将领内乱到两败俱伤,便可额外完成任务,将地盘再扩一扩了。
实在未来可期!
贾诩所有怠工的心思,态度却不消极,考量完内政基建层面的条件后,又将话题挪回了雒阳:
“汝南袁氏与弘农杨氏都是世家大族啊。即便袁术少谋,真要对付起来,恐怕也需要仔细计较。”
“不过,有奉孝文若在,倒也不必担心。”
与此同时,封禁女闾的话题中心秦楚,还如往常般翻阅着秘报。
袁绍如预料般地在冀州号召起了义士军队,现在已把东郡太守桥瑁、冀州牧韩馥拉进了队伍。
然而雒阳的消息被她有意封锁了一阵,袁绍兢兢业业地拉帮结派着,倒到现在还不知道董卓本人已经被手起刀落了。
秦楚:“……”也是辛苦你了。
“袁本初现在是动不得的。”郭嘉坐在她身边,堪称殷勤地推上一杯凉茶,絮絮道,“汝南袁氏乃海内头号门阀,堪称世家之首,这只是一个部分。
“更重要的是,董卓已死的消息还未能传出京城,海内诸侯尚且惶恐。袁绍杀宦官而拒董卓,此等心气,为天下士人推崇。”
“唔。”她接过陶杯,感觉郭嘉的手指有意无意勾了一勾,眨眼看过去,见对方眼巴巴地看着,又很快收回了目光。
“看不起的庶兄都自封将军、准备逼进京城虚空杀敌了,他袁术还在为我关个女闾气得跳脚……真是。”
真是感觉袁家几个人的水平不行。
这事实在不怪她鸡贼,秦楚登殿诛杀董卓时,也没想过自己能封上大将军,又被后续事宜搅得晕头转向,便抓了长居雒阳的荀彧来处理事务。
谁想荀彧表面上端方文静,出手也是快狠准,一接到她命令,就干脆利落地派士兵围住了十二城门,把董卓伏诛的消息牢牢封锁了起来。
背后的逻辑也很简单:董卓之恶行虽然过分,但东汉的消息传播速度实在迟缓,诸侯们体会不到心焦恐惧的感觉,自然没法接受雒阳城改头换面、秦楚成为将军的现实。
荀彧本意非常单纯,就是想等秦楚把朝堂局势稳定下来,同时也盼着出逃京官把董卓为恶的消息传开,先抑后扬,之后再大肆宣传秦楚除佞的事迹,从而占据舆论上风。
“还是他们世家最狡猾,”秦楚毫不犹豫地把自己从世家列队中剔除出去,评价起来丝毫不留情面,“一点把控舆情的机会都不放过。”
郭嘉还以为她在说袁绍,深以为然地附和:“袁本初顺势起兵,也算聪明。”
他借着讨伐逆贼的名头广召诸侯,占了“忠义”的名声,因此就算慢了一步,也是无可指摘的。
“我本也是踩着董卓登上此位的,此时又有意整顿世家乱心,没有立场阻止他。”秦楚没有纠正郭嘉的误会,反而跟着感叹了一声,“倒是让袁绍歪打正着了。”
“主公勿忧。袁术心胸狭隘,自以为是,我们不妨退让两步,将他的目光引到袁绍身上。”
“奉孝是说?”
郭嘉摇摇羽扇,笑着对她眨了眨眼,身后的狐狸尾巴摇来晃去。
翌日,雒阳北宫。
德阳殿遭过宦官大火、又见证过逆贼的入朝不趋,后来还被董卓西凉军的鲜血染过莞席,经过多番修整,此时竟然也算得上安泰。
刘辩垂头坐在榻上,脸上还带着三分病气。
当日董卓鸩酒的余毒未散,雒阳几个太医令都束手无策,只得开了点安神养身的方子,安慰他说“陛下年少自可慢慢调养”。
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虽然没什么大病,却整日整日提不起精神,连朝会的频率都减少了。
“许久未上朝,袁公路竟这样……了,”少帝几经周折才坐回皇位,私下却心有余悸,连一个贬词都说得含糊,批评软弱得近乎刻意,“伏卿是接我密令的保皇忠臣,怎可能有异心呢?”
秦楚没有接他的话,只顺着他前半句,看似不经意地感慨道:“同样出自袁氏,嫡出的袁公路却不如他兄长啊。”
刘辩果然来了兴趣,晃了晃戴着冠冕的脑袋,眼神亮了一亮:“哦?怎么说?”
刘辩也是擦着“兄弟阋墙”的边走了好几遭的。自从董卓欲立陈留王后,他跟刘协的关系就变得不尴不尬了起来,连带着也很乐意关注世家那些兄弟轶事。
袁家长子是个守成的老实人,没什么存在感,但下面的庶兄与嫡弟却有些针尖对麦芒的意思,双方阴阳怪气你来我往得不亦乐乎。再加上袁绍此前于宴会上大斥董卓,雒阳里也流传了好一阵,刘辩连带着对袁家兄弟更感兴趣了。
“臣听京中各处的流言,袁绍自从逃亡了冀州后,就始终惦记着要铲除董卓,因此在北方招兵买马,想斗倒他的西凉军,忠心真是天地可鉴啊。”
刘辩:“咦,即使董卓头颅亲手被伏卿斩下,袁绍所做都是无用功,你也要这样评价他吗?”
秦楚笑了,她的手又不自觉按在了剑柄上:“忠良自然值得敬佩。比起在雒阳城里搬弄是非的庸人,袁本初才算是‘时势英雄’。他虽是不受重视的庶长子,心性眼界都远胜过……他人啊。”
刘辩听懂了。大将军这是不满袁术带着走狗嚼她舌根,变着法踩他呢。
“不过嘛,伏卿说得对。”他自觉看穿了臣下的心思,难得找回了一些“帝王尊严”,有些沾沾自喜地想,“不受宠的庶长子也能做到这步,袁绍的确是可用之人。”
他被挠到了痒处,心里熨帖,连带着脸色都好了不少。
刘辩咳了一声,压住上扬的嘴角,像模像样地扯开了话题,指了指几案上的一盘水果:“伏卿莫急,朕懂你——来,这是颍川陈氏进贡的大宛葡萄,你吃。”
秦楚也不推辞,道了声谢,坐在刘辩对面,随手摘了一颗,剥皮扔进嘴里,当场被酸得眉毛一竖。
刘辩笑呵呵地看着她眯眼,心情似乎很不错,过了好一会儿,待她表情渐缓,才慢慢开口道:
“大宛葡萄稀少,就算是献进宫的也不多。伏卿可能未吃过吧,葡萄本就是这般酸涩,朕也只在饭后才会食用。”
“……”秦楚没回答。
刘辩一点没感觉到她的古怪,自己也抓了一颗慢慢咬下,回味了片刻,才对着她安抚地笑了下,学着他曾经在父皇身上看到的闲适缓声道:
“伏卿的想法,朕大约明白了。你就回府侯着吧,过后朕自会给你个交代。”
“诺。”
大将军于是最后看了眼年少皇帝,行了个简单的抱拳礼,便转过身,在内侍的卑躬中走出了德阳殿。
刘辩在她身后微笑。
大约帝王就是如此,哪怕幼时怯懦无能,被宦官外戚玩弄掌心,可是在自以为成熟后,面对殿前低头的臣子,总是吸取不了教训,还真的以为自己至高无上。
就像以为葡萄只会是酸涩的、以为颍川陈氏奉上的便是最好的贡品,以为大将军……真的只是不满于袁术。
秦楚一撩颈边碎发,微微抬头,被日光刺得眯起了绿眼。
——今日骄阳灿烂,又是个好天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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