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1章 他的名姓
谢衍没能拒绝他的引诱。
好像他哪怕露出半点不愿, 小鱼就会伤心地掉小珍珠。他是不忍看他心碎的。
海妖般的少年红眸魔魅,绯唇印上来。
先是浅浅一亲, 柔润又多情,再反复用舌尖勾勒他的唇线。潮湿暧昧的吻。
谢衍似乎想说些什么,嘴唇微张。
少年灵巧如游鱼的舌尖就顺势钻进去,勾着他唇舌交缠,共舞,直到魂悸魄动。
圣人又被扯进红尘里,与他共沉沦了。
“好罢, 是我输了。”
不知何时,谢衍没有反抗,被攀在他脖颈上的少年带倒在床上, 少年顺着他的膝爬上去,双臂揽着肩,重量完全压在他身上, 时不时亲亲蹭蹭,黏人的紧。
艳绝的容貌在他面前放大, 少年低眸抬眼, 皆是惊心动魄。
谢衍被细密的吻亲的心里发软, 好不容易找回点冷静,此时一瞧他漂亮的脸蛋,顿时忘了说啥。
少年撩起耳畔碎发, 红宝石的单边耳坠垂落,一抹流动的绯红在他眼前摇动。
或许是因为太生动艳美,谢衍被耳坠晃花了眼睛。
于是伸手触碰,察觉出其中有他亲自打造的痕迹。灵气的流动骗不了人。
圣人孤高寡情,除非遇到真心所爱, 以谢衍的性格,根本懒得浪费时间打造这样繁复的首饰,更不会将如此亲密之物赠予他人,引人误会。
谢衍温柔下眉目,声音微低,“这是我送给你的?……我们是什么关系?”
少年眼睫很长,忽闪忽闪的,似乎在控诉他负心薄幸。
他生气地在他指尖一咬,鼓起腮帮,似乎在说:这还用问!
谢衍收回手一瞧,少年唇红齿白,咬痕也整整齐齐,恼起来也可爱的很。
谢衍又被小鱼啃了一口嘴唇,出血了。他也不恼,反而夸他:“牙口真好。”
少年又轻舐他唇上的血,痒痒的。
谢衍总觉得少年身条长大了些,虽然只有一点。但哺给他灵气确实是有用的。
谢衍方才与天道博弈时,身上总有种非人感。
在红尘里没有牵绊,他不会驻留回望,自登天以来,这股同归于尽之意,始终萦绕在圣人的身侧。
既然无所谓回去,自然不会有人等他,他对于自己的生死,自然也就无所谓的。
最坏的情况,也不过成为新的养料,被天道熔炼罢了。
毕生夙愿就在眼前,他有什么不敢搏的?
可现在不同了。谢衍环着一条可爱小鱼,心里久违地温和平静。
即使身在天之牢笼中,他也没有去想什么夙愿,什么成仙,什么棋局。这些都不重要。
万世千秋又如何,仙宫瑶池又怎样?
用至高的权柄和他换这一刻,他也是不愿换的。
“你是条什么品种的小鱼……”谢衍平复心中激荡,却还是与他寻常玩笑。
见少年瞪大眼睛,又要闹腾,他忙敛容,哄道,“好孩子,你之前怎么唤我?”
“……”我是你道侣,道侣!
小鱼努力做口型。
闯进来耗了他太多力量,只能维持少年形态。
不然,他以帝尊的成年模样自称道侣,一定更有说服力,谢云霁也不会是这副哄孩子的态度了。
谢衍辨认一番,口型没什么意义,也起不到提示意义,可见漏洞没那么好钻,叹气:“看不懂。”
少年沮丧片刻,终于下定决心,解开衣衫。
谢衍一僵,他向来君子风范,下意识想瞥开视线。
一阵窸窸窣窣后,视线余光里,玄色衣袍堆落在腰间,露出少年修长赤/裸的身躯,苍白如玉石,也暴露出这些年来的神魂伤痕。
少年侧身,露出线条流畅的脊背,再牵住师尊,引他抚摸后腰处的神魂印记。
“衍”之一字,是不容辩驳的罪证。
即使小鱼以魂魄模样钻进这个觳中世界,痕迹也如影随形,成为铁的事实。
饶是淡定如谢衍,在摩挲到那处明显是他留下的神魂刻印,也开始头皮发麻了。
根本不需要解释。
以谢衍内敛的性格,动情极难,遑论这样可怕的占有欲。
除却毕生所爱,他想不到任何自己会留下神魂刻印的理由。
现在,他的情债上天入地找上门来了,他竟然还想不起来关于他的记忆,怎么看怎么负心薄幸。
看到圣人陡变的神情,小鱼狡黠一笑,凑上去,咬他耳朵,发出柔软亲昵的鼻音。
谢衍叹了口气,指尖温柔穿过少年的长发,摸摸他的后脑勺,“我的记忆被天道动了手脚,抱歉。我想,大抵只有补全缺失的记忆,才能找到出去的方法。”
他一顿:“随我一起找吗?”
这个违和的未来里,被遗忘的究竟是什么?记忆里缺失的名字,究竟是谁?
少年的出现,终于让他捉住了这线头。
谢衍将魔道史书里的违和筛选出来。少年看不见任何文字记载,谢衍解释:“历史被人为删除过。从奴隶制到立宪,其中有近一千五百年彻底消失了,我怀疑,其中被删去的,是关于某个重要人物的事迹。”
少年坐在他身侧,本在百无聊赖地看师尊整理无字史书,他一僵,抬眼瞧着师尊,心虚了。
很快,他又意识到师尊没有这段记忆,不会像在红尘卷里那样生气。
谢衍沉浸在文字记载里,没看见他的小心思,“他对五洲十三岛历史进程的重要程度,应当不亚于……我。”
“……这样评价自己,多少有些微妙。但对修真界而言,圣人死于五百年前,也算是后世对我早已盖棺定论。”
他提起自己时,也多少有些无情。
谢衍这一遭闯荡,前路无人,后路已断,莫说历史评价,他连此身都弃置,自然淡漠至极。
少年攥住他的白衣广袖,将脸埋在他的怀里。
谢衍被他蹭来蹭去,那股冷酷无情的气质褪去些许,像是积雪融化终年寒潭,作了小鱼嬉戏的鱼塘。
他垂下眼眸,把多情都分给萎靡的漂亮鱼儿,温声哄道:“怎么了?”
谢云霁此人,绝大多数时刻都是难以捉摸的。
他似雪、如水、是雾、也是风。
如此高绝,捉不住,也留不下。
他爱过他,恨过他,到最后在等待中煎熬到麻木;说要报复,却连报复都没有意义。具是空空。
直到随他登天,他才真正看到剥去一切伪装的圣人。
或是强势冷酷,或是野心勃勃,或是温柔低徊,圣人种种模样,实在难以用几个零落的词汇概括。
他们相携着渡过天河,也料想过会遇到难解的困境,少年却没想过,代价是要师尊忘记他。
不止是师尊,他的愿望是把自己从史册里抹去。即使师尊重回这个世界,他也找不到他的名字了。
谢衍一旦意识到记忆被动手脚,就决不能忍受,何况他忘记的还是他的挚爱。
得负责任,小鱼都不顾危险,来天上寻他,他又怎么能忘了他呢。
谢衍行动力极强,当即就牵住少年的手,“先去找你的名字。”
天道既然锁住他的记忆,试图令他“太上忘情”,自然不会在世界里还留下半点线索。
要去哪里找呢?
虽然还没有找到离开之法,但先前谢衍通过破坏和拆解,理解了“创造”的规则。
加上在时间和空间领域的造诣,他决定试一试。
少年被师尊牵着,他不能言语,却满眼都是他白衣潇洒的身影。
白衣青年温声微笑,说:“不要害怕。”
少年被谢衍带过飞逝的光影,时间在他身边倒退。冷冰冰的钢铁森林,被抛在时间之外。
这空旷无人的未来找不到他的名字,谢衍就决定把时间拨回去。
“倒回一千年。”
谢衍冷静地在审视倒回的时间,他大致知道自己丢失的是什么。
少年的名字,是他的执念与锚点。
颠沛的五百年,他执着的炬火摇曳着,快要熄灭,却最终没有失去航向。
他在浩荡无涯的时间河流中溯回,最终重返人间。
这样的奇迹,难道仅凭借的是他现在这副无所谓生、亦不在乎死的心境吗?
谢衍侧了侧身,替少年挡住无情的时光利刃。
这些犹如刀割的过往,在触及圣人的时候,也就成为一缕无垠的风,从两人身侧溜走。
他感叹:“没有执念,吾或许就会漫无目的地走下去,直到失去所有意义,最终疲惫了,就停在天之上,成为一座继续仰望天际的浮雕罢。”
若心无牵绊,他心中就只有至道,至死也不会回望。
少年紧紧地抱住谢衍的腰,风里传来他的一声哽咽。
“……再倒回一千年。”
这一回,他们看见了属于圣人时代的辉煌照影。
华彩满地的仙门,砥砺前行的北渊,这是最好的时代。
少年不知何时化为小鱼,有一次游在他的衣袂边。谢衍敛起袖,把他藏起。
“……是他。”
属于北渊的至高之位空着,谢衍却觉得,他好像看见一个虚无的背影。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愿陛下长生。”
万魔朝拜空王座。
谢衍看着本无一物的时间,忽然凝神,“……他的名字是……”
想不起来,心里仍幻痛,他垂下眼睫,小鱼游在他身边,轻啄他的手指,好似在唤回他的意识。
谢衍走向幽邃时间的深处,俯身捡起长生牌,上面刻着姓名的位置模糊不清,像是被人为抹去。
他却看见“北渊之主”“魔道帝尊”等名号。
长生牌位,悬在时间长河的两侧。
当年供奉的人死去了,有些牌位暗淡下来,有些又传了下去,有了新的供奉者。
谢衍叹息一声,“即使青史一笔,能够完全抹去一个人的名字,可是这样庞大的‘愿’,是永远无法抹去的。即使在记载里消失,也终会在时间里留下痕迹。”
“……穿透天门,穿越时间,直达天之上。”
小鱼也呆呆的,他似乎也听到了这庞大的“愿”回荡的声音,祈愿从长生牌位中落在他身上,为他补充力量,治疗着累累的伤痕。
他化作少年的身形,似乎长高了些,到了谢衍的肩膀。
“现在,我找回了你的名号。”
谢衍抚摸着长生牌位上暗淡又孤寂的“魔道帝尊”尊号,用灵气为他描金,直到熠熠生辉,心里不无愉悦。
“若你为帝尊,与我当是青史齐名。”
谢衍淡淡笑道,“如此,怎么不算绝配?”
少年莹莹的红眸瞧着他,鲜妍如春日的脸庞泛起红晕,拽着他的衣袖,似乎想要摇一摇,却被谢衍握住手腕。
“走,再去找你的名字。”他朗笑一声。
雾霭深深,竹林尽处,谢衍望向孤身垂钓寒潭的白衣圣人,他似乎在与山鬼相约在春山。
谢衍似乎能听到过去的自己在唤他的名字,只不过若即若离,深藏雾中。
只是视线的落点空无一人,那个身影似乎完全被删除了,成为孤魂野魄。
谢衍端详着时间深处的自己。
过去的他面上褪去孤高清冷,亦无目下无尘的虚妄。寡言如他,在交谈时神情专注地凝视着虚空,声音如淙淙流水,温柔又沉静。
地上交错摆着两把剑,隐藏一段悱恻的情缘。
一把是山海剑,另一把长剑通体黑金,剑身略窄,似有升龙紫气缭绕。
“……这把剑的名字是?”
谢衍俯身拾起长剑,摸到剑身刻着的篆体。
“无涯。此剑名为无涯。”
记忆深处的门扉,轻轻撬动。
小鱼缠在他的腕间,此时回到剑身处,围着绕了一圈。
无涯剑发出欢快的鸣叫声,似乎等到了真正的主人。
谢衍将长剑摆在掌中,试着探查了一番,发现无法拆解,这柄剑与这个虚假世界的构架逻辑完全不一样。
谢衍见到化作少年的他紧紧贴着长剑,死活不撒手,也是一笑:“原来是你丢的东西。”
少年点了点头,神情飞扬,将遗落在时间长河里的剑取走,想要系在腰间。
或许是少年身条还未恢复成年模样,剑身对他来说有点长了,少年就转而将长剑抱在怀里。
谢衍看着他挺拔的背影,突然心里悸动,一唤:“无涯……”
少年回头,绯眸扑闪,有些疑惑地瞧着他。
“不,还不完整。”谢衍叹息,“总觉得,还不对。”
“无涯”这个名字虽说熟悉,可始终隔了一层,他平素并不是这样唤他的。
少年似乎在证实他的猜测,先是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大概是承认这亦唤的是他,却不是最重要的名。名是咒,亦是正缘,他要寻找的名字不是这个。
“无妨,我会找到的。”谢衍温和地说。
第542章 宿命起始
在时间的回溯中, 小鱼抱着剑,回首撞入光怪陆离的景象:这个世界里, 一切关于他的存在,都被抹去了。
谢衍与他仿佛被困在镜中世界,镜面照出命运偏移的轨迹。
平行时空的碎片翻覆、倒映,映出圣人的辉煌岁月。
时间线上有无数种可能性,并行不悖——却都没有他。
在没有遇到谢衍的时间轴上,他或许有名字,或许没有。但他都不会成为“殷无极”。
万物不穷, 天地无极。殷无极。
他的大名里寄托着师尊对他未来的祈愿。
谢衍不希望他为自己设限,未来会有无穷无尽的可能。
至于师尊为他取的字,“别崖”。
是师尊盼他莫临深渊, 从此“别危崖”,是藏在名字中的无言深爱。
倘若此生没有遇到谢衍,他就是没有根系的浮木, 随着命运跌宕而散如飘蓬,隐入大千世界, 化作尘埃瓦砾。
他会成为任何人, 却不会成为独一无二的“殷无极”。
他会死去, 或是死的轻如鸿毛,无人知晓;或是满手血腥,堕入地狱;亦或是被天道利用到底, 化作傀儡……
他合该作为牺牲品,这是天道为他钦定的宿命。
正因为他遇到了谢衍,他才会成为“殷无极”。
少年下意识地拽住谢衍的衣摆,这是徒弟对师长的依赖。谢衍亦反握住他的手腕,攥住, 手背青筋暴起。
“快走……”谢衍似乎在忍耐着什么,他头疼欲裂,也不忘劈开一道裂隙,厉声道,“现在就逃!”
少年定睛一看,师尊鬓边冷汗淋漓。
金色咒文浮现在他的手腕和脖颈处,谢衍竭力驱赶侵蚀,却收效甚微,这让他的瞳孔中甚至泛岀罕见的异光。
即使谢衍渡过三劫,成功战胜七情六欲,人性的一面占据上风,但随着他深入“道”的领域,他也止不住地产生了非人的反应。这是以人之身对抗道的必经之路。
正如直视深渊。当他足够理解“道”时,他本身也就成为了“道”。
“……”少年想喊他,嗓音被夺去。
越情急,越发不出声。
少年咬着牙关,克制情绪,转而用无涯剑逐一劈开师尊身上那渐渐与时间洪流融合的灵气。
下一刻,又有更多的侵蚀缠上来,试图将谢衍融合。
请君入瓮。
天道终于露出獠牙。
谢衍肩膀轻颤,指尖、脖颈、手腕处,似乎遍布蛛网的黑,侵蚀迅速窜上后颈,离头颅只有一步之遥。
他的声音略低,韵律错落,有几分着迷。这是被蛊惑的前兆。
“至道……时间与空间的规则……”
目眩神迷的美。
真理的边界是什么?天门的彼端在哪里?至道的规则如何掌握……
这些最终的答案,最能吸引毕生求索之人,即使意志坚定如谢衍,也不例外。
都走到这一步了,毫厘差池即万劫不复。
谢衍恍惚不定,似乎要伸手,触碰某个世界的碎片。
“……!”
少年化作黑色小鱼,牢牢勾住师尊的手腕,把他往回拉扯。
这是唯一寻找他的锚点手段,谢衍一定会试。
不然,他就只能被孤独地困在一个虚假的“理想国”里,就算一时半会天道奈何不得他,谢衍也未必奈何的了天道,只能被困在觳中,无处脱身,被慢慢消磨,迟早会被天道吞噬。
不如赌一次,还有一线生机。
“……”
小鱼作为唯一的变数,还拴着谢衍残余的理智。
可他拦住他一时的迷失又如何,怎样对抗道的侵蚀呢?
不如豁出去。
小鱼环着他绕了一圈,乘坐上谢衍紊乱的灵气,像是一叶小舟,顺着灵流钻入谢衍的道体。
他进入这海底世界的缝隙时,早就弃了身体,只留有元神。
他早将生死置之度外,干脆直接寄宿在谢衍的身体里,把一切试图吞噬师长的家伙都赶出去。
就像是落叶回到根系。他不吝以魂魄为屏障,为师尊隔绝污染,以此报答千年师恩。
灵魂的共振。
“师尊、师尊——”
这样悲怆的呼声,终于被天道侵蚀的谢衍听见了。
他被唤回几分记忆,悸动不已。反手握住了跌在他怀里的无涯剑。
谢衍伸手扯去如藤扎进他道体里的道,极力抵抗着侵蚀,却在绝处寻到灵光一闪,他知道要去哪里寻找他的名字了。
他极快地辨认着在他身侧涌动如潮汐的碎片,最终,准确地抓住了一片。
“……回到,一切开始的时候。”
*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朗朗的书声传来。本该在江湖里零落、为三两铜钱犯愁的少年驻足,下意识地回望。
少年鬼使神差地走到私塾的窗台前,踮起脚尖,探头,向里望去。
白衣风流的先生执着一卷书,亦在此时抬起头,看见了那双明亮的眼睛。
沉寂的宿命在这里转动。
在无数世界的支线里,千万万分之一的概率,少年会遇见改变他命运的那个人。
这份珍贵无比的师徒之缘,是他唯一挣脱命运的路,他也将成为谢衍生命里的惊喜与变数。
谢衍合起书册,走到私塾的窗台前。
阳光正好,照着少年暖融融的面容,谢衍看着少年目不转睛地瞧着他,弯起唇,眼眸烂漫,好像有星星坠落瞳仁。
谢衍握住少年伤痕累累的手,反复描摹他的掌纹,“好孩子,在窗外听有什么意思,我单独讲给你听。”
少年的笑意融融,眉眼好似春雨缠绵。
转眼他就撑着窗台跳上来,坐在窗边,双腿自然垂落,似在悠闲晃荡。
谢衍把他从窗台上抱下来。
少年被他紧紧抱着,感受到师父温热的呼吸,心跳如鼓。他两颊飞起浅浅的红晕,欢欣地揽住师长的脖颈,像是乳燕坠入深林,依在他的怀里。
谢衍仓促抬头,少年凑上来,亲了亲他的眼眉。
一个跨越时间的吻。
私塾里发出朗朗书声的学生们,此时皆像是木雕傀儡,还在机械地读着书,忠实地演绎着当年的情景。
却浑然不知,宿命早就转向。
谢衍牵着少年的手,径直离开私塾。他带少年来到孔圣人像前,一如当年拜师时。
少年跪在软垫上,仰起头,等待着他的下文。
在最初的最初,谢衍将记忆的缺损填上。他的存在从模糊到清晰。
少年不再卧冰求鲤。拨开春水的游鱼跃出湖面,原来是寒潭化冻了。
不再是当年的大雪纷飞,正是春日晴方好。连孔圣像都低眉俯视,宽容慈和。
谢衍点燃香,俯身摸摸少年的发顶,温和道:“名由长者赐,你拜我为师,我要为你取一个名字。”
“我为你取名,这段因缘,皆因我而起。”
时至今日,他根本不纠结那个被天道抹去的名字是什么,他只知道少年在他的面前。
名是代号,他的徒弟是活生生的人。不能被抹消,也不会被取代。
“从此,你的大名就是殷无极。”
谢衍根本没去回忆他的名字。他只是由着心意给予他一个名字,蕴含着他对最好的弟子无限的关怀和期望。
却见少年含着笑,红眸里拖曳出绮丽的色泽。
他的声音回来了,轻快地喊他:“师尊。”
少年的身形成长为青年,与他齐平。
谢衍将保存的无涯剑交还给他,还未等他牵住他的手,就听殷无极说:“师尊何时为我取字呢?”
想要破掉这个困局,唯有找到记忆的锚点。缺失的那个人,就是谢衍的锚。
如今,他找回了他的大名,解开牢固的记忆门扉后,潮水般的记忆漫溯而来,往事一片动荡。
站在他面前的玄衣青年容色昳丽,身形孤直,长发束冠,肃肃如林下之风。
正是往昔的无涯君形象。
谢衍立在宿命的开端,面前有无数条分叉。他知道,这些都是当年未能走过的宿命之路。
他看向面前那条道路上与他若即若离的无涯君,问他:“你要往何处去呢?”
无涯君似乎要出发,将剑系在腰间后。他无奈笑道:“师尊,您这还用问?”
谢衍负手而立,此时在袖中攥拳。
他随即笑道:“您在的地方,我就会跟着啊。”
“跟着我,直到尽头?”
“直到尽头。”
无涯君不离开他,这像个奇异的好梦。这种冲动,驱使着谢衍走向他所在的这条路。
他选定了,要走一走这条路。
谢衍没有接下仙门之主的位置,总是带着徒弟穿梭在名山大川,探访古迹废墟,共同探寻世界的奥秘。
这样的人间浪游,梦幻,却虚无。
直到某日,他们在江海泛舟时。
谢衍端着酒盏,半醉半醒间,忽见无涯君的身形化作一条游鱼,徘徊在他的身侧。
他不知小鱼是徒弟,还是徒弟是小鱼。
“世界的尽头,到了。”
谢衍清醒过来,他披上外袍,提着剑走出船舱,他的确泛舟抵达了边界处。
他看见彼岸的虚无,见水从边界向下流去,又自天上而来。好似银河自天奔涌,景色蔚为壮观。
小鱼似乎在为他引路,一跃登上这水流,谢衍也跟随着他,共同乘着海浪向上溯回。
“您要分清,什么是真的记忆,什么是假的。”小鱼吐着泡泡,说道:“过去无法改写。”
谢衍踏足巨浪,顺着天河水向上,从百转千折的迷途中找到出口,他笑道:“但是未来可以创造。”
“对吧,别崖。”
第543章 道的陵墓
谢衍唤出“别崖”二字的时候, 神态太自然。好像他的名字就镌刻在灵魂深处,从来不会忘记。
波涛在翻覆。小鱼惊奇地环绕着师尊游动, 继续吐泡泡,明显雀跃:“谢云霁,你想起来了!”
“从未忘记过,何谈‘想起’?”谢衍隔着严谨规整的白衣,指了指心口处曾烙印魔种的地方。
他笑容无奈,“别崖做的好事,忘记了?”
“……”
小鱼心虚地摇摆尾巴, 游过去,贴着他的心口“啾”了一下,好像在亲亲。
他的魂魄方才若隐若现着, 有些摇晃,现在凝实了。
谢衍顺手把小鱼护在怀里,在世界的边界逐浪而上。
他笑道:“走过这一遭, 世界的规则,宿命的真相, 我也大致明白了。”
小鱼好奇地探出脑袋, 谢衍摸摸他的尾巴, 温暖而不灼人的魔气在他的掌心跳跃。
他的声音温雅,像是泠泠的水:“宿命,即是天道预先写好的规则, 寻常手段无法打破。亦或是,打破命运本身就是宿命的一环,以为自己跳脱囚笼,也只是从一个囚笼到了更大的一个囚笼,原地打转罢了。”
“世上无数预知命运的手段, 也不过是窥探宿命的轨迹。鲜少有人试图改变,会承受难以估量的代价。”
“但是,人定胜天……不试试怎么知道呢?”
当年的天问先生谢衍,明知少年命盘凶险,与天道有着深深的关联;
他明知自己命中只有三个徒弟,他甚至算出了遇到他们的名姓和时间。
与少年的这场际遇,不仅在命运之外,更可能有无限凶险。他依旧收下了他。
谢云霁从来不是循规蹈矩的人。
最初他并非怀着刻意违背天道的意图,仅仅为了这个有趣的少年。
谢衍看见他野草般顽强的生命,看见他身上不熄灭的火。
他相信,少年的未来有无限可能。
谢衍为人师长的心意,皆在稳定清冽的声音中流淌,“性善或性恶,或许决定了你的开始,却无法决定你的最终。”
“在你少时,还是个小崽子,我又怎会用‘宿命’二字,去钦定你的整个人生?”
“何况,你的命,并非不可逆转。”
谢衍说,“别崖,在我收下你,为你取名字的那一刻起,你的命运就改变了。”
他仰望天际时,眼神极黑极亮,毫无动摇。这样冷静的人,看似恪守规矩,却能做出最大胆疯狂的事情。
“不属于天道,只属于我。”
“师尊……”小鱼哽咽一声,环绕着他,鱼尾摇曳,好像能在他肩上开出灿烂的花。
天道降下天生大魔,种下心魔,钦定他做天道傀儡。
谢衍收他为弟子,无疑是从天道那里截胡。
他可能为恶,那么他就渡他向善;他是天生大魔,那他就教他做魔中圣人。
没有圣人教化,他或许在山河间流浪,走入末路或是歧途,却独独不会成为“殷无极”。
也不会有改变北渊的想法,就无法成为真正的魔道帝尊。
谢衍:“我教你君子有所为。教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
师长言传身教,弟子聆听教诲。
若他最终成为顶天立地的君王,超越师长,他引以为傲;若他最终走向歧途,是师长的责任,他担着。
劈波斩浪,天河也在谢衍的鞭笞下温驯,他扬起头,笑道:“……为万世开太平。”
“你向我证明了,你继承了我的道,甚至超越了我。别崖,你是我最好的弟子。”
“圣人……”小鱼的声音响起,褪去少年意气,有几分成年时,帝尊特有的华美雍容。
他几分迟疑,“我超越了您?”
即使在正面对决中,帝尊以剑法堂堂正正地胜了圣人。
但是他身为弟子,仰望师尊久了,即使与他并肩青史,他也总觉得谢衍是遥不可及的日月。
谢衍叹了口气,指尖灵犀一点,落在小鱼的头顶。
“想什么呢,别崖,你不仅与我结契,更是强到足以与我共赴天门了。”
他笑道:“就算共死在天上,一圣一尊,无论在合契书还是青史之上,定是齐名。”
逆流而上时,谢衍划开这条世界支线的屏障。果不其然,他们看到了无数分岔。
谢衍选择走一走这条线,是为证实什么。
他捧着殷无极化作的小鱼,俯瞰那些岔路,“宿命就是这般,这条路上,我选择放弃仙门之主之位,将‘无涯君’留在身边时,就会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延伸出许多命运的歧路……”
“再往回看,这是你未曾遇到我的歧路。”谢衍拈指,连续几道屏障被激活。
“这些路,也都曾有出现的可能,在真正的历史里,却全都没有发生。”
在谢衍身合红尘道之后,想要翻覆天道的至高地位,他需要从天门背后找到世界真相。唯有理解,才能取代。
小鱼趴在琉璃般的镜面上,好奇地看着无数个未能成为“殷无极”的自己。
即使有着相同的面貌,他看着或许嗜血、或许麻木,或许在痛苦中挣扎的那些“自己”,依旧感觉陌生。
“都不是我。”小鱼笃定,拨浪鼓似的摇摆长尾,否认道。
或许是魂魄不以人形出现,徒弟有些天真稚气,谢衍揉揉他的脑袋,他也摇头摆尾,回蹭过去。
谢衍心生无尽温柔,垂眸道:“是人的选择,决定了宿命的走向。而不是宿命,决定了人的一生。”
“未曾做出的选择,是没有出现过的世界。这些未曾出现的世界中,并非你,也并非我,只是幻影。”
谢衍淡淡一笑:“假的。”
他言出法随,无数光怪陆离的镜像世界骤然消失了,周边一片平静漆黑。
“魔道帝尊‘殷无极’被抹去的历史,是伪史!”
谢衍右手平举,向虚空中一抓,仿佛攥住了那支撑世界的主干,用力扭转。
他理解规则,他修改规则,他亦能创造规则。
谢衍再不抑制自己的野心,他要换日偷天,把天道创造的世界,归还给“人”!
他道:“真实发生的历史,无法抹去;隆隆向前的时代,无法倒退;属于每个人的、真实的世界,并非是根据天道书写好的规则发展……”
“应该让这个世界的生灵,来做决定!”
被世界修改抹消的“殷无极”的存在,终于被谢衍夺回。
他的感情,他的欲望,他的火种……他与世界唯一的牵绊重新回到记忆里,帝尊也终于解除了全部的限制。
小鱼尾巴一扬,落地时,重新幻化为成年帝尊的模样。
殷无极的身姿矜贵独绝,墨发束冕旒,帝袍逶迤,九龙暗绣光芒流动。
足音在漆黑空间泛起涟漪,他不顾耳畔的潮生,坚定不移地向谢衍走去。
“说的不错。”殷无极握住无涯剑,剑刃出鞘,苍冷料峭。
他绯眸一撩,百态情致,华光流转,唇边却含着笑:“既然当年我遇见你,拜圣人为师,宿命早已改变。此时此刻,唯有站在天上的你我,才是真实。”
除了他们之外的种种可能性,就算是宿命,又如何呢?
就算是天道钦定,又如何呢?
历史不存在假设。
没有发生,就是假的!
谢衍与他视线相触,灵犀间领会对方真意,俱是一笑。这相视中,颇带同生死共命运之感。
漆黑漩涡越来越多,殷无极浑然不怕,顺势与谢衍脊骨相抵,守住了师长的背后。
他淡淡笑道:“圣人,交给我,切莫回头。”
他似有决意。
道侣就在身侧,与他并肩作战。谢衍心中无忧无怖,越是所向披靡,亦是笑了:“别崖。”
“嗯。”殷无极应声。
谢衍似有决意,道:“无论你我,谁活到最后,都要把这条路走完。”
殷无极静默片刻,答道:“好。”
他早就不是少年,成年的帝尊充分理解圣人的托付。
这段大道之途,既然他们共同来闯,就早就有了同死的觉悟,若是遇到绝望境地,死在一起亦是好结局。
若是能看见一线希望,即使是用性命去托举对方,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去做。
这个世上,会将圣人的信念贯彻下去的,唯有帝尊。反之亦然。
漩涡越来越多,邪物在倒灌天河,里面涌出许多形态怪异的血肉妖物,都有着明显的海族特征。
天河水越发浑浊,涌动在他们脚底。殷无极甚至能嗅到海的腥气,道:“这种气味……”
“在风波海底,我们见过这些东西。”
谢衍恍然,他终于明白,走过第二扇门后,他们从天之上到达了哪里。
上古洪荒之前的海底遗迹,文明的坟场。
河水里还不断长成类人的怪诞之物,只是五官乱飞,或是多长了一些非人的器官,多数是来源于海洋系,都有着不亚于大乘的功力,可是数量实在太多,正不断向着被困的一圣一尊涌去。
在这样激烈的猛攻中,殷无极持剑抵挡,凝实的魂魄状态,终于有些隐藏不住裂痕。
但还好谢衍相信他,不会回头,他着实松了一口气。
殷无极自从走过第二扇门时,就被天道扔到了空旷无人的海底深处。
海兽明显比上回来时少了许多,有些族群差点绝迹。海底还保留着谢衍造访时,在盛怒之下推平的礁石群遗迹。
殷无极遍寻师尊不见,最终来到了最深处的海。
在那里,他看见了礁石群遮掩下的海底神殿遗迹。
文明曾经湮灭过一次。
万古之前,仙宫倾塌,仙人不复,诸神尽灭。
在毁灭时,真正意义上的“天道”,或许就不复存在了。
这座海底神殿,是如今异变的所谓“道”的陵墓。
第544章 祭台之上
海底最深处的遗迹, 伫立着一座宫殿。
高耸门扉上雕着一只惊悚到堪称梦魇的眼睛,祂的眼皮睁着, 包裹漆黑瞳仁,呈现凝固的姿态,像个死去多年的标本。
但这纤毫毕现的刻画,让人相信祂确实在上古时代活过。
“师尊就在门后吗?”殷无极停驻在门前,端详着这上古的雕刻。
即使这仅是遗迹中的死物,也令他毛骨悚然。
遥远的过去,他似乎曾经亲身体验过这种惊惧。
忽然, 门上那颗宛如雕塑的可怖瞳孔,忽然转动。祂的视线落在了他的身上,乍现森然竖瞳。
铺天盖地的污秽。
从漆黑空洞到, 显露一线金黄的瞳仁。
殷无极的意识差点被淹没,在陷入漆黑前,他终于想起来这种战栗感从何而来!
当年, 他在风波海遇刺坠落之前,也曾从裂开的云层中窥见这不详的视线。
毫无疑问, 是来自天外天的窥伺!
不知过了多久。
意识恢复时, 殷无极发现自己身处门扉之后。
他的魂魄被规则的力量强行抽离了身体, 化成一尾小鱼,孤独地被抛在此处,在波浪里游荡。
他能够做一条小鱼也很不容易。
若不是他与谢衍结契, 魂魄的归属权是谢衍,他的魂本就伤痕累累,没人拘着,怕是当场就散了干净。
很快,小鱼来不及担忧自己的处境, 就被眼前景象震撼:
通透琉璃,色彩缤纷,包裹着巨大的球型物体。外部屏障像是外壳透明、内里中空的“觳”,内里折射出万象绚烂之光。
竟是一个虚假的未来世界。
殷无极化作的小鱼趴在这透明屏障上窥去,师尊就这样失去关于他的记忆,被孤独地抛在未来。
天道根本没有给他留下解题的钥匙。
没有“锚点”的谢衍,心中无有忧惧,也不怀执念。这样的他,人性是极为薄弱的,也谈不上生与死。
这样的圣人谢衍,相比后来渡过三劫,明白自己一生夙愿为何的谢云霁,更容易被吞噬。
“觳”的内壁伸出细线的触角,悄悄接近失去记忆的师尊,似乎要择机吞噬,连同他的意识与记忆。
“师尊!”殷无极急的用幻化的鱼尾拍打世界的屏障,终见内部动荡。
小鱼见到有用,没有管魂魄的裂痕,一下下撞上屏障。
碰,碰,碰——
如此锲而不舍。
谢衍断不能容忍自己身处监牢供人观赏的,他看向天空,也听到了这种异响,“……是雷声?”
在意识到记忆有错时,他当即选择从内部拆毁屏障,恰巧将一尾小鱼放了进去。
经历波折,师徒终于在第二道门后团聚,才有他们随后共同面对宿命的真相。
但是殷无极没有告诉谢衍,他撞进去之前,隐约看见海底遗迹深处的一幕:
他不知丢在何处的身体,此时披着玄色帝袍,戴着帝冕旒,端坐在海底深处的王座上。
他的面色苍白如死,双眸紧闭,头颅垂下,没有丝毫生的迹象。
他的身体被黑色荆棘捆缚,越勒越紧,刺入皮肉,让这具身体慢慢流血,直到精血流满王座上预留的沟槽。
脖颈漫出鲜艳的魔纹,乍一看像是瑰丽诡谲的凤凰花,再看去,分明是汩汩流淌的血。
王座如古老的祭坛,血槽里,赤血被连上大半。
他是祭品。
*
从觳中世界脱出的谢衍,明显对于道的理解更上一层,他掌握了“创造”。
这样的圣人是极不好糊弄的,这不,他的目光落在还以魂体的形态待在他身边的殷无极身上,平静却步步紧逼,问道:“别崖,你的身体在哪里?”
殷无极攥着他的衣袖,似乎想重新化成小鱼躲在他身后,闪烁其词:“可能是前一道门……”
谢衍当然不会信,微微冷笑:“别崖觉得,我好骗?”
比起继续前进,谢衍更担心殷无极的魂魄没有身体容纳,一个不慎会魂飞魄散。
他走到那扇门前,打算先离开此处,却看见原本的瞳仁雕刻处消失无踪,只留下一个深陷的眼窝。
世界之觳破碎成琉璃飞屑后,本该被岁月尘封的门上铭文,如同被磨拭过,赫然发光。
那铭文写着:“天道终结于此。”
天道,原来在上万年前世界毁灭时,已经“死”了。
谢衍擦拭掉余下的灰尘,看见个中大意:
上古时,世界毁于人族的纷争,攀到极致的科技树,佐以贪婪与野心,制造出了足以保证互相毁灭的武器。
大海上升,陆地沉了。
没有人族能够在这样的末日里活着。
死亡远比进化快得多。很快,冰河来临,地表生灵绝迹。再然后,是海底万年发生的退化。
神话湮灭,文明断代,天已非天。
当“天道”存在的秩序彻底毁灭时,所谓“天道”,亦随着古代人族葬身海底。
人族辉煌文明的旧址,自然也就成为了古老的“天道”的陵墓。
唯一残留的痕迹,海底的这些古怪的、可以再生和重组的海兽,有多少是来自于万年前呢?
因为天道“死”了,这遗迹里不存在轮回往生。
海底沉积着的古老血肉,早已失去了“生”与“死”的概念,仅是被封存于此,被异化成了如今的模样。
但是本能仍在,它们还想回到陆地上,哪怕已经忘却了这因为什么。所以就有了后来在天裂之中,伴随天河水降临的妖物。
殷无极看完了这段记载,他先是明白了他曾经与之惨战的妖物从何处来,后又悚然。
他下意识地看向谢衍:“那之后,成为新的‘天道’的,究竟是什么?”
谢衍看着门扉上那失去瞳孔的眼窝,神情凝重:“暂时还无法确定。”
谢衍虽然挡在五洲十三岛与天外天之间许多年,挡住“祂”的侵蚀许多年。
但真正直视“道”的时候,也要算到天劫时,仅是如此,还无法揭开真正的面貌。
谢衍静静说,“我也曾遍历陆上遗迹,仙门里,上万年前的历史基本寻不到,唯有北渊古战场里还留下些许。”
“一些仙门遗留的洞天,我之所以封住不让后来者前往历练,也是因为那完全超出今日的修真界理解。好像一条文明的脉络完全不存在了。”
谢衍:“儒释道的许多经典,都是从遗址里发掘,才有后人对此进行修真的理解和改造,这也就是修真界——我们的来源。”
他在成圣之前,一直都在追寻世界的真相,后来从闲散的天问先生成为仙门之主,他心中有无数疑问,却需要三缄其口。但是疑问并未消失。
谢衍只能这样下定义,指着天与地,道:“此界,天罡颠倒。”
本该是天道的天之上,不是瑶池仙境,却是地狱魔窟。
而海底最深处,却是万年前天道的遗迹。
真正的天道已死,如今主宰五洲十三岛的“天道”,又是什么呢?
殷无极反倒释然了,他终于理解了谢衍对他说,“天道非道”的用意。
他说:“原始的天道死在万年前,那么现在所谓的‘天道’,自然非‘道’。”
“万年以前,一个属于人族的时代终结了,与之相对,属于‘人’的天道,也从此落下帷幕……”
殷无极轻讽:“后来产生的所谓‘天道’,本就没把人当做人,自然无法代表‘人’。”
“如今‘天道’,根本不是天人之道。”
六千年前,仙神行于大地,明明修真文明如此辉煌,却无一飞升成功,尽数湮灭于时光洪流。
蕴养修真者,又吃掉他们,以此来绵延持续的“天道”。
挑动仙魔大战,以各种手段引得困于此界的生灵自相残杀,以此坐收渔利,满足给养的“天道”。
以一个飞升谎言诱骗修真者,将万千地上生灵尽困于这天之囚笼中渐渐耗尽,直至枯竭。
这些,难道这合该是“天道昭昭”吗?
殷无极还想再说什么,就见谢衍割破手腕,取自己的血,指尖轻点虚空。
“圣人?”殷无极忙想握住他的手腕,制止他。
却被谢衍横了一眼。似乎在不满他的闪烁其词。
很快,以圣人之血为材料,一个人形的傀儡被“创造”出来。这是谢衍刚刚从规则里领悟到的。
它仅是人形,没有性别与面目,全看栖息在它身上的魂魄是什么样,就会化成什么样。
对殷无极来说,可以作为一个临时身体被“穿”上。
谢衍教他附上去,殷无极也懂了他的意思,不和师长别扭,依言照办。
傀儡模糊的面容初露美貌,谢衍微勾唇,在他的赤裸修长的背部上勾勒稳定魂魄的咒文。
等谢衍画好,殷无极听话地幻化出一身玄袍,遮住秀颀的身躯。
因为这是圣人之血所造,不是原装,殷无极动了动,肢体有些不协调,魔气也流动不畅。但他浑身暖暖的。有种寄宿在师尊心怀里的错觉。
谢衍以指沾血,顺着点开他的灵脉,再把血抹在他的眼皮、鼻翼,耳垂和唇上,开了他的五感。
魂魄有种被直接触摸的感觉。
随着谢衍指尖划过,殷无极的感官敏锐起来,如同迷障被抹除,渐渐耳清目明,头脑聪慧……
这种被“创造”出来的感觉,很新奇。
谢衍端详着他的创造,道:“别崖,魂魄不能离开身体太久,我先造一具傀儡,你暂时栖息,不过,我的‘创造’还不稳定,支持的时间不久,在它消失之前……”
殷无极终于睁开眼睛,生动的神智在他眸中点亮,一抹流光溢彩的绯。
他弯起唇,静静地笑着:“我听您的。”
傀儡本无面目,寄宿了帝尊的魂魄,却瞬间变得风华绝代,举手投足尽是风采。
谢衍看了许久,才回过神来,轻咳一声道:“那就走罢。”
殷无极点点头,他没敢和师尊说,他丢掉的那具身体可能被当做祭品了。
毕竟,当时他明明看见了一眼,却选择先去救被困的师尊,以身入局,唤醒他的记忆。
闯天门九死一生。听过师尊登天却为他回首的往事,被那样爱重着,活到如今,还有什么遗憾呢?
他心意已决:既然跟来,他若有机会为师尊执火一路,燃烧一程,还他千年师恩重,他是浑然不顾己身的。
轰然一声坍塌。
“别崖!”谢衍忽然脸色陡变。
他迅速将傀儡缩小,一把捞到袖中护着,离开原地。
他们方才站立之处,竟然成为流沙坑洞,乱流好似要把所有往无尽深渊底部吸去。
泥沙俱下,无论是海兽还是废墟瓦砾,都被流沙淹没,吸入那幽深的黑暗里。
轰隆,轰隆,海底的宫殿遗址开始毁灭。
残柱倒下,神像湮灭,文明死亡,雕刻的举瓶女神手臂断裂,一切皆陷于流沙。
不止是海底遗迹,还有礁石、海兽、甚至整个空间都在被吞噬,进入浩瀚的乱流。
就好像空间的对面,有一个深渊巨口,将死去万年的道之陵墓尽数吸纳其中。
谢衍报以警惕,他不愿轻易进入那个黑暗的深渊。
可是,自从合道后,就在谢衍心里沉寂许久的红尘道,此时出声。
他说:“跟下去,谢云霁。”
“这里本是我的‘坟墓’。”
谢衍忽然明白了什么。
他曾对红尘道的来路产生过疑问,将祂熔炼入法宝时,红尘道默认了这一点。
那时,谢衍就笃定祂在躲藏着什么,也因为对“天道”的不信任,他选择留一条后路。
红尘道说:“现在主宰这个世界规则的那个‘东西’,或许最初还会坚持‘均衡气运’,‘削减修真者’,以此警惕重蹈上古覆辙。可是,现在早就异化到只会吞噬了。”
“……你不是好奇,我到底是什么东西吗?”
红尘道的声音在他脑海响起,“如果这样更好理解的话,我就是上古时期,那个目睹人族因贪婪和欲望毁灭的……属于人类的那个‘天道’,就是‘人道’。”
“道”是一种无形的、玄妙的规则,祂本不该“死亡”。
但是跟随古代人族沉下海底的祂,最终与人类文明陪葬。
但是很久以后,在祂以“红尘道”的名字遇到年轻时期的圣人谢衍时,祂苏醒了。
祂意识到,即使被困于天之牢笼之中,万年之后,人道的精神依旧延续着。
还有人坚定不移地走在这条大道求索的路上,成为新的道标。
或将在某一日,他会带来新的希望。
第545章 何为人道
“紫微星东现, 有天生圣人降世,此乃我朝之福!”
“此子天赋异禀, 不同凡响,未来可期啊!”
惨白的闪电划破长夜。白衣少年神情冷淡,抽去系发绸带,白衣飘然,走在廊下。
伴随他的脚步声,琳琅环佩鸣如凤凰叫。
他回头一顾,长廊尽头传来逢迎的回声, 零零总总,皆是献媚。
少年谢衍不屑于富贵锦绣,将环佩除下, 掷于地面,碎玉声乍响。
他向回廊冷笑发问,“此为生?”
回声犹在, “此为生。”
谢衍看向高墙之外,天生灵气让他耳聪目明, 也让他听到夤夜四方隐隐哀哭。
生, 从不轻易。
谢府依旧钟鸣鼎食。他听得见夜宴华庭, 丝竹声声,大抵是哪家宾客酒正酣。明日还有诗会雅集,流觞曲水, 尽豪奢。
偌大京华,论今年时兴的曲,全是专精,有谁会懂生民苦,麦几熟。
他是天命圣人, 万众簇拥,享尽繁花如锦。在圣人谢衍的命途里,生如此轻易。
少年谢衍孤坐廊下,目视寒雨化雪飘落,激起庭中泥泞。
原来这片青石地,平日看似干净光鲜,竟也能污了雪。
谢衍抚着膝,似在为自己毕生批命,自语道:“天命圣人,肩抗大任,是圣,非人。”
在为圣之道上,他稳仙门,救生民,创盛世,独抗天道,足够圣明,当的上一句“圣人”。
可这样还不够。
时隔千年又千年,谢衍回望来路时,看见自己模糊的面目,终有顿悟:“衍之一生,总在仰望天之上;却独独忘记来处,该如何为‘人’。”
剥除七情六欲,修出个“大道无情”来,固然称得上一句大公无私。
但是未能体会人之情感,自然无法对人之命途感同身受。
如此的“天下为公”,在公正的背后,却缺失了最重要的部分,情理。
“选择为人,就要经历生老病死,尝尽世间苦辛。”
谢衍垂眸,看向掌心的脉络,“生不轻易,死亦艰难。若是我总高高在上,不体会为人之苦乐,如何能够承载‘人之道’?与今日之‘天’,又有何区别?”
比起多年前为圣时的居高临下,五百年后谢衍化名“谢景行”,重新做了一回人,的确找回了不少过往。
今日之心境,与登天之前,又有许多不同。
“衍年少时,对浮华不屑一顾。只是身处锦绣堆中,才勉强在人间一呆罢了。所以得了个孤傲狷介之名。”
谢衍将杯中酒倾倒,抚着膝盖站直,负手说:“比起与俗世合流,衍更爱春花秋月,夏雨冬雪,更喜埋于故纸堆中,寻找断代的文明,重修古籍的残章。”
“但这都是衍不知事,认为身负天命者与常人不同,自然要将时间花在重大之事上,才能不负这钦点的‘圣人命’。”
时年,有老道乘青牛,飘然降临当年帝皇设立的仙人台,并且钦点不过十岁孩童的谢衍上台论道。
道祖特意为他而来,轻抚长髯,温声问他:“天命在你,你将何为?”
谢衍早慧语惊四座:“先为圣,后为人。此为圣人。”
如此,一语成谶。
谢衍后来成了圣,为五洲十三岛的最顶峰。他却在天下无敌的时候,感受到了为圣的极限。
罢罢罢,且去红尘走一遭。
“红尘,这就是你最后的考验?”
谢衍笑了,看向风雪停处,一轮寒月出东山,“你想听我如何回答呢?”
红尘道沉寂着。
谢衍带着殷无极的魂魄,欲往流沙旋涡,追寻天道的真相。但他也明白,这一去怕是没什么胜算。
红尘道,也就是万年前的旧天道,在他追到如今所谓“天道”的本体前,向他开启了最后的考验。
祂诞生于人族繁荣的时代,选择跟随与观察圣人谢衍,不止是因为他强,更是因为他在直面天道时,最具有“人道”的精神。
祂把合道者送回少时,又是想看见什么呢?
“也罢。”谢衍将繁琐的白衣华袍解下,长发披散,只着素衣,踏木屐向雪。如此放浪不羁。
他随手执起跟随身侧的山海剑,踏着庭院中的梅花枝,翻上高高的院墙。
圣人的君子风仪,此时的他根本懒得维持。
少年谢衍极目远眺,见有地方灯火光华,有地方黯淡无光。他看见的是京华的两面,繁荣与衰败,尽在其中。
历经风霜,跋涉死生后的谢衍,答案与他少时截然不同。
如今的他再回答这个问题,“何为圣人?”
“先为人,再为圣!”
他将规矩抛之脑后,让“人道”超脱出“儒道”的框架,自然无所谓“理”与“心”。我即万物,万物与我如一。
“乘兴而来,尽兴而归,痛痛快快地活过,这才是‘生’!”
在红尘道的考验中无论待多久,在外不过瞬息而已。祂想要一个答案,谢衍就会用行动解答这一道终极之问。
何为人道。
谢衍离开了谢家之后,并未如他当年的轨迹,选择出世,访名山大川,交四海之友,从此踏上寻仙之路。
少年扔下了书生的笔,拿起了剑,剑锋指向了原有的家族、皇庭、还有更多的不公。
“圣人调鼎,也不过是高高在上,订立律法,裁决他人命运。如此,是为‘大公’。”
“可在‘大公’之后,亦有无数不公正,难道‘天下为公’,仅仅讲的是这样大而化之的概念吗?”
谢衍是个行动派,他随手拭剑,山海剑沾过恶人血,背后护着的是被侵占田产的百姓,被掠夺霸凌的良家子。
他不在乎杀权贵还是高官,善名还是恶名,亦不在乎涉入尘世多深,身缠因果,是否会妨碍修仙。
天命在他,因为此路平顺,足以送他上青云,他就要如此因势利导,顺应天命吗?
所以谢衍的剑,把将军斩落马下;他的剑,破开宫城,将帝王枭首,谈笑着终结了这个极端腐败的王朝。
为了不沾因果,修仙者才不碰俗世。
但天问先生谢衍若是为人,因果里饮酒,红尘里浪游,又有什么烦恼。
谢家钟鸣鼎食,不因时间,却因际遇化作尘埃土灰。谢衍不顾忌亲族因果,终结了这份繁盛。
他打开谢家库房,向京华万民如流水般散起家财。
这样的环佩黄金落地声,在谢衍听来,才足够清脆悦耳。
道祖也听闻他如此行事。
在夜色下,山神庙内,谢衍又碰到那名灰衣老道,说道:“谢小友,你之行事,虽是图一时快意,却树敌无数,让自己未来的路更艰难。”
道祖说:“你只有爬到足够高的位置上,才有主持正道的能力,现在的你,一人一剑,只能救时下的一家一户,如此,有什么意义?”
道祖的眸光神莹内敛,谢衍的眼眸却更加通透,他微微一笑:“道祖怎么知道,救下一家一户没有意义?或许之于天道,凡人宛如蜉蝣。”
“但是蜉蝣亦有晦朔,那只蜉蝣在乎。”
道祖闻言,叹了一声:“谢小友对道之领悟,已经臻至化境。老道竟是答不出。”
送走似有震撼的道祖,少年谢衍将山神庙上一轮月摘下,置于酒盏中饮下,“有时候,做圣人也没什么意思。”
他当过那个执掌天平的仙门之主,却感受到稳定下的无限暗流,他却囿于身份,拘于“圣人”之名,无法为之讨还。
就连他最爱的弟子,也护不得,保不住。
若是天命要一个断情绝爱之人,他当真能体会到人性的幽暗与光明,能够在天理中留下情理的空间吗?
谢衍思及此,依旧宽袍大袖,萧疏轩举,却以梅枝为剑,谈笑间,将前来寻仇的修仙者杀尽。
“做人,甘苦辛酸都尝尽,倒是多了几分趣味。”
白雪绽开一地红梅。
听到足音,谢衍随手掷下梅枝,本以为是寻仇者,淡淡道:“还来找死?”
有人踏着白雪与红梅而来,袍服摩擦,耳饰作响,叮铃铃,叮铃铃。
谢衍听到这响声,蓦然回首。
却见玄袍青年执着他方才化剑的那支梅花,轻轻嗅闻。
他的绯眸半阖着,眼睫纤长,垂眸时,姿容比梅花更盛三分。冠冕宝石璀璨,束着他流动如烟云的鸦色长发。再美的宝石,也不如他的眼眸明媚。
“谢先生?”美人抚摸沾血的梅花,轻声唤他。
谢衍可以看出,他的手指看似修长细腻,却是毫无生气,是傀儡之身。
破败的山神庙上,本来唯有谢衍饮酒。
现在他伸手,邀请那不请自来的美人登庙,与他共坐月下。
傀儡的五感由他点化。少年谢衍温情脉脉地抚摸他倾城的面容,看着美人掀起眼眸,露出眼瞳深处,由他曾经沾血勾画的咒文。
“先生,是我的脸上有东西?不好看?”殷无极看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脸,也有些茫然地抬袖,拭了拭脸侧。
他进入红尘道的考验,寻谢衍也有段时日了。
这时候,天下都是他的传闻:少年剑仙颠覆王朝,涤荡寰宇,主持公道。
可天下都不知道他的行踪。他找他,废了好多劲,才追着道祖那么大一个目标,找到了隐遁的谢衍。
殷无极忽然想起了个可能,紧张起来,甚至有些气恼:“您不会又忘记我了吧!”
“只是看别崖好看,一时失了神,见笑了。”
谢衍这才收回视线,把酒盏塞在他手中,自然而然地为他倒满,笑道:“来,今夜月色正好,陪我饮酒。”
殷无极凑近,打量着师尊少年的模样,心里颇生稀奇之感,笑道:“您这般模样,倒是不多见。如此名满天下,也天下皆敌的处境,更是第一回。”
“也罢,虽然终结王朝的时机还没成熟,难以彻底颠覆。但是新的朝廷还算做个人……”
新朝之主是个起事的将领,谢衍知道他,是个精明强干的能主。
殷无极与他碰了一杯。虽被点化五感,但傀儡之身可以不吃不喝,自然也不会醉,只是陪着师尊浅尝两口罢了。
“……谢云霁,你又走神?”
殷无极看他又神游物外了,忍不住又摸了摸脸侧,“嗯,不会真的沾了血吧?”
“沾了,我替别崖拭去。”谢衍微笑着,在他白皙的面容上轻轻摩拭,忽地想起他曾在江海泛舟,许下独属于“谢云霁”的愿望。
“我欲乘小舟一叶,遁入五湖,身边唯有一名红尘知己相伴……”
“如此,生而为人,当无憾矣!”
第546章 不破不立
时间几乎在此凝滞, 殷无极仅能坚持七日的傀儡身体也被封存。
“接下来,您打算去哪里?”他的手指冰冷, 搭上一旁饮酒的谢衍的手背。
在感受到师长的体温时,殷无极像是做了坏事,悄悄收回手指,却被拽住苍白的腕。
“不寻仙山,去江湖。”谢衍的漆黑眼底,涌动着年少独有的轻狂。
殷无极的傀儡身体以圣人的血为材。仅仅被主人触碰,他就浑身一悸, 忍不住重复,“江湖?”
谢衍首肯,轻抚他耳畔的红宝石, 声音缓带笑意,“宿命,并非只有规定好的道路。如何选择, 不由天定,而是人定。”
“颠覆宿命到底走不走的通, 我要去闯一闯。”说到这里, 谢衍一顿。
他虽然大概理解了宿命与规则, 但临到亲身试验时,不存在任何先例参照,他也没有太大把握。
但他仍旧打算试一试。倘若他自己连框架都无法挣脱, 又从何为别崖改命?又如何能以天道规定的“圣人命”,与天道作对?
谢衍思及此,笑道:“别崖,我打算燃烧自己活一次。自此之后,我过往的命途皆无法作为参照。或许会无法获得道的共鸣, 连天道的边缘都摸不到,最终永远迷失于此吧。”他一顿,“你害怕吗?”
殷无极听出谢衍罕见的犹豫,不是质疑己道,而是在征询他的意见。或者说,想要听到他的肯定。
他善解人意地点出师长的心事:“您是在担心,不按照原有的轨迹走,很可能选择了错误的道路:先成了人,最终却难以成圣?”
谢衍将一直伴随他的山海剑置于膝上,半晌沉默,才笑着坦诚:“我若说,想放弃圣人命格,别崖会不会觉得我在蚍蜉撼树?”
谢衍选择抛弃宗族,插手尘世时,因果就如跗骨之俎缠上了他,路开始分岔,却不知前方是炼狱还是仙境。
谢衍态度沉着,“从之前的经验来看,一旦我作出实际选择,其余的可能性都会消灭。所以在这场试炼里,我不存在回头的可能性,只要输了,我就会神思混乱,如其他失败的合道者一样,从此湮灭在‘道’的尽头。”
曾是上古天道,祂怎会易与。如果合道者无法真正掌握“道”,祂也不会把合道者让给如今的“天道”。
殷无极半晌哑然。他分明看见,从来都是高举云端的圣人,尝遍世间甘苦,最终选择将自己谪向尘世间。
谢云霁低下了千年来一直仰望天际的头颅,求道之心依旧高悬,视角的转换,让他从“圣人”成为了“人”。
寒月高悬 ,谢衍向他伸出手,淡淡笑道:
“无论生老病死,陪我走一回?”
久违的热血点燃了帝尊的孤寂岁月,在王座上渐渐成为一座浮雕的他好似也活过来了,回到了他的少年时。他与谢衍此时的心境共振。
傀儡的冷血与魂魄的余热。
殷无极将谢衍的手执起,附在脸庞上,在月下轻轻注视着他,好似凝望过岁月:“好。”
“我若死在这里。”谢衍停顿片刻,“我与红尘有约定,我若输了……祂把你放走,你还有机会向前。”
殷无极眼神轻动,似乎要说什么。谢衍又瞥他,笑道:“我带你来的原因,你不懂吗?”
他转而静默,道:“我知师尊。”
谢衍此言,隐隐有将重任托付于他之意。他或许与红尘道有交换,却不会在此时告诉他。
“好孩子。”谢衍少年模样,还是含笑摸了摸他的发旋。
他们历经同道又歧路,最终的最终,还是同归于此。
他们志趣相投,亦彼此拯救,互相搭桥,更愿将危难留给自己,将未来留给道侣。即使一人死在半途,另一人也要继续向前。
直到成就大事,再回头寻找爱侣踪迹。
山间雾霭,多了两人的身影。
白衣青年佩长剑,走在前,衣袂流风。玄袍青年戴斗笠,遮住绮丽的容貌,为他牵马。
“天下皆敌啊。”殷无极戏谑,“天道预言的‘圣人命’,最终竟是您这般出格之人,恐怕修真界也大跌眼镜。”
“路见不平而已。”谢衍亦是笑。
“换做过去的我,或者是压根还在名山大川间游历,偶尔见了,怕也是觉得凡尘恩怨,无法判断对错,所以不宜轻涉。待到来日有制定规则的能力,再一举改变这种情况更稳妥。”
谢衍掸了掸衣衫尘灰,剑尖抖落鲜血:“不改变凡人固定的轨迹,就不会沾染因果。虽说在修仙者中十分常见。殊不知,若是等到时机成熟,我能够一举改变世事时,当初的人却是等不得了。”
殷无极与他想法相仿,在逝去的时光里,他们在互相学习中,终是殊途同归。
“您打算如何放弃圣人命格?”
谢衍轻描淡写,“将圣人气运给出去。从此,大概命途坎坷些?也会有些代价。”
“给出去?”气运是修真者梦寐以求的东西,他居然要放弃。
殷无极问:“怎么给?”
谢衍的指尖停驻一只蝴蝶。他逗了逗,将其放飞到徒弟的方向。
殷无极微抬眼眸,一只绚丽的蝴蝶飞到他的鼻翼上。
或许是因为傀儡冰冷,没有生灵气息,小蝴蝶竟是把他当成花,振翅片刻,停住不动了。
谢衍似乎做了决定,注视着那停留的蝴蝶,淡淡笑道:“……付代价的时候,可能会有点狼狈。你记住,是为师选的路,你不要哭。”
“……傀儡是不会流泪的。”殷无极的嗓音带着些沉郁,魂魄在傀儡身躯里轻颤。
所谓“圣人”,到底是什么?
即使达到了此等修真境界,拥有绝强的战力,就能称其为“圣人”了吗?
倘若如此,为何修为已是半步圣人的宋澜,迟迟未能摸到成圣的门槛?
足以承载“人道”的,谢衍想要探寻的那种“圣人”概念,并非是天道框架下修真境界“圣人境”。
“天道的赐予,亦是代价。只要还留在身上,就意味着终将遂了祂的意志,走祂规定好的路。”
谢衍说:“世间万物,不破不立,倘若无法舍下此身虚骸,只愿得到好处,不愿经历苦楚,甚至……放不下唾手可得的圣位,又如何能成就真正的圣人?”
他们从山间缺口,找到了鬼界的裂缝。
谢衍打算去鬼界最深处的轮回境,抵达三界湖,借由湖水剥离命格。
殷无极等在一侧,凝视着拄着剑的师长。他无意识地握紧拳,却无法从冰冷的傀儡身中感觉到痛楚。
剥离圣人命,宛如剜骨噬心。
抽去气运,如同抽筋拔脉。
但凡得到天道气运者,谁会想到将其洗去?未来的大道之途顺风顺水,难道不好吗?
在湖水激荡,没过躯体的时候。殷无极不知道师尊承受了多少痛楚,才会脊背颤抖,差点跪倒。
谢衍还是抗住了,他连天劫中粉身碎骨的痛楚都受过,这点痛算什么。
他眼睫掀起,逝去唇边血,向着汹涌的黄泉水咬牙笑道:“再来!”
刮骨的折磨,还要持续七日。没有人能够帮他。
今日之后,他的命途更坎坷凶险,或许会经历一切圣人当年未曾经历的逆境。
殷无极跪坐在湖边,正对着湖中心的谢衍,他的膝上放着无涯剑,剑光藏于鞘中。他的绸缎似的长发在黄泉的风中飘动。
鬼界的厉鬼攒动,在他身后聚拢。似乎感受到最深处弥散的天道气运。
“谁也不能打扰师尊。”
殷无极站起身时,玄袍在鬼界的风中扬起,手腕隐约露出傀儡的肢节,又被魂魄的幻术遮盖。完美无瑕。
傀儡的好处是,他不会累,也不会痛,可以无止尽地杀戮下去。
凌迟般的七日。
湖边湮灭的厉鬼不可胜计,殷无极亲手屠灭,并在三界湖边点缀上无数幽幽鬼火。
远远望去,竟如同上元灯彩,辉煌无比。
他不能打扰谢衍的决意,却愿为他点亮岸边。只希望他不要在湖心迷失自己,找的到回家的路。
“结束了吗?”
殷无极想要踏足快要干涸的三界湖,却突然发现沉积在湖底的气运,正在随着湖水向着三界流去。
水雾散去,气运皆散,殷无极看见依旧屹立的身影,从湖心缓缓向岸边跋涉。
“师尊……”
殷无极的视线忽然凝住了,甚至顾不得谢衍的禁令,撩起衣袍试图下湖,差点半只脚踏进黄泉水。
“停步。”谢衍如旧容颜,却白衣染赤,墨发化雪,正是梨花染白头。
他声音有些嘶哑,恼道:“别崖,你魂魄不稳,不准碰黄泉水。”
谢衍环顾四周,发现黄泉水都要干涸了,周边散入三界的圣人气运,已经向该去的地方。
“气运本就不该集于一人。”他淡淡一笑,眸底清透温润,不显浑浊,“反哺三界,亦然很好。”
山海剑在他手中长鸣,孤直的青年走出蒙蒙水雾,宛如烟云的雪色长发飘拂,遮蔽住他脊背处宛如挖骨灼身的酷刑。
天罚在他身上终留痕迹。
殷无极扶住踏上岸边的师长,觉得他的身体超乎寻常的轻,好像流尽了血。
他应该流泪的,但是傀儡根本没有泪腺。他甚至还无法用温暖的身体为浑身冰冷的师尊取暖,连哽咽都哑声。
谢衍笑起来,似乎顿悟,浑然没有被天罚的自觉。他甚至没忘抬指,向他眉心一点。
他的额头被点的往后一仰,谢衍指上的血抹在傀儡额心,像是在为他点朱砂。
“……留给别崖。”他温声道,“一个祝福。”
殷无极忽然意识到,在谢衍放弃天道气运,决意为人的那一刻起,圣人的特权再也不复。
生老病死的阴影,终究降落到了他身上。
第547章 生老病死
修真界的消息着实灵通。听闻天生圣人主动散去天道气运, 谁又不笑他愚蠢。
没了天道的钦点,从趋炎附势到人人喊打, 竟这么简单。
谢衍受到天罚,雪染白头,面露苍然病态。
但他的境界绝非寻常,提得动剑。既能挥剑,就能杀人。
连灭几波试图杀人夺宝的修士,他们暂在微茫山边的村落躲避。
殷无极从鬼界杀到现在,即使傀儡不死不灭, 但他的身体需要主人修理。
茅屋简陋,四面透风。谢衍将白发挽起,殷无极将傀儡身体平放在他的膝上。他小心翼翼的, 尽力蜷着修长的肢体,怕碰到师长受过天罚的伤。
谢衍捋了一把他的后颈,笑道:“我没那么脆弱。”
殷无极顿时不动了, 谢衍见他乖得很,抚摸关节连接处, 耐心为徒弟擦拭血污, 再检查灵脉堵塞, 补上被磨损的咒文。
“师尊。”灵魂被隔着傀儡触碰。殷无极看他垂落的银发如月光寒凉,声音低下来,“你也帮我的头发染成白色吧?”
他眨了眨眼, 抚摸颊侧,“再刻两道皱纹,不能多喔,不然不好看了。”
谢衍的容貌年轻如故,是他寿数未尽。但鬓发霜白、病体沉疴, 是天罚侵蚀。因此变得病态衰败的身体,体现他正受生老病死的折磨。
他也不意外这份折磨,闻言失笑,“我受这份苦就罢了,别崖这具身体不老不死,只要我一直维护,就能永葆青春,何必……”
傀儡的身体发出咔咔的响声,他动了动,差点弄掉了关节,谢衍将其复位。
“师尊不是总说,岁月不败美人。我就算也变成白头发,师尊也不会嫌弃我的,对吧?”殷无极被他修好,再从师长膝上爬起来,撩起他一抹银发,作势要亲。
他敏感多情,满心想着与师长白首作伴,也能稍稍宽慰被老病缠身的师尊。
殷无极忽然凝住,看到谢衍莹润通透、蕴着非凡光彩的黑眸。
这是丝毫不显苍老的眼神。
他见过老去的圣人。在五百年后的仙魔大战战场上,道祖与佛宗都老了,那种龙钟老态,如一段朽木,即使是走向终结的殷无极也不欲再纠缠,看他们与死人无异。
没有必要。老就是老,死便是死。圣位大能也不能免俗。
此时的谢衍,完全不一样。
白发青年的心湖如静水,没有怨愤,亦无有不甘。
这种通透与超越,正是尝过为人之苦乐悲酸才有的情感。似乎从鬼界归来后,他就一直如此。
殷无极端详着他的眼睛,伸手抚过,忽然郑重问道:“谢云霁,人如何成圣?”
谢衍选择将圣人气运剥离,在修真界等同反向成圣。
只因为常规的“成圣”是指超凡入圣,从此天地逍遥。哪有主动放弃机缘,甚至还遭天道所忌的道理呢?
听到他的疑问,谢衍握住他的两根手指,缓缓笑道:“为圣人者,当兼济天下,那样的成圣之路,我已走过一次,有其优越,亦有其局限。但总归,那条路并不算坏。”
他的选择,不代表否认来时路。
当年不知天道真相的谢衍认为,顺应天道是更现实、更稳妥的道路。实际上,圣人的权力与地位也让他的改革得以实施,也造就了修真界的千年盛世。
谢衍看向灰暗的天穹上,怒雷狂奔,遮风避雨的草庐摇摇欲坠,他却并未露出畏惧之色。
“谁说,人不可成圣贤?或许在上古时代,在周游列国的孔圣人,是凡人;提出‘民贵君轻’的孟亚圣,也是凡人。说不定,当年的诸子百家,本就不是修真中人,而是以人成就圣贤,为后世千年万年传颂。”
“何为天道?”谢衍轻咳一声,将淤血吐出。
即使饱受天罚反噬,但他的意志弥坚,“……并非视天下生灵为刍狗。”
“而是,天人之道。”
天地似有震动。为他的悟道。
殷无极拾掇起长衣,在昏暗天色中站起身。黄昏雨落下,他看见谢衍执着长剑,低垂眉目,看着掌中剑。
“仅仅一柄长剑,无法扫尽天下不平。”谢衍自语,“道德或是法律,亦然。”
他似乎悟透什么,看向天际,淡淡笑了:“那么,天理行吗?”
白发仙长带着傀儡青年行走世间,只要路见不公,就会出手主持公道。
仙长鹤发飘逸,容颜却不苍老,常带些微病容,背一把长剑。他带在身边的傀儡美人与真人无异,笑怒贪嗔皆是景致,美则美矣,剑太暴戾,不好惹。
谢衍寻找的并非是超凡入圣的办法,而是将一切外化的浮华摒弃,磨砺心境,从而追求内心的“圣明”。
先修肉/体,是肉身成圣,得无上权势与力量,这是第一境。
再修魂魄,借飞升踏碎虚空,遍历万劫,百炼成钢,这是第二境。
最后修心,窥视内心,补全自我,致良知,领悟到天人合一的最终境界。
成人,成圣,再成仙!
谢衍虽然不知其缘由,却凭借着本能走在这样的道路上,心性被磨练的越发圆融通透。
天地山川草木受了他给予的气运,亦与周游天下、主持公道的圣人遥相呼应。
这是谢衍领悟人道的试炼,殷无极是见证者。他会无条件支持师尊的决定。
他看着谢衍交游,也结仇。当中庸之道不再中庸,跟随他、崇敬他者有之,憎恨他者更多。
而他在追求极致圣明时,也将名讳隐入世间。无论做了多少事,他都只愿做无名之辈。
殷无极陪着他。谢衍每做成一件实事,他作为圣人弟子,都会在手札上记上一笔,记师长的探索与实践。
“三思而后行。”谢衍笑着道,“但是也要‘行’。纸上得来终觉浅,不是吗?”
久而久之,他记满了一箩筐的手札。殷无极粗粗翻去,也有数以万计,修行先修心,莫过于此了。
故地重游时,城池依旧雨纷纷。殷无极忍不住,追上了师尊的背影,“不过三年,他们都忘了,当年平息瘟疫是您的功劳。”他恼了,“要不是您指导他们寻药,把方子留给城中医馆,还不知会死多少人呢……”
“偌大城池里,只知道是众人齐心协力渡过难关,却不知您在其中的贡献。”说到这,他陡然顿住,他大概知道了谢衍的意图了。
“这样不好吗?”谢衍将袖摆撩起,在隔壁摊子买了只端午除秽的香囊。
不是什么上好的香料,他却很高兴,旋转着观看着那绣着人们除去天灾的吉祥图案,“战胜天时灾厄,不是因为某个人的拯救,而是齐心协力,彼此襄助,难道不好?”
“好虽好,但是您……”说罢,他被谢衍带到身边。
没等他张口反驳,师长亲手把买来的香囊挂在他的腰间,他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走了。
“这世上,不存在能够拯救天下人的‘圣人’。”
谢衍垂眸笑道,“或许是沽名钓誉,或是夸大其实。即便是当年的我,也从不敢妄言,我主持了世间全部的公道。”
即使如仙门日月的圣人,也有照不到的阴影处。在仙魔大战之后,矛盾彻底爆发,他也终是感受到即使已至人极也无法触及的疆域。
殷无极攥着香囊,忽然怔忪了。
谢衍平心静气,“靠山山倒,靠人人走。人想要得到公平,就要自己争。我给了他们与天争的方法,作出决定的是他们自己,得到胜利的亦是他们自己。我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呢?”
“人道,非是我去拯救天下人,而是天下人拯救天下人。”
“同样,他们需要记住的,并非是某一个‘圣人’。”他淡淡笑了,“每个人都会成为‘圣人’,才是天下大同啊。”
殷无极若有所悟。
谢衍话停在这里,看到街边酒肆打出了庆祝战胜天降灾厄的旗号,进店用膳,茶酒免费供应。
“走,陪我去喝一杯?”他笑道。
殷无极算不清谢衍做了多少事,只知道有人崇敬他欲生,也有人憎恨他欲死。他却置之一笑,将其散于清风。
殷无极从他的行事逻辑之中,渐渐明白了他想要追寻的“人道”,究竟是什么。
他们登上中洲最高峰时,天正欲明,苍山负雪。
谢衍有灵气傍身,魂魄极强,还是被凡躯的病痛折磨着。虽然死不掉,但是受了冷,阴寒招风。骨头疼得厉害。
他们寻了一处避风的岩壁,躲在后面。谢衍有些倦怠,抹去眼眉上沾染的雪沫,见徒弟直挺挺站着,几乎成了雪人,于是伸手拍去殷无极发丝里染着的雪。
殷无极恍然,抖落黑色大氅盛着的雪花。纷纷而落如撒盐,他依旧是华贵无双的帝尊。
离日出还有一段时间。
“暂时先休息下,”殷无极见捂唇咳嗽,手背上的青色血管越发明显。他点燃一簇火,先把没有温度的傀儡身体烤的暖烘烘的,再去伸手拥抱师尊冰冷的身体。
谢衍半阖着眼眸,有些想睡了,被他从身前抱了个激灵,也条件反射地抱住他的肩背。
他含笑抬眼,看徒弟把脸颊也烤的绯红,眼眸莹莹,眉目如画的模样,心里感叹,“真是漂亮”。
“师尊冷吗?”殷无极不阻拦谢衍的求道,只是问他是否寒凉。
他欲将生而为人的苦厄冷暖都尝尽,知道人之艰辛,才明白生命的雄奇壮丽。他又何必阻拦他的夙愿呢。
谢衍在他的怀抱里渐渐缓过来,半睁着眼眸,有了些气力,唤道:“别崖。”
他随口闲谈,问的并非玄之又玄的道,而是一桩旧事:“你当年,身在九重天上……俯瞰万物时,是怎么看待尚处幽暗之中的北渊洲的?”
殷无极静了一下,点检自身,答道:“不公。”
谢衍的黑眸凝视帝尊被火舌勾勒的脸庞。傀儡的倾城容光本该被岁月冰封,魂魄之火始终活在躯壳里,冷寂的死中透出鲜活的生。生之铮然,莫过于是。
殷无极抱紧了师尊冰冷的身体,哑声道:“凭什么,唯有魔修被困在奴隶制中,受这种周而复始的苦难,为什么数千年来,有过那么多王者逐鹿,他们从未有过前进,也从没有过改善……”
“后来,等我登上魔尊之位后,才知道……”他的声音骤然冷凝。
“本该正常的演进,被锁死了。”
“过往千年的经验是,修真者越强,凡俗世间的演进速度越慢。”谢衍与他正襟危坐,相对论道。
“无非是所有的气运,都集中在少数顶端者的身上而已。一个世界供养出的圣人越多,发展的进程越慢……”
“所谓‘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如是而已。”
至强者改变世界。
至强者也会成为世界的障碍。
或许,一开始是进步而非障碍。但后来多半都是了。
前世的谢衍或许也曾有犹豫。在他观鲸落之景时,陡然从天地万物里,悟到“一鲸落而万物生”的道理。
枯荣皆是定数。谁说圣人恒长,没有生死盛衰?于是他不再拘于身外浮华,而是选择向死而生。
一轮红日自山巅喷薄而出,谢衍苍白的脸上照出第一缕光时,原本冰冷的身体也有了些许回温。
他看见宿命,笑道:“看啊,别崖,日出了。”
殷无极抱着他,师尊好像比羽毛还轻。
他背着身,神情逆光,分辨不清。他并未去看这山巅奇景,而是望着师尊眼中高悬的红日,“是啊,日出了。”
谢衍被消耗至枯竭的身体,此时已经很消瘦。但他银发束冠,披着鹤氅,在雪地上盘膝而坐,依旧是风度翩翩的圣贤君子。即使他现在没有“天命”,也并非“圣人”。
他根本没把修行的重点放在磨炼肉/身上,皮囊渐趋衰败,支撑不住他一身剑骨,却困不住他历经万劫打磨、臻至化境的内心。
他早就不需要凡胎肉/体,也不必考虑俗世浮名。
如今谢衍仍滞留于此,并非是他无法超脱红尘,而是红尘即道。道即红尘。万物如一。
在催命的衰败彻底降临时,谢衍忽然像是回到了当年的江上孤舟,好似此身随江流跌宕。
只不过圣人临死时,不过一人独行,在此时的雪山圣地,却还有道侣伴他看红日高悬。
“人之一生,受限于生老病死,拘囿于命途苦厄。”他轻咳一声,看见雪地上斑斑的红,眼眸带着浅笑。
“接下来,还缺一死。”
“并非是圣人一死,而是人之一死。或许不曾惊天动地,不曾重于泰山。但如此走到尽头,就是生而为人的一生。”
殷无极的身影被岁月凝固,他半跪在雪地里,腰身挺直,被雪光勾勒出修长的弧度。一折戏里的美人。
操纵他的线握在师长的手里,谢衍将其从指尖摘下,在看见傀儡美人扇动的眼睫时,他无奈地笑了,“莫要哭了,这条路是我选的,对也好,错也罢,我并无后悔。”
“若是为师失败了,未能成就天人之道,迷失在道的尽头……”
“心中唯有一件憾事,就是未能与别崖同归。”说罢,谢衍将瘦长的手指搭在美人无暇的脸庞上,轻轻抚了抚。
“您原来知道啊。”殷无极的身体震动着,嗓音沙哑,忽然流下两行血泪。
他本不该落泪,但这具傀儡躯壳是圣人之血所化,在大悲之际,泪如倾盆雨下。
他领悟了生之璀璨,死之忧怖,才明白爱的难以割舍,生离散,死相隔。
人生而为人,正因为没有“永恒”与“不朽”,才会珍惜在一起的每一个瞬间。
他不认为自己会永生不朽,甚至坦然接受生老病死,却希望别崖永远是最青春年少的芳华。或许是师长难以言表的偏私吧。
“莫哭了。”谢衍为他擦拭泪水,越擦拭,两袖都盈满了血。他流泪也很安静,甚至弯着嘴唇,试图把最美的一面留给师尊。
谢衍看着傀儡眉心那一点朱砂红,似乎蕴满了他作为师长的,最好的祝愿。
“若我败了,此处是我的终结……在死之前,我会用尽一切为你搭桥。”
“若是我赢了……”
天穹之上,红日渐次生重影,笼罩雪山之巅。
在祂的笼罩之下,整个世界都变成重影,他们所经历的一切宛如镜花水月。
是真,是幻?是耶,非耶?
即使圣人,也是肉/体凡胎。生、老、病、死,皆会在他身上留下刻痕。他也饱受其中苦厄。
曜日的红光之下,谢衍振衣,广袖鹤氅在雪风里飞扬,一朝拔剑起。
他以拜剑之姿,将山海剑的锋刃,贯入雪山大地。
那一瞬间,山川皆共鸣,好似世界的气运都与他相连。
共震中,他本该衰败到极致的凡胎,忽然焕发青春容光。
谢衍好似领悟了什么至理,露出释然平静的笑意,圆融透彻的眼眸,此时迸发无限光耀。
这光芒太耀目。殷无极傀儡之身,即使是直视“道”,也不肯移开视线,他似乎有了什么预感。
刹那间,谢衍的身影在这煌煌之光中——
灰飞烟灭。
第548章 万魔渡我
这一刻, 连时间的存在都停滞。
殷无极神情空白,好像头脑还未反应过来, 身体却擅自动了,向他化作飞灰的方向下意识迈出几步。
“师尊,谢云霁——”
黄吕大钟,一声鸣响。
魂魄震荡,他竟不受控制地跪倒在地。
傀儡身躯本该凝固时间,因为谢衍消失,构筑他身体的圣人之血也随之不存在了。他伤痕累累的魂魄, 即将失去容器,直接暴露在“道”的面前。
这一回,再也不会有人护着他了。
高悬红日, 雪山峰顶,都在这一刻变了颜色
天穹不知何时被无数赤红线条侵入,搏动着, 蔓延着,宛如某种生物的血管, 呈现蛛网密布的形状。
天似鸡卵, 此时被血线包覆, 滴血的红。
好似世界的极限之外,依旧有未知之物盘踞之上。在雷劫开始之时乘虚而入,试图夺走主导权。
异变之下, 殷无极的傀儡身体正在崩溃。他卧在雪山之巅的赤雪上,半截残躯拘着魂魄,机能在渐渐崩溃,他甚至不知道还能不能流出眼泪。
或许有一瞬,他也想过随谢云霁死在这里。但是他们往渡天河之前的约定, 此时给了他生之勇气。
他们抵达天之上,他们师徒,或许走的比任何大能前辈都要远。若是在这里放弃,千年的坚持,筹谋与抗争,一切都会结束。
思及此,殷无极涣散的红眸凝聚着光,尝试摆脱躯体束缚,“还得往前走……能救师尊的,只剩下我了。”
他们师徒千年,虽有殊途,虽走歧路,终归于同道。
天问无穷尽,渡化无涯际。
谢衍追问天道,他渡化万魔;一人仰望,一人垂首;虽有冲突,却也互补。
有时望向对方,宛如镜鉴。镜中人,是两面,也是你我。
不息的风雪盘旋在峰顶,温柔地将他的魂魄包裹住。好似师尊离去时残留的决意。
他不觉得冷,只觉得魂魄很轻,宛如一叶小舟,能够独避风雨,遁出天地。
殷无极的魂魄飘向天穹时,他陡然仰望。
被赤红入侵大半的天穹好似即将被吞噬。可是就在天穹完全赤红前,侵蚀停住了。
倏然间,遥远天际漫出一道耀眼的蔚蓝。是晴空碧海,也是雪霁天明。
面对蛛网般的侵蚀,反扑更似排山倒海,天河泼在天上,澎湃汹涌,涤荡一切病变。
在将这侵蚀驱逐时,天穹悬起一道霄虹。
无尽雪风包裹着殷无极的魂魄光团,将他托举。
殷无极的魂魄不再成为固定的形态,一尾游鱼从最顶峰跳起,飞越那虹霄时,正如鲤鱼越过龙门。
在层叠的云雾之中,漆黑身影虚实相间,时而摆尾,时而伸爪,竟是游龙荡影。
黑龙如漆黑烈火,飞过重天。无尽虚空之上,虽无谢云霁的影子,却有他的气息。
他在雷劫里抛却肉身,大概已成为无形无相之存在了吧。
成人、成圣,再成仙。
他成功了吗?
殷无极不确信,只是固执地往上,回到天穹的怀抱里。
他吐出黑焰,摆动长尾,利爪撕碎那些侵蚀,用尽全力襄助那些漫射天际的蔚蓝色流光。
龙影穿过层云,不知疲倦地与之搏斗。忽然间,他好像被云抱住了。
云没有臂弯,更无实体。但殷无极确实有那种“被抱住”的感觉。就好像身体掉进很轻的棉花里打滚,冰冷的魂魄浸透在温水里,他魂悸魄动。
“师尊?”殷无极的幻形还未解,云层间传来一声龙啸。
真龙之影撕碎纵横的血管,泼洒如雨。
他进攻时有多么悍烈霸道,被温柔缭绕的层云裹进怀里时,他就有多懵。
好像先前他化作小鱼,被师尊揣进衣袖的感觉。
不过此时,天穹是他的襟怀,流云是他的衣袂,他为此间道,此间道为他。
大音希声,大象无形,莫过于是。
殷无极不再狂暴或是孤注一掷,漆黑华丽的龙尾打了个卷儿,温顺地盘在柔软的云中。他像是回到少时的梦中,被仙人轻轻抚过头顶,传授长生。
殷无极知道,师尊回来了。
没有声音,没有形态,但师尊确确实实在这里。
他,或许应该说是祂,此时正在有条不紊地却邪。那些蛛网似的侵蚀褪去,似乎是暂时退败。
蔚蓝澄清的寰宇上,红日拨开云层,重新高悬当空。在煌煌如照的太阳背后,一轮残月渐次显出,是日的背阴面。
“‘天道’是不敌师尊,暂时撤退了吗?”殷无极想着,却蓦然心神一震,他感觉到不对。
游龙回首,荡出逶迤的影。他惊悚一瞬,当即看见红日裂开一道缝,竟是一只窥视的瞳孔。眼皮开合时,瞳仁呈现出代表邪异的森森竖瞳,灵活转动,最终锁定在被藏在云层里的他。
“天道”的视线在捕捉到殷无极的魂魄时,他倏然感受到来自身体的联系。
深海废墟的神殿里,本属于他的身体抬起头颅,眼瞳黑暗无光,穿越空间,向他投来遥遥一眼。
似乎在笑。
他那具自降生起就被天道打上祭品刻印,大概已经快成为“天道傀儡”的身体,竟然在利用与魂魄的联系召唤他!
糟了!
天道的瞳仁,将那视线映射到此界,与回首的殷无极魂魄视线赫然相对。
仅是一瞬间,那由谢衍保护在云层里的魂魄,转瞬被那红日背后的瞳孔摄去,消失不见。
苍穹翻涌风暴,天地震怒。
他用尽心思保护的好孩子,却被“天道”用阴损手段夺去魂魄,新生的、无数抽象的“道”之线条当即像是发了疯,与惊雷翻涌,在紫电青霜中组成一个颀长的人形。
漫天的华光描摹出神人的面容,流云织就飘逸白衫,抽一段长虹为锦带,系住匀称的腰身。远远看去,竟是煌煌曜曜,高华渺远,如云中之君。
白衣身影俯身,从山海中抽出长剑。
山为剑柄,海为剑身,荡起天地至道。
这一剑,贯穿长天,转瞬刺向那红日背后窥伺的眼睛,转瞬污浊迸溅,刹那致命。
将金乌射落!
尤是不及。
山海剑光贯入瞳孔,也在疯狂追索着那投射的视线,试图穿越时间和空间,找到徒弟魂魄的去向。
谢衍证明自己堪任“人道”,终于得到共鸣,与上古天道彻底融合。成为了比仙神更加高远奥妙的存在,也就是是“人道”。
上古天道,也就是“红尘道”。在谢衍彻底掌握人道的时候,终完成了一次枯荣更迭。
祂的时代已经在万年前结束,新生的“人道”会指引如今的人族,那陪伴他许久的观察者终归得到了满意的合道者,归于湮灭。
如今的他,能与所谓“天道”算作同级别,但是他毕竟新生,就想在瞬息与天道分出胜负,哪有那么轻易?
剑光最终还是半途断掉。
虽然斯人已经不知去向,可那云中君的剑尤指苍天,他不甘心,也绝不肯放弃。
红日原本存在处,破开一个黑洞洞的裂隙。上面是幽曲的白玉长阶,通向无穷无尽的至高之处。
“一定要找回他。”即使成为道,执念也永不忘却,甚至成为了他的道基。
谢衍没有任何犹豫,撩起衣衫,径直登上天阶。
*
世界回归无尽的黑暗。
好像混沌初生之前,盘古还未分开天地时。
无尽的黑暗里,殷无极幻化回魂魄光团模样,漂浮着,待在这个空无一物的混沌空间里。他失去方向的概念,向前是无边,往后是无极。
“这里是‘道’的尽头吗?”殷无极想着,试探着向前飘去。
他好像被困在了一个广袤的空间里,无边无际;又偶尔觉得被装进一个窄小的盒子,辗转腾挪都艰难。
这种困顿感没有持续太久。在感觉到来自实在肉/体的剧烈疼痛时,他猛然惊醒。
殷无极费力睁开眼,发现自己长发披散,染血的玄袍逶迤,身上浮现出鲜红的魔纹。
他竟是被满是尖刺的荆棘禁锢在一个古老的石制王座上,与那感应到的幻象一模一样的处境。
“……魂魄被召回到身体处了吗?”
殷无极不知自己被放了多久的血,身体和魂魄离开久了,有些排异,脑子也有些思维迟钝。
他环顾四周,石制王座的凹槽里填满了大半血线,就连王座下古老祭坛的符文,也被血勾勒出了三分之二,闪烁着不祥的红光。
他头疼欲裂,想起自己被召唤来的时候,师尊已经作为新生的“人道”觉醒。
这令殷无极少许安慰,师尊可以继续往前走,至于他……
他用力一挣,绑在手腕上的荆棘越勒越紧,几乎要嵌入肉里。好似无底洞,要吞噬他这具躯壳的一切,血肉、魔气甚至骸骨。
“葬身海底深处吗?”
玄袍帝君叹息,“这座宫殿废墟,恐怕比黄泉还要深。我若随随便便死在这里,师尊找不到我的尸骸怎么办?”
随即,殷无极身形微微后倾,即使作为天道祭品,他也以帝王的姿态端坐,眼眸深邃。
他笑道:“本座这一生都在与天抗争,即使是死,死法也要由本座来决定。”
帝尊说罢,垂衣敛目,看向那些从祭坛的四周往上爬的血色幽影,发出极淡的一声嗤笑。
“……无尽的罪孽,以为这样就能吞噬本座吗?”
罪孽是浩浩荡荡的幽影,或多或少,都长着他熟悉的面目。有启明旧臣,有故友知交,有葬身之敌,亦有被波及之民。
那是他千年的罪孽。
它们不存在实体,而是因果的外化,化作一个个血色的人形,狰狞着面目,顺着他的血爬上祭台,好似要将天道祭台上的帝王分食殆尽。
殷无极肢体被牢牢捆缚,唯一能移动的就是头颅。
他笑着,向着即将靠近吞噬他的幽影吐出一口魔息,那魔息如火,转瞬就将那无形之物吹散了。
“……退下。”君王的声音平淡。
幽影们凝住了。
即使被疯狂和血液催动,这些跗骨的因果,好似经过千年百年,依旧会对他的声音有所反应。
却听殷无极道:
“本座愿为万魔背负罪孽,修路搭桥。纵然天罚加身,也是百死不悔。”
“只愿以本座一人之性命,可换得北渊万世太平。”
在君王的声音响起时,血色幽影们跪下叩首,久久伏地不起。好似臣服君王是藏在血脉里的本能。
殷无极轻动头颈,绯眸里似乎有着浮光掠影,最终视线凝聚在跪于他脚下的过往梦魇面前。
“我欲渡众魔……”
他垂下眼睫,掩住一抹流光,淡淡笑了,“诸位,可愿渡我?”
第549章 业火生莲
深海神殿, 疯狂的幽影在祭台上徘徊。
殷无极之于北渊,既是结束北渊千年列土封疆的奴隶暴政、将魔道归于一统的圣君明主。亦有穷兵黩武、帝心难测的幽暗背面。
更有甚者, 他还曾历经战败被俘,沦为仙门阶下囚的至暗时刻。
王于兴师。魔道也为此背负沉重代价,野心家各自列土分疆,还差点让北渊四分五裂。
可无论起伏跌宕多少年,帝尊还是帝尊。地位无可取代。
即使九幽大狱近三百年的囚禁后,还有臣子领兵迎他归来,大政还朝。
天下万魔 , 恨他者有之,敬他者更多。望他薨逝者有之,盼他长生者亦多。
如殷无极这般, 是非功过难辨的君王,再厉害的史官穷尽青史案牍,也难以将他平生定论。
“君舟民水, 若是某一日,本座将被审判……”
即使身缚于天道祭台, 他还是笑道, “也是吾之臣民来裁夺, 天命,难道也配?”
殷无极环顾,神殿四方中正, 祭台四面点着人鱼脂灯,却无门无窗,像个封死的棺木。从他身体里流出的血蔓延在祭台,再流经墙壁的浮雕,勾勒出上古诸神的肖像。
他看出, 有些浮雕溢满了血,泛着光,好像有什么要以他的血饲喂才会苏生。或许正因如此,那“天道”才将他的身体和魂魄都框死在此处吧。
“本座早已寿数将尽,若是今日葬身在这幽暗无明海底,北渊的山陵,大概也要崩毁了吧。”
殷无极当年得到地脉龙气时,帝业就与龙脉联系在了一起,“……也罢,该做的事情已经做完。即使本座死了,魔道依旧会有未来。”
他说到这里,沉寂片刻,更换了自称,“我会终结这个时代,让君王的统治,彻底从北渊的历史上消失。”
殷无极坐在王座上,双手搭在两侧,玄袍逶迤垂落,似漆黑的涌浪。
荆棘跗骨,鲜血在流逝。
殷无极掀起绯眸,声音平淡而温柔,“若是吞噬本座的血肉,枕此身皮骨,就能渡化尔等,平息这绵延千年的仇恨……”
“那就请吧。”
那些面露狰狞,恨之欲死,妄图扑上去侵蚀他的皮肉血骨的赤红幽影,刚欲反噬君王时。
另一侧,许多犹疑的赤色幽影本能跪拜,正膝行于地。有些亲吻君王的袍脚,满怀敬仰地护在君王身前;有些则是恍然惊醒,随即反咬那些试图攻击君王的赤影。
不多时,他的罪孽打成一团,彼此钳制,就顾不得啃噬他的肉/体了。
王座上,被囚禁的君王垂眸静看。
兵不刃血。
不多时,祭台上的争夺偃旗息鼓。臣服君王的赤色幽影在吞食罪孽后,化作清净的黑色火焰,温驯地缠绕在君王的双腕间,融入他周身腾起的黑焰里。
汲取生命的荆棘被燎出焦痕,随即被烧穿。他能动了,于是活动右腕,没急着脱身。
他支颐,静看,眼前的火焰越燃越烈。
殷无极听见幽魂在哀嚎,白骨在唱歌。
屠龙少年在龙隐山矿场举起第一面旗帜的时候,呐喊还在耳畔回荡,“我要让人,活得像人!”
“哪怕前方是魔道,我也要披荆斩棘,斩风逆浪,遇山移山,遇海搭桥。”
“我要让将那狭窄的向上天路,变为万里通途!”
有很多人相信他,也有很多人没有陪他走到最终。大魔的寿命,比那些普普通通的魔民要长得多,他做了很多事情,却有时是迟到的。
艰难啊。这些年来,殷无极也曾壮怀激烈,也被最残忍的世情磨到伤痕累累;他学会圆融世故,在危险的平衡中周旋;亦有锋芒棱角,提剑时不惧仇与血。
可是那丹青碧血,最终成为了代价。
滚滚的时代车轮,终究公平地碾压过他们。
时过一千五百年,原本永世为奴为婢、匍匐在地的魔民,终于在君王的带领下直起了腰身,从此无论是谁,再也不能将觉醒的他们踩在脚下。
再往后,连君王都不存。无人能让时代倒退,将他们关回笼中。
天下万魔,将会真正从这不公的天道秩序中解放出来。
希望的火种,未来的道路,他会交给未来的北渊万民选择。无论他们追求自我,还是向往公平,亦或是别的什么,都行,都很好。他都喜欢。
“……至于君王,会担负一切罪责。”
殷无极俯身,抚摸一簇幽影燃起的火焰。他在焰心里,看见了旧日的记忆。
千年百年,那些起义、复仇、贪欲、背叛、饥寒,战争、内乱、道统倾轧……
因果不断垒加,被最初与最终的帝王扛在肩上。没有第二个人扛得起这罪责。
帝尊本就是一座活碑文。人们可以视他为魔道正神,对他三跪九叩;亦会数尽他身上记载的罪孽,斥责他幽厉残暴。是他,也都不是他。
殷无极触碰焰火时,眼前的闪回如光影错落。
“还恨我吗?”殷无极垂手,将身上枯萎的荆棘取下,神情悲而淡。
或许是因为失血过多,他扶着王座站起时,眼前倏然一黑,竟没有站稳。
天道祭台上燃起赤色的火焰,无数双手的虚影从火里伸出,将帝君崇敬地托举。
殷无极拂衣,稳住身形,再回望。
那些火中摇晃的手臂,竟化作朵朵莲花的根茎,绽开无数烈火般的红莲,盘踞在不详的古老祭台上。
莲花从涌动鲜血的凹槽里生长出来,根系迅速填满、覆盖祭台。这些看似柔软的花朵,好似有无穷的力量,通过生长撑开坚实的石壁。
天道的祭台裂开一道缝隙,有阶梯通向最深处。
殷无极向下望去,那堆积成山的,竟是无穷无尽的人骨。
骨殖垒起,头骨堆叠,黑洞洞的眼窝望着他,好似蕴满憎恨,要把他引向更深渊处。
怎么看,这都不是一条生路。
“往绝路去么?”殷无极虽然这般说,也不犹疑。只要是出路,他都要试一试,哪怕是所谓绝路。
殷无极一摸腰间,虚的,无涯剑大概遗落在雪山上了吧。毕竟不能跟着魂魄走。
他手无寸铁,亦然走下阶梯。
那些为他撑开天道祭台的莲花,以火焰与鲜血为养料,还在破碎的台上无限生长。
在殷无极举火,踏入幽邃直通地底的长阶时,那些幽魂化作的柔软莲花挤挤挨挨,也伴随他的脚步涌入地底。
不多时,莲花蔓生柔韧的枝条不断交错,在他眼前织出往下走的阶梯。
紧接着,一朵朵红莲花苞绽开,旋转的花盘成了一级级台阶,隔开泛着死气的尸骨,为君王铺出落脚之地。
尸骨发出刺耳的吱嘎声,它们在挪动,试图从阴影里攻击胆敢踏上台阶的人。
可此时殷无极的眸中弥漫烟霞,污秽的赤红罪孽中生出圣洁的莲花。
这是他千年百年为北渊呕心沥血,应当得到的果。
帝君俯首,笑着感叹,却不知在自己流泪,“……万魔竟愿渡我。”
这条向下的路很长,也很短。
殷无极分不清时间,只知道每往下走一步,尸骨堆成的长阶都在簌簌颤动,炼狱的业火向上燎灼。
若无莲花为阶,阻隔业火,或许焚烧的就是他本身。
“城主、城主——瞧好吧,俺们不怕!”
“纵我身死,也要灭尽来犯之敌。殿下说过,我们的命运,该由我们自己决定。”
“殿下许诺,要让我们过得更好。如果我们见不到,下一辈、下下辈,一定能见到。我们说不定,能转世到那样的未来里。”
“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莲花织就的阶梯还在无尽向下,却不止是因罪孽而生。
殷无极下意识地望向虚空,那是愿力的存在,一声声回荡在他的耳侧。
他在时空的缝隙里,也曾看见那些悬挂虚空的长生牌。
北渊万魔的祈愿,竟然在经年累月地许一个相同的愿望:
“愿陛下长生。”
“陛下,寿与天齐。”
没有时间和空间能够阻挡这种等级的愿。
当年殷无极在九重山封禅时,天劫在侧,催魂夺魄。
是万魔的愿为他送来人间紫气,让他渡过足以万死的雷劫,成为前无古人也后无来者的魔道帝尊。
今日,他泅渡天河,一路行至此地,是要向天道讨还魔被剥夺的可能性。
陪伴他的,并非是孤独与牺牲,而是魔道千万万的子民。
漆黑幽邃的黑暗里,接天的尸骨不再是阶梯,它们活了过来,化作无数狰狞的妖魔,向着被重重莲花护佑的玄袍青年攻去。
同时,黑暗的深处也有无数好似融化的脸慢慢浮现,或哭或笑,或是兽面与人的五官结合,或是干脆呈现非人的扭曲模样。
殷无极联想起过往见过的一幕,海市蜃楼里被溶解、被消化、再黏在内壁上宛如浮雕的古怪飞天,与此情此景十分相似。
这也是另一个天外天的明证。
他很快庆幸,还好脱身快,鲜血未能完全激活那封死的海底神殿上的浮雕。
否则,等到四壁的浮雕都活了,将他啃食殆尽的可就不止是罪孽的化形了,从魔君之躯到魂魄,大概会被那些活了的“仙神”吃的寸骨不剩吧。
“这是‘天道’的内部。”
殷无极看向那些漂浮在黑暗里的妖魔,低笑,“本座与圣人寻了这么久的‘天道’本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不过,殷无极还称之为“天道”,是因为还不知祂到底是怎样的存在,又经历了如何异变,才有这等扭曲形态。
“本座的性命,为何被定为天道的祭品?”即使面对无尽妖魔,殷无极还是在冷静思考,“难道,是有什么不同?”
他既已只身入局,直面天道,就没有任何退路。
殷别崖一生都在反抗天命,即使是死,也要死在与天道对抗的路上。
可是黑暗里的妖魔太多了,在此时向他露出森然利齿时,殷无极要费心保护那些被啃噬根茎的莲花,仅凭护身的魔焰,多少显得左支右绌。
长着狰狞利齿的飞天成群扑来,殷无极侧身挡了下身后的莲花,却被伤到左臂,撕去一块血肉。
殷无极这样想着,“这个时候,要是有一把剑……”
与此同时,遥远的天际之上。
新生的“人道”,正是白衣书生模样。
他右手执着足以劈波斩浪的山海剑,腰间悬着另一把黑金色的古剑,正踏天梯。
那些曾经在飞升中异变的大能都挡在了新生的道面前。他们长出三只眼睛,六只耳朵,十八只手,或许两三融合,或许身体拆分成半截。
失去神志的或许早已麻木,还在千万年的折磨里保留一丝理智的,更是面露痛苦,但“天道”又在面皮上画上一丝诡笑,显得不哭不笑,怪异极了。
谢衍不动不念,径直斩开一切挡路的妖魔,果决到未曾回望一眼。
天梯之上,尸横遍路,白骨载途。
他腰间别着的黑金色长剑依旧寂静。谢衍轻轻一碰,蹙眉,“还是没有别崖的气息吗?”
“道”本该是稳定的,毫无情感的存在。
但谢衍是个异类,他清晰地记住了自己的情感、回忆与道基,从无情到有情,即使成为“道”,也真正保留了属于“谢云霁”的人格。
比起成为新天道的野心,他一路杀上天外天的暴走之举,竟是为了找回被夺走的徒弟魂魄。
天外天之上,到底是什么?
答案近在咫尺,他会亲眼验证。谢衍抖落剑上污血,拂衣,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谢衍看见,天宫瑶池之上,高悬空王座。
无数仙神的雕塑,活灵活现地肃立王座阶下两侧,他们呈现出百态姿容,各个都衣袂飘逸,神情生动,绝美非常,
可是雕塑是静止的,整个天上安静极了,似乎没有活物存在。
比起进入仙境,他更像是进入了一座死城。
谢衍似乎洞悉了什么。
他手腕一旋,径直旋身,将背后不知何时靠近的雕塑一把削掉了脑袋。
谢衍的背后,那些簇拥王座、宛如凝固的雕塑,眼珠子突然齐齐转动了。
也正是此时,他感到无涯剑在腰间鸣响。
谢衍取下长剑,在上面缠上一丝道的气息,以便能找到殷无极,再放手,温柔道:“去吧。”
无涯剑盘旋一圈,剑锋向下,似乎指向了主人所在之处。
谢衍仅是一拂衣袂,就振起灵流激荡,放走了无涯剑。
山海剑光穿透“仙人”的雕塑,更直指向背后的空王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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