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0章 大结局
比黄泉还要深邃的海底, 地下的黑暗里,属于殷无极的战斗正是焦灼。
“此时, 合该有一把剑。”殷无极说罢,忽然袖手,看向上方,好像有什么在接近。
九天上,有流星坠落海底。
无涯剑,剑势若火,燎原一切。
向海底最深处贯穿时, 激起滔天的巨浪,直直抵达主人的身边。
面对漂浮在面前、黑火缭绕的玄色古剑,帝尊唇畔含笑, 伸手握住剑柄,难得有酣畅淋漓之感。
“是圣人送你来的?”殷无极轻抚剑身,察觉到熟悉的气息, 弯起唇角,“师尊那边怎么样了……罢了, 不必多问, 谢云霁一定会赢。”
他相信谢衍无所不能, 正如谢衍自九天送剑而来,相信他长剑在手,定能所向披靡。
殷无极单手持剑, 轻轻挥动时,却掀起暴烈罡风。
他扬起眼眉,看向环绕在他身边的无数飞天妖魔,声线沉寂低沉:“上古时代,盘古上神开天地, 清气上浮,化为天;浊气下沉,化为地。”
“若是颠倒天罡,浊气上浮,让天门化为炼狱;那么试问,清气在何处?”
“就在这海底之下,黑暗的尽头么?”
殷无极旋腕,脚步不停,身形化作残影,边走边杀,将试图阻挠他走下台阶的妖魔尽数杀灭。少有遗漏,也盘旋着不敢靠近,似乎是怕了。
无尽黑暗深处,有血脉深处的召唤。
听到这震颤耳膜的声音,殷无极竟无意识地流出血泪,触碰到脸庞湿漉时,他看着双手,恍然未闻,“那是什么?”
他眸如淤血,眼前好似看见森罗地狱。万象幻影皆在他眼中,似乎要激发他心中的疯魔。
他向下而行,白骨铺路,通向幽冥。再仰望来处,此路竟是人骨通天。
最幽邃处骤然大亮,窜出一缕地火,几乎要燎灼到他的脚背。
妖魔是本惧他的剑锋,此时又迎上来,身燃业火,在他身边飞旋,发出古怪的笑声,“嘻嘻,嘻嘻……”
“黄金铺地,美玉作阶,陛下可喜欢?”
殷无极看去,沿途白骨不知何时化作黄金美玉,白骨之下,更是琉璃铺阶,金粉砌殿,何其灼杀人眼。
他弯起唇,眼睛却不笑,“过眼云烟而已。”
“魔障生幻象,如此浅薄之物,竟拿到本座眼前炫耀?”
“歌舞夜不歇,美人舞殿前,陛下,可喜欢?”燃烧的飞天妖魔骤然幻化成或反弹琵琶、或舞袖弄琴的美人。
美人衣裙似有香风,满眼朱朱白白。在他身旁环绕,音色如天籁,引人入胜。
“不过画皮,难看得很。”殷无极撩起衣袍,却是目不斜视,继续往下走去。
他嗤嗤一笑,“圣人说,本座是天下第一的美人。哪来的魑魅魍魉,还敢在本座面前现眼?”
殷无极说罢,脚下还算稳固的尸骨之阶,刹那间崩碎,连同崩溃的是幻象:
燎灼的业火布满妖魔的全身,那些天籁之音,也不过是妖魔狰狞的呼喊罢了。
莲花似乎还想固执地开花,却在地火的烧灼中萎靡。
殷无极忙捞起一朵,拍灭火焰,再把残花捧在广袖之中,声音温淡:“诸君的好意,本座心领。陪我走到这里就可以了。”
说罢,殷无极伸指,在莲心一点,让它们重新化为赤红的因果,回流己身。
往昔罪孽已化为澄清之火,是敬还是怨,分不清,也就分不清了吧。
“倘若本座能活着出去,会将你们解放……”
殷无极叹息,“好了,我不做帝尊,今后也不会再有魔道帝尊。来世若是愿意,再投身在重归自由的北渊大地上吧。”
帝王要承载臣民的敬意,也当承载恨意。百年千载,他都是这样化身王座上的象征。
可那些臣民的爱啊恨啊,最终都随着一代又一代的生或死,归于微尘。
传唱后世的,唯有帝尊的煌煌之名,与家中供奉的长生牌位。
往生莲花,心归无垢。
殷无极修的是被定义为污秽的魔道道统,他身上的“清”,也是举世罕有。
并非是不染纤尘的“清”,而是常年行于淤泥之中,满身杀孽,却有一颗难得的赤子之心。
当缠绕在他身边的莲花化为火焰时,他感受到不亚于当年的流淌在他的身上,那是属于帝王的人间紫气。
这是北渊万魔的“愿望”。
这也是向北渊最初也是最终的帝王,报恩。
即使处于深渊地底,殷无极似乎听见那些过往的声音:有人唱“岂曰无衣”,有人高喊“上重天”,有人扑向烈火,有人战死城墙,死亡与高歌并不妨碍,飞鸟还盘旋在北渊的上空,那些遥远的梦想,原来从未离去过。
他鞭策万里,为北渊这艘大船拉满风帆的时候,也将自己的结局写好。背负、死亡与赎罪。
可是战争之车压过累累骨殖时,亦有许多人曾为他提出的那个理想献出年轻的生命,百死不悔。
总有一段时光,有帝王与臣民一同走过。
殷无极问过良种,散过钱粮,杀过勋贵,也灭过王侯。可最终,他还是成为了王与侯。
辜负吗?还是写给故人的,迟到的答案。
“原来如此啊。”殷无极笑了,“这里,是我的证道之地。”
他看向深处燎灼的业火,似吞噬的巨口,等待他的食饵。
殷无极广袖凌风,笑着背过身,向下一倒。
紫气环绕他的身侧,在坠落时,竟有真龙的幻影从他背后显现,为他护身。这是北渊的地脉龙气。
“……魔道,亦是人道,仅是道统之别,从无是非善恶、高低贵贱之分。”
“天若弃魔道,天亦非天。”
帝尊明明投身业火,眼眸比星辰还明亮,“天若残缺,我来补天。”
说罢,这无尽的黑暗深渊终有尽时,殷无极衣袍猎猎的身影落入业火之中,龙影幻象亦俯冲下去,转瞬间没了踪迹。
这是比黄泉更远的,森罗地狱的召唤。
熬骨吗?熬啊。
殷无极即使有紫气庇护,走在业火里,却还是会一样经历煎熬痛苦。
他走得很慢,步步都在业火里,灼烧的并非皮肉,而是魂魄。
无数的冤魂厉鬼,亦在这无休止的折磨中呐喊。他们无一例外,都是魔。
魔不被天道接纳,自然是生无往,死无归。这千万万的魔修,鬼界又哪里有他们的位置呢。
魔的魂魄,若是执念太深,或者是不够听话,就会来到炼狱,在业火中炼化。
这累累的白骨阶梯,又有多少是古往今来的魔呢?其中,又有多少是他执念不化的子民呢?
看罢这场景,帝王的双眸止不住血泪,又被业火灼干,声音低哑,道:“这天地一炉啊,烧尽了我与谢云霁,还要烧多少人的魂魄,才会满足?”
“既然今日,本座来此……”
殷无极跟随真龙之影,走至炼狱的炉心,看向那业火最盛处。
半枚世界本源,嵌在炉心处。
本该是代表“清”,祂却被怨恨污染气运,黯淡无光。若不净化,无法熄灭这片燃烧一切的地心业火。
殷无极持剑,回望着那些早已不成人形的魂魄。
他不知道其中是否有他熟悉的人,但他一视同仁。
万魔是他的民。
为人民而死,死得其所。
一具枯骨身着甲胄,无头,踏着稳健的步伐走来,再向君王单膝跪地。他身上的甲胄,年代似乎很久远了。
他的身后,还有无数枯骨士兵。
面对扭曲神智、试图攻击君王的亡魂,白骨组成的大军陆续从炉灰中苏醒,拖着残缺的白骨躯体,向君王身边集结,好似当年也是披坚执锐的魔兵。
殷无极眼眸轻动,俯身,向着那无头的枯骨伸手。
“这一切的罪孽,魔道的万千因果,我来背负,我来救赎。”
“所以,我会给你们未来。”
—
就在此时,瑶池仙境揭开画皮,露出恐怖狰狞的本相。
诡吊的场景就此铺陈开:那些朝向空王座的仙人雕塑逐渐褪去刻板僵硬,“活”了过来。
它们尽态极妍,势若无骨。旋转头颅时,竟几乎将颈骨折断,面缝或喜或悲、大哭大笑的形容,口舌如莲花绽开,面庞上甚至生出丰润的血肉。
此起彼伏的尖细的笑声,回荡在空旷的神殿。
这不能算是活着。
谢衍自然能分得清死物与活物、是否承载灵魂的区别。在他眼里,此景不过是魑魅魍魉横行天之上。
他的眼眸空玄,蕴含着无限奥妙,又有着独属于“人”的神采。
他漫声说,“自万年前,人族毁灭,文明消亡后,天道正统就被尔窃夺,忝居其位,直至如今。”
“浊气上升,至天外天上;清气下落,至海底废墟。”
“从此,天门封闭,天地倒悬。”
谢衍这番定论,是在以言传道,剥夺‘天道’的正统性,仅是陈述:“如此倒反天罡,戕害万物,怎配为‘天道’?”
他话音一落,那些“仙人”从胸腔内部发出尖刻的笑声,相互错落,凌乱不成语调。
“食物就是食物。”“饵食也有自己的思想呢?”
它们发出的并非人族言语,而是域外之声。
谢衍听得懂,也是因为他也成为了“道”本身。
他也不以为忤,笑道:“饵食吗?如今在案板上为人鱼肉者,未必是吾。”
他旋腕,剑已离鞘,势若奔雷,将扑来的魑魅魍魉碎为齑粉。
谢衍前行的脚步不停,慨然中颇有不屑:“你以‘天道’自居,为窃取此界气运,将天门闭锁,生生截断了正常的历史演进,让五洲十三岛的所有人,都在宛如囚笼的天之下囫囵打转,彼此消耗、残杀,永无宁日。”
在“天道”订立的框架下,五洲十三岛里,各种族、道统的争端,都是零和博弈。
仙与魔就是最典型的实例。仙魔被限制在不合理却约定俗成的“仙尊魔卑”框架中,相互消磨,永无宁日。
甚至,“天道”还在幕后投下“天道傀儡”,以争夺气运的理由来操控仙魔大战,让两方不断为争夺有限的资源流血牺牲。长此以往,谁都不会赢。
修真者越强,就能垄断与消耗最多的资源,通过强者对弱者的剥夺,阻碍除却修真外其他途径进步的可能;
再以飞升成仙的弥天大谎,将举世界之力供养出的大能修士骗入天门,吞噬享用,从而达成闭环。
历史无法前进,只会间歇性地倒退。无人从这种框架中挣脱,只能不断经历这种循环。
唯有“天道”鲸吞举世供养的顶级修真者,成为最终的赢家。
在祂的眼中,圣人是祭品,是饵食,是维护秩序的工具。魔君亦是。
“天道”不需要妄图逆天的臣,更不需要跳出棋局的“天道傀儡”。
既定的命运轨迹中,殷无极不该遇到谢衍,他们也不该成为师徒,更不该彼此纠葛、脱轨、互相影响,从这天命既定中挣脱。
“可是,我与他相遇了。”
至高之天上,谢衍除尽妖魔魍魉,负手而立,在向天道宣告:
“唯有我们相遇的这一条命运线,成为了真正的历史。”
“命运并非不可更改,我遇见别崖,不是天命注定,而是人定胜天。”
这段师徒之缘的开始,是殷别崖选择了谢云霁,亦是谢云霁选择了殷别崖。
并非天选,而是人之选择。
天命之下,都是活生生的人。
他们会哭,会笑,会有自主的意识,从不是天道操纵的傀儡木偶。
没什么既定的命运,永远不知道的惊喜与跌宕,才是人生的真谛。
谢衍说:“真正的道,不该用轻薄的‘宿命’二字,去框死生而为人的无尽可能,人生的边界,该当自己去探索。”
从遵循天命到悖逆天命,谢衍这一路走来,在超越中否定,从否定中超越,终而领悟到“人道”的真谛。
圣人为众生点燃火,照亮夜,然后毫不讳言:“人之领域,当是‘无涯’;人的边界,当是‘无极’。”
他当年为弟子取的名讳,在冥冥之中,竟蕴含着他对于人之道的真正理解。
想到最骄傲的弟子,他的眼波温柔几分,道:“善与恶,并非人生而天定,后天的际遇与教化,亦能改变一个人;仙与魔,也并非天生仇敌,而是仇恨代代累积的恶果。”
“没有天生注定,亦没有无解宿命,更没有既定框架,唯有变,才是万物恒常的道理。”
变,他之所求,一切都在一个“变”字。
“没有祖宗不可变之法,没有天命不可违之道,事随时移,我也就是那个恰逢其时罢了。”
漫长的沉寂之中 ,呈现魍魉横行状的“仙人”如同定格,祂们的表情凝固在了不可置信上。
原本柔滑如活物的血肉,也再度呈现颜料龟裂褪色的痕迹。
他步步逼近,衣袍荡起无数剑光,“若是吾为天道,将以‘变’取代‘不变’,天之道,乃天人之理——”
幽暗邪祟被山海剑气涤荡一空,寰宇天晴月明。
“妄人妄语!”域外之音响起,混杂着无限混乱的回声。
“若不遵循天理宿命……”
“宿命决定一切,这种天理,本就荒唐!”
谢衍却毫无畏惧,同样用这样的声音回击,厉声道:“此间天道,该改弦更张了!”
作为“人道”,他的指尖仿佛缠绕着无数命运线,最特殊的是一条红线,缠在指根处。
殷无极作为“魔道帝尊”的一生,就是他反驳天道的“宿命论”的最有力证据。
圣人渡魔,魔渡万魔。
谢衍扭转了殷无极的命运,证明了命可以更改;后来,殷无极称帝,改变了北渊洲的轨迹。
从此,全天下的宿命,不再是铁律。
谢衍看向空悬的王座,拂袖,作出最惊天动地之语:
“天命,死了!”
这般惊人言语,无疑是渎神。
可是在谢衍眼里,“天道”早已非神,祂的存在并非不可撼动。
正如祂取代了上古天道,窃夺其位。今日,祂德不配位,也该是天被取代的时候了。
桀骜不驯是人,雄心勃勃是人,不甘天命是人,付诸行动是人。
这般改天换日的野心,恰恰独属于人。
流沙聚成塔,百川东到海。
人之力,可斩仙神,可破天际,一旦醒悟到自己困于天之囚牢,谁会甘心困死,向上、向上、再向上!
谢衍看向显出本相的天之上,黑发随着流云飘动,将全身的力量提到极致,似要全力一搏,笑道:
“在五洲十三岛,神明若是无用,就会被人砸碎雕像;若是无德,会被人推下神坛。天道若是戕害生灵,自然也不必存在。”
无论是圣人还是魔君,他们或许都有被抛弃、被遗忘的一日。但他们都乐于见到这一天。
渎神吗?
那就保持亵渎吧。
人定胜天这个词本身,就是顶了天的亵渎。
即使是“天道”,也不是绝对的抽象之物。天门之后并非完全的混沌,祂就有实体,有凭依,就有战胜的办法。
谢衍拈指,使出繁复的术法,再足踏边界,让天穹一震:
一边是具体的实景,一边是抽象的线条。
伴随着超越声域的回音,白衣仙神将双掌相抵,强行将天道的本体从虚无中扯了出来。
谢衍的双瞳神光奕奕,穿透迷雾,看向祂的本体。
这整个天外天,就是“天道”本身。
只要找到本源,就办法杀死祂。
一眼,他面向深渊。
谢衍凝视着远超他的怪异之物,那是无数人的血肉堆积出的怪物,如同直视浩瀚无边际的黑暗,他却早已不为此感到震颤恐怖。
他反而在笑,笑天道的抱残守缺,惯性度日。
谢衍的视野锐利,穿透江流万古,将那些恐怖抽象的线条剥开,看见隐藏在其中的半颗天道内核。
那是“天道”的正统性,虽然只有半枚。他可以感觉到上面的世界气运,与他身合的上古天道同出本源,正在隐隐召唤着他。
得道与失道,世界在此,也作出了选择。
人定胜天?人定胜天!
他笑着,代天底下所有的志士仁人,拔剑高歌而起。
“未来,是属于人的未来!”
五洲十三岛布满阴云的天穹,好似刹那裂开两半。
日与月被吞噬,暗夜降临,甚至天裂处还冒出无尽的邪异之气,时不时还从裂缝里探出怪异的黑影,宛如末日。
倏然间,一道剑光划过天穹,清光曜曜,绝代凛然。
一剑断天!
谁能划破天呢?
耳闻目睹这一场景的修真者,倏然间又想起了五百年前的圣人。
圣人谢衍最如日中天时,天下俯首,众道朝圣。
而此时的场景,比圣人最辉煌的时刻,还要惊心动魄。
天外天上,现出实体的祂出现在谢衍面前时,白衣仙神露出若有若无的微笑,心里已经想好如何杀而代之,夺取正统,登上这无上之位。
他从“天道”身上学到的,还有创造与破坏,又在身合人道时不断演练熟悉。
“……无坚不摧吗?万物只要有实体,就会有破坏之法。没有‘无敌’之物,只不过,需要费些力气与时间而已。”
但谢衍想的并非是与天道慢慢磨,而是殷无极的安危。
能够取代“道”的,唯有“道”。
今日站在这里的谢衍,已经满足了一切条件,更有着决不能输的理由。
眼前的天道本体,并非他追求的终极,不过是一个障碍。除了便是!
“这一剑,是为了被你骗入天门的先贤道友。”
“天道”蠕动着,试图攫住新生的人道,将其吞噬。
祂甚至还在从血肉里分离出更多的魑魅魍魉,试图吞噬那个只身登天阶的妄人。
却被谢衍环身的“天问”剑阵荡平,化为齑粉。
“接下来,是为被你困锁于牢笼的天下苍生。”
白衣仙神抹平面前的黑暗,双手撕开虚幻,让煌煌剑光照彻:
“遂古之初,谁传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
天问!
以“天问”问天,再到夺天,谢衍当年创下此剑阵时,心中想的或许并非使役仙神。
而是斩仙杀神!
正是问天之时,每一问,都化作斩天的剑,清光如电光,映亮了凡世间的天。
谢衍的身形也化为剑光,融入天地之间。自他抛却躯壳时,他也成为了无形无相本身。
看似宏大巍峨、此时蠕动如活物的“天外天”,无数双战栗的眼睛,在见到这般耀眼的剑光时,也纷纷闭上了。
或许,此时祂本是深渊本身,却在这撼天动地的剑意中,窥见了另一个深渊。连深渊也不再直视深渊。
很快,剑光如飞雪落雨,被削落的血肉化为魍魉,被谢衍灭尽。“天道”本体的大小,竟然比方才现身时小了快三分之一,这是个败落的征兆。
“接下来,我要为了别崖,杀出个公道。”
圣人固然天下为公,讨伐之事,他当然会为生灵讨还。
但是作为师父,他沉默无声的愤怒,也在心底压抑了千年。
每次,殷无极受到命运折磨,奄奄一息,几欲去死时。
师长固然硬起心肠催他成长,逼他活下来,却暗自记下了弟子受的每一分苦痛,誓要来日直面天道时讨还。
今日之讨还,他觉得远远不够,不足以弥补被祂作为棋子的徒弟,万分之一的痛苦。
天外天异变时。
原本的瑶池仙宫,现在已为血肉地狱,四处都是诡异的壁画虚影,好似仙神欲脱壁而出,却又被无数剑横贯斩落,尸横遍野。
谢衍再度从虚空中现出踪迹,煌煌剑光为他织锦衣,连羲和与望舒都在他身后升起,竟然也脱离了“天道”的限制。
他准确地落在那宫殿的“穹顶”,剑身向下,从那些凌乱线条中悍然穿过,直直触及到本源。
剑锋一挑,将那块带着本源的血肉生生剜出来,挑落!
落地之时,无数黑影在电光火石间像那半枚本源靠近,似乎要重新将其容纳回身体里,却听到谢衍发出轻笑。
“没听到吗?”白衣仙神淡淡道,“我说……”
天穹的裂缝处,暴戾又污浊的气息退却了。
乌云尽散,寰宇清朗,日月重回正确的轨道。
仙人怀瑾握瑜,衣袂如流云,驾驶羲和之车,将红日重新悬回天上,世界如常。
乍看是如常。
可但凡是修真者,都在此刻向天跪倒,俯首叩拜,新生的道出现了。
他们皆听到了一个清冽的声音,响彻寰宇,在分明在说:
“天命已死。”
就在声音响彻的时候,谢衍站在扫清一切的寰宇之上,成为了实至名归的“新天道”。
“天道”的残余被他荡平,灰飞烟灭,悬空王座就在面前。唾手可得的距离。
那是“天君”之位。
天君合该君临天下,麾下无尽仙神,这是多高的权柄,多至高无上的地位。
圣人谢衍以翻覆天道的野心登天,手中已经握住天道正统,只要登上台阶,坐上那个位置,一切都会顺理成章……
“至高无上的权力吗……很可惜,我赶时间。”
白衣仙神仅是看了一眼那空王座,就转身离去。
仅是三步之遥,谢衍甚至连坐上去,摸一摸那象征权力的扶手,享受片刻身为天君的荣耀都毫无兴趣,只道:“外物无用,王座虚悬,且空着吧。”
天裂即将弥合,仅余下一人通行的狭窄道路。
新天道走到天裂前,看向人间繁华似锦,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他将自己从九天谪落。
真正的权力与力量,从不需要死物来证明。
谢衍分得清什么是实现目标的手段,什么是他追求的终极,亦是最初的愿望。
沉积天上的浊气,被谢衍拢入广袖之中,带回人间。
与此同时,清气正从海底渐渐上浮。
谢衍将净化后的浊气散出,与之交融。
清浊融汇,日月交替,天地初开。
原初的混沌终于汇合,谢衍眼眸洞穿未来,他看见一缕曦光,那是天门重开的光芒。
五洲十三岛被窃夺万年,沉沉如一潭死水。
万年之后,他们终于不再是孤立的世界,天门被打通,能够看见向上的光明与希望。
看完这一幕,谢衍不做停留,继续往无涯剑所在的地方而去,他甚至将速度和距离折叠,追寻着忽明忽灭的光。
谢衍感觉到黄泉之门打开了,若隐若现的气息,从门内透出。
成道之时,谢衍拥有着殷无极亲自签下契约时给出的一魄的归属权。他能够感觉到他的气息。
他当即进入黄泉,化为无形无相,追着黄泉河畔漫溯。
无数小舟载动好多魂魄,好似天上来。他们多半都失去了面貌,变得相当麻木,但黄泉的风吹来时,似乎带来了尘世的记忆,有些魂魄有了反应。
谢衍施法停住一条顺流而下的船,问一名士兵模样的魂魄,问道:“你们从何处来?”
“从陛下身边来。”士兵回答。
“……陛下呢?”
“不知道。”那士兵丝毫意识不到自己在哭,还是笑着说,“将军说,是陛下把我们从炼狱业火里带出来,好疼啊,但是见到陛下,我们就不疼了。”
“陛下说,我们来世,会去一个能吃饱饭,有地方住,还能自己选择人生的世界里。真好啊,这世界上,竟然有这样美好的地方吗?”
谢衍忽然怔住,当即化作风,不断追着无涯剑的方向。不知何时,他抵达了黄泉彼岸。
彼岸本是荒芜一片,此时却不知何时,种下红莲满池,腾腾好似业火。
谢衍跋涉过黄泉水,看向红莲最盛处,盛放着残损焦黑的玄袍包好的一捧骨灰。
还有莲心处放置的半枚世界本源,正散发着莹莹清光。
“……别崖?”
谢衍的身体朔朔颤抖起来,脑子空白,双手捧起骨灰,却抖得有些拿不稳。
他似乎想要亲眼确认什么,连言语都哑然,甚至在意识到的瞬间,确定了无数穷尽碧落黄泉寻找他魂魄的方案。
他是新天道,没有谁能够夺走他的道侣。
天命不能,造化不能,他自己都不能。
随后,谢衍被人从背后抱住了,对方能抱住无形无相的他,全因为那人亦无虚无实。
“师尊,您怎么一副要毁了黄泉的表情?”殷无极含着笑,下颌搁在他的肩上,将那半枚被扔在一旁的世界本源递给谢衍。
白衣仙神缓缓抬眼,看着明媚微笑的帝尊。
“净化这家伙,花了我好久。您莫光顾着看我,到底看一眼祂吧。”
殷无极爱美,决不能在爱人面前失仪,理了理变出来的玄袍,才不情愿地放开师长,问道:“怎么,本座哪里不漂亮吗?还是说,变原身的时候不像,有出入?”
“……魔道。”谢衍端详着他,一眼看透他的本体。
但他再看时,又停了停,“不,或许该说,是‘地’?”
殷无极笑了,展袖,在原地转了个圈:“您这都看出来了?”
“完整的天道,合该是……”
谢衍一顿,看向他的眼睛,笑道:“天、地、人,合在一起,才算天道。”
夙愿实现了。
“如今你与我,共享权柄,地位等同,如何不算是共长生?”
即使成为了道,两人都还如作为人时那般相处。或许是他们大战时刚刚分别,谁都没有断裂感,格外顺畅地接受了对方都不是人的消息。
殷无极露出纯粹的笑意,指了指那半枚他取回的世界本源,说,“这是清气的那半枚,给您。”
浊是地气。谢衍将代表浊的半枚,也交给殷无极。
他们从容地换了各自得到的世界本源,就像是完成夫妻互换信物的仪式。不对,他们已经成亲过了,这算交换惊喜的小礼物。
忽然间,殷无极弯起唇,在他指尖亲了一口,似乎有些话想说,甚至还悄悄地瞧了一眼他。
在黄泉之畔,红莲相伴,谢衍揉了揉大美人道侣的后颈,淡淡笑道:“怎么,别崖还有什么想要的?”
殷无极眨了眨眼,“……这个算是天聘地,还是地聘天啊?”
“别崖,回家了。”谢衍捉着他的腕子,看向红莲尽头,“喜欢花,就把天问阁外面的莲池都种满。”
“……谢云霁!你转移话题!”
“夫人莫闹,回家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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