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1章 民动如烟
人心似水, 民动如烟。
巍峨的九重天上,魔宫闲置, 帝位空悬。
魔君殷无极败于圣人手中,幽禁在仙门大狱,北渊轰然大乱。
心思浮动的各路大魔们很耐心地装了孙子,没在仙魔大战的谈判上捣乱。
反正和仙门签协议的是现在的魔宫,被骂的不是自己,这种活没人爱争。
待到大战终结,关起门来分权争利,被帝王压制多年的各路大魔氏族,终于得到机会起事。
照理说, 帝王难归北渊,山中无老虎, 猴子也能称大王。隔天在城头换个王旗, 自封为王, 从技术上压根没难度。
但碍于殷无极在北渊民间的名望, 他们莫说称帝, 想要自封为王都是极大的僭越。
敢在帝尊未死时称他为“先帝”, 分明是放弃陛下, 把陛下往绝路上逼。北渊魔民可听不得这个。
谁敢这么干, 隔天夜里就兵变。
于是,这些年陆陆续续有人反抗魔宫。
或是某些城主公然违抗魔宫指令, 自行组织魔兵武装, 甚至抗税。
或表面上称臣, 实则暗地里培植匪徒,时不时劫掠往来商旅,对魔宫的命令答应但不遵从。
即使派去钦差, 多半也是半路失踪的结果。
造反的法子五花八门,却受限于魔君尚在人世,没一个敢称王,所以都在互相指责对方是反贼。
这十八路反王,纷纷打出“迎回陛下,再造大统”等等旗号,把“乱臣贼子”的脏水反手泼向魔宫,主要争一个正统在我。
毕竟帝尊没有死,只是暂时被仙门幽囚。一切想要得到大统之人,首选都是迎回陛下,没有第二选择。
明眼人都看的穿,萧珩、将夜、陆机三人手中的旨意拼凑成一份,是帝王将权力三分,令他们守好魔宫,是心腹中的心腹。
后来,陆机重新组阁,施行“新政”;萧珩改组魔兵,多半也是帝尊的意思。
至于将夜,他得到的旨意是机密,恐怕只有陆机和萧珩二人知道。
九重天帝京最大的商会,陆机抬步走进大门,门前匾额“金玉满堂”。
穿过厅堂,又绕过招财树和迎客松,映入眼帘的是黄金与玉石雕刻的假山造景。
堂前两侧对联,一则是“兼儒墨”,二是“合名法”,横批为“贯综百家之道”,可见商会主人出身于杂家。
陆机的眼皮子乱跳,敛起青袍广袖,在原地等了片刻,才见到那位身着墨绿色常服的商会主人。
魔宫前右相,程潇。
程潇被一纸命令调回帝京,在帝京开起了商会,大概是陛下又启用了他。
“……陆相,人心似水。”程潇倚着门侧,手中执着一杆秤。
他道:“在陛下决定设立‘魔门’,让北渊思想兼收并蓄,充分涌流时,就该想到今日。”
陆机知道他的意思。
如今,革新和守旧的冲突,新政与帝制的矛盾,正在前所未有地发生在九重天帝京之中。
陆机忧心不已,向他一揖:“我等已经被称作‘伪朝’……舆论不在魔宫,革新怕是继续不下去了,程相、不,程先生有办法解决现在的事态?”
程潇似乎看透了他的内心,淡淡笑道:“在下有个学生,不巧,正是魔门学子代表的首席,或能尽绵薄之力……”
他还未说完,商会外的街道,熙熙攘攘的游行者队伍路过,炬火冲天,呼声一片。
坐落在八重天的元帅府,巍峨气派,不输给暂时无主的魔宫。
自帝尊幽囚以来,萧珩的元帅府前,车马云集,门庭若市。
“元帅,外头闹成这样,不出兵?”听见外头的动静,手下急了,忙道。
萧珩也不披甲,甚至还一身靛蓝色常服,优哉游哉地蹲在鱼池边喂鱼。
他一边撒鱼食,一边没好气道:“出什么兵,不是敌人,拿什么刀兵,没事找事。你能说服那些个混小子,掉头用兵刃对准父老乡亲?”
“这么大的声势,多半是幽河以北的逆贼在策动……”
“抓奸细,那是小猫儿的活,和老子没关系。他要是干不好,你找他去啊。”萧珩拍了拍手里残留的鱼食。
“这,也没见着将夜大人啊……”属下欲言又止。
“那就问凤妹子去。”萧珩从容流畅地甩锅,“这是风雨楼的拿手业务了,虽然不少人进了魔宫,但这点事,还不需要我插手。”
元帅府前,连绵成一片的游行队伍已至,为首者正在叫门,让萧珩出来面对他们。
“保护元帅府!”守卫府邸的魔兵也团团围住府邸,争端一触即发。
“……元帅,您听到了吗?都到您门口了!”属下这会急的团团转,“快想个主意。”
“还用想?”萧珩毫不犹豫道,“装孙子啊。”
“啊?”
“然后等陆相来救本帅。”
“啊?”
属下怀疑地看了看他,好像在说:让文臣来救,是不是对不起手中长枪。
萧珩看到他的眼神,无奈道:“老子可不会说什么大道理,解释不通,让专业的来。”
“没能把陛下带回来,我们有愧于北渊父老,大家都憋着一股气,看我们的眼神多少会带上些怀疑。”
“要是再在这个节骨眼推出什么‘新政’,就算说是陛下的命令,恐怕也没人信,觉得是我们要瓜分陛下的权力,指不定哪一日就弃了陛下,篡夺天下了。”
“可是……”
萧珩:“得,别废话,通知今天轮值的将士们,谁也别冲动,当好缩头乌龟,可别伤了人,那可就跳了幽河也洗不清了。”
说罢,萧珩轻身一跃,跳上元帅府的飞檐顶部,看向八重天熙熙攘攘的长街,甚至是城池外侧,沿着山脉而建的漫长阶梯。
万人登阶,民动如烟。
“陛下,这一幕,你看到了吗?”萧珩斜倚着飞阁,忽然自语道。
“北渊基石,人心向背……”
萧珩叹息:“你还不能死,还有很多人在等你。”
*
谢衍在密切关注北渊发生的这一幕,这或许预示着魔道未来的趋向。
“帝制废除的土壤,完全不成熟。”谢衍又看完一则最新消息,展开册子添了一笔。
那封皮上写着《帝王策》,没有写落款,是因为他撰写许久,却不是为了著书立说。
殷无极于北渊称帝的那一日起,他就开始写,评判他的施政之法。
开始是教导的角度,不知何时起,他的笔法变了,甚至出现了“深有体会”“受益良多”等感悟,俨然是从他的做法中得到灵感,甚至会“师从弟子”了。
“师尊,师尊……”天问阁安静,阁外木桥上却是沈游之疾步而走的声音。
“游之,何事这么匆忙?”谢衍从容合起册子,藏于暗格里,没人知道他在写什么。
“今早我去圣人庙外给思归树浇水……树、树快要……枯萎大半了。师尊快去看看……”
沈游之向来知道,那棵树对师尊很重要,定是头等大事,于是才一路疾行,甚至不顾雨水沾衣,将这件事第一时间告知。
谢衍果不其然一怔,“枯萎了?”
红衣少年有些焦急失落:“是啊,这些年来思归树一直有些萎靡,也都不开花了,师尊命我们拿甘露浇灌着,我们丝毫不敢懈怠。”
“可惜思归树也总是不开花,但之前叶子青青的,也没见到什么明显枯萎的迹象。”
“昨夜风疏雨骤,我今天专程路过圣人庙,却见思归树好些枝叶一夜凋敝,满地枯叶零落,这是什么不祥之兆吗?”
谢衍安静了片刻,似乎听到了某种脚步临近的声音,叹息道:“是吗?一夜凋敝啊,那就去看看吧。”
沈游之有些迷惑,他看着师尊并未露出喜怒的脸,只见他拂衣起身,带上一柄竹制的油纸伞。
思归树下,遍地金黄,落叶亦似飞鸟。
谢衍撑着伞,踩着咯吱咯吱的湿漉树叶,走到树下,轻轻地抚摸着大树。
“游之,树犹如此。”谢衍感受到树皮的粗糙,更像是命运的年轮,指尖抚摸过时,他也分明感受到生命的流逝。
“……人何以堪啊。”白衣圣人看向雨中的思归树,他知道,他的天年将至了。
“师尊是圣人,何必感伤岁月无常?”
谢衍的背影孤直如树,他没有回头望向弟子,道:“若是梧桐树枯萎了,凤凰还会归来吗?”
沈游之不明所以,只是从典故释义发散:“凤栖梧桐,就算梧桐树枯萎了,凤凰也会感怀旧日栖息之所,回来看看的吧?”
谢衍笑了,“若是如此,不必阻止,就让他回来看看吧。”
虽然此时的沈游之,还不知师尊真意,却是极其听话的徒弟,忙应道:“是应如此。”
谢衍远走而去,道:“守着微茫山。”
师尊又不知道去哪里了。
自从那个人被关在九幽下,天下太平了,师尊就很少在山中长居,而是经常远行。
有时候他的行踪不定,很多人来寻他,或是奉承,或是祈求,都寻不到圣人的踪迹。
正像他的时日不多,只愿为自己而活。
“……不会吧?”沈游之被这个猜想吓了一跳,“师尊明明,春秋正盛啊?”
第532章 三劫齐动
想要阻止殷无极一心求死, 谢衍需要给他活着的理由。
否则,帝尊熬着日子, 也是在九幽之下自我惩罚。这种因果负担,耗竭心力,会毁了他。
这个理由的到来,恰逢其时。
谢衍淡淡看向他:“所以,你还不能死。”
听罢圣人对局势的陈述,殷无极看透了他的意图,却扶着膝,“……如果是圣人的谋算,只能说, 你成功了。”
现在北渊还没有大规模打起来,全是因为帝尊不死。
如果帝尊乍然离世, 北渊可不止人心浮动, 怕是下一刻就有无数大魔举旗称王, 引燃无边战火, 争这个至高无上的“帝尊”之位。
殷无极看清利害, 更是看透了自己进退维谷的处境, 被圣人玩弄在掌心的滋味实在难熬。
他冷笑, “圣人费尽心思留住本座的性命, 却不能放本座出去,有什么用?难道你的本意, 就是让北渊保持在这将乱却不乱的平衡态中, 不能威胁仙门吗?”
谢衍:“没有永远的平衡, 在这个状态打破之前,帝尊若是能杀了我,离开九幽, 危局自解。”
“杀了圣人,呵,说得好听。”
殷无极拖曳锁链,走到他近前,手指穿过他的墨发,迫使他清霁无暇的面容上抬,正面相对。
飞雪似冰冷,剑锋般凌厉,是他的眼神。
他笑了,“圣人费尽周折,在本座面前钓着一个饵,逼着本座活到现在……难道本座身上,还有什么利益没有榨取干净,对圣人还有用处?”
谢衍弯起唇,“陛下猜呢?”
“不猜。”殷无极抚过他的面庞一侧,轻轻滑下,再轻而易举地卡住谢衍的脖颈,作势要用力,“您猜,本座想不想杀了您。”
力道在收紧,谢衍呼吸轻下来,没阻止他。
殷无极又不欲真的掐死谢衍,何况以他的修为,就算被咬穿喉咙也没那么容易死,他哪里可能真的掐断他的脖子。
他不过讥讽,“圣人之品德,可谓‘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天下人皆叹服。本座是什么人,笼中囚徒而已,怎配猜测圣人的心思,污了圣人清名。”
“……景行行止吗?”谢衍伸手摸了摸颈侧,随手一抹,淤青很快就恢复如初。
“这是别崖的夸赞?那为师可就收下了。”
谢衍似乎听不见其中的讥讽之意。
“随您怎么想,好了,您请回吧。”殷无极想要一个人静一静,看向谢衍带来九幽的书册,语气厌倦。
这些年里,谢衍带来的消息越来越多。谢衍的态度太难琢磨,他的身份必须关着他,最好永远不把他放归北渊;却有时会暗示,他有朝一日会离开九幽。
他的心魔安静了挺久,可见确实有转好的迹象。至少近些年,他少有整日沉溺于识海,反复做噩梦的倾向。
谢衍每一次都会给他带来消息,也会给他问题。他有充足的时间去思考他的每一步是对是错。
“……即使在他的囚牢里,他也不忘师长之责吗?”
空无一人的监牢里,帝尊垂睫,笑了一声,却不达眼底。
“真是弄不懂你……谢云霁。”
*
近些年来,圣人遍访百家,各有交托。
墨家和法家已经换到下一代宗主,是老友的后继者,谢衍平日多有看顾。
离开法家时,法家宗主韩殊追出来送他,道:“如今世人多有妄言,圣人勿放在心上。”
“当年父亲……先宗主在中洲水患殒身殉道,是为追求自己的道而死,并非是圣人倡导之过。”
“即使旁人觉得不值,可我们迄今仍不后悔在天灾之前,挡在凡人之前。若是百家作壁上观,任由凡人死去,今日之我们,恐怕耻于位列仙门。”
谢衍看着他身上的故友之影,心中微释,笑道:“那就把我交给你的事情,贯彻下去。”
“往后的世间,或有动荡。仙门百家难免受世事跌宕所累,失意或是沦落。但是,不可沦丧。”
“今日之精神,永不可忘。”
*
药王决明子闭关不见人,听闻圣人造访药王谷,才出关,破例迎接。
决明子照例为他配好需要的灵药。毕竟当年也去北渊替时任城主的殷无极看过病,他自诩长辈,见二人师徒纠缠,天下猜疑,难免多操心几分。
“谢小友,你和那孩子,就这么熬着……你当真舍得将他关上一辈子?”
“多谢药王赐药。”谢衍接过扎好的药包。
他常来求药,付出重金,却不需要药王亲自调配。他的药方,药性如何,怕是连药王都猜不出来。
谢衍回避这个话题,“他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决明子抚摸白髯,打量容颜如故的圣人,从眉心到面色,他凝神,“圣人,把手腕伸出来,让老朽瞧瞧。”
“无妨。”谢衍拢袖,“劳烦药王挂心。”
他向来这样冷淡,即使是友人至交,也难看穿他的心事。
“圣人的药石之术不下于老朽,来我药王谷,也是因为药王谷常年收购天材地宝,许多常规的药材供应充足,你能省些时间。”
药王决明子前半句话还算和蔼,而后厉声斥道,“不要讳疾忌医,圣人。别以为你血气亏空、修为暗损的面相,老朽看不出来。”
敢于面斥圣人的,也就是谢衍在天问先生时期就结识的旧交。
决明子绕他周身一圈,又倒退两步,看出些许不对,“障眼法?快快除了,免得影响老朽看病。”
圣人谢衍的障眼法极其厉害,他又是万法之宗,世上少有人能窥破法相。
倘若某日被窥破,若不是圣人有意为之,就说明,他的修为在倒退,法相已有瑕疵。
决明子心里顿生疑窦。虽说他有精于药石的慧眼,又留心观察,但毕竟差着境界,圣人的法门能让他窥破,不妙的迹象。
谢衍心有隐瞒,“药王不必担忧,我心中有数。”
决明子可不好糊弄,他发现什么,面色陡变:“若老朽没记错,圣人寿数才至两千五百岁。照理说,圣人道体,灵力最是精纯,四千余岁才会出现衰败迹象。圣人才至盛年,为何发间已有霜白?”
说罢,他赫然并指,捻起一缕圣人垂在身后的长发,层叠的浓黑中,一缕银白清晰可辨。
决明子加重了语气,“圣人,你在谋划什么?你身上又发生了什么事?”
谢衍不肯让药王窥脉象,只道:“近来仙门事务繁多,心力憔悴,多了几根白发。等闲下来,调养一阵,仍可如初。药王,我亦通药石。”
“医者不自医!”决明子明知他是糊弄,也拿他没办法。谁也拗不过圣人。
决明子又道:“老朽闭关时,也听闻圣人近年来遍访百家,百家宗主之位,虽各有变动,但圣人威望依旧……”
谢衍回答巧妙:“百家道统,各有所长。吾登门拜访,有所托付,也是为了仙门的未来。”
圣人心思难测,说的事情不假,却隐去真正重要处。
素锦长袖下,是腕部纵横的伤,或新或旧,总是以障眼法遮住,很难看出端倪。
九幽之下昏暗无光,本就难辨障眼法。殷无极被他封了魔气,谢衍又不露半分异常。
状态不好,他就不去。待到好些再去看他的囚徒,每次来去匆匆,竟也是瞒了过去。
“多谢药王赐药。”谢衍取了药材后,放回袖里乾坤。
在临行之前,谢衍俯首折腰,双手呈上一封卷轴,向药王行君子之礼。
忽然如此大礼,药王心里一顿,忙拄杖下阶几步。
谢衍道:“谢云霁今日拜访药王,有个不情之请。虽如今看不见希望,但还是请求药王谷,能够将卷轴中所陈之事,作为门规,百年、千年地执行下去……”
“漫长的时间里,仙门百家,还需要长期蛰伏,韬光养晦,忍过可能的低谷。”
“时机成熟之时,诸君自然知道怎么做。”
决明子托着他的双臂,将圣人扶起:“药王谷上下敬佩圣人,对于圣人请托,自然无有不肯。”
“不过,这个时机,要等到什么时候?”
谢衍道:“不知道。”
“不知道?”
“只能说,直到那时,吾会给诸位一个答案。”
谢衍的衣袂飘荡在山风里,随着鹤唳归向天际,徒留下一声叹息。
“天命啊……”
绚烂的霞光之中,圣人东去,孑然一身。
孤鹤盘旋在谢衍的身侧,目送他踏上青云。
耳畔雷声震震,是三劫齐动的声音,天的裂隙宛如催命。天命在叫他上路了。
高坐云端这么久,他也该入红尘了。
“圣人也会老吗?”谢衍心想,“会的。”
他不是没见过衰老的圣人。
天问先生与二圣为友的时候,两位圣人正是世间繁华看遍享尽,权柄如烟云,正是放下尘缘,一心求道的时候。
圣人受禅之时,道祖如释重负,一心归向天地逍遥游。
那时,谢衍并不觉得他们老了,只觉得那是圣人心无旁骛求道的开始。
时至今日,他触碰到“生老病死”的七苦边缘时,忽然觉得眼前蒙蒙的雾气散去,他看见更加原初的世界。
并非是不甘或遗恨,他终于将要走下高高在上的云端,走入红尘人间,做回一个“人”。
这是他的红尘劫。
紫微星东现,天命圣人降临世间。
谢衍一生路过人间,可他非常人,经过的人间,亦非真正的人间。
他天纵之才,修行无阻,未曾经过煎熬苦,未曾尝过修为低微、寻道无门之悲。
他天命加身,从不知何为命运坎坷,何为末路穷途。
他触碰道之边缘,七情六欲皆淡漠,久不知人间七苦。即使去红尘驻足片刻,也只是体验,终不能身在局中。
“三劫齐动啊,谢云霁,再怎么通天彻地,你的时间也快到了。”
他放置于袖中的半卷红尘,适时地提醒他。
“当年你弃道之时,只合了一半残缺的道。换句话说,你的身体此时有一半是‘道’撑起来的,这段时间并不是你合该得的,而是赊借的。”
“不渡三劫,你会死。”
“渡三劫,你也会死。”
“谢云霁,你该怎么选?”
谢衍负手在身后,站在天道和人道的十字路口,看向天穹之中虚无的绞索。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缢死圣人的时候到了。
“那就去死。”谢衍面对生死,并未露出畏惧之意,甚至还笑了。
“高高在上许多年,怕是世上所有人,都盼着我去死。”
他听到天河的怒涛,听见雷劫的轰鸣。
天命要他死,世人也盼着他死。
圣人曾经是守护此界的山脉,此时却变为枷锁。
就连他的爱,都被他的存在,束缚在黑暗无光的九幽,不得自由。
“没有死,哪有生?”他垂目笑道,“置死地而后生。”
圣人不再看向云端上,而是俯首望红尘。极目之处,正是寰海清朗,大好河山。
他的长发松散飘飞,浓墨之中掺杂了霜白,也是梨花染白头,容貌却清霁如旧,正似九霄云海的仙人。
“我若不死,万物不生。”
第533章 他的刺青
当年的天问先生谢衍, 曾遍寻大千世界。
在某处据说曾有鲛人出没,如今已是遗迹的深海, 他曾见鲸落奇景。
无光深海里,无数鱼群向上追逐,形成大大小小的漩涡。
察觉这种异样,本在探寻失落文明的谢衍提灯照去,看到自他头顶沉降的阴影。
是一头巨大的、死去的鲸。
即使在临死的一刻,这头巨鲸似乎还保持着向上游的姿态,不屈挣扎,宛然如生。
却抵不过天命,终而无解地海底坠落。
在它死后, 庞然身躯亦是一种对深海的馈赠。
无数大大小小的鱼群从巨鲸裸/露的骨架中灵活地钻出,有些鳞片泛着微光, 如星汉灿烂。
远远看去, 无数光芒以鲸落作灯盏, 灵动地闪烁着, 在深海自成一个小小的世界。
当初谢衍不过是感怀造化的神奇, 心想着自然终有秩序, 生灭皆有天定。
即使如巨鲸这般海上霸主, 死后也不过是湮灭在海底, 寂然了却此生。
此时,并未向九霄云海走去的圣人, 在路过海上时, 又一次看见了当初的一幕。
这一次, 他看见的并非梦幻般的奇景,而是巨鲸死去的那一刻。
它在流血,在衰亡, 睁着不甘的眼睛,临死仍然漂浮在海上,像一座巨大的移动孤岛。
嗅到它的死讯将至,鲨鱼徘徊在不远处,尝着海的血腥味,伺机寻找捕食的机会。
终而逆转不过天命,鲸的死亡转瞬而至。
谢衍忽然想知道答案,他随着下沉的鲸一同落入海中,白衣漂浮如云如浪。
与年轻时被美化的回忆不同 ,他看见的是直面天命的残忍。
“死亡。”
谢衍看着它的尸身被鲨鱼围拢,争相撕咬。其他稍弱的鱼群被血的味道吸引,纷纷而来,也似乎想要分一杯羹。
“被啃噬。”
巨鲸的躯壳坠入深海,只有冰冷在悄然绽放。
“坠落。”
谢衍也如同遁入海中的银白游鱼,随鲸落回到深海。
他那双洞若观火的眼睛,看透过去与未来,也看见了近百年数万种海底族群以此为养分,环绕鲸落而生。
万象自然,百态千姿,各自栖息。
“……万物生。”
谢衍叹息一声,白衣飘荡,鱼群也被他的灵气吸引而来,随着温柔环绕他身侧的海浪,与他共漂流。
“圣人出山海……也当归于山海吗?”
圣人出山海,他作为天生圣人,山水自然的亲和力极强,尤其是驭水的天赋。
当初谢衍以身堵海眼,与天命抗衡的时候,他是将天的侵略挡在天外的守界人。
他身上背着的是五洲十三岛的未来,于是一次又一次地战胜天,与天博弈,斩断侵袭。
时间久了,谢衍甚至有了种错觉,他会这样一直赢下去。
他不断地在天地一炉中烧融血肉骸骨,不知疲倦,不知喜悲,永远守着仙门,护着五洲十三岛,守望三界各族。
还有,别崖。
这样沉重的负累,熬骨的痛苦,在他之前没有人的双肩能够长久地担得住,那么圣人合该作这个燃料。
他还活着呢,这种苦,不至于让他的好孩子来担吧。
直到谢衍看见思归树的一夜凋落,指尖穿过黑发,清霜终究如月光,披在了他的发间。
“……人终究是有极限的啊。”
三劫齐动,精血修为损耗,困于情债,心力枯竭。
圣人谢衍胜了两次仙魔大战,守望着归于和平的五洲十三岛,却在看似太平无事中衰弱下去,终到油尽灯枯之时。
唯有他心知肚明,他在用命去换命,换他的未来。
圣人的劫要到了。
谢衍还在坠落,他看着身旁的鲸落露出被啃噬的巨大空洞,血肉融化在海水里。
那模样并不美丽,甚至过于残酷了。
至强者陨落时,也不过是他人的饵食。他也不例外。
圣人陨落,将是修真界最庞大的鲸落。
圣人若是死去,会释放出天量的资源,会带来巨大的机遇,甚至将会直接改变世界的格局。
比起他的威势镇压之下,看似稳定安宁,却走到穷途,怨气内生,化作一潭死水的五洲十三岛……
一场激荡,一次变化,或许才是破局的关键。
海天空阔,天极太远,不会有人听到他的心声,谢衍终于无所顾忌地笑了,坦然而旷达:
“……为人师长,虽然问心有愧,但是用尸骨为继任者铺路,也算尽到了责任吧。”
若他坠落九天。
将以圣人之身,探天道虚实。
或以圣人之死,止天下大盗。
鲸落之时,谢衍希望,圣人血肉养育的那个人,会是唯一真正继承他的道的那个人。
唯有殷无极。
*
帝尊久在九幽之下,不知日月寒暑。
更无法窥见天际上,星盘变轨,命格偏移,紫微气数悄然逆转。
蒙尘黯淡许久的北极星,正从云层中重现。
签文成谶,逆天替命。
即使被幽囚于此,殷无极的元神被渐渐修好,精神状态却敏感偏激。
他大概是被圣人彻底弄坏了,这样折磨的爱恨,早就刻在了他的骨髓里。每每见他,他都在痛。
殷无极生性属火,心魔发作时,魔焰容易反噬自己。
谢衍甚至采用了极端手段,他心魔发作频繁的那几日,就以圣人灵力为水,将九幽化为水牢。
虽然减弱了魔焰反噬的痛苦,但是这股刺透肌骨的冰冷,还是让他浑身颤抖发寒,双膝之下毫无知觉。
他无法反抗,这寒水是圣人灵气所化,他每每置身其中,几乎有种这是一个冰冷拥抱的错觉。
最近,圣人来的次数减少了。
不见他时,殷无极也煎熬极了,只能睁着眼数落下的水滴。
好像他尝过了圣人的血,身体就染上了他的瘾,非得品尝到伤口的滋味,嗅见他白衣上清冷的寒香,暴戾涌动的血才会平静下来。
脚步声由远及近。
“别崖。”谢衍的声音如期响起。
殷无极越是冰冷煎熬,越是恨他入骨:“……圣人又来做什么,本座可没有心魔发作,不劳烦圣人教训本座。”
他的语气里,说不尽的冷漠厌倦,嘲道:“还是说,圣人馋本座的身体,又来与本座寻欢作乐了?”
被他关着的这二百多年里,他说了太多回带着尖锐芒刺的话,试图激怒他,或是逼他杀自己。这还算轻的。
今日的谢衍,有些不一样。
谢衍似乎路过风雪交加的寒天,两肩上还披着霜白,素白的手中提一盏灯,光芒黯淡。
他远远站着,并不靠近,又很快拂去肩上雪。
随着他拂落的动作,浓墨似的长发如瀑披散,与白衣儒袍辉映,好似黑暗的九幽,也有一缕月光照雪。
殷无极扫了一眼,默算时日。
外头大概是入冬了,他好像算错了时令,大概是谢衍不来,他过得有些没有知觉了。
“别崖。”谢衍的声音轻哑,不是平日清寒,独特的韵味。
他将灯油耗尽的落地烛台点亮,动作优雅,温柔问:“你恨我吗?”
“这种明摆着的事情,还用问?”
殷无极用手挡了下光,在幽暗里睡了许久,他甚至有些不习惯这种亮度了。
也就是这样的明光,照出圣人与平日迥然不同的神情。
与光明截然相反,那是浓稠的化不开的黯。幽如深潭的眼眸中,好似也晕开一抹魔性的赤。
两轮不详的红月,在瞳孔中升腾。
“……圣人,谢云霁?”殷无极一懵,迟疑道:“你怎么了?”
他很少见到皎皎如月、皑皑如雪的圣人露出这般邪性的神情。
照理说,一切邪祟都不该侵染圣人才对。
却不知,圣人在情天欲海里煎熬时,也会疯魔。
灯烛火苗一晃,谢衍倾身,光渡过他几乎苍白的脸,微笑莫名有些诡谲。
“为师仔细考虑过了。既然被别崖恨着,也不在乎多憎恨一些,至少,教你记得分明,忘不了这份仇。”
“吾为圣人,拘着自己,又有何用处?不如随心而为。”
他说罢,挽起广袖,露出修长的右手,也皎如白玉。
殷无极忽然从天灵盖生起寒意,甚至产生了逃离的本能。
可就在这危机感降临的一瞬,他被谢衍很久没动用过的锁链束缚住手腕,被迫跪在了他的面前。
“谢云霁 ,你想做什么?”
谢衍轻抚着殷无极锁骨下长好的伤口,温润的锁链似乎带着淡淡的白色釉质,与他愈合的血肉长在一起。
“别崖,你要恨我。”谢衍轻抚着他的后颈,额头抵住他的,轻轻叹息,“……千万记住……”
记住什么?
他的后半句话,呢喃如风,殷无极没听清,却久违地有种寒毛倒竖的战栗感。
“……我施加在你身上的东西,屈辱,憎恨,伤痛,仇怨……你要记一辈子。即使是用仇恨支撑自己,也要坚持着,走出这里,向我复仇。”
“……即使是以恨意为食,也要坚持,活下去。”
谢衍叹息着,温柔悲悯,正是圣人一面。
下一刻,圣人幽暗内心里的魔性笑了,道:“别崖,你知道永远离不开的牢笼是什么吗?”
“是心牢。”他的语调温柔而缠绵。
“谢云霁,你清醒一点!你在被反噬。”殷无极的瞳孔紧缩。
他感觉到圣人被魔性笼罩,肆虐涌动的情绪几乎要水满则溢,即将攀上最巅峰。
谢衍的右手不知何时覆上了他的后腰处,隔着衣袍,殷无极感觉到他的掌心滚烫。
“别崖会忘了为师吗?”
谢衍似乎并没有在问他,自顾自道,“百年、千年之后,你还认不认得出师父,记不记得我的名字?”
他将一生的故事,写在殷无极的生命里;他将一生的道与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
终有一日,他会忘记他吗,他会走出这段阴影,会抹去他的影响吗?
要是徒弟也不记得他,他会不会,真正地从世界上消失?
他来过吗,他活过吗,他被人真挚地爱过吗,他被这样深入骨髓的憎恨过吗?
恐惧,惶惑,不甘。怕,他怕。
“还是……”
情劫侵蚀,身体衰败,圣人都并未动摇的意志,却在真正意识到要离开他的挚爱时,产生了近乎疯狂的反噬。
不知何时,上身的衣袍被毁去,殷无极伏在冰冷的地面上,急促地喘着。
灯下光芒覆盖,他赤/裸脊背随着呼吸起伏,好似一张可以被肆意作画的白纸。
谢衍慢慢笑了,道:“……既然别崖是我的东西,那么,还是要留个印记才好。”
“记住这份憎恨。”
剧痛,宛如割开皮肉骨骼、切开三魂七魄的痛楚。
“……谢、谢……云霁……”在落下第一笔的时候,痛楚袭来,殷无极还有些不敢相信。
他惹了圣人这么久,顶多是被他控制和调弄,像今日这般被他亲手伤害神魂的刑罚,一次都没有。
圣人的神识完全凌驾于他,化作尖锐的锋刃,以精血为墨,将一笔一划生生缝在他的身上。
若开始他还有些惶惑,但在谢衍刺下“衍”字的偏旁时,他真正意识到什么,血都要凉透了。
“……衍。”
谢衍不像是刺青,更像是书法,一笔一划都行云流水,风骨铮铮。
“……住手!”
仅是一字,却真正成了咒,融入了无数泛着金光的上古文字,凝练在他神魂刺下的大名间。
名即是道,圣人之名可以承载一切,也可以禁锢一切。
“……这份耻辱,本座铭记在心了。”
殷无极几乎将唇齿咬出血,快要将他恨之入骨,“来日,必将对圣人,全数奉还——”
在阶下囚的身上,用神魂精血刺下自己的名,圣人多么恣意妄为,将他的一切践踏于脚底。
刺青,还是神魂之刑,谢云霁把他当什么了?
奴隶,还是禁/脔?
即使为阶下囚,他似乎太相信圣人的品格。
今日,他用鲜血淋漓补上了这一课,也补上了这份刻骨的耻辱。
殷无极却不知晓。
圣人坠天之后,修真界天翻地覆。
帝尊虽然早已离开九幽,得以自由,甚至坐拥天下,却一直被困在这一字之笼中。
往后的日夜里,圣人留在刺青里的遗法,仍然在运转,为他压制魔性,祛除魔纹,保他灵台清明。
当帝尊从肩膀褪下衣袍,神情漠漠,对镜观照那处收敛着咒文、隐隐发烫的刺青时,忽然有种错觉。
这是心的囚笼,也是逝者的拥抱。
第534章 江上清风
即使尊严被践踏在脚底, 后背被烙上象征战败与耻辱的烙印……
宿敌仇雠的名姓,自此永远地镌刻在他的神魂里, 逃不出的一字之囚。
“忍着,忍着……忍着!”
刺青烙在皮肉里,殷无极伏在地上,咬紧了牙关,后腰却鲜血淋漓。
剧痛之中,神魂被割开,谢衍在他的魂魄处填入圣人的神魂印记,是占有,也是禁锢。
殷无极数度遏制不住痛苦, 几乎疯狂,甚至想要躲入识海, 躲开师尊施加于神魂的刑罚, 可他的识海早就被圣人掌控, 终是徒劳。
活着, 不能死, 出去, 然后向他报复!
仙门强悍, 又如何, 圣人无解,又如何?
他得活着, 不能疯, 也不能死。活着的姿态难看又如何?
他就这样, 卧薪尝胆,总能忍过最低谷和最耻辱,熬到脱出九幽裂缝的时刻。
“终有一日, 本座会将今日遭受的一切,变本加厉,尽数还给圣人!”
三千越甲可吞吴,且待来日。来日定能——!
殷无极眼眸浓郁到滴血,他用双肘撑起身体,昂首看着他,咬牙道:“谢云霁,本座要在你的心脏上,烙上抹不去的名字。教你尝尝,本座今日经受的无边痛苦……”
恨意,浓烈的恨意。真是璀璨。
“好,很好。”谢衍盘膝坐在伏于地面的囚徒面前,双眸漆黑如潭水。
他看囚徒喘/息与挣扎,“别崖,你会背负我的名字,直到……”谢衍没有说下去。
“衍”之一字,鲜血淋漓,曲折笔锋却无比鲜明,随着殷无极腰身的耸动而起伏。
漫长的沉寂后,谢衍撩开殷无极因而黏在雪白脸庞上的潮湿发络,摁住他的激烈抵抗,在眉心落下一个吻。
“若是帝尊有朝一日离开九幽,向我寻仇,哪怕是要亲手杀了我……”谢衍似是允诺,低声道,“亲手做下的罪孽,我会逐一还清。”
“即使别崖要我的性命,我也不反对。”圣人一诺,自然是有效的。
殷无极根本没力气反驳他,只余连连冷笑,:“杀了你?那多便宜你,谢云霁,本座会亲手将你抓回魔宫……你关了我多久,我就关你多久,还要更长,别当本座敬你,就不会使用折磨人的手段,我会教圣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谢衍眼波一动,凝视着殷无极张合的唇,淡红色,尽是咬痕,染着血,像抹了香甜的花汁。
他又要沉溺在这混着浓烈佛香的血味中了。
“好。”谢衍答应了这看似荒唐的报复。
失控之前,他擦尽手上的血,似有一瞬,他的目光没有落点,轻飘飘的。
九幽昏暗,眼前是茫茫噪点,唯有别崖有着瑰丽的色彩。
殷无极难以察觉这细微的异常。
“谢云霁,你许下这些荒唐的诺言,又有何用?你一世为仙门,难道会亲手把我放出九幽大狱吗?”
他冷笑:“这样哄人的话,你还要说多少遍才会腻?”
谢衍却笑道:“如果吾有朝一日落在陛下手里,今日之仇,你可尽数施于吾身。”
他顶着殷无极尖锐的目光,重新用玄铁锁链束缚住他,背起长剑,离开了九幽。
腥烈的风吹过大狱之上,谢衍的手腕不住颤抖,握住红尘卷时,才将将稳住。
五感失灵,有时敏锐到极致,七情六欲丰沛,极易调动起圣人的魔性;
有时却一片茫茫灰白,好似将他掷于荒无人烟的空城,他踽踽独行。
这是反噬。
他心想:“我快要克制不住情劫了。”
谢衍在给殷无极的神魂烙印里,下了一道禁术。
或许是禁术里注入了圣人的精魄,殷无极的排异反应极大,才那样痛苦。可这一道烙印,在他心魔发作的时候,自然会起效用。
“……给了出去,也算了却一桩心事。不过这样,怕是真的压制不住三劫了。”
圣人轻轻叹息,压平眼底混乱的光,道:“光是闻见血气,我就克制不住想杀他……这情劫的反噬,真是凶恶。”
但凡他再留片刻,殷无极的身上,怕是就不止这一处伤痕了。
谢衍毫不意外,他会弄伤别崖,只想听到他的声音,更变本加厉地拥有他,驯化他,直到把两个人都折磨到癫狂。
事实上,他们确实疯了。
若殷无极能脱离九幽,他或许会毫不犹豫地撕开圣人的喉咙,把他招人恨的师尊嵌在身体里。
直到两头疯狂的困兽流尽了血,烧干了骨,死在一处,也算同穴。
情劫反噬到极致,谢衍有多爱殷无极,就有多想杀了他。
哪怕堕入森罗十殿,上穷碧落下黄泉,他也带那孩子一起走。哪怕他恨他。
再回望九幽时,谢衍看见无数仰着脸看向他的影子,诡谲的暗。
漆黑、残忍,虚无的魔性,终于对着一生不败的圣人露出了獠牙。
圣人谢衍没有败过。即使是与天道对弈,他也与之分庭抗礼。
这世上能够杀了圣人的,唯有他自己。
*
九霄雷动,天命将至。
道劫、情劫、红尘劫,三劫齐动。
他已经不能如常引领仙门,就将事务分给儒门三相,嘱咐他们暂代圣人职权,自己不知所踪。
登仙天劫,是最顶级的雷劫。
谢衍不欲与他人走得太近,否则雷劫落下时,沾了即化飞灰,平白累及他人。
圣人主动放逐了自己。
他生性爱山水,尤爱这江上清风。
谢衍登舟,自微茫山“舍昼夜”顺流而下。小舟飘摇,他也漂泊,与江枫渔火同眠。
江心沉,酒微冷,风似悲泣似幽咽。
暮光与斜月照在他的身上,岭上寒雪作襟袍,裁一段月光作玉带,当是绝顶风流。
可惜,圣人檀墨的长发也被月光染白,深深浅浅,岁月煎熬。
谢衍垂下眼睫,似是笑了,他执着酒盏,将烈酒泼向江心。
“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谢衍要从水中捞起月亮,却掬了一捧幽冷的水,感觉不出冰冷的温度。
他随手放走江水,笑道:“倘若就此逝于川上,寄身天地之间,摆脱形骸之累,或许才是真正的自在。”
“……这是我当年,发下大宏愿时,就早已抛却的梦想。”
谢衍少有地想起当年戏谑之语。
当初,别崖还是他的徒弟,跟着他四海为家。
舟船入明月,少年殷无极就在炉边摇着蒲扇煮茶,听着师尊说:“衍少时离家,浪游天下,兴之所至,偶尔也会觉得寂寥。”
“惟愿余生放舟五湖,身侧有一红尘知己作伴,观四季轮转,江湖夜雨,烹茶煮酒,闲话平生。”
少年替他斟茶,咬着唇,“师尊出世之人,潇洒不凡,也会想要一位红尘知己?”
“自此遁入江湖,也是要有美人作陪。”
谢衍看小徒弟满眼心事,也是笑了,将他拉到身边,抚过他的脸庞,漫声哄道:
“别崖最漂亮,有你陪着为师,胜过朱颜无数。”
后来圣人与诸子百家行舟于清江,门徒弟子陪伴身侧,听他讲道,正是仙门最辉煌的岁月照影。
舟行万里,白日放歌须纵酒时,谢衍醉了,酒泼衣衫,忽觉有人唤他。
一睁眼,天蒙蒙,他见到的是帝尊。
美人玄袍矜贵,面容宛如春花秋月,俯身摘去他鬓发上沾染的杨花。
他笑道:“圣人,桂子熟了。我烹了茶,要不要饮一杯?”
……
谢衍本以为,当年作为“天问先生”的他,早就死在了登圣的那一日。
他想实现先贤那个“天下大同”的梦,将“为万世开太平”的愿景变为现实,他就得摒弃真正的自己。
仙门,苍生,天下,大义,公道。
他要考虑的事情那么多,压在他身上的担子那么重,早就做不回那个无拘无束的散修谢云霁。
微茫山儒宗初立,他的大宏愿,也是约束自己的枷锁。
谢衍是仙门的无情天,是天下的圣人,并非只是殷别崖的师尊。
圣人执掌公平,不可徇私,此乃天道,合理。
那谢云霁呢?
他活在哪里?
……
谢衍的眼已经不能如常视物。
他不想为眼底的重重魔性所累,从而走火入魔,索性封了自己的五感,凭神识感知环境。
倏忽间,他看见上古圣贤君子齐聚川上,望着他的舟船经过,长长嗟叹。
谢衍不知那是幻象来源于何处,是斥责,还是失望。他甚至不知这是梦,还是醒。
他登上船头,白衣临风而立,在经过江崖时与上古群贤一照面。
他们无疑都死了,死在上古,死在洪荒,死在浩劫。没有圣人会永生不死。
死亡是人之一生的终结,却是圣人伟业的开篇。
峨冠博带的圣人重重拄杖,好似地崩山摧。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振聋发聩。
声似惊雷,隆隆作响:“如今这天下,仙门所及之处,处处都是你的门徒!”
“圣人,这般成为了儒教的儒道,不是稳定,而是禁锢。难道,这般萧条如一潭死水的世界,这就是你愿景中的“天下大同”吗?”
“你若不死,这天下第一宗的影响,还会百年、千年地持续,时至今日,你该死了。”
谢衍忽然想起帝尊当年的评点,叹息:“时至今日,我方知,儒冠多误身啊。”
圣人之死的谶语,他在心魔之城就感知到,却第一次正面先贤的质问。
“为何不顺应天命?”
“看清楚,在逆流而上的,是你!”
谢衍拂袖,慨然道:“因为,天命可违!”
“放肆!”
“吾有朝一日,必将登临天之上。”谢衍毫不动摇,“吾可与天试比高!”
相信天人感应的先贤,推崇受命于天的圣人,也没有想过真正违逆天命。
时隔数万年,早已死去的先贤幻象,忽的听见一句逆天之辞。
何其狂妄!
有先贤幻象不解,“你本是天生圣人,终落得老病孤舟,自我流放的下场。如此境遇,何其萧索,何其落魄。”
“你为何还能相信,自己以人之身,可以违逆天道?”
“因为……”
天河之水向他漫漶而来,九重雷劫蕴藏其中,好似天道的追魂索命。
沧浪之水清兮!谢衍猛然回头,忽觉这沧浪曾经是如何顺流将他推动,如今就如何向他席卷而来,倾覆他的立锥之地。
谢衍并未臣服于这逆流的冲击,而是白衣临江,乘着清风明月,悍然破开激流。
他的心境,从纷乱变作坚决,昂首望向天地辽阔,只觉眼前一片涤荡。
“天道不公!”
魔性终压不住圣,他笑道:
“我要为救一个人……”
“杀了天道!”
谢衍醒来时,正躺在漂泊的舟船上。江水平静,不知天在水上,还是人在水下。
他抬起手臂,习惯性地想遮住眼帘,眼前却是雾气蒙蒙。
看不见,自然就不必遮挡光源。
谢衍支起身,轻轻咳嗽一声,他感觉到衰朽的降临:“红尘,现在什么时辰了?”
“是时候了。”红尘卷答非所问。
谢衍笑了:“好。”
第535章 九幽钟鸣
谢衍有过鼎盛的千岁华年, 天下传唱他的名姓,歌颂他的功绩。
他救生民于水火, 扶大厦于将倾,千里平波于微澜,免苍生于涂炭。
山海剑下,人仙妖魔鬼皆惧,两任魔尊一斩一囚,仙魔大战二战二胜,就连天道也被阻于于界外。
他威名最煊赫时,天下朝圣,隐士大能皆在他面前瞻衣俯首。
时至今日, 微茫山问天阶前,往来宾客如织, 皆想瞻仰圣人一面。
谁能想到, 圣人谢衍也有走向衰亡的一日。
谢衍却不以为怪, 乘坐天地一扁舟, 顺着江流而下, 渐向渺茫的大海。
即将落下的金乌一轮, 折射出漫漫的余晖, 万千光芒飞掠他的袖袍, 引圣人回首。
谢衍遥望,浩荡东流水, 一去不回头。
白衣圣人不再奏琴。君子之乐, 在此情此景下, 也嫌五十弦太少,难纾心怀。
不如返璞归真。他随手取来喝空的酒盏,对着飞逝的流光, 屈指,击节而歌:
“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
“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
他是在悲昼短夜长,还是感叹人寿短暂,无法再行舟万里。他不言,亦不知其意。
江上流风,唯有青眼高歌。
“人寿苦短,时不久长。终有油尽灯枯的一日……”
谢衍的面容清霁雅致,单手抚着膝,再撩起染着霜白的发,温凉如雪,在指尖如烟云流淌。
他并不耻于面对孤老,悲叹时不我待,而是感叹,“唯有舍了这一身虚骸形,才可与天一争!”
红尘卷此时微微一亮,“谢云霁,仙门之主的事务,你交给徒弟后,已有十几年未过问。”
“也该练练那三个小家伙,吾护不了他们一辈子。”
谢衍:“莫看仙门光鲜,背地里,少不了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待我去后,他们怕不是再难山中清修,而是该直面道统倾轧了。那三个孩子,若是现在吾在时,还不能试着立起来,何时能在儒道中独当一面?”
他的话里有话。
仅在儒道独当一面,这意味着,谢衍既不认为儒门三相担的起仙门之主的重任,只能替他维护儒道道统而已。
“我在时,他们自然顺风顺水,即使惹出祸事,多少也有师长扫尾。”
谢衍道,“仙门的权力顶层,想要站稳脚跟,并不容易。且看他们能走多远吧。再不济,以他的心性,也会看顾师弟一二的。”
至于仙门之主的位置……
谢衍当年受禅。如今道祖还在,他却要离去,理应将仙门之主的位置还给道门了。
道祖之徒中,比起性格偏狭的宋澜,他更看好侠义正直的叶轻舟。
借试剑接触后,谢衍也看出他无心于此,只愿辅佐师兄宋澜,道祖在二徒中另有私心,于是也就不再提。
他心里有所属,所以也不提。
外人观仙门,只道圣人如日月齐光,却不知权力背后白骨蔽路。
谢衍镇在仙门,废除陈规,厉行改革,用德与法将各宗凝聚在“仙门”的共同体中。
儒释道内部互噬,道统倾轧、杀人夺宝的情况才好很多。
往上追溯千年,死于杀人夺宝的修士,在家族养蛊中饮恨的天才,埋骨洞天福地的骄子,数不胜数。
还有暗地里的矛盾,腐败、背叛、出卖、反目……
“余下之事,你不作安排?”红尘道又问。
“安排什么?”谢衍放下酒盏。他的双眼不能视物,态度依旧淡然孤高,好似五感如常。
“即使离去,也要让仙门,乃至整个世界都按照我的遗志运转吗?”
他笑了,“那这样,圣人之死,又有何意义?”
谢衍将淡如白水的烈酒倾入江中。时至今日,他虽不后悔自己耗费无数心血维系盛世的举动。
毕竟,受益于这盛世的人太多。不仅是修真者,凡人生于和平年代,也总比动荡来的好些。
不是他不想继续维持。可是圣人双手卸力,已然渐渐勒不住这根维持稳定的绳索。
老病孤舟。他终究是累了。
谢衍自省时,也不讳言功与过:“吾于仙门,是最强的防线,也是最大的禁锢。”
“圣人不死,仙门就永远有可依赖的靠山,理所当然地依照惯性走下去,在承平已久的温室中腐烂,不知春秋变化。”
“吾总将危机扼杀于到来之前,数千年的太平盛世,是为让凡人,让仙门的后生能够不必经历离乱与动荡。”
“和平太久了,久到忘却战争的模样。仙魔大战之时,仙门各宗大多各自为战,互相推脱,明明具备一战之力,却宁愿独善其身;明明无法面对一场真正的血战,却依旧心生贪婪,妄图火中取栗……”
“若不是吾擒下魔君,仙魔大战再打下去,赢面不大。”
谢衍就算再强,也仅是一人。
一场战争,消磨掉粉饰的和平,更是磨去了仙门的精气神。即使是圣人,看着死水一般的仙门,也会无力回天。
根子烂掉了。
若不是仙魔大战来的仓促,他的大限也不会这么快就到来,他或许还会做些什么,让过度时间更加平缓。
可如今,时间不够了。
但谢衍并不后悔用圣人的寿元去换殷无极的性命。
“……圣人终究是人,而非天命。今后的路,也该由后人来走了。”他这一语,似乎也意有所指。
听闻此言,红尘道似乎在审视圣人:
“仙门不平静,史无前例的天劫正在酝酿,会是谁的?你这个时候退隐幕后,怕是许多人都等着你渡劫失败,好瓜分你的一切……”
“……食腐的秃鹫,围过来了。”谢衍答非所问。
江水送君,带他渡过峡谷的中央。
谢衍伸手接住一滴天穹落下的雨水,却仰头,双目汇聚神识,“看”向一片黑压压的暗影。
离他不远的地方,这些敏锐的凶禽低飞,似乎是嗅到死气而来,似要俯冲过来,却慑于他的灵气纯正,徘徊不敢靠近。
“即使觉得我将要死去,也不敢靠近吗?”谢衍微笑了。
红尘卷沉默片刻,道:“你刚刚把天魂分割出来,此时三魂不全,当然有幽冥使者寻路而来,以为是一名将死之人。”
谁知道,这位三魂不全的“将死之人”,即使发如霜雪,病痛缠身,命不久矣,也能强到如此无解?
“吾确实是将死之人。”谢衍坦然承认。
“哪有你这般的将死之人?依旧能够提剑劈开江流,分开山海的‘将死之人’?”
谢衍淡笑一声,孤直如雪松,言语间蕴着绝强自信:“将要杀死我的,可不是天命。”
而是他自己。
“圣人死去之时,无益于一场浩大的鲸落。”
“上古神书,《五运历年纪》有云:盘古之君,龙首蛇身,嘘为风雨,吹为雷电,开目为昼,闭目为夜。死后骨节为山林,体为江海,血为淮渎,毛发为草木……”
谢衍直起身,孤直傲岸的身影立于船头。五感虽封,但在神识笼罩下,他依旧“听”见了浩荡的江流。
他道:“上神盘古之躯,诞生于混沌,又转瞬化为天地万物,泽陂生灵……”
“虽说吾之渺小,与上古洪荒的圣人相比,如沧海一粟。”
“但吾虽不才,志不可夺,愿效上古之行。倘若圣人坠天释放出的机遇,能够推动什么,改变什么,或是哺育什么的诞生……那吾也不算白受一场九重雷劫。”
“何况……天道的异常,我要去探一探。过往的线索都很零散,我唯有一次机会,能够真正与‘道’面对面。只有亲眼见证,吾才会明白要对付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谢衍知道有异,但也会将这条即将衰朽的残命用到极致。
他精心策划着一场盛大的死亡,即使这意味着他被天劫挫骨扬灰。
但以谢衍的心性,富贵声名于他何加焉。
即使知道自己会片骨无存,怕是也不会动摇片刻吧。
“日月啊,此时要落下去了。”谢衍负手,自言自语,“何时能换了新天呢?”
红尘卷似乎也听不下去了,卷轴亮了亮,“历劫成功之后,记得回来取你的魂魄。”
“天道的影响无所不在,合道者,你此行艰难,只能以残魂携着残缺的道躲入罅隙……还好你身上有着‘道’,能够遮掩你的魂魄气息,但是究竟能不能躲过天道,历劫成功,全看你自己了。”
这是一条大道孤行的路。
“若是失败呢?”谢衍虽然这样说,但他唇边的一抹笑意,看出他丝毫不觉得自己会输。
红尘道半晌无语:“……和合道者绑在一条船上,还能怎么办?”
“难得听你泄气。”谢衍轻轻抚过合起的卷轴,“我自愿入红尘,你难道不高兴?”
红尘道:“……”
祂忽悠了那么久,才终于挖到天道的墙角——最强的合道者。
祂想要取代天道,成败在此一举,哪有到了紧要关头不乐意的?
谢衍温声道:“天道可不是好对付的,想要欺天骗命,仅仅是死,还不够。圣人之死,理当惊天动地,举世皆知。”
“想要成就“道”,就不该拘泥于形貌躯壳。生亦是死,死即是生。此身之死,亦是魂魄永生。”
“何况,圣人之死,也会放他自由。”
谢衍忽地一笑,他竟是有几分高兴,好似终于得偿所愿。“毕竟,他的刑期,是圣人的‘有生之年’,也不算诓骗吧。”
“……真是个疯子。”即使是红尘卷,数万万年来,也没见过这样疯狂、大胆又理智的合道者。
他或许从仙魔大战开始时,就布好了生前与死后的局。把自己的命算计到极致,也不愧是谢云霁。
雷劫在凝聚成型,谢衍将红尘卷合上,道:“红尘,太阳快落下了,我事先联系过两位圣人,如今也差不多该来了。”
“修为与记忆,就暂时托付给你了。”
红尘卷被他分成两截。
谢衍只会带一半去渡天劫,余下的半卷红尘,他将其放置于江水中,让其随波逐流。
无论如何,不能带回儒宗。那反而是最危险的地方。
待谢衍回来,红尘残卷自然会在冥冥中将他召唤到身边。
无论红尘卷暂寄于何处,谢衍身合红尘道,都有办法重新掌控,也不介意其在外漂流。
“五百年,至多五百年,我会回到此世。”
谢衍残留的记忆也消退前,对着红尘卷说:“红尘,届时为我准备好一具根骨与我相仿,也能掩饰逆天命格的身体。”
“先用红尘秘术伪造一个意识支撑着,要与活人无二,至于留下什么因果,我之转世,自然会去还上。”
谢衍似乎想起什么,笑了:“……这具躯体的名字,不如就叫‘谢景行’吧。”
“如你所愿。”
红尘卷听罢,应了他的要求,主动沉入江底。
一切尘埃落定。他要去渡劫了。
孤舟之上的白衣圣人,提起长剑,像是凌空走上天阶,将与天道再度对弈。
儒袍衣袂飘飞如鹤羽,如雪长发再度染上墨色,好似短暂燃烧至极致的回光返照。
不多时,谢衍就行至云海中央。
佛道二圣,自东西驾祥瑞而来,为圣人护法。
云海之外,微茫山巅。
儒门三相得知师尊即将渡天劫,已经等在忘忧台上,不知不觉泪洒衣襟。
雷劫降落,天地皆动。
九霄之上的雷劫几乎要毁灭一切,入魔的天道惩罚着逆天者,却被他用性命堵住天的裂口。
九幽大钟敲响了。
此生唯一眷恋不舍的……
在碎为齑粉之前,白衣临江的圣贤回望人间,涣散的视线好似有一刻短暂的回归。
钟声响彻,第六下,第七下。
谢衍的最后一次回首,目光落在了遥远的九幽,似乎要隔着万水千山望向他赤色的眼睛。
“别崖,师父会活着回来。”
圣人的誓言,随着他化为飞灰的道体,消融在九霄雷劫里,却似一段温柔的春风:
“……然后,许你长生。”
九幽之下。
最后的钟声,敲响了。
第536章 同渡天河
“圣人, 醒了吗?”
天河流水自船边漫溯而去,似漫天璀璨的星辉。
结界护着舟楫, 一圣一尊逆着川流而上,作别凡世,歌别红尘,从浩荡江流启航,直抵天之上。
劫雷在侧,雪亮的光照出深黯天河中流动的彩。陆离之下有什么,早分辨不清。
帝尊视之寻常, 专心为舟船摇橹,载动神游物外的圣人。
“前方就是天河尽头。”
殷无极回眸,望向白衣风流的谢衍, 声音清浅,“师尊睡了许久,可有不适?”
谢衍抵着额, 似困于一段记忆。他的灵魂深处,甚至还有当年天劫中粉身碎骨的幻痛。
涣散的眸光终而凝聚, 汇到殷无极身上, 映出帝尊艳绝天下的姿容。
谢衍伸手摸到近在咫尺的剑, 盘膝坐起,恍然:“总觉得,我好像做了一个漫长的梦……”
“梦?”殷无极哑然失笑。
“生死关前, 圣人倒是有闲情逸致,原是没把天道看在眼里。”
谢衍也笑:“五百年,大梦须臾,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了。”
说罢,他摇晃着杯中残酒, “没了。”
闯天门,无疑是九死一生。
可谢衍神情淡然,帝尊眉目舒展,谁也没关注劫雷如何,天门艰险,眸中皆是对方的影子。
溯天河,看星如浪涌,雷劫也成了一种景观。
殷无极拂衣,坐在他身侧,倒酒,作寻常闲谈:“您梦见什么了?”
他倾完酒,五指修长,抚过师尊的手背,满含暗喻的撩拨,“是梦中龙象,还是九阙仙境……”
谢衍哪会放过他,当即捉住他的指骨,反手握紧,定定瞧着他:“我若说,梦见别崖,你会如何?”
殷无极虽然是有心撩拨他,但被他反客为主,忙抬手,遮掩面上绯色。
孤冷许多的帝王,似乎找回少时的心境。殷无极轻咳,恼道:“谢云霁,几千年了,你惯是爱说些甜言蜜语,糊弄本座,害不害臊?”
“怎么算是糊弄?”
谢衍观他,如观梦里的花。秾丽,热烈,又情愁无限,缠绵缱绻。
帝尊不笑时,凛然孤绝;弯起眉眼时,若春山远黛,浓淡皆有情致。
谢衍弯起唇,抚过殷无极的侧颊,小狗本能地蹭蹭他的掌心,却听他笑道:“别崖这样漂亮,仙宫瑶池再美,也比你不如。”
无论何时,帝尊都是那个被师尊揉搓逗弄的命。
谢衍起兴,逗弄他,他嘴上硬的很,身体却止不住地乖了,听他的话,又被他哄的毛都顺了。
殷无极很想问问他:“在您心里,天宫仙境,是真的不如我么?”
或是问:“我与登天门,哪个更重要些?”
若是少年时候,他或许真的会执拗地追问师尊,问他心中的顺位;
也会仓皇地掩藏心事,懂事一些,不要说些没格局的话,让心怀苍生的圣人烦恼。
他们曾在千年风雨里决裂,在仙魔分歧中贪得片刻温存,在生死煎熬中两不言,最终天地作别。
阴阳相隔五百年,才得破镜重圆。
如今的殷无极,走过谢衍踏足过的路,双肩抗过相同的责任,早就与他心意相通,答案自在心中。
他不用问,谢衍却像是洞穿了他的心事,主动将盏碰来,酒如清波骀荡。
清脆的交击声。
“再美的天宫,若无别崖,亦黯然失色。”
“……”
谢衍见他失措的红眸,微微一笑:“还记得,当年我还是‘天问先生’时,是如何对你说的吗?”
“我要一位‘红尘知己’。”
谢衍随手拨了拨面前琴台上的“独幽”,那是在红尘卷中,殷无极赠他的一把琴。
他所做的一切,守护、牺牲、祭献、搏命……并非全然无私。追根溯源,还是圣人偏私。
哪怕粉身碎骨,圣人也要留下他一面。无解的偏执,谢衍也不欲改变。
谢衍淡淡笑道:“若是无人解我弦上心事,天上再好,又有什么意思?”
送琴,送情。个中情思,自然不必言明。
殷无极也是一顿,怅然道:“‘九霄环佩’的琴弦,已经断了。”
“四百五十余年前,在儒宗被围的时候,连圣人的天问阁都被妄人闯入,搜查劫掠……本座后来也想收回旧物,却见七弦尽断,只得被烧毁的琴身。”
他声音轻缓,说着过去,“不止是琴,还有圣人珍藏的典籍,用过的琉璃镜……种种旧物,或是散佚,或是破碎,徒留缺憾。”
正如他们离别的五百年。
“缺月难圆。”殷无极神伤时,也在望着谢衍的眼底,目不转睛。
他甚至痴了,如坠最好的梦境,光影在他身侧飞散,“是梦吗?我真的等到了你吗,谢云霁……”
前方生死不知,每一寸光阴都那样珍贵。无论是梦是真,他看一眼少一眼,定是要看的。
“梦里见你,醒时亦见你,正似今宵月满。”
谢衍闻言,随手指向天河深处,一轮满月浮上天穹,皎白的光晕照着他们的脸庞。
视线相触,一瞬天勾地动。
谢衍:“……你我不论生死,此月再无缺。”
昔日圣人老病孤舟,放逐江上,只能与明月作别。
他在雷劫中赴天门,临死前,却向红尘一回首。无限憾恨。
是谁留恋人世间。
今日,这舟船上已有二人共渡,无论是去向江湖夜雨,还是去往天河深处……
无论是生,还是死,都是团圆。
殷无极听出他的弦外之音,定定瞧着他,“……圣人这是,指月为誓?”
“……不行?”
帝王持重,眉眼却绮丽多情,微笑道:“行的。”
说罢,殷无极倾身,撩起谢衍的发,轻吻时,掌中墨发浓如烟墨,而非交错的银丝。
殷无极顿了一下,似是释然,又似惆怅,良久才道:“置死地而后生,圣人重回圣位,正是青春岁月,意气风发……这么看来,倒是比本座年轻了。”
他语气淡淡,看着矜持,有些稀奇古怪的小心思。
谢衍听得出来,觉得他可爱,心里生怜,更是反手把他带到怀里,让他把下颌搁在自己肩上。
恢复圣位时,他躯壳的形貌接近前世圣人,只是五官更温雅柔和些,好似春风越过珠帘。
“一身虚骸形罢了,舍了也无妨。”
无论是当年的圣人谢衍,还是谢景行这具转世历劫的躯壳;无论是乌发如雪,还是青春年少……
对领悟到道之真谛的谢衍来说,表象声色早已无用,他只认元神。
是花,是草,是树木,是一滴水还是一缕风,都无妨,只要是别崖。
谢衍道:“形貌于你我,都是身外之物。无论是苍颜白发,还是青春颜色,一过天门,皆会回到原初本真。届时,认得出魂魄即可。”
这也是谢衍在两人结契时,向殷无极索要魂魄的原因。
就算殷无极魂魄破碎,谢衍也能上天入地寻他,不惜一切代价将他拼好。
正如圣人坠天以后,片骨无存,殷无极在人间苦等五百年,还是一眼就认出他隔世的眼睛。
同道与殊途,生死与托付,抚养与濡慕,陪伴与理解,从知音到伴侣,从师徒相杀到薪尽火传……
一圣一尊之间,死生不忘的宿命纠葛,早已超脱了单纯的情爱,也难以用言语去勾勒。
殷无极:“最终,还是我陪着您来闯一遭。”
他随即又弯起唇,“师尊还记得,我当年拜师时,是怎么对您说的……”
“同去同归。”
越是久远,越是本真。
那是殷无极的初心不忘。谢衍,亦有他的矢志不改。
“是啊,同去同归。”
殷无极笑着揽过圣人的肩,吻他的鬓边,喉结微滚,道:“我属于圣人,您去哪里,我就去哪里。是生是死,上天入地,我陪您去。”
如花枝缠绕,紧紧绞住为他遮风挡雨的大树,根系早已纠葛缠绵。
“……别再抛下我。”
即使共往天门,殷无极也是心有余悸。
他怕的并非是未知的前路,也不是生命所剩无几,而是怕谢衍为了他,死在他之前。
这样难言的幽恨,日复一日的守候,是五百年留下的刻骨伤痕。
谢衍忽觉魂悸魄动。
他叹息,把黏人的道侣抱在怀里,抚摸着他起伏的脊背,哄着,“不怕,”
舟船随天河逐流,前路越发密集的雷劫,也无法让他一顾。
谢衍说:“五百年前,吾曾望向天之上,透过唯有登仙天劫才会裂开的天隙,那时窥见的,并非玉树琼华、瑶台仙池,而是一座噬人的魔窟。”
谢衍:“这数万万年飞升之人,皆埋骨于天门内,成为了魔窟的养料。不甘吗?不甘的,可古往今来多少大能皆埋骨饮恨于此,只为这天底下最大的谎言,怎能不让人愤懑……”
“圣人之死,足够惊天动地,自然是最好的饵,要用到刀刃上。”
“三劫齐动,必死无疑。若是我还是恋栈权位,不肯放下圣人的修为,仙门之主的身份,众道朝圣的虚名……这场劫难,我渡不过。”
天门近在眼前,谢衍无所顾忌地谈起他离开的五百年,包括天道的真相。
“唯有天裂开一线,才能让我遁入其中,避开祂的追踪,寻找达成夙愿的办法。”
谢衍说的轻描淡写,像是把石子丢进水里,“至于修为,散了就散了吧,若是舍不得,也骗不过天道。”
“……最后尽数补了天穹,延缓天道侵蚀此世的速度,也算是物尽其用。”
殷无极蓦然攥紧了他的衣袖,哑声道:“谢云霁,你——”
谢衍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
天河摆渡,梦幻般的星辰已经被抛却在身后,他们越来越逼近本真。
星如尘粒,河似流沙,森然林立在天河中的白骨人柱,影影幢幢地,终于显露真身。
殷无极看向那骸骨组成的人柱,有些保持着向天门奔赴的动作;有些好似屈膝跪倒,向天祈怜。
“……很多人,还没抵达天门,都死在了这里。”他怅然一叹,“却不知,天道究竟是何物。”
谢衍将酒盏掷下天河,如九天星落,魑魅魍魉在天河中翻涌,幻彩流沙将一切吞没。
他拔剑起身,白衣飘荡如雪风,如临江仙神在川流之上。
谢衍望向面前巨大门扉,慨然笑道:
“别崖,天非天,道非道。”
“你我,去天上走一遭!”
第537章 天道非天
舟船靠岸, 一圣一尊跋涉过天河。
临近高耸入混沌的天门前,天河水赤红化血, 河中岩壁满是不详的眼睛,视线好似随着舟船移动。
浓烈的被窥视感。
“不系舟楫?”殷无极笑了。
“不系。”谢衍看似在征询他的意见,“这是最后一次原路折返的机会……”
殷无极闻言,冷哼一声,松开了绳索:“不系就不系,本座既然跟着圣人来,就没想过要留后路。谢云霁, 你休想甩掉本座!”
没有殷无极把控,横渡天河的舟楫自然沉入天河之中,转瞬融化殆尽。
谢衍捉住他的手腕, 往身侧一带,止住笑,道:“……我也没打算放走别崖。”
听圣人这般言语, 隐有同生共死之意。殷无极转怒为喜,面上却不显, “哦?”
“让我之软肋孤身一人, 待在我目不可见之地, 还不如带在身侧。”谢衍道。
殷无极瞧他,“软肋?”
谢衍为人师长的思维没改,但帝尊早已跟上他的脚步, 他这副过盛的保护欲,总是让他习惯性地把他护在身后。
谢衍很快纠正,“不,陛下与我并肩。”
“这还差不多。”
殷无极被他拽着手腕,两人相携, 靠近那高耸的天门。殷无极看着谢衍点燃门扉两侧的灯。
谢衍道:“佛家对世界本源的观念,是三界六道组成了世界。上有天道,即是仙界;下有地狱道,即鬼界;中是人间道,就是我们所说的五洲十三岛。”
殷无极蹙眉:“佛宗长居西洲,看守六道之门。但隔着门扉,离踏足六道轮回,还是有一线之遥。”
“即使是圣人,亦是凡人。”谢衍回答。
灯盏内盛着脂膏,像是凤凰尸骨焚烧时的芳香,别名“凤凰脂”,殷无极曾在巫妖大战的战场上闻到过。
天门上的浮雕,描绘的也并非仙乐缭绕的极乐之所,而刑罚加身的地狱业火之景。
如果他们不是一路横渡天河而上,殷无极还以为,他们是重走了黄泉道,到达了鬼门前。
“门后是什么?”殷无极迟疑。
除却谢衍在登天门时窥见过一眼,恐怕偌大五洲十三岛,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谢衍:“天非天,道非道。你随我进去,就知晓了。”
说罢,圣人白衣飘扬,周身灵气大增,几乎初露‘道’的气息,殷无极不禁一顾。
随着轰鸣声,原本在天门前交叉的刀戟隆隆分开,原来是两侧守门的天神像,从巍然站立变为单膝跪地,好似在欢迎来者。
天门深黯处,该是神都瑶池,是人不可及之处。
殷无极踏着混沌走入其中,他下意识地攥紧谢衍,目光追着他走。
“本座少时,也曾梦见过仙人指路,引我梦游仙境……”
下一刻,殷无极看见的并非神都仙境,而是此生从未见过的诡谲之景。震撼之余,他余下的话咽了回去。
谢衍:“为何当年我认为‘天道入魔’,这就是答案。”
他们极目之处,尽是血肉炼狱,业火焚天,骸骨遍地。这一座城池,尽是斑斑血红锈迹。
殷无极脚下一响,踩着的似乎是兽的脊骨,再仔细一看,原是龙骸铺地,成了入城的道路。
覆盖在龙骸道路上的是黯淡的鳞片,不似只来源于一种瑞兽。
殷无极愣了半晌,苦笑:“却没想到,仙人还是仙人,仙境却非仙境了。”
谢衍:“上古升仙的无数大能,本以为天门之上是仙境,却尽数葬身于养蛊的魔窟,最终被天吞噬。”
圣人白衣拢袖,好似这漫天血红之中最洁净的光。他低眉垂目时,有种隐隐的悲悯。
“只因为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想要成仙,只有踏天。于是这上万年的前赴后继,总是有去无回。”
“六千年前,圣人遍地,大能层出不穷。那时的他们,只是以为升仙艰难,或者是天上实在美好,让人斩断凡尘,所以才无人归来,却不料……”
说罢,谢衍指向路两侧的人烛,生前都是一方大能强者,各有卓绝面目,呈现百态姿容。
死后却华袍残损,露出森森骸骨,天灵被剖开半边,成了盛放燃料的灯盏。
有些人面上还有微笑,似乎时间还凝固在踏入天门的欢欣一刻,还没有意识到死去。
除却门口必定要点燃的灯,谢衍没有去动这两侧道路边的人烛,这是不敬前辈了。
圣人似也有不忍,叹道:“可是,倘若天非天呢?”
天道非天。
原来,修真者为之奉献一生,不惜弑杀亲友,道侣相残的所谓“道”,其实根本不存在。
古往今来,为这个弥天大谎葬送性命,或是至今难以解脱者,不可胜计。
即使是他,在亲眼直视天道之前,他也无法完全断定“天非天”一事,甚至还抱有一丝幻想。
这世上再豁达的人,有谁想承认,至今为止的岁月尽付诸东流呢?
殷无极明白了,谢衍为何在以“谢景行”身份出现时,对天道真相三缄其口的原因。
这样的事情,等同否定修真者的一生,即使是圣人都难以看开,仙门二圣也是得知后才彻底隐遁世间的。
连升仙的念想都没了,只能碌碌一生,谁会不绝望?
殷无极转念一想,根据门扉上的浮雕,突然有了一个极为大胆的想法。
“古往今来,所有人都以为追寻天道,就应该去天之上,却不料此地已是地狱光景。”
“可是,会不会是我们都想错了,也走错了?天道不在天之上,而是在别的地方?”
谢衍目光与他相触。殷无极思维与他同调,两人高山流水多年,他不需要过多解释,别崖就能轻易跟上他的节奏。
他一笑:“别崖所言不错。”
说罢,谢衍身上浮动着特殊的气息,在牵起他的手腕时,也覆盖在殷无极的身上。
殷无极与他合契,命途牵绊,当然察觉了‘道’的范畴的气息,“圣人现在,还是凡人吗?”
“……别崖认为?”
谢衍先前缄口不言,也是为了防着天道,现在两人结契,对他自然知无不言。
在这座死寂的城池里,两人探索时,也在闲谈:“本座猜测,圣人在前世登天之时,已成为近似于‘道’的存在了。”
他猜得真准。谢衍脚步一顿。
他前世强行合道,却落得三劫齐动的下场。真正的成为“道”,以前世的谢衍,自然无从谈起。
所以,圣人藉由天道雷劫之际遁入虚空,遍历劫难,在五百年后终而化人,再渡三劫,终究领悟何为“红尘”。
红尘亦是人间。
他没有投往天道,而是人道。在天与人之间,选了人。
这个世上,也只有谢云霁会这么选。
此时站在这里的谢衍,已是完全领悟并融合了“红尘道”,打算与天道拼一拼成败。
殷无极的声音变轻,“……也是,因为我?”
“果然,是我成了你的劫,是我害的你……若不是我,你依旧是权倾天下的圣人,何苦流离五百年……”
谢衍这种冷静理智的性格,大可以一切安排妥当再去。不是为了救他,他又怎么会做这种赌徒行为?
殷无极越看这情景,越是悚然。
谢云霁以人身合道,分离修为和天魂,还要封记忆赴天劫,甚至失去肉身五百年。
甚至,在得知天道化魔后,谢云霁残缺孤魂,却在世界的夹缝中流离,九死一生……
圣人本该一生顺遂,他历经的种种艰难困苦,动的情,破的道,半数归结于他。
这世上,没有人比师尊更爱他。他把性命尽数交托给师尊也是应当的。
师尊将五洲十三岛交托给他,薪尽火传,他固然痛苦难当,可逝者始终是他生命里最深的咒,将他牢牢束缚在人世间,孤独徘徊,像个地缚的灵。
还好,师尊的遗志,他做的不坏;该顾的师门,他也有好好照顾到。仙魔大战后胜利后,北渊亦不再需要他。
这条仅存的生命,若是终要燃尽,他愿为师尊燃烧最后一程,亦化为他的烛,目送谢衍抵达他的夙愿之地。
思及此,殷无极反手握住谢衍的手腕,静静垂下眸,在他腕间一吻,“我是您的……”
谢衍似乎看穿了他视死如归的信念,抚过帝尊头顶,微笑道:“劫难不是毁灭,而是成就。”
殷无极一怔。
“是你成就了如今的谢云霁,我该感谢别崖。”他宽慰。
有圣人这般气魄与心境,并不在乎自身得失,从不计较所经困苦,甚至连自身性命都可谈笑一掷轻。
他只在乎他护着的好孩子,有没有向阳而生,开出明媚的花。
时至今日,谢衍依旧认为,情并未毁了他的道,而是成就了他,令他从山穷水尽中,寻到柳暗花明。
殷无极抚过嘴唇,赤眸一眨,他似乎也有些张皇了,“成就……您在说笑吗?还是在哄本座?”
谢衍道:“身而为人,我化名‘谢景行’重回此世,既是体验再世为人的感觉,也是大道的最后一块拼图。与天魂合二为一后,这五百年的记忆才逐渐解封……”
“我曾走入过这道门。”
在离去的五百年里,谢衍残缺的魂魄不断融合着“道”,也化身为虚无,世界的夹缝中寻找天道的真相。
这是风险极高的选项。
若不是他心智至坚,定会迷失在浩瀚汪洋之中,又何谈重归此世。
作为“谢景行”时,他窥窃气运,欺瞒天道,当然要洗干净自己的记忆,免得提前被天道发觉,计划毁于一旦。
说到这里,谢衍眼眸微微一动,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山海剑出鞘,斜斜指向地面。
随着喀拉喀拉的声音,两侧的尸骸化为的人烛,以极为诡异的姿态扭转脖颈,空洞的眼窝看向他们。
殷无极也察觉到不对,他握紧腰间无涯剑,从龙骸地面上越起,随着谢衍轻身漂浮在半空,俯瞰地面。
“地面,动了——”
殷无极神情凝重,“他们没有死?”
谢衍:“既然堕入地狱魔窟,那么何来‘死’之概念?被蒙骗来这里的大能修士们,本就死了。”
“既然已死,就无所谓生。只是永生永世徘徊而已。”
龙脊背还在隆隆起伏着,各色的鳞片,像是拼贴在骸骨上,熔炼了许多种族,成为了不知名的东西。
殷无极拂衣,右手凝出魔气,却不知该往何处落去。
他现在有了空域视野,发觉这座死寂的城里,竟然处处都是不生不死的尸骸。
他看见万千双黑洞洞的眼睛,齐齐望向他与谢衍所在处,好似锁定了目标。
“升仙者,又是升仙者来了——”
异质的声音,明明不从任何活物的声带里发出,却回荡在这座城里,唤醒了无数曾经的大能。
谢衍看向血红混沌的“天”,他知道,这里非天。
“或许我不该说,是‘天道入魔’,这里本就是魔窟,何来‘入魔’一说?”
“那么,真正的天道究竟在何处呢?”
第538章 生灵倒悬
“圣人此话怎讲?”殷无极心里一紧。
殷无极一生都在反抗天道对命运的主宰, 却始终不知敌人是谁,又是何种模样, 颇有拔剑四顾心茫然的荒唐感。
时至今日,他愿与谢衍跋涉天河,来到天门前,也是为了直面宿命,还自己毕生坎坷一个结果。
殷别崖平生不敬天,执剑向天命时,他情愿流干最后一滴血。
他正欲再追问, 却听山海剑一声呼啸,悍然穿透他背后袭来的人烛。
那将欲偷袭的人烛,生前定是个高山巨人, 本该筋肉发达的上身,如今全变成枯萎的树皮,腰部以下尽是骸骨, 时间凝冻时,他竖在路边, 像是伶仃的灯架, 时时受着点燃的煎熬。
殷无极看见, 巨人的头颅洞开,一根灯芯点燃盛放的蜡膏,发出异常迷幻的味道。
山海剑穿透他颅骨时, 蜡油流出,好似人脑的浆液。
“别走神。”谢衍道。
他的身形悬在半空中,衣袂无风自动,双指捏诀,正是山海剑阵起手式。
受剑主感召, 山海剑并未收势,而是盘旋半空。
剑锋残影似惊涛、又是骇浪,掀起无尽剑势。
圣人成名以后,几乎不近身作战,多以剑意横扫天下。除非是与他境界相仿者,譬如帝尊,才能逼他真身下场。
前世,他们既是敌,又是友。
可惜,这千年来,并肩太少,敌对太多。
师友深恩,最终落的相顾无言,沧桑的风雨,最终覆满他们双肩。
现在的一圣一尊并非敌手,而是性命相托的道侣,珠联与璧合,竟是所向披靡。
殷无极一抹剑锋,架住向谢衍袭来的锋利犀角,与之错身时,激起毁天灭地的魔焰,“本座为圣人护法。”
已无天地之分,满眼尽是红黑,遍布斑斑锈迹。
腥烈的气息。
五百年后,持续磨砺剑术的帝尊,在剑道的比拼中,甚至能隐隐压住谢衍一头。
两人合作对敌,往往是帝尊冲在阵前,谢衍负责控场。
帝尊长于剑术,腕力千钧,他能轻易与冲斗的凶兽抗衡,经验也格外老辣。先是逼退其冲势,再瞄准关节处,横剑平削,竟是一剑横断,让其成为满地骨架。
虽然他在持续清剿,苏醒过来的大能修士也越来越多了。
关于这些上古的大能,史书记载不多,但殷无极也能从形貌和使用法器中辨认出其身份。
殷无极看向那有一道雷劫焦痕的焦尾琴,赤眸一凝,道:
“此人竟是琴魔,传闻中,他杀妻证道后,迟迟放不下亡妻,就疯了,此后再也无人知晓他去了哪里,原来是选择登天……”
他讥讽道:“也是情理之中,连杀妻证道这样疯狂残忍的事情都做了,在这种人的心里,若不登天,岂不是辜负了亡妻?”
谢衍见那人形骸枯朽,脊背佝偻,处处可见雷劫焦痕和暴露白骨,完全辨认不出史书上丰神俊逸的模样。
他佝偻的脊背之后,融着另一个人的半身像,从腰部往上血肉经络似在呼吸,头颈以上却是位美貌女子。
她的长发披散,形似疯魔,发出又哭又笑的“嗬嗬”声,很是凄厉。
“……这是寄宿的因果。”
帝尊敛眸,将琴魔一剑穿透时,焦尾琴弦断,女人凄厉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因果烟消云散时,形貌枯朽,琴师浑浊的眼瞳中,好似浮现出解脱之感,转瞬碎为烟尘,从半空坠落。
殷无极这一剑,反倒显得过于慈悲,让罪人从这永生永世的折磨中解脱了。
谢衍随手捏诀,广袖翻飞间,轻描淡写地挡住那些上古的法门,“修真之途险恶,背负太多因果,有人救人,也有人杀人。”
“天门之后的修士,本以为自己已经得道成仙,最终都死于凡世的罪孽,沦落地狱,在此永生永世煎熬。”
谢衍的语气平淡,但殷无极听出其中厌恶和嘲讽。
“在登天狂热的时代里,道侣、亲族、手足、师长、徒弟……没有不可杀而证道的。”
“只要有登天的可能,甚至会有人丧心病狂到屠尽一切,以为这样就能够斩断‘尘缘’,自证道心……”
“没有人知道,成仙,只是一个虚无缥缈的谎言。”
说罢,谢衍指向那些被串在无数刀尖上,受烈火炙烤,形似焦炭,却还在痛苦哀嚎的人。
“这些,是屠城血祭,以求一人得道的罪人。”
圣人指尖白如簇雪,静观尘寰时,不似身处地狱,一如俯首拈花。
他轻叹一声,指向一名盘膝坐莲台,却被无数饿鬼噬咬身体血肉的修者。
他盘膝合掌,脖颈戴着佛珠一串。
即使饱受痛苦,修者却不反抗这些饿鬼,任由血肉被噬咬,再缓慢长出,又被饿鬼争食。
如此,周而复始。
“他是一位真佛,生前渡化无数人,功德圆满,前往西天极乐。”
谢衍道,“可惜,此界并无西天极乐,只有魔窟一座。他在魔窟中渡化无数,知道自己无法渡化这天门之后的所有魂魄,就在死前立誓贡献己身,以肉身喂养这些永不满足的饿鬼。”
听谢衍徐徐道来,殷无极也将目光转向那枯瘦僧人头上特殊的的戒疤,似乎想起了什么:“难道,他就是佛宗的师父,传闻中苦海寺的慈航法师……”
谢衍颔首:“不错。”
殷无极:“如此说来,道祖与佛宗,是得到您的告诫,从此心灰意冷,淡出修真界?”
“不修就是寿终坐化,修即是死,修又何用?”
谢衍端详他沉吟的面容,道:“连念想都没有了,即使是圣人,也不过是虚度年华罢了。”
殷无极安静了片刻。
谢衍如此了解这扇门背后埋没的大能尸骨,甚至能对他一五一十地道出其身份经历。
圣人坠天后,他的孤魂在这五百年都去了哪里,是怎么过的,经历了怎样的惊险……
从这细枝末节中,他还能不懂吗?
殷无极心绪不定,魔气动荡的厉害,发了狠地去攻击这些涌上来的苏生亡骸。
转眼,那升腾半空的龙骸,被殷无极轻易击破颅骨,如同断了线的风筝,重重坠下城池中。
此时,龙骸只余下融合了各种族鳞片的龙尾,在腥红锈蚀的城池中疯狂摇摆,暴力倾轧着一切。
原本被锈迹遍布的城池,逐渐暴露出狰狞的真容。
“师尊,躲开!”
殷无极脸色一变,连忙捏诀,以魔焰烧尽那些被龙尾炸开的猩红飞沫,那仿佛带有腐蚀神魂的力量。
不多时,他护在谢衍面前,避免血腥脏污沾染圣人衣袂。
谢衍周身灵光淡淡,近乎于道,与他几乎同时行动。
他展开衣袖,环住紧张地挡在他面前的漂亮小狗,把他拢在怀中。
“不怕,别崖。”谢衍很有耐心,“我没事。”
殷无极被师尊这样宝贝地护着,点了点头,又旋即摇头。
他抿着唇,很是不开心,“圣人又觉得本座是孩子。”
谢衍把揽着他腰的手臂松开,下意识之间,他多少有些霸道了,他反省。
他于是转而扣住帝尊的五指,与他掌心相贴,甚至还摇了摇,温柔问:“牵手,这样行吗?”
殷无极面色一霁,别扭道:“勉强。”
战场上,他们还不忘说些缠绵的小话,好似把这奔赴天门的生死关,当做谈情说爱的热恋期,蜜里调油的很。
谢衍携着他,在烟尘散尽时,共同俯瞰时,看见了墙壁的夹缝里堆积的血肉、肢体与尸骨。
城池的墙壁、地面、房顶上,无从瞑目的眼睛陡然张开,密密麻麻,情绪空洞,仰望着悬空的一圣一尊。
这场景,渗人极了。
殷无极抬袖,似乎要掩盖这种浓烈的腥臭,蹙眉道:“圣人,这座天门后的城池……难道是飞升修士的尸身填满的?”
“修为尽数被吞噬,所有人都融入了这种‘道’中,也成为了‘道’的一部分……”
谢衍在他眉心一点,为他屏蔽这难闻的味道,“既然‘天道’已经异变为‘地狱道’,自然不遵循天行有常的逻辑。那么,养料从哪里来?”
“……仙魔大战。”
殷无极想起上一次仙魔大战前夕的洪水和兽潮,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无论是仙门还是北渊,都经历过这种定期杀死大量生灵的灾难。
他十分重视的启明城,就曾在兽潮中毁灭。一城血债,还因为仙门叛徒作梗,成为挑起仙魔大战的导火索。
也间接毁掉了他们维系六百年的和平,将死生师友逼上生死战场。
时至今日,谢衍告诉他,那并非什么“天道无常”,所谓的“天道”早已异变。
“祂杀死生灵,不是为了所谓平衡气运,或是天命有真理,仅仅是为了吃而已。”
“当然,挑起仙魔大战,也是为了用战争去消耗仙魔两方,以此来补充养料。”
“你我有君子协定,不可滥伤无辜。那一次仙魔大战,虽然爆发的快,也结束的快,即使背后有‘天道’操纵,但祂并未攫取到祂想要的祭品,又饿了许多年,然后,就是我飞升之时。”
圣人谢衍即使自封记忆,也绝不可能让自己成为这种“道”的食物。
所以他宁可在天劫中自毁形骸,以四成修为补天之裂隙,减缓了天道侵蚀此界的速度。
殷无极被弃置俗世,却被圣人遗计生生钳制住,被早已逝去的师长悄无声息地推上至高之位。
谢衍给他留下了一个重整过的河山,以他的修为,足以傲视这个二圣隐退的五洲十三岛。
殷无极接过重担,继承圣人的遗志,自愿担任五洲十三岛的守界人。
直到五百年后,圣人转世归来。
圣人从坠落九天,到重回天穹之上。
他神姿高绝,持剑,荡平一切邪恶污秽,只为宣布:
“天罡颠倒,生灵倒悬。”
“天道非道!”
谢衍这一番话,似乎蕴含着同为“道”层面的力量,单方面宣布剥夺天道的正统性。
这座血肉组成的城池,发出凄厉的哀鸣声,即使隐隐有力量维系,但是城池还是从骨架开始崩毁。
随着隆隆的倾塌声,谢衍道:“天门之内,形骸无用。别崖,随我向上。”
谢衍的身形好似融入空气中,化为无形无相。
殷无极也不做犹豫,他会无条件相信谢衍所往方向,生死都一起。
他亦化为一簇黑焰,跟随他的气息,向天上遁去。
一黑一白的光芒交错上行时,无涯剑和山海剑合璧,为他们断后。
他们将地狱光景抛在脑后时,仍有当年葬身魔窟的大能,睁着不甘的眼睛,充斥着漫天云雾间。
向上的漆黑云层里,也依次睁开许多双眼睛,惊悚,可怕,好似溢血,盯着正在往天穹上突破的他们。
速度到达极致时,殷无极的火也燃烧到极致。
层云在被火烧,烧尽后,又是解脱。
正如杀戮对他们是解脱一样,至少不至于冤魂被困在天门内,以这不生不死的模样,无时无刻受到因果煎熬。
殷无极在追随圣人的时候,听到这些惨嚎声,不忍向云端下一顾,似乎还想再看一眼。
谢衍合起眼眸,他早就听够了这些声音,也曾在第一次以魂魄形态造访时,在慈航法师被饿鬼啃噬的肉/身前许下诺言。
“既然天道非道,此地就不该成为各位追逐的终极之地。”
“等我将天道翻覆,定会回来,将诸位解放。”
第539章 太上忘情
云层下的呼告远去。
谢衍与殷无极抵达至高处时, 又一扇门浮现在层云深处。
“道”的气息若隐若现,绘着的却不是炼狱刑罚, 而是深嵌着一双闭合的眼。门上其余图案似流动的漩涡,并未呈现真形貌。
“这道门,通向哪里?”
殷无极从光团化为真身。他提前把魂魄交给了师尊,知道即使是死也会和师尊一起,他平静下来,反而没有太多不适。
“初次来时,我差一点到达这里, 这里果然有一扇门。”谢衍似乎不欲提太多这五百年的见闻。
他甚至在转世为人时将这段记忆深埋,也是避免受到影响。
“果然?”云层中的窥视退避三尺,殷无极也有了些玩心, 凑过去,吹了口师尊鬓边的黑发,谢衍也不躲, 由着他柔柔的吐息拂在侧颊。
殷无极眸光一勾,掩盖着探问的心思, 反倒激将, “圣人也会用这样不确定的口吻?”
谢衍与他心灵相通, 拇指抵住他的唇,虚虚一抹,“想知道?”
还没等小狗欢喜点头, 谢衍捏了捏殷无极的鼻翼,待他蹙眉要闹,谢衍又和盘托出:
“慈航大师虽已为尸骨,在遇到我之残魂时,双眸慧光闪烁, 手指仍朝向天际。我料到,天上必然有东西,也试图向上突破,却未能通过方才的通天路。”
上一次未能突破,这一次他却通过了,难道是是因为魂魄不全……
殷无极眸光一垂,不说话了。
谢衍见他不再装乖卖俏,就知他心思重,又敏感了。
还没等他寻思出答案,就听谢衍道:“吾本以为,摆脱形骸拘束,跳出天地之外,不在五行之中,就能够心无挂碍,不会回头看地狱光景。”
谢衍:“……在穿越方才那片邪异的云层时,我在快要抵达时,回了头。”
“当时发生了什么,竟能让圣人放弃近在咫尺的答案?”殷无极忙追问。
谢衍沉寂了片刻,无奈道:“问这么细?”
“要问的。”
殷无极回忆着方才那些陆离幻象,虽说并未有实质性的攻击,但他要是不在师尊身边,说不定就被迷惑了,被那些蕴着邪异气息的云层捕获吸取也说不定。
他神情紧绷,“天上到底有什么,竟然能让圣人折返……”
谢衍沉寂了很久。
“……那个时候,我听见你的声音。”
“来自底下,那地狱光景之中。”
他答应对殷无极毫无隐瞒,何况别崖剖白过无数遍,他怎能例外?
“我一开始觉得是听错了,后来,接连不断传来压抑痛苦的喘/息,还有……唤我师尊,求我相救。即使我理性判断,别崖根本不会在这里,心里却有一个声音:‘万一呢?天道向来待他苛刻’‘若是真的,我怎能把他抛在这里受苦?’”
“还好,我又折返,在城中搜寻一番,并没有找到你被天道吞噬的证据。”
谢衍望着他波光凌凌的眼眸,不去说他当年挖地三尺的心境,只微笑道:“还好,没有找到。”
登天又回首,尘世缘未解。
也解不得。
情劫就在他心里,即使走过天河又如何,谢衍舍下性命、身份、修为、地位……
他敢舍一身剐,舍不下的,终究还是他。
他最终轻描淡写道:“不过,这机会稍纵即逝,我被幻觉所欺,未能把握,说明修行不到家,时机不成熟,只能来日了。”
实际上,谢衍在定下遗策,想方设法为他吊命时,心中也实难保证,别崖的情况能够坚持到他归来。
他也不知道,只身搏天道能不能成功,就算他再强,死在半途的风险也很高。
可人总得有个念想。
是这样的执念,支持着舍下一切的圣人渡过浑噩与孤独,在世界的罅隙里煎熬,直到重返人间,与故人相逢。
“……”
在平生夙愿近在咫尺时,任哪个修仙者,都会被天门所迷,他竟然选择折返?
殷无极平日里撩拨着师尊,此时却熄了火,恨不得现在再变成一团黑色小鱼,藏到师尊的衣袖里,也好过这样面对他。
在圣人心中究竟什么更重一筹,他又不是个傻子,此时还不清楚吗?
谢衍无奈,把真的变成黑色小鱼钻进他衣袖的殷无极揪住,捏了捏,然后笑着推开天门。
门扉沉重,却在谢衍面前无声洞开,好似是在欢迎升仙者,又像是陷阱。
以成仙利诱,没有修仙者抵抗得住这种诱惑。
小鱼状的帝尊缠在他的手腕上,像是一圈黑色雾气制成的手镯。
穿过门扉时,殷无极为了避免和他失散,就这么跟着他。
在黑暗里,谢衍用道的气息包裹住两人,“别崖不是说,听惯了我哄你,怎么这时害羞起来。”
他闷闷道:“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殷无极又没声了。
渡河之后,他似乎又更深一步认识了他,并不是那个幽微莫测的圣人,更不是他寡言冷清的师尊,独独是谢云霁。
门扉里是虚空,可能是登天之阶,也可能是地狱之堕。
但这一次,谢衍不必再回头了。
*
黑暗褪去。谢衍再度睁眼时,他手执教鞭,站在讲台前。
眼前的法器像是一面水镜,可以直接将三维的画面呈现在所有人面前。
他从水镜中看见了自己,身形修长挺拔,容貌如雪深寒,身着白衬衫,袖边卷起,露出白皙光洁的手腕。
上面什么也没有。
奇怪,该有什么?
“……古老的修真术式,如果拆解学习,会更加简单。灵气流动的方法,我只讲一遍。”
术式的立体虚像呈现,一步一步精细拆开,将其中原理说到透彻。
“下课。”
铃声响起,学生从可容纳百人的教室中鱼贯走出。
他们纷纷说:“终于约上谢老师的课,不愧是咱们修真界第一人,果然讲得好,就是太难约了!”
谢衍按着眉心,他觉得头有点痛,好像忘了什么,他于是站在窗边,向外看去。
入眼是高耸入云、宛如蜂巢的建筑,遍布天空的运载法器、轻型轨道、符咒与结界……
这是谢衍未曾见过、却为修真界指引出的,未来的模样。
如果灵气逐渐枯竭,诞生修真强者越来越难,或许说,不再需要强者,成为规则的超越者。
那就让“器”成为普罗大众触手可及的存在,亦可惠及天下,把世界推往未来。
人的可能性,明天的可能性……
他当年殚精竭虑地谋划,未来已来时,即使是稳定理智如谢衍,也会忍不住多看一眼。
昏昏的斜阳落下,照出梦幻泡影。
他笑了一下,却没有笑出来,如同一张虚假又寡淡的面具:“……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到底也不负,当年吾登天时……”
不对,他登天的最后一刻,想的是……
一声嘈杂,继而无数信息倒灌。
谢衍头疼欲裂,三维、四维的画面涌入他的神识内,他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从此,圣人谢衍为修真界开辟了新的一页,大电影今日震撼上映。”
“妖怪游乐园门票打折,免费抽奖情侣票……”
“欢迎收看第一千六百二十届《百家论道》,这一次的看点多多,为你喜欢的选手投票……”
未来已来。
但这个世界,似乎有哪里错了。
这种令人五脏六腑都抓在一起的违和感,在谢衍翻完修真界历史的时候,几乎到了最大。
断代,还是断代。
这不是错觉。
谢衍将魔洲旧史和魔洲史书新编都翻了个遍,终而发现:一个名字,彻底地从史册里消失了。
“修史的是谁?不对劲,怎么可能有一千五百多年如此空白……”
谢衍又往后翻,发现北渊几乎是从奴隶制一跃到现代。
严谨的治学本能,让他频频蹙眉:“制度不会自己改变,北渊的奴隶制,是怎么被消灭的?……革命,哪门子的革命?写的乱七八糟,简直是荒唐!”
“这是标准的春秋笔法,真是高明的史官,竟然成功从史册里拿掉了最关键的那个名字。”
翻到史书末尾,谢衍的视线一凝,看到落款,“陆机……吗?”
好像是个史官世家的修士,后来是怎么入魔的来着?
记忆像是蒙上一层雾气,想不起来了。
倚靠在图书馆书架边的青年静默片刻,终究合上书册,冷笑一声,道。
“被算计了。”
“这里根本不是所谓‘未来’,而是囚笼。”
明知记忆不对,谢衍自然不可能坐以待毙。能够修改他的认知,将他困在这虚假的未来,可见这就是针对他布置的局。
何况,他的本能告诉他,必须要想起这个名字,这对他极度重要。
必须要找回,找回、什么?
谢衍看向他的手腕悬空,执着笔无意识写下的一行字,目光微凝。
这字迹,似是提醒,又是告诫。
“太上忘情。”
*
鱼群在黑暗里游弋,这是最深的海底。
时间的罅隙交织,如破碎的镜面,扭曲着、反射着旧日的文明。
无数幻象折射,形成了一个极为庞大又虚假的世界,浮在黑暗之上,是盛开的镜中花,水中月,只是倒影。
黑色的小鱼游在镜面之外,水面之下,魔气膨胀到极致。他以一己之力,化身黑色的流星,不断冲撞着这虚无的牢笼。
这是天道针对谢云霁的局,道与道的博弈,是无情与有情的赌局。
他是唯一的变数。
要闯进去,哪怕粉身碎骨。
第540章 觳中世界
纵横皆无边际。
谢衍站在热闹的街上, 神识无极限地外放时,他感觉到世界的边界正跟随他的探查延展。
一切违和与缺失的细节, 正在飞速补全。甚至,这种力量还在试图修改他的认知。
这正是“创世”范畴的力量。
往来穿梭的行人,面容各异。谢衍扫一眼,就知道都是空壳。
虚空中有存在提着线,在觳中演着傀儡戏。他被困在这无形的牢笼里,宛如一座被观赏的圆形监狱,由外向内的窥视感, 不详又浓烈。
谢衍这样想着,五指顺势按在身边街巷的墙壁上。
真实荡然无存,假象暴露, 化为许多编织在一起的抽象线条。
繁复的符号在疏密有致的线条间规则流动,以特定顺序组合,最终以诡异的方式组合成精巧奇崛的造景。
“想要修改认知, 把我永远关在这座精巧的牢笼里,再慢慢同化吗……”
谢衍看穿天道的本意, 抬首望向虚假的天穹。
霓虹灯彩, 光怪陆离。
倘若被天道困于此的是旁人, 或许根本不会产生与天对抗的想法。
毕竟,无论如何尝试打破屏障,新的屏障就会立刻被创造出来。无与伦比的绝望感。
在此地呆的久了, 无论是什么样的回忆都会被修改。
他最终会遗忘一切,消磨自我,为天道所用,与方才地狱道里的行尸走肉别无二致。
种种迹象,让他越发确定自己身在觳中, 为天道窥视。他很不悦。
“仅是这种程度,还不足以困住我。”既然没有边界,谢衍不断用神识试探屏障的薄弱处。
谢衍饶有兴味:“不过,这种创世的方法……”
他很想要。
坠入谷底又重返巅峰,心境激变之下,谢衍不必压抑欲望,做回真正的谢云霁。
圣人踏天之际,面对旷古都无人到达的疆域,他又怎么可能没有与天齐平的野心?
横渡天河,染指神之领域,他自然毫不讳言:他要成为新的天道。
事在人为。遥不可及的梦,现在正在变为现实。
为此,谢衍敢舍下圣位,跋涉过世界的缝隙,不知疲倦地汲取任何知识,在幽曲中摸索世界本真的秘密。
他在不断观察天道是如何控制规则的,他不但直面道,更要解读道,成为道,再彻底重写世界的底层……
然后,改变……的命运。
改变谁的命运?
本能与意识产生了错位,最重要的那部分被抹去了。他忽觉心脏被挖去好大一块,本不存在的部分幻痛。
“难道,踏足这里的,不止我一人?”谢衍先这样想,随即一笑,又觉得有些荒唐。
他毕生求索,站得越高越孤独。无人能真正理解他,踏天之时,又会有谁在他身后呢?
在踏天之前,他将道统后续安排好,仙门的未来也交代完毕,已经尽到最后一份责任。
圣人本就是五百年前死去之人,世上羁绊早已断绝。就算是儒门三相,也成为一派宗师,可以独当一面。谢衍放得下心,情绪淡漠,也就走的决绝。
他不再回望红尘。
碰、碰、碰——
外界似乎传来撞击屏障的声音。
在此方世界,却像是不知所云的雷鸣。
“像是内部中空的觳……既然如此,就破坏看看。”
听到这声响,谢衍心意一动,顺着这悦耳的雷鸣声,凝出万千剑阵华光,指向天穹之上。
既然世界会再生,他就摧毁。看复原的速度快,还是他破坏的速度快。
世界飞快回到本真模样,在线条骨架上填充血肉,重新长出真实。
“真实”在蠕动,仔细看去,骨架上依附的是柔软黏滑的材质,还没有完全黏连,也不凝实。
剑意像是在为世界做一场剖腹取骨的外科手术,再从根本上抽出规则,鞭笞这虚假的世界。
有些结构一时无法毁坏的,他就耐心地一遍又一遍碾过去,直到其丧失原有形态,
从外形到残破的材质,直到摧毁至最原初,停止再生,溃散为尘灰。
“这些实体里蕴含的能量,其实并没有变多或者变少,只是重新分配了……支撑骨架的是这些规则……”
圣人的摧毁,显的精准和冷酷。
他在尝试新学到的东西,算不得暴戾,也更无情绪化。
甚至每破坏一次,都会从其再生的规则里,学到“创世”的方法。他甚至举一反三,模仿天道进行复原。
街道上这些人形的生物,实际也是空壳。谢衍每杀死他们一次,他们都从尸灰中重新站起来,甚至彼此之间血肉融合,改变样貌,畸变为新的人形。
正似女娲造人的传说。
他控制着变量,测试这种重组时是否有损耗,还颇有趣味地自语:“像是捏泥人,成型之后,也能揉成一团重做。不过,没有注入魂魄,只是会动的傀儡罢了。”
谢衍长发飘拂,长袖如烟云,这般垂衣拱手、凛然高绝的风姿,教人心折。
乍一看去,他在废墟上徐行,如陌上看花的君子,看上去与破坏不搭边。
再望向他背后,可见世界归零的旋涡。
谢衍走向的那半边理想国宁静祥和,血肉丰盈;背后仅余骨架支离,黑与白交错。
漫天溢散的光粒飞速重构城池的轮廓。
谢衍通过破坏与重构观察规则,最终得出结论:“……在这里呆久了,会被消化,得想个办法。”
没有找到关键的那条规则,即使摧毁外部的拟态,也无法打破这个觳。
天道把他诱入觳中,修改他的认知,麻痹他的意识,是为把他身负的道也当做食粮。
吃与被吃。
谁又能说,他不能反噬呢?
就在这时,他从方才就不绝于耳的雷鸣中,听到一声微弱的,小鱼吐泡泡的声音。
“……活物?”
谢衍循声望去,眼看一个影子从雷声深处钻出来。
在云层里,像是若隐若现的龙影;一旦飞下云层,就化身游动的黑色小鱼,挤过屏障的裂缝,从天而降。
小鱼一见到废墟上负手而立的白衣青年,顿时支棱住,欢快地向他飞来,绕着他游动。
黑色的小鱼尾巴缠在谢衍苍白的手腕间,乍一看,像一枚漂亮的镯子,实际上缠绕着魔气。
谢衍本该冷酷地摧毁目之所及的一切,一切都可能是天道精心设计的骗局。
但他伸手接住小鱼时,动作却放轻了些,低眸问道:“你是哪里来的?”
小鱼昂起首,又吐了个泡泡,他支吾半天发不出声,只能急的咬尾巴。
谢衍捏了捏小鱼软软的鱼尾,这并非是一条真正的鱼,而是化作光团、缠绕魔气的魂魄。
小鱼魂魄有许多裂痕,被人暂时弥合,才不会散魂。
这样也不长久,他的监护人是谁,得要好好护着……怎么能让他独自呆在这么危险的地方呢?
谢衍顺手把滑溜溜的小鱼揣到袖中,再捏住他想要探头的脑壳,用拇指揉了揉。
嗯,他捡走了,归他了。
谢衍转身,回到那被他破坏殆尽,只余下几条规则支撑的道路之上,像是短暂地放弃了与天道抗衡,转身回到牢笼之中了。
奇怪的是,随着他的踏足,那条路奇迹似的修复了。
一切都没什么变化。
人死而复生,理想国幽而复明。世界如常。
谢衍没有管天道在这个世界给他安什么身份,径直离开校园,回到所谓“家”中,再将窗帘拉起,遮住炫目的阳光,也是在用结界将天道的窥视遮挡。
他从宽袍大袖中放出捉到的一条鱼。
这是一条哑巴鱼,刚才乖乖地待在他的袖中,此时被放出来,就在他面前的空气里游来游去。
他一会游成“人”字,一会又游成“之”字,不知所云了些。
小鱼意识到这样交流太艰难,还一猛子扎进桌上的砚台里,鱼尾扫了墨汁,吹开他借阅来的史书,似乎想要在史册里为他划重点。
可小鱼看这个世界的一切记载,都如无字天书,也无法写出字,只能在纸张上画出凌乱不成章的图案。
“……”废纸堆了老高,小鱼萎靡。
白纸大大的一个圈,谢衍欣赏片刻,夸他:“画的好圆。”
像哄崽崽。
小鱼不开心,咬他的手指。再用尾巴扫他的袖口,留下一道长长的墨痕。
谢衍看着这有劲的一道“撇”,继续夸赞:“苍劲有力,好尾巴……不,好字。”
哑巴小鱼急了,鱼尾缠在谢衍的手腕上,似乎要把他拽到窗边,咚咚敲着窗户,似乎想引他去看他钻进来的那个缝隙。
可是他左瞧瞧,又看看,钻进来的那个裂缝不见了,可见天道并不会把破绽留的很久。
小鱼又失落地扁了下去。
这是天道的局。他本是身在局外,想要撞出一个裂缝,把师尊救出来,可现在两个人都陷在局内了。
不必言语,谢衍理所当然地理解了他,微笑了:“想把我救出去?”
小鱼探头,眼睛亮晶晶的,用尾巴模仿点头,上下扑腾。
谢衍轻叹一声,捏住小鱼布满伤痕的尾巴,指尖轻轻抚摸,为他滋养魂魄。
“好孩子。”或许谢衍自己都没发现,他的语气有多怜爱。
小鱼被谢衍轻柔地托着尾巴,懵了好久,整条鱼开始突然变粉。
他要冒烟了,挣扎,挣扎。
“……别动,会伤到自己。”谢衍见小鱼活蹦乱跳的,几乎从他掌心弹跳出去,以为是他排斥,松了手。
哑巴鱼啪嗒栽在地上,谢衍一愣,忙想去接。
没等谢衍捞住他,小鱼落地时,竟恢复成黑发红眸的少年身形,跌坐在地上。
谢衍:“……”
少年微微抬头,宛如天地雕琢的昳丽美貌,就极有冲击力地展现在他面前。
谢衍顿住了。
少年摸了摸喉咙,他试着发出声音,还是不能说话。
他果然是被天道限制了,别说发声了,只要有告诉谢衍关键信息的想法,他的脑袋就会空白许久,也根本无法用文字写出任何提示的字句。
谢衍见他烦恼,眼眸泛出微微的笑意。
“什么都不必说。”
谢衍将少年抱在怀里,手掌磨拭他后颈上的鲜红伤痕,那是魂魄经年累月饱受折磨的明证。
没有走过尸山血海,不会有这样的因果。
小鱼的来历和身份成谜,身负魔气,可能是个天道的诱饵,那又如何?
这也挡不住谢衍一见到他,就觉得喜欢。
“撞的疼不疼?”谢衍温和问,“点头或者摇头。”
少年点头,随即反应过来,拨浪鼓似的摇头。
灵魂深处的联系,比起苍白的言语更重要。他不需要解释什么,仅是存在本身,就已足够。
“要跟着我吗?”谢衍又问。
少年脸庞泛着明丽的绯红,眼睛亮晶晶的,点头。
“好,那你留下,陪着我。”
其余的不必问,谢衍只相信灵魂的羁绊。
他转身,想去给少年准备个房间,他还有线索没找齐,要有打持久战的准备。
却被少年从后腰抱住,温热的身体贴近。
谢衍忽觉脊背一麻,这样肢体相贴的触感,如泡在温水里,别样的松快和舒适。
这种悸动,让野心勃勃、满心想着登天的圣人,忽然间跌进了软红千丈里,被轻而易举地勾住了魂魄。
谢衍没拦着他投怀送抱,而是坐了回去,任由少年猫着腰,灵巧地钻进他的怀里,一手握住他的手腕,再将轻柔的呼吸覆上他的脖颈,似乎在诱他更深地将他融入怀中。
绯色的眸,湿润的唇,檀墨的发。
呼吸,心跳,若隐若现的暧昧。
堕落。
毫无疑问,少年在勾引他。
既然言语无用,他选择直接唤起肢体记忆,简单粗暴地用亲昵勾起师尊对他的信任。
没有什么比触碰更有效的方法。
何况他们双修了那么多年,比起记忆这种会被篡改的东西,灵魂深处的吸引力总不会变。
他有信心,即使谢云霁失去记忆,他也一定能拿下他。
谢衍果不其然被诱惑了。
他的漆眸深深,方才纯真可爱的小鱼,在他面前化为海妖般的少年,甚至还对他投怀送抱。
简直是最典型的美人计。
他当然得权衡利弊,这是陷阱。陷阱,这也太明显了,谁会中计啊?
……他会。
在少年倾身将红润的唇覆在上前,谢衍无奈,用指尖抵住他的唇,“别闹。”
却被少年坏心眼地伸出舌舔舐,虽然没有言语,眼神却无辜纯真,像是小鱼在吮吸。
谢衍被他勾的有点脊背发麻,声音也有些不淡定:“方才说错了……”
小鱼眨巴眼睛看他,信任仰慕依赖。
“……是坏孩子才对。”
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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