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1章 将他豢养
永夜无昼。殷无极睡了又醒, 始终沉浮在梦境里。直到寂寞的九幽再度响起脚步声。
“别崖醒了?”谢衍走近,深处的牢狱似被光明照耀。再看去, 原是他身上白衣,灵光莹润,正是动过手的表现。
殷无极醒了,也懒得理他,沉默装睡。
从刚开始意识到处境的崩溃,到现在的无言抵抗,殷无极的头脑明显冷静了很多,九幽幽静,更方便他思考如今的局势。
面对这位师尊, 他也不再动辄试图寻死,只是晃动身上的锁链, 发出不明所以的叮当声。
“不理为师?”白衣圣人抬手一遮, 挡着风点灯。他微低头, 两鬓垂下一缕鸦羽似的发丝。
橘红色的火焰, 影影幢幢, 照出他苍白清雅的容颜。处处像雪, 唯有一点唇色朱红。
“我有一件, 你一定关心的事。”谢衍勾起唇, 在灯影中有些难言的幽深鬼魅。
“有人来劫狱了,就在九幽之外。”
殷无极身体猛然一震, 垂落的双腿晃荡, 衣摆覆盖的冷白色皮肤上, 魔纹还未褪去,此时猛然抬头,更加绮丽几分。
谢衍将山海剑随意放在一侧桌上, 还未重新裹上封印,殷无极能够看见剑上染着斑斑血痕。
“说下去。”殷无极动了动,脚腕处的锁链又响起。这样悦耳的声音,却昭示着被囚禁。
真是个被亮晶晶的链子拴着的笼中鸟。
“来者是谁?”
谢衍照例检查过束缚他的锁链,再俯身,检查过他脚腕。似乎因为挣扎,他的四肢皆有玄铁磨出的红痕,又因为被限制魔气,徘徊在崩溃边缘,此时还未恢复。
“很重要吗?”谢衍用灵气帮他治愈伤痕,温言细语,“我离开数日,也不见别崖有这般关切。”
殷无极恼了,既是谢衍说有人劫狱,他此时又带着染血的剑身在九幽,他又不傻,还需要关切他什么?
“本座关切,圣人就会据实以告?”殷无极声音暗哑,赤眸一敛,冰冷道:“还是说,圣人以此威胁本座?”
殷无极声音激烈,思维却冷静,不断在心里演练着如何与他周旋:
“要本座对你曲意逢迎,说些动听的言辞;还是干脆打断骨头,跪下,向你摇尾乞怜?”
“怎么会,为师疼别崖的,不折辱你。”谢衍漫声说罢,似乎要捋一捋他垂落如烟墨的长发。
殷无极偏头,躲开了他的手。
他全身都是锋利的刺,刺伤谢衍,也割伤自己。可是沦为阶下囚,他再傲的骨,也会被谢衍用温水煎熬。
光是想起谢衍激烈的手段,他的身体都应激,开始反射地发抖了。
“说的好听,圣人做下的这些事,难道不算折辱?”
谢衍却不在意,俯瞰着他的眼,看似随口说道:“那个孩子,我闻名许久,却还是第一次瞧见。果真像只猫儿,刺杀的手段灵巧的很……真是时光如梭,故人留下的孩子,已经长这么大了。”
“……”
此时在九幽下,哪怕谢衍温和地说些寻常事,听在殷无极耳中,却像是惊悚的威胁。
谢衍将衣袖撩起,腾出手,对着光源拆殷无极身上的绷带。
殷无极胸口处血肉模糊的伤口好了许多,谢衍用药水擦拭边缘,偶有触碰到他新长出的嫩肉,引起他一阵轻颤。
他似是娓娓道来,与他闲谈:“刺客……真是意外。别崖,你居然在身边放这么危险的小家伙,是顾忌心魔,为了给自己再加一道锁吗?真是可惜,他选了我做刺杀对象……”
“谢、云、霁!”殷无极瞳孔猛然缩小,挣动铁链,似乎要推开他的照顾,转身破狱而出,“你做了什么?”
“别躲。”谢衍声音平淡,却是命令。“想问出情报,就别抵抗我。”
殷无极僵住,身体的反应慢慢减弱,继而被谢衍揽入怀中。
谢衍捧着他的脸,指尖一寸寸摸过他的后颈,导入纯白的灵流,如同隔着肌骨抚摸经脉,确认他被侵蚀的程度。
灵流灌入经脉时,他很是不适,有种被隔着皮囊触碰内脏的异物感。
可他们毕竟双修多年,他的身体很快就背叛了意识,好似被温柔的灵流浸泡,连骨头都化在里面。
谢衍安抚应激的他,捋他的凤凰儿暗淡的羽毛,教缠着锁链的徒弟在怀中找到安全地带,他轻声安抚道:“乖,听话。别崖……”
魔君的脖颈紧绷许久,最终放松,将身体置于他的掌控下。
“你没杀他吧?”殷无极细细颤抖着瞳孔,望着忽明忽暗的灯下,圣人如雪的侧颜,莫名有些脆弱。
谢衍对他提了将夜,两人都是顶级修真者,其中蕴含的拿捏威胁,谁听不懂?
他忍不住攥紧了师尊的衣袖,指尖紧绷泛白:“将夜违背了我的命令,我没有叫他来……你放他走,行不行,你放他走,我答应过……等到我该做的事情做完,我会放他离开。”
“仙魔大战的罪责,都是本座下的命令,本座一力承担,圣人何必追究魔宫……”
“真是天真。”
谢衍却打断了他的话,“天行君死后,他屠了数十个仙门,才遁入北渊。我过去不发难,除却故人之托,更多是看别崖的面子。”
他温文尔雅:“区区几个倒行逆施的仙门,有的是机会整治,不至于教我与别崖生隙。”
殷无极:“这竟是圣人的言辞?”
“不服管,我也就遂了他们的意愿,不管而已。”谢衍淡淡道,“圣人又不是手眼通天,什么都能料到。修仙大道,还是自己对自己负责,找我作甚么。”
“在仙魔大战的时机复仇,的确是个好时机。”他又意味深长地说道。
谢衍的隐含之意,殷无极听懂了:他随时有资格旧事重提,全看殷无极要用什么换。
“除此之外,你那元帅,亦在九幽外,试图打开结界,把你救回去。”谢衍观他面色不佳,又道。
“也在?”殷无极咬着下唇,又气又急,差点没吐出一口血。“一个两个,都违背旨意……”
“我替你磨砺了一番,你的臣子还算忠诚,值得托付。”谢衍道。
磨砺一番?
殷无极心里各种猜测冒出来,神情着实精彩。
谢衍放松锁链,不拘着他的行动。殷无极急着知道情况,难得乖乖的被师尊抹药,也没有亮爪子,四处挠来挠去。
“抬手。”
他依言抬起手,被谢衍捉着手腕,在那一圈镣铐的痕迹处抹药,清清凉凉的,很是舒服。
被这样无微不至地照顾着,他恍惚有种被师尊捧在心上的错觉。
“魔宫使臣是陆机,抱着决死之意与我谈判,将我绊住。萧珩和陆机两人,则暗度陈仓,在九幽外试图破坏我的结界。”
谢衍道:“当然,没有成功。”
“九幽这结界,本座都难说能不能破开,何况他们。”
殷无极看向遥不可及的深渊之上,没有丝毫天光,也有些意兴阑珊。
他又被禁魔气,身陷囹圄,谢衍用红尘卷布下的结界若是不消失,他的确出不去。
被谢衍这么吊着命,他不死不活的,实在难熬。
谢衍白衣萧疏,让乖乖的小兽靠在他的肩上,好像在替他剪爪子,用灵气一点点抚平他指尖留下的伤。那是他试图徒手拆开玄铁时留下的淤青和血痂。
“三人确有死志,一心要向我讨还你。”
谢衍对此说的模糊,“……与我交手之后,他们意识到讨回绝无可能,确认了你还活着的消息,就离开了。”
殷无极沉默了一下,道:“这句话里,有几成是真?”
谢衍倒是坦然:“春秋笔法。”
“也罢,离开就好。”
殷无极并不觉得谢衍会说假话,他骄傲至极,压根懒得编,只是会隐去特定的信息而已。
他嗤笑一声,反手把谢衍按在石壁上。
幽暗之中,唯有他的绮貌莹莹,赤瞳如血,“本座又不是小孩,圣人说什么谎,都会当真。”
谢衍也不恼,目视着这片笼下的阴影。由着殷无极俯身,泄愤似的咬他的嘴唇,把他咬出血来。
比起吻,更像是报复。
越是残酷越无助,他从殷无极颤抖的脊骨中,感知出他的惶惑与无助。
“别崖,你永远可以依靠我。”谢衍明知他心中有恨,却将其当做温柔的爱,将他无微不至地豢养。
……
九幽之外,萧珩半跪于地,挺枪挡住他身后已经力竭的陆机。
将夜的背如同拉满的弓弦,双手持刀。可他的冷汗也浸透了银发,光芒耀眼,显得他银灰色的眼眸更加透明。
“越不过啊……”萧珩叹息。
“圣人谢衍,五洲十三岛,这最令人绝望的巅峰。”
风烟散尽,白衣圣人屹立,维持着持剑的姿态,寸步未动。
在他背后,九幽结界流转着温润的光,此时隐隐有金色的古老文字浮现。
“还算不错,忠心可嘉,不愧是别崖交托北渊的臣子。”
山海剑被他握在掌中,无言的剑锋,预示着师父的真意。
“走吧。”谢衍转过身,负手,“我就当没发生这回事。今日之后,仙魔和谈随时可以继续举行,不要教他失望。”
萧珩顶着灵流的狂风站起来,长枪抵着地面,勉强维持着不在这压迫中跪倒。
他向前一步,紧紧盯着白衣墨发的背影,沉声道:“留步,圣人,陛下可还有救?”
他最想问的就是这个。倘若他们把陛下托付给圣人,他早已燃尽的生命,可还有回旋余地。
谢衍转身,回眸一顾,笑了,“有朝一日……”
“你等或许,还会与他相见。”
第522章 渡魔真意
当谢衍带着陆机, 再度踏过折叠的空间通道,重新回到仙魔的谈判场上时, 形势就完全不同了。
文人史笔,本该是傲骨铮铮。但他久久伏案,沉默地浏览过圣人给出的停战文书,条条刺痛他的眼。
仙门占尽优势,陛下沦为阶下囚,他当然不会期望圣人给出一份公正的停战条约。
不知为何,比起方才要血溅五步的激进,陆机此时像是投鼠忌器,反而不敢妄言了。
谢衍也不急躁, 等着他的发问。
“将迄今为止的土地还回,既然商议停战, 北渊目的也已达到, 这点我等没有立场反对。”
陆机声音沙哑, 无奈苦笑, “圣人挟陛下威慑北渊之意, 尽露纸上。”
他清楚得很, 这是一份教北渊称臣的停战协议。
仙门无意北渊的领土, 这点比他想象中要好不少。可在此次大战中损伤无数, 他们势必要从北渊身上索取回来,要求大笔灵石赔偿, 也是意料之中。
实际上, 殷无极在出征前就和他秘密商议过, 他其实很清楚自己的结局。
他若是胜了,自然不必做出任何妥协。但对谢衍来说,败亦是死, 生死战场,不存在点到为止的可能性。
不过,殷无极也不确定完全释放出心魔力量时,自己到底能与谢衍战到哪种程度,但想来,全身而退的希望非常渺茫。
若是一圣一尊两败俱伤,届时,仙门有二圣不能再战,仙门必定寻求议和,这样局势就对他们有利了。
倘若君王战死沙场,魔兵会由萧珩带领,不再恋战,立即退兵,仙门也未必会有决心攻取纵深极长的北渊洲,他们还有厉兵秣马,蛰伏暗藏,等待下一任至尊诞生的机会。
这一战中,殷无极把自己当做筹码,或许说,是弃子。
这般谋划,他是知道自己催动心魔,必定时日无多,于是在战场上把自己当做兵器来使用,在他彻底损坏之前,多少要限制住圣人谢衍,甚至最坏的情况,同归于尽。
如此筹谋,既是以小博大,亦是在实质上要求魔宫群臣放弃他,另谋明主。
殷无极的计划很好,却着重利益成败,错算了人心。无论是圣人的,还是北渊的。
对于战争谈判,最糟的情况莫过于此,君王被俘,却未死。
圣人亲手锁死北渊尊位,殷无极死不了,也不得自由,诞生下一任魔尊的机会短期内彻底断送了。
成王败寇,面对圣人,北渊难求全身而退。
“圣人提出的协议,每一条,在下都觉得签下去,就是在出卖北渊利益,向仙门称臣。”
陆机苦笑着,手中执着的毛笔迟迟落不下去,纸上晕染滴落的墨点,既是君王血,也是臣子泪。
“可是……”
至少陛下还活着。只要活着,就有希望。
为臣多年,陆机得知陛下未死时,想到的并非是此时极糟的现状,而是暗自庆幸。
无他,魔道帝尊殷无极对于北渊来说,等同精神图腾。
他太重要,无人可企及。
“倘若今日,在下代表魔宫签了这个名,回到北渊,怕是要遭到万千唾骂。”
陆机苦笑,“届时,在下怕不是就要自裁谢罪了。”
君王的性命和北渊的利益皆在笔下,换做谁人在陆相这个位置,此时都会进退维谷。
谢衍知他还有下文,不动声色,轻轻揭开一页纸,上面赫然写着:“租借交界处甚至北渊南部若干矿场,租期不定”。
这无疑是在变相地用资源抵战争赔款。此外,还有许多对战败一方的约束,预料之中的苛刻。
万幸,他除却要求北渊吐出占据的仙门地域外,并没有额外的领土诉求。毕竟北渊土地不适宜仙修生存,拿来无用,成本也极高。
谢衍轻轻敲击桌面,“仙魔若要和谈,势必要有一方退让。如今之局势,这个退让者,不会是仙门。”
他仅是陈述现状,甚至谈不上是威胁。陆机却觉得有沉沉的泰山石压在脊背处,迫他摧折屈膝。
陆机显然在犹疑,道:“……可是,若我之决定,间接害死了陛下,更是千古罪人。”
在九幽外的那场夺回冲突里,他们三人将“北渊不能失去陛下”的态度暴露无遗。
不得不试,哪怕无用,但他也确实在此时的心理拉扯里陷入被动。
圣人握着陛下的性命,有的是方法拿捏他们。
君王被俘,对一道而言,是多大的耻辱。
对于胜者为王的魔修来说,败即是死,魔尊败了,被放弃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根本不成威胁。
但魔君殷无极不然。
陆机临行时,车驾离开九重天帝京,却被魔民堵在城门处。
游行的魔民往他的车上扔菜叶和石块,一句句地质问,斥责他们维护陛下不力,害陛下身陷囹圄,如何配做臣子。
他们说:“听说九幽之下很冷,仙门会不会折磨陛下?”
“我们能不能给陛下添点衣服?送的到吗?”
陆机撩起帘子,魔兵固然极力维持秩序,他却看见一张张蕴含着愤怒和悲痛的脸。他们也不知道该恨谁。
“带不回陛下,谁也不能做我们的君王,我会盯着你们,谁夺了魔君的位置,谁就是害陛下的罪人!罪人!”
“如果主张放弃陛下,魔宫使团就没必要再回来了——”
前不久,萧珩教他跟随圣人返回谈判时,神情复杂,却说:“去吧,赌一个未来。”
陆机当时不明白,萧珩究竟叫他赌什么。
谢衍也不说话,只是旁观他的神色变化。
陆机的精神紧绷到极限,实在签不下去。他也无意逼迫他承担全部压力。
他今日敢落笔,魔宫内部若是意见不一致,签下的也是废纸一张。无甚用处。
就算签了,魔宫腰杆子硬起来时,也是想撕毁就撕毁。谢衍要的也就是时下的收场,没指望能持续到天长地久。
圣人随即抛出另一个话头,温和道:“北渊的复仇,如今已尘埃落定。仙门叛徒已然伏诛于帝尊剑下,余党多半丧于刺客将夜之手。其家眷门徒,吾会将其放逐海外,永不得归仙门。”
这是定性。
甚至还在变相说:仙门将其除名,不再庇护其家族姓氏,如要寻仇,亦可随意,仙门不会干涉。
谢衍是胜利者,本可以不这么做,但这是对北渊复仇诉求的回答,一码归一码。
他意图将叛徒与仙门本身割裂开,保持仙门在道统上的正义性,激浊扬清,避免仙门内部思想混乱乃至走向分裂。
与此同时,他既承认北渊复仇初衷的合理性,亦合理回应了这部分要求,展现出旁人不会有的公正态度。
陆机苦笑,圣人并不会一味逼迫,而是在关键的时刻,抛出他难以拒绝的钩子。
他摇了摇头,“圣人啊,打一鞭子,再给一颗甜枣,您这手段……真是绝。”
“绝吗?凡事恰恰不能绝人之路。”谢衍连用两个“绝”字,意思却不同。
他语气和缓,“帝尊寻求公道,实行复仇的初衷合理,并不代表诉诸战争、波及生灵的结果,不需要有人承担责任。”
他莞尔,话语藏着机锋,“不过求仁得仁。”
求仁得仁吗?
陆机慢慢品出了些许圣人的态度,明知入套,却只能苦笑,“这就是圣人最终的态度?”
谢衍意味深长地道:“疮口溃烂,自然要割去腐肉,清理余毒,肃清内部,才能还仙门一个正大光明,不是吗?”
“圣人这样扣着陛下,始终名不正、言不顺。”陆机徘徊片刻,终究搁下笔。他心里有了隐约的猜想,转而试探他的态度。
谢衍却反问他:“怎么就名不正、言不顺?”
“陛下是至尊,囚禁一名至尊,此无先例啊。”陆机道。
“从仙门的规矩来说,于情于理,圣人都不该扣着陛下不放。”
“看来陆相对仙门的规矩颇有研究。”他淡淡笑道,“确此无先例,但我这么做了,亦有白纸黑字可依。”
谢衍向他提起战前的一道协议,“当初签下君子协议的,是我与陛下。”
他将那一纸文书取出,在陆机面前摊开。
“看这一条,不杀俘虏。这是君子之约,所以我不杀帝尊,也是遵循规矩。”
谢衍有的是办法在规矩之内办事,却教人无从指摘:“但仙门在北渊的俘虏中,并无与帝尊地位与实力相当者,既然无从换,自然由仙门代为扣押。当然,吾会遵循约定,善待俘虏的。”
“这……”陆机翻看白纸黑字,哑口无言。
他当初跟随陛下来时,本以为这条双方保持克制,不可滥杀的约定,不过是前期降火的措施,在战争后期只会是一张废纸。
他却完全没想过,圣人当时就算计好了,在这等着他们呢。
“何况,仙魔大战的因果要有人承担。死去的仙门叛徒,承担主责,已经多数身死。而主导这场战争的魔君殷无极,亦逃不过他那份因果。”
“如今身陷九幽,亦是赎清因果。”
“我不杀帝尊,是为履约。不放帝尊,亦是为渡魔。”
谢衍淡淡笑道,“陆相,道理我都讲透,你可清楚了?”
*
“圣人提出什么条件?你签了吗?”
“……”
萧珩还把控着目前为止的领地,此时仙门无动作,出征的魔兵也进退维谷,皆在等陆机给他们消息。
陆机青衫湿透,圣人威压太可怕,即使离开谈判场,他也心有余悸:“没签,谈好了再议。要是我顶不住,代表魔宫签了名,少说得被骂一千年。”
将夜出现在灯影之后,擦拭雪亮的兵刃,冷凝道:“实在不行,我再去九幽冒一次险,总不能让他真的陷在仙门大狱里……”
陆机瘫坐在太师椅上,勉强喘匀呼吸,长长叹了口气:“不、不必了。我们接下来,重点还是在具体条约上,尽力减小这次战败对北渊的实际影响。但是仙魔大战了结后,北渊得过相当一段时间的艰难日子……帝位空悬,说不定,还会有分裂之险。”
“真是的,面对一次圣人,少说得折二百年的寿……”
“空悬?不保他的性命?”将夜皱眉。
陆机犹豫片刻,“虽然我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觉得,圣人大概不会杀陛下。”
“哦?愿闻其详。”萧珩凑过来,“陆相察言观色的本领极强,你有什么道理,说说看。”
“在最后,圣人说了两个字。”陆机顿了顿,缓缓道,“渡魔。”
“我问你们,若是存心想杀一个人,会一心想要渡他吗?”
萧珩罕见地沉默了一刻,“不会。”
陆机:“我斗胆猜想,前面那些条件或是刻意为难,皆是烟雾弹,或是对世人的说辞。”
“唯有这二字,‘渡魔’,这、才是圣人隐藏在水面下的真意。”
*
九幽之下。
殷无极此时正倚着石壁打盹。听见脚步声来到身侧,他也懒得好言相对。
“圣人又有什么事?难道是谈判结束了?”
近期魔宫大抵是在与仙门谈判,殷无极虽身陷囹圄,也大抵猜到,君王被俘就是最大的筹码,恐怕结果不会很好。
他未死,却也无用,等同锁死北渊尊位。
谢衍不让他死。他就不能交出头颅,换个一了百了。
在九幽下拘禁,就是要他活着赎清仙魔大战的因果。
光是想到这一点,殷无极活着的意愿都没有,却被谢衍剥夺魔气,拘束身体,囚于九幽,实在痛苦难当。
从师徒爱侣,到死生仇雠,真是荒唐,处处都荒唐。他都要笑出声了。
这几日,殷无极表面的伤口愈合了不少,也知道有谢衍吊着命,再怎么折腾也死不掉,也暂时放弃了自残,专心等待仙魔大战的善后结果。
谢衍的手臂上搭着一件厚实的寒衣,玄色大氅,镶着一圈绒绒的黑狐皮,看着就温暖。
“圣人真是多此一举。”殷无极扫了一眼。
他最近情绪激烈不定,此时赤眸冷凝,不乏讥讽,“若是怜我会冷,又如何会把我关在九幽下?少假惺惺了。”
“这是陆相交予我的,是你的子民,怕他们的陛下在九幽底下会冷,特意准备的寒衣。”
“……”
殷无极无言片刻,瞳孔开始轻轻摇晃,好似有烛火在其中跳动,又迅速熄灭成灰烬。
“……给我的吗?一介战败者,仙魔大战的罪人?”
“时至今日,值得吗?”他的眼眸迷蒙,似乎在问谢衍,又在问听不见的旁人。
谢衍俯身,用温暖的大氅包裹他满是伤痕的身体,轻轻叹了口气,道:“帝尊待北渊臣民如何,谁不知晓?如此,一饮一啄,皆是定数。”
“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
第523章 熬鹰驯兽
殷无极将冰冷的身体裹在北渊送来的寒衣里, 似是蜷缩冬眠的小动物,久久未动。
前些日子, 他精神状态近乎癫狂,自毁倾向也尤其严重。
谢衍要为他披衣,他不肯,反而冷笑连连,直接弃入燃烧的炉火中;
但凡谢衍松开锁链片刻,让他放风,他就能把自己弄的伤上加伤,还不知错。
种种都和圣人对着干,折磨自己, 也折磨他,就不听话。
圣人的立场, 无论如何都不可能放他出去。他理解这, 如此疯癫, 不过是想逼他杀了自己而已。
唯一相对乖巧的时候, 也是谢衍以仙魔战后谈判结果引诱他, 他才能消停片刻, 被师尊抱在怀里疗愈伤口。
当然, 气的狠了, 免不了咬圣人几口。
“冷吗?”谢衍曲指一弹,让炉火烧的更旺些, 再拢了拢殷无极脖颈边的一圈黑狐毛皮。
“不冷。”殷无极的声音很轻, 缩在大氅里, 苍白的容颜被狐皮围了一圈,莫名招人怜。
他在九幽这么久了,满腔愤懑, 有点气力全都用来与圣人斗,逼他杀自己,着实疯得很。
此时,他第一次察觉到,他原来有这么痛,这么冷。
“谢云霁。”殷无极忽的叫了一声,他垂下头,鬓发凌乱散在大氅上,眸光无意识地瞧着作响的炭火,“我是不是不该,就这么轻易死了?”
谢衍的身影,原本藏在几步之外漆夜中。
此时,他终于走近,清如雪霁的容颜从幽暗中透出,鬓边长发垂落襟怀之前,低眉时,尽是圣人慈悲。
“怎么忽然想通了?”他触碰帝尊稠艳的脸庞,明明是如火的魔,此时却冷的像一块冰。
殷无极瘦削的右手伸出大氅,指尖似要嵌入他的手臂,如此紧攥着浮木。
用力时,他紧绷的手背隐约残留魔纹,攀附肌骨,汲取着生命。
谢衍反手覆上,握住他的腕,“别崖。”
“我根本解脱不了。”殷无极看向九幽的黑暗,原本是疯癫的眼睛,死志已决,此时却多了一分生的痛苦。
他不敢沉沉睡去,因果早已依附梦境。他时不时还会想起启明城残破的尸体,满是血色的灵山仙门,和江心公平地沉没的仙与魔。
“……仙魔大战的罪孽,仅我一死,根本赎不清。我若是求死,反倒是提前从痛苦中解脱,一了百了了。难道你们也清楚,我是在妄图躲避这一切……”
“谢云霁,因我而死的仙门修士,有多少人?”他仰起头,看向圣人。
谢衍安静了一会,道:“仙魔大战期间,死亡、失踪或沦为废人的仙门中人,大概一万七千有余。”
“这样啊,那么波及的凡人百姓呢?”
“……三四万吧。”谢衍语焉不详。
殷无极冷笑一声,道:“骗子。”
谢衍:“……帝尊的魔兵军纪严明,不伤凡人,不屠城池,所以被波及死亡者并不算多。”
“……但是算上因战争流离失所、被迫迁徙者,大概要加个零。”
修真者的战争并非凡人可承受,仙门大城又是仙凡混居,波及的凡人自然绝非寻常。
“这样啊……”殷无极裹着玄袍大氅,却在冷冰冰的数字里难以遏制地发抖。
他阖起眼,惨然一笑,道:“难怪圣人坚持要关着本座,这样的罪责,一死怎能了却呢?无论是何种惩罚,本座合该受着。”
谢衍不断在为局势降火,但战争不是请客吃饭,今日之冲突,折损两百人;明日之战,就能陨落两千人。
人命在战争的收割里总是轻贱的,天道之下,修士也如刍狗。
圣人封了他的魔气,支撑他身体尽是圣人灵气,九幽下又十分安静,足以他清醒地复盘这段心魔侵体时间的疯狂。
殷无极原本盘坐在地,此时支起身体,微笑道:“仙魔大战的后果,本座会一力承担。圣人可以放心,本座会活着承受因果,此事不波及魔宫及北渊魔民……”
谢衍虽然想要他停止自毁,却不料,是因为这样的理由。
“……难道陛下后悔了?”谢衍负手,神情幽微不定。
“相反,本座掀起仙魔大战,不曾后悔。”
殷无极的五指覆盖眼帘,微仰起头,眼里又漫起癫狂之色。
“倘若要权衡死伤利弊,北渊实力并不如仙门,本座也没有对上圣人必胜的把握。所以,倘若本座理智一些,这场战争没把握赢,所以不该打,对不对?”
“哪有什么必赢的战争?若是真的忍到那一日,北渊再出手反击,前面的欺/辱全都忍下来,恐怕还不到有能力反击的那一日,北渊就分崩离析了。”
殷无极冷眼瞧着谢衍,一针见血:“圣人还有闲心居高临下地悲悯本座,讨论是杀了本座,还是囚于九幽,是因为你赢了。”
“但是,倘若仙门没有谢云霁,此战赢的,必定是本座。”
谢衍凝眸,眼底是他似疯似狂的笑容。
殷无极指尖轻抚嘴唇,挑衅似的扬起眉,“本座输给了圣人,可没输给仙门!”
谢衍俯身,用拇指摩擦他的唇上的一抹朱色,莞尔,“有什么不一样?”
“圣人即仙门,但仙门,可不是圣人。”殷无极示意他附耳。
谢衍依言凑近,却被他在耳垂上咬了一口,留下一圈牙印。
殷无极经脉里是累累的伤,动一动都疼痛不已,又被谢衍反射性地扣住脖颈。
他冷汗涔涔,却在笑:“谢云霁,你能守着仙门天长地久吗?你聪明一世,难道不明白盛极而衰的道理?将仙门危亡系于你一人,是你最大的功绩,也是最大的错误!不就是熬吗,你不让本座去死,本座就活着,等着……等着看仙门自取灭亡的那天!”
谢衍似乎被说中什么,把覆在玄色大氅下的殷无极反手按在地上,猛然垂头,鼻尖相抵,呼吸相闻。
殷无极听到他呼吸一瞬沉重,却还是大笑着,胸膛起伏着,越是痛越清醒。
“圣人失态了。你居然失态了,谢云霁,你也知道,现在的仙门根本不正常!”
谢衍的眼眸冰寒慑人,却是用膝盖和关节压制着他的反抗,厉声道:“殷别崖!”
回荡在他耳畔的,却是殷无极低沉的声音:
“你还能救仙门,一次,两次,无数次。但是你快要阻止不了仙门的衰落了——”
血。满襟是血。
九幽的地面冷透,大魔像是绮艳的厉鬼,拖曳一身沉重锁链,从玄色大氅中爬出。
他面庞秾丽,血色魔纹似藤蔓,不规则地攀附在苍白的身体上,墨发垂落单薄的袍服,似春天的杨柳,又是蔓延的青萝。
“谢云霁,你不是要熬鹰驯兽吗?”
殷无极双手撑在倒地面上的圣人肩上,将吻覆上他的脖颈,沉沉地笑着,嘶哑道:“那就来呀,看我们,谁熬得过谁。”
谢衍由着他攀在他的身上,脖颈一痛,原是又被他咬住要害,在喉头磨着牙,好似要咬穿他的动脉。
殷无极模糊地笑着,“你若受不了本座,觉得情爱不存,尽数消磨为仇。就断了灵气,教我去死,本座还要感谢您。”
“那别崖就想错了。”谢衍的手指穿过他的长发,按摩着他的后脑,却更像是无微不至的控制。
“……既是熬鹰,就是比拼谁更有耐心。”
圣人的手指摩擦那根穿透他肋下的雪白锁链。那亦是他的肋骨。
衣袍交叠,更是亲密无间。
谢衍低喘,似在他耳畔说,“在耐心上,我可不会输给别崖。你一日不脱出九幽,一日就会是我的猎物。”
“那你就吃了我。”
殷无极扳过他的脸,吻他冰冷又火热的眼睛。他倾身沉腰,笑了,“圣人不会不敢吧?”
谢衍忍耐着这股尖锐疼痛,却笑着把他扣在怀里,全盘接纳,神魂更深一步嵌合。
他能够感受得到,这种深入骨髓,如刀锋般的仇恨。
这种仇恨,足以劈开圣人的躯体,破开他的神魂,教他们支离破碎地融合在一起。
或许,在九幽下的他们,正是两只彼此撕咬的兽,谁都无法被宽恕。
……
待到云消雨歇,神魂的余韵还未消退,谢衍撑起身体,披上弃置在一侧的雪白外袍,才喘匀呼吸。
墨发垂落一侧时,他如江南烟水朦胧含蓄,橘色的暖光勾勒出圣人君子清雅的侧脸,却无法柔和他如剑锋的漆眸。
“谢云霁。”
“嗯。”谢衍应了一声。
殷无极雪白赤/裸的躯体裹着玄色大氅,胸膛一起一伏,似乎也沉溺于这激荡,许久无法缓神。他斜倚在石壁上,稠丽的容颜上泛起淡淡的红晕。
他终于像是活着,而不是弃身人间的鬼魂。
“师尊。”殷无极又罕见地唤了一声,他最近与谢衍横眉冷对,很少这么唤他。
谢衍看去,微挑眉梢,温声道:“怎么了,别崖。”
“你是不是不太正常……”殷无极顿了一下,“不,你就是有病。”
他这种前脚恭恭敬敬地唤“师尊”,后脚就骂他有病的抽风劲儿,也挺脑子有疾的。
“怎么说?”谢衍的中衣已经毁了,此时只好把外袍裹的更矜持些,就当没发生。
反正在九幽底下,黑,除了对方,谁也看不见。
在橘色的暖光下,殷无极裹着玄袍,像个蚕宝宝似的倚在石壁上。袍服衣摆下铺着纵横的锁链,他伸直了小腿,脚踝锁扣碰撞出叮当声。
殷无极转过脸,嗤嗤一笑,尾音扬起,“把战败的宿敌关在这里,费尽心思吊着命,还纡尊降贵来睡他,难道不是有病?”
谢衍却缓缓梳起墨色长发,将玉冠重新戴起,声音清冽沉稳:“那又如何?”
“帝尊既是我的俘虏,又是倾世的美人。”
“你既完全属于我,怎么,我睡不得?”
第524章 透骨之香
仙魔大战的善后从深秋拖到第二年, 直到大雪封了微茫山。
受天道灾劫影响,宗门建筑还有些地方未修缮好。儒宗虽积淀深厚, 也经不住谢衍毁家纾难。
甚至他还拨出不少灵石,捐给其他需要战后重建的其他宗门,简直是高风亮节。
天下第一宗,弟子多半是认同圣人的“天下为公”理念。
他这仙门之主做的无可挑剔,却不乏有人暗地不满,皆因为圣人幽囚魔君之举。
外头早就哗然传开。连三相合力严查的宗门里,都不乏传言。
圣人多年前曾删去无涯君在仙门的全部记载,收回他的笔墨和遗留,是教殷无极与前师门划清界限, 不至成为他在北渊征伐的障碍。
无涯君,这位前圣人弟子就像是从未存在过, 连三相听闻都不多。唯有大能们心照不宣。碍于圣人之面, 他们不提罢了。
此时, 仙门却莫名传出当年的圣人弟子“无涯君”, 就是魔道帝尊殷无极的流言, 还编撰出数个版本的师徒不伦私情, 桩桩都煞有其事。
这些话本野史写道:无涯君叛出仙门, 是因为与圣人师徒畸恋被撞破, 谢衍捂不住盖子,才忍痛将其逐出中洲。他遁入北渊成尊后, 还不忘旧情, 与前师尊藕断丝连。
亦有版本声称:当年的魔君逆师犯上, 欲对圣人不轨。圣人震怒,才将其逐出师门。
还有为了编排圣人虚伪,把魔君写成小白花的:无涯君性情刚烈, 被道貌岸然的师父逼迫,不肯与师父不伦,在师门待不下去,索性叛门入魔,天高任鸟飞。
绝大多数的版本都在渲染:圣人心中有私,所以才与魔君掌控的北渊修好,从而坐视魔道壮大,养虎为患,最终反噬仙门。
都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原本没什么说服力。
但如今魔君就囚在九幽,圣人一反常态,非但不杀,还谁也不准碰,这是何等荒唐的行径!
加上那位帝尊容貌端华,是绝世的美人,无疑是坐实了圣人慕色的传言。
谢衍没有解释,也不必。他只是我行我素。
雪覆微茫山间,风飘凌从问天阶走上来,刚踏进天问阁前的木桥,就见白相卿执伞等了许久。
风飘凌掸着蓝色儒袍上的浮雪,气的倒仰:“危难之际,是师尊力挽狂澜,那群妄人才能全须全尾地在这里讲闲话,现在不知恩图报,却编排上师尊了!”
“师尊在阁中等你。”白相卿无奈摇头,“师兄莫要生气,这些妄人之语,不足听。”
“不足听归不足听,但是难听啊!”
风飘凌脸色忽青忽白,压低声音,“……还有写‘那种东西’的,看着就要瞎了眼睛,简直是气煞我也。”
“什么?”白相卿茫然。
风飘凌直跺脚:“就是,那种……风月的玩意儿。说九幽底下,他们师徒……哎,污了师尊名声,我说不出口。师尊光风霁月,一世清白,怎么会做那种事呢?”
白相卿领会了他的言下之意,苦笑:“在圣人东巡时,师兄忘了,我们是怎么多了个师娘出来的。”
风飘凌死去的记忆突然攻击他,差点吓晕过去,“别提醒我!”
师兄弟拌着嘴,一前一后,进入天问阁。
圣人住所依山环水,有天然屏障,在先前的灾劫里虽有损毁,但也都是外围的拱桥断裂,修缮一番即可。
谢衍支着木窗,斜倚在墙边,单手搭在小案上,静静地看窗外雪覆冰面,梅花枝低。
“来了?”谢衍也没回头,“相卿,灶下有温好的酒,先去取来。”
白相卿恭敬应是,转身去取酒。
在谢衍的示意下,风飘凌坐在谢衍对面留好的位置上,等待师长的下文。
白相卿取来酒,满上三枚酒盏。师尊甚少与他们一同饮酒,他笑道:“师尊今日倒是有雅兴,邀我们看雪饮酒。”
“药王赠的陈酿,藏了三百年,不必敬酒,自便即可。”谢衍说罢,掩袖,饮下烈酒。
他微微蹙起眉。
待师尊饮了,两人才举杯。
风飘凌向来修心,很少喝酒,忍不住赞道:“真是好酒,辛辣烧心,直冲天灵。”
白相卿雅士作风,最喜饮酒,笑道:“药王谷的酒名不虚传,醇厚辣口,回味绵柔有劲力,我们有口福了。”
明明像是白水,寡淡无味。
谢衍用唇轻抿,静了片刻,也没扫徒弟的兴致,只将杯盏里的酒饮尽,就不再斟。
他放下杯盏,温声道:“其余的,你们二人饮了吧,这些日子四处奔忙,也颇为辛苦,正好放松一番。”
二人不觉有他,被师尊温和关怀,高兴极了,推杯换盏,不多时就饮了大半。
谢衍支颐,百无聊赖地看向窗外。
他虽然鲜少饮食,但最近无论是茶还是酒,尝起来都像是白水,实在寡淡。
大概是道基动摇,其余四感暂时还正常,唯有味觉在减退,他已经很难尝出滋味了。
唯有……
圣人抚过唇畔,忽然想起魔君缭绕檀香的血,芳香扑鼻,甜美至极。
谢衍喉结滚动,忽然一阵焦渴。
“师尊,和北渊最终的谈判之日就近在眼前了,仙门的讨论也进行过几轮,您最终的决定是?”
酒过三巡,风飘凌微醺,大着胆子打探师尊的心思。
谢衍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指骨有节奏地敲击小案,问道:“飘凌,如果你是个饥饿濒死之人,面前摆着一盘肉,你会不会吃?”
风飘凌不假思索道:“当然会。”
谢衍莞尔,转过脸来,一字一顿地问:“如果,这是一盘人的血肉呢?”
风飘凌闻言愕然,随即坚决道:“何故残杀同类?人生当有气节,不吃,饿死也不吃。”
谢衍又看向白相卿。
白相卿看过饥民灾民,战乱流徙,倒是比风飘凌更接近民生,却叹息道:
“人食人之事,自古有之。可‘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若是有的选,人自然不肯残杀同类。”
谢衍笑了,“你二人学习圣贤书,合该如此。”
“将自身的饱食,建立在对他人的敲骨吸髓上,或可生存延续,却非道德之举。”
谢衍说到这里,看向窗外。
一只鹰隼降落,叼住跳出冰洞死去的鱼,将腐肉啄食干净。
圣人眼底空旷,似有漫天风雪,道:“现在的仙门看上去还好,实则处处危机,最根本的还是资源不足。如果吞掉北渊,将魔道压榨到极限,能续命。”
谢衍有不下十种拆了北渊的办法,挑动分裂,扶持反对者,拉一派打一派,零零总总。但他不会用。
正如人不能吃人续命,他也不希望,仙门所谓的盛世是诞生在食腐之上。
当礼乐大同沦丧,人皆汲汲营营,踩着同类的尸体上位时,仙门就不成其为仙门了。
谢衍并不希望,明镜高悬下,皆是沐猴而冠者。
他叹息一声,“倘若走到盛极而衰的那一日,也是仙门的宿命,就如此吧。”
*
最终谈判的结果,在意料之外,却在情理之中。
仙魔大战在圣人的主导下,最终以一个相对体面的姿态收场了。
陆机印下魔宫印章时,也有些恍惚。
停战协议的最终版本,并没有第一次那样条件苛刻,而是保持了仙修的风度,只要求了相对合理的数额。
因为并未将北渊洲逼上绝路,没有必要鱼死网破,萧珩退兵的时候也相当平静,不扰临近城池。
他回去还要面临帝位空悬,动荡不安的北渊洲,当然也得保住魔兵,不无意义地耗在仙门。
北渊魔兵撤走了,留下的是百废待兴的仙门。
有人觉得,谢衍明明拿捏住魔君,这么大的优势,却不肯狮子大开口多拿多要。圣人向来雷厉风行,并非懦弱无能之辈,此事多半是有问题。
也有人反驳,圣人最初是要了,无法达成妥协,为了最快结束战争,不得不让步一些,也在情理之中。
真正的原因,皆掩盖在茫茫的风雪之下了。
魔兵撤走的那一日,九幽点起了寒灯。
近些日子,殷无极不再自伤自毁,所以谢衍也不把他四肢绑缚起来,而是容他在九幽四处活动。
九幽添置了床和桌椅,谢衍还带了书进来,容他无聊时翻阅,也算五脏俱全。
反正无人可踏足九幽,谢衍索性给他的俘虏添置些生活用具,教他的幽囚生涯舒适一点。
谢衍不在的时候,殷无极大多数时候都在睡觉。
他的魔体可谓千疮百孔,魔气被锁,身体亏空严重,时不时会四肢发冷,跌倒在地,甚至半晌爬不起来。
“撤走了?”谢衍又归九幽,殷无极倚着床,将书卷放下,倦怠地抬起眼,语气古怪。
“走了。”谢衍将仙魔大战的善后收拾妥当,将战后的协定交给他看。
殷无极没说什么,他是圣人的阶下囚,正因为他,北渊才被动不利,哪有资格说话呢。
“我遵守了君子之约。”谢衍走近,径直坐在他床边,问道,“别崖,你还恨我吗?”
“这还用问?”殷无极瞥来,赤眸燃烧着的,是灼烧的、明亮的恨。
“好。”谢衍也不意外,甚至他十分希望殷无极保持着这激昂的恨。
恨亦是生命力。
比起憎恨,谢衍更怕看见的,是他的情人灰烬般毫无生机的瞳孔。
殷无极嗤笑,“圣人莫不是也疯了,竟也盼望着本座恨你?”
谢衍忽然嗅到一股极香甜的味道,混杂檀香与药香,从魔君单薄的玄色薄衫下透出,比最芬芳的酒更醉人。
圣人的漆黑眼眸涌动风暴,他似乎是意识到什么,失态地扶住床头,站起来,似乎要远离。
“圣人的美意,本座可要‘好好报答’。”
殷无极却拉住谢衍的手腕,猛然把师长拽到怀中,用手臂锁住他的腰。
他浑然不知圣人有多异常,他的血气有多香甜,而是染着这一身透骨香,挑衅他的圣人师尊。
“谢云霁,你等着,今日之仇,我会报复——”
殷无极骑在谢衍的腰上,还未说完,就被谢衍一个翻身压住。
他锁着铁链的双腕被谢衍反剪向上,抵在床头。衣袖落下,露出苍白的小臂。
紧接着,往日温雅清寒的君子低头,垂下细密的眼睫,鼻尖和唇齿顺着他的手臂一路往下,亲吻与嗅闻,似乎在确认什么。
“……真的是别崖的味道。”
他只能闻到他血气的芬芳了。
第525章 自古情深
时光长逝, 日子如水过去。
在战后休养生息的时间里,仙魔两道的大门彻底关上。仙门元气大伤, 需要缓口气;北渊则是更严重,这复仇之战开局挺好,该报的仇也报了,最终陛下不敌圣人,还成了他的俘虏,无疑是奇耻大辱。
魔君殷无极在时,尚能把控北渊政局,压制各种势力。他若不在朝中,魔宫对地方大魔与城主的掌控力, 就远不如过去了。
这些尘世的争端,影响不到九幽下的囚徒。
随着殷无极原本的致命伤势好转, 即使是谢衍, 也有些封不住他的魔气, 心魔随之苏醒。
在魔气被封的时候, 他异常清醒;但是随着魔气苏醒, 原本减淡的魔纹, 又时不时又会爬上他的躯体。
谢衍为锁链输入灵气, 检查封印, 将安眠镇静的汤药喂给被心魔折腾了许久的殷无极。
地缚的厉鬼,终于在他怀中睡着了。
谢衍碰了碰他的侧脸。红色的魔纹消退后, 殷无极的睡颜格外静美, 唯有眉蹙着, 似乎是在睡梦里也在忍耐无尽的疼痛。
他将死亡视为归宿,实在是在无数日夜里,忍耐这样的痛楚太久, 他的活与旁人总是不一样的。
后来,他成尊之后,习惯了,甚至对心魔发作的痛感到麻木。即使谢衍察觉不对,他也如常换上无懈可击的笑颜,用拥抱和吻转移他的注意力。
“天道心魔的侵蚀是很难逆转的。”
半部红尘卷守着九幽结界,在殷无极睡着后,沉默许久的道忽然在他脑子里出声。
“很难,也并不是不可能。”
唯一的那张床上,谢衍白衣垂地,坐姿端如钟,让怀中沉睡的帝尊在膝上躺的舒服些。
“靠什么逆转,用灵力和圣人精血喂着?”
红尘卷虽然是在旁观他的选择,但即使是祂,也觉得谢衍多半是他见过最疯的历劫之人。
“已经十年了,谢云霁,你试了数次,封不住他的魔气,也没法封,除非教他抛弃这具天生魔体。”
“不行。”谢衍轻轻触碰他肋下的那道锁链,雪白温润,却已经与他的血肉长在一处,“只要抽出这道‘锁’,他就会瞬间散魂……还没有到能够撤下来的程度。”
红尘道:“从濒死边缘救回来,还心智清醒,坚持了十年没成为天道傀儡,已经是难得的奇迹了。”
祂警告:“他如果哪天真的变成天道傀儡,你不能犹豫,出剑,那不是你的徒弟。”
谢衍将殷无极的发温柔别在耳后:“若是天道夺他躯体,散他魂魄,即使穿着别崖的形貌,也不是我的徒弟,而是仇敌。那一日,我自然会毫不犹豫。”
“你很清醒,但当你到了那一日,还会这么清醒吗?”
红尘道说,“我见过许多执迷之人,对着变为天道傀儡、为祸世间的爱人,却迟迟下不去手,最终成为刀下亡魂。”
“不,你压根不清醒,你明知道这种侵蚀只能延缓,无法彻底根除,却还是自损修为,去喂食大魔……”
红尘道彻底看不懂了:“究竟情为何物……”
“情劫难堪破,所以许多人选择杀妻证道。”谢衍忽然说起过去修真界不成文的惯例,“弑杀爱人、了断尘缘的方式,是为邪道,我不会选。”
“邪道?”红尘道意味深长,“古往今来,许多人可是视之为捷径,只要杀一人,就能渡情劫,多么划算的买卖。”
“为了区区大道,就可以下手杀死的爱人……”
谢衍轻笑一声,“这般当做工具使用的存在,即使有真情,恐怕也不多吧。”
红尘道又问,“谢云霁,你的情劫,现在究竟如何了?”
这是个很难得到答案的问题。
谢衍心事深沉如海,难知如阴。
即使先前合了一半红尘道,绑在了一条船上,红尘道也并不完全清楚。
谢衍将沉睡的殷无极放置在枕上,再俯下身,将如云洁白的外袍盖在他身上,挡住他衣袍下蜿蜒的沉重镣铐。
“红尘,在你看来,他是我用灵气供着,才能活到今日。”谢衍轻轻叹了口气。
在谢衍的视野里,九幽其实根本不是正常的模样,无数幻象在他眼中漂浮,种种都依托他的记忆,十分逼真。
情劫早已难分真假,即使是圣人,一个不慎,就会着道。
但是,以殷无极真身为圆心的方寸地带,却是干干净净。
别崖还活着,他在九幽之下,这是唯一的真实,其余的全都为假。这样的认知让谢衍内心平静。
无论情劫多严重,谢衍只要来九幽之下,感受殷无极躯体的温度;听他说话,无论是嘲讽还是谩骂;嗅到他身上的檀香气息,尝到芬芳的血气,他就会如释重负。
他的希望,他的未来,他生命的延续,还存在着,没有消逝。
“现在,离不开他的,是我。”谢衍看向自己的掌心,苍白细长的指尖轻轻一抽搐,再攥紧,指骨用力到泛白。
他轻轻自语,却不知自己神情有多可怖:
“别崖若是死了,我可能,不知道自己会做什么。”
*
圣人往返九幽时十分隐秘。
他把半卷红尘卷留在九幽,另一半藏在天问阁,折叠空间往返,压根不用赶路,自然也无人知晓他去往九幽的次数。
心魔状态的帝尊不好对付,谢衍想要压制他,自然也免不了一身伤。
他们滚到一处时,更是激烈,不似师徒爱人,更像是有深仇大恨的敌人。
谢衍会把他的背贯在石壁上,操纵锁链,甚至用吻,用神识的揉捏调弄,教他臣服。
殷无极是被他熬久了鹰,哪怕被强行压制,也骨头硬的很,不服输的赤色眼睛里满是疯劲,伺机咬住他不放,总能给圣人留下几道伤痕。
受了伤,见了血,他们不在意,反而就着血继续撕咬,就像用恨意佐着下酒,反而更像是活着。
谢衍每次离去时,会把标志性的白衣穿的更严谨,遮挡住锁骨,将广袖捋过手腕,不至于教人看见腕上割破的伤。
旧伤新伤,虽然也只在皮肉,痕迹却大概一两个月都不会消退。
似乎是圣人有意留下情人的侵蚀,品尝这快意的活。
被留在九幽的帝尊也不好过,虽然谢衍没有伤他取乐的癖好,但精神的控制几乎无孔不入,教他差点在情事中崩溃。
即使谢衍抽身离开,殷无极还蜷在唯一的那张床上颤抖,甚至将修长的肢体缩在他留下的残破白袍下,可悲地汲取着师尊的气息,以此熬过元神绵长的余韵。
谢衍遍访天下,秘密寻找压制心魔的药材和药方。
“师尊,去往药王谷的核舟已经备好。”蒙蒙细雨中,白相卿侍奉左右,为谢衍打伞。
谢衍才从一场仙门内部的会议返回,没有多歇息,就听说药王得了一帖宁心安神的药方,就立即出发。
白相卿一路小跑,跟上步伐越发仓促的师尊。
三相中最温和的他也急了:“师尊,您歇一歇!就算圣人修为高,不必休息,但您已经快三个月没有休息了,不是远渡海外,就是去西洲灵山,中间还穿插许多仙门事务……”
谢衍撩起衣袍登上核舟,侧眸,淡淡笑道:“怎么,相卿嫌累,不肯陪为师去?”
他气定神闲,还有空玩笑。
三相其实心知肚明,这些药能为谁求?谁的症状如此疑难,需要圣人四处奔忙?
多半是九幽下关着的那位情况不好。
白相卿脸色发青,显然是想起什么。
上回沈游之去给师尊送药汤,是因为见他自仙魔大战后就消瘦不少,他特意调制了补药为师尊补身,送药时,却不小心见到师尊腕上的数道伤疤。
虽然很快师尊就垂下长袖遮住,转移了话题,但沈游之还是看得清楚,回来与他们一说,尤自愤愤:
“师尊腕上的伤,有新有旧,大概是每个月都会割一道,所以才有纵横分布,新旧不一的情况。”
“这世上,根本不可能有人伤的了师尊,腕上有伤,只可能是取血。什么药啊,要以圣人精血为引……”
说到这里,沈游之又是气又是伤心,愣愣地坐在灯下许久,最终道:“他这病,哪里是吃药,分明是师尊在用命去换他的……他怎么能……”
从药王谷得到药方后,东洲又有帖子,请仙门之主出席一场重要的宴会。
于是,舟船没有返回儒宗,直接取道去往东洲。
举办宴会的山庄富丽堂皇,又是歌舞升平的世道,一切都和战前一般无二。
开始之前,东道主引着谢衍穿过屏风掩映的厅堂,一路上屏风绣着花鸟山水,圣人身形挺拔如修竹,行过屏风上,留下影子。
却听屏风后的人影幢幢,似乎不知他来到,对话道:“……据说仙门之主也会出席。”
“圣人谢衍?出卖仙门,还不知道和那魔头在九幽下搞什么肮脏名堂,算什么仙门之主?”
“据闻,那魔头是个难得的美人呢,还得是圣人,有艳福。”
“慎言。”
“不提了,喝酒,喝酒。”
……
谢衍安静地走过屏风,单手按在白相卿的肩膀上,轻轻摇头,制止了他满脸愤怒,即将出口的言辞。
他神态平和,跟随着面色难堪的东道主离开,微笑道:“是吾叨扰,不要扰了诸位宾客的兴致,长老,请。”
“圣人真是心胸宽阔。”被他这般全了面子,东道主擦了擦汗,道,“在下一定去查,看是谁这般多言。”
“不必。”谢衍淡淡笑道,“风声过耳,不值一提。”
第526章 至死煎熬
九幽无日月。
冰冷, 寂静,除却水滴穿石, 再无声响。
殷无极先是数着日子,或是在能自由活动的时候,坚持在石壁上划杠。后来,时间的概念也淡了。
他清醒时偶尔会看书,谢衍会定期更换书架上的书册,总是往书简中夹上一两张仙门邸报。殷无极能从信息里拼凑出近期的大事。
圣人似乎无意真的隔绝他与外界,倘若真的要把宿敌养废,这些行为确实多此一举了。
不过,他得知的必然是谢衍精挑细选过的信息。认知的操控, 亦是谢衍控制他的手段。
谢衍来定期来看他时,会惯例给束缚他的锁链灌输灵气, 再喂他吃下配好的药。
那非常苦, 但他断不得药。
倘若谢衍不为他续命, 动荡的魔气就会折磨他千疮百孔的经脉, 让他的身体魔纹绽裂, 如同寸寸刀割, 血反复染红地面, 却又干涸。
他安静地忍下来。
仙魔大战的因果总要有人承受, 他遂了复仇之意,又输了这场战争, 逃往死亡的解脱的彼岸是不被容许的, 该在九幽下受这份苦。
谢衍不在的时候, 他总把自己半封闭在识海里。
虽然识海白骨成山,他时常会梦到故人,但做梦, 总比永恒的寂静好许多。
殷无极一开始还会问谢衍,外头是何年,北渊发生了什么事,能否和他讲讲他的臣民。
到后来,面对微弱孤光下,圣人苍白默然的脸庞,他看不见他的情绪波动,只问:“你为什么还不杀我?”
谢衍或是沉默,或是温柔地说:“别崖,再等一等。”
“谢云霁,你又骗人。”殷无极听腻了他的言辞,他早就过了被圣人哄的时候。
再与他两看相厌,也只能注视着谢衍,无论是煎熬的爱,还是淬血的恨。
几十年,还是几百年了?不知道。
他连激烈的情绪都消失了,活着是什么感觉呢?不知道。
他只知道,这些年谢衍来到九幽下,多半会与他做一次,都是神魂抚慰。
待的久些,两三天这样,谢衍会不分白天黑夜,与他里里外外都做个遍,成了他们之间的例行公事。
初时谢衍将他支离破碎的魂魄拼起来,才保得徒弟的性命,之后需要花大量的功夫温养。
谢衍为此不断来到九幽,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风雨无阻。
为了把他修补好,作为牢头的圣人与作为囚徒的他,长期保持着极度不正常的关系,这种关系被他人所知,多半会被斥一句秽/乱荒唐。
加之他们曾经的师徒关系,但凡乱过伦常,身体就染上对方的气息,不可能再回头了。
殷无极起初还会拒绝。
圣人是胜利者,他要什么没有,需要在九幽下与他这个一无所有的囚徒厮混吗?
更何况,谢云霁还是承受的那一方。而他似乎没有改变这个习惯的意思,反而一如既往地包容了他。
虽然绝大多数时候,两人之间,谢衍是控制着节奏,不允许他反抗的那个支配者。
殷无极哪会教他称心如意,多半会咬住他的喉结,尝试折他的手腕,把他掼在地上。如此致命反噬。
后来被圣人使用久了,殷无极虽然还会微弱地反抗,但身体听了话,元神也被文火熬透,像是被鞭子和糖果驯服的小兽,只会跟随主人的操控起舞。
谢衍可以轻松激起他的快乐,也能教他一瞬间跌入无边炼狱,怎么也无法满足。
他会无意识地淌着泪,只有主人点头许可,他才能在神魂崩溃里得到解脱。
这些年里,殷无极唯一能接触到的体温,也来自于他的师尊。
圣人向来冷清,连皮肤的温度都低上许多。
但比起更冰冷的魔君,他反而成了两人之中能暖得他的那个存在,何其讽刺。
有时候,殷无极承受不住神魂交缠的刺激,大脑空白,甚至会遏制不住地发抖。
谢衍就会下意识地抱住他,让被锁链拴住的爱人获得仅剩的一点温情。更多的,是他给予的控制,冲刷脑颅,直到彻底癫狂。
可悲的是,久不见天日的魔君,也在漫长的监禁之中,逐步离不开这种温和并不灼烈的体温了。
又一次结束,谢衍也没仔细清理,简单施了个清洁术就披衣起身。
圣人总是这样衣冠楚楚,体面,抽身极快,谁也不知他白衣覆盖下,满是熬鹰时留下的伤。
殷无极倚在石壁边,许久才缓过神。温度极快地流失了,他浑身发冷,忽然很想回到少年时。
倘若回去,他就能不顾及两人仇敌的身份,求师尊抱抱他了。
他心里想的是温情,出口的却是伤人的言辞,冷笑道:“圣人真是用完就丢,冷心冷肺。真想也扒开你的胸膛,看看内脏是个什么成色。”
“陛下真想看?”谢衍慢条斯理地将衣襟交叠,再披上宽敞的浅色大氅。
九幽地面冰冷,他被发跣足,神姿潇潇,走到眼神倦怠冷漠的殷无极面前。
紧接着,谢衍俯身,双臂穿过他的腰。不是一如既往的控制,他被温柔又残忍地抱在师长怀中,身躯刚一挣,就被捏住后颈,殷无极顿时软了下来。
再挣扎,他也飞不出笼子。
对抗和绝食都毫无意义,他只能煎熬与啼血,漂亮的羽毛成为他人的所有物,就此将他豢养。他又一次重新认识了这一点。
“……下次想要被拥抱,可以直接说出来。”谢衍似乎洞悉了他的可悲,温和道。
殷无极沉默了片刻,他不动了,由着谢衍轻轻拍着他的背。
他很想笑,却扯了扯嘴角,他忘了怎么笑;他又痛苦地想要呕出肝胆,却喉头发涩,被谢衍的两根手指抵住舌根。
他咬在他的指尖,而不是自己的舌。
“不要乱咬。”圣人在保护他上简直无微不至,他很温和,“……我不想限制你,所以不要伤自己,知道吗?”
“虚伪。”殷无极把他的指尖咬出血,却模糊地发出一声笑,“圣人现在,是不是很想给本座上口枷?”
谢衍也笑了,抽出被血濡湿的指,正好以血点染他的唇,正是最艳的红。
他道:“不,听别崖骂我,不失为一种乐趣。”
来自情人的仇怨,可以提醒他做了多不堪的事情,谢衍清醒着,甘愿承受这份憎恨。他不改。
殷无极还知道,心魔发作的时候,谢衍是不会离开九幽的。
在发作时,他其实有隐约的记忆。
殷无极能够感觉到自己性情大变,乖戾又残忍,武力宣泄的对象也仅有一人,那就是他的师尊。
比起受难的佛,圣人从不吝驯兽的手段,他会是那种会用更强的暴力征服他的存在。
即使心魔的他比平时还要强,也会败给圣人无解的强势。
毕竟,他还为人所制,即使是搏斗中占了上风又如何,他真的能脱离掌控吗?
“……有时候,甚至觉得身患心魔顽疾的,并非是本座,而是圣人才对。”
又是一次密会,殷无极支起身时,长发松散披在肩颈上,顺着轮廓落下来,他也懒得去理,他最癫狂的模样,最耻辱的一面,最狼狈不堪的形容,谢衍都如数看过,还有什么好说的。
他像诡艳的厉鬼,侧眸一睨,双膝跪在湿冷的地面上,冷笑:“谢云霁,你这么疯,做什么光风霁月的圣人,且去修魔,多半比本座合适。”
谢衍心念一动,纵横的铁锁将他的双腕拘束在背后,再将调好的药从炉火上取下,轻轻吹凉。
殷无极见他不答,更是冷笑:“本座算是看穿了,你吊着我的命,又不要我死,是因为我还不能死在你手上,是也不是?”
“圣人操控天下之野心,人尽皆知。”殷无极从仙门邸报上看到的消息,桩桩都是圣人阳谋。
“……北渊帝位空悬,幽河以北叛乱割据,和魔宫划河而治……”
“只要本座无法回到北渊,或是诞生新的魔尊,其他的不必圣人动手,北渊自己就会牵制自己,无法腾出手对仙门造成威胁。”
他越说越冷静,眼睛却燃烧着火,“南疆的战火也停了,你明里调停,暗地里支持妖族,还亲自出手,把南疆大祭司直接打落了两个境界。他虽然逃脱,却也不得不闭关,至少能有百年太平,是也不是?”
谢衍吹了下药汁,放到殷无极唇边,轻轻碰了碰他的唇,“别崖,喝一口。”
“……不喝。”
“喝了,我就回答你的问题。”谢衍最知道他关心什么,也很会控制他的心。
殷无极顿了顿,伸出舌碰了下,苦的厉害。他咽下一口,“你可以说了吧?”
“我去杀了,没杀掉。”谢衍也回答他,“南疆大祭司金蝉脱壳的手段挺高明。”
“圣人若是真的想杀,天南地北都能杀,你只是觉得,南疆现在还不能崩盘,否则会让妖族赶尽杀绝……是也不是?”
谢衍又喂了他一口药,模糊一笑,道,“谁知道呢?”
殷无极冷笑不语。
“圣人好手段。”
第527章 何人看顾
作为世上最了解他的人, 殷无极深知,圣人真的想要追杀一个人, 会不问代价地追杀至天涯海角,根本不可能有人从他手中逃脱。
唯一的可能,是谢衍已经达成目的。
圣人需要南疆安分几百年,却不会真的灭掉巫族道统传承,也不会现在就将大巫斩杀干净。否则,巫族无人,妖族会完全吞下南疆的土地。
以巫妖战争的血海深仇,妖族对巫族族民的屠杀,恐怕是免不了的。
他人之仇怨, 谢衍拦不住。
所以,相持不能打破, 南疆还不能崩。
“无论是对巫族, 还是对魔修道统, 斩尽杀绝, 都毫无必要。”谢衍将空了的药碗搁在案上, 说道。
“真是傲慢。”殷无极侧头, 冷哼一声。
“非是傲慢。”谢衍看向他, “陛下难道觉得, 我等身为至尊,就有对相异道统甚至种族, 赶尽杀绝的权力?”
殷无极沉默, 他显然是不同意的。
否则, 他也不会在仙魔大战时,对“仙尊魔卑”的现行秩序提出反对,甚至付诸行动。
谢衍面容清霁如雪, 将长发往身后撩去,墨如烟云披散,他也顺势扶着膝,在灯下席地而坐。
圣人的影子被橘色的光映照在石壁上,孤直修长,像一棵孑立的雪松。
他与盘膝而坐,身缠镣铐的帝尊平视。
除却肉/体上的交流,看守者对囚徒的控制外,谢衍也会在他还清醒时与他这般平等对话。
闲暇一刻,他们之间难得温和平静,思想上的交汇与碰撞,就此产生。
“圣人代表的,并非是至高无上的力量或是权力。”
谢衍抚着膝,缓缓道:“妖族想要彻底灭尽巫族道统,吾拦了下来。即使巫族是仙门之大患,也不该因为其存在威胁到仙门,吾就将其道统彻底诛灭。”
“吾或许可依循律法,裁夺个人的罪行;却不可因为其威胁仙门,去决定一道的亡灭。”
“圣人的认知并非标尺;生杀予夺,亦不可全然依循我意。”谢衍说。
他的言下之意,殷无极听懂了:他最终没有把北渊逼上绝路的理由,亦然如此。
作为战胜者,圣人有办法掠夺北渊,以北渊万民的血肉来供养仙门的奢靡。
他没有让他们走投无路,为了活着不得不反抗。而是给魔修留下了一线希望:
虽然战败了,但陛下没有死,魔修也不会因此沦为仙门的奴隶。有活路,就不必玉碎。
这留下一线宽和的敞口,与后来对于复仇一事的公正裁夺,让北渊无话可说,又有存有一线盼望。
既有掣肘,有期盼,才能安分。
圣人的不杀,看似手段柔和,但从结果上,确实有其圣明之处。
“非是一家之圣吗……”殷无极敛起眼眸,似乎是认可了这种说法。
“圣人是在教导本座,我等有所为,有所不为?”
“斩尽杀绝,对于你我而言,其实不算困难。”
谢衍挑亮灯芯,让微弱的光平等地照在他们身上。
清霁超然对上艳绝人间,一圣一尊视线相触,他们竟是互相理解的。
他随之微笑:“越是至尊之位,越要审慎对待杀戮,不能将杀戮作为结果,这只是一种手段。”
谢衍身为圣人,对于仙门的敌人,他大可以将其击退,以此守卫仙门安宁。
他有资格将其道统灭亡吗?没有。
“圣人的制衡之道,确实有些意思。”殷无极却敏锐地察觉了他的转变。
或许是九幽下过分安静了,殷无极回望他的过去,有成有败,有杀伐亦有优柔。
他的声音沉静:“‘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上古圣贤所言不错,生于忧患,死于安乐,当是如此。”
即便叛出儒道多年,这些圣贤之言,还是流淌在他的血脉里,他能全然理解谢衍的真意。
谢衍不欲将仙门外敌都除尽,亦没有资格如此。
甚至,保持一定的外患,才能让仙门时时警惕,不在安逸中沉沦。
比起过去将所有未除之患掐灭在摇篮里,保仙门太平无事近千年的圣人。
如今的谢衍,似乎有些变了。
殷无极动了动手腕,铁链叮当作响,他也习惯了,却也意味深长道:“或许,圣人也不想坐实南方妖族独大,才留下制衡的种子呢。”
谢衍没有正面回答,“仁者见仁罢了。”
“圣人不再对仙门一手包办了?”殷无极道。
谢衍叹了口气,“陛下先前所言不错,仙门危亡全系于一人,确实不正常。”
在仙魔大战里,济世,安民,救灾,除恶,拒南疆,退北渊……仙门的一切都压在他身上。
即使是谢衍,也快要被这过重的担子压的缓不过气来。
他一力促成谈判,体面地给仙魔大战画上终止符,也多少有些察觉到自己的力有不逮。
圣人即使能够扶大厦之将倾,又能如何呢?
他可以护着仙门百年千年,可之后呢?
没有长盛不衰的王朝,亦没有永续发展之道统,他该将那根紧绷的弦松一松了。
倘若仙门到了这没有圣人就不行的一步。
圣人,就该死了。
平静的交谈最后,殷无极问:“圣人就不担心,今日之纵,未来成患?”
“……当然担心。”谢衍叹息一声,似是看向他,又似乎在透过他,看向遥不可及的地方。
他终而留下似是而非的一句话,“待我去后,何人替我看顾这茫茫众生?”
殷无极眼睫一颤,他不知圣人这份隐隐的悲观从何而来,言语却快于思考,习惯性地出言阻止他去攀登天路,“谢云霁!你别想——”
“随便说说。”谢衍倾身,握住他攥紧的拳,将他嵌入掌心的五指缓缓揉开,“我不离开别崖。”
帝尊久在九幽下,即使至尊之躯变化缓慢,但他的指甲也有些长了。
殷无极又是一噎,开口就是气他:“本座可恨极了你,不见你才省心,谁要你陪着?”
毕竟,谢衍守着他,他不但无法去死,更是无法脱离九幽,只能日复一日地捱着日子。
若是想出去,他合该盼着谢衍去成仙才好。
可最终,帝尊还是膝行到他面前,面对师长宛若静水的容颜,扶着他的肩,俯身,泄恨似的咬住他的唇。
两人鼻息相融,颈项纠缠,交换了一个悱恻的吻。
谢衍还是盘膝坐着,他仰起头,品味他唇上的温度,模糊地笑了:“别崖,为师若死了,你舍不得?”
他总是这样洞悉一切,甚至还看淡生死,拿这种事去取笑他,浑然不管这是不是咒自己。
殷无极扳过他的下颌,忽然觉得恼。
他厉声道:“谁舍不得你?简直是自作多情。只是本座还没有将这些折磨奉还给你,谢云霁……你若是轻易死了,本座向谁报复?”
“只是说笑。”圣人淡淡笑着,“别崖何必紧张,以我之境界,你想杀我,都早的很呢。”
“……”
谢衍反手把气恼的小狗捞到怀里,一个难得温情的拥抱。
“做什么?”殷无极挣了一下,见他合起眼,莫名没动,反而下意识地回抱他的腰。
圣人又清减了许多。殷无极固然是恨,却有些悲郁地想着:是仙门又让他操劳了,还是他的命太难续,教他不停奔波呢?
谢云霁难道就不能接受他的死,让他魂消幽冥么?真是偏执,一如既往的。
“别崖……”谢衍揽着帝尊的肩,脸庞埋在他的发间,又是那股致命的佛香。
圣人时常在九幽下点起檀香,是为了让帝尊的心魔镇静下来。
禅香在殷无极身上缭绕,久而久之,合着魔君的血气,却成了圣人也戒不掉的瘾。
圣人本不该在他的囚徒面前暴露弱点。
他应该保持着那冰冷、病态、控制欲极强的模样,高高在上到教他讨厌。
他该让殷无极咬牙淬血地恨着他,却屈辱地被他尽情地使用,弄坏和修好,尽凭他的喜欢。
如今,谢衍却温柔地叹息,抚摸着他的后脑软发,似是有些疲惫,“今天先休战,你陪一陪我,好不好?”
殷无极沉默了一会,道:“……圣人很累?”
维持战后的局面相对和平,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想要达成制衡,顾全五洲十三岛的和平,谢衍甚至还需要将仙门的一些利益置后,遭到的猜忌极多。
被敌人恨,也被自己人骂。
敌人恨他太强太无解,恨他的惩戒,又恨他居高临下的态度。
自己人骂他的慈悲,认为他不过伪君子,将他的宽容当做妥协。
甚至,他们认为自己若是为圣,一定比圣人谢衍做得好。
他看的太远,站得太高。越是高远越寂寞,偌大仙门,怕是没有人能理解他的仁义之道。
谢衍轻轻道:“别崖,你心里,现在还相信那个‘天下大同’的愿景吗?”
如果还是仙魔大战时,那个偏执到极点的魔道君王,定会冷笑说:
“是仙门先毁弃盟约,用阴谋屠灭启明城,难道还要按着头让我们相信这些空话?”
殷无极看过邸报,他知道谢衍都在做些什么。
圣人终结仙魔大战,也平定了南疆之乱,将战后惨淡的山河慢慢重建起来。
公正,仁慈,宽容,是非分明,主持公道。
他承担下世间最多的非议,也真的将差点因仙魔大战引起连锁反应的战争,一点点熄灭在了内部。
如今世人,不过是在那熄灭的一缕烟边上,大言不惭地说着些风凉话罢了。
殷无极当然恨他,但战后的狼藉,他能够收拾到这种程度,他的确是该敬佩谢衍的。
如是种种,他却说不出口。
他肋下被锁链穿透的伤早就结了痂,隐隐地痛着,似乎在提醒他,谢衍对他做过何其过分的事情。
“……也罢,本座就暂时与圣人休战一日。”他规避了谢衍的发问。
谢衍无声地笑笑,他知道殷无极不会回答,也从善如流:“浮生无事,别崖陪我睡一会,回到仙门,又是一堆烦心事。”
“圣人是来躲闲的么?”殷无极习惯性地阴阳怪气,“本座这里,可没有圣人的闲暇。”
他嘴上和刀子似的,身体却很诚实,伸直了膝,教谢衍能枕在他膝上睡一会。
不多时,九幽就寂静下来。
第528章 风流人物
谢衍告诉殷无极的战后琐事, 结果为真,手段看似温和慈悲, 却隐去了最关键的部分。
狗急也跳墙。
南疆巫人前脚看见北渊和仙门停战,就知圣人即将腾出手收拾他们。
当初犯边中洲时,巫人虽不进入仙门疆土,但在中洲边界处交战时,杀死的仙门修士不计其数,梁子早就结下了。
他们计划流产,不肯坐以待毙,再度聚集船队,试图毕其功于一役。
一时间, 南疆通往仙门的海域,遮天蔽日, 皆是船帆。
这阵仗, 非同小可。
圣人亲临海上, 妖族也倾巢而出, 誓要与之大决战。
最终结果, 当事者讳莫如深, 只知最终海疆血流漂杵, 巫人船队十不存一。
仙门邸报上, 有意避开圣人,只是将战胜的事实平实勾画而已, 让人实难联想战争的残酷。
圣人告诉九幽下的帝尊, 却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吾没有必要灭其道统。”
南疆巫族从搞事王扛把子, 到道统差点被灭,圣人还要担心其被妖族屠族,但凡细想, 就会觉得不对劲。
雷霆手段,亦是慈悲心肠。圣人先卸除其武力,再保存道统,像是怕什么珍稀动物灭绝了。
殷无极捧着邸报,反复阅读,也察觉到些许违和,“南疆大祭司,手段阴邪狡诈,实难对付。本座也曾杀过他一次,却被他金蝉脱壳。圣人如今留他一命,是不是太慈悲心肠了。”
谢衍似是而非地回答:“也许吧。”
殷无极劝道:“圣人顾忌妖族坐大,本座觉得确实该防上一手。但是杀大祭司一人,留下其他大巫,也不算灭其道统。”
殷无极此言,难免带上个人情绪。
南疆在启明城之殇中掺了一脚,他囚于九幽,没条件去复仇,只能借谢衍的刀杀人,也是憋屈。
“翻不出天来。”谢衍将宽大的袖摆卷起,专心研磨药材,斯文尔雅道。
圣人在替帝尊捣药的一双手,洁白如簇雪。谁能想到,他是如何手执长剑,退治诸邪的。
殷无极不解,也不多问。圣人的筹谋多半是有用的,现在的他也没立场过问。
回到儒宗时,一路上沉默的红尘道,终在谢衍脑子里开口:“你有很多事情没告诉他。”
“他以后会明白的。”谢衍将窗户支起透气。天问阁书房案牍成山,他一直都在忙碌。
谢衍缓缓道:“南疆,既是别崖的仇敌,更是北渊的敌人。现在吾杀了祸首,达不到最好的效果。”
“若这仇恨长久地存在下去,成为北渊拔不掉的眼中钉肉中刺,魔道才会意识到,别崖不可或缺。”
谢衍没杀南疆大祭司,但废了也和杀了区别不大。
人还活着,修为被他毁去大半,不过是一具会喘气的空壳,即使有神权加持,其他大巫的心思也会浮动。且让他们内部斗争去,谢衍可不管别家道统的闲事。
南疆道统皆系于神权信仰,杀了大祭司,大量传承就会断代失传。
谢衍不杀他,存其道统传承,也给南疆族民留一线活路,不至于被其野心牵连,以至国族沦亡;也让虎视眈眈的妖族忌讳,难以做出屠戮滥杀之举。
一石二鸟之计。
“他重回北渊时,想要坐稳帝位,选择铲除南疆旧敌,是最好的切入口。”
谢衍拨弄廊下风铃,叮叮当当的,是当年别崖送他的小玩意儿,他笑道:“在这之前,我会替他盯着,就当……为他养个小礼物。”
“帝星归位的贺礼。”
仙魔大战之后,魔道臣服,南疆归降。
仙门不满谢衍者多,敢挑战他威严者少。
毕竟圣人的战绩有目共睹,不仅把北渊和南疆都打服,还愣是把快乱成一锅粥的五洲十三岛捋顺了。就算不服他手段,不够强,也只能憋着。
时光倏忽而去,又是一届仙门大比。
近几百年来,仙门大比都在仙门内部举行,其他道统顶多派使者送来一份贺礼,虚情假意地祝贺仙门,拜见圣人。
近来大战频频,这一届,连贺礼都寥落。就连仙门三圣也没到全,只有圣人谢衍还在主持了。
仙门衰落的迹象,从大比的平淡乏味中可见一斑。
许多宗门派出的年轻一辈佼佼者,莫说入圣人的眼,就和之前的落败者比起来,也是远远不如。
圣人在白鹭台上观赛,他支颐看了一阵,兴致索然,正打算离席。
忽觉骚乱,原来有人将仙门大比的作弊者扭送他面前,请他裁夺。
谢衍扫过表情各异的其他宗派长老,或是熟悉,或是陌生的脸,死气沉沉的仙门下,激荡的是欲望。
仙魔大战好似一道分界线,仙门盛世的繁荣被一瞬击溃,魔修来过,又走了;南疆来犯,又退了。
仙门碌碌庸人,看似还站着,却跪了。他们的脊梁骨却被轻易打断,从此看向的并非大道之上,而是尘俗名利。
仙门更现实了,也更无聊了。
利益,声望、权力……仙门大比从拔擢天才的黄金台,变作蝇营狗苟的名利场。
谢衍有点失望,像是看着他护佑多年的树苗,长歪长邪,长成枯朽的一段愚木。
“师尊,如何处置……”风飘凌开口询问。
谢衍道:“开明镜堂,去对质吧。”
他看似神游,阴私手段却瞒不过他的眼,这场闹剧里两边都不干净,背后还有几家宗门,他根本懒得费时间去评判个公道。
在他拂袖离席之前,白衣圣人俯瞰高台之下,似是不掩失望地道:“不过三流人物。”
谢衍没有特指谁,随意扫过在场所有人,连同各家的大能长老,视线一停,淡声道:“至多二流半。”
他这句话等同在说:“我不是针对谁,在座的都是垃圾”。何等轻蔑。
换做旁人妄言,他们八成都会拍案而起,指着鼻子就骂,甚至联合起来在修真界封杀此人。
谢衍拂袖离席时,全场鸦雀无声,无一人反驳。
这世上,若有谁可自许天下第一流,唯独圣人谢衍。
风飘凌见圣人离席,忙追上,却听师尊问:“飘凌,你觉得今日之仙门大比,与过去相比,何如?”
“自是不及。”风飘凌道,“仙门大比既是传统,又是仙门的脸面,怎能舞弊,沦为名利场。”
“莫说第二届,各大道统的代表人物齐聚仙门,比试切磋的盛况;后来,相卿师弟、剑神叶轻舟,亦是在仙门大比真正崭露头角……仙门的荣光,怎容这般玷污!”
风飘凌说罢,见谢衍停步,他并未注视任何人,好像天底下任何人都不入他的眼睛,问道:“师尊认为今日所见之人,顶多二流半,那您认为,当世一流人物,都有谁?”
他或许还有期待,师尊会提到他们。哪怕是二圣,或是各族的俊杰。
却不料,谢衍听他此言,却笑了。
白鹤从天上降落,在圣人面前垂首,他轻抚其洁白的羽毛,伴其飘然起飞,自山间遁去。
唯有缥缈余音,在风飘凌耳畔响起:
“世上第一流……”
“帝尊与吾,唯二人矣。”
仙门正在加速衰落,这是谢衍如何维持,也弥补不了的颓势。
遥望最初的仙门大比,千帆竞发,百舸争流的时代,确实一去不复返了;万邦来朝,天下朝圣的盛况,也成为昨日黄花。
故人旧交,四处飘零;世情如煎,旧宴难欢。
若圣人在仙魔大战后,通过夺其他道统气运的方式为仙门续命,坠落的趋势或能延缓个几百年。但他没有这样做。
除却用其他种族与相异道统者的血肉,养出仙门尸位素餐者外,没有任何意义。
他虽为仙门三圣,理应站在仙门这边,却坦然道:“这世上,又不是只有修仙者的命是命。”
若是来犯之敌攻击仙门,谢衍的剑下不会容情,这是他作为仙门圣人的职责。
在这个沦亡的时代里,唯有圣人谢衍,还秉持着古典时代的遗风,不肯让道德成为一纸荒唐言。
逆风执炬的人,终究要被天地一炉的火燃烧殆尽了。
即使烈火烧身,他也不动半寸。
倘若黑暗里世人迷失沦亡,他燃烧血肉灵魂骨骼,亦是一捧最孤高的火。
圣人冯虚御风,在云端徜徉,好似在俯瞰红尘人间。
谢衍合了半个道,半步跨过人的极限,得到比过往更甚的力量,却在抬首时,隐隐看到一座悬于头顶的巨大沙漏。
情劫未消,道劫又至,红尘劫还在他心中。
他笑了,沙漏尽时,圣人也就该死了。
“既然选择了人道,就是与当今天道势不两立。”红尘道说,“你的时间不多了。”
这是来自于红尘道的催促。
谢衍站在九霄云海上,最接近天的地方,在此遥望九幽,只能看到一个巨大的裂隙。
“我知道。”谢衍叹息道,“可惜,仙门并无能继承我之意志者。此时,暂时不能放手。”
若是圣人此时对五洲十三岛撤手,刚刚稳定没多久的局面,又会瞬间崩盘。
仙门青黄不接。老人相继退出舞台,新血却还未长成,最多的,莫过于中庸之辈。
他该再守五百年,却等不到那一日了。
正如帝尊在九幽下熬着刑期,他也在熬,只是无人懂他的煎熬罢了。
“等时间到了,你要做什么?”
“红尘,想我做什么?”谢衍反问。
“渡劫。”红尘道:“三劫齐动,你若不渡劫,死路一条。”
谢衍叹息一声,坦然道:“我之执迷,还未勘破。这个尘世……我还有牵挂。”
圣人未能再走上九霄云海,而是转身,向云层之下降落。风在他身边喧哗,他看见九幽的裂缝。
他在坠落时,眼前亦有闪回,千年种种浮上眉心。
“若是这世上,唯有一个能将我的意志延续下去,继续替我看顾这世间的人……”
“唯有他。”
第529章 红颜白骨
殷无极的精神状态已经几乎异常。
谢衍封不住他的魔气, 心魔时不时发作。
他沉在混沌的识海里,徘徊在永夜中, 所过之处,白骨遍地,亡魂鬼哭。
他清醒的时间不多,不如说,唯有谢衍能把他从无休止的绝望中救出来。无论是修补还是摧毁。
他或许坏掉了,只有见到谢衍的脸,被他驯养或控制,哪怕是见了血,他才觉得自己还活着。
“杀了我……”
又一次心魔发作, 谢衍似是密切地监视九幽,每次都会及时抵达。
刚踏进牢狱深处, 他就听见刺耳的、像是利器刮擦墙壁的声响。
别崖又开始神志不清地磨束缚他的铁锁了。
砸、摔、沉闷的血肉与钝器击打声, 谢衍阖起眼眸, 似乎也在压抑情绪。
殷无极的意识好似被隔离在琉璃罩外, 冷眼看着他的躯体不受控地爬行着, 发出兽类般无意义的嘶吼。
白衣青年执着剑, 沉默地注视着他的挣扎。
他是师父, 是知己, 是爱人,也是仇敌;他是囚禁他的牢头, 是守界人, 亦是他的注定的刽子手。
倘若他判断殷无极真的理智消散, 成为天道控制的傀儡……
圣人会毫不犹豫地挥剑,斩下他的头颅。
殷无极想要冷笑,但他一度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 又觉得无比悲哀。
他不知道谢衍怎么想的。
圣人总是这样高高在上,神性而无暇。
看见他遏制不住魔性,在牢狱中狼狈挣扎的模样,会觉得恶心吗?丑陋吗?不堪吗?
与他有一段情,染上这样的污点,他后悔吗?
魔气膨胀到极限,赤血不断涌出。伤痕愈合又撕裂,似绮花染红地面。
“……杀了我。”他还不能被心魔所控,殷无极终于打破那无形的隔绝,短暂占了上风,元神被牵拉回躯体。
无法逃避,痛苦瞬间反噬。
他抬起蒙昧的眼睛,视线没有焦距,颈项微扬,似在祈求什么,身体又不受控地重重坠落下去。
他喘/息着,声音不成调,“动、动手啊……”
墨发浸了湿漉粘稠的血,海藻般披在起伏的苍白脊背上,暗淡的光影里,他比厉鬼更胜三分。
仔细一看,他身上覆盖的玄袍不能蔽体,浓郁到几乎实质的魔气包裹着他的全身,形成了一件黑焰的茧衣,几乎将他挫骨扬灰的反噬。
烧到发黑的焰,如同漆色的花瓣舒展吐蕊,把魔君的躯体包裹在焰心之中,不断熔炼,不断打磨。
漆黑的天生魔火,罪孽的印证。
他在煎熬中灼骨。可悲的是,这黑火的熔炼,并非意味着凤凰的涅槃,而是不可逆地向深渊堕落。
最难熬时,他的指尖反复抠挖九幽石壁与铁锁,指缝磨出血,岩石亦留下深深的指印。
谢衍仍没有挥剑,始终握着拴紧他的锁链,如同沉默的雕像。
殷无极绝望之余,还往前爬了两步,竭力抓住圣人垂下的袖摆,留下鲜红的五指手印。
谢衍俯视,他的手背甚至被魔焰融到露出青筋与白骨,他嘶声道:“杀了我——”
近乎兽濒死的声音,回荡在九幽。
谢衍看到他的魂魄在痛苦中煎熬,却在慢慢夺回控制权。
心魔是他一个人的战争,与自己斗争,谢衍是帮不了他的。
山海剑的悲光上渡过火的苗,他声音坚决:“殷别崖,撑下去。”
“你还没有输给心魔。”
长剑冷冽的锋,不落,却始终照耀着他的眼睛。是希望,也是绝望。
谢衍握剑的手腕早已不会抖了。
这次的心魔发作,大概持续了一天一夜。
殷无极最终还是没有死。
反噬的魔焰在他的身躯上留下大片烧灼的焦痕,有些地方血肉脱落,几乎露出白森森的骨。
心魔引火烧身,连着他的魂魄一起烧。真是痛啊,他捱着这样的痛,最初还会想死,后来却已经在麻木中习惯了。
掀起仙魔大战,造成生灵涂炭……这是他应该付的代价。这世上,哪有人会宽容到让他一了百了呢?
活着是刑罚,谢云霁却将刑期延长下去,是他的监牢。
他强行留下这样越发癫狂的他,有什么意义呢?
他或许,已经不是谢云霁心中的那个模样了吧。
随着魔气渡过全身,殷无极的伤势肉眼可见地在恢复,新生的嫩肉在生长,但速度缓慢了些。
谢衍俯身,轻轻握住他血肉模糊的右手,几乎可见白骨。
圣人灵气的溪流涌入他的身体里,帮助他修复身体。
“……别看我,你走。”殷无极的声音沙哑,像是喉咙也被灼烧过。
他像是被踩了尾巴的小兽,戒备地竖起尾巴,龇起利齿,无差别地攻击着周边的一切。
“谢云霁,你是来看笑话的吗?滚出去!滚出去!本座不需要你的怜悯——”
殷无极拖曳锁链,吃力地挪动身体,却半晌爬不起来,只能伏在圣人脚边喘着。
“别看我!”他试图把自己翻个面,却忘了他的脊背还血肉模糊着,很快又萎靡下来,蜷缩在地上不动了。
时至今日,他好想找个地洞把自己关起来,从此当个蘑菇,避开谢衍的视线。
殷无极始终执着于将一生结束于绽放最炽烈时,不希望将枯萎留给他,而是希望谢云霁关于他的最后记忆,是他最美丽无暇的模样。
如今,谢云霁看过他最狼狈最不体面的时刻,见过他最狰狞的面目、最疯癫的精神状态、甚至是满身灼伤的丑陋形貌……
圣人也许会悲悯他,或是想要挽救他。但是他心目中的少年,却被侵蚀为面目全非的他了。
殷无极想要笑,却觉得面颊一阵刺痛。
谢衍跪坐在他面前,伸手擦拭他融着血的泪,温柔道:“……不要哭,伤口还没好。”
“镜子。”殷无极忽然开口,声音冷漠倦怠,“……我现在是什么模样,给我镜子。”
谢衍静了下,“别崖为何要镜子?”
“给我。”
除了去死,谢衍百分百满足他的愿望,他拗不过帝尊,照做了。
谢衍从袖里乾坤取出一面碧玉琉璃镜,光鉴照人。
殷无极能动了,就盘膝坐起,举着镜子对着九幽下微弱的烛光,照着他如今的形貌。
苍白、病态、偏激、疯狂、憔悴、伤痕累累。
殷无极似乎都忘了过去的模样。
时间太久了,他忘却了曾经登临绝顶,万人山呼万万岁的意气风发。
如今他只是被关押在牢中的恶鬼,由着圣人生杀,仰他鼻息,苟延残喘。
殷无极沉默了许久,将镜子还给他时,小指还未长好,新生的血肉中包裹一点森森的骸骨。
他怆然大笑,道:“圣人啊,你以为你是在拯救,可你还要为你的一己之私,摧毁本座到何时啊?”
谢衍的肩猛然一震,接过镜子时没拿稳,琉璃镜在地上摔出一道裂痕。
明明他没有说什么伤人的字眼。但是他过去的咒骂,远不如这句话更能刺痛他,教他心上鲜血淋漓。
“不要看我,没什么好看的。”殷无极伸手,覆住半面形貌,主动退回了灯烛照不见的阴暗角落。
“反正,我早就不是你记忆里的那个殷别崖了。”
“……即使是这样苟延残喘,也要我活着,有意义吗?”
“……”谢衍沉默。
殷无极没听到他的回答,也是不抱希望,匆匆披裹着黑袍,遮住脊背翻卷的伤痕,也挡住他身上残缺的血肉,“不准过来。”
他很抗拒谢衍的触碰。
谢衍曾听闻过凡人的故事,他们说:久病床前,爱侣亦成怨侣。
凡人一生短暂,最美好的时光就那么些。
待到爱情褪色,见伴侣在疾病折磨下形容枯槁,无底洞地投入却无法挽留,又有几人能坚守当初的海誓山盟?
他们照顾越发敏感偏激,害怕死亡的伴侣,无条件地忍受着指责、谩骂、恐惧与绝望。
曾经温柔的爱变成了仇怨,情化为恨,坚守变成了累,甚至还会有茫茫的虚无感。
背弃,辜负,离散。当爱熬成憎,人性的自私开始占据上风。
他们会注视着爱人熟悉陌生的脸,甚至会隐隐地怨怼,怨对方为何不干脆利落地死去,留在最美的回忆里,也给彼此一个解脱。
他们是修真伴侣,比凡人更漫长的时光,让痛苦无限拉长,也更忌讳拖累。
如果杀死对方就能摆脱包袱,从此大道了无牵挂,又有几人能够忍住不拔剑?
微光快要消散了。
谢衍站在光明处,面对藏在黑暗里的殷无极,他说道:“在别崖看来,我很自私,对吧?”
一片寂静,殷无极默认了。
“因为自私,所以留你在世间受苦,甚至还用各种理由来挟持你,让你无法离开我的身边……”
殷无极冷笑一声,“圣人也知道。怎么,圣人还要为自己的自私找借口吗?”
谢衍却坦荡道:“不,我承认,留下你,的确是我之私心。”
“即使别崖恨我,我也不后悔。”
谢衍凝视着他黑暗里的轮廓,轻轻一叹,“只要你活着……就是意义,就是希望。”
这样意味不明的话,让躲在黑暗与寂静里的殷无极眼睫轻动。
他支起身,赤足走出,铁链叮当。
殷无极停在光焰与黑暗交界线之前,容貌模糊不清,黑袍下的身躯恢复大半,不似方才那般有大片灼伤,只是比起当年更枯瘦苍白几分。
他讥讽,“难道,圣人看着本座这疯狗性格,听着不讨人喜欢的谩骂,还面对时不时浑身流血、骸骨外露的丑陋模样,还能纡尊降贵与本座保持这段关系……呵,倒是本座不堪,污了圣人的眼,再说,本座也没逼着圣人临幸……”
谢衍站在光影的分割线之前,目光穿透一切表象声色,看向他的本质。
圣人真的一点也不在乎,莫说殷无极偏激敏感,伤痕累累,哪怕他不是人形,化作飞鸟走兽,花草鱼虫,精怪厉鬼,甚至是一具骸骨,他都会觉得他有最美的骨相。
“无论是朱颜还是白骨,在我眼中,别崖从来都是别崖,世无其二。”
谢衍主动越界,从光明走向最黑暗处,轻轻抚着他苍白的脸庞。
殷无极的红眸流转光芒,别样的绮丽稠艳。他反手握住谢衍的手背,有些失措。
“无论变成何种样子,拥有何等形貌……哪怕是成了灰,作了土,消散在这个世上……”
他轻叹道,“我都会认出你,然后把你找回来,拼起来,留在身边。没有人能够阻止我。”
“你若将其当做自私,就如此看待吧。”他淡淡道,“反正,我不改。”
殷无极凝视谢衍漆黑深邃的眼睛,圣人本该古井无波,此时眸底却泛起激烈的潮涌。
帝尊有些无奈地想,无论时间过去多久,他也会永远认得出,谢云霁这双隔世的眼。
第530章 死生不见
无论如何, 这般畸形的相处还是持续下去。
比起最初的惨状,这些年, 在谢衍的调养下,殷无极的魔体恢复情况良好,至少不会衰弱到撒手没了。
谢衍偶尔会携琴而至。
幽曲暗室中,他点起一盏油灯,席地而坐,将琴置于膝上。
牢狱陈设简单,仅一张床,一面桌,一台书架。
除却与谢衍例行公事外, 他很少睡床,多半是打坐调息, 或是寻个角落半沉入识海。
谢衍提出过给他改善条件, 殷无极拒绝了。
他最终认了因果, 由圣人看守至死的监禁, 是对仙魔大战丧生或流离的凡人赎罪。他自然不欲在刑期里保持特殊待遇。
谢衍调好弦, 问:“别崖想听什么?”
“非风雅之地不奏琴, 九幽污秽, 恐污了圣人的琴音。”殷无极照例阴阳怪气。
但圣人琴音悦耳, 确是寂寞九幽下难得的天籁。
“有子期在,任何地方都可奏琴。”谢衍调试琴弦, 漫声道。
“……罢了, 好听的、哄人的话, 本座说不过你。”听他用高山流水的典故,殷无极的语气莫名软了些。
他想了想,有意为难:“不想听什么正声雅乐, 且来些戏文小调,最好是关于情爱的,本座爱听这个。”
他从过去就爱听些情情爱爱的戏曲。不但在仙门时爱看,成尊后他还亲手写过戏文。
帝尊写的戏文小曲,自成潮流。以北渊对他的推崇,再烂也会风行北渊,有的是人闭眼吹好。
不过他不欲带这个奢靡的头,让臣下揣摩到他的个人喜好,或是兴师动众地推广或者流传,才写好后封存,仅供自娱自乐。
在听到熟悉的音调从谢衍指尖流淌出来时,他一怔,想起很久以前,他戏谑似的寄给谢衍几折戏。
没写落款,毕竟是闲书,还是情情爱爱,格局不大。
他怕圣人笑话,又很想给他瞧瞧,才特地在文末强调:“是从北渊某处搜集而来,并非本座所作”。
谢衍的音律造诣极高,什么雅乐都难不倒他,但帝尊写的曲,和君子之器相差甚远,颇为婉转缠绵。
他担心谢衍认为这是“靡靡之音”,说他不务正业。
但谢衍的回信写道:“虽非正声,但也妙趣横生。”
又评判,“北渊音律,浪漫奇崛,与仙门迥然不同。”
在崇尚正音雅乐的圣人笔下,得了个“妙趣横生”的评判,已经不错。
殷无极当时还悄悄乐了一阵。
时至今日再奏响,虽是情爱之乐,但圣人抚琴,却好似有凤鸣之声。
但在已成仇敌的情人之间,却显得太讽刺了。
“……愿与君朝夕相对,琴瑟合弦,无猜嫌。梁上燕双飞,衔泥来筑巢,岁岁常相见。”殷无极弯了弯唇,笑容却极快褪去了。
他淡淡道:“本座,现在能收回这句话吗?”
谢衍弹琴的手一顿,明显的错音。
帝尊却不纠正他,他拨弄着腕上的镣铐,忽然觉得这副刑囚之具竟如此沉重。
他在笑,却几许怅然,“当初本座年轻不懂事。原来,与您岁岁常相见,比死还煎熬几分啊。”
听出他的抗拒之意,圣人停下拂弦的手,乐曲戛然而止。
他知道,殷无极不愿让他再奏下去了。
“罢了。”谢衍合起双眸。
爱早已面目全非,他们全都变了,偏执的偏执,怨怼的怨怼。谢衍又何必再弹奏旧日琴音,试图挽回如故的两人呢。
帝尊却在轻轻吟唱,声音低沉,戏文不成韵,调也随意的很。
“……长恨春花落,易变故人心。与君别天涯,死生不复见……”
死生不复见吗?
谢衍看向被琴弦割破的手指,一抹殷红,一声叹息。
“……若是有一日我死去,别崖会高兴吗?”他垂下睫,双眸沉没在黑暗里。
殷无极停下凌乱的小调,微敛容颜,冷笑道:“怎么,圣人也会威胁本座了?”
他倾身,握住谢衍流血的手指,赤红舌尖伸出,缓慢而色气地舔舐过他指尖的血。
好香。芬芳的香气。
殷无极竟然不知,自己何时习惯了把他咬出血,品尝他的一切。
同样,谢衍每次与他搏斗,甚至有意把他弄伤,也没有少尝他血的滋味。
他们互相依存,病态到极点;相互吞噬,却谁也无法杀了谁。
殷无极有时恨到想在情事中亲手弑杀师长,又在勒住他的脖颈时,忽然间泪流不止。他会混着咸腥的泪水,俯身咬住他的唇,也会把他扯进爱欲的狂潮里,在罪恶里沉沦不醒。
谢衍每次握着锁链驯兽,迫使他桀骜不驯的情人仰头看他,拇指缓缓抚摸他的唇时,又是否想过温柔地用剑穿透他的胸膛,给他一个淋漓痛快?
“别崖……”谢衍感觉到他唇舌的啜饮,微微的麻痒,再被含入,舌根卷着他的指尖,吮掉渗出的血。
那一滴指尖的血连着心,好像他的心脏被含在他的口中。
“那圣人,也得等本座来杀。”他的笑声含混嘶哑。
殷无极在谢衍的无名指根部狠狠留下一圈牙印,再满意地打量:“说定了,不准骗人,骗人是小狗。”
“……好,别崖来杀我,我等着。”谢衍抚摸着他的脸颊,看着他瑰丽的赤色眼眸,也微微笑了。
关于复仇与杀戮的诺言,在他们中间,比情话还要缠绵几分。
这世上,能杀死自己的唯有对方。
自己死后,值得托付一切后事的亦是对方。就是这样独一无二的关系。
即使从情感上抗拒与仇敌保持身体关系,但是神魂结合带来麻痹似的快感,成瘾。
殷无极尝过谢衍的血,与他性命双修,周而复始,早就被他教坏了。
圣人是绝对的支配者,不允许他反抗。
只要快而准地控制住殷无极的神魂,他多半就输了,最后只能由着师长拿捏。
即使殷无极时常会反噬,谢衍一时不察,被他摁住肆虐,也从来不会真的露出分毫软弱神态。
他多半是用更猛烈的驯服手段调弄他,让挑战他权威的囚徒被无形中操纵,最终完全崩溃在他掌心。
奖励与惩戒,熬鹰驯兽就该如此。
牢头必须在他的囚犯面前保持绝对的独/裁。
若是他表露出的态度不够强硬,手段不够残忍,就容易被抓到空隙,要被桀骜不驯的兽咬穿颈部、咀嚼血肉的。
帝尊从来不是等闲人物,他被囚于九幽下,看似驯服忍耐,却是卧薪尝胆似的忍。
他的锋芒未折,利能伤人,随时都会暴起,与他至死搏斗。
“我真恨你。”殷无极发出一声温热的叹息,他的身躯终于不再那样苍白衰弱,像是随时要化灰散去。
“那就恨。”谢衍环着他的肩膀上,伸手抚摸他赤/裸的脊背。
肌肉匀称,骨肉丰盈,终于被他养出了些精气神来。
用圣人最精纯的修为和血引喂了这么些年,帝尊被教坏了,也被喂熟了,甚至出现了病态的依赖。
谢衍久不至九幽,殷无极就像是戒断反应,从神髓里弥漫出焦躁来。
唯有谢衍抱住他,与他说些闲话,才会抚平他对温度的渴望。
难得的安静时刻,谢衍逐一抚摸过他的身体,穿透肋下的锁链、新新旧旧的伤痕、还有当年胸口的致命伤。
虽然有些伤口与血肉共生,有些结痂,但都真正留在了他的生命里,无法愈合。
“别看,很丑陋吧?”殷无极垂眸,抚摸他的手背,再握住,却是要捏碎他骨骼的力道。
还没神伤片刻,他眼眸一凌,讥讽道:“圣人有什么好伤感的?这些多半是您做的,您何必露出这副虚情假意的慈悲相,您有多残忍,本座又不是不知道。”
他冷笑:“圣人身处权力巅峰,你只需要自己的逻辑圆融自洽,旁人如何想,怕是从来不管吧。”
“别闹。”谢衍将宽敞的衣袍披在身上,遮住修长的一段脖颈,还有隐没的痕迹。
纵情后,他浑身的骨头都发懒,不太想动。
即使被这般控诉,也不过是扯着他披如海藻的墨发,迫使他的囚徒低头俯首,向他献上一个吻。
谢衍早就对这些讥讽免疫,小狗被拴着,由着他揉捏调/教,再怎么尖牙利齿也翻不出掌心,也只有这张嘴不饶人。
索性让他骂两句过过瘾。再不济,亲上两下,他的唇就软了,很容易就能驯服。
殷无极被他吻过嘴唇,顿时就没声儿了。
不知圣人用了什么手段,仔细一瞧,他垂着头,刚刚分开的神魂还在敏感着。他恨不得离谢衍远些,又被他扯着链子,离不开他的温度,只能溢出一声叹息。
谢衍纤长的手指拂过他的面,轻轻拨开他黏湿的发,看向他的眼睛。
他微笑道:“伤痕总是会愈合的,只要时间够久……想来,这也十分可惜……”
“若是想要别崖永远记得我,我不会用伤痕,而是……罢了。”
圣人没有说完,又叹息一声,将点在他眉心的指尖移开,算是轻轻放过了他。
“听话一点,别崖。”圣人温和着说,“不然,师父会生气的。”
殷无极并不怕他的威胁,甚至微微冷笑:“你生气又怎样,杀了我?求之不得啊。”
谢衍将剑重新背回身后,又恢复了平日冷清寡淡的模样,似乎在忍耐什么。
他安静地离开了。
谢衍踏在九幽,正欲回山。风吹过,他不觉得冷,却忽然七情翻涌。
他遏制住回头的渴望,硬生生用手掌握住锋利的山海剑,鲜血淋漓也面不改色。
他此时触觉麻痹,根本不痛。
可刚才与情人缠绵时,圣人始终感觉到身体中的存在,而不是一缕孤魂野鬼。
谢衍想起帝尊光洁的脊背,还有腰侧,忽然觉得很适合作画,留下一些永远不会消去的痕迹。
但他很快收敛起这种欲望。
谢衍轻轻摇头:“把他当做我一生的墓碑,这件事太残忍,还是不要做。”
*
时间倏忽翻开新的一页。
当北渊消息再度传来时,谢衍嗅到风中的一缕火烧。
消息传遍了五洲十三岛,本就隐隐处于分裂中的北渊,发生了一件意料之外的事情:
“火烧魔宫。”
事情就发生在北渊帝位虚悬,萧珩、陆机、将夜三人联手撑起政局,成立了一个临时军政府的时刻。
说是军政府,实际上还是原魔宫那些人,虚尊着空悬的帝位,重新组的阁。
其中剔除了不少认为他们篡权的传统派,还一度爆发了危机。
后来明面上倒是平稳了,但是他们这些奉了帝命的革新派,最大的威胁,反而成了守旧的保皇派。
九重天帝京中,有不少人怀疑他们其实并未尽力营救陛下,而是出卖陛下,以他们敬爱的陛下为质子,换取与仙门和谈。
阴谋论甚嚣尘上。
如今什么“立宪”,什么“革新”,都是借口。他们哪懂这些东西,也不需要,只想要回他们的陛下。
这魔宫之上,全是乱臣贼子!该杀!
这一把火,呈燎原之势,从九重天开始燃烧。
魔兵再怎么骁勇善战,但是萧珩哪里能下令对普通魔民动手。
这股散乱又无秩序的潮水,泱泱集结,混杂着士农工商,不断用肉/身冲击着八、九重天,痛斥他们是“伪朝”!
陆机立起结界,魔兵拦着这冲击,竟然一时间僵持。
再怎么封锁消息,这么大的动静,探子将消息加急递到圣人案头时,也不过用了一日。
“……世事总是不如人愿啊,别崖。”
谢衍虽有预料,在仓促中失去陛下的北渊,定然会乱,却想的还是常规的以幽河为界,南北分裂。
却没想到是这么个乱法。
改革仓促上马,太激进。
北渊根本没做好失去帝王的准备,殷无极也错估了他在北渊的威望。
那并非是一场失败的战争就能尽数抹杀归零的信仰,近乎于神的膜拜。
何况,他还没有死。
只要殷无极不死,北渊的忠于君王的势力,会始终占据上风。
不过,这份盲动的忠诚,近乎一厢情愿,甚至会反对殷无极本人的愿望。
殷无极想要北渊剥离帝制。可他若不死,帝制始终都会存在。
谢衍听闻,幽河的南与北,喊出的口号都相差仿佛。
九重天魔宫这边,是“迎回陛下,大政还朝。”
河对头,则是:“贼子篡朝,清君王侧;克复大统,帝王归位。”
“……条件不足,时间还没有到。”谢衍也意识到,他将情报收在双袖中,打算去告诉殷无极这个消息。
谢衍心里清楚,经此一事,他会真正意识到……
再煎熬,他也得活着。他还不能死。
没人能收拾得了这个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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