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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1章 梦醒时分


    九幽之下, 梦醒时分。


    无光的漆夜里,除却红尘卷不分昼夜支起结界外, 此地与世隔绝,唯有一圣一尊。


    崖边一滴水,落在沉睡的圣人脸庞上,宛如泪痕。


    “……谢云霁,你还活着。”空灵的道在他脑海里响起,是陈述句。


    赤色的血早就干涸,成为晕染圣人白衣的污。


    谢衍的鬓发散乱,披拂在肩背上,又零落成一地鸦羽檀墨。眼皮还未睁开, 却睫羽轻动,似要从迎风执炬, 从长夜走向尽头。


    就连他的额边与颈上也有着冷汗, 好似凝冰初融, 春雪化冻。


    越是狼狈不堪, 越显得像一个人, 而非完美的神。


    “合道者, 不要迷失在红尘之中。”又是空灵的声音, 在脑海炸响。


    “你情劫未销, 道劫又至,现在不醒, 你就完了!”


    谢衍陡然惊醒, 条件反射的, 手背青筋暴起,扣住九幽的岩石地面,生生按出五指的指痕。


    他醒了。


    道是异质的存在, 概念无形无态,无生无灭。


    谢衍为了救人,竟然用了最后手段,强行去合不完整的道。


    “他、怎么……样了?”谢衍开口,咬字很缓慢。


    他并不关心自己强行融合一半道的行为是否疯狂,最关心的,却是他有没有救回他的少年。


    “活着。”


    “……好。”


    谢衍维持着背部倚靠石壁的姿态,一动不动,呼吸轻而细微,看上去亦无死无生。


    他并非不愿意动,而是不能动。


    谢衍甚至感觉不到本我的存在,肢体或是躯干,好似半个身体都化作虚无。


    红尘卷被他掰成两半,一半残卷被他攥住,成为“道”的媒介;一半在维持结界,阻止外人乃至天道的窥伺。


    幻世神兵一分为二,寄宿其中的道,却不存在“一”或者“二”的区别。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如是而已。


    黑暗并不会影响圣人视物,谢衍垂眸用余光一瞥,他那几乎感受不到的半边肢体上,血已干涸,皮肤上浮着金光流转的咒文,古老而神秘。


    他明明没学过这种文字,却一看就懂。


    灌输进脑海的天量信息,教刚刚苏醒的圣人极度不适,却还是忍耐下来。这是该付的代价。


    “你就不关心自己的状态?”红尘道又问。


    “活着,就是赢了,何须多问。”谢衍对此很是淡漠。


    他多半是不关心的,什么天道,或是红尘道。


    只要此时顶用,管用,救得了别崖,就是好道。


    他不肯再做代行者,做天道之臣,而是向祂无声地宣战。


    道劫已至,也是意料之中。


    “圣人弃了天道,等于动摇修行至今的道基。”


    红尘道惋惜,“谢云霁,你坐拥天下,却宁可兵行险招,走上一条回不了头的路。赌输了,就是满盘皆输。”


    “这样值得?”这是道的质询。


    “值得。”谢衍阖眸,声音轻微,却坚定不移。


    他从根本上否定了天道,圣人的根基都要崩塌了,若非是合了残缺的红尘道,支撑着道体,他现在还存不存在都两说。


    倘若他没能撑下来,莫说救回别崖,怕是他也跟着一起魂消魄散。这样对他而言也不坏。


    他要是死在这里,何谈挑战天道救回别崖,索性和他一起消亡,走不了黄泉道,就共托此身于天地清风。


    师徒两人,也算同去同归。


    “……还好,别崖活着。”


    思绪涌流,谢衍情难自禁,竭力抬起手,触碰他膝上躺着的魔君面庞。


    殷无极的躯体苍白无血色,好似时间还停留在濒临死亡的那一刻,被他牢牢攥住的春光尾巴,终究留下一丝生机。


    谢衍探到了他那一丝微弱的鼻息,这让他感到安慰。他轻叹,温柔地道:“即使他会恨我……”


    仅仅这样的微小动作,就让他身体僵硬滞重。


    斜靠的姿态维持不稳,他差点对肢体失去控制,倒在地上。


    还是山海剑有灵,托举着谢衍伤痕累累的身体,却在悲鸣。


    天下至圣,此世巅峰,连身体都时不时控制不了,他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


    红尘道又说:“谢云霁,虽然你想办法把他的魂魄拼了起来,但也只是简单将其锁在身体里。只要有外力刺激,还是会散魂。”


    谢衍还没有解除殷无极身上停滞的时间。


    他不敢解,生怕刚刚解开束缚,别崖衰败的身体像是沙漏,锁不住魂魄,再度开始生命的倒计时。


    除非,他连同殷无极的身体也封在禁制之中,模拟时间停止的禁术,只要用灵气供着,或许也能代替“锁”……


    谢衍看似安静地调整呼吸,放任道修复他的道体,心里却在冷静地计算着,寻找最合适的方案。


    先把他困在这逃不出的永恒一日,控制他,禁锢他,再慢慢地去修理他。


    只要不散魂,就能把他凝聚一起,正如修复血肉伤痕那般,弥合他魂魄的裂痕。


    一年不行,就十年,百年。


    总能将他修好。


    或者,把他永远地留在身侧,教他成为他的庭中花,笼中鸟,直到他真正成为道……


    不,不对。哪里不对。


    污染。污染!他大概是坏掉了吧。


    情/欲、占有欲、控制欲、爱欲……


    形形色色的欲望反噬而来,填满曾经大道无情的一具神像的壳。


    九幽之下,唯有漂浮的红尘卷散发着微光。


    金光铭文流动,谢衍的左半边躯体尚不能自由控制,他的大半张脸藏在深邃的黑暗里,看不清晰。


    谢衍注视向来执剑的最稳定的右手,清晰地见到了,指尖到手腕的痉挛。


    圣人的理智在下命令:修好他,保护他,只要能留下他一面,他会不惜一切代价。这是师长的爱。


    魔性却填满了圣人的躯体。


    好似原本冰雪浇筑的神像,从内部长出了血肉、经络,骨骼与内脏,还有一颗心。


    “你的情劫也遏制不住了。”


    红尘道:“谢云霁,道劫与情劫齐动,你将自己也逼上绝路了。这样的死局,该如何破呢?”


    “死亡么?”谢衍淡淡一笑,却毫不掩饰地,用暴露出全然野心的漆眸看着漂浮的红尘卷。


    “我谢云霁,有那么容易被杀死?”


    他缓缓曲起一条腿,活动着躯体,云淡风轻道:


    “行至水穷处,坐看云起时。或许,死亡本身并非绝路,亦有意义。”


    红尘道“注视”着谢衍,以合道者为蓝本观察人类,祂看到孤坐九幽的圣人,眼底那一丝幽暗与缠绵。


    如此可怖。


    既然打算下禁制,谢衍身体能动后,从袖里乾坤取出最绝顶的寒冰玄铁,直接在九幽底下开炉炼器。


    腾腾的炉心火生起,那是“道”在燃烧。


    经过短暂的适应,谢衍已经相对能够接受新的道基,甚至开始尝试应用。


    他用的并非正常手段,出奇的惨烈。近似于将自己的脊骨生生抽出,再更换一条,要经历非人的痛苦。


    “炼器宗师,最终却被带上枷锁,他怕是要恼我。”


    青出于蓝胜于蓝。殷无极是炼器大宗师,他天赋卓然,对于火温的把控,器物的设计上,有绝佳奥妙的理解。


    谢衍虽然在这些方面不及他,但他是万法之宗。


    只要他用的材料足够好,再刻上他亲手绘下的繁复咒文阵法,这世上,有谁能敢说挑战他的禁制?


    融化的铁水沸腾,火候正好,谢衍也没浪费先前一战中还未愈合的伤口。


    他面不改色地撕开胸口的伤,五指染血,一滴滴金光落入融化的铁水之中。


    圣人心血。


    他抽出道的概念,将设计好的禁制铭文镌刻在逐渐凝练型的玄铁锁链上。


    最特殊的,将要贯穿殷无极的血肉躯体,将他的魂魄困住的那道“锁”……


    谢衍摒弃了其他材料。他无法容忍任何冰冷的异质的东西长期刺穿情人的身体,一点点杂质也不行。


    他生生抽出一条肋骨,将其炼化成锁链。


    雪白的釉质,温润如玉的光泽,流转着最精纯的圣人灵气。


    “……全套的禁制,也是囚笼。”谢衍叹息,“别崖怕不是会恨我至深了。”


    他又说了一遍恨,却将其当成爱。时至今日,爱与恨的边界早就没那么分明了。


    明明已非人非仙,合的是残缺的道,谢衍却感觉到他前所未有的完整。


    正如殷无极与自己和解。


    这一刻,他终于认识了自己,发现了自己,亦在直面自己的现在,过去与未来。


    谢衍也忍不住微笑了,他轻抚好似睡着的徒弟的锁骨处,摩挲着他冰冷的皮肤,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位置。


    “若是以圣人骨血为锁,我不在时,他觉得寂寞时,也算是一个拥抱。”


    寒冰玄铁将殷无极的四肢和躯干拴住,没有任何挣脱空间,他被钉死在九幽之下。


    圣人施展法诀,锁链悍然拉动,尾部牢牢钉在九幽底部的石壁上,每根锁链上都刻着禁制。


    他背后的石壁凿满了封印禁制,全都是圣人的剑意所书,龙飞凤舞,每一笔都融着道。


    谢衍并指捏剑诀,写完最后一笔,才掀起眼眸,看去,笑道:“还好九幽底下昏暗,他看不见……”


    好似他写的不是满墙禁制,而是他为人师长时的谆谆教学,也是他们隐秘相爱时为他寄出的情诗。


    被悬吊在他面前的魔道帝君,还沉湎在昔日的梦境里,唇边还有一丝释然的微笑。


    在被圣人之骨化成的锁链穿透锁骨处的血肉,牢牢钉在九幽大狱时,他的时间也不曾向前流动。


    他的师尊温柔到不会让他感到疼痛。


    殷无极浑然不知,梦醒之时他将经历什么。


    第512章 九幽秘辛


    一圣一尊交战之后, 消失在天门关已一月有余。


    彼时仙魔大战正酣,天下人皆等着这场至尊之战的胜负, 这将直接决定五洲十三岛的未来走向。


    这场巅峰之战的结果从儒门三相沈游之及在场仙门弟子口中传出。


    他们亲眼目击,圣人带走了生死不知的帝尊,因为未留下只言片语,目前无人知晓他去向何方。


    即使沈游之下令此事机密,不许乱传谣言。但是依旧传出:“圣人得胜,却在战后带走帝尊,不知踪迹。”云云。


    九重山帝京,似有山陵将崩迹象。陆机守着魔宫,观测许久, 最终山陵还是并未崩塌。


    帝尊大抵是还未死去,但是落入圣人之手, 难说结果如何。


    陛下被俘, 北渊兵马因此士气挫败, 转而防守。


    据说, 那位魔宫元帅向仙门去信, 联系儒门三相中的白相卿, 屡次释放出谈判的信号。


    可仙门目前也群龙无首, 三相虽说是圣人弟子, 也不敢擅专。


    道祖落败后就不再出头,仙门联军之首虽为宋澜, 却屡屡落败, 代表仙门出面, 地位仍然不够,服不了众。


    没人拿得了主意,仙魔唯有这样暂且停战, 各自守着各自的战线,既不开启新的战场,谁也不继续退后,就生熬着。


    偌大五洲十三岛,都在等着圣人归来,为此次仙魔大战下一个定论。


    在这煎熬的日子里,叶轻舟跪坐在三清前的蒲团上,脊背挺直,看向正盘膝的灰袍道人。


    道祖依旧眉目慈和,却苍老了许多。


    “师尊,圣人到底去了何方?”叶轻舟在观前便解剑,此时身如松柏,道出心中疑问,“圣人为何带走帝尊?这其中,难道有什么深意?”


    道祖却道,“圣人该出现时,就会出现了。”


    “佛宗罕见地离开了西洲。”


    叶轻舟蹙眉,似乎是代人探问,“师尊,帝尊已在圣人手中,仙门三圣可是要合力驱逐魔兵,结束仙魔大战?”


    “大和尚乃世外之人,不掺和,这偏偏是最明智之举。”


    道祖白眉长髯,叹息道,“即便是老道,今日也为了私心付出了代价。”


    他扶着地面,转而缓缓起身,“不过,圣人已经一月没有消息,老道与佛宗,也该去寻寻圣人下落了。”


    修到三圣这个程度,天象地动,皆预示着未来。


    “一个月前,本该是帝星陨落之相。可是,偏偏在旬日之前,星辰变轨,帝星虽暗淡蒙尘,却没有如期坠落,无疑,是有通晓天命之人,逆天拨转命盘……”


    佛宗秘密拜访道祖时,袈裟裹身,总是微阖的眼睁开了,瞳孔似有莲华流转。


    他道:“谢施主来寻老衲时,曾亲口说出‘比肩大日如来’的愿望,老衲听着,可不像是醉后疯话,而是发自内心这般想。”


    “圣人这般想,老道并不觉得意外。”


    道祖说,“你我年轻之时,谁人没有过这样的遥想呢。只不过,圣人欲将其付诸实践罢了。”


    他们纵然这般梦想,却在仰望天道时察觉,圣人亦如沧海一粟,渺小无比。与天对抗,无疑以卵击石。


    虽然贵为圣人,但苍老终教他们身在世外,却流于世俗了。


    佛宗捻着菩提子,垂目道:“圣人的踪迹难寻,连天象都观测不到,目前谢施主所在之处,定是在天道难以触及的地方……”


    道祖也知他言下之意,负手叹息:“九幽大狱,唉……圣人啊。”


    天下纷乱之中,唯有九幽最是安静。


    九幽大狱中,困着把五洲十三岛掀翻的魔君。


    殷无极残损的玄袍上满是斑驳血迹,双腕、四肢甚至锁骨,皆锁着铁链,把他绑缚在幽暗的九幽。


    谢衍端然跪坐在他面前,快一个月,他终于换下了被血污染满的衣袍,重新整理衣冠,如故翩翩君子。


    风姿玉骨的圣人,在九幽之中仿佛最亮的一抹颜色。


    乍看去,他依旧是孤高的圣人,好似弃道之事从未发生过。


    殷无极的时间却停在了将死的那一刻。


    他身上的血痕,胸膛的贯穿伤皆未愈合,魔体的修复功能衰微到极致。倘若解开对于时间的束缚,届时动脉血重新流动,这些看似凝固的伤口也会瞬间崩裂。


    何况,他身上还新加了一道锁,穿透魔君躯体,将身体心魂牢牢钉在圣人的囚牢中,被他掌控,求死不能。


    谢衍心念一动,就能操纵他的血骨铸成的铁索。


    正如现在,谢衍抬了抬指,被悬吊在半空中的帝尊就被松动的铁索放下。


    殷无极垂着头颈,墨发披散,半跪在他的面前,看上去像个被恣意摆弄的傀儡娃娃。


    在他降落的时候,他跌入的并非冰冷的地面,而是师长温柔的怀抱。


    “别崖难得这样乖巧。”谢衍揽着他的腰,捧着他的脸庞,用布巾沾上清水,轻轻擦拭他眼眉处的血迹。


    殷无极睡着的模样,安静的像个纯澈的孩子。除却些微的鼻息,看不出任何生的迹象。


    毕竟,他被偏执的师尊,凝固在了荼蘼盛放到极致,将欲凋亡之前。


    谢衍很温柔,一如既往的,道:“……也就睡着的时候,不与师父作对。”


    他却不会回答了。


    在例行救治的过程中,谢衍把他置于膝上,会偶尔轻唤他的名字,或是打理他的墨色长发,将被凝固的血纠结在一起的发丝擦拭梳通。


    正如当年别崖笑着依着他,爬到他的膝上,炫耀着美貌,教君怜他的模样。


    更多的时候,谢衍会一口口将熬好的药汁哺入,撬开他的唇舌,迫使他咽下,以此稳固他的魂魄。


    谢衍不会骤然解开这早就逾越神之领域的术法。


    谢衍心道:“时间若是开始正常流动,他的伤势会瞬间崩裂,还是要让他慢慢适应。”


    “把他身上的时间,放缓到百分之一的流速。”


    谢衍这样决定了,于是掐诀,使用红尘卷修改时间。


    红尘道已经懒得阻止他了,反正圣人已经弃天道,禁术用的越多,陷得越深,他愿意就这么用吧。


    反正烧的是他自己的寿数。


    祂算是看出来了,情劫里的人都是疯子,是不可理喻的。


    哪怕时间有一点点的流动,谢衍还是听到了伤口崩裂的细微声响。


    谢衍解开殷无极残损的衣袍,让他赤/裸着躺在变幻出的床榻上,用灵药覆盖他身上各处的伤口。


    这些多半不是最终之战中留下的,而是与心魔争斗时,魔气膨胀所致,这些魔纹根本像是刻在他身上,如同诡异的荆棘长在血肉里,难以分离。


    他最致命的伤,无非是胸膛处的贯穿剑伤。


    谢衍只出了这一剑,干净,利落,穿透他肋下时,没有搅动他的内脏,没有刻意毁坏他的经脉和骨骼,更没有为他造成太多的痛苦。


    这样的一剑,比起杀戮来说,更像是慈悲。


    此时,那伤口处似乎莹莹发着光。


    在他的渡劫天劫之前,谢衍曾给他一块灵骨,替了他破碎的魔骨。


    此时,圣人灵骨正在他肋下三寸的伤口里旋转着,泛着温润的光,将源源不断的灵气送往他魔气溃散的身体里。


    那时谢衍给出时,想的是欺天骗命,用自己的灵骨去影响天劫,在渡劫的台阶上,推他一把。


    后来殷无极成尊后,也在赏花醉后笑谈,说些:“不如就此把灵骨还给圣人”云云。


    繁花深处,谢衍倒酒,手腕微微一顿,道:“对我而言,一颗灵骨而已,无甚影响。但对帝尊而言,却能压制心魔,保持灵台清明,还是留着为好。”


    殷无极确实受此所扰,见圣人不肯要回,他也知趣地不再提,淡淡笑道:“那,圣人若是某一日要去登临天阶,达成夙愿,可千万要来寻本座,讨回这颗灵骨。”


    “不过那时,或许本座早已死了,圣人尽可剖本座的尸身,将灵骨收回。”


    ……


    谢衍将洁白的双指并起,探入他胸膛的空洞处,触碰藏在他血肉深处的那一颗灵骨。


    近乎扒开心房,直接抚摸骨骼内脏。


    殷无极昏迷的身体一颤,似乎因为剧痛而向上弹动,却被谢衍按住肩膀,压制他的剧烈挣扎。


    谢衍自言自语:“魔气膨胀到极致,凝于一剑,再全然崩溃。现在他身体里,大抵只有这颗灵骨还能提供力量了。”


    圣人碰到了那本属于自己的灵骨,却没有使力取回,反而因为链接的灵流,顿时身体一震。


    毕竟是本源的存在,谢衍虽然无法直接帮他凝聚魔气,但是可以给灵骨灌注灵气,再藉由早与殷无极融为一体的灵骨,将其转化为魔气,供给他其余六颗魔骨。


    如此,就能激活他身体的自我修复能力。


    殷无极身体的时间流速已经被放缓到十分之一,他的伤口恢复的速度,已经快要赶不上崩溃的速度了。


    没有时间犹豫那么多。


    谢衍头也不回,轻抚着沉睡的帝尊的脸庞,道:“红尘道,你先回卷轴里睡一会,等我叫你。”


    祂还没反应过来谢衍要做什么,就感觉卷轴被强行合上,然后被扔出了最深处的牢狱。


    红尘道:“???”


    在沉睡之前,他似乎隐约看见,谢衍白衣高洁如霜,却撩起衣袍下摆,坐到殷无极的身上,缓缓沉了下去。


    牢狱深处,灵光顿时大亮。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第513章 万世不朽


    殷无极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他眼前是大片虚幻的光影。或许是记忆支离破碎, 他不记得梦境的详情,只感觉到被人温柔地抱在怀中。不系之舟回到家的港湾, 他好愿意这样永远地睡下去,在美梦里消逝,在山海里永恒,直到此身化为灰烬……


    记忆的碎片浮上识海,都是片段。


    旧事蒙蒙,亭下花间,帝尊手执金樽,摇晃杯中美酒,笑问:“圣人以为, 何为不朽?”


    “是山河冠姓,是诗书传世, 还是青史留名?”


    他醉眼朦胧, 凑近一撩, 容色盛极。


    彼时谢衍调琴, 他擦拭过琴台凤尾的浮灰, 沉吟一番, 道:“皆非不朽。”


    “这世上, 从无不朽。”


    白衣书生垂下黑眸, 双手抚琴,两袖是浩荡清风, 身耀光明, 正是天下至圣。


    玄袍帝尊又指向天穹, 漫不经心,笑问:“天道,难道不算永恒不朽?”


    “亦非不朽。”


    谢衍见殷无极非要与他论道, 轻拨琴弦,温言道:“天非永恒,道非不朽,世上之人,纵然煊赫显耀一时,也终有一日会被忘却。”


    “圣人甘心被忘却?”殷无极托着下颌。


    谢衍不疾不徐,道:“若是圣人被忘却,就说明历史已经走的比我更远。当年,我改革仙门弊病,开盛世太平;终有一日,我也会成为弊病本身,被打倒,被摒弃,最终被遗忘。”


    “没有一种道会万世不朽,儒道亦然。正如上古帝王求长生终不得,圣人亦会消亡。肉身死去,是第一次死亡。”


    “当最后一个记住他的人忘却,或是最后一本记载他的书失传,那就是第二次死去。岁岁如此,古今皆然。”


    圣人这般旷达,哪怕亲手成立的宗门与发扬的学说,他也从不求永恒。


    帝尊却笑了:“圣人说,上古帝王求长生而不得。可您,为何执着于许我长生?”


    话音刚落,圣人猛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刺向他,是一双漆黑而偏执的眼。


    他微微一笑,看似淡雅,却不容置疑。


    “在我心中,陛下当得万世不朽。”


    在梦与醒之间,飞花旋转,光影变换,时间好似白驹飞逝,转瞬这满庭繁花只剩下荆棘野草,荒芜一片。


    琴弦寸寸崩裂,古琴化朽木。


    唯有面前端坐亭台的白衣圣人,容颜如旧,凝视着他。


    殷无极心念一动,“本座之功业,不过以山河命名。圣人,却欲以天道冠姓。”


    “若君非永恒,本座如何配称不朽?”


    “……”


    他见宛若闲云野鹤的圣人,此时神色不辨,又笑着道:“再说,圣人先前之言,皆是言物说理,令人信服。涉及本座,怎么却偏偏唯心了?”


    原本的记忆之中,圣人没有给他答案。


    此时,帝尊黑袍纷飞,蓦然回首,却听到当年始终背身对他的圣人旋身,双眸神光莹莹,言道:


    “别崖,你是我的继任者,我的火种。”


    圣人的声音清淡,“你若长生,我亦不朽。”


    这如同一道最强悍的诅咒,将奔赴死亡的魂魄,硬生生拉回世间。


    也将他打落最深的炼狱。


    他像是一座碑,每一笔铭文都烙印在他的骨髓里。好像他本身,就该用一生背负师长平生的铭文。


    哪怕割去血肉,挑断经脉,削去骨头,都抹不去这份传承自谢衍的道。


    他的师长,圣人谢衍,追求天之上的至高权柄,并非为了自己与道统的万世不朽。


    他求的,是什么呢?


    好似失重,殷无极的意识猛然向下坠落。


    不系之舟突然被勒住了绳子,风筝线被猛然拽动,他的意识从飘荡的九天之上落下来,重新回到了世间。


    滴答,滴答,滴答。


    冰凉的露水滴在他的脸庞上,带来锥心刺骨的凉意,殷无极的眼还未睁开,却在意识回归时,感觉到胸口钝痛不已。


    好似有什么东西贯破血肉,穿透他的肋下,时时折磨着他,温柔又残忍。


    殷无极眼皮沉重,实在睁不开。


    他感觉自己身体悬空,脚腕轻微摇晃,未能挣脱,却激起叮当声响,是铸铁的敲击声。


    九幽下极为安静,所以声音会无限放大。他分不清自己所处之地,为求谨慎,他不再挪动,而是缓缓地等意识归来。


    忽然听见一段对话,声音由远及近。


    “圣人!”一个苍老的声音,似乎是极为不赞同,重重用拄杖敲击地面。


    道祖痛心疾首:“圣人,重开九幽,囚禁魔君……做出这等事来,你想过,身为仙门之主,你该如何停止这场仙魔大战,又如何向仙门、向天下交代吗?”


    “……道祖此言,难道是认为,我做错了?”再响起的声音,清冽淡然,不疾不徐。


    “圣人难道觉得,在战场上带走魔君,未过任何仙门程序,就直接关入这九幽大狱——”


    “这叫无错?”


    谢衍轻笑一声,拂袖,“无错!”


    “今日我与佛宗来此,就是要督促圣人除魔。”


    说罢,老道撩起道袍,似要向前迈步,“以绝后患!”


    谢衍白衣墨发,身形颀长,此时却在九幽大狱底部的牢门前,悍然横剑,挡住两位圣人。


    剑啸之声,极为凛冽。


    “二位圣人,留步。”


    谢衍本就孤高至极,后来收敛性格,是为做合格的仙门之主。


    后来世人将他捧得太高,他反而为声名所累,不能事事恣意,于是更主张中庸与实用,不再以名士之风行事。


    今日,他睥睨一瞥,更是双瞳漆黑如寒水,疯狂又冰冷。


    谢衍的声音寒如秋水,道:“魔君与吾决战,最终为吾擒下,自然是属于吾的东西,吾想杀就杀,想囚就囚,如何处置,吾说了算。”


    “旁人想动半个指头,问过吾了?”


    落地有声。


    在幽暗深处囚室的殷无极,听见这一席话,脊背更似被冷汗湿透,浑身发冰。


    “圣人,怎么这般任性!”道祖痛切不已。


    “一个月了,半点消息没有,仙门魔道,偌大五洲十三岛,皆都在等着你的音信,你偏偏做下这等丑事——”


    佛宗此时叹了口气,他为调停,先安抚将拄杖抬起,指向谢衍的灰袍老道。


    那杖都在抖,可见气的厉害,“道祖息怒。”


    谢衍却轻轻转过脸,清雅无双的面庞上,似乎还带着一丝微笑,道:“道祖之意,难道是教我杀了魔君?”


    “永绝后患,这是为仙门计!圣人当须决断!”


    “此时杀了魔君,道祖还想不想北渊退兵了?”


    谢衍平静道:“东洲半壁,皆在北渊实控之下,仙门联军,更被魔修逼到绝境。道祖偏又重伤,若在此时逼我杀魔君,可想过后果?”


    “已入北渊的大军,或有十万之众。边境陈兵的,亦不少于三十万。除却魔宫元帅萧珩之外,深入仙门腹地的,还有将夜。”


    “我若是取了魔君殷无极的性命,魔兵非但不会退,而是会举决死之意,甚至拉着东桓洲,玉石俱焚!”


    圣人的语气舒缓,甚至带着几分温柔之意,却是惊悚:“道祖,您的徒子徒孙,不要性命了?”


    “……圣人!”


    谢衍似是没听见这厉喝,甚至还向前走了一步,剑尖点地,划过雪亮的光。


    “还有,身为师长的,我的报复。”


    道祖被他骇的后退一步,用好似不认识他的眼神,打量着此时在幽深地底锋芒毕现的白衣儒圣。


    他从黑暗处走出,弹指点起烛台,光芒在他的脸庞上跳跃,也跌宕在山海剑锋上。


    照出一双燃烧的眼。


    谢衍轻笑,侧头瞧一眼道祖,“在下心事烦忧,多有不敬,还请道祖见谅。”


    道祖抚着胸口,顺气。


    他实在是被平日与他谈茶论道的小友气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佛宗之意,亦是教我除魔?”谢衍看向身着袈裟的另一位圣人,声音平淡。


    “阿弥陀佛。”佛宗念了句禅语。


    “谢某,今非昔比。”谢衍负手,含笑瞥去,似有深意,“佛宗,不是当初的仙门大会了。”


    佛宗眼底似有莲花重瓣,道,“圣人不如直说,圣人已生出偏私,不愿除魔,要力保魔君,如当年仙门大会时私纵叛门弟子那般。”


    当年殷无极叛门入魔时,谢衍明着是千里追杀,实际上一路追一路纵,才教他渡过重重险境,遁入北渊。


    谢衍做的虽不着痕迹,但看在两位圣人眼中,如何不知他个中做的手脚,只是睁只眼闭只眼罢了。


    说白了,修到圣人境,有些规矩理当遵守。


    他要是不遵守,也没人管得了他,面子上做到位即可。


    至少,仙门大会上,谢衍那一剑刺的实实在在,断绝关系的态度也很明确。


    谢衍证明了自己堪任仙门之主,区区一名叛门弟子,是死是活,有什么关系,何不遂了圣人的意思,至少结个善缘,莫要坏了仙门三圣的关系。


    可今日,不然。


    当年的叛门弟子,已为北渊之主,仙门心腹大患,倘若不除,想着会被一个穷凶极恶的魔尊疯狂报复,谁会睡得着觉?


    谢衍却上前一步,笑道:


    “佛宗此言差矣,他可不是过去寻常的魔尊,想杀便杀了。他是魔道帝尊!倘若杀了他,就得承受接踵而来的疯狂报复。杀了他,北渊尊位就会空缺,届时,下一任魔君无论是谁,都得为他复仇,这,才是后患无穷。”


    道祖忽然抓住了那灵犀,停顿片刻,试探道:“圣人的意思是……把帝尊控制在九幽之中,北渊尊位无从空缺,君位更是虚悬,就不会诞生下一任魔尊?”


    道祖话音刚落,深层的牢房里,锁链又响了几声,又偃旗息鼓下去。


    谢衍没有正面回答,淡淡地笑着,似乎隐有深意。


    他给出的交代,硬要说,也是颇有几分道理。


    道祖甚至也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察觉到不对。


    若是北渊尊位空缺,不会那么快诞生下一任魔尊。魔兵就算报复,只要三圣联手,击退北渊也是手到擒来。


    除非,三圣不会联手。


    或者说,他们即将面临的敌人会是……


    佛宗也突然领悟到了什么,他看见圣人从黑暗里笑着望来的这一眼,不再君子温文,不再风度翩翩,而是透着冷静的疯狂。


    一个在情劫里发疯的人,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二圣心里忍不住想起了最可怕的结果:谢衍身为仙门之主,会背叛仙门吗?虽然他没有说一个字,他迄今为止都为仙门鞠躬尽瘁,但是他真的做得出来吗?


    谁敢说,谁敢赌?


    谢衍竖起食指,作了个噤声的动作,却笑道:“那孩子醒了,劝二位谨慎言谈,莫要惊了别崖。”


    佛宗一身冷汗,他顿时将猜测咽了回去。有些话,一旦问出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对待其他人,或许可以设一局,让他选择,试他对仙门的忠心,只因为此人无关紧要,就算错了,也可杀之。


    对谢衍而言,有些选择是一次性的。不是仙就是魔,谁敢将圣人推往魔道?


    “人皆有逆鳞。尔等如是,我亦如是。”谢衍此言,是在提醒道祖与佛宗。


    “绝境之时,圣人也会一念成魔。”


    仙门三圣本该利益相同,不要一念踏错,逼他到绝境。


    那么,圣人谢衍,也会还之以绝境。


    良久的沉默后,还是道祖退让了一步,拄着的杖敲击地面,叹道:


    “那么,圣人至少要让我等进入大狱,检查魔君是被圣人如何看管着,禁制是否牢固,我们也才好向仙门交代吧。”


    山海剑呼啸,挡住他前行的步伐。


    “留步。”


    长剑刺入九幽地表,剑柄犹在颤抖。圣人前所未有的疯狂,剑也那样疯狂。


    白衣书生负手,云淡风轻。


    他不首肯,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道祖果真停了步,可见忌惮。他捻着须,无奈摇头道:“这也不许,那也不许,谢小友教老道为难啊。”


    佛宗也难办,道:“职责所在,总得确认殷尊主就在这狱中,圣人莫要为难。”


    谢衍旋身,挡在最后一层监牢前,阴影在他脚下扩大,他的衣袍无风自动。


    他温文尔雅道:“我以性命与圣人声名担保,难道不可?”


    “难道,两位老友,怀疑谢某?”


    “圣人!你——”


    “再说,二位圣人难道感觉不到这充斥九幽的魔气?以此确认,就是足够了吧。”


    谢衍道:“以九幽为牢,圣人为牢头,只要我谢云霁活着一日,他就得幽囚于此,永生踏不出这九幽。北渊,也不会有下一任魔尊,仙门大患自解。”


    深处的锁链之声又响起了。


    道祖“你你你”了半天,他大抵猜到了些,却还是唉声叹气,道:“真不让进?谢小友,这是为何啊?”


    谢衍持剑,背过身,似乎要匆匆返回牢笼深处。他根本没空再去招待这两位向他讨说法的圣人。


    他笑着道:“因为,他是我的。”


    谢衍连徒弟两个字都省略了,两位圣人彻底品出其中难言的古怪,心惊肉跳。


    他的逐客令也下的干脆利落,毫不掩盖:“时候不早,两位也该离开九幽了。从今往后,九幽禁行,有事我自会携茶带酒拜访,不劳烦两位千里迢迢赶来。”


    徒留两位一步三回头,看着言行举止颇为陌生,甚至堪称恣狂的圣人谢衍。


    “圣人啊圣人,你可真是,行差踏错了。”


    第514章 不仙不圣


    送走二圣, 九幽重归沉寂。


    脚步声由远及近。


    牢房最深处,寒冰玄铁锁链摇晃, 被悬吊半空的魔君好似在沉睡。


    他姿容华美,墨发披散,层叠逶迤的衣袍下,双腿自然垂落,赤/裸脚腕也被铁锁扣住,彻底断绝一切逃脱可能。


    唯有胸口的伤绑着绷带,今又绽裂,洇染一片血红。


    圣人单手负在身后,好似不在幽暗深邃的牢狱, 而是踏花寻芳而来,一片清幽的阴影。


    另一只手执着山海剑, 剑鸣清冽, 真是缱绻多情。


    “别崖醒了?”他点起烛台, 光芒照亮这漆黑的牢狱深处。


    一切都瞒不过谢衍, 他与二圣谈条件的时刻, 他也听见了铁链晃动的声音, 压根无心应付二圣, 抽身前来。


    无论他是否醒来, 能动,哪怕是因疼痛而挣扎, 都是好事。


    “……”


    魔君阖着眼眸, 面容苍白, 了无声息。


    气血逆流时,他难免挣扎,才教胸口的致命伤又崩裂了, 此时洇了衣袍,让胸口濡染一片血污。


    半梦半醒间,他听到隐约几个片段,谢衍的言辞,句句都比最深的噩梦更可怖。


    殷无极此时不开眼,不是未醒,而是不想醒。


    他害怕这并不是梦。


    “伤口又裂了。”谢衍见他又昏睡过去,抬手覆上他苍白的面庞。


    他微笑,“别崖,莫教为师担心。”


    他临时把别崖吊起来,是为了敷衍二圣,免得对方强闯牢狱,怪他不尽看管之责,无端生变。


    此时不速之客走了,自然就是他与别崖独处的时间。


    谢衍随手将山海剑斜刺进地面,拇指处不知何时起,戴着一枚色泽温润的寒玉扳指,镶嵌红宝石,似有冰裂纹路。


    明明足够璀璨,在魔君昳丽艳绝的面貌前,还是失色。


    他旋动扳指,仅心念一动,铁索纵横,此时刹那移动,放松绑缚。


    被声势浩大地吊在半空中的魔君,此时徐徐落在他的怀中。


    谢衍抬手,接住他受伤的凤凰,理顺他失了光泽的羽毛。


    他阖着眸时,纵然千般色相,万般美貌,也都笼罩着沉寂与死气。


    无论如何安抚他,拥抱他,亲吻他,别崖都像是任他施为的娃娃,衣袍如同散落的花,铺展开,静静睡在他的怀里。


    好似这具绝代倾城的躯壳里失了魂魄,没了意识,从此成了他的一件价值连城,供于观赏把玩的瓷器。


    殷无极被他拥住时,身体难免绷了一瞬。


    在师尊看不见的地方,他的眼睫轻轻颤动。


    他似是要醒,却如困梦境,更怕睁眼时,会无声落下两行泪痕,将内心的绝望暴露无遗。


    谢衍轻抚他身躯起伏的轮廓,解开衣襟 ,层叠袍服散落在紧致的腰身处,暴露出他天地雕琢的身体。


    绷带果真被血浸透。


    谢衍检查片刻,“六个时辰,该换药了。”


    活着的痛楚。


    他平躺在谢衍的膝上,当绷带被从黏连的血肉上揭开时,殷无极甚至许久没有这么衰弱。


    “别崖只有睡着了,才显得乖巧些,至少不会和师父作对。”


    谢衍拂开他遮面的长发,教他的美淋漓尽致地展现在灯烛下,心情颇有几分愉悦。


    别崖终于彻底属于他。


    不会有人再来打扰他们,更不会有任何无谓的存在,再占据他的目光。


    这双澄澈的红眸,或许蕴藏杀意和恨意,或许是痛苦,但无论爱恨,终究只剩下他一个人的影子。


    “早就该这么做了,哪怕别崖恨我。”


    谢衍声音温柔,甚至在微笑。“……我纵你去追寻自己的道,容你一时离家远行,却从没有教你,妄图永远离开我。”


    他擦拭殷无极身上纵横的红色魔纹时,却像是在弹拨琴弦。


    指尖沾着药膏,指腹擦过伤口,疼痛袭来,也激荡起余波。


    焚香弹琴的君子,此时却将美人作琴台,伤痕作琴弦来抚,本是风雅之事,真是多情。


    “……唔。”殷无极低吟了一声,痛楚又快乐。


    修长指尖顺着锁骨往下,触碰胸口空洞。


    再探入黏连的血肉之中,好似在赤/裸地抚摸内脏与骨骼。


    如此鲜明的存在感。


    他好似被剖开身体,温热的内脏、经络与血管 ,被师尊的目光一览无遗。


    连同那颗本该早就停止跳动的心脏。


    圣人灵骨还在正常运转灵气,却能够被谢衍调动。


    殷无极感觉到师尊探入他胸腔处贯穿的伤口,指尖甚至抵着那块如珠玉似的灵骨,通过直接触碰灌输灵气。


    沉重的锁链扣住他的四肢,灵骨蕴藏的灵气越足,这令人绝望的束缚就越牢固。


    就好像,这一颗钉子早在六百年前被钉入他的身体,直至今日,才真正遂了谢衍的意愿,派上应有的用处。


    他全然知晓,师尊正全然吊着他的命。


    灵气灌入时,他甚至一度四肢不受控制,软在师长的怀抱里,全身的重量都依托在他的膝上,当真成了他掌心操控的提线木偶。


    坠沉,扭曲与不适。


    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被操控感。


    谢衍可不好糊弄,殷无极在他膝上紧绷身体,攥起手指忍耐,种种都不是昏迷之人的举动。


    他淡淡笑着,“醒了?”


    暗淡的烛光中,殷无极抬起细密的睫羽,一抹惊心动魄的红色流光,让原本了无生气的美人躯壳,忽的生出极致艳美的神髓。


    他沉睡时,固然也是绝代倾城,却是冰冷无生气。


    此时,哪怕他初醒,双眸蒙昧,形容天真,那流光溢彩的色泽,正是点睛一笔。


    好似壁上栩栩动人的美人,脱壁而出,在他膝上怀中活了过来。


    谢衍一点一点把元神尽碎,肉/体衰败的他拼到这个程度,以血肉补血肉,以魂魄养魂魄,等的就是这一瞬间。


    红莲自深潭绽开,幽昙在暗夜怒放。


    凤凰花点燃山野,那一瞬灿烂艳烈。


    谢衍好似看着烟霞在幽暗处落笔,本该冷清的黑眸,此时倒映着他的影子,好似他本身就是奇迹。


    真是美丽。


    “……师尊。”殷无极的声音沙哑,一字一句,带着血气。


    说恨吗?


    他听见那一番话的时刻,情绪激烈翻涌,气血逆流,恨他欲磨牙吮血。


    他察觉自己陷入牢狱,困他的却是他无比信任的师尊时,顿时心生被背叛之感,甚至一度心如死灰,恨他到了极致。


    这生如炼狱,这命不公,可他不想再苟延残喘了。


    倘若他结束在被师尊贯穿胸膛的那一刻,这一生,该多好啊。


    可是,可是——!


    “……谢云霁,你放手罢。”


    殷无极感觉到谢衍攥住他手腕的力道,却早已不想去问,不欲去思考。他觉得累,好累。


    他已经做尽了一切能做之事,他甚至已经将此身还给了当年北渊紫气东来的恩,将魂魄交付于待他恩重如山的师尊。


    他散去的,除却魂魄外,还有生的执念。


    “……何苦呢?”魔君轻声说。


    他的眼睛空空蒙蒙,宛如迷雾,“世上并无不朽,我已经坏掉了,修不好。圣人,切莫偏执。”


    “你问我,何苦?”圣人听完,唇畔却弯起,看着温和,但是其中惊怖与偏执,实难形容。


    “这段关系,是由别崖开始。现在是你想结束,就能结束的?”他笑了。


    “想死,别崖,你当我谢云霁,当真好脾气到对你予取予求?”


    惊悚感,如此鲜明地传导到他的骨髓里。


    殷无极浑身冷透,用难以形容的眼神,看着似有几许陌生的师尊。


    他固然时常调侃师尊是个疯子,但是绝大多数时候,圣人谢衍总是翩翩君子,儒雅清寒,他毫不怀疑师尊的光风霁月。


    但此时,却不然。


    “别崖曾经对为师说,愿意被我关起来,哪怕做一朵花,被我养在庭院中。如此,就与我日日相对,不再离开。”


    “那、那都是从前……”


    这是他当年被迫叛出仙门时的幻想,哪怕当时被谢衍关起来,只要不离开他,他或许真的心甘情愿。


    可是现在,他早就不是当年的他了。


    “谢云霁,你不能……不,那不是我的愿望!不是!”


    “你在干什么!谢云霁,你疯了,你疯了——”


    殷无极感觉到如影随形的恐惧,他试图激烈挣扎,灵骨却一阵麻痹,他被灵气轮转的锁链束缚住全身,只能像傀儡般躺在师长怀里,困在方寸之间。


    梦里的温柔与爱还残留在他的回忆中,此时涌上心头,但冷冰冰的现实里,却只有黑暗,铁索,与他完全疯掉的师尊。


    殷无极惊怖地看见,谢衍的左手到小臂处,不知何时也有了奇异的金色咒文 ,只是闪烁了片刻,就隐入苍白如雪的肌骨。


    仙不仙,圣不圣,似人又非人。


    “谢云霁……不,师尊,你做了什么?”


    他在谢衍怀中无力的挣扎着,可他魔气被封,正如被蛛网俘获的蝴蝶,哪怕翅膀破碎,也脱不开这天罗地网。


    谢衍抚着他的后脑,墨色软发如流水,落在他臂弯上。他沉迷于安抚美丽的野兽,驯养他,或是征服他。


    这样的满足感,能够填满圣人陡然扩张的欲壑么?


    能够补全他残缺的人性吗?


    不,都不能。


    谢衍微微笑道:“你既输给我,这条性命,就是我的东西。如何支配,当然是由我的意思。”


    “无论是与我一战,或是被我关起来。”


    他像是一如既往地在纵容徒弟,声音清冽如碎玉,“别崖,你的愿望,我已经实现了。”


    只不过,是以最黑暗的形式。


    第515章 月之暗面


    殷无极平生敬畏之物, 其实很少。


    他被天所恶,还能怕些什么, 无非是和自己过不去罢了。


    就算全天下的人都恐惧圣人谢衍,殷无极也从来没有怕过谢衍,只怕失去他,正如失去归处、失去另一半的自己,于是格外用力地去抓紧这一段亲缘情缘。


    他甚至不怕死在谢衍手中,是因为在他身上得到的宠爱太多,受的苦也太多,他习惯了,也就不疼了, 还能把那隐约的刺疼当做蜜糖饮下,哪怕割破咽喉, 冻透肌骨。


    殷无极知师尊寡言冷清, 却对他格外爱重;师尊行事幽微难测, 却待他几分多情。


    师尊登临圣位, 七情淡漠, 他却在师尊这里拥有独一份的地位, 在他面前无法无天, 他纵着, 让着,对他予取予求。正是偏爱。


    无论这是对孩子还是情人, 是爱还是习惯, 此生难得糊涂。殷无极早就释怀, 也用不着弄明白。


    毕竟他早就不是那个较真的少年。只要师尊偏爱他到生命最终,如何算不得一世眷侣。


    今日在九幽下,他却真正地感觉到恐惧。


    冷透的九幽中, 魔君的双腕扣着沉重的铁链,被五指操控玄铁的圣人玩弄于掌心,华服衣袍逶迤于地,长发披拂,竟是以帝王至尊的身份,被迫成为他的阶下囚徒。


    囚徒跪在圣人的面前,圣人却捏住他秀致的下颌,让他被迫仰起头,双瞳滴血,注视着幽暗之天。


    “别崖,你怕我?”圣人鬓边发丝垂落,白衣如雪。


    谢衍声音温柔,似在安抚他,却发问:“你在发抖,为什么呢?”


    殷无极齿列发寒,被扣住咽喉时,他还未回过神来,重复道:“我,在发抖?”


    铁链碰撞,发出当啷声,他大约是真的在发抖。他快要克制不住这股骨子里透出的森冷了。


    “是害怕,你闹的这么凶,仙魔大战无法收场吗?”


    谢衍微笑,甚至还拢了拢他的墨发,“不怕,好孩子,一切为师都会收拾妥当。”


    “我与陛下的君子之约,依旧有效。我待众生各族向来一视同仁,只要别崖乖乖听话,你不必怕仙门赶尽杀绝。”


    “……”


    殷无极在天门关追杀仇敌时遭遇圣人,他就知道这场一圣一尊之间的胜负避无可避。


    最终惜败于圣人,是真正的实力差距,他输得心服口服,也无二话。


    战争打到此时此刻,完全由不得他了。即使他骑虎难下,却被时局推着走,被他影响的无数生灵为此殒命。


    他此次落败,不过是他以血祭启明城亡魂,谢衍以他的头颅给天下交代,结束这场仙魔大战。


    这本该是他们之间的默契,本该是!


    “谢云霁,我好像,不认识你了……”殷无极用一种陌生的,难以形容的口吻,喃喃说道。


    他不是不知道,圣人亦有幽暗一面,只不过藏的深,水面上的他,不过是冰山一角。


    唯有他真正引得他发怒时,谢衍完美无瑕的面具才会裂开一点,让他得以窥见少许负面情感,占有欲、冷酷、疯癫、狂妄与偏执。


    殷无极也经常想方设法地惹恼他,依从魔性,想要见他疯狂失控,谢衍偏偏收敛的很好,偶有些许流露,让殷无极觉得他还有人性残存,“谢云霁”还活在圣人的躯壳里。


    殷无极的瞳孔一阵收缩,这世上最令人恐惧的事情,不是死亡,而是至亲至爱之人让他感觉无比陌生。


    他虽然被封住魔气,却察觉到,谢云霁有哪里不对劲,好似有一半非人的虚无的存在,强行嵌合在了圣人的道体中,教他露出这般温柔又残酷的面容。


    他在最错误的时刻,以死亡,唤醒了圣人的黑暗。


    “不认识我了?”谢衍闻言,却是笑了。


    “与其说见面不识,不如说,别崖过去,也没有真正认识‘谢云霁’。所以,才会觉得为师疯了。”


    圣人拂过唇畔,面色苍白如雪,唯有唇上一点朱红,他前所未有地愉悦:“或许,过去的我,也不认识‘谢云霁’。直至今日,也才识得。”


    “圣人莫不是疯了?”


    殷无极稳下心神,言语虽慢,却迸溅火星:“圣人如此私囚战犯,威慑驱赶二圣,甚至以北渊胁迫本座……”


    他连连冷笑:“这符合仙门哪一条律令?符合修真界哪一条准则?圣人打算如何对天下人交代?”


    “控制北渊魔君,从而垄断魔道尊位……这样的理由,你就算以声名担保,你以为天下人会信?”


    这个理由乍一听,确实有几分道理,甚至连二圣都为此权衡片刻,心有动摇。


    短期来看,还有益处,让北渊不宁,几百年形不成威胁。


    但是,凡事就怕易地而处。若是换殷无极在谢衍这个位置,他会当机立断砍下宿敌的头颅。


    无他,只因为夜长梦多。


    至尊这般存在,哪里是能说囚就能囚到死的?


    哪怕九幽大狱再牢固,只要给他一个契机,绝地翻盘犹未可知,圣人凭什么以声名性命担保,教他一世为囚?


    他逼走二圣,只是暂时的威吓。


    可后续他面对天下人时,要付出的除却名誉之外,还有更多的政治资源,利益让步。弄不好,他这仙门之主的位置都坐不稳,一世英名毁于一旦。


    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只为把他囚在九幽,有什么意义?


    “圣人现在不杀本座,等到本座出去了,今日之屈辱,将会十倍、百倍回报!”


    殷无极咬着牙关,声音却轻柔,字字决然:“还不杀我?当真要养虎为患?”


    圣人轻轻俯身,捧起他美丽的脸庞,端详着他眼底的倒影。


    殷无极虽然说着狠话,红眸灰蒙蒙的,没有往日璀璨的生机。


    大抵是万念俱灰,死志甚坚,他根本不想活。


    “别崖,逼我杀你?”他哪里看不穿殷无极的求死之意。


    谢衍蹙眉,“难道,你说永远陪着师父,是骗人的?”


    “别崖是不是一直都在谋划着,要离开我?”


    “……”


    谢衍用尽手段换回他,连不完整的道都合了。


    见殷无极不肯活,反而对他百般抵抗,谢衍却根本感觉不到愤怒的情绪,只道见他活蹦乱跳,那就是好的。他很高兴,甚至觉得他可爱。


    他微微笑道:“别崖掀起仙魔大战,是想要用性命来回报你的臣民。为你的救不得赎罪,为因你而死的人赎罪,这样,你了却因果,会感觉到安心。”


    殷无极安静着,他默认了。


    谢衍的右手穿过他的长发,指尖抚摸他的后脑,再将他抱在怀中,道:“想要用生命来惩罚师父,控诉我,折磨我,教我后悔,对吗?”


    “……”殷无极没法反驳。


    “别崖真是坏孩子。”谢衍叹息。


    他环着他的肩胛,抚过他锁骨下穿透的血肉,慢条斯理:“你恨我,为什么只想着去死,不想办法杀我呢?”


    殷无极的睫羽颤抖,谢衍又俯身吻他的眼角,“先前在识海里,我为拼起别崖的魂魄,不惜把元神暴露在你的识海中,更是与你神魂相连,只要下狠心自爆,你有的是机会弑师。”


    谢衍:“魔君与圣人同归于尽,你用性命带走最大的对手,北渊还有赢的可能,难道不是你最后的翻盘机会,怎么不动手?”


    “现在,陛下只好做我的阶下囚了,难道不会后悔?”


    “后悔,有什么用呢?”殷无极半跪着,他的眼睛里没有光,在反复的崩溃中,只吐出艰涩痛楚的言语。


    “难道圣人慈悲,就会赐我一死了?”


    他冷笑着,却心灰欲死,“不能作为战士而死,却要作为俘虏而活……哈,哈哈哈,谢云霁,你真是恨我,哪有你这么折辱人的?”


    谢衍不答,只是注视着他,真是温柔如月,情深似海。


    殷无极心里发寒。这样的情深来的突兀,有股怪异的不合衬感,他莫不是疯了?


    “何来折辱一说?”谢衍笑了。


    年轻的君王伤痕累累着,每一句话,都牵扯着痛,他却一字一顿,“本座愿与圣人堂堂正正的决战,一战定生死,圣人却……背叛了我们的誓约。”


    他的情绪骤然激烈,“你承诺过、你承诺过……谢云霁!待我心魔无救,避免我成为屠戮世间的大魔,你会履行约定,亲手杀我!”


    “你为何不杀?”


    殷无极赤瞳恨意如焰,果真燃起了一簇火,摇动困锁他的铁链。


    “圣人以玄铁将本座囚在这九幽下,是要凌虐折磨,还是迫本座下跪求饶。还是,要以本座为质,踩碎魔修尊严,逼迫北渊向尔称臣?”


    他声声质问,句句怒喝。


    “所以呢?”谢衍漫不经心。


    殷无极知道自己心魔到达了什么程度,将他拼起来的谢衍也知道。


    他这样苟延残喘地活着,不但痛苦,锁死北渊发展,毫无尊严和体面,还是这世间最大的雷。


    “倘若本座被心魔所夺,天道傀儡降世,逃出九幽——”他质问,恨意滔天,“圣人可想过后果?”


    他方才死意坚定,此时被谢衍气到头脑发昏,竟然又在习惯性地忧虑北渊,关怀天下。


    谢衍叹了口气,伸手拭去他唇边溢出的血,温柔笑道:“孩子话。”


    “莫要说了,还是养伤为重。别崖爱吃些什么,师父给你去寻来。”


    殷无极思虑缜密,桩桩件件都想到利害,痛斥于他,却被谢衍这般毫不在意的态度气死。


    可他伤的太重,仅仅是情绪激烈的一番话,就叫他剧烈咳嗽着,“咳咳咳咳咳……”


    明明刚换好药膏,他胸口的绷带又浸染血丝,疼的厉害。


    他却不知道,比起方才眼眸灰暗无光,好似随时都会执念消去,散魂于天地的模样。


    此刻以恨意和愤怒熬骨,魔君身上的生机反而多了几分。


    有了生机,殷无极才知道疼。他胸口的伤即使被拔除了剑气,但是魔气被封时,还是好的太慢了,无时无刻不在折磨他,教他喘气都在漏风。


    若是非要与谢衍不死不休,对尘世有了牵挂,他说不定还能再多活几日。


    谢衍都已经不择手段至此,只要能给他些许活着的执念,什么都行。不是因为爱,恨亦好,比爱更长久。


    “我既以控制帝尊为手段,锁死北渊尊位,自然会将此地布置成铜墙铁壁。别崖若是恨极了我,那就找到我的疏漏之处,伺机逃出北渊,重整旗鼓,前来复仇。”


    谢衍慢条斯理,“上古时,越王卧薪尝胆,才有后来的‘三千越甲可吞吴’。别崖不妨常以此自勉。说不准,还真有你逃出生天的那一日。”


    药炉熬开了,苦涩的药香飘散在九幽。


    谢衍端来一碗,曲指一点,不知往里加了些什么,再端来,用调羹舀起,喂给他的囚徒。


    殷无极气的心脏疼,半晌没说出话来,自顾自撇过头,无言地抵抗。


    谢衍用唇畔试了试调羹的温度,再吹凉,淡淡道:“你又死不了,就算撕开伤口百次,我也会帮你治好百回。只是平白受皮肉之苦,莫要任性。”


    他现在简直难以理喻。


    道理讲不通,情绪稳定,无法激怒,幽暗难明,甚至身上的气息都有些古怪……


    “不吃。”殷无极恨他,所以处处与他对着干,“谢云霁,你让我自生自灭行不行?”


    可他连抬手的气力都没有,又被谢衍操控着,只得倔强地闭着唇齿,微微扭头,以示不配合。


    “怕苦,那吃些蜜糖?”谢衍温声道。


    “滚出去。”殷无极翻检着肚子里的狠话。


    太难听的也骂不出来,他厉声道,“伪君子,不需要你假好心。”


    他刚说完,又咳出一口血,痛的连肺腑都揪在一起。


    谢衍举着调羹的手轻微一顿。


    他慢慢地品味着这个词,却笑了,颔首赞同:“好,伪君子,说的不错。”


    殷无极咬牙,道:“谢云霁,你笑什么?我是在骂你。”


    谢衍面不改色:“别崖这般骂人的模样,真是生机勃勃,为师瞧着漂亮。”


    说罢,谢衍将调羹里的药汁含在唇间,当即扳过他的脸,不容置疑地覆了上去,用唇哺入药汁。


    “……唔。”


    谢衍过往亲他时,多半都是温和宠溺的,哪有这样钳制住他的头颅,死死箍着下颌,迫他张开唇齿迎合的时候。


    往日清冷无欲的圣人,唇舌都是炽热的,甚至还加深了这个吻。


    随着苦腥的药汁滑入咽喉,殷无极的鼻息凌乱,面颊绯红,要在纠缠中咬他,又反被谢衍咬出血来,甚至揪住他的衣襟,双双贯在九幽冰冷的地上。


    谢衍指尖按着他出血的唇,另一只手却扣住他的脖子,柔和地道:“不肯吃药,也不肯听话,还要忤逆师父,莫怪我用些非常手段。”


    “不肯选蜜糖,那么,就是要选惩罚?”谢衍俯瞰着他,眼眸幽暗如渊,却在温和地笑着。


    神姿玉骨。无暇君子。却忽有乌云遮月,留下一圈幽光,正是他眸底的阴影。


    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涌上殷无极的脊背。


    第516章 舍身饲魔


    实际上, 殷无极早就有弃身求死之意,意志甚坚, 难以撼动。


    他以为,魂魄散了七七八八,剩下些许回忆的残片,无甚用处,与其消散天地间,不如留给师尊做个纪念。


    倘若师尊愿意吞噬他,更好,他的魂魄残留魔尊修为,大补, 不如就此割肉剔骨,将他毕生所学还给师尊, 也在圣人元神留下永不磨灭的痕迹。如何不算活过?


    谢衍明显不对劲, 但是殷无极不觉得师尊会伤害他, 却乐得自毁, 见师尊恼怒不悦, 他痛快。


    爱燃烧至灰烬, 留下的就是怨恨。


    殷无极并五指为爪, 生生刺入胸前伤口处, 似要穿透魔躯,将差点夺取他性命的伤口撕开。


    他吃痛, 却扬起眉, 报复的快意:“本座若是想死, 你难道、次次都能救回来?”


    “圣人算无遗策,本座偏不要教你如意……这爱别离求不得的滋味,我要你也尝一尝……”


    “伤口在长, 别闹。”谢衍神情阴翳,他极度不喜别崖自伤自毁,当即捉住他的腕子,反手扣在冰冷的地面上。


    强行钳制时,谢衍还伸手垫了下他的背部。他现在易碎的很,免得伤上加伤。


    殷无极连连冷笑:“与其在牢狱之中浑噩余生,被圣人拿捏折磨,本座还不如就此死了,一了百了。本座的脑袋,可是值钱的很。”


    谢衍:“我说过,不会让你死。”


    “那可不一定。”殷无极抬眸,冲他一笑。


    他眉眼间流光溢彩的神髓陡然迸发时,璀璨华美,连阴暗的九幽都像是鲜妍的春日。


    谢衍右手用了些巧劲,抵上来,化骨绵柔。这掌力,八成不是为伤他,而是卸他关节,免得他再自伤。


    殷无极随即曲指,仅是手上功夫的交锋,他点中谢衍掌心穴位,破了这柔中带刚的一握。


    再曲膝,借力旋身顶去,迫使谢衍放开牵制。


    谢衍遂反身格挡,却发觉是虚晃一枪,殷无极寻到空隙,并指为掌,不向谢衍攻击,却猛然向自己胸口拍去。


    他自毁时,快准狠,甚至比谢衍的慈悲剑更不留情。


    “殷别崖!”谢衍哪会被他得逞,五指猛然一收,锁链向后一勒,登时将他双腕制住,向上悬吊起来。


    他迟了片刻,这一掌力道已落下,嵌入伤处,如同倒钩,当真撕开伤口。鲜血濡染。


    “谢云霁,你凭什么?”殷无极的眼眸不似方才晦暗无光,五指牢牢嵌在伤口处,生生撕开那处血肉。


    他却是舐过唇齿,森森地笑着,“……凭什么操控我,凭什么罔顾我的意愿。就因为你是圣人,我就要听你的,就因为、我爱着你?”


    他就是要想方设法地琢磨怎么去死。


    若是他不死,尊位不空,北渊未来会被仙门压的死死的,在沉沦里跌落。他若放任,他是罪人。


    若是他不死,仙魔大战没有祭品,无从结束。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背负的因果,他来还,用不着圣人替他扛着。


    他还要报复谢衍,报复他的师尊。


    他要用性命为代价,告诉他傲慢的师尊,这世上从没有独属于他的心想事成——


    瓷器破裂声。大概是药碗碎了。瓷片落了一地。苦腥的味道拂面而来,教他莫名想流泪。


    这是什么味道?殷无极想起,他好像也吃过这个味道的药汁……什么时候呢?


    谢衍看也没看,挥袖,将碎瓷扫成粉灰。


    免得两人争斗时,碎瓷嵌入殷无极伤痕累累的皮肉中,教他伤上加伤。


    “圣人与本座搏杀时,怎么还走神。”他似笑非笑。


    殷无极说罢蓄力,双腿紧绷,压制在谢衍强劲有力的膝上,再灵巧地一分一缠,他赤/裸脚腕上的锁链缠绕,赔上自个,竟是也把他的双腿绑了三圈,用谢衍的禁制暂时限制他本人的行动。


    他掐准谢衍不会轻易破坏铁链,利用这一罅隙,拖曳着沉重的锁链翻身,压制在他的身上。


    殷无极与谢衍的双腿交缠纠葛,身体相叠。比起肉搏,更像是过去那些年里,销魂蚀骨的缠绵。


    倘若这九幽下有帷帐遮蔽,这场搏杀倒映的影子,竟也像是在欢爱。


    被冷汗浸透的发丝,破损的帝王华服,止不住的血。


    殷无极伏在谢衍身上,止不住伤重的喘,长发蜿蜒纠葛,像个缠身索命的厉鬼。


    绷带被他自己扯散,赤血溅了谢衍一身,圣人标志性的白衣上绽开殷红的花。


    谢衍阖上眼眸,他的呼吸也凌乱了。


    “别崖,你就这般不肯听话?”


    “不听,怎么,你杀了我?那多谢。”


    殷无极薄唇惨淡,齿咬出苍白的痕,“还是说,圣人要施加酷刑,让本座长长教训——是鞭刑,还是针刺、火烙……本座等着呢,圣人?”


    他逞一时口快,却不认为谢衍会动手。


    师尊连剑都那样慈悲干净,又怎会如此折磨他?


    殷无极轻笑低头,用鼻尖亲昵地蹭过谢衍的脸庞,呼吸带着血腥:“你想要本座做你的笼中鸟?”


    “谢云霁,你若是不肯抽了我的筋,拔了我的骨,打断我的翅膀……本座定不叫你如愿以偿。”


    谢衍舒缓身体,躺在他的阴影下,下肢被殷无极压制着,他也不急于脱困。


    他淙淙如流水的声音响起,“为师就不该放松警惕,怜你伤重,待你这般温柔和善,现在,倒是被别崖上了一课。”


    “温柔?”殷无极讥讽地笑了,环顾四周,冰冷无声。


    “本座一睁开眼,就在这九幽大狱。让一道至尊沦为阶下囚,就是圣人的温柔?是残忍才对吧。”


    殷无极垂头,额头抵着师尊的额心,面庞被汗和血湿透,眼眸惊人的亮。


    近在咫尺,谢衍的脸上挂着温柔的笑意,殷无极恨极,当他是骗子。


    他越温柔时越残忍,多年的经验下来,他不会轻易被谢云霁骗了。


    再凝神看去,他果真看见一双波澜涌动的漆眸,几乎要吞噬他一切的偏执。


    他乐不可支,卧在谢衍的身上,胸腔起伏,边咳血边笑:


    “师尊,您疯了,我也疯了。你我本性如此,都是疯子,谁比谁更高贵?”


    “别崖此言差矣,千年了,我从未如此清醒过。”谢衍却微微笑道,“我确定,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所谓‘醍醐灌顶’,大抵是如此吧。”


    “呵,随你怎么说。”


    殷无极与谢衍纯靠力量拉锯,用这勒紧的铁链角斗,暗地里掰着腕子。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块灵骨,是你操控我的钉子。”殷无极试图把手指再插进胸口一寸。


    他分开血肉,试图把圣人灵骨从肋下挖出来,哪怕一瞬间魂魄就散了也无所谓。这样死最快了。


    他喘着气,疼的浑身都在颤抖,却还是不停,“把灵骨嵌在我身体里……你早就料到,迟早有一日……我会散魂,要预防着,才迟迟不肯要回去——你就是凭这个锁着我的魂魄,灌注灵气,连魔气都能封……”


    “真是聪明孩子。”谢衍是剑修,看着温文尔雅,但他的手上力量也绝不弱,与殷无极竟是一时互不相让。


    谢衍的灵骨在他身体里呆了这么多年,早与他身体长在一起。殷无极的五指刺入半寸,却再也动不了。


    “……该死。”他怎么挖,都破不开那灵骨的自我保护。谢衍果真想到了,还提前设下防御。


    谢衍顺势扣住他的指节,逐一合拢,将他染血的手拢在掌心,轻叹:“不听话,总想着伤害自己,当真要师父罚你?”


    不等他反应,铁链从四面八方而来,勒住殷无极的四肢。


    殷无极没有魔气协助,全靠身躯的千锤百炼,极力挣扎下,铁链也一时奈何不得。


    咯、咯、咯。


    这是铁与骨摩擦的声音。


    “就这么倔?”


    寒冰玄铁的锁链是谢衍炼化的,控制权在谢衍手中。殷无极借助铁链困他,不过是把他关在有钥匙的屋内,顶多困他一时。


    他支持不住卸了力,谢衍自然也就脱身了。


    谢衍从容地支起身,拂袖坐起,把败了一局的魔君温柔揽在怀里,以袖摆擦拭他脸上的血痕。


    “白治了一次伤,别崖,你这般不顾惜己身,为师会心疼。”


    “……本座才不管。”


    比起一圣一尊的决战,此时发生在九幽下的肉/体近身搏斗,极其不体面,更像是凶兽的撕咬。


    殷无极凝视着他的神情,冷笑道:“谢云霁,你这般人,你会心疼?怕是不然。”


    他输了一局也不丧气,凑近,用蛊惑又恶意的语调,“你见我这般伤痕累累,羸弱不堪,被你所控的模样……你不心动?”


    殷无极亲眼看着,本该空空无人的圣人之眸,此时瞳孔里,却倒影出一头绝望而美丽的困兽。


    他甚至被那双幽暗之眸的温度灼痛了。


    “啊,你竟然心动了。”殷无极的红舌舐过唇齿,笑了。


    谢衍的瞳孔暗雨连绵,仰头看了看无尽的铁锁,再吻了吻他怀中显出凶相的情人的额头,温文地笑了。


    “别崖谬赞了。”


    谢衍无意伤他,也毫不介意把肉/体暴露在凶兽的尖牙利齿下,更爱这将他压制在怀中,全数控制,恣意取夺的快感。


    殷无极的肢体被缚,没有武器。


    但这不意味着他没有杀伤力。


    殷无极悍然俯身,齿列森森,一口咬在谢衍抚摸他脸颊的手腕处,利齿切开动脉,将圣人执剑的腕子撕咬的鲜血淋漓。


    舌尖触碰到圣人鲜血,殷无极的绯眸恍惚了一瞬。天生的魔性被激发。


    谢衍一声不吭,由着他咬。


    凶兽的牙齿嵌在谢衍的腕部,咬合,刺透,鲜血如注。


    圣人苍如白雪的腕子血肉模糊,被他啃噬的几乎见骨。


    九幽下发出啜饮的声音。


    魔君倾城姿容,绝代芳华,却显露狰狞凶相,他无意识地淌下两行血泪。


    “味道好吗?”谢衍捧起他的脸,望进他冰冷无机质的绯眸,微微一笑。


    圣人的鲜血隐含精纯灵气。


    喝点血算什么,谢衍甚至敢舍一身血肉饲喂大魔。何况,这就是他的本意,也省的将血下在药骗他饮。


    “……”


    “别崖,是要吃了我吗?”


    圣人把浑身颤抖的大魔环在怀中,用血去饲养他,也控制他,指尖搭在他颤抖的蝴蝶骨上,轻轻安抚。


    有时候,饮血的快感比交/合更强烈。血液被抽离的感觉,教他也有些晕眩,但他心里是高兴的。


    心神愉悦之时,谢衍还揉了揉他的后颈,替他顺气,免得他的好孩子喝的太急,呛着。


    “……”殷无极浑噩地垂着头,似乎肩膀在发抖。


    在他方才尝到鲜血的滋味时,魂魄深处的酸麻感传来。他知道中计了。


    殷无极眼睁睁地看着谢衍对他意蕴深长地微笑,指尖在他额间一点,意识转瞬堕入识海。


    他的元神倒在识海的血泽中,仰望着幽暗的天穹,泪流不止。


    身下垫着破碎的棺,因为心魔遁出,只剩下几块废铁。成群的黑鸦化作心魔幽影,在血沼边缘盘旋,却不敢近前。


    在殷无极没有意识的时候,谢衍显然教训过心魔。


    “不、不要……”


    他的元神太虚弱了,只能爬到棺材边缘,指尖抵住咽喉,向血池不断干呕。


    喉间不断涌入的苦腥,又化作唇舌间的甘甜,明明是甘霖一般的液体,情人的血,好似最深的瘾。


    “不能染上,绝不能……”


    殷无极泪流不止,可饮血的是他只余下魔性本能的身体,他的元神虽残存理智,也根本吐不出任何东西。


    “谢衍,谢云霁——”


    殷无极忽冷忽热,心防几乎要崩溃了。


    “别崖唤我?”他听到谢衍的声音,带着点笑意。


    声音徐徐穿透识海,近在他的耳畔。


    这是谢衍能够自由操控识海的证明。


    心防已破,界限全消。谢衍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他们之间的联系绑至一个难以置信的深度。


    以至于,谢衍随时能把他关入识海,让他做一场漫长的梦,他的识海也根本挡不住圣人来去。


    甚至,他的身体也落在了谢衍的手中。


    如何对待,全凭谢云霁的意思。他连死都不能自主,何其折辱?


    殷无极照着血池,扯开衣襟,忽然觉得毛骨悚然。


    他可以看到元神被强行拼合的痕迹。


    比如,胸口处几乎将他切开的伤痕,或是他头颈处的那一道近似缝合针脚的,古老而繁复的咒文。


    “在我快散魂的时候……他到底做了什么?是啊,不对劲,我是怎么活过来的?”


    殷无极环着双臂,看向这浩瀚无边的血海。


    在初醒的情绪跌宕后,他终于冷静下头脑,细思之下,发现种种令人惊惧的异常。


    他忽然簌簌发抖。


    正心绪崩溃之时,殷无极忽然被从背后抱住。


    “别崖。”


    好似梦魇。


    第517章 掌中傀儡


    谢衍的怀抱是他最习惯, 也是最感觉安全的。


    水沉香幽如梅花冬雪,清冷寒冽。


    人如其香, 他每每嗅闻,总是骨销魄悸,下意识地泛起笑容,无端消去反抗之意。


    儒道乃中庸之道。谢衍情绪向来稳定,拥他入怀时,温和优雅,若他当真不愿,轻轻挣扎,谢衍多半会松开。


    谢衍还会柔和地问:有没有弄痛他, 他做的有哪里不好云云。种种都像个合格的情人。


    其实,谢衍执的并非是书生的笔, 而是天下最绝顶的剑。


    他若不克制, 将锋芒内敛, 这世上又有谁能理解他, 承接的住最完整的他?


    怕是见到半点圣人暗面的端倪, 就会吓的魂飞魄散。


    殷无极是个异类。即使谢衍展现出霸道强势的一面, 殷无极不仅不怕, 反而喜欢看见这些个不同, 甚至享受百般勾引他失控的感觉,以此为乐趣。


    “为师有哪点做的不好, 教别崖这般战栗?”


    此情此景下, 他的识海中浮现人影, 殷无极竟然没能察觉。


    谢衍衣袂洁白,手腕更是苍色胜雪。从背后陡然扣住他的腰时,教殷无极有种被深渊回望的感觉。


    不太像高洁的圣人, 反倒是森森的鬼魅。是更加深邃的,异质的,恐怖的东西。


    谢云霁的身上,现在究竟寄宿着什么!


    殷无极的元神虽然不该有知觉,但是这种灵魂深处传来的被污染感,教他咽喉处翻涌,几乎全是血腥味——


    “你做了什么?”他的意识翻江倒海,用两指抵着舌根,却什么也吐不出。


    魔气被封,身体和元神的联系都被侵入,他看着外界的一切,都是雾气蒙蒙,他还能怎么控制自己?


    殷无极几乎惊惧地回过头,看着他的师长:“谢云霁,你到底……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识海相对,近在咫尺。他一览无余。


    圣人无暇的金身,此时笼罩的并非纯粹的白色灵光,古老又繁复的咒文像是织在他的元神中,从儒袍下透出。


    异质,混沌。


    是污染,是道痕,还是恶咒?


    谢衍并不介意他窥看,将衣摆从容拉起,遮住那流动的光。


    却挡不住几许红线从他的躯体深处长出,随着雪白衣袂垂落,轻轻飘扬。


    或许是站在血泽里,不太明显,殷无极方才没有看见。


    “这是什么?”殷无极脸色忽的一白。


    “谁知道呢,剑穗吧。”谢衍轻描淡写,“那不重要。”


    “骗子。”殷无极哪能认不出这红线,他猛然捉住一缕,仔细查看,喃喃道,“恶缘情债……”


    先前在识海对峙时,他为求一死,设了个绊子,用红线缠住了师尊。


    此时谢衍身上附着的红线,难道是从他这里染上的?


    昔年帝尊在庙中求过签,请道祖为他解签。


    那时有一根签文写道:“恶缘情债,逆天替命。”


    教他极为在意,甚至夜不能寐。


    如今,噩梦变成现实。


    殷无极亲眼见到两人之间的恶缘,千丝万缕,增长到极为恐怖的程度。


    “谁说是恶缘?”谢衍却用小指勾起一缕,缠绕在腕上,微笑道。


    “说不定,是你我的正缘。”


    “正缘?”殷无极听到此话,笑了,颇有几分自嘲。


    “诞生于心魔的缘,本就是从恶意里长出。是本座命不好,影响圣人,倒是对不住。”


    谢衍不答,只是将红线缠到五指上。


    红线垂落时,他素白的指尖飞扬,像是傀儡丝勾动。


    殷无极忽然从灵魂深处传来惊怖之感。


    ……


    多年前,仙门集市。


    街坊内外,第一楼下,皆是商铺和摆摊小贩。沿河两岸,灯影辉煌,照出河水骀荡的波光。


    殷无极化身凡人,与谢衍漫无目的地闲逛。


    他喜欢天工墨学,不知从谁手中购置一套专门演艺的木偶。


    他把傀儡丝绕在指尖,抬起相应指节,雕刻精致的木偶就会做出复杂精细的动作。


    “……木偶做的还可以,但是好难操作,还不如做个自动跳舞的小人。不玩了,没劲。”


    殷无极起初兴致勃勃,此时过了劲,也就随手丢给谢衍。


    他随口问:“回头,我给师尊做一个,您要什么样的?”


    白衣书生跟在他身侧,正把傀儡丝缠在指尖。


    他的手指修长灵巧,傀儡丝甚至不如他的肤色洁白。


    丝线从他掌心垂落时,一个精致的、身着盛装的木偶娃娃被拎在谢衍的掌心之下。


    木偶随着他如蝶翼飞舞的指尖,被他牵动,轻灵旋转,在谢衍的掌中翩翩起舞。


    谢衍中指往上一提,木偶肢体摆动;再一转,木偶似是在胡旋。


    种种喜怒哀乐,皆受他操纵。


    “不难。”白衣圣人垂眸,温和带笑。


    彼时帝尊正在烦恼朝中政局,此时偷闲与圣人出来玩,多少也会烦恼些驭人之术。


    谢衍看穿了他的烦恼,却借木偶喻人,适时提出:“只是需要些控制的技巧罢了,别崖要不要学?”


    他道:“再桀骜不驯的人,只要握住那根关键的傀儡丝,吾也能教他作掌上舞。”


    彼时帝尊并未在意,亦不觉其中深意,甚至还向师尊讨教驭人之道。


    木偶的华彩衣裳飞扬,胡旋之后,殷无极的记忆之中浮现出一张清雅沉静的面庞。


    当年操纵木偶的白衣书生,与此时将红线散落,低眉垂目慈悲相的圣人,竟是一瞬间重合了。


    谢衍的声音温柔,却道:“尊贵如陛下,亦作吾掌上舞。”


    天旋地转。


    黑暗里无光无声,殷无极的视野一开始是大片的空,在身体与元神渐渐契合时,他的五感也逐渐恢复正常,喉头满是血腥气。


    他好似被红线拴住,不由自主,凌空悬吊,神情麻木,像是圣人掌心的木偶,被他操纵生死与喜悲。


    再定睛一看,将他吊起的明明是玄铁锁链。


    方才圣人身上延展的恶缘,是真还是幻?


    在识海里被设计吞咽下的鲜血,又是怎么回事?


    等等?殷无极的瞳孔猛然一缩,觉得自己似乎深陷极乐里,本能地动了动,却听到轻微的喘。


    “别动。”


    谢衍见他醒了,耐不住,用手扣住殷无极的脖子,逼他的脊背靠在石壁上。


    “唔……”


    圣人垂头贴近,额抵着额,神魂正缠在一处。眼帘掀起时,像是一柄刺入他心脏的锋利长剑。


    凌驾的姿态。


    殷无极本以为自己的血早就流尽了,此时热血却直冲天灵,大脑一片空白。


    他猛然意识到什么,却连拒绝都说不出来,被谢衍的二指扳开唇,一边在极乐中沉沦,一边被渡来掺着药汁的精血,再被圣人抚摸喉咙,叫他吞咽下去。


    在识海里感受到满喉的血腥气,就是如此而来。


    谢衍的确设计他,甚至,还做了他完全接受不了的事情。


    他当真是在吞咽圣人的精血,压榨圣人的灵气活着,这样悲惨的活,比死更能逼疯他。


    “……不,不要。”


    在神魂的癫狂之中,殷无极双眸失神,不住淌泪,胃里反出酸,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他甚至试图去咬谢衍扳开他唇齿的手指,却连咬合都费力,牙关颤抖,又被强硬掰开,喂进掺着血的药汁。


    爱欲如潮,两人皆沉沦在万劫不复中。


    殷无极情绪失控,在撕开伤口寻死时,一心要谢衍杀他,自然没有想过他明明早就该死了,怎么会还活着。


    他的师尊,难道是完全疯了,才会采用这种近乎疯狂的方式……


    谢衍的指腹抚过他的牙关,尖锐,刺痛,皆是满口浓烈的血腥气。


    “阶下囚,没有资格说不。”谢衍凑近,看似温和,眼眸中烧着烈火。


    “觉得侮辱,还是觉得恶心?”


    “……”


    他轻轻一提,叹息,随即道:“成王败寇,陛下若要反抗,就来杀我。”


    “谢云霁——”


    殷无极实在是怒不可遏,还是骂不出一个字。他根本无话可讲,只能急促地低喘。


    谢衍也只想听到这些凌乱不成调的音节。


    被极乐浸泡久了,殷无极回了点气力,试图支起虚软的身体,刚挪动,跪坐在两侧的谢衍就身形一斜,肩膀颤抖,又很快稳定下来。


    “殷别崖,叫你别动!”


    谢衍声音冷厉,指尖扬起,玄铁锁链收的更紧,“听不懂吗?”


    “……疯了,你疯了,我疯了……都疯了。”


    “错了。”谢衍道,“疯的是陛下,吾好得很。”


    殷无极玄袍散乱,满身是伤,凄惨地靠坐在寒冷的石壁边,像是一枝伶仃委顿的花。


    他本该在黑暗里无人观赏,在寂静里消逝。


    此时,谢衍将他摘下。


    温养着,也揉捏着;修补着,也破坏着。


    现实和荒唐的边界早就消失了。


    此时,他精神错乱,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在现实还是识海,这里是梦境还是幻觉。


    谢衍的白玉冠也在之前的争执中摔碎了。他的长发披拂,及腰,白衣严谨规整。


    谁也不知他的衣摆之下是何种情态,亦不知,他是否会有多情的那一日。


    圣人太体面了,即使是与徒弟神魂交缠,他也矜着仪态,他不会容许自己对现状失去控制。


    他道:“我封了你的魔气,天生魔体的机能暂时丧失,自然就管住了你的心魔。”


    “你的伤无法自然愈合,由我来供着,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这叫什么理所当然?”半晌,殷无极才哑声道。


    他绯色的眼眸里除却晦乱之外,残留的光完全消失了,越痛越麻木。


    “杀了我吧。谢云霁。”


    梦境越美好,欢愉越绵长,做着清醒梦的他,越是意识到这惨淡的现实。


    亦如凌迟。


    第518章 心存偏私


    仙魔大战陷入僵局之际, 因为圣人私囚魔君一事,五洲十三岛简直沸反盈天。


    他们足足等了一个月, 圣人才踏出九幽。


    位处中洲的仙门议事堂里,儒释道有头有脸的修士皆列席,神情焦躁不安。


    听说圣人终于露面,他们都等在此地围堵圣人,要讨个说法。


    “天门关一战胜负已定,是圣人胜了魔君。既然已是阶下囚,还是除之而后快,才不会留下隐患。圣人为何不杀?难道真是……”


    “难道真如现在天下传闻那样,圣人贪慕美色, 动了私心,欲在九幽豢养大魔?”


    “这可是师徒悖伦之大忌!圣人不会真的做出这等丑事吧?您难道不该给我们个交代吗?”


    谢衍刚踏入议事堂, 就被大能长老们围了起来。


    庄严的厅堂一时间像是菜市口, 皆是提高了嗓门, 声声质问。


    可见他们的立场一致, 无疑是忌惮这横扫东洲, 大杀四方的魔君, 是逼迫他动手除魔。


    “诸位稍安勿躁, 圣人如此贤德, 顾全大局,定会给大家一个满意的说法。”


    此时调停者站出来, 笑眯眯着, 却是在唱红脸, 反向把谢衍架得高高的。


    谢衍配着玉带环佩,白衣负剑,剑上悬着赤红剑穗。


    不似当初似深潭寒水, 锋芒内敛。他仅是负手静立于此,他就像是一柄出鞘的长剑。


    谢衍看向这里三层外三层的围堵,面上虽挂着一贯温和有礼的表情,眼底却没有温度。


    “诸位,挡路了。”谢衍声如碎玉,明明身处喧闹,却不会被淹没。


    话音落地时,众人似乎还没有警觉,嘈杂不停,“圣人今日若是不给个说法,我们绝不让……”


    “不让谁?”谢衍笑了,轻轻掸了掸衣袖上不存在的灰尘,“余长老,见帝尊输的不够惨,也想与谢某决战?”


    刚才还大嗓门的余长老顿时卡了壳。


    “这、这……”


    “让开。”谢衍声音不大。


    方才还堵着路的各长老,此时却如分海,将通向正堂最上座的位置让出来。


    谢衍落座时,双手置于扶手处,剑就放在一侧桌边。众人垂手站着,等着他的下文。


    他环视四周,淡淡笑道:“我知诸君的担忧,是觉得夜长梦多,吾既然擒下魔君,北渊也就再无魔君这般战力,胜局已定,不如就此杀了,绝此后患。”


    “北渊魔兵虽然令人忌惮不已,但是失却魔君,正如失去主心骨,北渊政局一定大乱。届时仙门可高枕无忧。”


    “圣人此言是极。”他们纷纷附和。


    “除魔卫道,乃是天道正义,既然圣人都知道利害,为何还不施行?”


    谢衍却轻轻扫过一眼,似笑非笑:“不行。”


    “为何不行?”


    谢衍却不急,指尖轻敲桌面,道:“魔君乃是至尊,他的生死,区区你等,也配决定?”


    一片哗然。


    圣人出九幽,道祖与佛宗虽然风闻,却并未列席,是提前得知了圣人的态度。


    先前那一面,他们连魔君本尊都未见到,只知他确实身处九幽。但圣人到底是如何囚的,现在又是何等状况,他们也一概不知。


    明眼人终于察觉出,仙门其余二圣不在,就等于已经表了态度。这可是个不妙的讯号,此时他们悄悄往队伍后面退,试图从圣人的视野里隐身,让不怕死的先上。


    “圣人此言,实在是、实在是荒唐!”


    有些德高望重的长老愤愤开口,“圣人难道是在说,我等修为不及你,所以对此事没有发言权吗?”


    他们已经许久未曾听过高标轩举如圣人,说出这等目空一切的言辞。


    “对。”谢衍垂眸,温文尔雅道,“吾的俘虏,如何处置,当然是吾来决定,你们没有发言资格。”


    “这不合规矩!”


    “难道是圣人也遭到了魔君蛊惑……”


    谢衍轻敲桌面,也不答话,白相卿站在他身后,双袖拢起,向着众人笑道:


    “诸位前辈,关于处置魔君一事,仙门律令上并无明文规定,亦没有诸位所言的‘规矩’。”


    “上一次仙魔大战,圣人与前任魔尊赤喉一战,魔尊在战场为圣人所杀。但是这也并不意味着师尊要因循此例,杀死魔道帝尊殷无极啊。”


    “今时不同往日,那还是不一样的。”


    “有什么不一样?”


    白相卿知道圣人不悦,又懒得与庸人辩驳,代师尊开口:“当时的北渊裂土封疆,魔尊也不过如此,代表不了整个北渊,杀也就杀了,没几个魔会在意。”


    “魔道帝尊殷无极,其象征意义、功绩与地位,在北渊魔洲历史上,绝无仅有。倘若要亲手杀死他,就无疑是与整个北渊为敌,这可是真正的血仇。”


    白相卿虽然有礼有节,如水温润,但圣人门下的狂是刻在骨子里的。


    他微笑道:“且不论旋即而来的北渊复仇,往后无论诞生多少任魔尊,为了继任北渊的正统性,都会与仙门不死不休。”


    白相卿站在师尊身后,亦在俯瞰众人各异的神色,“若是魔君的死讯传出,今日列席的各位的名字,下一刻就会出现在北渊的复仇名录上了。”


    “要知道,魔宫元帅萧珩还盘踞东洲半壁,并未撤军。据传,魔宫监察使将夜也隐入仙门,诸位,是想被登门拜访?”


    白相卿这巧妙地一言,就是要把皮球踢回去。


    是“圣人谢衍亲手杀死魔君”,还是“仙门众长老威逼圣人杀死魔君”,蕴含的意义可截然不同。


    “关于亲手弑杀魔君一事,吾可不愿动手做这个恶人,若是在座有义士愿意承担责任,付出满门代价,为仙门当这个刽子手。自可向前一步,吾瞧一瞧。”


    谢衍支颐,长睫掀起,居高临下地看着各人的神色。


    “……”


    一拥而上的时候,大家都毫不犹豫,纷纷添砖加瓦,给圣人施加压力。


    此时谢衍教人站出来,他们这就不乐意了。千年的老狐狸精,还能傻傻的当这个出头鸟不成?


    又一长老发话,继续踢皮球,道:“思来想去,除魔一事,还是得劳烦圣人动手,我们皆担不起这个被北渊报复的结果啊。”


    “再者,圣人此言,难道是在说,我们为仙门除魔,您却不会管我们的死活?”


    这是听出了白相卿的言下之意,愤而反问者。


    “不错。”谢衍抬眸,扫去一眼,悠然道。


    “都威胁到吾这里了,吾凭什么管尔等死活?”


    “圣人谢衍,你——”


    一时间,不知多少人一口气没顶上来。


    “除魔一事,就该圣人来做。只要北渊失去魔君,实力不足,报复你谈何容易。谢衍小儿,你这个责任都不担,平白让仙门留下大患,实在枉为仙门之主!”


    这话刚落地,一声剑啸如鹤唳。


    那开口的长老面如土色,脚下近在咫尺处,正斜刺着一柄长剑,入石三分。


    这一瞬间,其余人也都感受到了深如渊海,近乎于道的恐怖气息,比起战前的圣人更加深黯莫测。


    生死当前,那长老突然就知道礼貌了,拱手折腰,战战兢兢道:“圣、圣人……是老朽不知礼数,见谅,见谅……”


    谢衍拂袖,冷声道:“吾固守天门关,与魔君一战,据敌于关外时,尔等在哪里?”


    “吾拼却全力,生死一线时,尔等在哪里?”


    “吾宁舍微茫山繁华,遣儒门弟子尽出,扶危济困,四处驰援时,尔等在哪里?”


    “是避山不出,还是逃往后方,或是做好了投降准备,决定换个道统?”


    “现在,魔君殷无极为吾所获,沦为吾之阶下囚,形势好转,就纷纷出来表态度,亮决心,喊打喊杀,倒是显得像个除魔卫道士,也就如此了。”


    谢衍拂袖起身,一抬手,山海剑轻啸,飞回他的掌心。


    圣人右手提着剑,剑锋点地,衣袂临风时,好似天地山海尽出他剑下。


    他神情依旧温雅,眼底却隐含冰冷:“谢某,就因为是仙门之主,是圣人,就天生该被各位用枪指着?”


    众人噤声了。


    “那依圣人之言,应该怎么处置?”原本眼观鼻鼻观心的儒门七贤,纷纷开始打圆场。


    “仙魔大战的遗留事务,吾会全权处理。魔君囚于九幽,杀不得,但也放不得,由吾严加看管,诸君不必置喙。”


    “吾以道心起誓,只要谢云霁活着一日,他一日就无法踏出九幽。如此,可满意了?”


    儒道向来是圣人道统,此时立马跟上,道:“此举甚好,既不必承担杀死魔君的后果,又能手中捏住魔君,就如同掐住蛇之七寸,北渊碍于君王被擒,还不得俯首称臣?”


    “是极,圣人才是心思缜密,算到了我等未算到的事情啊。”


    他们心里也打着鼓,杀与放,也就是谢衍一句话的事情。只要魔君未死,这大患终究是埋下了。


    那一位,可不仅仅是魔君那么简单。


    他还曾是圣人的亲传弟子,就算理由还说得过去,可圣人当真心中不存偏私吗?


    众人离开时,正逢小雨。


    虽然没人当着面提出这一关节,但谢衍这一处置方式,还是让各人心中的猜测,无形之中坐实了。


    “虽说权衡利弊,在如此形势下,的确是不杀魔君更好些。但圣人当初若真的想杀,这天底下有人拦得住他?战场之上杀了,成王败寇,北渊能说什么?”


    “非得囚入九幽,还不给任何人踏足,据说道祖和佛宗也都没能进入关押魔君的监牢里。”


    “这其中,怕是有私啊。”


    流言纷纷,谢衍不去管,只是负手,独立堂下听雨。


    白相卿本是礼貌性地送走他们,归来却一肚子的气恼。


    他道:“师尊,这些人真是不知好歹,您对仙门实在是鞠躬尽瘁,就因为不杀魔君一事,他们纷纷揣测您心存偏私,不再公正……”


    谢衍负手,看着廊下雨潺潺,却是一笑。


    “相卿,他们说的不错,我的确心有偏私。”


    第519章 停战谈判


    仙魔和谈之期将近。


    本该镇守魔宫的陆相匆匆离开九重天, 远赴仙门谈判。


    曾在魔宫叛乱中被逐出帝京,又在近期被秘密调回的前右相程潇, 此时被紧急启用,暂代陆机相权,主持魔宫事务。


    事关重大,这多半是帝尊的密旨。


    谈判的地方照例是三洲交界。陆机先去东洲,在魔兵扎营之地,秘密见了一面萧珩。


    “陛下临行之前,将密旨三分,交给我们三人,吩咐我们, 如果他回来了,此密旨不要打开, 直接毁弃;倘若他出了意外, 再打开旨意。这是我的那一份。”


    军帐里再无他人, 陆机将手中密旨交给萧珩, “陛下说, 程潇此人, 可用, 却不可用。”


    “陛下说, 倘若他归来,就不要启用。倘若乱局将至, 那就不要顾及, 试上一试。”


    萧珩皱眉:“陛下不疑?”


    “疑人不用。”陆机思及当年, 也是无奈。


    “程相不拘手段,他或许比在下,更灵活机变, 适合这个乱世。”


    殷无极留下这一道旨意,俨然是预料到,他有很大的可能性无法从战场归来,届时魔宫无人可用,就不得不启用程潇了。


    “还有一条,你自己看吧。”陆机欲言又止。


    萧珩越往下读,越是心惊,他猛然抬头,望向陆机:“此后可由陆相牵头,成立‘政府’,君位虚悬,或是直接取缔……这是什么意思?”


    “他不打算延续下去……陛下打算废除帝制,将政治权力独立出来。必要之时,可从北渊的法理上,将‘君王’完全舍去。”


    “很激进,我也不知道能不能实现,但陛下觉得能实现。”


    陆机是个聪明人,哪里不懂个中含义,他只是不愿意去懂。


    “如果陛下死于圣人之手,或是被圣人所俘,正如现在这般……他宁愿让北渊断尾求生,不被要挟,找出新的道路。他就是那个被舍去的‘尾’。”


    “陛下是教我们,不必救他?”萧珩怒气难遏,声音蓦然沉了许多。


    “这是陛下的旨意。”


    陆机是性情中人,此时也心中酸苦,几欲落泪,忙以袖掩饰泪痕:“……这是为了北渊。”


    “陛下恐怕早就知道,此战开始,就没那么轻易终结。与圣人一战不可避免。”


    “其他二圣也就罢了,与那一位交战,怎会有十全把握?何况陛下此前心魔沉疴旧疾难愈……恐怕在临行之前,就已想过最坏的打算——同归于尽,或是败北身死。”


    “可这一战,不得不打。他根本没得选。”


    萧珩冷声道,“把他逼到这个份上,再退一步就是万丈深渊了,只能打,不打,怎么知道不能胜?”


    可惜,圣人比他们所想更强,更无解。


    即使殷无极用了心魔的力量,燃烧生命去赴这一场生死之战,也没能真正战胜他。


    萧珩从书案的暗格里取出另一道,扔给陆机,冷声道:“……看了你这道,老子总算明白,陛下给我的这道旨是什么意思了。”


    陆机打开一观,竟是愣住了。


    “……陛下要你做北渊最大的军阀头子,以此摄政?”


    虽然没有明面上说,但是看到细则时,陆机一下就领会了其中的意思。


    萧珩:“那家伙早猜到了,倘若他不在,幽河以北必将叛乱。恐怕西部,也好不到哪里去。”


    “倘若头顶上一下子没了至尊,就是没了‘神’。北渊这种好战之地,底下人的心思动起来,就算是老子,单凭一个元帅身份,也不一定压得住。”


    萧珩领军多年,当然明白地方大魔有哪些不太服管,只因为帝尊还在,才会听从号令。要是他不在,叛乱那是分分钟的事情。


    陆机合上旨意卷轴,倒吸一口凉气:“所以,他允许你收拢一切可握在手中的兵权,哪怕以一人之力,成为最大的军头也不要紧,魔兵顿失主心骨,你就算把他们收拢,亦无所谓。他要你稳着北渊,不能乱……”


    “也就是说,新成立的‘政府’,实际上是围绕着‘北渊魔兵’建立的。”


    陆机没有直说,但是摄政者昭然若揭。或许,等他修为更进一步时,就不止如此了。


    “接下来,就缺将夜手里的那一道。”


    三份旨意拼凑在一起,才能看出殷无极的真意。


    这也是殷无极在出征前定下的计策。他不得已时牺牲掉“君王”,也是在为未来铺路吗?


    陆机在谈判之前,势必要看过这三道。


    “仅是如此?”萧珩轻哼一声,将虎符掷于案上,再看着孤身探营,此时正在看情报的陆机,忽然道,“我说陆相,你就这么过来了,也不带个人?”


    “啊?”陆机一时没反应过来。


    萧珩将右腿搭在膝上,翘起军靴,提醒道:“在整个北渊,君王之下第一人,非老子莫属吧?”


    “是啊,怎么了吗?”陆机满脸茫然。


    萧珩挑眉:“那可是魔君之位,若是北渊尊位空缺,按修为算,下一个迎接天劫的,多半是我。”


    他恨铁不成钢:“陆相就没想过,仙魔和谈在即,本帅若把你扣下,陛下若是出了意外,最直接的受益者是谁?倘若有帝位坐坐,本帅凭什么不更进一步?你这聪明脑子怎么长的,就这么完全不当一回事就来了?”


    陆机:“……萧重明!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


    他故意这么说,陆机并不会真的怀疑他。


    萧珩见陆机和被针扎了似的跳起来,无奈道:“放心吧,陆相,我随便说说,不扣你。谈判这种事,你去最好,我不能去。”


    “我若是去了,此地无人镇守,会被偷营。”


    萧珩饮了口烈酒,道,“何况,面对圣人,我若被扣下,那陛下的布置就全完了。”


    他们毕竟一同创业,一同打拼,魔宫君臣这些年风风雨雨过来,要叛的早就叛了,还用等到今日?


    “元帅心里清楚,陛下此举,其实已在默认一点。”


    陆机沉默片刻,道,“……若是山陵崩,北渊魔尊之位,元帅可取而代之。只不过,陛下希望帝制,不再继续了而已。”


    “再说了,就算你想当魔君试试,在下也拦不住。是你,总比其他人好点。”


    “哼,幼稚,当初难怪被程潇耍的团团转。”


    萧珩嗤笑,“殷无极那家伙,天天想把锅甩给老子,帝位是个多大的烫手山芋,他之后的那一任,谁能干得好?老子可不想接。”


    “既然圣人将他关入九幽,就说明陛下没事。你快想想,怎么去把陛下弄回来,至少不能呆在那个鬼地方……”


    “想想办法,不能感情用事,不能……”


    陆机双手交叉,嘴里不断重复,似乎在说服自己,“陛下都已经安排到如此地步,我们不能毁了他的计策……可是……”


    烛光如豆,夤夜里,萧珩提起长枪,擦拭,沉声道:“是啊,不能感情用事。”


    “……你想干什么?”陆机看他披甲,问道。


    “先不论那三道旨意。陛下被囚九幽,臣子该做什么?”萧珩反问。


    陆机:“自是想方设法营救。”


    “若是照着旨意做,直接放弃陛下,固然是遵循命令。但是,这算什么兄弟?”


    萧珩将肩甲戴上,坐在幽幽的烛光里,如鹰隼的眼神,此时正如利剑,直视前方。


    “把猫儿叫回来,我有个计划。”他慢慢笑了,道,“陆相,要不要配合一下?”


    *


    仙魔和谈之时,陆机带领魔宫使团,前往与圣人谈判之地。


    名义上是谈判,实际上,他是带着任务来的。


    陆机直面圣人谢衍,那股完全凌驾他的气场,孤高难以接近。


    陆机根本没把仙魔大战停战事宜放在第一位,而是率先发问:“圣人如何才能将陛下还给我们?”


    他紧紧盯着谢衍的一举一动,单刀直入道。


    谢衍似在神游天外,此时听闻,没有直接开条件,而是轻轻一顿:“还?”


    “何须用‘还’字?”


    陆机不明所以,却不敢小视谢衍的每一句话,谨慎地道:“陛下一手缔造魔宫,为北渊之主。我等北渊子民,蒙受陛下恩泽,自然要舍命向君讨还。”


    谢衍笑了一声,没答。


    囚禁帝尊一事,是由圣人主导,他根本就没让任何人插手,自然此时也没人反对他。


    陆机背部汗津津的,脑子在飞快转动。


    圣人不急于提出条件,反而格外在意字眼,这是为了什么……


    没等他想出下文,谢衍将茶盏一转,神情淡漠,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本就是吾借给北渊的。”


    “本就是我的东西,尔等,竟还向我讨还?”


    陆机此行已经将魔宫库房捋了一遍,金钱,矿场,资源,皆都写入册子。为了赎回陛下,付出什么都是值得的。


    他甚至都做好了圣人漫天要价的准备。只要能谈,什么都能商量。


    可万万没想到,圣人一句条件也没有开,一句话,就把他打落地狱。


    什么谈判,什么交易,从来都不成立。


    谢衍既擒获猎物,就没打算过放他走。


    陆机翻着准备好的册子,强行定了定神,道:“圣人是不是太霸道了?我们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赎回君王,灵石,或是矿脉?……或者是地盘,我们会撤出东洲,如果不够,还可以再谈。”


    陆机抗住的可是非同一般的压力。


    圣人的视线平静如海,但他总有种被深渊凝视之感。


    “原来如此。”


    忽然间,白衣圣人的神色微微变化,径直站起身,随手唤出山海剑。


    “圣人!”这是他两侧的同道修士,发出惊呼。


    谢衍的声音温和,眼睫掀起时,黑眸泛出冷铁似的光晕:“陆相原来是诱饵。”


    “九幽之外,有不速之客到了。”他望向远处,似乎从不详的风中,预感到什么。


    随着他话音刚落,仙门众人纷纷拔剑,对准了对面的魔宫丞相。


    即使被无数剑指着,陆机还从容坐在原地,半晌后,他轻叹一声:“还是被圣人发现了。”


    “倘若真的能通过谈判换回陛下,我们也不至于出此下策,在圣人的领地里下手夺人。”


    陆机似乎也不欲掩藏,他青袍广袖,正襟危坐着,取出袖中藏着的春秋判。


    他道:“陛下早就令我们放弃君王,是臣子违背君命,万死难辞。”


    “今日就算在此处血溅五步,在下也得试着,拦一拦圣人了。”


    第520章 夺回之战


    陆机放出话来, 心里当然是怕的。


    无他,面对圣人谢衍, 陆相这点子修为还不够大放厥词。何况他还喊出“血溅五步”来,现在还能正常喘气,当然是因为他是魔宫使臣。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嘛。


    圣人向来是讲规矩的。


    “圣人,就算全速前进,赶到九幽也要一日脚程。倘若被绊住,时间或许更久。”


    陆机心道,能拖多久拖多久,就算不够也没辙。他是文臣呐!萧珩和将夜理应对他没什么期待吧。


    他旋即起身, 握着春秋判,作揖, “某虽不才, 愿意领教圣人高招。”实则严阵以待。


    “陆相言重了。”谢衍却并未持剑, 上下打量了一番面目毅然, 已有决死之意的青袍书生。


    他倒是不急, 九幽之外笼罩红尘卷的结界, 没那么容易打破。


    谢衍话锋一转, “魔宫派陆相来拦我, 难道是朝中无人可用,才教文臣血溅?”隐有离间之意。


    陆机:“自然也是想过与圣人谈谈条件, 倘若能达成协议, 自然不必动武。”


    “圣人的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 显然是没得谈,在下尝试装傻纠缠,您又立即察觉九幽有异, 堵死了所有的路。”


    青袍书生文质彬彬,向他行礼,无奈道:“倾国之财,您不要。三寸不烂之舌,百无一用。怎样争取时间?在下思前想后,如今只好靠文臣的血肉之躯,去撞圣人的山海剑了。”


    谢衍苍白指尖在剑柄上轻点,似在沉吟。


    陆机见他神情幽微莫测,看着冷静,出言却激昂:“在下好歹也有些手段,虽然拖不了圣人多久,但胜在骨头硬,多撞几回,虽然无法钝了山海剑的锋刃,但是,拼尽全力溅您一身血,还是能做得到的。”


    别崖的这群臣子,看似不识时务,鲁莽激进,但是一腔忠君护主之心,倒是难得。


    这副玉石俱焚的做派,八成是别崖带的。


    整个魔宫,就数他最激烈,底下人怎么能学好。


    “魔宫从上到下,皆是这般。”谢衍摇了摇头,无奈道,“动辄就要血溅五步,是坏习惯,不许和他学。”


    似乎因为陆机所言,圣人的言语出奇的温和。


    他们赌的本就是谢衍不会轻易斩杀魔宫使臣,这个与圣人周旋的角色,要有三寸不烂之舌,非陆机莫属。


    当然,也最危险。


    陆机没想到,原本还居高临下的圣人,似乎洞悉他的心思,言谈间却多了几分古怪的教诲之意。


    谢衍随手一压,教身侧仙修收起剑,慢条斯理道:“陆相是要拖延时间?是认为我一日之内赶不到九幽,才想办法拖着我交谈,延缓我离开此地。”


    陆机一默,谨慎道:“就算缩地成寸,也不至于……”


    话还未说完,陆机却见一只手掌向他压来。


    看似是慢动作,但他五指如山,如雷霆万钧,泰山压顶,在他瞳孔中扩散着。避无可避。


    陆机想要打开春秋判,却只觉圣人拽住他衣领的动作,甚至先于他脑子分析的速度。一瞬而已。


    发生什么了?这到底是快还是慢?刚才的时间正确吗?他顿时汗出如浆。


    “陆相——”


    魔宫其余使臣,此时来赴约,皆是魔兵中的敢死队。


    此时见到陆相只在一招内就落入圣人之手,根本不顾是否会与仙门彻底撕破脸,纷纷拔出兵器,与周围持剑仙修对峙,大战一触即发。


    “都放下武器,仙魔和谈,中立地带,谁也不准杀人。”谢衍语气温和淡雅,谁也不敢忽视。


    “死了人,坏了仙魔和谈,罪责,赔命也过不去。”


    圣人拎着他的后领,微笑着俯瞰他,勾起唇角,道:“能不能阻拦得了我,陆相随我去一趟九幽,不就明白了吗?”


    “有些事情,得亲眼见证,才知道绝无可能。”


    去九幽?怎么去?陆机懵了一下。


    他想过有实力差距,却没想过会这样绝望。刚一照面,他的春秋判还没读条呢,就被圣人擒下,他还这般从容写意。


    身体和意志的联系都被短暂切断,被操控的滋味实在难熬。


    “陆相!”使臣们纷纷急切,似要扑上去。


    “控制住他们,待我回来。”谢衍瞥了一眼,淡淡吩咐,“我带着陆相离开片刻。放心,吾不斩来使。”


    “是。”


    说罢,谢衍拎着山海剑,白袍凌风,旋腕一转,似是割开无尽的虚空。


    空间和时间在剑下模糊了。


    陆机眼睁睁地看着谢衍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径,如同对折宣纸,进行简单折叠。


    他再提着失去身体控制权的他,转身,踏入那条被折叠的空间通道。


    谢衍的声音清淡,道:“怎么去?就这么去。”


    *


    虽然经历极其荒谬,但九幽外的狂风,还是公平地吹在了半跪在地裂之前的陆机身上。


    “这就,到九幽了?”陆机的青袍飘荡着,好似随时会被狂风刮倒。但他似乎还处于梦幻之中。


    圣人这一手,简直神乎其技,教他三观都碎了一地。


    折叠空间,这种事情,古往今来的记载里,这都是无可争议的神之领域,人根本做不到!


    还是说,圣人早就不是人,已经半步踏天了?


    谢衍在地裂前负手而立,结界好端端地矗立在九幽之外,即使被猛烈攻击了好一阵,也连个裂缝都未产生。


    他的掌中握着半卷红尘。维持九幽的,亦有半卷。


    “感觉如何,可有希望劫狱?”


    并非是他们想象中的震怒或是不快,此时出现在他们身边的圣人谢衍,情绪实在是太平静了。


    甚至还这样和颜悦色地搭话,完全不像是敌人。当然,更不是朋友。


    谢衍微微侧头,甚至负手,温和地问一侧持枪戒备的魔宫元帅,“估算一下,给萧元帅多久的时间,能有把握打破这个结界。”


    萧珩用朱色的披风,擦了把流到下颌处的冷汗,身体紧绷如豹,面上不动声色地笑道:“本以为,多少会有条缝。”


    世上看似完美的结界,就算一时半会想不到解法,也多半能大力出奇迹。萧珩原本是这么认为的。


    但他在开始攻击前,已经谨慎地研究了好久这个结界。他的结论是:天衣无缝。


    “不教你等试上一试,确实不会死心。”


    谢衍拂过衣衫,玉冠高束,持剑踏过清风与明日,走到九幽的地裂前,再想要转身。


    电光火石之间,他抬起剑,看也不看,准确格挡住从无形的雾气中袭来的刺客。


    如雾如电,力破千钧的一击,足以让神佛陨落。


    但他面对的是圣人谢衍,他的无解,绝非神佛可比。


    长剑与短刃,金铁交织声。


    刺客银灰色的眸,毫无感情,本如无情的杀戮机器。可是他面对的圣人,黑眸更是深不见底。


    “气息隐藏的很好,没有丝毫破绽,完美的一刺。”


    谢衍谈笑着评价,不像是与三人对敌,反倒像是切磋,处处都是圣人君子的气度。


    他指如拈花枝,曲起,一弹,余波就如同涟漪散入周围的空间之中,天地万物,无所遁形。


    “不愧是魔宫刺客将夜,名不虚传,别崖看人果然准。”他的重点,主要在最后夸徒弟的那句。


    谢衍没有说,他轻而易举地挡住了这完美的一刺,又是何等神鬼莫测的水准。


    “小猫儿,回来。”萧珩对危机的敏感度极强。


    九幽之外渺无人烟,唯有荒芜。长风破荒原,谢衍再挥开儒袍广袖时,振衣,甚至带上几分灵气。


    将夜危机感顿时拉满,向后倾身,躲开他的借力打力,再一个滑步,毫不犹豫地离开他十步之远。


    “啧。”将夜撇头,似乎在不快。刚才那个背对的机会太好,换做旁人,早就得手了。


    一次不中,他的身影似乎再度半隐入雾中。


    谢衍忽然道:“别崖给自己安排的刽子手,还有你?”


    将夜的身体一僵。他向来沉默寡言,此时拉下兜帽,只是轻颔首,道:“嗯。”


    谢衍一顿,神情更难辨了些。


    这一过招的功夫,陆机身体终于能活动,谨慎地移到萧珩身侧,对着萧珩横来的一眼,忙道:


    “圣人是折叠空间来的,比我们猜的更离谱。还有,无论我开什么条件,他根本就不上套啊!”


    他心有余悸:“再说,在下是文臣,面对圣人拖延不了多少时间,那是正常的吧。”


    萧珩打量着他,见他虽弱不经风的,但没有缺胳膊少腿,释然道:“得,活着就行,不然见到陛下,说他丞相没了,老子怎么交差……”


    陆机恼了:“真不是人话。”


    萧珩身着铠甲,此时转身面对圣人,一挺枪,红缨扬扬,身形修长高大,真是萧疏朗阔的模样。


    他习惯性地和陆机拌嘴,嘴上怼他:“咋了,你和陛下参我去?……内部的矛盾先缓一缓,咱先把陛下救出来。”


    他说着漫不经心的话,此时余光全在打量着一人一剑站在九幽之外,看似安静着神游天外的圣人。


    圣人抚摸剑穗,低眉垂目时,格外淡漠慈悲。他仅仅是立在九幽之前,却像是越不过的天堑。


    他忽然道:“这就是你们的答案,即使牺牲至关重要的利益,也不肯放弃救回别崖?”


    这世上本就没几个人看透圣人的心思,萧珩在遮掩目的和直言之中,没做太多犹豫,直接道:“对。”


    “陛下是北渊的启明星,没有陛下,就没有北渊的今日。我等若是万死能换回陛下,那就万死。”


    陆机道:“我亦然。”


    “……知恩图报,也还值得称道。”谢衍的目光如惊鸿掠水,轻轻扫过,又莫名其妙说了一句。


    不知他在评价什么。


    “倘若……”


    萧珩拉满了警戒。他若不是知道一圣一尊之间那个惊天秘密,也不敢让陆机去拖延时间,自己和将夜尝试营救。


    这种看似胆大包天的计划,实际上,赌的就是圣人的意愿。


    他很清楚地知道,殷无极的心魔已经时日无多。


    死在与圣人的终极一战,既是他心之所向的归宿,也是他不得不奔赴的结局。


    无论如何,总比被心魔侵蚀,变得面目全非更体面。


    圣人不杀他,反而将他囚禁。这是或许意味着,陛下的心魔还有回旋余地?


    如果这世界上,有人能救回陛下,大概只会是圣人。


    “圣人,问个事。”萧珩枪尖指地,凝声问道。


    “此地除却我等,再无旁人。萧某斗胆请圣人直言:陛下现在到底如何,是死,还是活?”


    “都到了和谈的份上,陛下的安危,我们身为北渊臣属,应当知晓吧?”


    “真想知道?”


    谢衍将吹拂的发撩到背后,他孤身一人,白衣潇潇,如松竹寒枝,却挡在三人面前。


    他抖落剑上的清光,正如拂去日月的一滴泪痕。


    “先让吾,看看尔等有没有资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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