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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01章 终极之战


    在谢衍的思绪回到浩瀚的记忆长河时, 他周身的灵力提炼到极限,连他此身也焕为利剑。


    白衣圣人推开云, 拨开雾,向着记忆中凤凰花树下的帝尊伸出手的那一瞬——


    山海剑出,天光乍破,暗河长明。


    他握住的是星辰吗?


    谢衍挥出的,或许早已不是剑光,两袖盈满的并非清风,眼里承载的也非杀意,而是最激荡最狂放的温柔。


    白衣圣人登台望长夜,再将北辰摘下, 拢入他的左胸,藏在心脏跳动的地方。


    没有结界能够约束圣人的剑, 即使是他自己。不多时, 就片片碎裂, 将这终极的一战暴露在天下眼前。


    感受到这气息, 五洲十三岛所有的大能刹那望向天穹, 他们都感受到这气息——难以企及的绝望巅峰。


    谢衍此生从未这样认真过。或许说, 是什么也不顾及的发疯。


    此刻, 谢衍的眼里尽是他的影子。他不考虑仙门后路, 不考虑自己战胜或是战败。


    若教他这样一战,什么天道, 什么仙魔大战, 什么格局与谨慎, 伪装与隐忍,他都能抛却脑后。


    这一剑,极致的璀璨。


    天地也为之癫狂。


    世上最惊艳的剑, 终于打破了最后的枷锁,冲破束缚的剑芒,如万箭齐发,向天穹涌现!


    流淌金光的铭文排布,千万银白剑意列阵,如旋转的星环,连真正的日月也一时失色。


    “圣人啊……”


    这一刻,殷无极仰起头,看向流波乘日月,御极而来的圣人,甚至会有种双目已眇的错觉。


    他如是天外飞仙,又转瞬游弋长河之上,覆手挥下百万剑,千万剑,万万剑。


    每一剑,锋刃都对准了绝关之中那位孤身迎战的帝尊。


    谢衍白衣狂浪,乘奔御风时,在九霄云海间吟且呼啸,“别崖,面对你,吾会拿出毕生最高的敬意。”


    “陛下,敢迎战吗?”


    这炫目的星环,是光吗,还是日月的照耀,是缭绕的晨星吗,还是他年少时可望而不可即的梦?


    ……


    遥远的岁月里,殷无极也曾蒙他手把手教授剑法。


    “姿势不对,再抬半寸。”谢衍站在他身侧,右手托着他的手腕,一点点地矫正他的稚嫩的剑招,“对,就是这样,别崖是个聪明孩子。”


    “有这样的天赋与勤勉,迟早有一日,你会超越我。”


    白衣萧疏的青年笑了,“届时,若你还有这番凌云心气,就向为师挑战吧。”


    “我等着你。”


    那时的少年别崖,用懵懂如幼兽的眼眸凝望着他,还不懂他言语间的几缕寂寥从何而来。


    那是挂剑封鞘,无敌于世的萧索。


    他的师尊,迎风执炬,早已在无人踏足的绝地,等他了许多年。


    ……


    千年又千年,他们又有多少岁月可蹉跎。


    谢衍也曾恢复少年身,牵着化身小青梅的他,走过闹市的街头巷尾,为他提着旋转的花灯。


    “衍年少时,也曾许世间第一流。”


    白衣少年看向璀璨灯火,几乎七情六欲寂灭的圣人金身之下,一缕人性的鲜活陡然透出他的眉峰。


    桀骜的狂放的不羁的,属于“天问先生”的他从冰层中睁开眼睛,终于在今日与他重逢于秋风。


    ……


    情/欲若生,双瞳燃烧,纸包不住火。


    帷幄暖帐后,绝色的剑锋旖旎交错,烛与影重叠,是他们色授魂与的长梦。


    禁忌,伦理,悖德,乱纲。


    毁弃的亲密关系,越是压抑越快活,越禁断越疯狂。


    禅香缭绕的那一刻,温柔化为兽的撕咬,咬住咽喉,咬住唇红。如此枉作师生。


    背着天下,幕天席地,他们胡乱而荒唐的唤夫妻,谁为谁痴狂,谁把谁豢养。


    朦胧的光影中,圣人支起清瘦的身躯,将滑落的衣衫拉上肩头,眼眸却漆黑如深潭幽水,看不清他隐秘晦涩的心事。


    情人的墨色长发披散枕上,容色鲜妍如明媚春日,他快活地笑了,“圣人这般郑重其事,是要向本座许诺什么?”


    “别崖,”谢衍弯起唇,轻抚着殷无极的眼瞳,似哄孩子的情话,又如承诺,“……长生。”


    “与我共长生,好不好?”


    “说到底,圣人只是舍不得陪伴。”


    殷无极笑的伏在枕上,胸膛起伏,“许我长生呀,您真会说笑,本座都要信了。”


    “本座以人为傲,可不成仙。”殷无极笑着依上去,吻他的鬓发,“那就请圣人,寿与天齐吧。”


    看似淡然无暇的君子执着他的手,在他骨节处轻轻一吻,道:“以后的事情,谁知道呢。”


    无人知他秘而不宣的心事。


    ……


    圣人将欲望藏在深寒如雪的容光下,唯有奔流入海的江水,倒映出他满是野心的漆黑瞳孔。


    登峰,造极!


    羽化,登仙!


    九霄之上唯我独尊,谢衍步步踏雪而来,长剑在手,企图将天道九鼎翻覆。


    佛光普照的西天禅寺中,往世佛与现世佛听他妄语,谢衍拂袖,笑着道一句:“比肩大日如来。”


    天门之前,谢衍将无穷尽的剑光锁定了唯一的那人,夙愿与执着,就在此时变为现实。


    “哈哈哈哈哈……”


    殷无极祭出无涯剑,他看着谢衍为他疯癫,为他执念,为他释放真正的自我。


    他畅快淋漓地笑了,浑身炽烈的火亦燃烧到最极致。


    殷无极甚至都不在乎自己烧的是什么,命吗,还是魂魄。不重要,只要能教他与谢衍这样一战……


    “谢云霁,得与君一战,本座死也值得!”


    旁若无人的两把剑,剑锋一如双生。正如一仙一魔,有仙才有魔,是纠缠不休的轮回。


    在棋局里交锋,王不见王时,他们将自我极端压抑。


    不逾距,不过线,忠于道统,好似吞着一簇火,将止不住的欲望咽下,烧尽肺腑。


    谢衍将仙门修士皆驱赶到关内,没人能够直面一圣一尊的战争。


    殷无极同样甩开了魔兵,他没有余力在与谢衍交手时顾忌其他友军。


    时至今日,谁也无法阻拦这场巅峰之战。


    “本座曾说过,倘若有一日,本座变为杀人盛野的魔,宁可死在圣人的剑下。”


    “我本以为,那会是我的命定之死。”


    殷无极从地脉里抽取龙气,萦绕在他襟怀间的黑色火焰化作漆黑的龙,缠绕在他的袖袍上,勾勒出他修长的身躯。


    他倘若一生只盛放一次,那么他最后全部的生息,合该用在这一刻的热烈。


    他要他清贵傲慢的师尊,见证这世上最绝色的剑。


    殷无极的墨发在浓稠的暗夜里飘动,彼岸的赤红在他踏足的土地上盛放。


    “直到今日,本座终于知晓,此刻仍弥留于人世,最终的意义!”


    超越他。超越他,超越他!


    击败他的师尊!


    哪怕动用全部的生息,他也要与他的师尊一战。


    完全解开限制的圣人谢衍,这样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机遇,一生仅有一次的机会,触碰这巅峰!


    他不会甘愿引颈待戮,哪怕这沉眠是谢云霁赐予,他也不该安然走入这长夜。


    他合该与他撕咬,都流着血,最终骨与肉融为一体。


    他要谢云霁用一生记得他,刻骨铭心,烙印在骨髓里,做他的爱别离与求不得!


    殷无极暴涨的魔气不断破坏身躯又迅速恢复,鲜血染红他的襟怀,他却全然不顾。


    万万剑如星芒下落的那一刻,他此身亦化作自地面向天的赤红陨星,向着天穹上的谢衍而去。


    无数的黑火化作长剑,正面迎上谢衍的攻势,他未曾退让一步,与他真剑交锋。


    凝练的激流,暴烈的陨星。


    漆黑与雪白,平地风雷,正如天与地的汇合。


    ……


    “沈师兄,我们能靠近了吗?”


    被圣人提前支出天门关,在远处待命的儒门弟子们,正在惶恐不安地看往远处的天门关。


    “不想死,就别靠近。”


    沈游之紧紧抿着唇,神色铁青。他在仙魔大战里见过的战斗固然也算精彩,但是和一圣一尊之间的这一战,压根不在一个量级!


    在烟尘散去时,他们看见,本该是崇山峻岭掩映的绝关之地,山被夷平,地被夷平,一切皆为齑粉。


    “胜利的是谁?是圣人,还是魔君?”


    没有人知晓这答案。


    遥远的西洲,佛宗抚弄菩提子,深深低下头,脊背微躬,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圣人,已有觉悟。”


    寥落的道观中,道祖拄着杖,灰袍黯淡,看向深庭院雨打残花。


    “谢小友,切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你可不要……行差踏错啊。”


    漫天的山海剑意落下时,宛如苍茫落雨,几乎将绝关化为剑牢。


    谢衍向着他的情人,劈出他此生最毫无保留的一剑。


    同样,殷无极迎着向他奔来的明月,回他此生最璀璨的剑光。


    无涯剑与山海剑,分别穿过他们的胸膛。


    他们各自伤痕累累,仿佛被命运钉牢在一处,却用赤诚的胸膛贴着胸膛,教骨血与伤口也在放肆交/合。


    胜负已分。


    在剑刺透血肉的那一刻,殷无极就知道结果了。


    “……师、师尊。”殷无极燃烧似的眼眸,此时还留有未曾消退的余光。


    他看着谢衍近在咫尺的脸,见他被自己的热血溅满苍白的脸庞,好似夙愿达成。


    “谢云霁,你抱一下我。”他轻声呢喃,用渐渐褪去生气的脸颊蹭了蹭谢衍抚来的手背。


    “……师尊,我想死在你的怀里。”


    殷无极笑着咳出一口血,却满是血与淤,还有内脏的碎片。


    心魔的力量短时间摧到极致,此时用竭,他的眼眸澄澈明媚如少年,“没有战胜师尊,虽有遗憾,但是我不后悔……这一生,来去匆匆,也就这样了。”


    谢衍似乎还有余力,攥住垂死的魔君瘦削的肩膀,只觉得他出剑时暴烈疯狂,此时却脆弱的像是一片纸。


    他浑然不顾自己的重伤,将他的身躯珍而重之地拢在怀里,坚决道:


    “别崖,你不会死。”


    他的肺腑里也弥漫着血气,却拼着剑搅动血肉与伤口,亲吻他已经开始苍白的嘴唇,声音已然黯哑。


    “为师说过,要许你长生。”


    第502章 情为何物


    烟尘未散, 云山渐落,还有被烧尽烟云的天穹上, 坠落的茫茫秋雨。


    战场正中央,原本的地貌都已彻底改变,山峦间出现许多堪称恐怖的陨坑,莫说这道绝关,天险亦被夷平,甚至连落下的砂石都碎为齑粉。


    一圣一尊却在相拥,相接的唇畔濡着血腥,亦在颤抖中缠绵。


    明明互相杀戮时,至尊的立场教他们燃烧到最后一刻, 甚至不惜为此斩向挚爱。


    师徒,胜负, 超越, 淋漓尽致, 他们做好了与对方共死的觉悟。甚至为这样的结局感到欣然。


    无人见证这一战, 他们依旧俯仰无愧。不为天地人神, 而是将自己的道贯彻到底, 死亦无憾。


    无论最终赢的是师父, 还是弟子, 他们在眼神交汇时灵犀一动——


    这条路,会有对方代他走到尽头。


    这就是师徒之间, 薪尽火传的意义。


    “别崖。”谢衍漆黑的瞳孔在颤抖, 苍白的指尖染着血, 反复抚过他的爱人的面庞。


    他毫不犹豫地将唇贴上他的唇,渡去精纯的灵气。


    好似回光返照,殷无极被谢衍捧起脸庞, 已经失色的面容,好似泛起一丝红润。


    “师尊……”殷无极的声音低哑,断断续续着。


    象征魔气的魔纹都从他侧脸消退了,露出无暇的真容,却是退潮的生命,“魂魄要散了……我的身体,拘不住魂魄……呜……”


    谢衍轻轻环着他的身体,剑互相贯穿着胸膛,此时也正是悲鸣的山海剑,为他锁住片刻的神魂。


    他尝试用灵气包裹住殷无极的元神。可此时他才发现,他的弟子早就漫长的时光里静静破碎消亡,或许一时无事,可裂痕仍留在了他的魂魄上。


    当那个将他束缚在尘世的执念不在时,他就该去了。


    “不要为我伤神,圣人啊……”殷无极连喉头的血都咳不出来,细密的睫羽垂下,好似要阖起黯淡的眼睛。


    他的唇角却带着笑,好似心满意足的孩子,“我说过,想死在您的剑下,您履约了……”


    说罢,他抚上山海剑的剑柄时,在茫茫蒙昧中,摸到那一缕鲜红的剑穗。


    濒死之际,爱恨情仇,他堵在喉头;海誓山盟,他也说不出口。仙魔格局,更是不必担忧。他临死之际,仍然无比相信着圣人的慈悲与公道。


    山已平,海已殁,他也将要与君绝了。


    殷无极赤眸的余烬里,只余下这一抹晃动的红,轻声问道:“……是弟子,为师尊编的吗?”


    “是。”谢衍的神情近乎可怕。


    殷无极不记得送过圣人多少小玩意儿,天工机巧,亲手雕琢的玉石,甚至是裁衣与制香囊。


    他本是天工墨学的大宗师,一身技艺万金难求,他却用来替圣人编织剑穗。


    “……原是我当年,编入了魔气的丝线,也难怪,没有毁在刚才那一战里。”


    “别崖……”谢衍听他漫声说些不找边际的小话,尝试用灵气帮他弥合伤口,甚至用手沾满心血,覆在他的心口,双手却止不住地战栗……


    他的至尊魔躯,似乎自我修复的机能都要毁去了。


    帝尊一直都在战争前线,风刀霜剑皆落在他的双肩。


    殷无极与他一战时,缠身的因果几乎要吞噬他,他还是扛住了,如他所说那样,使出绝色的一剑。


    那样的一剑,燃烧的是最辉煌的生命,足以烙印在圣人的心上,叫他魂颠梦倒,迷恋爱慕。


    “您今天……真是好看……日月齐光啊……若非、是不死不休的宿敌,我怕是要……忍不住亲吻您……”


    殷无极即将衰败的身躯轻轻蜷缩,枕在谢衍臂上,好似即将在他怀中枯萎凋零的残花。


    他却难得有孩子的玩心,伸手拨弄那贯穿胸口的剑柄上的穗子,捧起,在上面落上染血的一吻。


    “……我死后,圣人若想起我……就这样吻我。”他偏头,微微笑着,破碎欲死却越艳绝。


    “好不好?”


    谢衍喉头滚动,他说不出话。


    “把我的骨灰,带回微茫山……我想回家,陪在师尊的身边。就睡在、师尊的窗前。”


    “……您想我了,就打开窗,看看我长眠的地方,千万不能忘了我的名字。”


    他好倦,好困。出走了半生,离乡的游子阖上眼睛,他想回家了。


    他也有孩子的狡黠。遗忘是他的第二次死亡,他不想这样放过谢云霁,他要折磨他,长在他的痛处,活在他的心里。


    曾经沧海,他从此观水难为水;除却巫山,他从此见云不是云。


    “师尊,再见了。”


    溃散的魂魄,如同飞光,向着天穹散去。


    ……挽不住的春光啊。


    殷无极似乎想要再抚摸师尊的眼睛,右手却失去气力,静静滑落。


    他本该永远燃烧着的热烈绯眸,迅速灰暗失光,魂魄寸寸碎裂,他要散了……


    “谁说春光留不住?”


    在殷无极的弥留时,谢衍没有放弃过,一直在疯狂燃烧自己残存的灵气,直到突破那个临界。


    终于,他阖起眼眸,再睁开时,双眸迸溅星火。


    “红尘卷!”


    他陡然握住殷无极将要坠下的右手,攥紧,瞳孔已不在注视尘世,厉声一喝。


    悬在他腰间,在剑锋的对决中未曾使用的儒卷,此时感受到主人的意志,终于完全打开。


    惊天动地的灵气再度攀升高度,圣人执剑的手骨紧绷,手背透出青筋,用力到极致,似乎要硬生生地拉拽住这飞速流逝的时光,强留住他一面。


    这一刻,他与天地对峙。


    圣人本就伤痕累累的身躯,一瞬间替濒死的帝尊承受住时间与空间的重压,伤势刹那崩裂,将白衣染为红衣,好似流尽一半的血。


    世界的转动停止了,光阴的流淌定格了,连秋雨都不再坠落。


    此世与彼岸的分界,黑白抽象出象征本源的线条。


    蔓延的烟雾漂浮在空中,震怒的天雷蕴藏在层云之中,随时能够悍然劈下。


    惩罚这对悖乱、荒唐、叛逆的师徒,亦杀死这个胆敢以人之身,三番五次挑战天道尊严的逆命者。


    从远处赶来的仙门弟子,定格为一尊尊雕像,保持着疾奔与呼号的姿态。


    带着魔兵前来寻找君王的,是先前被派去追杀仇敌的将夜。


    时间定格的那一刻,白袍刺客似乎意识到什么,抽出刀刃,脊背曲似弓弦,保持战斗姿态,向着战场中央的方向赫然望来。


    “时间,空间,造化……人不可往,那又如何?”


    谢衍黑眸灼灼,越是疯狂,越是勾起唇角,浑然不顾他付出的代价。


    “……倘若寻常手段留他不住,那么,吾就要染指神之领域,谁也挡不住。”


    “天道亦然不行。”


    即将散入天地的魂魄,如同片片碎光,只要融入清风之间,就会消弭无痕,本该谁也留不住。


    红尘卷的声音传来,饶是道本身,也为此感到惊悸:“谢云霁,你疯了!逆转时间的代价,你现在的身体承受不住!”


    谢衍却疯到按上时光的指针,向时间倒回的方向,拨动一格。


    “代价?”谢衍不惧雷劫,甚至淡淡笑道,“尽管拿去,吾不在乎。”


    只是拨动一格,时间倒退一格。他的血,此时流的比散魂的殷无极还多了。


    但谢衍终于能够强行将徘徊在散魂边缘,将要拼不起来的魂魄锁在徒弟身体里。


    可他还是损坏的,因果、心魔、劫难,这一世他活的太难太难,身负重责,他那样用力地活,痛苦的活,承受着天命的恶意,却活的无私又高尚。


    与谢衍一战,他毫无保留,无愧,无怨,无悔。


    直至最终,他都是真正的魔道帝尊。


    就连结局,也如他最美的梦那样,是死在山海剑下,在师尊的臂弯里睡着。


    时间恢复正常的那一刻,天穹上落雷阵阵,道道劈下,燃起漫山的野火。


    当年烧不尽的情劫之火,在惩戒落下时,更是罪证。逆伦,或是逆天。


    谢衍也不在乎。


    师长一身血衣,将他的沉睡的爱侣横抱起,揽着他的腰和腿弯。


    美人帝君的冠冕破碎,玄金色的袖袍濡满血痕,伴随长发轻轻晃动,如同春风吹拂的杨柳。


    “别崖想回到我身边吗?”


    谢衍轻叹,眼底的沉黯却未消减,反而成为了近乎恐怖的执着。


    “如你所愿。”他几近温柔。


    染血的两把剑被他同时背在身后,双剑悲鸣,一声一啸,震颤着。


    他当年把年轻的弟子放入北渊,如同纵着雄鹰归于天穹,凝视着他在崭新的天地尽情地征伐,积蓄力量,招揽臣子,终而成就至尊之位。


    那时的谢衍,虽然偶尔不满他因当年紫气东来之恩,觉得亏欠北渊,于是加倍偿还。


    但总归,大道上行走的是两个人,谢衍领先他一点,于是在前方迎风执炬,为他照亮前方的黑暗。


    殷无极行在他身后,听师长时不时的教导,又笑着与他说些平生闲话。


    他百分百相信着他的师尊,公正,冷静,慈悲,温柔,对他一以贯之的纵容。


    圣人就是圣人啊。他那样霁月光风,宛如高天明月。


    殷无极至死也未曾想过,当圣人产生偏私之时,他会做出什么。


    不正常的天雷降落,如同惩戒。其他仙友接近不了。


    沈游之顶着瓢泊的雨向前行走,茫然地寻找师尊的踪迹,他在茫茫荒原呼喊:“师尊——”


    忽然间,他看到熟悉的孤直身影,却披着斑驳的红衣,怀抱着一个人。


    圣人抱着生死不知的魔君,在遥远的天雷与烟雨中走远,直到在战场消弭了踪影。


    谁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哪里。


    第503章 九幽大狱


    屋外风雪交加, 正是隆冬。


    炉中烧着不熄灭的炭火。屋中种种布局无端有些复古,好似几千年前。


    奇怪, 他明明还年少,为何会有“千年”的概念?


    少年殷无极按住额头,意识笼罩着蒙蒙雾气,好像有什么隔绝了记忆。


    他蜷缩冰冷失温的身体,被褥如同谁人的怀抱,散发着清雪与安全的气息。


    殷无极轻轻呼出一口气,倦意不断上涌,眼皮也微沉着,好似即将陷入漫长的梦境……


    “醒了?”那人的声音泠泠如雪。


    少年闻言, 藏在温暖被褥里的身躯一颤。他抬起湿漉漉的赤色眼眸,不受控制地望向声音来处。


    炉火, 热茶, 水沉香与药香, 温暖的床褥, 风雪呼啸的声音……还有窗前负手观雪的人。


    青年逆光而立, 腰缠环佩, 披着一件群青色的大氅, 手指搭在大氅上, 墨发披散肩头,用发带微微束起, 真是梅姿鹤骨, 清雅绝伦, 若神仙中人。


    他缓缓回身,好似交织月色与雪色的梦幻泡影。


    “别崖。”


    殷无极失神地望着青年,意识渐渐拉长, 连时间都变慢了,无数光影在这一刻向他呼啸而来。


    漫漶的时光里,他听见少年的声音,清冽而坚决:“我想修仙,只是想跟在先生身边而已。听先生教导,思先生所思,想先生所想,走先生走过的路……”


    “山巅太冷,仙途太长……”


    “师徒相伴,同去同归。”


    ……


    不知不觉间,白衣先生已经走到他身边,坐在他的床榻一侧,把扑进他怀中、泪流满面的少年揽进温暖的大氅里,如同把羽毛还不丰盈的柔软雏鸟藏在巢中,隔绝危险与窥伺。


    谢衍暗色如漆墨的眼眸,在接触他昳丽的脸庞时,却温柔如烟雨。


    他的掌心抵着少年瘦的突出的肩胛,一拂,却轻叹:“好孩子。”


    比起当年身躯炙热如火的孩子,现在的殷无极手冷脚冷,肢体不受控制,像是一块冰,渐渐失温。


    他的鼻息微弱,面容泛起奇异的红晕,好似回光返照时的容光,声音里带着痛楚:“师尊,师尊,我好疼……”


    谢衍的面庞融着淡淡的白光,好似在安静地燃烧着,雪也会烧起来吗。他不知道。


    向来无情无欲的圣人,终于也不像圣人了。


    若是一名恪守底线的师长,此时合该温柔地安抚徒弟。他早已不是。


    “别崖,不要哭。”


    谢衍此刻被魔魅引诱,捧着他苍白的脸庞,用唇放肆地替他吻尽泪水,“为师在这里。”


    禁忌。颠倒。狂乱。


    打破亲情、伦常与师生的边界。


    明明当年做师徒时,他们连多踏一步都不敢,只能守在三步之外相望。


    隐忍的目光轻轻挪开,交错的手越发不敢握紧,冷言冷语的争吵,代替了家和亲缘。


    只怕一朝行差踏错,他们就跌进无可救药的欲望泥潭中。


    师徒关系一朝打破时,他们谁也干净不了,谁也不能面对这看似清白的千年,说自己问心无愧。


    谢衍毕竟为人师表,不能把仙途刚刚起步的徒弟带去师徒悖乱的绝路,不该用师父的身份和权力操纵扭曲徒弟的意志,教他将亲情错认为爱欲。


    身为仙门圣人,他更应当为天下做表率。


    倘若他触犯师徒禁忌,谁又相信他会公正无私?


    但谢衍还是借师长的名义和圣人的权力,把他无声无息地圈养在一个禁区里,教徒弟察觉不了;


    再为旁人划出红线,无法靠近他心爱的孩子。违禁者死。


    当年的圣人谢衍,将这种控制欲,遮掩又避讳地称作“爱子”,甚至也骗过了自己。


    君子论迹不论心。可他这份思绪堪称清白吗?


    他们当年虽说未曾逾距,恪守了师徒关系的底线。


    谢衍将师长教导和维护徒弟的责任履行到极致,殷无极亦对他百依百顺的纯孝。


    可心猿不定,意马难栓,这是清白吗?


    当谢衍迟到千年的情劫到来时,回忆亦如穿过时光的箭,刺透了他当初收敛极好的隐秘心事。


    谢衍将弟子揉捏成属于他的模样,让徒弟在他的羽翼下成长着,每一步都规划妥当,避开入魔的危险,以满足他病态又狭隘的保护和占有。


    师长病而不自知。徒弟却甘之如饴,亦不觉得他们师徒关系病了,只觉这般控制亦是师长的爱,只是责之切罢了。


    这算什么亲情,什么师生,真是荒唐。


    在这隆冬雪夜,本该纯粹的师徒回忆笼上沾染欲望的不堪色泽。


    肌肤相贴,还不够;呼吸交汇,还不够。


    “师尊,我好冷,您抱抱我。”


    殷无极神情惶乱,用唇贴着谢衍的锁骨,双臂环上他苍白如雪的脖子,小腿缠绵地蹭着他双膝,让冷的发冰的身体蜷缩在师父的怀中,好似在向师长柔软地撒娇,又是润物无声的入侵。


    “好。”谢衍温柔地抵着他的额,纵容他的一切。


    徒弟要什么,他便给什么,历来如此。


    除了他心心念念的死。


    两人的身体裹在大氅下,不见光不见风,谁也不知他们默契地纠缠在一处的肉/身,是如何亲密无间,如何晦涩狂乱,如何放肆地摩擦出沸腾的烈火。


    这般景象,让当年从未过线,恪守边界的师徒关系,蒙上一层暧昧又堕落的影子。


    “我明明,要拜您为师来着。”


    殷无极的记忆似乎是混乱的,无数凌乱的片段塞在他的脑子里,他有些分辨不清是真是幻了。


    “……应该,为师尊尽孝,恪守徒弟的本分。徒儿不该这样引诱您……师尊——”


    他说着,却是泪如雨下,“师尊,弟子好像坏掉了。我没有救了,您杀了我吧。”


    说罢,他的唇宛若鲜妍的花瓣,轻轻贴在了谢衍的眉心,鼻翼,然后与他唇舌相接。


    一个纠缠的吻。


    无根的浮萍,无家的倦鸟,殷无极将年轻的身体紧紧贴上去,如同烟萝藤蔓攀附一尊神像。


    他贪婪地汲取着谢衍的温度,祈求着师长的豢养,甚至恨不得此时就绞在爱人的身上,勒入圣贤的血肉里,与他的伤口长在一处,从此拆分不开。


    神魂都交融在一处,精纯灵气的滋养慢慢地渗入殷无极的身体,填补碎裂魂魄的缝隙。


    他们在回忆中的当年,本该是疏离又克己复礼的师徒。可是那样纯粹的记忆在这一刻支离破碎。


    初心澄澈,师慈徒孝。他们本该是这样的。


    此时师徒两人却满怀汹涌,神魂绞缠极深。


    师长看似清白的疼爱化作沉如暗雨的眼眸,徒弟看似纯粹的孝心化为急促凌乱的鼻息,与覆上他唇畔的那个吻。


    谢衍勾勒他的眉心,只觉殷无极少年体态的这一片回忆苍白脆弱,像是个快要枯萎的花骨朵。


    他想用灵气包裹住,教他不要继续溃散,都很有难度。


    “别崖,为师为你取字,是教你‘别危崖’。”


    师长爱愈深,越是将无穷的希冀寄托在他的名姓上,每一次念着“别崖”,他或许都有期盼,盼他能够摆脱这折磨的命运,真正从危崖边离开。


    “这些年,我的教诲,你可听了么?”


    “……”


    殷无极本是未开情窍的天生大魔,本该有着顽愚又蒙昧的眼神。


    此时他却聪颖又敏感,多情又天真。


    这样的纯澈与魔魅融在少年的身上,教他抬眸和微笑自带三分天真颜色,真是杀人。


    “师尊,您当年,是真的想与我做清清白白的师徒么?”


    “您心智甚坚,我们日日相对,您望着我的眼睛,难道就没有哪怕一刻……有过躲避么?”


    当年的无涯君唯有在师长背过身时,才会将放肆的目光落在他纤薄的脊背上,用细密的眼睫遮住痛苦不堪的眼神。


    他曾用目光勾勒过师尊修长的颈项,腰侧,指骨,幻想过把他拖进隐秘又共有的情/欲中,揣测过师长的吻到底是如春风还是刀锋,却终结于师尊的太上忘情。


    圣人不该有偏私,不该有欲望,更不该为他的卑劣,名誉尽毁。


    他的贪求,无疑是恩将仇报,难以面对这千年浩荡师恩。


    无涯君笑着退下一步,一步是半生。


    师长霁月光风,徒弟亦是林下君子。


    他们最终就这样做着修真界的模范师徒。


    最初的少年心怀痛楚的情,亦是心魔初生的根源。


    殷无极忘情地凝望谢衍,向他执着地寻求一个答案,好似这个答案能够挽救他晦涩又再难回首的少年时。


    一旦夹杂了别样的情感……


    濡慕,仰望,尊敬,爱重,将会全部带上欲情的污点。


    殷无极无法那样面对他宛如高天明月的师尊,更无法面对曾经想过与他一起沉沦的自己。


    “……别崖问,为师是否曾躲过你的眼神。”


    谢衍轻轻往一侧瞥去,修长的手指缓缓勾勒他容貌姣好的轮廓,却坦然笑道:“是。”


    “为师当然躲过。”


    “别崖那么美,就算是为师,也得小心你这双漂亮的眼睛。”


    谢衍望着他泪水盈盈的赤色眼眸,笑道:“若不保持距离,实在是……迷人眼睛,乱我道心。”


    少年错愕地望着他。


    谢衍一顿,他忽然感觉温热的泪落在他的指腹。


    少年笑着哭,“师尊,您好犯规啊。”


    屋外的风雪更大了。


    殷无极冰凉的魂魄依偎在他怀中,他的上半身还是少年模样,下半身却化为带着荆棘的凤凰花藤,死死绞住了谢衍的腰和双腿,好似要扎根在他的元神里。


    圣贤君子似乎化作一座被花藤穿透的玉石神像,被从殷无极身体里长出的尖锐骨刺牢牢钉死,无法挪动,无法离去,更无法从他的捕获里逃离,唯有拥抱最艳丽的伤痕。


    谢衍轻喘一声,花藤勒进他的魂魄,骨刺扎进他的元神,掠夺他的一切,也激荡起近乎可怕的欲海狂澜。


    圣人原本冷静的眼神,此时也有些微攀至巅峰的涣散。


    不多时,他终于感觉到花藤的衰败好了些。


    于是他割开手腕,用神魂精血浇灌缠绕在他身上枯萎的花藤,终于将徘徊在回忆里的魂魄成功融到他的元神里,拼上了第一块魂魄碎片。


    “终于拼起来了一片。”谢衍的神魂还有余韵,克制不住轻颤,发出叹息。


    元神的交融不同于身体,能够直接刺激意识。这种神魂直接接触的感觉,简直毫无掩饰。


    就算心思深如谢衍,他也得被迫直面最隐秘的情绪,实在有些受不了。


    殷无极展现回忆,他也得剖开自己的过去,才能与他元神共感。


    谢衍名义上与帝尊是宿敌,但实际上融过识海,与道侣无异。


    在殷无极魂魄崩溃后,他是唯一能暂时维持住他的识海不消散的人。


    谢衍把整个世界的时间往后回拨到彻底崩溃前,再凝固住殷无极的时间流动。


    谢衍在回忆里来回徘徊打捞,先把他散落在混乱的识海之中碎裂的魂魄收集起来,温养在自己的元神里,再想办法把他一点点拼起来,修好。


    将他从死亡的悬崖边拉回。


    仙门大狱,九幽之下。


    这里千年空寂无人,绝大多数的罪人都不值得被关在此处,所以九幽大狱几乎荒废。


    九幽难以攻破,在前不久,这里竟然迎来了仙门之主谢衍,与他的囚徒、魔道帝尊殷无极。


    谢衍来后不久,这里就被一座结界完全覆盖,甚至蕴含着“道”的气息,遮蔽一切窥伺。


    甚至是天道雷劫。


    “九幽固若金汤,但凡弱一点的,还没到这一层就灰飞烟灭了。他却不放心,怕小情人的魂魄散了,非要设个这么大的结界,把九幽整个罩住……”


    “这下好了,与世隔绝。旁人进不来,里头也出不去。”


    红尘卷漂浮着展开,被祂的主人用来布下重重结界。


    比起其他地方,离天最远的九幽,的确既能隔绝天道窥伺,又能借助地脉龙气温养,是最好的聚魂养魂地。


    红尘道从儒卷中钻出来,忍不住吐槽:“身在九幽里,别说是仙门的消息了,天雷都劈不到此处。除非九幽钟鸣,才能知道天劫开始了……”


    “他作为仙门之主,和魔君一战后双双失踪,他居然连仙魔大战的后续都不管了,就这么抛下一切。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谢衍懒得管,也根本没有余力去管了。


    牢房深处,圣人的脊背抵在冰冷的墙壁上,白衣染血,墨发凌乱披散,胸口的血染似乎更加扩大了。


    他的双臂紧紧抱住魔君凝固在死前最后一刻的躯体,似乎要保住殷无极最后一丝体温。


    再看去,从脖颈到手背,再到破损血衣的遮掩下,谢衍竟然半身都沾染着血红色的“道”的侵蚀。


    “……这种情况下,谢云霁居然敢把红尘卷分为两半,强行用法宝为载体,将一半的‘道’渡到自己的身体里……”


    “他常年修的是‘天道’,道基都是摒弃七情六欲的。为救一个人,他居然就这么生生把‘道’往自己身上里合,真是疯了。”


    “虽然确实有几分成功率,但他就一点也不怕变成非生非死的‘非人’吗?”


    “这股敢赌天命的疯癫劲儿……不愧是吾与天道都看中的合道者。”


    红尘道坐在半卷红尘上,看着合道者疯癫至此,几乎妄为的尝试,祂也忍不住轻轻摇头。


    “问世间,情为何物啊……”


    第504章 禁忌伦理


    魂魄的碎片如星屑。


    似刀割肺腑, 在谢衍的心房处寄身,是一滴千年前落在他心口的泪。


    在漫长的记忆里穿梭, 谢衍无法控制方位,随波逐流,眼前的场景须臾变换。


    他踉跄两步,忍耐着魂魄碎片蕴养在元神里的异质感,扶住书架,站稳,向四周环顾。


    无数排布整齐的书架,浩如烟海的典籍,墨与纸的香气弥散, 他似乎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这里是……儒门的‘黄金屋’?”


    谢衍抽出一册古籍,是他早年收集的散佚古籍, 经过誊抄, 墨迹弥新。


    书中自有黄金屋, 谢衍眼中堪称“黄金”的宝贝, 不是灵器法器, 而是这些珍贵的古籍。


    “黄金屋”的空间极大, 外间开放给宗门弟子借阅参悟, 不设门槛。书架参差排布, 分类明确,圣人设下的繁复禁制, 不可在此武斗或是盗窃。


    在殷无极还是圣人弟子“无涯君”时, 他在宗门的地位仅在圣人之下。


    魂魄在悸动, 谢衍将架上的书抽出,隔着空隙,窥见了一个身影。


    橘黄色的烛灯摇曳微光, 无涯君将笔墨纸砚摆在书架角落的一张矮案上,润笔写着什么。


    谢衍隔着书架望去,青年正襟危坐,一手撩起袖子,垂眸,悬腕调匀墨汁。


    他在操心儒宗的琐事,事无巨细。


    宗门间的礼尚往来,弟子的修炼,门派人才的提拔,遴选,还有额外的操持……


    譬如,师尊布置给他的任务。


    中央的书架有着一盏灯,照着他容色昳丽的脸庞,其余的鼎沸人声,皆淹没在茫茫黑暗里,只能窥见一个个人形的轮廓。或者说,时间过得太久,他早就不记得那些脸孔。


    无数隐隐的私语,向他明显瘦削许多的背后刺来,无涯君的腰身却仍如劲松。


    “圣人对无涯君的关注真是密切,偌大修真界,像圣人这般做师父的,倒是独一份,看着有些古怪。”


    “先前传出,圣人亲口说,大师兄是钦定的儒门少宗主。继任者的待遇,和旁人怎会一样?”


    “传闻,还未创办儒宗时,无涯君就跟着他。圣人德行高尚,又是恋旧之人,如今成为仙门之主,当然不会亏待他。”


    “据说,无涯君从前也是天才人物。但近百年来,却没听说有什么进步。难道是少年时把天赋都挥霍了,以为自己是圣人那般的天骄人物,妄自尊大,真正的门槛反倒越不过。”


    “修真路那么长,前面容易,难的可在后头呢。可惜了,哎。”


    “天赋再好也无用,想要跟上圣人的脚步,哪里是寻常的天分能弥补的呢?”


    “可惜了,真是‘伤仲永’……”


    “……儒宗这么大的摊子,若是无涯君修为一直平平,圣人恐怕还要另择亲传弟子,多一个选择多条路。也不知,我等有没有机会?”


    “……”


    听到这些传闻,无涯君下笔的速度慢了一瞬。


    他自知问题在何处,轻轻抚摸苍白的侧颜,明明没有显露,但他心虚似的,好似仓促遮掩魔纹。


    收敛思绪,他垂眸,继续自语,下笔如神:


    “敬奉师尊的礼制……嗯,天问阁的物件,是该换一批了。师尊喜欢的香用完了,也要去采买一些,他早就不在乎这些,但只有我还记得……”


    当年天问先生的模样。


    苍白寡淡的仙神幻影,巍峨不可逾越的高山,在无涯君的眼中,却还是当初牵着他的手,抚养他成人的师尊。


    黑暗中传来的声音,此时依然不绝于耳。


    在书架之后久久伫立的谢衍,攥住紫檀书架的手腕青筋浮现,神情慑人。


    谢衍知道这是千年前的回忆,他阻止也无用。他还是从骨髓里透出寒意。


    或许是他的身份太高,过去从来没人敢在他耳边传这些。


    偶有仙友旁敲侧击提醒,也不会讲这些原样复述给他听,怕污了他的耳。


    修真界修为至上,捧高踩低。


    后期,无涯君的修为迟迟无法突破,是源于他天命入魔的命盘。


    天生大魔修仙道,是走错了路,有天然的瓶颈。


    谢衍明知他的命,却依旧收下他。


    圣人春秋正盛,不用徒弟承担宗门责任,所以他就想着把徒弟放出去历练,做出些成就来。


    从南疆到流离城,谢衍有意教他用实际的功绩堵住旁人的嘴,亦是师长为他精心规划的道路。


    只要徒弟好好地待在他身侧,不走上入魔那条崎岖坎坷的道路……


    护他一世平安无忧,圣人的权势足以做到。


    不多时,流言传来,让谢衍的身躯一僵。


    “……照我说,圣人偏爱真是过火。圣人平素不管自己的用度,物欲淡泊的很。唯独给大师兄的修炼份例,要亲自过问并且挑选。衣料、吃食或配饰,也都是循着圣人的意思。倘若被圣人发现敷衍,还会亲自处置管事……”


    “谁说不是呢,上回有个师弟还见到,圣人新得了一批珍贵的材料,还未入库,就直接被圣人调拨到冰火洞了。那时候,大师兄还在被禁足吧……”


    “正是禁足,圣人才会送材料给大师兄炼器,免得他在洞府呆久了,觉得无聊。什么禁足令,也都是做给外人看的,可拦不住圣人出入后山。”


    “师长为尊,哪有师父这样屈尊去探望徒弟的,是不是有些过火了……”


    “据说,无涯君例行去洞天历练时,连队伍名单也都是圣人钦点的,修为、性情和师门要求苛刻。过往尝试与圣人攀亲的那些宗门,全被清了出去。”


    “无涯君同期的道友,此时近半数都有了情投意合的道侣,他被圣人管束着,偌大仙门,也没听说有几个与他关系好的,多半相交泛泛……也对,无涯君有个至尊的师父,除非别有用心地接近,否则谁会给自己惹麻烦?”


    “简直像是被圣人圈禁,大师兄又是这等绝世风姿,和圣人的关系,说不准不止是师徒……”


    “噤声,不能说!不要命了?”


    “圣人道德高尚,又遵循天道规矩,理当不是那种对徒弟出手的人吧?”


    “可别乱讲,师父染指徒弟,那是罪加一等。”


    纷纷的流言仍在继续。


    烛灯摇曳,无涯君攥紧的指尖泛白,搁下笔,他写不下去了。


    偏爱是最难掩饰的,何况圣人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从未掩饰分毫。


    君子坦荡荡。圣人爱重他,就会把最好的一切用在他身上。


    在谢衍看来,从没有什么冷落是保护,真爱就该无视的说法。那不过是实力不足者,护不好重视之人,为自己周全的言辞。


    谢衍当真是问心无愧,才会如此不遮不掩,用仙门之主的权势替他抬高地位,坐实他儒宗继任者的身份,教人从不敢明面上待他不敬。


    无涯君以性情孤直、离群索居闻名,虽然他棱角分明,宛如出鞘利剑,却无人敢得罪半分。


    老前辈们见他,往往堆着笑,尊敬无比,从贤侄唤到圣人弟子,不敢当面多说半个字。


    只要足够强,就能让鬼推磨,让死人堆笑。


    圣人甚至不必多言,仅一个眼神,就有人将一切妥帖办好。


    这就是滔天的权势。


    或许爱重也会招来微词吧,那又如何?这些从不会传到圣人的耳中。


    与他往来的仙友也都笃信圣人的君子风度,不会将这些桃色的揣度,真的与光风霁月的圣人联系在一起。


    倘若师徒逆伦,在修真界看来,就是师门藏污纳垢,才有这般秽乱荒唐,是绝不姑息的禁忌。


    对此捕风捉影者,不过是在利用他诋毁圣人名声,达到可憎可鄙的目的。


    谢衍不在乎,他不能真的不在乎。当年的无涯君与自己较劲,心里真的过不去这个坎。


    何况他问心有愧,“……师尊,是全天下最好的师尊,我却是最卑劣的徒弟。”


    “对师尊……产生爱慕,明明是不可饶恕的……我在玷污这份无暇的师徒情谊,师尊知道他的疼爱被如何曲解,又让弟子产生了什么肮脏的幻想……谢云霁一定会震怒不已吧。”


    伏案时,无涯君的指尖擦拭未干的墨迹,晕染了“谢云霁”三个字。


    隐忍的情,不该存在的欲,执念成魔。


    无涯君苦笑一声,收起写好的卷轴,将其放回玄色的儒袍大袖里,拂衣起身。


    他沉默地看向黑暗深处,流言仍如风刀霜剑,苦苦相逼。


    寒冰龙骨的长钉亦扎在他灵脉深处,教他冷热煎熬,刺痛难耐,也封住他修为进步的可能。


    更进一步,他会堕魔,为师尊清白的声名染上抹不去的污点。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修真界容不得原地踏步。


    他忝居圣人弟子的位置,享受圣人的偏爱。但他越发德不配位。


    “哪怕师尊,薄待我一些呢?”无涯君想着,心如锥刺,“若是疏远我一些,我万一堕魔时,他也好下手清理门户,不至被旁人指摘……”


    他活的清醒、挣扎、痛苦又疯魔。


    魔性在他眼眸里翻涌片刻,是一段迤逦的流光。


    但他得收敛住魔的凶相,正如狼的幼崽在羊群里得拔去利爪,披上雪白纯洁的羊皮。


    他得自断利刃,藏锋匣中,只求能保持中庸。可他连维持庸碌都用了十分的力气。


    “……罢了。”无涯君叹了口气,很快收拾好这些情绪,他将儒袍的褶皱抚平,整理环佩,收敛音容,依旧是肃肃如林下之风的君子。


    无涯君转身。


    忽然间,他的手腕被一人无声无息地攥住,用力扯到身前。


    他一个踉跄,刚想反击,瞳孔里却倒映出雪白的影子,顿时呼吸都快停了。


    是他的师尊。


    “别崖。”谢衍撕破了他在回忆里伪装的平静,闯进了他的千年前。


    好似这般,就能挽留错落的时间,挽回遗失在时光里的影子。


    可无涯君,确实再也没有回来过。


    年轻的无涯君果真桀骜又叛逆,连骨头里都长着尖锐的刺。


    他的错愕只持续了片刻,很快就端上那油盐不进的假面,假装无事:“师尊,您怎么在这里?”


    “面对这些质疑,你从未反驳?”


    谢衍漆黑的眼几乎掀起滔天的暗火,似乎要烧灼他的一切。


    “反驳又如何?”


    无涯君淡淡道,他有些厌倦,“弟子是能够修为进步,不辱圣人的门楣;还是能图一时快意,杀了他们,教师尊替我周全?”


    “同门,道友,前辈和同辈,谁都盯着我看,背地里说上两句,我难道能一个个找出来?”


    无涯君安静地看着他,弯起唇,绽开一个完美的笑:“师尊,弟子不是孩子了,我要做一名合格的‘圣人弟子’才行。”


    他不是孩子,所以知世故,明事理。圣人弟子不该做的事情,他不能做。


    “不能玷污师尊的名誉,不能释放魔性,不能杀不该杀之人,不能给师尊惹麻烦,不能恩将仇报,不能违背天命伦理,不能……”


    谢衍看着他掰着指头,一连说了十来句不能。


    句句都是绳索,勒住自己的脖颈,却没听他说一句“能”。


    他的一切能与不能,好与不好,出发点都是师尊。


    师慈徒孝,是个时光里的虚假谎言。


    他们从未越过的那条伦理边界,或许在梦回之时,早已被他们放肆地践踏过。


    谢衍每次与他隔着三步交谈时,与他在花下对弈时,抚摸他的脊背与脸庞时,甚至是深夜对谈,抵足而眠时……


    圣人境界固然无情无欲,神思不动,但内心的深处,心湖可曾有某一刻,泛起片刻的涟漪?


    可纵然问心有愧,他们却勒住自己,抑制欲望,谁也不能将其变成现实。


    “何况,师尊……”无涯君一点点地掰开谢衍握着他手腕的指骨。


    在暗淡的典籍之海里,黑暗里皆是幽影,错落的书架间唯有他们两人。


    无涯君忧悒而神伤,眉目带倦,面庞如雪惨淡,唯有唇上一点艳红,像是未化开的一滴血。


    他向恩师折腰,玄袍长袖漂浮,一拜别。


    “圣人啊,您放手吧,弟子已经死了。”


    第505章 枉称圣贤


    无涯君的话音刚落, 谢衍周身的气压更低,连黑暗深处的私语声都静了片刻。


    “你说你已经死了, 我允许了吗?”


    良久,一向高标轩举的圣人发出近乎冰冷的笑,言辞对君子而言,堪称失态与失控:


    “你的性命,从我收你为徒时,从我从天劫里保下你,从你决心死在我手上时,就是把自己完全交给我,当然该属于我, 由得了你决定?”


    “教我放手,别崖, 你凭什么?”


    “师尊啊……”


    年轻的无涯君沉默带笑, 早就褪色的无暇容光, 是温润的玉石青松, 是错过的流年。


    谢衍本要上前, 忽的步伐顿住, 他看见周围锋利如实质的目光, 满怀恶意, 戳着他们的脊梁骨。


    “师徒”、“养恩”、“三纲五常”、“违背伦理”、“天行有常”……


    如是云云,蜚声天下。


    这里不是情迷意乱的花前与月下, 而是儒宗的黄金屋外间, 向来是宗门弟子来往的场所, 更是三纲五常的大本营。


    在此处,无论是师父还是弟子,都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身份。


    师徒。


    师徒关系尚未结束, 千年养恩,千年敬慕。


    此情此景里,他们只能做师徒。


    逾越是玷污,背德是罪大恶极。


    “师尊,您也看到了。”无涯君向后退半步,侧开眼眸,规避圣人过盛的锋芒。


    “我们身在其位,都活在他人的目光里。您有大宏愿,有通天道,不值得将自己的名声与地位……丢在与徒弟违背伦常的泥潭里,我不该这么任性。”


    当年,在他座下沉默而恭顺的无涯君,原来是这么想的。


    无涯君不去注视谢衍越发雪亮的黑眸,声音沙哑,无疑是在逐客,却太婉转,太多情。


    “师尊,离开吧。这一段独属于师徒的回忆,所幸在终结之时,仍是无暇。您不该深究……”


    “为什么?”


    谢衍非但不退后,反而如暴雪与疾风,往前一步,竟是向他逼视而来。


    “你当年,为何什么也不告诉我?难道我做师父,就这样不近人情,这么不值得你相信?”


    师长痛切至极,弟子当年的幽微心事,亦是纠缠他的阴影,千年的心魔。


    这是仅有的机会。他哪怕不管不顾,也得问个明白。


    “心魔侵体,这是原罪。”无涯君将手放在心口的位置,微微一笑,“我不能让您失望。”


    骨钉埋在他的灵脉里,他自断了修真大道,已经担不起继任者的位置。


    可他望着师长殷殷期盼的眼睛,面对他的规划,他的偏爱,如何能开口呢。


    “就算再重来一次,我也不会告诉您。”无涯君将自私吞咽回去,化为惨淡的微笑。


    谢衍本以为待徒弟足够疼宠。


    他将毕生所学传授给他,将天下第一宗的少宗主的地位与权力给他,亲自排除一切对徒弟有恶意的敌人,为他设计历练与进阶途径,逐步将重要事务布置给他,在仙门给他铺了一条光辉的道路……


    谢衍将他视为生命之火的继承者,在尽心竭力地教导的同时,也下意识地把自身限制在师父的角色里。


    他得约束自我,不可待徒弟过分亲昵,不知边界;


    也不可用师长的地位与权力,仅凭借任性,误导他走上一条不归路……


    师徒情谊完美又脆弱,唯有珍爱,不可放肆。


    圣贤应当以身为镜,恪守规矩,为人表率。他亦是如此贯彻的。


    他却忘了,刻意的保持距离与改变,过重的期待与责任,也会成为弟子崩溃的最后一根稻草。


    无涯君时至今日,依旧无法直视师长惊怒的眼睛,他缓声道:


    “您当时心无外物,明镜无尘。我不欲用不净的情爱去玷污您的声名,动摇您的道心。”


    “不净?”谢衍听他这般形容,冷笑:“有何不净?”


    “从十五岁起,师尊就抚养徒儿长大。我的一切,修为,功法,剑技,知识,地位……都是师尊教导的。您对我,既是师,又是父。您待我,无私又坦荡,我不该……”


    无涯君摇了摇头,“我若是对您说,我爱您,并非师徒之间的亲情,而是要与您余生相伴大道的情爱……”


    “若是得不到您的爱,我就宁可去死,您还会觉得……这样不堪的我,是您的好孩子吗?”


    “……”谢衍喉头微滚,想要反驳,可万般却堵塞心口。


    徒弟说他心思不净,可他呢,冠冕堂皇地做着师父,心里又干净几分?


    谢衍恪守君子的边界,师长的底线,是怕断送徒弟的光明前途。


    殷无极亦如此,他怕让师父坠下神坛,圣人的大道一朝尽毁。


    论迹不论心。论迹不论心!只要他们不失控,关系就不会改变。


    师长慈,徒弟敬;师长期待,徒弟进步;师长疏离淡漠,徒弟孤直叛逆……


    他们会继续这样平淡如水的日常,如鲠在喉,又血肉相连,难以切割。


    异样的情感,生长在假性的亲密关系里,横生枝蔓。


    他们都选择忽视,却迟迟不肯快刀斩乱麻,忍痛切下那块腐烂坏死的血肉,而是任由其泛滥成灾。


    直到两人虚假的师徒亲情,彻底维系不下去的那一日。


    “圣人啊,这段违背常理的情,是时候纠偏了。”


    明明形貌还是年轻时代的无涯君,他长身肃立于此,如同孤枝,口吻却如后来的帝尊。


    黑暗越发扩张,沉默的书架宛如死亡与深渊,向他沉沉压来,压抑而窒息。


    是伦理,纲常,是世人的眼光,是举世的攻讦。


    天地不容。


    倘若不切下这段难以遏制的情/欲,沉溺于荒唐,他们终究无法成为世人眼中完美的至尊。


    倘若谢衍割去名为“殷无极”的病变,逐渐侵蚀的情劫,紊乱的心曲,摇摇欲坠的道心,一切的痛苦都会不在。


    情人的存在,自然是以亲手弑杀为终结。


    当断则断!


    大道无情。太上忘情!


    殷无极苍白的面庞几乎失却血色,最后的生气,他唇上的那一滴红润也要消弭了。


    “圣人,这条路,殷别崖已经走到终结了。”


    “放我走吧。”无涯君牵起唇角,用心凝望着他,露出云淡风轻的微笑。


    “够了!”谢衍的白袍黑发无风自动,越冷静越疯癫。


    现在的他,能够弃下散魂边缘的弟子,如他所愿地松手,放他干干净净地走吗?


    不。不可能。


    谢衍裹挟暴雪与疾风,大步向前,逼视他欲逃离尘世,向天地散去的徒弟。


    时间那么快又那么慢。圣人苍白清瘦的手穿过黑暗,拽住春岁摇曳的尾。


    他亦悍然捕获弟子单薄的肩!


    谢衍旋身,双手钳住他的肩,将无涯君重重地按在书架边,用自身的骨骼压制住他骨骼,教他们的骨与骨嵌合,血与肉相融。


    在无涯君错愕的眼神里,谢衍抬起他的下颌,毫不犹豫地俯身,覆上剑锋般凌冽的吻。


    “等等,这里是——唔……”无涯君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是谢衍吻他的元神,近乎攫取地,把精纯的灵气渡进他唇上的一滴红泪。


    唇齿的相合,像一簇火,点燃压抑千年的情爱,也烧光了所有的仅存的理智。


    本该至死也白璧无瑕的师徒情谊,彻底分崩离析。


    伦理和纲常,是理智的大堤,此时全然崩溃。


    那些不敢的不能的,遗忘的忽视的,甜蜜的苦辛的,化作潮水汹涌而来。


    两个人加在一起,拼不出半点理智来,都在烈火的灼烧中焚烧。


    砰的一声。


    无涯君的背抵在书架上,魂魄衰弱到几乎破碎,但是感觉到师长近乎实质性的痛苦,目光与鼻息时,他依旧泪流不止。


    “师尊……”


    他的余光扫过书架,整齐的线状书册,端正的楷体,一笔一划,写着《孝经》。


    见到经义,他忘情时,亦战栗不已。


    师长不慈,徒弟亦不孝。


    哪有慈爱的师父会这么吻徒弟,哪有孝顺的徒弟会这么抱师长?


    好似无数的先贤,此时正在天有灵,注视着师徒的逾越与放纵,见证他们隐秘的情。


    圣贤疾言厉色,谴责着他们明明道基为儒,却妄读诗书经义,背离伦理纲常,修的是什么圣贤道?


    “……师尊,圣贤书。”


    无涯君迟钝地喊了句师尊,待到反应过来时,却感觉难言的刺激。


    一片魂魄承载着千年前的记忆。


    无涯君当时还未脱离儒教的拘束,礼教如同钢印,刻在他的骨髓里,操纵着他的思维与意志,教他痛苦又自我折磨。


    越是难抛却俗世,摒弃廉耻,在与师长亲密时,他的魂魄就有越剧烈的反应。


    此情此景,此时此地,谢衍正是在他惧怕的地点,领着他,抵达他最崩溃的那一瞬。


    “别管。”谢衍声音冽如碎玉,此时也哑了几分。


    他当然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他在亲手击碎最初的师徒情谊。


    圣人动情如天崩,亦与他共汹涌。


    如此魂悸魄动。


    “若是圣贤要归罪,我的罪责最重。”


    谢衍的指尖穿过他如烟墨的长发,捧住他脸庞亲吻渡灵气。


    吻化为吞噬与撕咬,他如愿尝到血的腥涩。


    谢衍瞥见背后陈列的古籍。赫然是《礼记》。


    圣人向来遵守着礼法与道德,儒为道基,他接受的同时,也禁锢自己。克己复礼是君子。


    “算了,吾也当不成圣贤了。”


    圣人轻笑一声,捞着无涯君的魂魄碎片,将记载圣人言的圣贤书置于地上,用以托承徒弟脆弱破碎的魂体,免得冰冷与黑暗侵袭。


    “师尊……”无涯君的魂魄虚无得很,除却无意识地唤他之外,轻的像是一片云。


    他在飘散之前,被师长圈在黄金屋狭窄的书架角落,用堆叠的书册和灵气压制住。


    光线昏黄暗淡,史册与墨的香味缭绕身侧。


    最浓烈的却是师尊魂魄的冰雪气息,浮动在他的身侧,是温柔的拥抱,也是渗入骨髓的爱与痛。


    “好孩子,别怪师父……”谢衍用神魂压制住他星星点点溃散的魂,终于成功压制住挣扎的徒弟,捕获了他的猎物。


    神思交融,心随意动。谢衍叹了口气,用额头抵住他的额,神魂此刻与他骤然结合。


    “别崖,你不必惶惑,跟着我走。为师还没死,天塌下来,有人替你顶着。”


    这一瞬间,颤抖、欢悦、挣扎、巅峰……他被高高抛起,又忍不住沉沦下去,陷在缠绵悱恻的情爱之中。


    元神相合,火与冰交织。


    魂体里伸出无数丝线,每一根都缠绕着,链接着,好似根系交缠在一处的植物。


    毕竟是谢衍来蕴养殷无极的魂体,要付出的更多。


    想要用雪包住火,哪有那么简单,还不得先压制他,再一点点咽下去,还不能让他太激烈地排斥,免得神魂结合失败,反噬己身,造成识海崩溃。


    谢衍受不住,在元神最深处被弟子侵占时,用手背抵住唇畔,遮掩这片刻的失态。


    正当神魂极乐时,无涯君几乎理智涣散,即将被谢衍捕获到手……


    忽的,他听见回忆的黑暗里,传来越来越激烈的指责声,近乎谩骂:


    “师徒悖乱,不知廉耻,亵渎天道!”


    “枉读诗书,枉为圣人!”


    “圣人谢衍,和弟子媾/和是什么滋味,是不是很快乐,教你连仙门之主都不想做了?”


    “……什么样卑劣的师父,竟对弟子出手,玷污门楣。什么光风霁月,什么无暇君子,做出这种肮脏勾当,怎堪为仙门表率?”


    “照我说,儒门,不过是个藏污纳垢的地方,上梁不正下梁歪。怕不是没有一处是干净的!连圣人都是伪君子,与亲传弟子私/通,与魔君厮混,简直是吃里扒外,出卖仙门,罪大恶极。”


    无涯君瞳孔微缩,似乎被击中了最深的恐惧,他忽然惊醒 ,激烈挣扎起来,声音带着嘶哑:“不、不行,我不能——”


    被师尊魂魄包容着,身处巅峰,却抵不住这些刺着脊背的恶言。尤其是针对师尊的,这让他快要崩溃。


    师长的品德,宗门的名誉,他竭尽全力地在维护了,教他死都行,为什么会这样……


    无涯君明明快要融化了,撑起身体,顾不得还在融合的神识,似乎想向谁辩驳。


    他不知这流言蜚语的方向,却像是本能的印刻,不计代价地维护师尊。


    他孤直又倔强的青年时代,满怀的是对无形命运的抗争。他的泪水盈满长睫,接连道:“不,不是……不是师尊的错,是我欺师犯上,都是我罪大恶极……”


    无涯君痛苦之下,伸手摸索着,想用什么丢进虚空,教这些声音闭嘴。


    谢衍被他这么一闹腾,神识都要被折磨疯了。他快服了他总是在隐忍自虐,什么也不肯说的徒弟。


    “别崖,你要用什么砸过去?”


    谢衍勉强稳住心神,维持着神识链接,一边哄他精神不稳定的徒弟,一边握住他的手,取下他乱抓的书册。


    他无奈苦笑:“……是这本《弟子规》,还是这本《大学》?”


    无涯君哑口无言。


    他忽然意识到,现在无论辩驳什么都无用,这份私情早就坐实了,还延续了六百余年。


    什么清白的师徒关系,早就不存在了。


    这些难言的幽恨,未全的遗憾,不过是他还在憎恨当年孱弱无力的自己。


    他们践踏过的礼法,哪里止身体下垫着的这些,若是古今圣贤要追究,怕是穷尽南山之竹,也书不清这靡/乱荒唐的罪。


    谢衍取下他握着的那本书,淡淡笑道:“圣贤书,不过是个死物。后人若是按照古籍中记载,一字一句地复刻……反而受其禁锢,不得寸进。既然是压制天性的东西,不要,那就不要了。”


    “圣人言,难道不必遵守了吗?”他茫然地发问。


    谢衍用指尖抚过他的长发,直视无涯君褪去纯黑,露出些许绯红的漂亮眼眸,理所当然道:“不,圣人言论,也是可以听一听的。”


    “听我的。”


    荒唐荒唐荒唐。


    谢衍作为师长,却在温和而不失强势地引导徒弟,教他缠住自己白皙脆弱的脖颈。


    他循循善诱着,逐步教弟子释放压抑许久的魔性,来亲吻他的唇,噬咬他,掠取他的一切。


    失控失控失控。


    圣人足够强,他有以身饲魔的觉悟。


    他这一身血肉骨骼灵力修为,倘若无法用来饲育他的徒弟。


    那么,为之何用?


    “真是疯了——”


    黑暗里的声音,见他们如此不知廉耻,竟也骂无可骂,熄了火。


    圣人才不顾及,他将重新定义这份师徒关系。


    白衣青年握住徒弟颤抖的手,轻吻他的指骨,再牵引着,抚过鬓发,划过锁骨,漫声笑道:


    “别崖,来取悦我。”


    “这是师父的命令。”


    第506章 美丽的兽


    风沙漫漫, 尸骨连绵,覆盖了荒原千里。


    妖兽的血如雨飘洒, 在小山轰然解体的缝隙中,在荒原久寻徒弟不见的谢衍,窥见一抹艳色淋漓的红。


    玄色战袍的大魔浑身浴血,孤身游荡在北渊古战场。


    生是为了战,战是为了死。


    他的剑,在妖兽与邪魔的骨殖上,砥砺出锋锐的刃,沾染芬芳的红。


    遁入北渊的殷无极,早已不是沉默隐忍的无涯君。


    他撕去温顺的外皮, 将不合衬的繁文缛节抛弃,割去无助, 投入到血腥残忍的战场中。


    杀人或是被杀, 没有师长庇护, 一夜成长就是这么简单。


    谢衍仿佛见到巡视猎场的美丽的兽, 在北渊扑面而来的风中, 以血洗剑, 有着最天真又危险的眼神。


    殷无极足踏血海, 背靠尸骸, 剑光劈开森然的骸骨,教新鲜弹动的妖兽血肉落了一地。


    他走过如同森林的白骨, 沐浴过滴答的鲜血, 黑色衣袂拖曳出红的弧光, 像是凤凰的长尾。


    兽的野性,魔的魅惑,妖的美艳, 鬼的森然。


    圣人白衣孤剑,见到这一幕,第一反应不是危险,而是下意识地用目光追寻。


    越是美丽越危险。


    天生的魔性在他的骨血里复苏,勾勒出他近妖的容貌,鲜艳的花都带刺,越是昳丽越杀人。


    “你来了。”大魔轻笑着,向他扬起脸,收剑回鞘。他似乎并不意外谢衍的到来。


    他拢着袖,从小山一般的妖兽尸首上跳下来,猎猎的玄袍宛如纷飞的蝴蝶。


    “别崖知道我要来?”


    谢衍轻轻按住左胸处,收集来的魂魄皆藏在他深处,此时感受到同源的魂魄碎片时,正在隐隐发热。


    “知道啊。”殷无极轻轻旋身,向他有意无意地暴露伤痕,低声道,“师尊,你是来带我走的吗?”


    他欲说还休,用美而湿漉的眼眉瞧着他,像是受伤的小兽讨他的宠,无端最招人怜爱。


    “别崖,来。”谢衍哪里受得了他这般注视,神情柔和,向他伸出手,做好接懵懂的幼兽入怀的准备。


    殷无极向他扬起一个笑,在谢衍错愕的神情中,悍然揉身而上。


    他瞬间拔出无涯剑,起跳,笑着向他劈面攻来,正是璀璨的剑光。


    铮然一声,山海剑呼啸,转瞬握在他的掌中。


    谢衍的战斗反应极快,顿时抬起右臂,手腕轻旋,以更宽些的山海剑格挡住惊艳的一剑,卸去那瞬间暴起的绝美杀意。


    “圣人走神了。”他佯装无辜,笑着向他眨了眨眼。


    殷无极扬起唇,用手背擦拭流淌的血,“您是觉得,我还如当年那般,您勾勾手,我就会傻傻地蹭过去,教您恣意玩弄,骗身又骗心?”


    漂亮的兽看着温驯地向饲主凑来,蹭着他,勾着他,纯洁,无辜,多情,向他献出鲜艳的皮毛,敞开柔软的肚皮,引他伸手抚摸拥抱。


    待谢衍放下警惕,他又会突然咬他一口。


    咬的中就流血;咬不中,也是半点悔痛也没有。


    见谢衍也拔剑,他反倒轻巧地跳开几步,像是恃宠生娇,回身,向他得意洋洋地摇着尾巴。


    谢衍见他这般持宠,袖手,将剑背在身后,无奈地摇摇头:“别崖,怎么样,你才肯跟我走?”


    最终一战后,帝尊的魂魄破碎,散落在识海里,藏在回忆的深处。


    一些没有意识的回忆碎片会受魂魄吸引,天然有集聚的本能,所以容易从回忆之湖里捞出来,被谢衍藏回心口处。


    如他这般,在人生的重要阶段里游荡的,无疑是帝尊的碎片,既有帝尊模糊的意识,又有着这段人生阶段的性格与记忆。


    他面前的殷无极,既像是谢衍回忆里孤苦无依,遍体鳞伤的小漂亮,又有些不像。


    殷无极听闻,微启唇畔,先是近身,凑到他唇畔边,湿润地吐息:“抓到我,是您的烦恼,可不是我的。”


    谢衍眼波微柔,抬起宽袍大袖,似乎要把年轻的大魔拥入怀中。


    殷无极却向后撤了一步,与他擦过衣袖,错过指尖,发尾的飘动,也是如化蝶灵动。


    他拧起眉,佯装无辜,“过去的我被您哄一哄,亲一亲,就这样被您白白捉住,真是没出息的很。我被您伤的太痛,不敢爱您,不好骗。”


    谢衍梅姿鹤骨,如同仙神降临。他站在尸山血海里,亦洁白无垢。


    “别崖打算给我出什么难题?我奉陪到底。”


    谢衍漆眸微亮,轻抚弧度优美的唇畔。看似随意,却强势又性感。


    明明他们没有接吻,好似那里还残留血的芬芳。


    “找到我。”殷无极的视线从他的唇畔滑过,似乎在惋惜方才未曾吻他。


    “师尊,找到我,我就跟你走。”


    他轻快地笑着,向虚空之中倒去,消失在谢衍面前。


    识海的荒原,剩下谢衍一人。


    “找到他吗?”谢衍提着剑,低声轻笑,黑如子夜的眼眸此时却极亮。


    被徒弟彻底挑衅了。


    徘徊在荒原,游弋在广阔天地,天真懵懂美丽疯狂的兽。


    他将此身化为剑锋,用磨砺出的利爪撕碎敌人,敢于挑衅一切,在生存与战斗中寻求玉石俱焚,毁灭他人也毁灭自己。


    所以他才这样不知天高地厚。


    或许,谢衍身上燃烧的暗火,在他眼里,亦是明灯的光芒。


    所以他这样毫不恐惧,想挑衅就这样挑衅了,想毁灭或是自毁都要谢衍陪他。


    他蹭蹭他的身体,用爪子挠他,用长尾缠绕,勾住他的手腕,激起他的怜爱与不舍;


    又轻快地抽身,给他丢下一封战书。


    “真是不乖。”谢衍低笑,攥住手中墨色发丝。


    那是从他魂体上取得的一缕魂的丝线,在他骨节分明的手中,化作指引方向的线,莹莹发光,指向前路。


    孤鹤掠过照影,衣不染尘,足不落地。


    不多时,谢衍置身于一座充满生活气息的小院落,三进,屋外种着树,泥坛封着酒。


    好似回家,白衣圣人轻轻推开木门,环顾四周。


    茶盏还有热气,水沉香缭绕,人离去不久。


    往里间走,窗上悬挂风铃,叮当作响。


    桌上随意丢着染血的外袍,牙床的帘幕只挽起一半。


    谢衍用剑挑起流波似的纱,微风吹过院墙,榻上空无一人,被褥褶皱,泛出水波的纹。


    谢衍拾起他枕上留下的那一缕发,垂下细密的眼睫:“还学会骗人了。”


    十年,如夫如妻。


    虽说谢衍是为了欺天骗命,不惜用血喂养他,为他换骨,渡过渡劫的门槛。


    时光却早就烙印在骨髓里。


    谢衍将他的发丝缠在手腕上,雪白与檀墨交织,轻轻坠下一缕。


    他毫不犹豫地划破魂体的手腕,用精血浸透发丝,轻轻飘落,亦像是风中摇动的红线。


    “这么骄傲,不肯留在温柔的梦里,却要去往现实吗?”


    谢衍离去前,再望向这十年如梦。


    两副碗筷,两件堆叠的衣衫,一切都属于两个人。


    炙热的爱,纯粹的情,湿漉的夜,被藏在幽深的岁月里,两个人的清醒梦。


    他关上了门,离开岁月的尽头。


    “别崖,倘若这是你的梦,我会实现。”


    谢衍注视着这一切,温柔的又残忍的,他轻声道,“只不过,是以我的方式。”


    即使是两个人的噩梦,相互折磨到白头。


    也是在一起,不是么。


    谢衍离开这唯一的亮色,再往前走,穿过枯枝败叶,忽见电光与雷鸣。


    他在雷劫停歇的深处,见到跪在血泊中的大魔。


    殷无极笑着哭,又哭着笑,肋下三寸深藏的灵骨,是圣人的道途,是他的命。


    在看到这飘然的孤鸿影,降临到他的面前时。


    失路彷徨,遍体鳞伤的兽伸出手,攥住了他的衣袂。


    “不要走……师尊,不要走……”


    回忆里的他,本该离开这雷劫之地。


    谢衍扶过伤痕累累的徒弟最艰难的一段路,他该放雏鹰飞向高空,他该放他斩断与他相连的枝干,离开大树的根系,获得新生。


    可此时,这美丽又受伤的兽,有着最脆弱的眸。他流着泪,覆上来,将他所憎恨的师长生生按在了血泊之中,白衣化作血衣,他亦从神坛跌落。


    “谢云霁,你干净不了,你得和我同流合污。”


    殷无极的声音嘶哑,似乎在吻他的脖子,又用唇轻碰他肋下同样的伤处。


    谢衍没有反抗,反而笑着抬手,抱住了他的脖子。


    “来,撕咬我。”圣人驯服他,教他憎恨的分量。


    白衣染血,他心口处也染了血,是肋下同样的位置。正如换的骨,借的命。


    他断裂又重续的未来,是师长难言的爱。


    “我恨你,谢云霁。”


    年轻的大魔吻着他的唇和颈线,声音缱绻,字字句句说着恨,可这恨意却又像最温柔的情话。


    “你恨我,就来杀我。”


    谢衍的胸膛与他相贴,两人在同样的位置,都有被贯穿的空洞。


    在血肉厮磨时,鲜血浸透一处,莫说灵骨,连心脏都两颗并作一颗。


    正如当年雷劫前换骨时。


    亦或仙魔大战最终极,分出胜负的那一刻。


    “别崖,你若杀不了我,那就换我来得到你。”


    谢衍揽着他的后颈,将疯癫美丽又易碎的兽抱在怀里,揉进魂魄里,浑然不顾他的憎恨化作尖锐的刺,能教他伤的多深。


    圣人足够强,可以豢养他。也唯有他。


    殷无极眼睫一动,吻他抚摸过来的指骨,咬住他的指尖,魂魄却在血泊中与他欢乐。


    “谢云霁,你真是,坏透了……”


    第507章 黄泉碧落


    天色昏暗, 荒原掠过肃杀的风,识海里的雷鸣暴雨浇不灭天为幕地为席的痴狂。


    云雨未消歇, 谢衍倚在妖兽风化的骸骨边,他却魂悸魄动,一时也有些站不起来。


    所以就这样休息片刻,缓解这要了命的余韵。无他,实在是连番与他神魂交缠,真是太疯了。


    殷无极枕在谢衍腿上,破损的神魂与谢衍相连,丝缕缠绕,心魂一体, 魂魄呈现即将融化的状态,渗透, 侵蚀, 或是被捕获。


    “师尊, 最后, 我和您在一起了么?”他似乎有些害羞, 甚至还天真地发梦, “……我是不是死在您的怀里?”


    谢衍想起战后的帝尊崩毁的神魂和伤痕累累的身体, 双臂收紧, 将年轻的他抱在怀中,轻轻抚摸, “……是, 你和我在一起。”


    漂亮小兽聪明敏感, 却很容易被骗。他这样天真地相信了,师尊一摸他,他就腻上去, 乖乖地将如暖玉的脸庞搁在师长的掌心,被他挠了挠下颌那处敏感的皮肤,不存在的尾巴都竖起来了。


    “这样我就放心啦。我相信,有您在,一切都没问题的。至于魂魄,您若是要,那就交给您好了。”


    他分明是明白最终一战发生了什么,对自己的性命已经看淡,却太相信圣人的高标的品格。


    不似少年时的混沌惘然,又或是无涯君的偏执痛苦,都残缺的厉害。谢衍难得捕获一个意识和形态都较为稳定柔顺的他,能与他抱在一块,说几句闲话。


    自从仙魔开始交战之后,他们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


    穿过骸骨的烈风掠过身侧,谢衍也不在意,双手捧起他的脸庞,似乎在窥探他魂魄的状态,温声问道:“别崖,你现在觉得如何?”


    他损坏的太厉害,谢衍只要凝眸,就能看到他碎裂处的痕迹,残缺不全的记忆,混乱的意识……


    “不疼,有些舒服。”殷无极眨了眨眼睛,笑着凑上来,吻谢衍触碰他魂魄的苍白指尖。


    他贪得无厌,坦诚道:“还想要您的手指,抚摸我,梳理我的精神……”


    小狗用尾巴缠住他的腰,不肯放他走。


    谢衍失笑,拇指缓缓抚过他的唇线,擦拭血渍,也将他唇上擦出一点妖异的红。


    “……就仗着自己漂亮。”他道,“咬人挑衅的时候,跑的倒是快。现在又凑上来,讨些怜宠疼爱……”


    谢衍的指尖划过嶙峋的脊骨和长发。


    殷无极的肢体修长,肌理分明,舒展天地雕琢的一具躯体,不过因为魂魄纵横的伤,显得伤痕像是瓷器的裂痕,格外刺眼。


    “谁叫我是您的‘小漂亮’。”他含住谢衍的指尖,用舌尖缓缓舐过,眼眸明媚。


    好似刻意学着勾他,初带上几分魔的天性;又不像后期那般熟练,有点小兽四处乱啃的可爱感。


    从少年到青年,青涩的果实还未熟透,尚是清脆酸甜的滋味,却提前泛出了些许成熟馥郁的芳香。


    “还要亲。”他被摸的好舒服,愉悦地眯起眼睛,恨不得快快回到师尊的怀里。


    正如被风带走的种子,千帆过尽后,终究葬归大树的根系。


    “师尊,就这样,完全吃掉我吧。”他呢喃低语。


    年轻的大魔耸起双肩,舒展身躯,腰沉下一道弧线,绵密而细滑的发丝垂下来,落在谢衍的襟怀间。


    “好。”谢衍禁不住他闹,于是有意将余韵拉长,疏导他的精神,也在慢条斯理地品味这芬芳。


    神魂结合到深邃处,谢衍怀抱着的魂魄越来越轻。


    他渐渐维持不住人的形态,一团轻薄的雾气,依附在谢衍的白衣上,渗入他的魂魄,如无处不在的水流入包容一切的大海。


    谢衍忍耐拉到极限,连思维都麻木。他竭力舒缓魂魄的本能排异,容他寄身在元神最深处,与原本存在的碎片结合,慢慢形成一颗圆融的火种。


    异质的存在感更强烈了。


    谢衍抚着骸骨,试图拄着山海剑站起身。


    他刚刚站稳,却身形一颤,背部抵着骸骨,瞬时冷汗直流。这一刻,他的胸口如被灼烧,有赤红的光重新点燃。


    他拼起了三片重要的拼图。


    殷无极走向不可逆衰败的魔躯里,一缕生息,终于激活了。


    殷无极破碎混乱的识海,在此时也有了些许变化。


    谢衍跋涉到古战场的尽头,看见的不再是崩毁大半的记忆场景,一些虚无的地带,也如同时间倒退,重新开始构筑。


    “接下来往哪边走?”站在十字路口之前,谢衍按住肋下三寸的位置,似乎在与温养的魂魄对话。


    在拼起第三片之前,殷无极的魂魄像是沉睡,一直都没动静。


    魂魄不会言语,但是火苗会根据他的问题轻轻摇曳,算是有了最简单的回应。


    大抵是目前拼出来的他是满心都是师尊的可爱小狗,撸撸他的毛毛,就会把自己出卖个干净。


    “……往右吗?”谢衍垂眸,似乎在专注分辨他的意思,“对我而言,很难搞定……”


    再多的信息就没有了。毕竟三片魂魄还不完整,很快就无声无息地沉眠过去。


    谢衍依言往右,步入漫长的黑暗。他如同行走在幽冥里,很久都没听到人声。


    终于,他看见路的尽头,是一座破旧的院落,古树枯死,葳蕤蔓生,几乎及腰。


    红线如网,缀着无数风铃,在院落里纵横。


    谢衍负剑徐行,小心地穿过,没有贸然惊动这些风铃。


    石板路的深处,是一座还亮着灯的灵堂,门口缀着白幡,写着奠的灯笼微微摇曳。


    灵堂大门用铜锁锁住,除却些微烛光透出窗户,再无人声。


    谢衍推门时,指尖却穿过了生锈的铜锁。他觉得不对,立即看向自己的手掌,竟然是半透明的。


    在识海里的确是魂魄,但以谢衍的修为,想要凝固身形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哪会什么也触碰不到呢?


    除非,他方才行过的,是殷无极记忆里的“黄泉路”。


    谢衍静静垂下广袖,他忽然意识到,所谓的“难搞”,究竟是哪个时候的他了。


    “因为过了黄泉道,所以化为鬼身了吗,罢了,这样应该能穿过去。”


    谢衍很快理解了现在的处境,不再去试着开门,而是轻而易举地穿过锁着的门,飘进了灵堂里。


    灵堂里点满了白烛,已经烧了许久。


    灯花落尽,满地烛泪,烧尽的香灰堆积在紫檀香炉上,屋里满是幽冷的气息。


    谢衍的虚影凝聚,是一片雪白的孤魂。


    他轻轻挥袖,扫去缭绕在他身侧的寒香,一眼就看见那设下的灵位上,没有名姓,却有着血与泪的痕。


    他径直走向灵堂中间,摆着一具棺木,似是停灵。


    谢衍推开棺木,见到熟悉的美丽面庞时,顿时什么都明白了。


    他俯身,似乎想要把穿着素服的美人从棺木里抱出来。


    美人眼底还有泪痕,看样子是哭干了泪,流尽了血,在棺中睡着了。


    或许他再也没打算醒来,就这样在棺木中睡到化成灰烬。


    “……这身体,真是不方便,碰都碰不到。”


    谢衍无奈,只能捻住一缕清风,略施小技,吹醒睡眼惺忪的他。


    谢衍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清冽如雪,唤他:“夫人。”


    那美人抚着棺木的边缘,被微风托着,直起身。


    他的素服不加修饰,勾勒出修长匀称的身形。


    美到极致,连性别都不甚重要。


    “夫君?”


    美人双眸盈盈含泪,向归来的白衣青年伸出手,似乎要抚摸他的面庞,却触碰了个空。


    他微微笑了,道:“你回来接我了么?”


    谢衍握向他消瘦的手腕,虽然无法握实,但这样虚虚握住,殷无极也能感觉到些微如雪的凉意。


    心境通明如谢衍,当然猜到他被哪一段过去牵引,才会孤身呆在这里,把自己藏在棺中,安静地等待消散。


    当年他们去鬼界时,殷无极曾戏谑地编过一个故事,用以遮掩身份。


    当他大乘期的夫君意外死去,柔弱无助的夫人守不住夫君留下的遗产,更无法面对恶意与窥伺。


    如此无奈痛苦之下,他索性生殉了他的棺木,追到了黄泉去,也算是一段生死相随的佳话。


    这无疑是假的,却是“谢夫人”这个身份,最初的由来。


    他记忆全无地留在此处,把自己锁在灵堂里,躺在棺木中,不饮不食,安静地等待死亡。


    或许,还来得及追上夫君的步伐。


    谢衍现在无法实体化,像是一簇雪。


    可夫人的身体更冰,他苍白衰弱极了,素服勾勒出他的憔悴消瘦,徘徊在生与死的边界上,他才能看到归来的亡灵。


    “夫君去了,独活是最痛苦的事。”他攥紧了棺木的边缘,“如果夫君走在前面,我离死……也就不久了。”


    他似乎是故事里的人,又似乎在故事外。


    谢衍眼睫一颤,他忽然听懂了,殷无极最终与他一战时,那悲鸣的剑里究竟在说什么。


    这不知结局的一战里,他们各自拿出了杀死对方的决心。但是,殷无极早就决定好了。


    倘若他真的亲手弑杀师长……


    他也不会独活。


    “卿卿,我带你走。”


    圣贤君子折腰,抚过美人的鬓发,眼波温柔,似乎在他的眼帘落下宛如明月清风的吻。


    吻亦无形,他的决心却宛如实质。


    “上穷碧落下黄泉,去不去?”


    他这样笑着问。


    第508章 洞房花烛


    灵堂内, 白烛煌煌,摇曳暗影。


    “卿卿。”谢衍看似君子温润, 却以绝对占有的姿态,俯身,将谢夫人消瘦的身躯从腰身处虚虚环住,好似把他精心栽种的花朵锁在臂弯里。


    “夫君……要带我走了吗?”


    在意识到魂归的夫君是亡灵,他伸手却无法触及时,美人的泪水如断了线的珠子,一滴滴落下来。


    呼吸越来越轻,他不饮不食,如同啼血的子规, 把自己锁在亡者的灵堂里,显然是没打算出去。大抵是打算熬到油尽灯枯而死。


    亡灵虚无缥缈。他的血与泪, 没有沾湿亡者的魂魄, 只污了棺木中一副洁白的衣冠。


    谢夫人青丝如墨, 眉目含愁, 痴痴望着他, “……您是怜我, 等了太久, 终于肯回来带我走了吗?”


    凡俗修真者死于雷劫, 几乎没有留下尸身来的。


    大多都只能备好亡者常用的衣冠,以此代身, 停灵七日后, 葬了或是烧了, 算作了却尘缘。


    “卿卿。”谢衍抵住他的额,温声说,“别哭, 现在你碰不到我,是因为你……”


    他还没说完方法,却目光灼然如电,望向闭锁的灵堂方向。


    砰、砰、砰——


    重重的砸门声。


    “卑贱的凡人,把灵堂结界打开。”


    饱含恶意的声音响起:“你那死鬼夫君早就没了,区区一个凡人,年纪轻轻守了寡,没人护着,还妄想留住这些珍贵的修真功法和财宝——”


    “交出来!这是属于修真者的珍宝,你一个废物,连灵骨都没有,若是没你那夫君遗留的脸面护着,就算坐拥金山银山有什么用?我们没把你一起收用了,就是尊敬大能、尊敬逝者了。”


    这大抵就是这出戏折子里的固定剧情了。


    谢衍的神情冰冷,气压逐渐降低。


    这折子戏是怎么写的?七日停灵还没结束,就有人胆敢欺上山门,夺他功法,辱他道侣……


    莫说他还没死。就算是死了,以圣人的赫赫威名,谁敢这样上儒宗?


    门外魑魅魍魉的声音,满怀淬毒的恶意:


    “哈哈哈,别说,老子看这位谢夫人也是倾国倾城之貌,就算被那位用了这些年,也是风韵犹存啊。可惜还是守了寡,不如趁着年轻,早早挑个如意的改嫁了,以这般美貌,怕是也有不少修真者愿意一亲芳泽。”


    “再说,能玩一玩大能修士的未亡人,咱们也是大能的待遇了,不亏,不亏,啧啧啧……”


    “好了,还是功法重要,对咱们而言,凡人尝个新鲜。谁还像‘那一位’那样,明明修的是无情大道,却对凡人动真情,甚至不惜娶了做道侣……怕不是遭了天谴,死于情劫吧?”


    “是极,是极,都说这‘谢夫人’是个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山精鬼魅,专门吸修真者的精气,还害了丈夫性命。现在没了靠山,在这里装可怜,寻死觅活的,就是在等不知事的正人君子出头呢,真要那么贞洁,直接撞柱子啊,哈哈哈哈……”


    谢衍的眼神彻底沉下来。


    再去看怀里的谢夫人,已是倚靠在棺木的角落里,抱着他的衣冠,颤抖如秋风中的树叶。


    他的面色雪白,喃喃道:“夫君,我没有害死夫君,我没有……不是我害死的他,我不是故意引诱……我克制不住,我只是爱他而已。”


    敲门声更响了,明明是戏中一折,对白却隐隐带上些现实的影子,句句锥心刺骨:


    “圣人的传承,当然属于仙门。你什么身份,配么?”


    “你也不过是他的遗物罢了。”


    “遗物。”


    句句回荡在灵堂内,谢夫人从苍白的自我辩驳,到沉默无言地听着这些指责。


    谢衍此时是亡灵之身,触碰不到他,与他双眸交汇时,他缓慢而坚决道:“卿卿,不是你的错。”


    “你爱我,本就是天经地义。”谢衍淡淡笑道,“不必自我否认。”


    “倘若我因此而死,只会因为,我不够强。”谢衍道,“与你爱我一事,并无任何关系。”


    谢夫人失神片刻,有些天真地仰起脸,问道:“真的吗?”


    “真的。”谢衍虚虚抚摸他的长发,虽然阴阳相隔,无法相拥,但他很会说些小话哄夫人。


    大抵是圣人这些年来,早已摸透如何哄他漂亮的情人。


    每每殷无极以这个鲜活又任性的化身出现时,谢衍承受着他的闹腾,却隐隐喜欢着与他多姿多彩的相处和过招,甚至颇为乐在其中。


    “至于外面那些恶言,卿卿不必听。”他专心哄着夫人,随手并指,看也不看,向着门扉处划去一道璀璨的山海剑意。


    剑意穿门而过时,甚至未伤到门扉。


    门外却白光乍现,传来撕心裂肺的惨叫。


    紧接着,人声变成魍魉的凄厉鸣嚎,原来那并非是真的人,而是恶意化作的心魔。


    谢衍这一道剑意下去,那声音一时间消失。但既是心魔所化,不多时恐怕又会兴起。


    “为什么,夫君触碰不了我,也不带我走?”


    谢夫人轻轻偏头,露出安静忧伤的一双明眸。


    他凝望亡灵清雅隽秀的面庞,露出惨淡的微笑,“是因为我还活着吗?”


    “如果我死了,就不会与夫君阴阳相隔了,对不对?”


    谢衍刚想否认,想要让亡灵与生人接触的方法,他不巧就会几种。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里是帝尊的梦,一切都是以他的意愿为主,展现他的内心世界,不需要遵循常理。


    美人说罢,款款直起身,跨出棺材。


    他俯身拾起一盏白烛灯盏。


    谢衍向来纵着他,“夫人打算做什么?”


    灵堂点缀着白绫,他执着灯盏,赤足走过冰冷的石砖,向着地上铺陈的白绫摔去,灯油都浇在上面。


    刺啦一声,那烛灯点燃白绫,窜起一簇火,火光照着没有名姓的灵位。


    灵位本来空无一字,忽然间铭刻上金色的字迹:谢氏。


    谢衍失笑,原来他要点了他的灵堂。真是痛快。


    他却没觉得有什么,轻盈地飘到他身后,覆着夫人素白的手腕,用凉如寒雪的灵气为他降温,道:“夫人,当心伤着手。”


    “这样踏上黄泉路,是不是还赶得上夫君的脚步?”


    谢夫人墨发不佩钗环,身着素服,此时莹莹的脸庞映照着淡淡的红,那是火舌的色泽。


    美人眼波流转,笑着睨他,轻快道:“现在,我快要碰得到你了。”


    谢衍环视四面的火光,这灵堂结构是木质,此时横梁也燃烧着落下来。


    他微笑着,向他伸出手,“卿卿独留此处,为夫不放心,无论过去多久,都会回来接你。”


    “无论多久?”谢夫人亭亭立着,像是一支伶仃的美丽的凤凰花。


    他仅仅站在那里,身形清丽风流,不辨性别,却美得让人窒息。或许美本身就是无性的。


    唯有魔的魅,足够诱惑,足够让人疯狂。


    灵堂上的牌匾,连同棺木也燃烧起来,一切都点燃,连同心魔扭曲的悲鸣声。


    “然。”谢衍颔首,许诺道。


    “那就真的成了夫君的遗物了。”谢夫人懒洋洋地一扶鬓发,将不着钗环的松散长发解下,铺在脊背上。


    谢衍碰到他浓密的长发,用指尖挽起,无奈笑道:“可夫人不愿做我的遗物,却要做我的陪葬品,这样痴情,为夫可没法安然长眠。”


    “谢云霁,你瞧瞧你,这么坏心眼,连死了也不放过我,谁会为你陪葬啊。”他气得不轻,直跺脚。


    “好,不会。”谢衍无奈。


    火越来越大了,舐上白绫,让灵堂也像喜堂。


    谢夫人迎上寒衣亡魂,轻轻执住他的手,两人已经能够双手交握,这无疑是说明,他即将踏入鬼道。


    他浅笑道:“我亲手缝的寒衣,也该为夫君穿上。”


    “好。”谢衍爱极了他这般任性的疯,更爱他此时身处烈火,却视死如归的明艳,当然一切随他心愿。


    谢夫人说罢,取出那件雪白的寒衣,对着亡魂当面,烧进火里。


    明明是白色的寒衣,在烧入火中时,也像是融上一层赤色的明光。


    谢衍本该无暇的雪衣,此时却披上华美艳丽的红,上好的织锦,冲天的煞意,好似也痛痛快快地做一回新郎。


    谢夫人却还是一身素白的孝服,身形高挑修长,轻轻依偎到他怀里,被他顺手揽住。


    红白撞煞,生人死魂,真是不详。


    “吉时已到。”谢衍揽着他的背,把体态风流的夫人横抱起来,笑着道,“该和我走了,夫人。”


    说罢,本该用铜锁锁住的大门轰然洞开,谢衍稳步踏出灵堂。


    谢夫人的孝服像是雪白的鸟儿羽翼,轻轻飘动。


    他抱着谢衍的脖子,道,“要去哪里?”


    谢衍难得一身红,也平添三分潇洒,却像是战后的两人的染红,每一滴都融着谁的心伤。


    “去洞房花烛。”谢衍声音清冽悦耳,回答他。


    谢夫人大约真是疯了,与亡魂怎能洞房花烛,他本该觉得可怕才对。


    他却心满意足地笑了,“好呀。”


    山海剑本躺在棺中,此时棺木却在火中化为朽木。呼啸一声,回到他背上的封条里。


    紧接着,灵堂在他身后轰然倒塌。


    谢衍回身一望,见到灵堂上写着的“奠”字灯笼,莫名变成了“囍”字,在满院的不详红线里轻轻摇动。


    红线如网纵横,挡在他的面前,每一根上都缀着牌子。


    或是老生常谈的:悖乱纲常、师徒媾\和、仙魔私通云云。


    或是:不敬天道,违背道统,私下鬼界,违背誓言等等。


    上面条条写着罪证。


    第509章 执念难解


    列数罪证有何用。约束圣人的, 唯有他自己。


    纵然打破规矩的代价极大,他愿意, 就支付得起。哪怕代价是圣人的声名,乃至性命。


    “您犯错了。”怀里的美人这般耳语,却隐隐含笑。


    “错了就错了。”谢衍径直穿过交错的红线,如同跋涉过摇曳的苇草。


    他拢了拢美人的长发,谈笑道,“人皆会犯错,谢云霁犯了错,又有什么稀奇。”


    谢衍身为表率,是仙门最不能犯错的一个。他也处处谨慎, 为世间筹谋,担负责任, 从未行差踏错。


    可当在他最终的战场上, 把即将死去的帝尊带回九幽时, 大错已成。


    谢衍一点也不后悔, 反而觉得爽快。


    成为圣人后, 他第一次这样毫不避讳地直面欲望。


    “您不纠正?”谢夫人的质问, 却仿佛更深邃的引诱。或许, 他就合该是来乱他的道心的。


    谢衍步履极稳, 潜伏的暗影被护体剑意搅散,灭了干净。他随即拾阶而下, 红衣如血, 潇洒无双。


    “怎样纠正?”


    “譬如, 杀了我?”


    温雅如玉的君子,闻言一笑,却反问道:“为何要纠正?”


    他的话音刚落, 赤练般的红线四面袭来,好似恶咒,转瞬绑住谢衍的关节,试图将他强行留在此处。


    这是陷阱。


    谢衍侧眸看去,寄生在殷无极识海里的病变——天道心魔已经盘踞在他们行径道路两侧深深的薇草间。


    祂们无法迈入灵堂里,才在外盘踞,藏在混沌的雾气里,以恶言扰乱心魂,让识海的主人最后的心防崩溃。


    祂们已经破开识海正中的棺木,侵蚀极深,试图把帝尊心里最脆弱敏感的人性化身“谢夫人”,引出灵堂,分食吞噬。


    “谢夫人”虽说记忆混沌,分不清虚幻与真实,却能敏锐地嗅到危险的气息,不会轻易踏出夫君的灵堂。


    他苦熬着,等待着。


    是他的爱人先归来,救他出苦海;还是他先被心魔吞噬,从此泯灭情爱,魂消魄散。


    直到他选择主动烧了灵堂,跟着前来救他的谢衍,走出封闭的藏身之地。


    “卿卿……”谢衍顿了一下,忽然开口,十分笃定,“不,别崖,你什么时候醒的?”


    “谢夫人”还是墨发怀素,那样苍白,惹人怜惜。他好似戏中人,又是梦中身,眼眸朦胧柔和,“您猜呀。”


    “是您的魂魄出现在院落的时候,还是您进入我识海的时候……”


    谢衍抱着夫人走过心魔窥伺的危险地带,他虽然藏在夫君怀中,却不惊不惧,痴恋又脆弱,好似对他满心依赖。


    直到圣人被他引着,以为已然与他心意相通,毫无防备地走向出口,却猝然被他牢牢缚在陷阱之中,当场捕获。


    “圣人洞若观火,难道没有察觉哪里不对?”


    “谢夫人”从动弹不得的他怀中滑下来,却还揽着谢衍的脖子,身体与被红线绑紧的他亲密无间地重叠。


    最无骨的身段,最蚀骨的毒性,一条危险的美人蛇。


    衣衫擦过,魂磨拭魄。克制的接触,两人却犹如火烧金身,燎灼神性,如斯缠绵。


    “夫人,这是何意?”谢衍全无被山鬼精魅近身的警戒,他手腕挣了一下,没能挣脱,解开的方法并非力道。


    这红线以罪为名,绑缚着他,他一笑置之,也就随着他去。


    谢衍垂眸,喜服的衣袂垂落,潇洒风流。他淡淡笑道:“夫人在引我过来?”


    血线与红衣,与向来墨发白衣的圣人,实在是对比太强烈。


    “谢夫人”捧着谢衍清霁无暇的容颜,在他的嘴角吻了一记,轻易地用舌尖勾开了他紧抿的唇,叹息道:“您是不是被‘我’警告过,我不好对付?”


    谢衍坦然:“对。”


    “圣人是故意踏进陷阱的。”谢夫人将谢衍的鬓发往一侧拢去,指尖抚摸他滚动的喉结,道。


    “夫人的考验,算不得陷阱。”谢衍弯起唇。


    谢衍早就做好了豁出一身血肉魂魄的觉悟,自然也不怕魔魅缠身,反而觉得越毒越刺激,越痛越蚀骨。


    掌控或是被掌控,占有或是被占有,都是情人的欲望。


    罪恶吗。那就罪恶吧,再滔天也是这段销魂的情爱,他们皆沉沦在罪欲之中。


    “谢云霁,你真是自以为是。”美丽到超越性别本身的化身,手指缓缓拂过他被红线悬吊起来的修长手臂,亲昵地纠缠上去。


    好似蔓生的藤萝,就这样缠住他依傍的树木,却在不断侵蚀他的道心,与他枯死在一处。


    他懒洋洋地笑道:“您就这样,元神进入宿敌的识海,把最本真的魂魄暴露在本座的眼底,是笃信本座战败了,也不会拉着您一块儿死?”


    “那就拉着我一块儿死。”


    谢衍根本没有用心挣扎,甚至放松了身体,由着情人与他厮磨,或者是噬咬。


    谢衍的眸如子夜,此时注视着他时,越明亮越疯狂,道:“圣人和魔君同归于尽,也算是破而后立。”


    “别崖若是这样期望,引燃被我藏起的那三片魂魄,足以杀我。”


    他这句“足以杀我”,坚定而明确。


    圣人的道体重伤下,魂魄不加防御地进入宿敌的识海,甚至还在最深处纳入了三片他的魂魄,用精魂滋养修复。


    再强悍的存在,也怕从魂魄深处分崩离析。这怕是圣人最容易被杀死的瞬间。


    殷无极沉默了片刻,显然是过不去自己这关。


    他轻轻道:“本座既然在与圣人的生死之战中落败,就是胜负已分。君子之战,信义无价。我已然必死无疑,何必害圣人一道去死?枉然,枉然。”


    “夫人……”谢衍眼神微柔,似要唤他,却被打断。


    殷无极用食指按在他的唇上,顶着这倾国倾城的面貌,却含着笑道:“嘘,圣人,您可没有什么夫人。”


    “谢夫人到底存不存在,您心里不清楚吗?”


    说罢,殷无极倒退一步,刹那间,两人所站的位置,院落,小径,灵堂,白绫,一切都不存在了。


    唯有混沌的黑。


    谢衍又用力挣了挣这红线,他神情微凝,却听殷无极道:


    “黄泉之下,鬼城之中,真的有一个爱您至深,甚至肯为您殉情的‘谢夫人’吗?”


    他旋身时,昔日那倾城之貌的“谢夫人”在他身上浮现片刻,好似岁月在此回响。


    可转瞬间,那旧日的容颜形貌,如同见光而凋的幽昙,消失在了他的身上。


    殷无极双袖展开,看似笑着,眼睛却不在笑,对他道:“是吧,您看,是不存在的。”


    “……”谢衍像是从一场大梦中被惊醒,黄粱一枕,烂柯山下,他不知春秋几何。


    殷无极打了个响指,混沌的黑暗变为云端城中的一间院落。


    他身着布衣荆钗,温柔美貌,倚着门扉,对他一笑。


    “那云端城里,与您新婚燕尔的‘卿卿’呢……”


    年轻美丽的夫人走出门扉时,柴米油盐的味道散去,那薄暮的光影也迅速褪去了。


    谢衍看见地上坠落的一根白玉钗。


    “当然,也不存在。”殷无极偏头,向他微笑,却如同否认着他的情爱与自我。


    “是我幼稚,编的故事,偏要缠着您陪我疯,如此罢了。”


    戏中的故事演的久了,他甚至会有片刻错觉。


    圣人谢衍当真如他形如夫妻,两人举案齐眉,恩爱两不疑。


    “够了。”谢衍不想听,他也早就入了局,如何承认他自己也分不清呢。


    殷无极看着他,很快,流逝的光阴又在他身上重现:


    与少年谢衍在仙门盛世中并肩而立的青梅,正执着一盏琉璃灯,靠在他的身侧,等着谢衍为他摘一颗星星。


    或是师门在一起的时候,谢衍不顾他人眼光,低下头,专心聆听小师娘烂漫又任性的要求,向他郑重允诺。


    这一切的一切,是真的,又是假的。


    殷无极还是以“谢夫人”的化身站在他面前,尾指勾住缠绕在谢衍手腕上的红线,再与他五指相扣。


    真正的失控感降临了。谢衍用力攥住他的指缝,猛地把他的身躯拉进,眼神如火又如冰。


    他冷声道:“别崖,解开。”


    殷无极笑了:“圣人啊,您被这些红线栓的这么牢,难道不想想,这是为什么?”


    他凑近,在谢衍耳畔低语,“分明是您堪不破,才会被情丝拴住。您分不清,才会时而唤我的名字,又时而唤卿卿。”


    殷无极微笑着,剖开自己的欲望,也戳穿他的心事:


    “您既知道,大道孤灯,您心向天外天,此生不应有情;可您又自私的很,哪怕无情,也要占着我不放,与我夫妻相称,容不得我自顾自地离开或是消亡。”


    谢衍被说中最深处的心事,此时的神情陡变:“殷别崖!”


    好似永远平静的海面,掀起无尽的狂澜。连胸腔中藏着的魂魄都在灼烧。


    殷无极望着他深邃而激烈的眼睛,吻他缠绕情丝的手腕,微笑着:“您对我的偏执,说到底,是过去你我还是师徒时的历史遗留问题,早就该解开了。”


    “圣人啊,您该去接受,我命中注定会死在您之前。”


    “没什么必须要修改的命,我陪您走到这里,我的人生之终,体会过您的养育之恩,师长之情,夫妻之爱,对手之敬,酣畅淋漓地交锋过这一场,我已然无憾。”


    “时候到了,我是您最后的一段尘缘。您若是视我为妻,此时的机会,就是千载难逢的过情关。”


    “放下执念,修得圆满。倘若您不杀我,如何得证大道?”


    “圣人,您该拔剑了。”


    第510章 究竟涅槃


    混沌的识海, 已然恢复原初之时。


    红线幻化情丝,如蔓生的春草, 纵横在谢衍的身躯之上,越是挣扎越紧勒。


    “松开,别崖。”谢衍声音清寒,看向微笑着从腰间抽出长剑的他。


    他一顿,“不,帝尊。”


    是的。他所寻找的帝尊,此时就在他的面前。


    正如他所说,世上根本没有什么痴情美貌的“谢夫人”,他们亦从不曾做过真正的夫妻。


    有的是天道利刃悬于头顶, 被理想与现实压得喘不过气,惟愿在他身旁做个美梦的殷无极。


    与在森严的礼法间进退维谷, 将自我与欲望压抑到极致, 自诩大道无情, 一个看似完满却残缺的谢衍。


    如此而已。


    行过混沌黑暗, 玄袍帝君的足下泛起涟漪, 猩红一点光晕, 好似水波, 是生与死的水泽里泛起的莲花。


    帝尊的身形修长, 玄金色帝袍华服逶迤在水泽里,擦过混沌的底色。


    墨发高束十二冕旒, 随着步履摇动, 正如珠玉拂帘。他撩起, 露出风华绝代的容颜,向他一笑。


    他偏偏头,轻声道:“圣人啊, 对您而言,这情丝,真的这么难以斩断么?”


    “……”谢衍的手腕绷至苍白,指骨亦攥紧,穿云裂石的力道,似乎当真要与这情丝缠较量胜败。


    他咬住牙关,强韧的精神在此与帝尊争夺主导权。可他越是要挣脱这情网,他陷的越深。


    殷无极抚摸他清隽的脸庞,亲吻他极度紧缩的眼眸,道:“劝您别白费力气,圣人。您越是执着,越是容易陷入情网。您要知道,情之一字,没那么好挣脱。”


    谢衍的手腕刚刚拉紧红线,逼出空隙,就有更多的情丝从四面八方长出来,把他牢牢束缚住。


    殷无极手握无涯剑的剑柄,剑锋朝下。


    端然拜剑的姿态。


    “圣人,执念生执妄。”


    殷无极凝视一身赤红如焰的谢衍,微笑道:“佛家有禅语,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寂灭,对您来说是阵痛,对我,却是归宿。”


    “您破执念,我了此生,如何不圆满?”


    殷无极也曾否定过自己的过去,他的情爱,他的遗憾,他与师尊有关的记忆。桩桩件件都是执。


    他用剑斩过去,劈开那些幻影,也在劈自己的心。


    他将自己的一生碾为一片又一片。


    他妄图以仇为刃,斩去与情爱勾连的部分,追求破而后立的成长。


    他以为这样就能斩断与大树相连的根系,战胜无孔不入的心魔,成为纯粹的神性的“帝尊”。


    可他在惨淡终局回望,却发现,这世上根本没有孤立存在的所谓“魔道帝尊”。


    少年别崖是他的入道的初心。


    无涯君是他难以回还的少年时。


    北渊古战场彷徨游荡的年轻大魔,是离群的兽,是失路之人。谢衍是他最低谷时仰望的天光。


    在灵堂里静静等待枯萎的谢夫人,是他绝望的情爱,是他编织的美梦,是求而不可得,是虚无与不存在。


    万般陆离,皆入镜面,照出七情六欲,照出他的任性与贪求。


    他无论多少次杀死自我,否定自我,自我又会在血泊里重生。


    无法获得一个纯粹的自己,他就只能接受一个完整的自己。


    好与坏,善与恶,一念成仁或是一念成魔,皆是自我。


    “对你而言,死亡就是圆满?”谢衍身在他的识海之中,对于他心境的变化有着直接的感知。


    谢衍甚至感觉,这一瞬,他见到了下弦月将满。


    “师尊,少年时,我时常困在世情之中苦苦挣扎,我隐忍着一切,尝试削足适履,去迎合周围的目光,仙门的环境,却总是发现自己格格不入。”


    “后来,我再也无法与世人同流俗,无法忍受浑浊的沧浪,我孤傲不肯低头,宁可拼得玉碎,也要反抗一切压在我双肩上的东西……”


    “无论是礼法纲常,还是仙门规训,亦或是您……我的师父。”


    殷无极微笑着,与被困死在情网里的师尊谈起过去,正如谈起好天气。


    “师长深恩,我难以辜负,既然无法用我的剑伤害您,我就伤害我自己,以此反抗您的掌控。”


    他道:“突然,我有一日发现……我身上多一道伤,您会感觉痛。”


    谢衍像是被说中了什么,面色陡变。


    他阖起眼,却终究藏无可藏,终于承认,“是,我会觉得痛。”


    “无坚不摧的圣人,也会为我而疼痛。”


    他轻快地笑起来,却早已不动喜悲,唯有叹息:“您原来这样爱我呀。”


    “别崖,无论何时,师父都会保护你。”谢衍胸腔处的魂魄灼痛,他似是在允诺,又似偏执,“没有人能伤害你。”


    殷无极的红眸澄澈,看似在笑,却只余下星辰的灰烬,“圣人,我不是孩子了。”


    谢衍的神情凝冻住。


    却见殷无极凑近,一张倾倒众生的面容,眼睫轻颤,欢欣着神情,却温柔又残忍地道:


    “若是从前,您说要保护我,不让别人伤害我,我怕是会高高兴兴地躲到您的怀抱里,被您豢养在庭中,做一朵只为您盛开的花。”


    “可现在,我见过更大的世界了。”


    他道:“我与您并肩过,就再也无法退后一步,甘心做您的影子;”


    “我与您做过夫妻,共承过风雨,就再难被您当做孩子养育,由着您为我揽下一切艰难险阻。”


    “这些年来,我总是在向师尊索求。您的教导、疼宠、甚至是情爱。”


    “明明知道您生而为圣人,不该动情,不能动情,偏要为难您,仗着我是您的孩子,百般纠缠着,教您对我好。我是不是很贪婪?”


    殷无极轻笑着,笑意明媚,“魔就是这样贪婪的啊,您原谅我吧。”


    一生爱恨情长,他走过起伏跌宕。


    穿越这迷茫与虚妄的,是执着无涯剑,踏着北渊血与火走来的那一个人。


    从屠龙少年到魔道帝尊。


    他有不变的初心,有着屠龙的理想,有着砥砺前行的传说,有并肩的师长与爱人,亦有敬仰他的臣民。


    “我见过此世最至高的一剑了。”


    “山海一剑,璀璨,辉煌,光明,是心有魔障的我,及不上的通明心境。”


    “再给我五百年,一千年,我也许能够追上这一剑的辉煌。但是,我已经没有那么长的时间了……直到最终,我还是没有超越您,让您失望了。”


    殷无极输的心悦诚服。


    即使殷无极放纵心魔侵蚀,急功近利之下,走火入魔踏捷径,取得无比强悍的力量。


    在那穷尽毕生修为的一剑胜负之中,他没能赢得了他的师尊。


    可无论是赢是输,他没有遗憾了。


    “时至今日,我终于与自己的一生和解。”


    殷无极俯身,微笑着亲吻他的师长,吻他的颈项,吻他的心脏,低声笑道:“我这一生足够辉煌璀璨,也曾做成伟业,也曾万民拥戴,也有至亲至爱相伴相随。”


    “直到逝去,我也是死在您的怀抱里。”


    “你没有死。”谢衍打断了他的遗言。


    殷无极叹息着摇头:“您在识海里收集魂魄碎片,是想要救我吗?我终究堕落为杀人盛野的魔,即使这样,您还觉得我有救?”


    “如何救不得?”


    谢衍察觉出他话语里的厌倦,可他更疯,冷声道:“殷别崖,我是你的师父,救与不救,需要你替我做决定?”


    “真是自我。”帝尊笑而叹。


    他捧着谢衍的耳垂,薄唇覆上他的,温柔道:“无论过去千年、万年,您都是这副强硬执拗的性子。”


    “圣人看似宽容慈悲,也不过是不在意,不放在眼里,才显得好说话罢了。”


    “谢云霁此生就是这个性子,改不了。”


    谢衍的漆眸本该如不起波澜的水,此时却窜起一簇炽烈的暗火。


    “我违背您的教导,不惜掀起仙魔大战,将仙门搅得天翻地覆,殃及天下生灵。甚至,杀人、灭门、屠山,只为雪恨,我为北渊亡灵复仇,却对不起天下万民。”


    殷无极抚过长剑的锋芒,却是视死如归,轻声道,“杀人者,人恒杀之。我主导了这场战争,令五洲十三岛战乱,万民流离,是要遭报应的。”


    “竭尽全力后战败,堂堂正正地死于您的山海剑下。对我而言,不是耻辱,而是至高的荣耀。”


    “您赐我一死即可,何必身为圣人之尊,却费尽心思,挽救一名战败者?”


    他根本没有求生的意志。


    谢衍却望着他的眼睛,缓慢而坚决道:“吾与帝尊一战,是为立场之别,而非正邪善恶之分。”


    “吾身为仙门圣人,必须要为这场战争画上句号,避免这场战争继续外溢失控,摧毁整个五洲十三岛。如此而已。”


    “您的意思是,与我交战,只是因为立场。圣人不认为……这样的我……早已堕为邪魔?”


    殷无极听罢,竟是前仰后合,几乎要笑着流出眼泪。


    “我杀了多少人,您心里难道不清楚吗?即使这样,您还觉得,我不该以死谢天下?”


    “难道,您要背叛仙门——”


    “背叛您一直坚信不疑的天理公义吗?”


    谢衍心智极坚,面对他的自我归罪,却道:“倘若我背叛天理公义,才会将罪责全部归到帝尊身上。这只是一个将自己摘出来的方法,是史笔上的成王败寇,而非真正的公道。”


    他的声音冷静理智:“启明城一事,是仙门该还帝尊公道,若是不予,你以战争来取,自然是天理昭昭。”


    “北渊魔兵入仙门,虽说是因复仇而来,却也造成万千死伤。虽事出有因,亦产生果报,帝尊得负责任。”


    “圣人真是公正。”殷无极听罢,越发笑的厉害,“这不该是仙门之主的言论。”


    “却是圣人的。”


    谢衍在与他交谈的时间,在暗中根根崩碎红线,他的身体也慢慢能够活动。


    “我拘泥于北渊的得失成败,我为我的臣民挥剑。您看向的,却是天下苍生。您甚至不以仙门的角度,来判我的罪孽……”


    殷无极也不在意他如何挣脱束缚,自顾自地亲吻他的一缕黑发,叹息,“这样的您,虽然并非此间天道。”


    “却是我的道啊……”


    殷无极话音刚落,却被谢衍挣脱情网的右手,猛然攥住瘦削的手腕,扯到身前。


    谢衍的眼眸,是燃烧的雪。


    不如说,他破困而出时,一身的猩红,拖曳的凌乱情丝,更是在雪上燃烧。


    他如此言行,显然是毫无求生欲,更没有一丝与他走的欲望,一心想要成就“了此生,臻圆满”了。


    殷无极突然感觉魂魄发麻,与他共灼热,那股吞噬一切的气息迅速侵染了他破碎的元神。


    “谢云霁!你——”


    殷无极没想到,他这么稳的人,居然敢用抢的,竟是被他攥住,强行链接。


    他难道不知道,如果元神相合的对象激烈反抗,他的魂魄会遭受什么损伤吗?


    “别崖,你若认为,我是你的道……”


    谢衍把他按在怀里。这样不顾一切强行攫取他的魂魄,把他容纳进魂魄深处,实在是险中求存。


    但凡他有一丝杀意,他可以轻易地杀死谢衍,逆风翻盘。


    谢衍顾不得,他轻而易举地就把杀死他的刀交到徒弟手上,却死死箍住他的腰身,让红线与恶缘纠缠他们,哪怕是一起去坠下森罗十殿,受拔筋断骨之刑。


    “你败给我,合该属于我。现在,我是你活着的全部意义。”


    圣人按着他的颈,如同掐住他的七寸,凑近,温和地笑道:“若是不想成为我的所有物,那现在就杀了为师。”


    “别崖,你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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