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1章 王不见王
最终的结果, 也是不欢而散。
殷无极丢下一席话,见仙门保持沉默, 不禁冷笑,“果真是自诩高人一等的修仙者,占据最优越的资源,却看不到其他族群被切开的血管。”说罢,不顾他们难堪的脸色,率先离席。
魔宫一行也陆续跟随帝尊脚步离场。
谢衍的目光落在达成的协议上,恍然发现:他心里自有轻重,该做的事情,他一个也没落下。
这股对仙门的情绪, 又有几分出于北渊对仙门长年累月的不满呢。
“圣人……”其他人看向主位的圣人,似乎在等待什么。
圣人脊背挺直如松如鹤, 阖上眼眸, 面露几分难言的疲惫, “无妨, 要做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谢衍睁开眼, 依旧如雪冷静, “接下来也拖不了几日了。”
“帝尊说的不错, 战场上得不到的东西, 谈判桌上也拿不到。”
“剑下说话。”
是夜,天色浓深, 万籁俱寂。
明日魔宫一行将启程离开, 殷无极居住的大殿本该戒备重重, 魔兵守卫定时巡逻。却拦不住天下第一的圣人。
“圣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殷无极本是平躺着歇息,此时似乎察觉异样, 手抚着膝,支起身体。他盘起一条腿,玄色中衣松散,另一条长腿正自然垂落床下,似是要穿鞋下榻,瞧一瞧究竟。
等到来人步入中庭,他也没有动作,眸似淬血,嘴上不饶人道:“难道是圣人不欲让本座踏出辰天峰,回到战场上,所以打算在此将本座截杀?”
他甚至还散漫地撩起披散的长发,手指插入浓密的发丝间,露出光洁的额头,在灯下光泽莹润。
谢衍身形修长,松姿鹤骨,影子映照在山水花鸟屏风上,正缓步徐行,从中庭又至帝尊寝殿。
白衣青年撩起宛如水波的珠帘,从隔断背后走出,迎接他的却是一柄指着他喉头的剑。
谢衍侧头避开,漆眸浓深,却见殷无极赤足踏在冰冷的地面,一手执剑,一手随意将外袍披在肩上,与他对峙。
他玄袍衣襟还未合拢,露出强劲有力的身躯,唇畔的笑意却冰冷:“本座白日的话说的已经足够直白,仙魔的矛盾已经无法轻易解开。圣人现在想的,应当不是如何说服本座,而是如何在战场上杀了本座。”
即使被剑指着,圣人的山海剑也未有出鞘之意。
“我并非为此而来。”谢衍声音平静温和,用食指和中指夹住他的剑柄,将剑锋移开几寸。
“难道,这场注定的对决,圣人打算提前一些,在辰天峰就打?”
殷无极冷笑,非要与他一争锋芒,“圣人平素最循规蹈矩,这可是中立地带。”
谢衍面色如雪,唯有唇上还有些许色泽,在灯下显的格外幽明难辨。
他漠漠的眸光凝聚,看向殷无极带着淤血的眼睛,沉声问:“别崖,你的心魔,是不是不对劲?”
倘若他的心魔还算正常,谢衍纵然心中再想为和平竭力一试,在殷无极话说的那么绝的情况下,他也不会贸然夜探。
殷无极明显神情一冷。
良久,他唇畔的笑容扩大,隐隐有几分疯狂之意,“圣人察觉了呀?”
他语气越甜蜜,越是透着不正常。
谢衍唇畔紧绷,隐隐克制着怒气。但他舌尖上的言辞滚动片刻,也终究没找到立场斥责他不顾惜己身,只有叹息。
殷无极也不欲与他真的打起来,随手将无涯剑掷下,面无表情道:“无论本座成了什么样,圣人在战场上遭遇本座,都是得除魔卫道的。那么本座状态是好是坏,又有什么关系,难道因为本座疯了,圣人心生怜悯,就不杀了吗?”
仙魔是战争状态,照理说,他们作为至尊,别说是亲密接触了,连私下一丁点关系都不该有。
谢衍本也是这样克制自己,尽力去避免肢体接触。
他们情人多年,一朝被命运分离,习惯却没改,就算面前横亘着深仇大恨,立场裂隙,也是禁不住身体的诱惑的。
光芒暗淡,唯有莹莹烛光。
殷无极掷剑时,单薄的衣袍掩映的手腕还是呈现出病态的白,却隐隐有着血的纹路。
谢衍不假思索,抓住了他的右手手腕,近乎逼视地向前踏出一步,把他的衣袖向下一捋。
是魔纹,亦是伤痕。
一道又一道,触目惊心。
魔尊的躯体快要限制不住膨胀的魔气,皮肤上才有这样类似碎裂瓷器般的魔纹,随着他心情动荡,爬满整个手臂,寄宿在他身上,不断噬咬血肉,蚕食他的精神。
谢衍忽然肩膀轻颤,他察觉了不对劲,一边钳制着他的手腕,一边用食指和中指并拢,轻轻抚过他肌肉紧绷的小臂。
那些血色的裂瓷纹路,全是血线。
湿润的血染满他簇雪般的指尖。
他的眼前也好似有血花绽开,心跳如此剧烈。
“殷别崖!”这是圣人难以遏制的怒斥。
谢衍很少有这样连思考都冻住的愤怒。
甚至在得知帝尊入侵东洲时,他想着迟早有这样一日,悲叹多过于怒意。
狂怒而束手无策,只是无能者掩盖自身孱弱的借口。
所以,谢衍遇到何种困难,都能理智应对,保持可贵的冷静。
哪怕是挡在滔天的水患前,或是站在仙友的灵位前。
可在面对向深渊滑落的徒弟时,饶是谢衍也感觉到绝望。
他甚至有那么一刻开始憎恨一切,不惜身的他,残忍的天道,与这个无能为力的,可笑的自己。
被仙首怒斥的魔君,却漫不经心地抬起他如妖的眉眼,唇边的笑意越发轻慢,“死便死了,我死了,你反倒少个心腹大患,仙门危局可解,你生什么气?”
“你再说一遍。”
此时的无情天,面露幽暗,却比最深的炼狱更可怕几分。
他哈哈一笑,不但不退却,反而凑近,在圣人鬓发边吹了口气,注视着他眼睛里快要流淌出来的暴怒。
“还是说,圣人见着本座借用心魔的力量,觉得本座彻底堕入邪道,无药可救了?”
若非魔君寝殿有结界,圣人身上越来越明亮的雪白灵气定会被有心人察觉。
“……陛下千金之子,本该惜身。”谢衍几乎是咬着牙关,眼睛沉黯如黑雨。
“惜身?”殷无极古怪一笑,“谢云霁,你难道心里不清楚,多少人等着我们交战,最终二去其一?”
“本该王不见王,偏要纠缠折磨。仙魔大战,最终之战是什么,难道你不知晓吗?”
“死的不是你,就是我。难道,圣人还想不杀我?”
谢衍一旋身,竟是反手钳制住轻忽大意的魔君的脖子。
殷无极忙用手肘抵挡,双手并指,攻他肩上大穴,试图让他浑身酸麻。
两人都没用真正的力量,只是凭借体术压制对方,最终纠缠着向后倒去,直接摔在床榻上。
不知谁扯下轻如薄纱的床帐,一片狼藉。
谢衍还没放过他,伸手攥住他的右手骨节,修长身体微曲,膝弯用力,抵在他的小腿上,压制下盘。
殷无极还有一只腿能活动,膝盖往他腹部重重顶去,再借助巧力,把谢衍往下扯,令他重心不稳。
他大开大阖,黑袍被湿润的鲜血濡满,却还发疯似的不顾忌。
谢衍看到这一幕,明显动作顿住。
他悍然出手,本意也是将他制住看伤,此时迟疑,竟是被他反击成功。
殷无极巧劲多过蛮力,又察觉谢衍顾忌他的伤,竟是翻身骑在谢衍腰上,用身体压制住他的攻势。
他俯下身去,眼眸赤红似火,长发垂落如珠帘,在灯下是绽放至最热烈的荼蘼。
他一手按住圣人瘦削的肩膀,一手覆上他清霁俊美的面庞,微微抬起他的下颌,吻在他如冰雪又如幽火的眼睛上。
“……师尊。”
谢衍的攻击停止了,紧绷的身体也慢慢松弛下来。
“别崖。”他平复过于紊乱的呼吸,抬起手,怜爱似的抚上殷无极的脸庞。
他的魂魄流着血泪,点点滴滴地砸落在他的脸上、唇上。
谢衍的心被烫出一个洞,发疼。
“徒儿知道,您如此执着,是想找到除却相杀外的解法,叫停这场仙魔大战,破掉天道的局。”
殷无极似狂似疯,但是疯的有章法。
显然此时的他驾驭着心魔的力量,也接纳着副作用的疯狂,理智和信念仍存。
他知道这是一个局,是赤/裸/裸的阳谋,为的就是点燃仙魔大战,但他根本无法往后退哪怕一步。
“您教过我,为政者,要对得起百姓。十万白骨,我越不过去,北渊走不出来。”
“为人王者,我要对得起人民。我要完成,人民的期待。”
他将自己的性命,放在了战局中最不重要的位置。
“这条性命,本就是苟延残喘。与圣人的这一战,事关北渊未来是站着生,还是跪着死。既然避无可避,那就战吧。”
殷无极落下来的,除却泪,还有斑驳的血。
同道殊途。
他们被命运推往对立的局面,各自执剑,遥遥望着对方的脸。
师徒相杀。
这荒谬的千年。
鲜血盈袖,逐渐漫上圣人的白衣,让他的胸口多出斑斑点点的血痕,好似他的心也在流血。
谢衍用手肘抵着床榻,微微支起身体,将他的爱人抱在怀里,轻轻抚着他的背。
儒袍大袖将他罩在怀里,圣人抚摸着他的后脑,克制不住地吻他的额头,轻声唤道:“别崖。”
“……别危崖,当初为你取字的期盼,你是半点也没听。”
殷无极陡然听到他唤起他的字,那般复杂厚重。他也心中悲恸,心想:终究无法满足他的期待。
谢衍眼睫低垂,抱着他的手臂又收紧了些,道:“心魔很危险,你明明知道。但是你最终还是选择尝试驾驭心魔……你知道代价,你没给自己留半点后路。”
“这么迫切地要跨越极限,得到战胜一切的力量,是为了打赢这场仙魔之战……”
“是为了,杀了为师吗?”
回答他的,是漫长而窒息的沉默。
谢衍轻轻吐息,轻抚着魔君炽烈如火的眼眸,“也罢,是我着相了。我不该这样问帝尊。”
若是论仙魔宿敌,他们逾越太多。这样的不清不楚,这样的缠绵纠葛,宿敌之中又掺杂太多爱恨,又如何能将对方斩杀。
“陛下……好好休息,夜深了,吾就不打扰了。”刻意的疏离,却是欲盖弥彰。
谢衍的动作很轻,将他平放在枕上,为他擦拭血痕,掖好被角。
他松手的时候甚至勾了勾指尖,好似怀里抱着的不是足以挑战他的对手,而是脆弱美丽的瓷器,离开他的保护就会摔碎似的。
“圣人不会死的。”良久后,殷无极似乎这样坚定地相信着。
他撑起身体,鸦羽似的发轻轻从肩上滑落。
他们相互注视,的胸膛上皆濡满了血,好似在共同的地方都有空洞,甚至连内脏肺腑都共用。
两心同,却难共枕,多么讽刺。
“……吾等陛下来挑战,挑战这……至高的巅峰。”
“杀了我,然后超越我。”
“我等着你,别崖。”
谢衍俯身捡起扔下床的山海剑,将其重新负在身后。他来时白衣无暇,去时却染血,虽然不是他的血。
他离开了。
帘幕垂下,幽幽的黑暗中,有人坠入更深的梦境。
三更冷彻,月光早已不是千年前的月光。
圣人的床榻前,最深的梦魇造访了。
谢衍合衣而卧,似乎空气中还弥漫着血腥味。
忽然间,他睁开如雪的眼,却在看清那床边微微俯身的黑影时,瞳孔陡然一缩。
情劫的幻象已经能接近他的三步之处。
幻象是帝尊的模样,他的脖颈上,胸膛上,尽是赤色的魔纹,半张侧脸亦然。
在看到谢衍直视他时,幻象一笑,似乎知道他分得清,也不混淆,而是声音幽幽,道:“你留不住他。”
最是人间留不住。
“花开到最盛时,就是将败时。”
说罢,幻象的魔纹泛出幽幽的红色,然后一寸一寸地,在他面前崩溃成飞灰。
“飞光飞光……””
“圣人谢衍,你留得住春光吗?”
第492章 棋局内外
魔宫内部一直以来都有“速胜论”的倾向。
他们认为, 魔兵突袭仙门,只要不与三圣对上, 半年内至少能打穿东洲一路。
在仙魔大战步入第二年时,这种声音逐渐消弭。这预示着速胜计划随着儒道的全面干涉,已经流产。
目前北渊在东洲取得了半壁疆土,随着仙门联军逐渐成型,形成了战略僵持,进也难,退也难。
最初牵头组织仙门联军的,无疑是现任道门领袖宋澜。
宋澜为压制倚老卖老的前辈,一改曾经的优柔, 将各扫门前雪的东洲宗门大族捏合,拉起一支仙门联军。
儒道的云舟降落在白云关前时, 圣人的干涉悄然而至。
论联军的规模和动员力度, 都需要三界威望奇高的人领衔, 宋澜站在台前, 但暗中托着他的无疑另有其人。
如今的仙门联军背后, 圣人的影子始终挥之不去。
魔君殷无极以身入局, 以强悍的武力试图左右棋盘胜负。
但在这场仙魔大争的棋局的背后, 圣人执着棋子, 一边左右斡旋,一边控制战争的损失和覆盖范围, 避免争端外溢, 将整个修真界卷入其中, 正合了天道的意。
甚至,圣人此时还未真正下场。
此时的魔君,目前重心放在吃下东洲上, 亦然暂时没有逼他下场的决心。
即使儒道暂时还没有大规模组织仙门修士驰援东洲。但萧珩早就察觉,有些儒道修士已经在以个人的身份参战,加入东洲的联盟之中,陛下那位小师弟就是其中之一。
到了北渊和仙门这种体量,一旦全面战争,不吞噬足够的生命,战争是无法停下来的。
速胜,投机,或是刺杀。一切魍魉小道,都不再有作用。
停战间隙,魔兵行军时。
彼时日暮黄昏,魔君难得回归了大部队,随着魔兵南下的洪流前行。
他正勒着雪麒麟的缰绳,与萧珩的铁蹄黑马并行荒野,背后是黑金色的篆体“殷”与“渊”双旗,象征帝驾在此。
斜阳落在田埂上,一片荒芜。能收割的粮草都被收走,带不走的野麦都被烧尽。
魔兵虽说全体修炼,但是其中不辟谷者亦众,不能留粮食。
面对领地,都能狠下心“坚壁清野”,宋澜到底是个人物。
萧珩驾驭战马,先快步走在前,他一勒缰绳,顿了几步,等陛下的雪麒麟向前,与他道:“只要圣人谢衍在位一日,仙门的共同体就存在一日。”
“即使东洲作为战场,背后不但有儒道的支持,还有来自西洲的物资……西洲送军需的那条线,不处于实控区内,北渊可无法干涉。”
他神情凝重:“以清江-洛水为分界,陛下,我们再往前,就要打道门真正的核心区域了。那可不是依靠战术穿插、攻其不备能夺下来的城池,也不是原先付出小损伤就能得到超额回报的时候,需要成规模作战……得硬碰硬了。”
萧珩毕竟是人精,他看得出来,君王受复仇之火驱使,想要胜过仙门,却并无将仙门修士屠戮殆尽的决心。
黑袍轻甲的帝王神情漠漠,似乎在听,又似乎没有。
以他对萧珩在军事才能方面的相信,无非是他说什么,他点头罢了。
“陛下,回神了。”萧珩在他眼前晃了晃手掌。
“嗯。”殷无极恍惚了一阵,才用漠漠无焦距的眼睛瞥来,“萧重明啊,你说什么?”
“臣刚才所说的军务,陛下的看法呢?”
殷无极看向远方,道:“元帅心里清楚,仙门的精锐少而分散,道门最初的溃败,是因为我们的突袭来的毫无征兆,他们各守各的领地,彼此互为孤岛,猝然间信息阻隔,也没有统一的首领,无法及时驰援,才如散沙般一触即溃。”
“……在这段时间里,我们也杀了不少仙门精锐,部分败逃清江之后,但是仙门联军到底是组织起来了。恰好,他们被我们赶到清江后面,需要守的地盘也减少了,力量反而更聚集。”
说到这里,殷无极还轻笑了一声,“也是焉知非福。”
“圣人还未下场。”
萧珩驱使战马向前,战马却畏葸不前,似乎是对他话音刚落时,君王陡变的情绪十分敏感。
殷无极神情一敛,淡淡道:“道门有继任者,仙门联军也顺利组成了。圣人现在就真身下场,就是拂了宋东明的面子,道门里宋东明那一派,配合度会大打折扣。更何况,他在海眼里受的伤到底恢复的如何,也没人知道。”
“此时圣人最宜按兵不动。正如你所说,圣人镇在那里,仙门暂时不会溃散,甚至还有合作无间的可能。”
“何况,本座现在还没有把握……”
殷无极攥紧缰绳,克制片刻,才停下肩膀的颤抖。那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心魔的副作用,魔气反噬,令他浑身都如同置于烈火刀俎之上,宛如凌迟。
“现在逼他下场,我们就要面对全面开战的儒道。”他轻轻喘了口气,“仙门底牌还未出尽,本座现在,还不能对上圣人。”
一圣一尊就算要对决,也会在战争的后期,那时一定是双方底牌出尽,要一局定胜负了。
现在圣人都还没下场,他在等什么,殷无极心里也有数,他也在等。
“……乐观的情况,本座对上圣人,打了个平局,也一定是双双重伤。倘若届时二圣出现,仙门主力还成气候的话……”
“更糟糕的情况,是本座败北。”殷无极顿了一下,郑重地对他道,“到时候,我有任务交给你,萧重明。”
“现在不去想这些,你们也未必对上……七情伤神,陛下。”萧珩实在看不得他的君王与兄弟这般折磨自己。
可他也知道,北渊唯一能与圣人对抗的战力唯有殷无极。
他这些苍白的言语,改变不了越发逼近的局势。
挡不住圣人,死的就是他萧重明,或是这些背井离乡的魔兵。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他们为王者征战,以殷无极的性格,不会躲在阵后。
“我始终忘不了……”
殷无极似乎被困在了启明城破的那一日。
行军至今日,他手染无数鲜血,始终越不过十万白骨凉,却显的毫无实感。
漫长的梦魇。
“……陛下先前去按照计划定点消灭威胁时,发现了什么?”萧珩抓了抓头发,决定耐着性子哄他,“说说看?”
殷无极一个人,能当做千军万马使。他在单个击破有威胁的灵山宗门时,也在清查当日的真相。
越是线索模糊,他越是急迫。
此时听到萧珩发问,殷无极发散的思维也终于凝聚起来,一边整理,一边说道:“白云观参与了,观主被我逼供,即将开口时,毫无征兆地被咒杀。本座没饶过他的徒子徒孙。”
“清风观和横连山,本座去了一趟。清风观人去楼空,大抵是越过清江,去投奔道门联军了。”
“横连山主是个人物,即使面对本座打上山门,也并无畏惧,坦诚启明城一事与他无关。他与本座定约对决,他肯捐身赴难,请本座放他徒子徒孙一条生路。”
“是个称职的山主。”萧珩听着,笑了。
“道门不乏有情义的人物,只是水太混浊,这样的人不好混。”
“本座应了。”殷无极道。
“最终本座伤他左手,废他一个境界,留他一条性命,百年无法出山,不成大患。此人承诺,横连山封山,全体弟子不寻仇,不参战,彻底退出本次仙魔大战。”
“饶了一条性命?”
“……立场有别,虽然赢不过本座,但是罪不至死。”
殷无极赤眸亦如残阳,但是其中还有着微弱的光芒。无论作为至尊多少年,那股少年的天真依旧保留着,最是珍贵。
“这也是圣人所倡导的‘君子之战’,本座亲自签的东西,自然要履约。”
萧珩无奈:“陛下,祖宗诶,在战场上还这么天真。若是传出去,不但对方不领情,你还会招骂的。比如,有些瘪三就拿‘宋襄之仁’刺你,你也不气?”
“……”殷无极沉默片刻。
萧珩本以为他不会回答,但还未等他拍马赶上,忽然听到,君王对着空气自言自语,道:“信义、道德、盟约、底线……这些东西,听上去像是废纸一张,但是你要知道,没有是不行的。”
“没有人坚守底线,这个世界,就会变得毫无底线。”
殷无极说:“倘若盟约是一张废纸,承诺可随意毁弃,信义可大肆践踏,道德毫无作用,凌虐他人而不付任何代价,想要取乐于是大肆杀戮,强者任意鱼肉弱者……等到那时,人与野兽,有什么区别?”
他笑了,不无讽刺,“区别在于,我们有人的模样吗?”
殷无极虽然心魔越发严重,但或许是他的内核太坚定,在道心上并无动摇,反而越杀戮越洗练。
他声音平静,道:“我们……启明城被人设计屠戮,本座与仙门的阴谋者确有血海深仇。”
“但是,仇恨不是通往罪恶的通行证,更不代表着我们被邪魔戕害,就要成为邪魔。”
“本座与圣人必有一战,届时或许会是生死对决。但是在这一点上,我们的确持有相同看法——五洲十三岛不能沦落。”
萧珩听下去,一时间失去言语。
良久,他叹息道:“陛下倒是看得透。”
殷无极说出口,终于如释重负地露出一丝微笑,他抖了抖缰绳,雪麒麟快步向前跑去。
他在呼啸的风中朗声笑道:“萧重明,你放手去干!千秋罪业,本座担着。”
*
近日以来,道门里逐步成型的仙门联军,背后的确有着挥之不去的圣人幽影。
最初的混乱已经过去,各自为战的局面慢慢扭转。
东洲道门在前方抵抗魔兵,儒道和佛门两道终于不再各自为战,而是站在道门的背后,补充人力和物资,向其输血。
“谢衍,又是谢衍。”宋澜说不出是恼怒还是无力,拂袖走出议事厅,脸上乌云密布。
“师兄。”叶轻舟守住白云关回返,忙追上他的脚步,“发生什么了?”
“我是道门联军的领袖,还是他是?”宋澜余怒未消,“他派来沈游之那乳臭未干的小子,就是为了以他为棋子,暗地里操纵仙门联军的吗?”
宋澜执起拂尘,眼眸漆黑,语气森冷:“方才的议事里,凭什么我说话时没人搭话,那小子一开口,顿时所有人都朝他那里看——他沈游之,既没有显赫的战绩,又没有绝世的修为,他们这幅做派,还是在把他当做圣人的传音筒,听的是圣人谢衍的命令!这么做,又把我搁在哪处!”
叶轻舟无法安慰他,只得苦笑。
“大抵,各位还是对圣人东巡印象深刻。”他只能不痛不痒地说两句,“当时圣人恩威并施,他们又敬又怕吧。”
叶轻舟也明白,虽说宋澜积极组建联军,也起了部分作用。但是最终能拉起来,还是圣人在后面撑着。
宋澜还没彻底摘掉“道祖之徒”的帽子,真正立起来做些政绩,就想着要挑战圣人,又怎么可能?
要知道,仙门的天还未塌呢。
“对了,师弟。”宋澜陡然转过身,深深地看向他。
“前方来报,魔君殷无极、魔宫元帅萧珩,已经在清江边汇合。”
“你说,他们打算什么时候渡江?”
第493章 渡江之战
战船遮天蔽日, 在清江边集结。不日魔兵渡江。
据说,魔君殷无极亦在军中。
若是道门未能在此役中将大魔阻挡在对岸, 让魔兵大部队成功渡江,后果不堪设想。
冰冻三尺,并非一日之寒。今日仙门之疲敝,在过往百年的废弛武力、妄自尊大中,早已埋下因果。
彼时魔兵将临江数城占为据点,就待帝王一声令下。
是日,江风沁凉,殷无极登上备好的高大战船,手扶船舷, 远眺对岸沉在雾色里的仙门山峦。
殷无极早年也曾跟随还是“天问先生”的谢衍游历东洲。
后来他去往北渊,再度踏上过这片土地, 船舱渡过清江崖时, 是在圣人东巡时。
那时的圣人身侧, 是诸子百家, 是仙门少年, 鲜衣怒马, 诗酒乘年华。
船队下清江时, 风中传来歌吹。少年激扬文字, 谈笑着指点众生,在江山万里中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积弊虽然也有, 但在盛世繁华之下, 一切问题都会被掩盖。
殊不知, 今日之仙门的华美外袍下,早已滋生腐败。人在大意中迟钝,在和平里怠惰, 在盛世中纸醉金迷,不知春秋几何。
时如电,光如梭。殷无极今日持剑挥师而来,不为游历山水,而是为征服。
“终不似,少年游。”
殷无极凝望汹涌的江水,波涛暗涌,风不平静,掩盖了他的叹息。
萧珩听到了,却默然不答。
对他们而言,少年游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
萧珩踏入北渊修魔之后,抛家去国,早无留恋。那少年时,终究是不值一提的过往。
殷无极不然。他出走半生,明知此生无法还乡,却永远在寻找故乡。
恩仇,爱恨,道义。
少年不老。
“是时候了。”殷无极阖眸,复归冷静清明。他握住剑柄,指骨轻微泛白,收紧,将天子剑向天举起。
“渡江!”
随着他一声令下,长剑挥向的方向,鸣鼓之声撼动风雷。
百艘战船齐齐扬起风帆,向着清江对岸驶去。
当年落魄的无涯君身无长物,从仙门带入北渊的,除却傍身剑外,只有一身机关绝技。
此时经过殷无极多年改造,战船船身采用专用木材。船底、船舷、桅杆上刻着复杂阵法。不但支持变换大小,易于携带,嵌入魔晶石,就有充足的动能支持战船航行。
战船材料珍稀,用量极大,造价昂贵。甚至阵法还需要帝王本人手刻,时间成本很高。北渊又水路不丰,制作战船实在劳民伤财。所以,原本魔宫战船存量并不算多,只有几十艘。
在仙魔起争端的百年里,魔宫库房里战船的数量才渐渐增多,今日的百余艘,已经占据魔宫储备的大半。
全军处于戒备状态,毕竟这趟渡江声势浩大,数十万魔兵在此汇聚,还藏得住什么。仙门没可能毫无反应。
江中风平浪静,也可能是暴风雨来临之前。
萧珩倚着船边,银甲红袍,雄姿英发。他瞥了一眼始终望向前方的殷无极,忽然道:“这次出征,魔宫也是付出了相当大的代价,陛下到底想要从仙门这里得到什么?”
“什么对你来说,才是真正的赢?”
萧珩先前没问,因为最初的复仇并不需要理由,必然要打。
这渡江一战打响后,意味着魔宫速胜的计划破产,他们不会在占领几座城池后就宣布自己胜利,从而鸣金收兵。
他们一直都在赢,那么没道理轻易收手,北渊内部的声音也不允许他们现在收手。
为了博得更进一步的战果,北渊会持续将天量的资源投到前线来,仙门的抵抗意志也会被彻底激发。
届时,是否停止战争,就由不得殷无极说了算了。
殷无极看向云层之中逐渐逼近的光芒,他的头微微昂起,道:
“我想要,自此战以后,魔再也不比任何人卑贱!”
“不会被践踏,不会被榨取,不会被轻蔑,不会被作为牺牲品。”
“过往的千年又千年,这偌大五洲十三岛,任何人都能踩着魔修的血与泪,杀死魔宛如割去芥草。他们以所谓‘除魔卫道’之名,沽名钓誉,谋求利益,然后将其视为‘天命昭昭’,就好像我们的尸骨,合该为他人的道途作基……不公平啊,哪有这样的道理?”
“你听,萧重明。”
在战船的破浪声中,殷无极示意他侧耳聆听。
他微微笑着,在震耳欲聋的战鼓之中,看向层云间越来越近的仙门联军。
“整个五洲十三岛,此刻终于听见了我们的声音——!”
自天边乘云舟而来的仙门联军,听到这震耳欲聋的擂鼓声,也纷纷停下,与身处江心的北渊战船遥遥对峙。
“准备迎敌!”
宋澜黑白道袍,拂尘搭在左臂,在下达命令的同时,也一眼就看见了为首的战船上持剑而立的魔君。
他在出发之时尚有信心,认为此次魔修南下,唯二拿得出手的不过是魔君和魔宫元帅。
但是在真正的战场对峙时,宋澜看见他向上空凌凌投来如电的一眼,却下意识地脚步不稳。
明明仙门这一方,也以“除魔卫道,保卫东洲”之名集结了东洲许多久不出山的宗师大能,他这股不安,又是从何而来呢?
他望向天地江心,忽觉天地偌大。
他好似身在棋盘之上,身侧或作怒相,或是谨慎的大能宗师,身上宝光在棋盘正中央的大魔魔气笼罩下,也暗淡微弱,化为一颗颗黑白的棋子,连他也是。
风在狂涌,浪排长空。他终于看见了自己到底在哪里,不过芸芸众生的一员。
棋盘之上,唯有一位主动入局的棋手。他们不一样。
“先给他们些颜色瞧瞧。”在他身侧的,是久不出世的南淮子。
他闭关五百年,对于魔君的认知还停留在过去,觉得是圣人门下不上台面的弃徒而已。
南淮子心中无惧,道袍凌空,一跃向江心,扬声笑道:“老道先去会会这位魔君,有没有道友同去?”
“我同去。”
“某亦同去!”
他们没有征询这位联军首领的意思,宋澜也不欲阻拦他们。
他神思恍惚着,双手撑着船缘,看向那从战船上越起,持剑独立江心的黑袍大魔。
他高坐波涛之上,黑袍漆黑亦如涌浪,魔气延伸之处,好似怒江也是他的猎场,就这样笑着望向天穹。
宋澜分明看见,他的目光直直越过扑向战场的宗师大能,亦越过他和压阵的诸位道门高人,望向更高更远处。
他看着的,又是谁呢?
宋澜也抬起头,顺着他的目光,望向虚空之上。
无尽的天穹好似裂开一隙,缝隙中伸出枯瘦的手,凌空在棋盘上落下一子。
那棋子还未落到仙魔相争的江面上,就被一剑穿云,陡然劈裂。
宋澜冷汗直流。
“迎战本座,有胆识!”
殷无极左手还握着剑鞘,长剑划出漆黑的弧光,身在浪上疾奔,竟是如履平地。
他的魔气没有丝毫紊乱,玄袍掠过的海浪刹那漆黑,化为吞噬一切的狂澜。
无涯剑压着清江水,江面腾起黑焰。
水与火,本该无法相容的两个极端,此时就如此和谐地交织在一起,把此地化作他的领域。
海浪如被驯服,他好似驾驭乘风而行的水龙,向天穹而去,正迎上仙门云舟上落下的三人。
“魔头授首——”
先迎战的三位道人对视一眼,共同结阵,显然要使用的是道门极针对魔修的道法。
千年来,仙门对于魔修的杀伤手段无数,多占优势。
结仇多年,魔修俘虏修仙者,会剖腹掏肠泄恨,仙门亦在魔修身上滥用过酷刑,从未把魔修当人看。
等到一圣一尊的时代,两方终于脱离那个杀人嗜血的时代,和平了近六百年。和平,那样艰难,又那样脆弱。
在圣人谢衍“天下大同”的倡导下,他们开始讲礼乐,讲道德,好似离开那个遥远又蛮荒的时代,似乎有了些平等的概念,却从未真正取得平等的地位。
“教本座授首,凭尔等,也配?”
殷无极笑着横剑,魔气好似凝聚黑龙的虚像。
他先是曲指弹剑,一声脆响,他笑:“打你们,用不上洪荒三剑。”
抵达殷无极的境界,用剑,根本不必拘泥于剑招。殷无极目视那即将形成的金色封印阵,笑着,状似随意地劈下一剑。
天狗食日,连太阳都被黑云遮蔽,天穹上阴云密布,笼罩战场。
三名道人亦是一派宗师,此时却被一剑劈开成型的封印,剑势未收,向本人而去。
刹那间,躲闪不及的两人被拦腰劈开,身首分离,血似蓬勃热雨。
断裂的道体在天穹中燃烧,头颅下坠时,他们甚至还没有意识到,仍在口念咒文,誓要除魔。
直到头颅也被烧尽成灰,北渊一边擂鼓助阵,呐喊声更狂热。
南淮子虽然活着,但是也宛如血人。
他的双臂有着整齐的断口,切口上魔焰还在燃烧,甚至还有往肩膀处蔓延的趋势。
“啊啊啊啊啊啊——”这样凄厉的声音,很难想象是出自一名成名已久的大能之口。
叶轻舟实在无法这样安然观战,双手一撑云舟,轻身跳下,身形如风,亦是提剑向南淮子而去。
“南前辈,我来救你。”
他这一剑,准确,快速,将沾染着魔焰的残肢快速切断。断裂的那一刻,残肢就在风中化灰,再迟片刻,蔓延到躯干,怕是救不回来了。
叶轻舟拎起南淮子的道袍衣领,返回舟上,“快,给前辈止血。”
方才还意气风发的前辈大能,也是声名遐迩的人物,只不过与魔君过了一招,双臂就断至肩膀。被魔气侵染过,续接也是几乎不可能,只能永远做个没了双臂的修士,再高的修为又有何用呢。
他们一阵唏嘘:如此已是废人,还不如死在阵前呢。
首战告捷,殷无极也没拦着叶轻舟救人,随手一挥,重型战船上无数星芒锁定了云上的舟船。
北渊其他资源贫瘠,但是,最不缺的就是矿产。
有着足够的灵矿能源,战船上配备的重型灵火炮,更是把能量压缩到极致,准头也够,最适合用来打仙门的云舟。
殷无极立在桅杆上,篆体的“殷”字旗猎猎飘扬。
他沉沉地笑了,道:“全军听令,开火!”
第494章 老骥伏枥
仙门风雨飘摇之际, 微茫山来了一位意外的拜访者。
能让此时百务缠身的圣人无比重视,抽出时间相迎的来客, 定是商议攸关仙门存亡之事。
茶室僻静,清香缭绕。屋外细雨不歇,青竹洗碧。
仙门二位圣人一人盘膝,一人跪坐,相顾无言。
“道祖。”谢衍也许久未曾见到这位云游的道祖。
出于敬意,地位至高无上的圣人,如旧日那般为对坐盘膝的道者亲手沏茶。
在大战前夕,谢衍去西洲拜访佛宗,得知对方不愿参与仙魔大战。
至于道祖, 早在传位之后离开清静山云游。
天下偌大,道祖有意掩饰行踪, 谢衍也不知他身在何方, 于是未能登门拜访。
“殷尊主将动静闹的这么大, 老道原本打算闭关, 只怕现在也是闭不成了。”
多年未见, 道祖的声音听上去又衰老几分。谢衍眉眼轻微一动, 正视这位忘年老友, 心思如深渊难辨。
鹤发灰袍的道人重重嗟叹一声, 道:“青黄不接!老道年岁已高,实在有心无力。不过道门的下一代还未能立得住脚, 这样的局面, 小孩子们处理不了。”
道祖本不打算出山。他的寿元将至, 最该避开俗世,闭关一搏,成败也是未知数, 但总比坐以待毙好。
他是被逼出来的,第一程就前来见当今的仙门之主,自然也对谢衍有所求。
“道门与儒门本就是盟友,向来守望互助。”
谢衍当然会给他面子,不等他开口,就主动圆场,“宋宗主有意自主抗击北渊魔兵,吾已抽调中洲精锐修士以个人的名义进入东洲,加入仙门联军,共同参与阻击魔兵。”
道祖听出他此话的隐藏含义:他那徒儿宋澜,并未主动要求谢衍本人率中洲仙门修士,越过两洲边界,进入东洲与魔兵交战。
东洲和中洲到底有隔阂,宋澜不主动要求,不到万不得已,谢衍不会主动这么做。
道门在敌视魔兵时,也在防备儒道,防备谢衍。
宋澜怕他的手伸进来,就不会再收回去。
比起魔兵这种暂时性的威胁,他更不想看见东洲变色。
谢衍对此心知肚明。
“……所以,圣人取了折中的方案,派遣修士支援,协助他组织仙门联军。”
道祖叹息,“老道那徒儿,疑心病重了些,在这等局面上,真是有些拎不清!如有得罪圣人……唉。”
“算不上得罪。”谢衍摇了摇头,语气低缓。
黄昏岁暮,谢衍挑亮烛灯,漆黑的眼里倒影微光,窗外早已风疏雨骤。
他道:“仙门联军名义上是由宋宗主组织,这是后辈的第一战,吾早已功成名就,不需要这些虚名,本就不该夺他立足的第一战。”
魔君亦是明白东洲与中洲之间的复杂微妙,选择东洲作为首要目标。
北渊魔兵都打到清江边了,圣人碍于两道暗地里的猜忌,没有契机,他也无法直接下场。
从旁干涉虽然有些用处,但是无法决定战局。
假如他凭借仙门之主身份,事急从权,的确能强行夺走仙门联军的主导权,径直越过宋澜,直接对道门发号施令。
这或许能让道门损失小一些,加快战争进程。
可是,后患无穷!
倘若道门明面上的继任者,圣人都不放在眼里,还要越过边界,径直接管他人道统势力……
儒释道难道还是独立平等的盟约关系吗?怕是名存实亡了吧。
二圣的实力是有所衰落,但不是亡灭。谢衍现在当不了,也不能当这事实上的“仙门之君”!
“……殷尊主真是把仙门内部看的太透了,选择东洲开刀,几乎是必然。圣人身在其位,最不能破的就是自己定下的规矩,这样的枷锁……唉。”
道祖动了动雪白的胡须,又给自己斟茶一盏,室内仅余烹茶倒水声。
“明面上是仙门三圣,但是老道与佛宗那个大和尚,已经快要五千岁了。五千岁,与巅峰实力差了太多,虽然作为圣人,我等不会仓促离世,还能继续苟活着。但我等只要无法过天门,老死,也是迟早的事情。”
二圣年轻过,鼎盛过,无敌过,看过万千繁华,又走上不可避免的人生暮年。
直到今日,他们此世唯一执着的事情,就是虚无缥缈的飞升了。
“道祖老当益壮,何必如此悲观。何况,道祖门下两位高徒联起手来,联军亦组织的很好。吾只是帮衬一把,算不得操心。”
谢衍并不居功,纤长的双手自然垂在膝上,脊骨如松挺直,是高山之巅的风雪。
道祖取了一颗往日爱用的灵果,咀嚼两口,“圣人莫要诳我,组织的好?若无圣人在背后撑着,以那两个小子,怎么斗得过那些个老前辈。”
道祖这个境界,门户之别已经看淡,一语道破天机。
“老道知晓,现在的仙门,全靠着圣人支撑。山中无日月,老道出山时,亦听闻圣人下令开山救世,济天下,改河道,退洪水,救灾民,好,当真是好。”
谢衍不接话。道祖专程到访,难道就是来夸他两句的吗?此行真正的目的恐怕还未显露。
“听闻魔君聚集在清江边?”道祖终于提到了现在的战局。
“不错。”谢衍的拇指摩挲茶盏边缘,静静看向他。
道祖身披灰色道袍,身体松弛,鹤发衰颜。
多年前还是温润内敛的双目,仿佛生出些许浑浊,连胃口都小了许多。
谢衍惯常招待他的珍贵灵果,道祖咬了几口,觉得不够软烂,咀嚼两口,也就放下了。
“……虽是朽木残年,事关道门,老道还是会走一趟,总不能让殷尊主真的打到清静山前。”
道祖心里也不确定,一个天年将近的圣人,对上正值盛年的魔君,结果会如何。
谢衍蓦然抬眼,眸光如电,问道:“道祖欲在清江边迎战帝尊?”
“圣人心中有答案。”道祖苦笑。
他抚摸染上灰尘的拂尘,“东洲供奉的是老道,倘若老道还好端端活着,却当了这个缩头乌龟,转而请圣人出战。这圣位,和个摆设有什么差别。”
谢衍也是顿了顿,他没把话说全,“魔君正值盛年,实力大增。倘若……”
他不会直说二人实力已然易变。甚至连谢衍本人,对上心魔正盛的殷无极,他都不敢说有十分把握。
道祖的神情凝顿。
片刻,道祖动了动干裂的嘴唇,用掌心掩住,然后吐出一颗松脱磨损、带着血丝的牙齿。
谢衍也没料到,道祖早就是圣人境界,躯体早就磨砺到极致,难道也会像寻常老人那样因为天人五衰而须发掉落,齿列松脱。
他难得地迟疑了,“道祖……”
风烛残年时,道祖久久端详着掌心那颗松脱的牙齿,喉头滚动,嘴唇嗫嚅,半晌无话。
时光飞逝如电。
当他自认功成身退时,衰老却如一支箭,在这一刻追上了他,电光火石时蓦然射穿他的道冠。
谢衍与道祖相交千年,此时共听雨庐下,一人正值盛年,一人却鬓已星星。
无言的悲望。
道祖望着谢衍清冷神情终于变化,浑浊的眸光缓缓凝聚,化作一声长叹,如同谶语。
“齿发已堕,圣人迟暮啊。”
……
清江上波涛汹涌,魔君下令炮火齐发。
瞬息间,万千炼狱般的业火腾飞向高空的仙门云舟,好似要将其从九天击落。
说时迟那时快。天外拂尘一扫,如同拂落尘埃,将势如破竹的魔焰吹落江中。
满江黑焰燃火,封锁江面。却未引燃魔兵的战船。
水战并非北渊主场。
魔君殷无极属火,他在场,万千业火听他号令,竟是将江面变为疆域,即使身处低位,也不输给占有对空优势的仙门。
见到这手柔中带刚,借力打力的功法。殷无极拂袖,乘风轻身落在阵前的龙舟上。
他唇边的笑容冷凝,遥望向层云中间,一语道破来者的名号:“什么风,把道祖尊驾吹来了?”
魔君负手,将黑金色的无涯剑背在身后,“道祖音讯全无这么久,不是号称闭关去了么?”
殷无极似笑非笑,“道祖老儿,不去冲击天门,一大把年纪还不辞劳苦,给小辈撑场面?道门竟是无人至此,要教快五千岁的老人上战场,本座说的是吧,云上那几个不成器的小子。”
云舟上,见本家道统的圣人也到场,道门众人终于心神安定。
他们有了撑腰的,骂的更大声了:“魔头!道祖已至,看你还能说多久的大话。”
“道祖归来,我等可以放心了,伏魔定是不在话下!”
到底是这条大道上的前辈,殷无极平素不与仙门作对时,向来不意气用事,所以对仙门其余二圣,言语之间还算尊敬有加。
当年在圣人门下时,两位前辈看在谢衍的重视上,待他虽有顾忌,但也算和善,至少没什么冲突。
后来入魔,两位圣人暗示谢衍清理门户时,也是为谢衍仙门之主的地位稳固着想,并无私仇。
此时身在阵前,殷无极可不会留面子,连连冷笑:“本座可不愿与你交手,怕是道祖尊驾闪了腰,莫本座还得背上个欺负老前辈的头衔。”
暗地里,他背在身后的手却凝起千钧魔气。道祖到底是老前辈,还是圣位的对手,深沉老练,可不易与。
何况,圣位在场,仙门联军就会无形中提振士气,这样的加成也不是虚的。
至于道祖与魔君此时到底谁更强,他们此战是输还是赢,他们往往不会、也不敢细想。
“殷尊主,这么些年了,你还是嘴巴不饶人。”道祖此次出来撑场面,也是无奈之举。
圣人所忧不错。道门的青黄不接尤为严重,快到天年的老前辈居多,年轻一辈年纪最长者,竟然就要算到宋澜了。
年老的已经不得不退下去,年轻的却还未能支起一道。如今被魔君打上门来,环顾偌大东洲,竟无人能与他过上几招,只有请道祖出山。
何其可悲啊……
“道祖,你要战,本座便陪你战!”
道祖此时站出来,是已有大觉悟。
他难道就没有了吗?
殷无极衣袍随着江风飞扬,背后魔气凝出黑龙的虚影,带他乘风直上,剑指天穹。
灰袍老道端坐云端,手指捏出纯正的道家法诀,道一声:“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精纯的道家法术与魔君摧毁一切的剑相撞,黑白道法与赤红剑气交错,天地一时混沌。
一时间,二位至尊交战的天穹变色。连空间都被撕裂。
“趁现在,师尊拖住魔君,我们助阵!”宋澜终于寻到机会,目光落向还在瞄准仙门云舟的魔兵战船,拂袖一挥,“冲阵!”
“想的倒是美,别把老子当空气啊。”
战船上旌旗烈烈,战鼓声不歇。
燃烧着的江面之上,朱袍银铠的将军站在船头,萧疏俊朗,沉声道:“取我的弓来!”
他持着千石白羽雕弓,先试了试弓弦。
继而,搭上白羽箭,拉弓如满月!
锋锐的箭芒,凝聚了破千军的魔气。萧珩舔了舔唇,瞄准了从云舟上离开的道门修士。
西北望,射天狼!
第495章 江心水战
战船破烈火, 当萧珩拉满弓弦时,千机子俯冲的太前, 此时收不住势。
他发现那一抹寒芒时,已经太迟了。
箭如白羽流星,刹那间划开长风,破开层云,锚定他的左胸,继而以破阵之势贯穿他的身躯。
宋澜回头看了一眼,登时冷汗淋漓:这位向来恃才傲物的道友,瞬息间被魔气钉在仙门云舟的船头前。
羽箭上蛰伏的血腥魔气侵入灵脉,他同如同挣扎的飞蛾, 扑腾了半天,动静渐渐微弱下来。
泼洒的血将道袍打湿, 船头也被染红出人的轮廓, 何其惨状。
“医宗何在!”宋澜紧紧皱眉, 厉声喝道。
“魔气化箭, 破了道术防御, 把他放下来, 先看五脏六腑是否还完好……”
“……已经肝胆俱碎了吗, 救不回来了。”
魔君锋芒不可企及, 在三军中最是夺目,他们也多把注意力放在魔君身上, 潜意识地忽略了其他事物。
魔宫元帅的存在, 如同水滴融入大海, 在喧天锣鼓中消弭了。他们竟然没有察觉异常。
可动静攻防皆是有条不紊,丝毫不乱的魔兵,背后是谁在操控, 他们只要细想,就能发现萧珩存在的影子。
直到现在,道祖的到来振奋人心,道门修士齐出助阵时,本以为是东风已来,却给了这位军神可乘之机。
萧珩鹰目望向高空,冷眼观察片刻,置之一笑,道:“再取箭来!”
左右亲随将特制的白羽箭奉上。
萧珩挽弓搭箭,此时,竟是同时搭上三支箭,勒弦,瞄准了层云深处。
嗖嗖嗖,三箭齐发!
箭藏风中,在穿透血肉的那一刻,才显出真正的嗜血狰狞。
阵心、左右侧翼,三位关键人物被应声射落,重伤坠海。
照理说,寻常箭矢根本无法射落修士,可萧珩的境界在渡劫已有六百余年,堪为魔君之下第一人。
渡劫也有强弱之分,道门也不乏渡劫修士。
但在战场上见真章时,萧珩这种一刀一剑打出来的修为,身经百战的经验,才显出真正的统治力。
沙场喋血,他不仅仅凭一手枪术,还有脑子。萧珩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捕捉着风中细微的动静。
他察觉宋澜藏在阵后,叶轻舟以长剑掩护,他正在以拂尘画出一个太极的形状。
萧珩敏感的神经顿时绷紧了,立刻警示:“左满舵,激星号,规避!”
被点名的战船仓促间应声而动,还是来不及。
铎铎铎——
坠下的暴风雪化作夺人性命的冰锥,密集地刺入战船船身之中,将躲闪不及的魔兵砸的血肉横飞,战船顿时倾斜四十五度。
“甲板漏水了!破坏达六成、七成……!九成!”有人还冒死操纵战船,但船舱已经千疮百孔。
“无法修复!元帅!”
“全体弃船跳海,左右其他战船接应!”萧珩一声令下。
说罢,那冰系道法停了短暂一刻,似乎是一招已老。宋澜又开始捏诀,不多时阵法修复完善,有了释放的迹象。
萧珩挽弓,箭也瞄准了阵后的宋澜,游弋寻找着他的破绽。
可是没那么容易。
释放道法不能被打断,所以宋澜这样思虑深重的人,最是谨慎,不但身在阵后,更是让师弟在侧护法。
这位年轻的道门剑神持剑而立,与他隔着天穹对视。
萧珩也曾与他在阵前不太认真地交过手,探过他的底子。
叶轻舟对于武道十分敏感,一招一式十分精炼,倘若单挑,萧珩也很难说必定能拿下他。
作为主将,他若是真的动真格的,夺白云关也有几种方案,只不过不划算而已。
隐蔽魔气的箭,要穿越这么长的距离,他当然能挡下。找叶轻舟的破绽,必须得近身时。
“啧,这招没用了。”萧珩心思斗转,无奈地摇摇头,将弓放下,转而提起红缨长枪。
漫天道门修士陆续到位,构成一个足以覆盖天穹的庞大法阵。
萧珩并非孤身一人,身后十万魔兵,此时战船蓄势待发,炮筒亦然对准了漫天敌人。
“入阵扬威!”
“扬威!”
殷无极与道祖则是在更高空的战场,与他战至正酣,虽然不落下风,但是一时也突破不得,于是游走着寻找道术的破绽。
此时听到战鼓声,他轻身跳出无上玄门道术“逍遥游”的范围,平平伸出手,“去——”
缠绕的漆黑龙气如星落,坠下江面,再刹那从江心腾飞,带起满江浩荡的黑焰,华美异常。
魔焰覆盖江面,战船好似燃烧的火船,魔君的火焰宛如战船的铠甲,助力其冲破压低的黑云,闯出封锁。
道祖观之,知道他作为北渊之主,麾下万千臣民,已经触及了他们这些道统圣人难以企及之处。
或许是因为复仇之火燎灼,北渊此时上下一心,极难撼动。
他心生悚然,面上仍不显,试探:“殷尊主作为域主,与全军同战,这一手,惊才艳绝。”
殷无极冷冽道:“若非仙门先用鬼蜮伎俩,本座又何必让儿郎们背井离乡,血战于此,只为讨一个公道。”
说罢,他也咬紧牙关,压抑愤怒。
若仙门不肯给他一个公道,他自己来讨,难道错了?
道祖不言,从启明城遇袭到东洲战乱,仙魔大战的背后是天道的黑影,三圣知道,殷无极也知道。
时局将他们推至这里,他们身为至尊,身负无穷枷锁。他们被迫入局,此时都在棋盘上,不得不战,身不由己。
正如身为三圣的道祖纵使再老朽残骨,也得勉强出战一般。
殷无极哪怕心魔侵体,疯了,死了,也得死在战场上。
殷无极见道祖一招用老,似乎有些气力不济。他也没有放过这细微的破绽,当即祭出无涯剑。
“洪荒三剑——千秋万岁!”
浩荡的剑意,比起殷无极当年还要厚重无暇,还有天下霸道之势,难以正面抵抗。
道祖本欲拆招,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这是挡不住的剑,立即金蝉脱壳,化身清风,只余下道袍还在原地。
在剑气的夹缝中,道祖看见了魔君殷红的瞳孔,充斥着冰冷与死气。
仙魔在江上狭路相逢,你死我活。这一战,连天地日月都暗淡,持续了接近两日。
当第三日的晨曦透过层云漏下时,满江水本是黑焰灼烧,此时流不尽的血,也染红江面。
漂浮的尸首、破碎的战船,烈火,箭矢……
打到此时,战船上也用上了最强的火力,成功封锁了仙门修士进攻的路径。修为嫩些的,正面挨上一发,非得重伤不可。
何况,还有魔君的魔焰缠绕战船,近战更容易被卷入其中,实在是易守难攻。
道祖到底老了,他起初还能使用丰富的经验将魔君纠缠住,不让他有时间去左右战事。
可是他在第一日末尾,他早就有心力不济之感。
随着交战时间逐步延长,道祖的灵气开始明显迟缓,魔君还是越战越勇,身上似乎有用不尽的魔气,此时仍在持续膨胀。
甚至,那些他原本堪不破的拖延时间的道术,他也似乎找到了解法……
殷无极越来越疯,也越来越强了。
道祖迟迟未能下定决心,用自己积蓄至今的修为与之全力一战。他早就无心仙门之事,平生执念唯有飞升。
或许是越至暮年,越觉活着不易。这一战更多是天道的操控,就连道祖也找不到什么意义。
仙门联军,已陷入颓势。
“……师尊,难道我们就这样退了?”
道祖回到道门的阵营中,他须发散乱,似乎更苍老了些。他多以道术纠缠脱身,身上虽然没什么重伤,但是实在耗费了太多灵气,已经没有再拖延魔君的手段。
“真是后生可畏……”道祖摇了摇头,虽然很令人泄气,但是他得对道统负责,“退吧。”
终于摆脱了“逍遥游”的束缚,孤身一剑的魔君,在天穹上放入黑日高悬。
他再无顾忌,双手握着剑鞘,剑锋朝下,以刺入江心的姿态,好似要唤起更强的剑意。
无限的剑意在空气中传导,叶轻舟的剑在鸣动,他按住,若有所思:“战栗……吗?”
似乎是为了配合君王,魔兵的战船都分散开来。
萧珩单手握着道门大能的头颅发辫,站在倾斜九十度,即将沉没的战船上,睨着对方阵营还在悲痛的徒子徒孙。
“技不如人,死在老子手上,有什么好哭的。”他咧嘴,却没有丝毫笑意,“这是战场,我难道还是陪你们来玩扮家家酒的?”
无数魔兵的尸体漂浮在江中,被嗜血的鱼啃噬。最终淹没在异乡的水中。
他的眉目含着阴郁,看向已经漆黑无光的天际,道:“陛下在发疯,你们不退,本帅可要退了。”
殷无极垂眸,他已经把魔气提到极限,甚至半身都遍布鲜血般的魔纹,神情似有癫色。
“洪荒三剑——”
“……天地同悲!”
仙门联军着实士气低落,虽然没有全军覆没,但是阻击渡江打成这样,实际上已经算是输了。
在此时,见魔君似有动作,伴随耳畔宋澜厉喝一声:“退,快退——弃船!”
反应快的仙门修士匆忙弃船,御剑化作流星,在最后一秒腾空而起,离开极致压缩的剑意爆发的中心。
迟了一步,就是迟了一生。
他们回首时,竟然睁大眼睛,发现还未离开的道友在被暴烈剑意横扫到的那一刻,生生化为飞灰。
一切都发生的太快。
一位中年模样的修士,半截身体还能做出痛苦的神情,发出最后的嘶吼。
下半身却已是尘埃,连身体的飞散都呈现慢动作。直到面容龟裂时,时间也不过一息。
言语都苍白,声音都消弭。
天穹都被荡平。
在萧珩的指挥下,驶离分散的战船避开战场中央,魔兵共同看着君王的剑意如同漆黑的云,从最中央扩散,然后扫平整个天穹。
仙门停驻天穹的云舟,在昏昏的黑暗中,灰飞烟灭。
寰宇越清越安静。
“退、撤退——”他们的眼里都有恐惧。
阴阳太极纹路的结界虽然护住了残余的修士,道祖的面色又衰老几分,他只能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唉……”
这世上,真的能挡住这位魔道帝尊的圣人,恐怕只有……
他们的心里都有答案,却不肯说出他的名字。
“仙门退兵了!”
自此,渡江再无阻碍。
虽然也付出了惨重代价,但是他们赢了这一仗,道门主力损失比他们更大,那么前进的阻碍就会减小。
还没等活下来的魔兵庆幸时,悬停在半空中的殷无极,却向他们来时的清江岸方向望去。
岸边隐隐有着什么。
殷无极蹙眉,他拨开还未散去的烟尘与雾色,遥遥望去一眼。
神识无限延展他的感官,他分明看见:
仙门修士白衣如雪,陆续抵达江边,正在列阵集结。
为首的白衣之人,身形颀长高挑,背负长剑,黑发垂落,身侧携着一名红衣少年。
“圣人谢衍——!”
殷无极咬紧牙关,方才面对道祖时他无惧无畏,未曾战栗。
此时他在大战疲惫之后碰见师尊,他顿觉齿寒:“……退路,被封锁了。”
道祖出现在战场,谢衍亦抵达此处,带领中洲修士越过东洲边界,就意味着仙门已经彻底统一思想,谢衍不必再受掣肘。
他们只能往前,去江对岸,追逐方才被击败的道门修士。
谢衍或许不会追他们。但是先前拿下的城池,在谢衍决定出手干涉时,还能保住几座,那就不敢说了。
似乎感受到来自他的神识探查,谢衍亦放出神识,在电光火石之间,与他四目相对。
“陛下,别来无恙?”
白衣圣人站在江边清风中,两袖轻轻飘动,山海剑光华内敛。
圣人临江之际,他的疆域,将会变为他的战场。
殷无极背脊发凉。
只与谢衍对视一眼,他就看出师尊眼底那复杂到令人看不懂的神情。
殷无极莫名无法与他对视,收回神识时,攥紧了无涯剑,冷汗淋漓。
“萧元帅,向前,先过江——”他不再犹疑,目视前方,命令道,“追上去!”
“后路,被截断了!”
“是圣人谢衍!他来了!”
第496章 仙魔博弈
江边雾色不分明, 又有魔君烈焰隔断,江岸边的修士很难隔着江水看见交战区的情况。
“圣人, 魔兵渡江半途,我们追吗?”有人小心翼翼地询问。
白衣负剑的圣人遥望,衣袂飘动,如圭如璧。他不像是来战场决死,反倒如君子悠游江岸。
“不追。”谢衍扫过一眼迷雾掩盖的战场,就知道门已然败退。此时追上去,早就失去包夹的意义。
“魔兵疲敝,我等以逸待劳……敢问圣人,为何不追?”
“现在追上去, 既决胜负,又分生死。”谢衍淡淡扫他一眼。
“虽说我等以逸待劳, 可人数差距还是太大了, 此来江边, 若是道门主力占据上风, 我们与之两面夹击, 自然是上策。”
“如今道门主力败退, 我们顶多唱个空城计, 求稳为上。”谢衍轻睨一眼, “帝尊被逼急了,真的回身来战, 诸君要用三千打他十万?”
其他人讷讷不答, 他们知道, 谢衍说得对。
道祖拜访后,谢衍抽调了中洲原本抗击妖兽的战力,又动员了些后备力量, 临时拉起三千中洲修士支援盟友。
南线的南疆巫人不安分,不能动;北线防备边境魔兵的兵家修士,亦不能动。
他总不能任凭中洲腹背受敌,把老家丢了。
“现在,魔君大概已经知晓,原路返回是不可能了。”
谢衍轻描淡写:“吾一照面就吓走他,也是因为他现在赌不起。魔君猜不出除却诸君外,吾还带了多少人阻截他的后路。”
这样的极限博弈,是他们对彼此的了解与忌惮。
殷无极认为谢衍凡事求稳,不会做风险极高之事。
虽然无法看破谢衍真正的兵力,但他心里粗略估计,他带来的修士至少有一万。就算没有,他也不会去赌。
谢衍正是拿捏准了他这种心理,偏偏反其道行之。
他此来是为奇袭,带着三千修士,竟是将魔兵用以缓冲的几座城池逐步收复。
魔兵的主力投入到渡江之中,不可能有能与圣人相抗衡的对手。谢衍就这样硬生生截断了他的退路。
殷无极想要退回北渊,原路返回难度颇大;要么就向西进入西佛洲,把佛宗也拉下水,要么就……
魔兵大军渡江,已经从岸上看不见踪影,谢衍才平静道:“走罢,在这里待着也无用了。”
博弈宛如下棋。
帝尊黑子先行,势如破竹。
圣人的白子,如影随形。
以东洲为棋盘,两位棋手此时皆已下场。
鹿死谁手,犹未可知。
*
魔兵渡江,象征着东洲已经收入囊中大半,目前的仙门联军暂时组织不起这等规模的反击。
接下来,道门已无与他一战的可能,他若想取其腹地,也是探囊取物。
魔兵拿下沿江的青川城,城中守备空虚,大抵是修士听闻魔兵南渡,已经闻风而逃。
他们没遭遇什么抵抗,就在此短暂休整,恢复战力。
“从东洲返回北渊的退路被封,此事为真?”萧珩虽然想过可能被封,但没想到他们前脚渡江,后脚圣人就行动了。
虽然他们在东洲大捷,暂时不用折返。可往后呢?
他们总不能为了避战,一直被圣人堵在清江以南,怎么回北渊?
“倘若从东洲折返可能遇上圣人,是想逼我们取道西洲?”殷无极抖过魔兽的缰绳,揣度着谢衍的想法。
他道:“西洲与北渊并不毗邻,我们若要从西洲取道,要绕很大一圈……何况佛宗还未正式参战,既然未下场,本座暂不打算树敌。”
殷无极与道祖一战,虽然仗着年轻赢了下来,但是他也被迫动用了太多魔气,以至于有些压不住心魔。
连行军时,他都屡屡精神错乱,甚至眼前还有幻象。
他疲惫地阖上眼,“先不想这么多,本座的本意,也不是将仙门赶尽杀绝……倘若攻下清净山,取得长清宗,就足以把仙门逼上谈判桌了。”
殷无极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能撑到与圣人对抗的时刻。
战争是为取得利益。他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坐谈判桌,才能在结束战争时得到最大的收益,为北渊洲赢得真正的立足之地。
殷无极想争取的东西,非战胜不能得。
可是想要把仙门逼上谈判桌,一定是仙门走投无路时。
若他不能战胜圣人谢衍……
仙门绝无可能低头。
魔兵在城中整顿三日。沿途商铺关停,家家闭户,一派萧条。
仙门城池,排斥魔兵也是必然的。
殷无极没在意,他只觉得累,到了已经人去楼空的城主府,他设下结界,回身一顾,道:“本座需要休息一阵,萧元帅,这几日辛苦你了。”
“……还成不?”
“撑得住。”
“要不要把将夜叫过来。”萧珩倚着门,皱眉,“你让他接替你,潜入仙门去查罪魁祸首了?”
“他还有仇未报。”殷无极像一片漂浮的幽魂。
他安静地道,“他左右都在东洲,刺客来去自如。等我真的撑不住了,会叫他来的。”
萧珩听懂了言下之意。
两人不再对话,殷无极回到府内,把自己扔在床上,才觉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疼痛共同涌上来,几乎撕裂他的身体与精神。
道祖毕竟是圣位大能,虽然已然衰老,没有与他拼命决死的意思,但是他的逍遥游也极其难缠。
为了摆脱他的道术,殷无极消耗了太多魔气,心魔有些压不住了。
他气血逆流,几乎发了疯,在半睡半醒间,满眼都是在江岸薄雾之中,微微飘荡的白衣圣人的身影。
宿命之敌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平静的目光注视着他,好似洞穿了他的胆怯与懦弱。
他退避了。
现在仔细想来,圣人应该也没有那么多的精锐足以支援东洲,中洲内忧外患交加,他居然敢离开中洲……
空城计吗?
真是拿捏住了他啊。
知道他不敢拿魔兵去赌。
“刚与道祖交过手,本座遇上他,哪里有空闲思考他到底带了多少人,光想着的就是这样的状态赢不了……”
万籁俱寂,屏风遮蔽,唯有烛光熹微。
殷无极平躺在床榻上,手臂遮掩赤色的眼眸,他似乎处于安静的疯癫中,心想:
“即使是以全盛的姿态迎战圣人谢衍,我也未必敢说自己能赢,何况是那种情况下。退是对的,但是……”
“你怕了。”
忽然间,他的脑海里响起声线相似,却诡谲的声音。
心魔。
“……”
“你害怕与谢衍对决。你既怕输给他,葬送北渊迄今为止的战果;又怕杀死他,手刃最亲最爱的人。”
殷无极坐起身,单手覆盖额头,冷冷地道:“别说了,我没有怕!”
深色的帘幕是放下的,殷无极看去,却见一帘之隔,有着几道黑影好似俯身,隔帘用讥笑的眼神看他。
无涯君的声音忧悒,他轻抚无涯剑身,道:“我为师尊而生,也为师尊而死。”
“谢云霁既是你的恩师,亦是你的毕生所爱,你的剑都是他教的,你如何能用他教你的剑去杀他?”
谢夫人的影子窈窕纤细,他以罗扇遮面,声音温软,却隐含刚烈决绝,“你若杀了夫君,我去殉他的棺椁。上穷碧落下黄泉,我都是要随他一起的。”
另一个背着身,即便隔着帘幕也不与他对视的青年,身形挺拔,长发高束,声音冰冷道:“本王不愿承认,忘却了‘启明’之理想,也没有保护好启明城的你,是未来的我。”
“殷别崖,你且问自己,你掀起战火,让生灵涂炭,口口声声说着要为魔民复仇,却只为平息你心里的愧悔。”
“你不但没有保护好你的百姓,更是让无数士兵为你出征,血洒江中,永不还乡。”
“你征战争税,一道又一道。你说,这是为了他们好,为了在五洲十三岛为他们赢得地位,然后心安理得地使用民力。”
“殷别崖,你配为人君否?”
“……住口!”
一帘之隔,黑影似乎更贴近了。
烛光微弱而阴森,每一张脸都倒映在帘幕上,如出一辙的笑容。
“殷别崖,倘若谢衍站在你的面前,你敢与他交战吗?”
殷无极被心魔的质问逼迫的汗湿重衣。
他即使闭上眼,那声音依然在他的耳畔回荡,震荡着鼓膜。
“倘若与他狭路相逢,你杀的了他吗?”
“殷别崖,你不会出不了剑吧?”
一夜无眠。
结界紧紧封闭,魔气几乎倒行的殷无极蜷缩在冰冷的被衾里,原本的玄色里衣,几乎被濡染的血黏在身体上。
深刻的魔纹烙在他的皮肉里,如同白瓷上的裂纹。
殷无极越是动摇,流血越多,皮肉绽开,却被魔躯快速修复,满床深红近黑的血迹。
他浑身是伤,呼吸粗重,精神徘徊在崩溃边缘,却听萧珩敲门。
“陛下,重要军情!”
隔着一扇门,萧珩的声音凝重,“仙门……圣人那边,发出了一封极为诡异的通报。”
“一封长长的名单,在本期的仙门邸报上,印发天下,名义上是为缉拿仙门通缉犯。”
萧珩顿了一下,沉声道,“你所杀的那些疑似策划启明城惨案的人,也在名单中,只不过是死亡那一列。”
“……什么?”
殷无极听闻此消息,几乎浑身颤抖。他顾不得伤势未愈,披着一件黑色大氅,裹住伤势,苍白着脸打开门扉。
“圣人发的名单?给我看看!”
“他查到了……”
“……真相。”
第497章 生死赴约
殷无极顾不得黑狐大氅下还在流血的伤口, 劈手夺过萧珩手中的邸报,暴露一截满是伤痕的苍白手腕。
萧珩看到他的状态, 脸色一时铁青。
“……”他的手抖了抖,五指收拢,收回身后,再用力握紧护腕,才遏制住揍君王一拳的欲望。
殷无极压根没注意,翻开那印刷出来的名单。
谢衍写上去的,足足有三十余人。
明明邸报上印着墨迹,但在他看来,却是凌乱的血字。
他按住眩晕的头, 调整混乱的思绪,凝神看去, 眼前大片大片的暗红。
尸山, 血海, 残破的肢体, 合不上的瞳孔, 亡灵的质问, 心魔之城的莲花相送……
还有风中残破染血的英雄碑。
他不再壮怀激烈, 在旷日持久的煎熬中, 不好不坏地做着君王。
他再怎么刀刃向内,也无匪可剿, 一切死水微澜。
人这一字, 不分高低, 无有贵贱,自始至终都只有一个写法。
可仙与魔,却不是一种写法。
倘若他还是对一切置若罔闻, 踩在尸骨上维持这虚假的和平,可对得起当年那个瞳孔中还残存梦想的自己?
“这是一个饵,谢云霁在告诉我,他手上有我没有查到的线索。”
殷无极满腔憎恨,靠着一点点线索杀人搜魂,才找出了十余人。
在北渊突袭仙门后,但凡顺路经过的,与之可能有关联的,他都上门找了一遍。
线索真真假假,他从清洗记忆的幻梦之术“庄周梦”破局,找到与巫人的关联后,就把将夜派出去。
将夜身负天行君血仇,战乱是他千载难逢的舞台。他的利刃出鞘时,目标只能引颈待戮。
他自己仍按照原计划挨个找下去。
殷无极没有十分把握的,都是当面对质才判断对方是否说谎。办法笨了些,但在魔音下还能坚持谎言的万中无一。
倘若对方与之无关,又肯退出仙魔大战,殷无极还记着对谢衍的承诺,顶多将其打伤,确保其无法加入仙门联军而已。
若是对方涉足启明城惨案,自然要还清因果。何况是一城血债,天王老子来了,杀人偿命都是天理昭昭。
殷无极这灭门屠派的手段虽然激烈,但比不上启明城当初经历的万分之一惨痛。
“殷无极,你的伤是怎么回事……”
萧珩喉结滚动,终于忍耐不住,低声问道,“陛下,你有没有瞒着臣什么重要的事?”
殷无极将袖口捋上去,遮住伤势。可这短短的气血涌动时,他的大氅已经遮不住洇开的血,呈现大片大片的深色血渍。
萧珩的目光望向地面,殷无极所站的地方,也有不规则的血迹滴落痕迹,刺目的很。
“你他娘的——”萧珩终于没忍住对君王不敬,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对着他毫不在意的神情,忍不住爆了粗口。
“你想找死,也不是这么个搞法。”
萧珩勃然大怒:“殷无极!老子出征时带出去的是个活生生的陛下,回去的时候,老子可不想抬着你的棺!”
“将军,本座死了,不需要你收尸。准备一副衣冠即可。”
却没料到,殷无极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他修长的身躯藏在黑狐裘里,平素波澜不惊的面庞,此时显的苍白憔悴许多。
他掀起眼眸,轻声道:“哥,我想回家了。”
“做完最后一件事,无论结局如何……”
殷无极侧过眼,遮住其中细碎的光点。视死如归时,他说起回家来,竟然还有几分期待。
萧珩怎么听不明白,他说的回家,不是生前,而是死后。
看着殷无极早就有决死之意的脸庞,谁也没法玷污这份意志。
这位沙场宿将听的骨髓都凉透了,想骂他个狗血淋头,却硬是骂不出口,良久才道:
“陛下,魔宫也是你的家。也正是因为你……我们这些不着四六的家伙,才有今日的容身之处。”
“出征前夜,陆机那小子,朝服都没换就奔我那儿去,三令五申教我看好你,千万别教你发疯,做些无可挽回的事情——他说的并非担忧你误伤身边的人,而是担心你回不来……”
“还有将夜,从你那领了弑君的任务后,小猫儿坐在屋檐上,对着月亮发了一晚上的呆。老子把他领下来的时候,他满身的寒露,还傻傻的问我,如果你真的死了,还会不会有轮回转世……”
“……”殷无极合起眼。
他没说,魔宫君臣却心照不宣。
不会有了。
“殷无极,你听好。”萧珩沉声道,“我们当初跟随你,确实是因为同一个目标,聚集在你身侧。”
“时间过去太久了,我们早就不仅是君臣,也是朋友。我、小猫儿,陆机,还有许多魔宫的臣子……都受你恩惠,得你庇护,为你出生入死。你只要在,魔宫就不会散……”
“听着,我们不会像赫连那家伙那样,把过重的期待和负担都压在你身上,否则要我们这些做臣子的做什么?陛下,你不需要做无暇的神,你当然可以犯错,也可以冲动……无论你想要做什么,完成什么,魔宫豁出去陪你疯,不要紧。你不欠我们,是我们欠你。”
“你去问问,跟你出征的好儿郎们。”萧珩道,“跟随陛下出战,是他们一生的荣耀,陪你疯又如何,君王剑指之地,就是北渊魔兵征伐的方向。”
殷无极的眼睫轻轻一动,他似乎在听,又似乎飘远了神思。
萧珩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也意识到自己不该揪着君王的衣领说教。这样太逆臣。
可当大哥的,说教几句作死的弟弟怎么了。有本事来揍他。
萧珩放开君王的衣领,向后倚着门框,道:“当然,或许在陛下眼里,魔宫永远不是回忆里的那个故乡。你更想回到圣人的身边……无论最终和他是如何收场。但魔宫,永远会留下那个空悬的帝位,你是唯一的君王。”
“……罢了,你固执得很,看见这名单,恐怕满脑子都是复仇。”
萧珩望着他虽有动容,但是依旧坚决的眼神,叹了口气,“圣人了解你,他放出了一个你必定上钩的饵。”
“将军知我。”殷无极终于打破了沉默,沙哑地说。
没可能避战了。
圣人手中又多了一个筹码,殷无极一定会想知道这个答案。
萧珩在出征前建议选择挥戈东洲,除却战略目的外,也有私心。他和陆机都实在不愿意殷无极过早与谢衍对上。
或许随着战局的进展,他们能在与圣人对上之前就取得满意的战果,与仙门达成协议,安然退回北渊呢?
他们能够决定战争从何时开始,却无法决定其如何结束。
殷无极披散的长发遮住半张蔓延魔纹的侧脸,他撩开眼帘的碎发,淡淡道:“真正身在局中,才会察觉:倘若我不与谢云霁交手,这一战,恐怕永远也停不下来。”
“他被寄托了仙门所有的期望,道祖败北的那一刻起,他这个仙门之主已然骑虎难下。”
“对他而言,议和是输,避战亦是输。倘若他以五洲十三岛第一人的身份,却在未曾一战的时候,因为利益考量向挑战者低头……当他低头的那一刻,圣人就不成其为圣人。”
“仙门能把他捧上神坛,也能把他摔下来。他若输了,他会万劫不复。……一个人,完美极致,趋近巅峰,所以一辈子只能赢不能输,当圣人可真是累啊。”
殷无极身上的伤在快速愈合又崩裂,魔气在血脉里涌动,侵蚀着他的身体,血反复打湿黑狐裘,让他的脸色惨淡。
又或许因为盛放到极致,快要破碎,显的莫名诡谲绮艳。
“……可本座,也不能输。”
他的瞳孔收紧,战意几乎战栗。
“都这个份上了,我与谢云霁,除却死战,还有别的解法吗?”
*
“师尊,清江以北已经收复三城,分别是陵江,昌北,怀素。”
沈游之被他派到东洲支援后,成长极快,向阖目养神的师尊汇报:“合欢宫宫主,芳华夫人已至,带来弟子六千。”
“芳华来了吗?先去见见。”谢衍搁笔,他拟好的文书,正是第二封要发在仙门邸报上的信息。
他知道,殷无极一定会做出反应。
除此之外,还会做出反应的,无疑是名单上的人。
“不必劳动圣人大驾,妾身自己进来。”
芳华夫人不似平日身着盛装,画着宫妆,出行要侍女打扇。此时她难得身着利于行动的红裳,身侧跟随多名利落干练的女修。
“魔兵主力渡江,留守的兵力自然不多,这个时候断其后路,能够截断其与北渊的兵员与物资补给。”
芳华夫人声音慵懒,“圣人这神之一手,的确给北渊那群魔修造成了挺大的困扰。但是妾身实际去看过,魔修根本无心占城,也没在攻占的城池留下可用的班底,就好像现在打下来的城池,未来还会置换出去,所以无心发展一般。”
“俘虏?这几座城,加起来大概在一万魔兵,主力果然都撤走了。还有,那萧珩元帅出征时口口声声喊着三十万,实际上哪里有三十万?英俊的男人果然都会骗人。”
“因为与北渊事先有协议,所以没动,封锁了魔气,先原地看管着了。毕竟我们也有人在北渊手上,凡事留一线。”
芳华夫人一气说完,见圣人神色不变,显然都预料到了,也是吃吃一笑,“罢了,这些圣人大抵都预料到,妾身也就不一一道来了。”
她话锋一转,“不过,妾身有一事不明:魔修打进来,也只是打穿一线,而且还不是白云关那一条线。就算他们不从东洲原路返回,可以腾挪的空间还是很大,比如向西,或是去往中洲,圣人如何能预判魔兵的行军路线呢?”
“魔兵的行军路线,吾事先并不会预判到。”谢衍将拟好的文稿卷起,身形如松竹,高寒挺拔,尽是潇潇君子骨。
“但是有些人的逃跑路径,却只有一条。”
谢衍轻轻蹙眉,显然十分厌恶。
他唇边那抹微笑,也变成厌烦的轻嗤:“向中洲走,再渡海,就是去南疆唯一的捷径。”
“何况,吾在东洲,中洲岂不是一条安全的逃跑路径?”
芳华夫人用奇异的目光扫过眼神深邃的圣人。
女人的敏感,让她敏锐地捕捉到他隐藏在克制底下的汹涌情绪。
她轻蹙蛾眉,打量着他细微的表情,还是不动声色地出言试探:“圣人此意,是为了诱导引发了启明城惨案的叛徒逃亡,从而将他们一网打尽。……不,不是,你是在用他们作饵,引诱魔道帝尊?”
“圣人,你要与无涯……咳,魔君生死决战?”
谢衍没有回答,但他的沉默就是最好的答案。
或许师徒相戮应当十分悲痛吧。但是芳华夫人深谙情绪变化,她却没从这名幽暗如深渊的青年瞳孔中,读出任何软弱的情绪。
反而在与他对视时,谢衍感受到她的窥探,却毫不在乎地露出一丝清淡而古怪的微笑。
芳华夫人心神俱震,竟然一瞬浑身冰冷,感到悚然。
好似他已有决意,并且会忠于内心所向,将其执行下去。
无论流言蜚语,天下指摘。
“会有人弃卒保帅。”谢衍淡淡笑道,“吾等着鱼儿自己钻进网里。”
他如此光风霁月,好似世间最光明。
芳华夫人却发现一丝违和感。
谢衍还是白衣如雪,却比起往日的素淡,看上去隆重许多。
他在山海剑的剑鞘上换上一根红色的旧剑穗,做工很粗糙,他却十分珍爱,任凭其轻轻摇曳。
正是这一抹鲜亮的殷红,点缀了本该如冰如雪的圣人,如同在白纸上勾勒一点殷红的墨。
谢衍的神情与平日无异,还是那样清高冷淡。
这份冰冷之下,好像有来自深渊的火即将从雪山中爆发,此时正是最后一刻的压抑。
芳华夫人用染着蔻丹的手指抚过嘴唇,她终于看明白,谢衍此时究竟像什么了。
谢衍佩长剑,戴玉冠,锦袍白衣中缀上一点红,如此郑重其事。
不像是即将赴一场生死之战,而是像是新郎官,正要去奔赴他的洞房花烛。
第498章 守株待兔
彼时正值仙门联军向南奔逃, 一时半会无法恢复元气。
道祖与魔君一战损耗了不少寿元。
他拄着杖,步履蹒跚时, 更显龙钟老态。面对如今在安逸中堕落的道门,他默默无言,唯有叹息。
宋澜和叶轻舟一左一右跟着他,似乎有搀扶之意,又怕触碰到师尊的逆鳞,教他更黯然神伤。
剑唯有不出鞘的时刻,才威胁最大。
道祖若是继续避世,没有教殷无极摸清底细,或许更有威慑性……
不过, 这都是无用之言了。倘若当时道祖不站出来,仙门联军只会败得更快。
宋澜顾及师尊身体, 思虑再三, 只能忍痛先弃最明显的靶子清静山, 将道门的中心继续向南转移。
他想的很好:一边机动应变, 抵抗魔君;一遍等待谢衍支援, 再重整旗鼓打回去……
可实施起来, 就是被魔君殷无极一路追着往南方撵, 期间丢盔弃甲不说, 还走一路丢一路道友。
有的扛不住压力降了;有的脱离联军躲得远远的,俨然是被打的肝胆俱裂, 再也无法听“殷无极”三个字了。
联军七零八落, 难以凝聚。
江上一战, 魔君的洪荒三剑毁天灭地,把安逸中怠惰的仙门修士精气神彻底打废了。
道祖败了一场,无暇金身已破, 又怎样让人相信他再遭遇魔君时能够打败他呢?
造神与灭神,不过始于相信,终于不信。
道祖是仙门圣人,虽败于魔君,却依旧比他们强。但是在旁人的眼里,他无法灭魔,就已经不如魔君了。
“五洲十三岛的席位变动了。”百晓生勾勒一笔,圣位的排名悄然变化,魔君殷无极登临天下第二席。
真正的坐二望一。
接下来,被无涯剑寒芒逼近背后的,就是圣人谢衍了。
通缉名单既出,在仙门引起轩然大波。
在向南的路上,宋澜也收到了这份印发天下的仙门邸报。
宋澜先是勃然大怒,继而才后怕不已:“世家那些墙头草,这个时候倒向我,不是因为与圣人谢衍不睦,所以转投道门,而是担心被魔君找上门寻仇,才刻意以我们道门为挡箭牌?”
“简直是陷我于不义!”
他器量偏狭,自诩高贵,有身为修仙者的骄傲。他看不上魔修,却更不愿与两面三刀者为伍。
何况,他们可是实打实地拿道门做了炮灰顶雷,自己却勾连南疆,隐藏在幕后。直到现在,才被持续追查的谢衍翻出来。
可这腥风血雨的仙魔大战,都已经打成了一摊子糊涂烂账,现在已经停不下来了。他们大多被裹挟进战争的狂澜之中,却在动荡中痛苦不已,甚至还在迷茫痛苦——这场战争,究竟有什么意义?
是与非?正与邪?不,统统不是。
北渊虽然起初打着报复的旗号,还算是出师有名。但报复如今已经演化为全面战争,魔修付出了这么多血与泪,必须要从战争中攫取最大的利益。
仙门虽然是被侵入的那一方,可引子却是仙门内部矛盾外溢的结果。仙门亦妄自尊大,不肯为启明城一事低头。
仙门虽有厚重积淀,但是道统屡屡不合,程序上重重掣肘。
内部亦有傲慢自大,畏战怯战,权力斗争等问题,和平时还尚且掩盖的问题,此时全在战争中暴露了出来。
谢衍的时机选的准。
倘若在仙魔大战之前,整个仙门都梗着脖子,心气儿高。就算知道内部有问题,但是向魔修低头认错一事,更无法容忍。
而此时,正是仙门疲惫畏战时。渡江初败,原本还沉浸在傲慢的大梦里的仙门修士人也清醒了,也明事理了,眼神都清澈了许多。
此时见到熟悉的名字,他们心中多少有种“就是你们害我至此”或是“玷污了仙门尊严与正义”的遭受背叛感。
“师弟,其他事情暂且不论,谢衍是否心有算盘暂且不论,但他有句话说得对,外部的敌人要抵抗,内部的叛徒也要清算。”
叶轻舟抱剑站在一侧,“师兄打算拿下他们?”他亦赞同,甚至轻抚过剑柄,凤眼里含着一点如芒刺的杀意。
宋澜道:“是非黑白,师兄分得清。道门不愿庇护仙门叛徒,师弟,我欲下令驱逐,你代我走一趟。”
叶轻舟青衣斗笠,抱剑,颔首:“是,师兄。”
五洲十三岛的风向,还是春江水暖鸭先知。
世家原先来投奔道门,仗着自己有拉拢价值,夸夸其谈倒是行,出力时却躲在最后,的确借着风头正盛的宋澜藏过了最初那段时间。
仙魔大战时偏从中洲叛出,到底名不正言不顺。
仙门邸报引起轩然大波,没等叶轻舟驱逐,他们就嗅到了变化的气息,连夜收拾细软,压根没有跟着联军转移,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叶轻舟只看到人去楼空。
他青衣执剑,在临时的驻地走了一圈,没看到线索,更是家属的影子都不见。当初所说举家搬迁,为道门效力,究竟有几分真,怕是永远也搞不清楚了。
“会往哪里逃呢?”叶轻舟思忖片刻,从驻地走出,在通知师兄之前,他先给沈游之发了一封信。
叶轻舟虽然出身叶家,但与家族关系极淡。圣人的名单上没有,大抵是没有参与。
倘若参与了,以叶轻舟善恶分明的性格,见他们被魔君报复,大抵也不会阻拦。
叶轻舟写道:“君、陆、谢这几家,皆有大能在名单之上。某去驻地看过,已然潜逃。”
沈游之自从来东洲支援后,一直在行医救人,修为也增长不少。此时师尊来了,他更是伴随左右,为他处理事务。
正在返回中洲路上,沈游之接到了信。
谢衍此时未曾高调地乘坐仙门云舟,而是带着沈游之悄无声息地通过陆路离开东洲。与此同时,白相卿已接到消息,动身去替师尊镇守了。
这样一来一回,虚虚实实,他分明是在营造圣人还在东洲的假象,让逃亡的人误判。
沈游之接到珍贵的消息,顾不得藏来源,垂袖敛眸,忙报给正在马车上阖目养神的圣人:“师尊,他们果然逃了。”
谢衍散出消息,就是为了将仙门叛徒从道门的大部队中分离出去。此时,一切皆如他的布局。
“……是吗?下令驱逐,宋东明在大是大非上,还有几分拎得清,也不算无药可救。可惜此子资质平平,时而优柔,时而偏狭,当不了仙门之主。”
谢衍俨然是以评估后继者的角度去看宋澜,他并未拘泥道统之别,甚至给了他重要的立足机会,但他没把握住。
魔兵初入道门时他采取绥靖之策。
前来微茫山找他介入,还留一手先防他。
亦或是举道门之力在渡江时阻击,却错估实力差别,败的太快,不但没能撑到谢衍到来时,更把组织起来的联军都差点葬送。
种种都是令人窒息的操作。
谢衍作为仙门之主,最初还被道统之争排除在外,仙门的机械僵化与权力分散可见一斑。
既然宋澜没有这个能力,谢衍也就不作考虑,就径直出手,越过道门此时快要崩溃的秩序,开始收拾烂摊子了。
“的确如师尊所料,逃了。他们真的会往中洲去?”
沈游之隐瞒了自己情报的来处,只推说托道门中人帮忙留意,实则悄悄将藏在衣袖里的信搓成纸屑。
儒与道之间的隔阂越来越深,他与叶轻舟私下有交情一事,还是不适合捅到师尊面前。
魔兵过江亦是破釜沉舟,暂时留给仙门截断退路的空隙。
但是他们人少,顶多只能暂时截断一路。何况魔兵并未尽出,在仙魔边界上,还有一些压阵的魔兵未曾出征。
倘若魔兵收拾完逃亡的残军再回身揍他们,谢衍当然不会把中洲修士耗在守道门城池的战争上。
存人失地,人地皆存。他明白得很。
谢衍也不在意沈游之的小动作,只要消息得到,他无所谓徒弟用什么手段。
“仙魔边界上的魔兵,是别崖……帝尊防我的一手。”谢衍面前摆着沙盘,上面精心地标注出路线。
很明显,边界上的一排黑白的旗子呈对峙之势,他是委任兵家宗主单防的。魔兵动不了,兵家也难以离开边界。
谢衍道,“别崖不会贸然把全部魔兵都压在战争上,虽然号称三十万,但是他真正动用的,应当只有十万。余下的,只有他在鱼死网破时才会动用,更多的价值在于牵制与威慑。”
“师尊料事如神。”沈游之越听越佩服师尊的洞明,眼睛亮闪闪的。
“……只是了解他的性格。”谢衍却笑了,颇有些棋逢对手的赞许,“我教出的弟子,他会怎么做,我能不知道吗?”
沈游之望着师长温柔的有些令人发憷的笑容,莫名有些心惊肉跳。
“前面就是中洲边界。”沈游之道,“师尊,我们就在这边停下?”
“停车,守株待兔。”谢衍拂过白衣,负剑,走下日行千里的马车。
他们来处是一片隐蔽的密林,再往前,就是东洲与中洲路上的交界处。
“三洲交界处,叛徒怕自投罗网,必不会选择经过北渊的路径逃往中洲。剩下的路多是水路,我在发下邸报时已经派人将沿途水路封锁,在江上御剑奔逃,目标实在太大,必定会被发现。”
谢衍的语气不疾不徐:“何况,被仙门发现还好,至少不会当场诛杀。倘若出现在北渊因为复仇杀红了眼的魔修眼中,干脆利落地死掉,或许还是最好的结果了。”
“所以,他们的选择很少。陆路,且途径密林,难以被发现,又不会撞上吾与魔君的逃亡路径……”
目视之处,一座夹在山崖中间,气势恢宏的绝关引入眼帘。
“天门关。”
第499章 天门绝关
天门关一向被誉为南国锁钥, 中洲门户。
雄关奇崛巍峨,位于两座险峻的山崖之间, 两侧皆是陡峭绝壁,周边以悬崖铁索勾连。
悬崖桥的排布遵循九宫八卦,形成大阵,人不可往,唯有关隘入口可通行。
极目处,苍茫寥落,兴亡陈迹。红枫如火,赤霞如绸。苍松咬定山峦,唯有流云奔涌在山岭之间, 是浩瀚的大江。
谢衍独立深秋,玉冠高束, 白衣如雪, 佩锦绣, 负长剑, 在这山岭绝关之间。
寂寞烟云缭绕在圣人的衣袂间, 宛如仙神降临。
他周身的灵气极度内敛, 完全融入到山林浮云之间, 寻常人根本无法察觉到他的存在。
被他从中洲调来的仙门修士, 早已悄无声息地固守天门关,忠实地遵循圣人意志, 把持住这条唯一的通道。
“来了。”
随着御剑声呼啸嘶鸣, 崇关的寂静被打破了。
来者一行御剑低飞, 从沙沙的树林间穿过,似是要掩藏踪迹。他们不敢超过树林的高度,生怕被瞭望的烽火台发现。
“北边不能走, 沿江水路沿岸都被把持住……那魔头也就罢了,圣人谢衍也封水路做什么?该死的,莫说仙门轮渡,连普通渡船都全部停止运行,来往都需要度牒,查验身份……”
风中传来交谈声,是君家家主君飞卿,以及陆、谢等几家世家连襟。他们向来勾连在一处,此时连逃亡都齐心协力。
“黄老没逃掉,被魔君殷无极那个疯狗截住了。”
“活着吗?”
“活着,但不太好。”陆家家主心有余悸。
他压低声音,道:“黄老不信邪,试图夜里渡江,被刚好拿住。我装成凡人出城时看了一眼,黄老四肢被切断,挖去眼睛,用上好的灵药吊着命,被悬吊在城楼上,只能发出啊啊的声音……”
殊不知,他们在掀起战争时,想的无非是仙魔相争,杀红了眼,最终两败俱伤,就到了他们捡漏的时间。
最好三圣一尊里再陨落几个,是谁都好,把位子和权力空出来。他们保存实力藏到战后,就能在乱局中尽情渔利。
战争会造成生灵涂炭,那又如何,重要吗?
这是天道的警示,仙魔削减人口,匀出气运和资源,留给活下来的人,这才是“天命昭昭”!
他们不过是顺应天道,忠于天,有何错处?
“宋澜真是个扶不上墙的,我们本欲躲开谢衍的追查,才假意投往道门,殊不知道祖已老,实在不中用,败的那样快。罢了,只要过了天门关,就有人来接应我们,南疆大祭司已然承诺,等我们入了南疆,在附近的岛屿上重建势力,未必不能重整旗鼓……”
君飞卿此言果真安慰到这几位同伴,他们原本郁郁不振的神情也好多了。
有人笑道:“也是事发仓促,秘密逃亡带不了家眷儿孙,只得半途抛下。待到我等重振旗鼓,再娶娇妻美妾也不迟。”
“都是谢衍那厮,偏生与我等作对……我们设计除魔又如何,正是天经地义之事,魔修还胆敢反抗……真是荒唐。教我说,他与魔修结盟才是养虎为患,他还查我们,通缉我们?合该查查他,和那魔头的关系干不干净。”
“区区谢衍,眼高于顶的,还看不起我们?我们上古流传的姓氏血脉何等高贵,他抬举凡人修仙,勾连魔修,违背祖训,才是仙门之贼!”
“说的是。”他们义愤填膺。
至于被抛在东洲的家眷是何等待遇,他们刚刚提过黄老的结局,此时却一致忽视了,或许根本不关心。
弱者不过是耗材。修为高的妇人贵女也不过用于生育后代,只有继承人还算重要,妻妾随时能换。
当然,一旦涉及到自身性命,继承人也可以重新培养。
只要他们修为还在,是数得上名号的大能,换个地方占山为王,也迟早能够东山再起,届时还怕没有美人投怀送抱?
“诸君且看,天门关就在前头了!”
缭绕的云雾缠绕绝关,一行人御剑至此,终于看见曙光,在山间云霭间沉浮片刻,就降低高度,落在关隘之前。
身为仙门的大能修士,他们在中洲久居,自然知晓如何入关。
“只要解开结界阵法,天门就会打开。”君飞卿满面笑容,伸手向前,运起灵气,似乎想要将灵气融入到阵法之中。
天地间,黄吕大钟一声长鸣。
咚。
君飞卿心下一颤,好似从灵魂深处传来重击,身旁陆、谢二家家主也抬起头,面露惊疑,道:“怎么了?”
“不妙的预感。”君飞卿凝重,“我们这等修为,倘若有不妙的预感,这意味着……”
本是无声无息的幽曲山林间,忽然起了漆黑的雾,封住了他们回身而逃的可能。
这漆黑雾气如瘟疫般蔓延密林,与这缭绕的云雾融在一起,一瞬间就浓郁至极,好似随时会凝成燃烧的火焰!
后路被封!
“不,这不是雾,是魔气!”
有人惊恐地向后望去,雾气中有着升龙的幻象。
在近乎实质的魔气中,一辆九龙帝车破开虚空,麒麟蹄踏烈火,乘奔御风,向着绝关驶来。
黑金色的旗帜在帝车前方扬起——“殷”!
“他来了!”这是恐惧到极致的嘶吼声。
“魔道帝尊,殷无极!”
咚,又是一声嗡鸣。
好似死神的足音。
“所有人,全力输入灵气,快点打开天门关阵法,快!”
几乎窒息的压力下,君飞卿已经汗湿重衣,还是厉声喝道,“天门关有圣人当初布下的阵法,有此庇护,魔君一时半会无法闯入,只要过了关,我们就安全了!”
他们骂了一路的圣人谢衍,但是死到临头,他们唯一能依靠的,却只有他的结界,何其讽刺。
在极致的压力下,向来以个人利益为上的他们甚至没有想过,倘若在魔君面前打开了通往中洲的结界,是否意味着将中洲腹地卖给魔修。
只因为,那悬在他们头顶的那一把剑,要落下了!
“……你们,逃不掉的。”
沉沉的魔音如在耳侧,顿时炸裂开。魔君的身影隐藏在漆黑的雾色中,飞速向天门关前掠来。
殷无极果真亲自来追杀他们了!
倘若君王还跟着魔兵行军,断然是跟不上他们逃亡的速度的。
殷无极倘若不想放走这些人,那就没有选择,一定会单独行动。
水路被把持,靠近北边的路与前往南疆相反,他们不会舍近求远。
果真是师徒,他与谢衍的思维方式竟是如出一辙,只不过得知罪魁祸首已经不在仙门联军中的速度,要比谢衍晚上一步。
这一步,教他起步比圣人迟,此时能够追上,已经是极限赶路的结果。
能够跟得上魔道帝尊速度的魔修,北渊不超过五人。
萧珩却要掌控魔兵大部队,不可能跟来,只派遣了几千魔兵跟随陛下。
但是在这样极限的赶路中,他们完全跟不上陛下的速度,要迟上半日的脚程。
殷无极与魔兵大部队的脱节也是意料之中。
这样的结果其实不令人意外。殷无极离开追捕之前,甚至与萧珩产生争执。
“陛下,你与魔兵大部队一定会脱节,这无论从战略还是战术上,都会造成极大的风险。”
萧珩不是没有警告他,他甚至向他澄清利弊,问道:“弟,这个风险,你一定要冒?”
殷无极却紧紧握着剑柄,牙关紧咬,几乎咯咯响。
他控制不住这种战力和憎恨,这几乎已成执念,道:“如果此时没有截住这些罪魁祸首,教他们从中洲逃往北渊……我们几乎没有可能越过中洲,渡海远征南疆。一是海上路途遥远,远征劳民伤财,何况海战不是我们的强项。二是这场战争已经难以停止了,倘若再扩大,失控的战车一定会坠入深渊……”
“除非,我们能将中洲整个打下来。”
殷无极说到时,甚至还笑了,他无疑觉得荒谬。
圣人谢衍还没有出手。他就是再妄自尊大,也不会觉得拿下中洲是个很简单的事情。这无非是痴人说梦。
萧珩也觉得不可能,他换了种劝服方法,凝重道:“这个时候,圣人将祸首的名单印发天下,引起轩然大波。陛下,他固然也有澄清之意,但此情此景下,你觉得不是以此诱饵的可能性有多大?”
“大抵是诱饵。”殷无极沉默片刻,道,“谢云霁是个实用主义者,他不做无用之事。”
他知道是诱饵,他说不定会正好遇上他那位站在巅峰的圣人师尊。
旁人看不透,但他最懂谢衍,看穿这是赤/裸/裸的阳谋。
那又如何?他还是义无反顾地踏入了这局中。
“既然是避不开的一战,那又何必规避?”
魔君轻轻地微笑着,他从黑雾之中凝出身形,将无涯剑抽出,黑袍鼓荡着山风,如同降临绝关的一片梦魇。
“面对仇敌,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血赚。全杀了,本座就算最终战死在这里,那又何妨?”
魔君已经出现在背后了!
君飞卿觉得自己此生从未如此接近死亡,他的骨头和灵魂都在颤抖,忽然想起他们方才讨论的黄老的结局——倘若落在殷无极手中,恐怕会极端恐怖!
“再输入灵气,所有!只要、只要打开阵法!”
“只要能打开阵法,我们就能逃——”
话音刚落,天门关发出隆隆轰鸣,四面铁索勒紧,似乎在启动这扇常年紧闭的钢铁巨门,希望的曙光几乎就在眼前……
天穹都笼罩黑雾,在魔君紧逼的阴影中,一缕微光从关中透了出来。
“成功了!我们能逃掉了——”
陆家家主的笑容洋溢在脸上,那股喜悦还未消尽,他定睛一看,却见一个身影站在洞开的门扉尽头。
白衣墨发,负剑而立。
遥遥的清光落在他身上,宛如此界至高至明的日月。
青年抬起漆黑的眼眸,衣袂携山风扬起,流云回雪,唯有剑鞘一抹赤红的穗,轻轻飘荡。
他孤身站在关前,一人一剑,胜似千军万马,是无法逾越的巅峰。
“圣……圣人谢衍!”
什么叫做最深邃的绝望。
那就是他们逃亡的唯一道路上,前有圣人,后有魔君。
插翅难飞。
谢衍的目光在面露惊惧的仙门叛徒身上轻轻一点,毫不在意地掠过,再望向那个与他遥遥对峙,负手而立的玄袍身影。
他的声音清冽,不似往日冰寒,反而带着一股令人毛骨悚然的,春风般的温柔:
“此路不通。”
第500章 千年赴梦
天门绝关之前, 一圣一尊,狭路相逢。
两人对峙时, 一瞬亦是千年。如梦浮生在耳畔呼啸而过,流转的光阴在此蓦然停滞。
越过绝关的肃杀秋风,被挽在魔君飘摇的玄色广袖中,又穿过他的身侧,被圣人用赤红剑穗温柔地系住,终而流转在他飘动的墨色长发间。
风的低徊,正是师徒相杀的悲鸣。
他们都听到了宿命与因果在敲门,终章已至,惊破这沉寂千年的大梦。
殷无极赤色眸光微微凝聚, 径直越过困兽犹斗的几名仙门叛徒,与久违的师长目光交汇。
正如金铁交击, 电光火石间, 眉间心上窜出滔天烈火。
殷无极沉声说:
“圣人, 本座欲杀仇敌, 以血祭我启明城十万亡灵。”
“还是, 圣人欲包庇叛徒, 阻拦本座?”
字字带血。
殷无极玄色帝袍如黑雾, 右手握着黑金色的无涯剑。
剑锋点地, 再扬起半弧,凌空指向的却非已是囊中猎物的仇敌, 而是肃立关前的白衣圣人。
魔气浓烈到近乎实质, 是憎恨凝练到极致, 即将暴走的疯狂。
“吾欲拦陛下?不。”
谢衍的态度风轻云淡,好似将烽烟视为良辰。他将一缕垂下的发挽到耳后,露出清冽如雪的侧颜。
他身后背负的山海剑甚至还缠绕着封印, 唯有剑穗在如浪的灵气中摇曳,像是一朵雪山上的凤凰花,莫名缱绻。
殷无极凝视着他,视线掠过他的剑穗,轻轻一勾,好似天地也摇动。
谢衍侧过肩,右手负在身后,干脆利落地让开半步,将被他堵截住的叛徒全然暴露在殷无极的剑下。
“今日,吾来迟半步,未曾见到活着的仙门叛徒。”
如同晴天霹雳。
被一圣一尊夹击的仙门叛徒们顿感绝望。
为首的君飞卿大惊大怒之下,当即嘶吼道:“谢衍!你身为仙门圣人,难道不该按照仙门程序行事,你竟将我们出卖给魔头——”
“是尔等出卖仙门。”谢衍打断了他的斥责。
他冷冷道:“杀人偿命。怎么,你们的血脉如此高贵,旁人死得,偏就尔等死不得?”
“至于仙门程序……”
谢衍居高临下地睨去,好似看着什么脏东西,“吾即仙门。”
“容尔等置喙?”
圣人言出法随,君飞卿等人本欲反击,瞬间好似被重压摁在地上,五体伏地,半晌爬不起来。
“谢姓小儿——!”
谢衍五指微微收拢,他们所伏跪的地面呈现蛛网似的龟裂,全身的骨头好似被碾碎,再被悍然拍下,身形轮廓嵌入地表,发出惨烈的悲鸣声。
“……豺狗勿吠。吵人。”谢衍轻描淡写地收手,他连剑都不屑出鞘,只是用境界压人罢了。
他们也是一方豪强,在谢衍面前,却是一招半式都撑不到,可见其深不可测。
不过,一圣一尊的气场对撞之中,一切圣位以下的修士都如同待宰的羔羊,没有半点反抗余地。
就是这样绝望的差距。
“圣人何意?”殷无极眼眸淤血,他并不惊讶会在此处见到谢衍,甚至知道这是一个针对他布下的局。
他没得选,只能闯进来。
谢衍握着的,是他绝对放弃不了的砝码。
谢衍捏诀,随手以结界大阵覆盖天门关,不放走仙门叛徒,亦没有放走殷无极的意思。
“接下来是要审问,还是直接处刑,帝尊随意。”
谢衍处理完,退开两步,袖手在侧,避免殷无极挥剑时血溅在他的白衣上,玷污他今日特意为见他挑选的衣衫环佩。
“陛下,请吧。”
圣人的神情漠然,轻轻掠过在他眼里早是一具具尸体的叛徒,眼神没有丝毫波动,甚至唇边还滑出一丝轻蔑的微笑。
唯有与殷无极交汇的那一刻,迸溅出万千星火。
“哦?这是圣人的诚意?”殷无极的声音低哑,宛如磨砂的质感。
大概是仇恨浓郁到一定程度,他反而冷静下来,没有完全被憎恨冲淡理智。
殷无极心知肚明,这是诱饵,也是甜头。
谢衍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亲手弑杀仇敌的机会让出来。
但他要付出的代价,可能远比复仇要高出许多。谢衍不会轻易放他走。
“罢了。”殷无极笑纳了。
他提着剑,一步步走到仙门叛徒面前,更加腥烈的魔气压的人几乎窒息,还蕴着操纵人心的力量。
殷无极没有回头,漫谈似的,随意问道:“圣人,是如何查到他们的罪行的?”
无涯剑钉死君飞卿似乎试图捏诀的右手,再斜挑,让他的手掌飞出去半截,在血泊里抽搐着。
“啊——”惨烈的呼救声,却被魔君凌空扼住喉头,连淤血都吐不出来。
谢衍本站在一侧,听到殷无极问他,有问必答:“以世家投机的习惯,在这个时候叛出中洲,投往正与北渊交战的道门,不符合常理。”
“仅是如此?”殷无极挑眉。
“以不寻常为线索,向后反推而已。帝尊向南征伐时,我也未曾闲着,去了趟荒废的世家原驻地。”
谢衍淡声道:“遗迹处理的很干净,在搬走时,他们将该烧的资料都烧尽了。但吾在废弃的斗兽场下,掘出了被当做妖兽饵料培养的修士尸骨,大抵是清理时,仆从偷懒,就地掩埋。”
谢衍逐一扫过他们变色的脸孔,道:“尸骨的死亡时间还在一年内,怨念残留着。吾和鬼界那边打了声招呼,稍微用了一下禁术招魂。不巧,从鬼魂的诉说中,得到了几个熟悉的名字。”
事急从权,圣人当然会不择手段。真正坐稳仙门之主位子的,又怎么可能迂腐不堪。
是非,决断,决心与意志,谢衍都是超尘的存在。
说罢,谢衍随手向殷无极抛去一颗夜明珠,道:“有了线索,就要继续往下查。登在邸报上的那份名单,即是我掌握的名单,亦是向帝尊承诺的真相。证据都刻在法器里了,请陛下阅览。”
“这是圣人的礼物?”殷无极顺手接住。
“不,是代价。”谢衍凝视着他,锋芒一闪而逝。那是掠食者的眼神。
殷无极付之一笑。
“这份礼物,本座收下了。至于代价?本座无所谓会付出什么代价。”
如此,显出他已有决死之意。
他们这种微妙又失衡的关系,作为宿敌,又显得默契太绝佳。作为知己,又掩不住缱绻的敌意。
“果然、正如南疆大祭司所说,圣人谢衍与魔君殷无极——有、有染……”
殷无极神色一变,似乎被戳到了最隐秘的地方,暴怒道:“住嘴!”
已经被逼至死战,谢衍哪里还会在乎他们说什么,何况这终战之地除却会动的尸体,唯有他与帝尊。
他袖手一侧,身形挺拔如苍松青竹,温柔提醒:“别崖,把他们的记忆提出来,也就无用了。”
殷无极眉眼一弯,紧绷的敌意也舒缓,向谢衍投去流光溢彩的笑容。
“圣人美意,本座知晓。”
仇恨。
血债。
殷无极剑落下时,表情是空白的,他甚至没有几分复仇的快意。
他已经手戮了十余名参与阴谋者。
他们虽有名声,却多半是沽名钓誉,更没有配与他为敌的强者。可以说,每一个都是他平日不会一顾的庸碌之辈。
可就是这群虫豸,勾连南疆,被利益驱使着作为天道布局的棋子,设计攻破了启明城,点燃仙魔大战的烽烟。
他与谢衍,明明已经很用心去守护珍贵的一切了,可砸碎容易,维护却难。
战争不可挽回的时候,真相才浮出水面,太迟,太迟了。
谢衍看着一地碎裂的尸首残骸,并不介意殷无极杀人的手法残虐血腥。
在他眼里,别崖怎样做都是情有可原,有何错处?
圣贤君子走过血海,依旧清风霁月,不染半点尘埃。
殷无极半跪在血泊之中,单手以剑支撑身体,抚着漫上魔纹的脸庞,似乎在隐忍着痛苦。
“终于、终于有所交代……”
殷无极看似脆弱的脊背上背着几乎压垮他的因果,“我,不负我的臣民了吗?”
是帝业吗,还是每一名枉死的幽魂,至今仍然徘徊在他的身侧,发出被赤练业火炙烤的悲鸣声。
“陛下,陛下,救救我们。”
殷无极伸出手,却如水中捞月,捞了个空。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若是没有渡江一战,殷无极等不来真相,也等不来仙门低头。
可是,太迟了。
连锁的反应已铸成,仙门,北渊,又有无数无辜的魂灵被他点燃的战争牵涉,卷入这场仙魔大战中,葬送无数生灵。
吊民伐罪的他,亦成为新的祸首。
终局已至,殷无极将要拼上至今为止的所有的一战,也即将来临。
“给出真相的承诺,已经向帝尊履行。陛下的仇敌,吾也设计引其入瓮,交由陛下自便。”
“吾自问,已不负卿。”
谢衍向背后握住长剑剑柄,封印发出繁复的金光铭文,继而寸寸崩裂,解放山海一剑。
“承圣人一诺,本座感念。”
殷无极的脚下是流淌的血海,他将染血的剑横在身前,长眉入鬓,眉骨高挺。
昳丽的容貌,在他掀起眼睫,显露出一抹赤红眼瞳时,越是凛然绝代。
谢衍腰间的环佩清鸣,好似凤鸟徘徊的回声,他道:“身为‘谢云霁’的承诺,已经完成。接下来,吾要履行仙门之主的义务。”
“别崖,天门难越。”
他的白衣随着山风飘舞,山海一剑,在天门关面前乍露锋芒,如天光铺满霜雪。
“今日,你能否真正越过……面前最后一座阻挡你前进的山峰。”
殷无极直视着他的师尊,仇恨已了,心结骤解,他对谢衍的情感复杂难辨。
他的师长,他的知己,他的情人与宿敌。
这天地一局上,除却天道的干涉,他能够感觉到另一端传来的无限引力。
白子与黑子交错,他和谢衍以山河湖海为棋盘,以兵卒将帅为棋子,在此悍然交锋。
征伐、辗转、周旋、占据与收复。
对弈者是最懂对方心思的情人,谢衍瞒不过他,他亦瞒不过谢衍。
无论如何拖延,规避,错过,终局却避不开真剑的交锋。
谢衍想要停下这场仙魔大战,让北渊退却,唯有一个方法,打败魔君殷无极。
殷无极想要为北渊洲争夺一个公道,改变这傲慢与偏见的现实,保存迄今为止的战果,唯有战胜圣人谢衍。
不决出胜负,不战至一人死去。
战争无法结束。
殷无极面对谢衍,露出最真挚又纯粹的笑容:“千年如一梦……圣人啊,师长与弟子,究竟谁能杀了谁,今日就能见分晓了。”
秋风吹越关山,结界掩盖了一圣一尊的终极一战。
被圣人安排在关外埋伏的沈游之及仙门弟子,或是还在赶来的精锐魔兵,都未曾料到这两位至尊竟然如此疯狂。
断绝后路,不要帮手,自顾自地甩开所有援军。
君子之战。
一对一,至尊对至尊,巅峰对巅峰。
就好像宿命如此撰写,史书上也合该有这光辉灿烂的一页。
无论这对师徒的终局如何狼藉惨淡,至少此时剑锋相对时,他们都如此敬重着这位世间唯一与自己相配的对手。
“谢云霁,你……”殷无极话音未落时,他已经动了。
无涯剑急速攻向谢衍的侧肋,魔君的身形化为黑雾,声音缥缈在风中,却是笑着:“圣人独绝风姿……真是教本座倾倒。”
“陛下今日……也是倾城绝代,令人心生爱慕。”谢衍君子坦荡,毫不避讳地说着爱慕。
谢衍的战意伴随激情高扬,身为绝顶巅峰的圣贤,他面对寂寞山河太久,千年只一次,全身的热血都随着完全爆发的灵气蔓延全身,教他格外沸腾。
血与肉,剑的撕咬,近身的搏杀。
呼啸的剑鸣,以夺取对方的性命为目标。
他们越是情深似海,越是满怀敬意,瞳仁中全都是对手的一举一动,纤毫毕现。
“圣人之爱,真是要取人性命啊……”
殷无极笑了,他轻身跳出他山海剑意的封锁,他方才所站立的地方,已是万剑齐发,地崩山摧。
“帝尊之爱,亦然不遑多让。”
谢衍的行动被他周身缭绕的黑焰封锁,无数细小的黑色焰火,好似他为情人点燃的明灯,却簇簇皆是危险,沾身就难以逃离了。
谢衍却笑了,墨发垂落面庞两侧,抬手,用素色的指尖轻轻托住一簇黑色的火。
他抚摸着他的火,将他的杀意当做可以独占的爱欲,然后攥在掌中,浑然不顾这灼烧。
“别崖,我在这里,你来杀我。”
谢衍云淡风轻地微笑着,却温柔缱绻,说的好像:“你来爱我。”
千年来,床榻上的缠绵与纠葛,肢体与识海的结合,最终教他们连巅峰的对决,也成为灵魂的旖旎情事。
他们或许早就疯了,在禁忌里魂颠梦倒,在隐秘处抵死交融,在意识的边境放肆享乐。
回到现实,身份与立场之差横在他们中央,如同越不过的天堑。
唯有两人的决战之中,他们不必遮掩,不必避讳,不必躲藏炫目的光芒,藏在黑夜里拥抱与接吻。
一剑如一吻。
一道伤也是一个吻。
他们用剑意吻遍情人的全身,将伤痕化作千年岁月的证明。就这样去杀死情人。
唯有自己才配杀了对方,唯有对方才配杀了自己。
就这样奔赴死亡与梦,用灵魂去撞击灵魂,用喉头的热血一捧,溅满情人的全身。
倘若这一剑能贯穿情人的胸膛,也贯穿自己的,连炼狱与黄泉都一起去。
杀人是拜堂。
同棺是洞房。
至死的搏杀,也是缠绵的情事。
死亡就是他们携手的归程。
“哈哈哈……证道之时,圣人,你等了很久了吧。”
殷无极的瞳孔中也烧着琉璃火,那股淤血似的疯褪去,越是燃烧越是澄澈。
当爱灼烧到极致时,是少年最纯粹的心。
心魔侵染不了他对师尊的情,他毫无顾忌地将其全然释放,连自己的命也当做燃料。
他化作长夜永燃的火焰,扑向终年冷寂的冰雪。
殷无极无所谓自己会死还是活,这一刻,他要点燃谢云霁,烧光他的一切,他的冷静,他的理智,他的立场,他们之间一切的道德伦理禁忌与枷锁,倘若世间不允许这份爱,唯有死在一处才是永恒。
他们在最终的战争里,共赴癫狂的千年大梦。
谢衍不闪不避,而是正面迎上,与这席卷一切的火焰对决,浑然不怕这烈火缠身的灼热。
他面对弟子的挑战,心里想的不是维持自己巅峰无上的地位,而是真想为这份勇气鼓琴高歌。
胜败,生死,置之度外。
“千年了,师与弟子……究竟谁更强!”
谢衍雪白的衣袂染上缭绕的黑火,灼烧,伤痕,他毫不在乎,此时灵气运转到极致,力量凝练到足以破开星辰与空间,天穹与洪荒。
当时间都压缩,空间都在他眼里缓慢地绽裂,如花瓣盛放。
意识和记忆,却在这一刻如山海波涛涌现。
致命的黑火,蓬勃炸开的时候,好似某年某月的一树凤凰花。
身披玄色帝袍,头戴十二冕旒的魔君手中执着一根花枝,倾城而孤绝。
“师尊,浮生几何,千年如梦。”
他赤眸如璀璨的火,唇畔微弯,鬓发上落着绯红的花瓣,在岁月的尽头蓦然回首。
“圣人,您爱上我了吗?”
谢衍宽袍大袖,携剑与诗酒徐行,此生潇潇君子骨。
圣人伸手,温柔地为在他面前垂首的爱徒簪花一朵。
“别崖,这世上,无人比我更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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