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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61章 窥窃神器


    圣人临江之际。


    千百年之后, 谁会窥见这惊世骇俗的跌宕。


    “圣人谢衍,你要将红尘卷彻底展开吗?”


    道之真意悠悠传来, “你若动用此卷,忤逆天道降灾之意。这意味着曾经是天道之臣的圣人,彻底反天。”


    “反了又如何?”


    冷清无欲的假面,谢衍维持了千年,甚至让人以为,他天生就是这样克己奉公、循规蹈矩的圣贤君子。


    这千年来,他知道的最多,对天道有不满,也有妥协。


    说他顺从天道, 他这些年合纵连横,教万邦朝圣, 实在逆反;


    说他心存反意, 他表面功夫又做的无可挑剔, 是完美的圣贤君子。


    他明面上奉天道为尊, 实际行事却矫天道之诏, 却牢牢把持着正统与道义的高地。


    以人之身与天对抗, 无疑以卵击石。


    只要能达成目的, 他不在乎隐忍多少年。


    毕竟, 千年都忍下来了,他沉寂、冰冷、蛰伏, 连面目与性情都改换。


    他对天道假意恭顺, 可时间太久了, 他或许早就忘记了最初的自己是何等模样。真的甘为天臣吗,真的循规蹈矩吗,不知道。


    被供在圣坛上、封在神像里的那个人已经近乎于神。


    好似没有什么能够毁坏他冰雪般道心, 或许再持续千年,以他的修为,迟早有一日也会白日飞升……


    直到某年某月,苍天野火击中荒野,天外潮水奔涌而来。


    神像层层龟裂,枷锁寸寸断开,沉寂的血肉突然挣动……死去多年的自己,在幽暗深渊里陡然睁开双眼。


    谢衍忽然能明白了。


    七情的甘苦,六欲的煎熬。


    生老病死的痛不欲生,爱别离的癫狂,求不得的滋味!


    他尝到了生而为人的愤懑、不甘、痛苦、两难……


    正因为野心,正因为欲望,正因为偏私,他才成不了人们眼中完美无缺的圣贤。


    何必把自己揉成那种模样!


    谢衍在狂浪之中,依旧遥望着天之上。


    总有一天,他要破开这天之囚笼,卸下这金玉枷锁——


    登仙!


    他要做一切忤逆天命之事,实现前人从未实现的那场绚烂大梦,渡人终其一生渡不过的那条河……


    得道!


    红尘道古怪地沉默,化身浮现,端详着谢衍剥除冰冷假面后的神情,决绝、清醒、冷静、却又疯狂。


    祂问:“圣人谢衍,你当真甘愿为这天地熔炉的燃料吗?”


    狂潮汹涌拍着崖边,谢衍不动,唯有白衣随着江潮飞舞,好似孤鹤飞过江天。


    “天之熔炉?”谢衍淡淡笑了。


    他手中的红尘卷展开大半,灵力澎湃到极致,连双眸都燃着璀璨的火。


    “我若投身熔炉,定要将一切天命天理牢笼枷锁烧尽!”


    他背对摩崖苍壁,杀意纤毫毕现。


    正是剑,剑指苍天。


    “凭什么天之囚笼,要困住世间万物,断绝生机?要让人如蝼蚁,挣扎求生?要规定所有生灵的宿命,不得越轨半步?”


    “凭什么天道随意降下一场洪流,就能教世情如沸,生民如煎?”


    谢衍站在狂浪与长风之中,脊背挺直,好似背负着无数奔赴天命的义人名士的重量。


    千秋百代,唯有精魄永存。


    “吾要让人族,不,是让全部生灵,自己决定自己的宿命。”


    “是生是死,不由命数,不由天!”


    他飞身跃入浪潮之中,白衣凌狂风,眸中金光璀璨。


    灵气如鞭,笞过狂浪。


    快意淋漓!


    “哈哈哈哈哈……”


    道的真意似乎融入狂风,又似乎在谢衍的耳边响起。


    “这是何等的野望——倾覆九鼎,窥窃神器!”


    “谢云霁,你不是想成仙,而是想成为道啊。”


    沿江上下,怒涛席卷。


    红尘卷中凝聚的灵气,早已突破了灵器承载的极限。谢衍接下来驱使的,无疑是“道”本身。


    红尘卷中的山河万里彻底铺陈时,即使是祂名义上的主人谢衍,强行控制的双手也在颤抖。


    谢衍妄图以人之身,驾驭这远古奔流而来的洪流。


    他明白,想要使这奔流的洪水臣服,并非是要控制住一瞬,而是一场与天角力的持久战。


    天阶之上,与他对弈的那个存在,终于浮出水面。


    在这浩瀚山河展开之际,谢衍听到一个声音:“似乎忘记告诉你了,谢云霁,红尘道还有另外一个名字。”


    “人道。”


    ……


    江潮之下,多少离合。


    “该我去堵大堤了。”


    青袍的师兄在离行时,张开双臂,轻轻抱了抱他的小师妹。他抚过少女头上的梨花簪子,似乎隐忍着什么,终而还是没有说。


    他低声道:“宁宁别哭,都要成小花猫了。”


    “是雨水,宁宁才没哭。”师妹仰起头,素面姣好,泪水、雨水和泥水混杂在一起。


    “等到雨停的时候……不,还是不说了,这样不吉利。”少女将簪子拔下,赠予心上人,“师兄,簪子送你,你要好好保管。”


    说罢,两人在堤上匆匆分别,各自奔向不同的战场。


    亦有人再未见到同门友人。


    一个浪涛席卷,在漫长的阻挡洪流中耗尽灵气的年长修士,本该退下最前线。他走在堤上,感觉眼前漆黑,忽的一个趔趄,坠入江中。


    “老陶——”


    一个浪花打来,除却旁边人捉住的半扇撕碎的衣袖,他再也没了踪影。


    ……


    阴云遮蔽天穹,好似遮住人心的光明。


    倏然间,无数道流光穿过雷电,抵达沿江的前线。


    白相卿持琴勾弦,与洪流僵持。七天七夜,他的五指都溢出血来,眼前忽明忽暗,仍不放太古遗音的琴弦。


    “海客谈瀛洲,烟涛微茫信难求……”


    乐声在浩渺烟涛中,依旧如金石铮铮。


    “……”


    “青冥浩荡不见底,日月照耀金银台。”


    只要能够鼓舞在前线的道友,他就会一直弹下去。


    忽然间,他听到旁人惊呼一声,“看,快看天边——”


    琴声与歌吹,仍在江畔响起,白相卿抬起头,双眸凝视着天际线。


    无数御器而来的道友,衣袍鼓风,从天而降。


    中洲有仙人。


    入世而来。


    “霓为衣兮风为马,云之君兮纷纷而来下……”


    他的琴声悲怆之中,竟有铮铮金石声。


    这是仙门折不断的骨。


    ……


    北渊洲,幽河沿岸。


    彼时重装持刃的魔兵,此时正沐浴着冰冷的雨,肃立在幽河下游一带。


    他们最前方,黑金色的帝车沉默巍峨,上面走下披轻甲、执天子剑的玄袍帝君。


    北渊干涸,即使是暴雨,面前的母亲河也没有如仙门那样泛滥严重。


    但是让帝尊亲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


    “陛下,兽潮将至——”


    萧珩勒马在侧,作为护卫帝王的主帅,他的神情格外冷峻。


    他身侧,殷无极的声音响起:


    “兽潮不止在古战场,而是从河中、从荒原里钻出,滋扰魔民,屠灭生灵,已然成患!”


    “更有甚者,污染幽河这条关系北渊命脉的水源,甚至在此兴风作浪!”


    殷无极双手持剑,刺入地面。


    “北渊的好儿郎,举起兵刃,随本座诛灭妖兽,保家卫国!”


    澎湃的赤红魔气攀升不断,没入他背后无数魔兵的身上。


    独属于至尊的加持,是军心所向,让魔兵充满远超平日的战力。他们是那样全心全意地信仰着这位地上真神。


    他们永远的启明星。


    幽河之中,有黑影在徘徊。嗅闻到生灵的气息,兽潮纷纷上岸,有鳞、有鳍,形态不一,见之可怖。


    伴随兵戈声,这场魔修与兽潮的对抗,自此拉开序幕。


    兽潮好似无穷无尽,殷无极在战场穿梭,杀戮近乎机械,却丝毫不见其减少。但他早就挥剑到麻木,怎么杀都杀不完。


    有些死去的妖兽,还会和其他尸首融合,异变成更加怪异的模样,再度攻击起面前的魔兵。


    不怕死,不怕痛,不知恐惧。唯有攻击的本能。


    殷无极的黑火已经充斥了周围,由于每个魔兵身上都得到了他的魔气,黑火绕开魔兵,一簇簇地涌向妖兽,试图将他们连带尸首都烧尽。


    复生遏制了,数量还是无穷无尽。


    “必须想个办法。”萧珩刚刚一穿十,打着打着,也不自觉地返回了殷无极身边,与他商讨对策。


    萧珩银铠红袍,微微屈弓脊背,枪头向下倾斜,像是蛰伏等待暴起的狼。


    他舔舔干裂的唇,却打着这幽河的主意,提议道:“陛下,这么打不是个事儿,魔兵可禁不起这么消耗。要不然,我钻到水底下看看?”


    他话音刚落,却僵住不动了。


    在前一瞬,身为渡劫期大魔的萧珩,甚至还露出了几乎惊诧的神情,好像他没有想到这一切……


    他的身边,成千上万正在与异形的妖兽拼杀的魔兵,也好似被时光凝固在了这一刻,保持着不屈战斗的姿态。


    殷无极拿剑的手微微颤抖,后来,近乎痉挛,他握不住剑,让无涯剑当啷落地。


    “时间……停止了。”


    这位年轻的帝尊踉跄一步,周身是狰狞可怖的妖兽,他死死咬紧牙关,绯眸几欲滴血。


    在这个世界上,能做到这件事的……


    有谁?还能有谁!


    整个世界都停止了。他被孤身留在时光的罅隙里,遥望着中洲仙门的方向,几乎止不住身体的颤抖。


    停了多久了?三息?五息?还是一炷香?


    他在干什么?


    代价是什么,是什么?


    “谢、云、霁——”


    “你疯了吗!”


    第462章 公竟渡河


    天地凝冻, 殷无极孤身面对化为苍白线条的幽河,好似身处时间的罅隙。


    望向来路, 是幽暗无光的一片;望向归途,更是杳无人迹。


    倏忽间,幽河上起了大雾,影影幢幢。


    烟水与浪涛中,圣人临江,泠泠白衣好似融入江风。


    玄袍帝尊执剑,悍然劈开挡在他面前的妖兽,神情似狂似癫。他跌跌撞撞地涉入水中,遥望浓雾中的那个背影。


    识海在共感。


    元神在惊悸。


    时间失去了概念。


    殷无极死死凝望着前方, 喉头黯哑,连风都在共他悲鸣:“谢云霁——”


    “师尊!不要、不要渡河!”


    幻影。这是幻影!


    他明知道, 谢衍的真身不在此处。


    从中洲到北渊, 何止万里。穿山越水弥补不了的迢迢距离。他明明什么也阻止不了。


    殷无极却伸手, 妄图隔着幻影, 拉住正走向风浪的圣人, 嘶声也托悲风:


    “……不要去试, 谢云霁, 你明明都知道, 不要去——”


    圣人将尘世弃在身后。


    茫茫水天之中,谢衍单手提剑, 走向河中央。


    巨浪沾染他的衣袂, 至清至浊。这都无妨。


    他轻袍缓带, 持剑踏江,歌而别这沧浪之水。


    诗歌,总是以歌的形式被诠释。


    他吟道:“黄河西来决昆仑, 咆哮万里触龙门。”


    “波滔天,尧咨嗟。”


    殷无极听出这长调,正是师尊收集散佚的上古乐府诗时,即兴择出一首,为词谱曲,古音顿挫如金石。


    谢衍最初的用意,无非是借上古诗仙之口,安抚他化魔后迷茫困顿的徒弟。


    师尊劝他:莫要渡河,回头是岸。


    渡河。殷无极最懂他们之间的隐喻。


    “其害乃去,茫然风沙……”他情不自禁地向前走了两步,好似追着歌咏而去,也半身浸没在浑浊的幽河。


    “别再往前,师尊——你明知道,这是渡不过的河!”


    那些悲怆、嗟叹与愿景,都化作难解的谜面,书写在信笺上。


    若天下尽无知音。旁人纵然得到散佚的信笺,却看不懂一圣一尊的默契,高山流水,世间唯有他们同频,谜底藏在他们心底。


    “……上古仙神或人皇,也都曾缚水龙。”


    殷无极想起谢衍千年之前的教导,他说:“人族的历史,是半部与水抗争的史书。”


    “……圣人尚古。”


    此言几乎托予悲风。


    殷无极曾饮过仙门之水,懂他的君子意,他的圣人心,无可指摘,也无有转圜。


    越是理解这一刻,他的唇齿间也泛起千年的苦味。


    公无渡河!


    纵然身处湍急的流水之中,白衣圣人昂首向天,却迎向风急浪高。


    穹顶如倾,倒灌天外天的水。


    公竟渡河!


    殷无极穿过巨兽的暗面,追寻着他逆流而上的身影。


    照在时间之中,水在时间之下。


    本该布满幽河的巨兽,各有狰狞的面目,露出河面的却是白森森的亡骸。好似他们已经枯竭了,在千秋万年前。


    步入水中央,被浓雾吞噬之前,白衣圣人似乎察觉到什么。


    “别崖?”他陡然回过身。


    幻影与真实的边界,陡然重叠。


    中洲仙门,沧澜江断崖之下。


    圣人乘奔御风,轻盈地落在水面上。他回身,持剑挡下向他奔来的浪潮时,一切骤然暂停一瞬。


    江与天的界限,似乎不再分明了。


    红尘卷彻底展开,他短时间内拥有了与天对弈的资格。


    不过,方才的识海共感……是幻觉吗?


    他好像看见雾中出现了别崖的身影,是在劝他回头吗?


    还是情劫的幻象,又变得更加真实了?


    他阖眸,将纷乱的情丝敛回心底,却汲取了些许坚定意志:“倘若前方进展顺利。不多时,江流会在此处汇聚。”


    谢衍仰望天穹,这好似破了个窟窿的天,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天命却教众生刀刃相向,争夺这虚无缥缈的气运,如摇尾乞怜。


    可是,碌碌凡人除却祈求垂怜,又能如何。


    纵然再悲慨,剑能够破天吗?


    人之血肉,能补上天的裂痕吗?


    天边而来的仙友们,似乎想要协助他。


    可是,当他们看见以圣人为中心,贯通天地,形成的暴风眼时,几乎被这撼动天地的灵气震的耳鼻流血,无法踏出一步。


    “是圣人,他在做什么?”


    众人不可靠近,只能在遥远的江边悬停,勉力支起护身的结界。


    他们望去,却见圣人如一尊定风波的石雕,风波不动,镇在最中央。


    暴风眼越是寂静,越象征着外围的乱流越狂暴。不断翻卷而来、泥沙俱下的水浪,还在被迫缠绕在暴风边缘。


    不受控的浪,本该肆虐横行,泛滥乡里。


    一刻钟前,崩毁的南淮大堤是如此;


    半日前,决口的防风坝亦是如此。


    下游的村落镇子,水位暴涨,全数没顶。


    还好村人已经被提前撤走。人与地,谢衍优先保住的是人。


    “圣人究竟做了什么!浪居然能被裹挟席卷,甚至人为引导方向!”有人问道。


    墨非神情严肃,“治水,堵不如疏。圣人利用的是水本身就存在的势,巧妙地令其改换方向,这亦是因势利导。”


    “可是,到底用了什么样的方法,能够把所有最凶猛的江流,都集中到自己身边……”


    他光是想一想,就觉得可怕。


    风眼中的谢衍,承受的是人之身难以承受之重。


    能够站在此处的修士,修为都已是人中龙凤。他们可以清晰地目视这一刻,谢衍对于水流的操纵与驾驭,堪称神乎其技。


    名家的大能修士遥望江心,忽然道:“古时候,有村民为祈求风调雨顺,会将祭品扔下水中,砥定风暴,拜祭河神。”


    他的脸色忽然苍白下来,“……倘若要停下这样席卷中洲的洪灾,祭品是什么?”


    虚无和真实的边界线模糊了,谢衍挑战的是时间和空间的规则。


    他站在暴风的最中央,莫说是势能,就连重力都紊乱了。


    天穹倒悬,白日流星,连风也自旋涡向天上飞去。有形与无形,皆在他掌中。


    这一瞬,谢衍以人之身,堪比神明。


    谢衍镇在江心,汇集着共同奔流而来的洪流。时间都恰好,每个沿岸的修士,都奋不顾身地完成了他们的任务。


    仙门风骨,他欣慰。


    谢衍微笑了,他仰望天,却透过天外天的裂痕,看见倾倒的天河。


    如同镜像,与他相对的天河中央,亦有一尊眉目慈悲的石佛。


    佛。


    江流石不转。


    石佛倒卧,背身向他,倒着坐。


    佛不回头,是对万千世界感到失望,还是不忍见苍生倒悬。


    “佛不回头,我亦不回头。”他心想。


    背后除却人言与赞颂,还有遥远北方传来的悲风。


    他微微侧头,听见风的吟咏。


    谢衍轻轻一叹,回答这风裹挟而来的问题,“我若不渡河,谁来渡呢?”


    “……”


    “别崖,天塌下来,是我们去撑的。”


    别崖一定明白他。因为他们是同道者。


    何为大道之行?


    ——天下为公!


    水面如沸,无数怒浪在江中翻腾。


    水龙吟,鱼龙惨!


    说罢,谢衍轻拂衣摆,驰骋山海的长剑在他掌中,澎湃灵力骤起,好似风浪也化作他身边的长龙,环绕着他的身影。


    谢衍以风为缰,以浪为马,带着最疯狂的洪流,向着微茫山的方向而去。


    在天地轰然一声奔雷后,排空巨浪穿行过紫电清霜,撼然不可阻挡之势。


    骤然间,风波中闯出一个孤绝的影子,驰骋在江风之间,如御奔马南行。


    惊心动魄!


    “那正是微茫山的方向——”


    无法插手这种级别的天灾的修士们面面相觑,迟疑道:“圣人,难道真的有毁家纾难的打算?”


    “那可是微茫山啊。”


    在中洲仙门眼中,微茫山是拜谒圣人的天阶。


    圣人高坐云端,公平地执掌着仙门,维护着、恪守着他订立的规则,维持了仙门千年的和平稳定。


    能够疏导洪水的地方,即使不是微茫山,即使还要牺牲其他地方,城镇农田水利……那也没有办法。


    毕竟,与之相较的可是微茫山,中洲仙门的象征啊。


    微茫山上,早先得到圣人传书的沈游之,正在加紧保护藏书,将徘徊在山腰的凡人向山最高处带。


    在洪流到来时,地势越高,越安全。


    “圣人信中说了什么?”


    沈游之忙得脚不沾地,道:“师尊说,他现在全部的精力都在与天灾搏斗,已经没有多余力量维持微茫山护山结界。”


    “微茫山地势有高低,必须要在限定时间,将珍贵的藏书和灾民,往那几个最高峰转移。山腰是危险的,还可能引发山洪……会垮塌建筑吗?”


    “不清楚,我们的力量,不足以构筑足以保护全山的大阵。”


    “……待到那时,我们会放弃宗门的一部分地界,以保全人为最要紧。”沈游之道,“这也是师尊的命令。”


    毁家纾难。


    圣人谢衍,这位复兴上古儒道的开山宗主,在做出这样决定的时刻,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呢?


    大抵,是将微茫山的重要性,与凡人的村庄城镇等同吧。


    无贵无贱。


    仙,贵重吗?人,卑贱吗?不。都不。


    世上没有天生卑贱的族群,没有合该任人鱼肉的顺民。


    沈游之背着药箱,站在儒宗大门的牌匾之下,看向漫上问天阶的沧浪水。


    他轻声道:“师尊是想说,我们也曾是凡人。”


    所以,不要忘却来时路。


    第463章 砥定天元


    殷无极被冷雨打在营帐上的声音惊醒。


    “什么时辰了?”


    帝王的战袍轻铠卸在一侧, 沾染斑斑兽血。殷无极支起身,拂开遮蔽面庞的墨发, 望着烛光发怔,神色在昏黄幽烛下格外惨淡。


    他昏迷之前的记忆模糊不清。


    “最后的记忆是,在战场上……我看见了……圣人?”


    无涯剑藏在枕边,殷无极伸手触碰,才寻回些许真实感。


    那种惊悚与战栗,令他此时抵着面庞,微微垂头,无意识的泪顺着指尖的缝隙流出,滑过指缝, 滴落在深色床襦上。


    帐外雨声,如兵戈和战吼。


    他走出帐子, 见魔兵在幽河上游高处安营扎寨, 处处秩序井然。王帐就被拱卫在中央, 打出篆体的“殷”字旗号, 下方是湍急的河流。他听得见这平静流淌的水声。


    狂暴的猛兽, 间歇性地蛰伏了下去。危机暂时解除了。


    “醒了?”萧珩正在安排魔兵巡逻, 加强王帐附近的戒备。


    被副将提醒, 他回身一瞧, 见到君王倚在王帐边,黑袍散发, 露出有些发懵的纯粹神情。


    萧珩擦拭干净护腕上的鲜血, 疾步走来。


    他银铠朱袍, 一身血气,显然是经历一场恶战。


    “本座昏过去了?”殷无极微微仰头,看着浑身浴血的将军, 与两侧面露疲惫的魔兵亲卫。


    萧珩一顿:“你不记得?”


    “……不记得了。”


    他最后的记忆,是看见了圣人的幻象。


    他似乎、追到河中央去了。被淹没了吗?大概是吧。


    这种无从解释的事情,叫他如何说呢?


    “你也不记得,自己屠了多少妖兽?”萧珩端详他的神情。


    殷无极神情淡淡,没什么波澜,“有吗?”


    “祖宗,就那儿,你去瞧瞧幽河两岸。”


    萧珩扶额,他简直一点也看不下去陛下这副无辜的神情了。


    他指了指崖边,“看看你的丰功伟绩——到处都是妖兽的尸体,满河飘着的、搁浅在两岸的,光是收尸都是个大工程。祖宗,下次大杀四方之前,你且说一声,还好我让先锋队退的快……”


    殷无极快步过去,低头瞧了一眼。


    魔兵后勤小队正在拖走妖兽的骸骨,还有精英游走在战场中,专门为没有死透的妖兽补刀。


    极目所至之处,两岸浅滩上,河水退去,尽是尸骸。


    “是我?”殷无极伸手,感受了一下残留的气息。的确是他的魔气。


    他像是断片了似的,一点印象也没有。


    这时他还未感觉到严重性,问道:“萧重明,你瞧见了吗,本座当时做了什么?”


    “你真的不记得?”萧珩的神情却凝重了几分,静了片刻,随即岔开话题,“谁知道你那时候发什么疯。外头风大,回头去王帐里和你说。”


    他又开启了新的话题,“不过,那时候,时间出了问题。”


    狼的敏锐值得相信,萧珩似乎也猜到了什么,“能够做到这个程度的,除了天道之外,或许只有……”


    殷无极面色苍白,态度异乎寻常的激烈:“他要做什么,本座管得着吗!”


    萧珩忙侧身,遮掩他的神情。他随手丢给他一壶烈酒,再对一头雾水的副将笑道:“得,陛下发脾气呢,你们各忙各的去,别磨磨唧唧的,叫陛下不快,你们几个就去喂马。”


    众将行礼离去。


    殷无极也意识到自己激动了。他一顿,“教将军担心了。”然后接过烈酒,旋开盖子,饮下几口,镇定心情。


    走回扎营的区域,殷无极一撩王帐,侧身让开,“进去说。”


    君王替他打帘,虽然是随手之为。


    萧珩得到君王如此庄重的对待,也很受用,步履轻快地走进去。


    落座后,朱袍将领指着桌上铺陈的地图,为他讲解情况:


    “陛下大概昏迷了三日,现在大军驻扎的位置在幽河上游的高地,这里营帐至少不会被河流冲走。第一波兽潮被你打退后,陛下就昏了过去,臣组织魔兵进行小规模的扫荡,打扫战场,捕捉与杀死漏网之鱼。当然,收获颇丰,待会带你去看看。”


    殷无极听他说着当日发生的事情,脑海里却没有一丝印象。


    好似这些,是另一个自己做的,他才全然不知情。


    这种猜测,让他下意识地握住小臂,遏制这种颤抖。


    殷无极忽然毛骨悚然,“萧珩,当时的我,有没有什么不对劲?”


    如今,他身负心魔之事,世界上知道的人不到只手。萧珩就是其中之一。


    他只能信萧珩的话。


    “嘶,陛下,你给臣出了个难题。”萧珩倒吸一口凉气。


    他犹豫片刻,“我虽然没有证据,但是凭感觉来说……”


    “当时你的剑脱手了。”


    “无涯剑拒绝被你使用,这很奇怪。”


    “你没有在意,而是激起漫天剑影,在众目睽睽之下贯穿了这些妖兽,甚至差点伤到先锋小队。还好我早有防备,令他们退的及时……倘若是平日,你会格外在意他们的方位,压制力量,防止伤到麾下魔兵。”


    “至于魔气,比平时疯癫许多。直到你昏倒之前,连我都感觉到危险,等你彻底倒下去才敢靠近。”


    殷无极的脸色逐渐煞白,握着小臂的手也开始朔朔颤抖。


    他立即内窥识海,检查关押心魔的棺椁,越是观察,越是胆战心惊。


    棺木上铁索横江,牢牢绑缚,可是却多了几条新的裂痕。


    些微黑气从缝隙流出,融入血雾之中。


    在他心神动摇时,心魔,已然能短暂地操控这具躯体了吗?


    他离成为天道傀儡,还有多久的时间?


    “陛下?”


    萧珩谨慎地观察他的神色,见他瞳孔也在颤抖,不像是威严的帝王,反倒像是个发抖的少年。他分明是知道畏惧的。


    是被沉重的帝冠与华服镇着的,一个痛楚的魂灵。


    萧珩仿佛被什么击中了。


    他重重吐出浊气,握住他的双肩,用力摇晃,“陛下……弟,冷静一点!没有事,哥在呢,别自己吓自己。”


    殷无极这才恍然回神,略略勾起唇角,惨然道:“心魔状态的本座,是不是比平时更强、更无解?”


    “萧珩,倘若面对当时的我,你有办法……”


    “杀掉我吗?”


    萧珩瞳孔一缩,没有回答。


    “不择手段呢?”殷无极盯着他,又问。


    萧珩显然明白他是在认真发问,他沉默片刻,也认真回答:“我不行。我擅长正面对决,打不过你。如果不择手段的话,暗杀……让将夜来,或许能有机会。”


    “好,那就调将夜来前线。”


    殷无极当机立断,他铺展纸张,研墨写信。


    “如果真的有意外。萧重明,彼可取而代之,我不怪你。”他折起密信,用帝尊的火漆封好,用专门的渠道送出。


    他总是这样冷静。


    营帐内,气氛正凝重。倏然又是一声兽吼,殷无极抬头,问道:“……不是幻觉,怎么有兽吼?”


    “陛下,我们成功捕获一只妖兽,先去瞧瞧战利品?”萧珩站起身,收拾了心情,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别想那么多了,还不一定呢。”


    两人走出王帐,循声走去,只见空地上有一头被铁链缚住的硕大妖兽,铁链扎在岩壁里,身上贴着各种咒文封条,保证其绝无可能脱困。


    它正在嘶吼咆哮,殷无极刚才听见的兽吼就是它发出的。


    魔兵围拢,用长刀割下妖兽的血肉,削去它的四肢、甚至头颅。


    不多时,妖兽的血肉就堆出一座肉山。


    如此活剖的举动,十分残忍。


    但是,妖兽的再生速度更为惊人。无论割除哪里,妖兽的断口处都会缓慢地生长重组。


    即使是头颅落地,妖兽的身体还是会去寻找头颅的方向,还可以维持约莫半刻的活动。


    不多时,血就染满了湿润的草地,处处都是血腥味。


    萧珩抱着臂,神情惊人的冷酷,“老子已经依照陛下的意思,抓住了几只活的,现在正在试它们的弱点。初步验证了你的猜测,这种妖兽,并没有真正的‘生命’,而是融合产生的怪物。”


    “我们也试过异种的血肉是否能相融,答案是,可以。把还未失去活性的妖兽血肉混合放在一处,不多时,就会诞生一只新的妖兽。这样的再生速度,是天生的兵器,绝不是此界的生物。”


    殷无极想起海底的遭遇,心中也有数:这兽潮随着天河倒灌而下,当然也来自天外天。


    倘若依据如此特性,即使他在心魔状态杀戮了一批涌来的兽潮,实际上也构不成威慑。


    真正让兽潮退去的,并不是北渊洲的种种。


    而是,仙门。


    “情报来了吗?仙门现在的治水行动到了哪一步?圣人在做什么?百家前段时间异乎寻常的集结,目的打听出来了吗?”


    细雨纷纷,殷无极拂衣佩剑,疾步向前,巡视着军营。


    信使一路小跑,跟随在侧,“陛下,圣人已抵达微茫山附近,将中洲的洪水,全部引向微茫山附近的入海口……”


    “微茫山……”他瞳孔猛然一缩,顿时理解了谢衍的选择。


    还用问吗。北渊这里的压力骤然减小,是因为中洲正在极端承压。


    毁了中临洲,等同毁了半壁仙门。


    仙门若是败北,五洲十三岛还能有多少有组织的势力,能够面对这种程度的灾劫?


    谢衍绝不会坐视不理。


    “兽潮暂时不会来了。”


    在众将士的注目中,殷无极望向南边,道:“有人,在替我们……替整个五洲十三岛,挡在最前面。我们应当感谢。”


    与此同时,中洲仙门。


    微茫山侧的河流被长剑劈出新的河道,足够宽阔,能让被引导的河水奔流在其中,不至于泛滥。


    好似有人在用剑在地表划出纵横有法的棋盘,处处遵循着山河的起伏。


    以身引导洪流的圣人,正踏着水浪,与天对弈。


    河道水网为棋盘。


    中州仙门为棋子。


    他此身,定在天元。


    封锁的天穹,如楚河汉界,将天道与人道隔断在两侧。


    红尘卷在他面前彻底展开,世人的精魄使祂逐渐成长。


    或许,从前的“红尘道”还困顿、脆弱、渺无方向。


    但是,当“人道”,彻底作为一个概念成型时,在众志成城的这一刻,祂亦能得到与天分庭抗礼的力量。


    人定胜天,就不再是一个缥缈的理想。


    谢衍足踏巨浪,却如在凌霄,他笑道:“吾要试试,以人之身,能做到什么程度?”


    滔天的水势,不断涌向正中央的白衣圣人,好似要将他击落九天。


    而他还在不断以剑为笔,在地表精确无比地凿出新的河道。涌向此地的激流,也在被人驯服。


    劈山,裂地,奔向大海。


    追随圣人脚步的修士,看见了这镇百川,劈江流的剑。


    “这就是,圣人出山海——”


    第464章 煌煌明日


    雨一直下, 直到所有人眼中皆是蒙蒙。


    上游、中游、下游……


    每一段,每一程。


    还坚守在沿途的仙门弟子, 大多都经历了数十日以上的疲惫。时至今日,亦有不少牺牲者出现,多半都是灵力枯竭而死。


    他们紧绷到极致,眼神暗淡,可天却还没有放晴。


    如此煎熬的灾难,难道天道,真的不肯放凡人一条生路吗?


    倏然间,修士尽望。


    千载烟霾,宛如烽火台。


    有潮水自北, 奔涌而来。


    “是圣人!”这好似一个号令,教疲惫不堪的仙门弟子们顿时振奋不已, 望向白衣圣人行过的轨迹。


    “圣人来了——”


    “天不生圣人, 万古如长夜!”


    圣人取道微茫山入海口, 沿途硬生生辟出一条河道。这样引导, 就不至于波及中洲最富饶的万亩良田。


    代价, 则是微茫山儒宗, 会面临洪水漫山的风险。


    还留守宗门的弟子们, 护着灾民去山顶, 避开山洪与泥石流。


    仓促之下,他们来不及转移许多东西, 优先保护的是收集至今的古籍书册。


    很快江潮就到了, 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洪水冲刷山林, 淹没山道,直到没过学子监,直到半山以下的建筑被大水浸没。


    沈游之在“舍昼夜”的崖上俯瞰, 微茫山儒宗正在面临灭顶之灾,圣人却乘着江潮行过川流。


    好似仙神,乘奔御风。


    瀚海百丈冰向他奔涌而来。他凝神看去,却见川流上翻飞的白衣。


    作为开山宗主,谢衍或许应该遵循“儒门优先”。没有人会说他什么。


    但他选择,亲手将灾劫引到宗门附近,保全中洲更重要的粮仓与城池。


    这一刻,更加崇高的利益,凌驾在一切之上。


    沈游之执弟子礼,目送了他这一程。


    待到川流奔涌而去,他才向着师尊驱使江流而去的地方,俯首,深深拜别。


    而后,约莫十余日,水才慢慢退到微茫山山脚,露出斑驳泥泞的地面和断裂的树。


    万幸,洪水没有淹没主宗最核心的区域。否则连“黄金屋”和“稷下学宫”都会不保。


    “毁家纾难……”


    他们回到洪水退去的宗门,看见裸露的大地,忽然想起圣人离山之时,留下这四个字的千钧分量。


    微茫山儒宗地位超然,是中洲仙门的风向标。


    那又如何。


    毁不得吗?


    暴雨连绵不绝,但是有了足够纾解压力的新河道。一时间,泛滥的风险小了许多。


    危机却远远没有解除。


    洪水之中,仍藏着许多自天外倒灌而来的妖兽,正在不断尝试袭击参与治水的修士。


    有些修士奋战太久,灵气疲敝。经常被妖兽衔住拖入水中,不一会就血染江面。


    这场搏斗,是极为消耗资源与人力的持久战。


    圣人还在入海口引导川流,已经镇在那处海眼半个多月,也不见灵气枯竭的迹象。


    这场拉锯,还未停止。


    百家宗门的宗主在归墟海边碰了个面。


    圣人所在处,雷暴掠海而过,让那里几乎成为圣位以下禁行的禁区。


    墨非越是行家里手,越知道圣人此举几乎登天的难度:“圣人此次等同划开了半个中洲的地表,甚至还精确计算了河床、风向、流速、地势的高低差,确保能顺势将水流引往低处……”


    “要做到这一步,何等艰难!”


    “我们能帮到圣人吗?”他们面面相觑,无人敢夸下海口。


    “只能等,等雨势减小,洪水的流量自然降低……”


    韩度叹息一声,看向海平面,“但是,这要等多久?”


    光。光芒。


    圣人如煌煌明日,高悬海上。


    在雷暴降临的时候,连时常在海上徘徊游荡的南疆巫人都退了回去,在此天地角力中,没有人敢直逼谢衍锋芒。


    唯有等着、盼着他气力不支,黯然坠海。


    他依旧意气凌霄。


    又十日,暴雨初歇。


    海上生出朦胧雾色,山海之间,圣人踏浪归来。


    他白衣皆浸透,长剑紧握掌中,红尘卷环绕在他身侧。灵气散发的光还未消歇。


    众人上前迎去,向圣人行礼,齐声道:“我等不辱使命,圣人放心,中洲山河无恙。”


    谢衍抬起眼眸,眼底盛着日与月。


    他仰望着雨过天晴,微微一笑,同样执剑向百家宗主还礼。


    “衍,拜谢诸公。”


    *


    谢衍刚从入海口返回,消耗极大。后面的除妖兽之事,他人亦可安排。


    百家宗主们一致决定,让圣人休息着,暂时别操劳后续了。


    微茫山洪水还未完全退去,不能回。三相也不欲让师尊看到宗门一片狼藉,操劳伤心。


    白相卿护送师尊,另寻灵气充沛的宝地暂且修养,最终把谢衍载去了辰天峰,三圣经常会面的中立地点。


    由于常年在此会晤其他二圣和帝尊,谢衍在此地有居所,是灵气充沛的洞府。


    在微茫山回不得的时候,也不失为一个休养的好地点。


    他太累了。


    白相卿此次从前线撤下来,也是为了保护师尊。


    他忧心忡忡,备好了大量的灵石和天材地宝,“师尊,您要闭关吗?真的不让药王看一下?”


    “嗯,无妨。”谢衍神情如常,没忘记安抚一下弟子,免得他担忧。


    白相卿合门离开,守在谢衍的住处外。辰天峰没有会面的时候,一向是无人踏足的。


    谢衍没有动用灵气布结界。他现在,大抵是没这样的精力了。


    待到四下无人时,他撤去护体的灵气,尝试放松紧绷神经的那一刻。


    疼痛刺着他的灵脉,青年眼前发黑,几乎要摔倒在冰冷的地面上,还是迅速用手撑住床沿,才未能跌下去。


    不妙。


    他很多年没有这样接近极限过了。


    谢衍的灵气是在十天前见底的。后来他操纵红尘卷,为强撑时间,不得不“借用”了太多的天地灵气。


    这些灵气,都要从他灵脉里走,才能转化为力量。极其损伤道体的疯狂之举。


    谢衍用最后的理智,把自己扔到床上,陷入昏迷。


    与此同时,白相卿早就打发走了闲杂人等,守在寻仙宫外。以他目前的修为,想要瞒过他还是很困难的。


    何况,此地从来是各方势力会晤的地方,级别不够根本不得踏足。知道寻仙殿方位和格局的人,在这偌大修真界都不算多。


    除非……


    寻仙殿的侧门,正是黄昏向晚。


    黑袍的魔君沉默如一尊塑像,淅淅沥沥的雨沾染他的衣袍,他却恍然未闻。


    正殿外守着白相卿,还特地立了结界。修真界知道谢衍一定操劳过度,却几乎无人知道谢衍到底去何处闭关了。


    唯一的例外,就是魔君。


    他并没有得到消息,却猜出了他的一举一动。或许是他足够了解他的师尊,与宿敌。


    “小白专程来守着,看来圣人确实是在此地。”殷无极穿过结界,却未惊动立下结界的白相卿。


    他强过白相卿许多,这等结界,当然拦不住他。


    仙门的人手确实不足了,连仙门之主秘密休养的地方,都没有第二个高阶修士。


    或许,是下意识觉得,圣人谢衍并不需要保护。


    雨疏风骤,吹动窗棂,簌簌的响。


    殷无极的影子落在寻仙殿偏殿内,他拂衣,湿漉漉的雨气漫在他的发丝间,他却心事重重,绯眸轻微摇晃。


    “渡河……”殷无极想起那不详的幻象,轻声一叹,几乎带着恼,“圣人疯起来,本座拦得住么?”


    偏殿空旷,他不一会就找到了谢衍灵气的方位。


    情人千年,就算互相防备又如何,他们也是互相舔舐伤口的情人。殷无极在门口静了片刻,径直推开门。


    斜倚着床榻的白衣圣人,灵力虽然还在运转,但是滞涩至极。殷无极只一眼就看出,他的灵脉一定受伤颇重。


    照理说,这样的伤势,他本该陷入深度的沉眠。


    但是,谢衍在殷无极刚刚踏入殿门时,就已经醒了。


    “别崖。”


    殷无极走近,衣袍雍容尊贵,停在他的三步之外,冷凝着声线,道:“圣人一意孤行,本座,是来看圣人有多狼狈的。”


    “……别崖关心师父?”


    谢衍松散儒袍宽衣,墨发如丝绸垂落,盘膝赤足坐在床榻上。


    即使面色苍白如雪,他身上那种潇洒风流之感,不似是圣人谢衍,倒是颇像早年的天问先生。


    谢衍似乎不意外殷无极的出现,将手置于膝上,微微摊开,慵懒地向他召唤,“来,别崖。”


    殷无极望着他,神情阴戾,信誓旦旦道:“谢云霁,本座可不是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对象。”


    谢衍含笑,倚着软枕,似乎一步也不想动。


    实际上,他也不太动得了,在足够充沛的灵气回到道体中之前,他现在的灵脉还是伤痕累累的,动一下肢体就痛。


    殷无极犹豫了一下,向前又挪动几步。


    谢衍的手还摊着,骨节苍白,清瘦纤长,是执笔的文人之手。


    谁知道,他还用剑,绝世的剑。


    殷无极微微俯身,将手掌置于圣人的掌心。


    他等了一阵,没见谢衍握紧,如寻常般把他拉到身侧,忽然就懂了什么。


    “谢云霁,你伤的多重?”魔君赤色的瞳孔微微颤抖,捧着他的手,抚过自己的面颊,却触及两行清泪。


    圣人一贯流血不流泪。


    那么,今日就他替他流吧。


    他们最近的关系不好不坏,带些敌意。但是今日,独属于情人的时间,他们谁也不想吵架。


    “别崖,来。”


    谢衍的声音很轻,很倦怠,“让师父抱抱你。”


    魔君拂过衣袍,放下帘子,小心地躺在他身侧。他很细心,保持了不至于压到他的肢体,又能被他半拢在怀中的姿态。


    自从做了帝尊,他就少有以这么完全驯服的姿态在他面前。


    谢衍倦极了,怀里多了一只温热的大型抱枕,他就随手拢在怀里。


    两人身体相贴时,谢衍身体无意识放开的灵窍,正在从情人身上汲取温暖与力量。


    “……抱着别崖,的确舒服很多。”


    谢衍轻叹一声,忽的觉得有温热的水迹滴在他的脸上。


    他掀起眼帘,看见双臂撑在他枕侧的魔君,幽红的眼眸水雾蒙蒙。


    好似,在哭。


    “别崖,为什么哭了?”谢衍抬起疲惫的手臂,拇指擦过他的眼角。


    “是下雨了。”殷无极阖起眼眸。


    心在下雨。


    第465章 相濡以沫


    暗淡的光影落入寥落大殿, 水沉香。


    帷幕之后,除却交叠的身影, 唯有寂静。


    谢衍好静,遑论重伤时。他此时平躺在枕上,睫羽笼下细密阴影。


    殷无极也不去吵他,伸手扣住他纤瘦的五指,缓缓渡去魔气,藉由双修功法助他修复灵脉。


    数息交换之后,圣人睁开眼,视线流过他的面庞,声音很轻:“别崖, 怎么突然来寻我?”


    他明知故问。殷无极想起那渡河的幻象,喉头像被堵住, 滞涩的很。


    他沉默片刻, 声音没什么起伏, “谢云霁, 你自己做了什么, 还问本座?”


    谢衍身体懒得动, 脑子却没闲着, 琢磨情人的口吻。


    他倘若气冲冲的, 反倒是好事。


    偏是这种无喜无怒的模样,最是难哄。


    “别崖。”


    “做什么?”殷无极横他一眼。


    见他鼻息轻微, 唇上毫无血色, 心疼道, “少说些话,谢云霁,你内脏不疼么?”


    谢衍低笑, 胸腔震动,差点涌出血气。


    他似笑非笑,“别崖,师父难得这么狼狈,你若想做些坏事,为师可反抗不了。”


    殷无极翻身坐起,绯眸睁大,有些惊异地看着他:“谢云霁,你说什么呢!现、现在?”


    他随即又嘲他,“圣人都伤成这样,不想着静养,还满脑子风花雪月?”


    就算手把手教他去做,他也学不会真正的欺师犯上。


    谢衍既是无奈,又是好笑,“等你这么握着我的手,把魔气慢慢渡到灵脉里,我得吃多少苦头。”


    殷无极的确还握着他的手腕,帮他疏通淤塞之处。当然,收效甚微。


    越是地位颠倒时,他越显出孤直君子的本色。谢衍开口前,他压根没想过主动提双修一事。


    殷无极观他千年难得一次虚弱,却还记得逗徒弟。


    他恼极,冷笑道:“本座以为,圣人毁家纾难,如此高尚,连性命都可以弃之不顾;怎么现在闲暇时,却想着情情爱爱了。”


    谢衍动了动肢体,酸痛。


    他索性摆了,墨发落在枕上,随意道,“谁规定,圣人非得时时心系天下,不能想着情爱风月?”


    “于公,吾治理水患,与天抗衡,保佑凡人,已竭尽所能,履行圣人职责。”


    他视线扫去,看着帝尊幽静华美的容貌。在灯烛下,晃眼的美丽。


    谢衍也不移开眼,眸光深邃,“于私,谢云霁还不能死。”


    殷无极最怕听他这句“死”字,顿时炸了毛,横他一眼,道:“谢云霁!”


    圣人莞尔,意有所指:“若是陛下这般美人在侧,都不能碰,我这走一遭天河里,岂不是亏大了?”


    “圣人心中也分公私?”殷无极被他似是而非地哄着,心神不定。


    他目光游移半晌,“您尽说些哄孩子的话,我……”


    “圣人之私是什么,别崖难道不清楚?”


    谢衍不等他说完,径直戳破这谜面。


    殷无极:“……”


    或许用灵气可以强行驱动身体,但是谢衍倦懒的很,见殷无极兀自沉浸在这多情中,开始理所当然地唤徒弟。


    “别崖,抱我起来。”他抬了抬手,冰冷失温。


    他镇定看去,向徒弟提要求时,却格外理直气壮,“动不了。”


    殷无极沉默片刻,虽然满心混乱,还是把难得露出伤病疲态的师尊抱起,轻托腰背,克制不住叹息:“圣人的身体好冷。”


    他任由师尊的手臂覆上来,一边懊恼想“我怎么这么好哄”,一边心甘情愿地做了他的大号抱枕。


    谢衍伸手,捋过枕着的美人魔君滑软的墨色长发。他熏衣的檀香浓烈,禅意十足,很好地遮掩了他身上的血腥气。


    对于仙魔至尊来说,这太亲密了。


    “别崖,渡些魔息给我……”他的态度坦然至极,像是在说“今天天气很好”。


    殷无极目光落在他苍白的唇上,踌躇片刻。


    “……真是霸道的要求。”


    谢衍捏着他的下颌,慢条斯理地品尝,汲取魔息,舒缓灵脉。


    比起天地灵气,早就融合多年的帝尊魔息,更适合他治疗伤病。


    殷无极垂头,被师长抿开红润的唇齿,叩开牙关,柔软的口腔尽数被掠取。


    他甚至在深吻中喘着气,喉头滚动,唇畔被吮咬出鲜艳的血色。这等程度的掠取,与平日的撕咬都不一样。


    好似神髓也要被吮化了。


    “圣人,您克制些……”


    不多时,帝尊竟以手背拂面,露出受不住的情态。


    “……”谢衍一顿,才意识到自己似乎过头了。


    想要填补圣人的灵脉,哪那么容易。


    一个吻,他竟把送上门的帝尊当了道甜点,差点吞下腹去。


    “伤的重,克制不住。”谢衍道歉。


    往日清冷无欲的圣人,此时竟单手按住他的手腕,把魔君抵在床榻边。


    薄唇覆盖在他的脖颈上,好像要咬开这具美人躯,吞咽情人的血肉,饮他魔气丰沛的精血。


    黑发如丝绸,尽数落在他的肩背上,又扫在殷无极的脸庞上,微微痒。


    殷无极茫然地仰头,面色鲜妍薄红,“圣人?”


    圣人拨开浓如烟墨的长发,微恼。


    他明显意识到异常。


    情/欲。


    他的情劫险恶,灵气枯竭时,本就比平日更容易走火入魔。此时没有大量清明灵气压抑灵台,他潜藏的本性更加放肆。


    破除师徒藩篱,撕裂仙魔相隔。无关伦理,无关道德。


    唯有七情六欲,那样分明。


    雪白中衣逶迤,覆在他身上,谢衍的视线掠过美人魔君无端艳丽的容颜,停顿片刻。


    他抚摸后腰,觉得那片肌肤匀净,合该烙印些什么,让他彻底成为自己的。真是危险。


    “师尊?”殷无极顺势仰面躺在枕上,衣襟松散,躯体横陈。


    他不敢挣扎,生怕把师尊推下去会伤到他,就竭力舒展四肢,由着明显不对劲的师尊作弄。


    他仓促拢起布料,脸色泛红,忍不住又蹦出敬称:“您、您受伤了,倘若要双修相合,我贸然进去,会伤到您……”


    谢衍不介意痛感,何况他真的倦的很,懒得动,无奈掀起眼眸:“我身体没气力,难道,陛下这还教我自取?”


    “……”


    “元神。”


    被命令了。


    殷无极这才意识到,自己不远万里前来探望,就是送上门来,被状态异常的圣人吃干抹净。


    谢衍额头抵着他,鼻尖相碰,平淡又毋庸置疑。


    “元神,缠上来。”


    他一步一个命令,教他,分明是要享用情人的一切。


    神念相交。


    两人躯体相覆,元神皆在识海间。


    或许是再无力量设置障碍。


    殷无极第一次进入了谢衍的识海,一片碧色的竹林。


    殷无极化作赤色的光团飘进来,茫然无措地跪坐在水边,圣人识海中的深潭,照着他的倒影。


    因为是谢衍的领域,由他心神而动。


    不多时,殷无极惊异地发现,他的元神好像变成了一枝凤凰花,绯色的花缀满枝头,明媚灿烂地开在水边。


    “谢云霁在哪里……”


    他第一次来,处处都新鲜,可惜根长在水边,他不能动,只得在微风中摇晃花朵,结果抖落一水的花瓣。


    倏然间,凤凰花的花苞被一只纤长的手捏住了。


    被揉捏了。殷无极花枝轻颤,元神一阵酥麻。


    “找到了,别崖。”


    谢衍白衣湛然如神,抚摸着绯红的花瓣,在深潭边盘膝而坐。


    这般华光四射的模样,正如当年的天问先生。


    他也曾许天下第一流。


    殷无极看着他。


    谢衍元神周身散发着淡淡的白光,宛如皎洁无暇的明月。但明月也知情爱吗,至少,此时他的影子坠入深潭,怎不算入凡尘。


    白衣圣人伸臂,将一株凤凰花揽在怀中,如抱倾城美人。


    一时间,绯红与苍白交错,光芒缓慢相融。


    殷无极的元神还是花枝的模样,却忍不住在情潮中轻轻颤抖。


    元神与他丝缕交合,水乳相融,真是抵死缠绵。


    直至我中有你,你中有我。


    谢衍用雪白的衣袂包裹住凤凰花的枝头,合起眼眸。缭乱的元神绞缠,教他身形微震,苍白的面颊也染上绯红。


    绯红花苞里蕴含的清露,滋养他枯竭的元神。


    他无奈叹息,低头,亲着艳丽的凤凰花苞,好似在与情人的唇接吻。


    “古人梅妻鹤子,万万没想到……吾也有这一天。”他戏谑。


    谢衍此人看着无情,其实最是浪漫不羁。


    倘若他认为殷无极是什么样,殷无极的元神在进入识海时,就会呈现出何等模样。


    魔君化作的花枝震了震,似乎在恼怒。


    “以花为伴,果然是卿卿吾妻。”


    谢衍揉捏着他的叶片,闷笑一声,才道,“好了,不闹,把别崖变回来。”


    花枝在他怀中,渐渐幻化为美人魔君的形貌。


    但是元神的状态,还是亲密融合着的。


    他们保持着相拥的姿态,也只是元神的拟态,真实的自己黏着在一处,半晌分不开。


    “谢云霁,你这人——”


    殷无极与他肉/体相合,元神也进了谢衍的识海。


    照理说,以圣人挪动都倦怠的姿态,他有多的是机会可以报复他。甚至,谢衍都允他放肆了,说再痛也无妨。


    但是,他越是君子,越做不到乘虚而入,放肆而为。


    他半跪着,如绯红花枝攀上圣人的元神,渡去最精纯的力量。


    正如当年,谢衍为拼凑他破碎的元神时,不惜以身祭献的模样。相濡以沫的两条鱼。


    乌鸦反哺。鸟雀尚如此,人何以堪。


    “别崖。”谢衍也感受到这股细流,滋养着他枯竭的元神。他兀自唤着他的名。


    圣人轻抚着魔君元神幻化的脸庞,半晌迷蒙失神,才弯唇,“……别崖,别崖……”


    殷无极凝望着他,似乎再也无法忽视。


    无情天的裂隙。


    这是圣人难言的情动。


    第466章 堕入红尘


    “圣人, 这样不可。”


    “为何不可?”


    “……”


    彼时谢衍与他相拥,品味着枯竭灵脉里重新充盈的气息, 好似浸透在温水中。情潮并不尖锐,而是灵魂共振的音律,意乱情迷。元神的交缠更胜于肉/体。


    颠倒的日夜里,谁都无法从狂潮里脱身。


    谢衍战后心绪动荡,所以不介意他更粗暴,暴露凶性也无妨。


    但殷无极就算魔性失控,也是一摸就乖。他是不敢对重伤的师尊肆意妄为的。


    明明他也是尊贵的一道君王,却硬是收敛了利爪,舒展修长的肢体, 由着师长揉捏抚摸。


    情到深处,殷无极甚至还止不住淌泪, 滴滴答答地落在师长脸庞上。


    还得是处于下位的谢衍, 忍着快感, 替他委屈坏了的宝贝情人拭泪。甚至还教他别拘着温柔情态, 忽视了“春宵一刻值千金”。


    待到欲情消歇, 谢衍斜倚在窗口, 忽然又听到了未绝的雨声。


    休养的这短暂时日, 他很厌烦听雨。


    谢衍在海眼里孤身坚持的时间, 每分每秒都漫长至极。


    他耳畔响起的声音,唯有水, 无穷无尽的水。天河水浸透他的骨髓, 让身体宛如坠入雪窟, 他甚至不知还要坚持多久,连感官都蒙昧,思维都停滞, 唯有记住自己的名字,才不会忘却身在何处。


    此时谢衍披散长发,枕着魔君的肩膀听雨时,却倏然惊觉,越鼓噪越安静,岁月并非白白流过。


    他和别崖走过漫长纠葛的千年,才抵达得以短暂相拥的此时此地。


    “仙门危机解除了吗?”


    “还没有。”


    殷无极揽着他,听他重归稳定的心跳,心才安定下来。


    师尊还没有消失在彼岸。一切还来得及,只要他的魔息能够为他治疗伤口,让他舒服些。他无论给出什么,都不介意。


    谢衍新辟了一条疏水的河道,此时中洲才得了宝贵的喘息之机。他阖眸,“还有些跟随天河水倒灌下来的妖兽,肆虐成患……和我们在蜃楼里见到的模样仿佛。北渊也有?”


    殷无极应了一声,把下颌搁在他肩上,轻声道:“水患没有仙门严重,但妖兽之患教人头疼。来之前,本座已经打退过数波。随着圣人入海眼,情况好转,北渊的压力也减轻许多。”


    所以,他才能抽身暂离,前来探望圣人。


    殷无极笑了笑,却不深,“圣人高义。”


    这股浅浅的疏离,让谢衍蹙眉。


    此时的他们,身体分开了,却依旧保持着元神结合。


    两心化为一心,两人并做一人。不用付诸语言,随便想一想,对方就能领会,自然也无从欺骗和保留。


    谢衍的声音清冽如碎玉,只唤了他的名字:“别崖。”


    “我明白。”殷无极不等他解释,垂头,前额轻碰他的眉心。


    灵犀在此一瞬,他低声:“师尊,您的愿景……您想跋涉而过的那条河。我看得见,我亦如此。”


    高山流水,本就不必言语。


    殷无极俯身,亲吻师长的鸦黑的鬓发,“本座当年俯瞰九重山时,亦许下大宏愿。所以,不必解释。”


    谢衍抬起手,抚过他的脸颊,眼里好似有星辰余烬:“别崖知我。”


    殷无极回应,轻轻蹭了蹭他的掌心。


    他们的言语,本该在此点到为止。


    殷无极以为,谢衍会如往常那般敛着感情,秉持冷静,是他们之中叫停的那一个。


    谢衍抚着他的脸庞,双手捧起,额头又抵着他,笑着问:“我若是真的效仿渡河的狂夫,非要涉足这天河,别崖会如何?”


    “……”


    “我若是失败了,半途坠河而死,别崖会为我哭么?”


    殷无极瞳孔微微凝聚,他们本不该谈论超越立场的情深。


    他知分寸,明事理,知道不可越线,才能长年累月地做他的情人。


    师尊明明最懂其中道理,为什么迫他回答呢?


    他们哪点有立场谈论这些?


    他却不知道,圣人情动如山崩,早就叫不了停,只能与情人跌入更漫长的大梦。


    “……为什么,偏要这么问?”


    他不该答的,怎样答都像成谶,他怎么答?


    谢衍却不顾他的激烈抗拒,兀自揽着他的肩膀,缓慢而坚决道:“我若是要去走一遭,别崖,会等我吗?”


    “谢云霁!你是天生圣人,没人能逼你去做任何事。”


    魔君咬住唇,声音隐忍着颤抖,“师尊又不是不知道,倘若你离去——以我的命,我又还能活多久?我独活不了的……”


    谢衍抚摸着他的脊背,好似在平复他的颤抖。


    “别崖,你要记住一点。”


    “无论某天,我去了哪里,走了多远……”谢衍似乎克制不住情的流淌,将其注满殷无极绯色的瞳。


    他温声道:“你且等等师父,我会回来渡你。”


    殷无极后来总是想,他最恨谢衍的,就是这句话。


    他听见冬雷,窥见夏雪。


    他亲眼见到沧海化桑田。


    却死不能,活不成。随无所,殉无棺。


    他守着空城,冷寂了热血,枯竭了魂魄,等一个找不到归处的人。


    待到天色又昏黑,谢衍才披衣下榻,将垂下的帘子挂回玉钩上,预示着这场漫长的悖乱厮混暂消歇。


    他不复往日冰冷,一身慵懒风流,好似当年花前酌酒、月下对饮的君子。


    圣人灵脉里填补着帝尊的魔气转化为的精纯灵气,舒服许多,不至于时时都针刺似的痛楚。


    但是从枯竭到丰盈,圣人到底对徒弟做了什么,有多疯狂放肆,这种事情就不能深究了。


    谢衍开始收拾仪容,冷茶漱口,布巾洁面,将荒唐的痕迹擦拭干净。


    铜镜里照出颀长君子的身形。谢衍随手将长发拢到一侧,眉目本应清冷无欲,但是照出的却是情劫的影。


    陌生。但是比一尊冰冷的神像,要生动鲜活的多。


    有情,才知生之绚烂。有欲,才知求而不得。圣人看似光风霁月,背地里晕染了浓重的负面情绪,越残缺,越像一个人。


    “……真是堕落。”谢衍叹息一声,似自嘲,却不见后悔。


    他未羽化登仙,却堕入红尘,陷在美人的温柔乡中。


    所谓正道,或许是克己复礼,存天理灭人欲。


    谢云霁合该效仿诗书中那标准的“圣人”,道德高尚,遵循礼法,心怀天下,不沾染半分私欲。


    “看来我当不成圣人了。”他失笑,转身不再以鉴自照。


    镜中照出的他,有多偏执,有多疯狂。他不必去看,自在心中。


    谢衍点了灯,幽黑的夜也被照亮。


    如豆灯影一晃,随着他蹁跹的身影而去,摇曳出一段温柔的光,照着还赖在床边,试图把被子拉扯到肩膀,遮住躯体的小徒弟。


    殷无极把自己裹的像个蚕宝宝,墨色长发却披在外边,像是恣意蔓延的烟萝青藤。


    他见谢衍,也回过味来,眉眼含怒地瞧他。


    谢衍失笑:“遮的这么严实,还怕为师看?”


    说罢,他伸手,扯扯他盖着的绣着祥云纹的被衾。


    帝尊慌忙敛的更紧些,得师长一句揶揄,“帝尊又不是初次双修,何必做些处子娇态,倒像是师长逼迫弟子了。”


    他提起他们的悖乱关系。圣人竟觉得理所应当,浑然不知耻了。


    殷无极无端羞恼几分,把头发拨拉到胸前,遮住锁骨,盛如夏花的容貌即使藏在鸦黑浓密的鬓发间,也无端晃眼得很。


    他恼道:“您自己做了什么,心里不清楚么?”


    谢衍立于床边,雪白宽袍风流,也不系带。圣人容貌清霁倜傥,这副萧疏狂放的姿态,颇有魏晋遗风。


    这等见之难忘的魅力,也教床榻上拢衣披发的帝尊一时失了神。


    “半点都不负责任的。”殷无极面容艳似桃李,似怒非怒,像是在恼自己被白睡了一通,师长还取笑他。


    “那,为夫负责。”谢衍含着笑。


    “谁要你负责。”殷无极气的蹬腿,被衾滑落,露出他锁骨上深深浅浅的痕迹。


    谢衍提灯看去。


    殷无极仓促遮掩,却见一行醒目的情诗,明晃晃在灯下呈现。


    那是昨夜,谢衍兴之所至时,指尖沾着化开的灵气,调匀了胭脂,在他洁白修长的身躯上写了阕小词。


    从锁骨到胸口,再到腰背处,勾勒圣人的指尖字迹。


    谢衍甚至把“谢云霁”三个字写在他身上,作了藏头诗谜。


    那笔迹,宛如罪证。


    谢衍也难得轻咳一声,他忽然就想起来了。


    殷无极遮不住,索性也不遮掩了,道:“圣人千杯不醉,却醉灵力。您要面子,做了什么坏事,第二日惯常都不认的……”


    “这倒不会。”谢衍兴致盎然地抚过他腰上的落款,无不惋惜,“可惜一擦就掉。”


    “您还想写擦不掉的?”


    殷无极恼的厉害,竟是赤着上身,翻身下床,气冲冲地道:“本座昨夜被您要求侍候,想着您伤重,不宜动气,也就忍了。今天非得教您尝尝‘犯上’的厉害……”


    谢衍到底是重伤未愈,很轻易地就被小狗冲过来,揽着腰,圈在臂弯里。


    “好,别崖终于学会‘犯上’了。你且来试试。”谢衍也半点不反抗,只是笑,畅快淋漓。


    殷无极本该报复回去,但是在察觉他的身体依旧冰凉时,顿时犹豫了:“您昨夜,肌骨几乎寒透。”


    他声音很低,很温柔,“海眼里,冷么?”


    “有点。”谢衍本想说不冷,但话出口,却坦诚了真话。


    大抵是元神相交的感觉还没消弭。他骗不了别崖。


    “……果然很冷。”殷无极默默运起魔功,让本就温热的身躯更滚烫,让如冷玉似的师长靠的更舒心些。


    如此行事,圣人就能够更好地从他身上汲取什么。无论是情/欲,还是温暖。


    倘若师父需要他做一回炉鼎,他为还他恩情,有什么不能做呢?


    温情正好时,谢衍忽然听见屋外,白相卿敲门。


    “师尊,您的伤势可好些了?”


    他们此行如此秘密,照理说连风声都透不出去。


    白相卿又如何能料到,那位本该身在北渊的师门叛徒,此时正登堂入室,正和他们光风霁月的圣人师尊缠绵厮混呢?


    殷无极的身体一僵,他们疯的太超过了。倘若白相卿要进门一探,现在收拾压根来不及。


    他匆匆望去,只见衣架上挂着他的玄色衣带,地上扔着他的配饰和裹腰,华贵的外袍更是垫在床榻上,至于无涯剑……


    魔君愣了半晌,才从床底找到了躺了一夜,此时正安静装死的剑,简直是哭笑不得。


    “相卿,为师无妨。”谢衍立即开口,把徒弟挡在门外。


    “……休息两日,灵气已有所恢复,完全恢复还需要些时日。”


    谢衍倚在枕上,他现在衣衫松散,风流恣意,脖颈到锁骨满是痕迹的模样,也是压根不能见人的。


    更遑论,空气中还若有若无地透着情事的味道,只要进门,就不可能闻不出来。


    “师尊,您没事就好。”白相卿松了口气,恭恭敬敬地站在门口,“徒儿为您准备了滋补的灵药,您若是有吩咐,随时唤弟子。”


    殷无极刚刚捡起落在地上的衣物,忙着收拾,却突然想起什么:白相卿最规矩,哪里会闯师长的寝殿呢?


    他再转头看谢衍,比他稳重多了。


    谢衍果真没动,还漫不经心地翻着书,随口诓骗徒弟,“放在门口,为师调息后,会去取用。相卿有心了。”


    窗户纸映出圣人修长的身影,孤直如松,浑然是端方君子。


    谁知道,这样白璧无瑕的圣人,屋里竟藏了个大美人魔君,与之昼夜双修,笙歌不止。


    白相卿不疑有他,在门外行了个弟子礼,崇敬道:“那就不扰师尊清修,弟子告退。”


    殷无极抱着剑,倚在帷幕之后,半晌才道:“您就这么骗小白?”


    “不然呢,说他们师娘在此,教他进来拜见?”谢衍调整坐姿,小臂搁在曲起的膝上,似笑非笑,“别崖若是不介意,我亦无妨。”


    “……”


    殷无极被他戏谑的下不来台,还未和他算起账,就忽然神色一变,侧眸看向窗外。


    灯影如豆,照出窗外的影子。


    一只本不该出现在此的蛊虫,趴在了窗户纸上。


    南疆蛊虫!


    魔君的脸色阴云密布。


    他猜到了大概,却被这种猜测气的浑身颤抖:“南疆巫人,难道是妄图在圣人灵气干涸之际,乘虚而入,对您实行暗杀……”


    “想杀我,没那么容易。”


    谢衍正在为帝尊点茶,他笑了,看上去从容不迫,“若是我灵气耗尽时,遭遇南疆蛊术暗算,确实是个麻烦。”


    “可饶是千算万算,谁又算得出——今夜,陛下在此呢?”


    第467章 不速之客


    “倘若今日本座不在, 圣人打算如何应对?”


    殷无极侧目,看着沙沙作响, 爬在窗边噬咬结界的蛊虫,咬牙切齿。


    谢衍却不急,还在悠哉地斟茶。帝尊那一份,他用手背试过杯沿,温度正好,才邀他坐下饮茶。


    殷无极拂袖,踱了几步,猛然顿住步伐,恼道:“以小白的修为, 想要看透南疆蛊术为时尚早。您伤成这样,怎么不多带些高阶修士在身边, 就带了小白一人……”


    “难道, 仙门之主的安全, 不是仙门最重要的事?”他忍不住轻哼, “倘若是我还在圣人座下……”定不会如此怠慢。


    他失言, 顿时僵住, 澄清:“没别的意思。”


    谢衍看穿他的别扭, 笑了, 善意地揭过不提。但他心情莫名好了几分,声音温和, “大抵是没想过, 吾有朝一日也会需要他人看顾。”


    圣人天下无敌, 向来只有他护着旁人的份。


    即使他透支灵气,竭尽修为,做成常人难以想象之事, 他也不会为此多言半句,旁人亦不会多想。


    赢才是常态,没有人怀疑这一点。他们看到的,永远是圣人举重若轻的模样。


    又有多少人意识得到,圣人的传说背后,也藏着一个人。


    他也会衰弱、会受伤,会质疑己道,会有偏私无奈……


    殷无极以手扶额,哑然半晌,突然骂道,“都是混账。”


    他似乎对仙门满腹怨言:“……平日里给圣人惹麻烦,非得对着干,教他们团结付出就各自装不在;遇到摆不平的祸事时,一个两个的都想起哭着喊着找圣人了。”


    “您为仙门鞠躬尽瘁,他们不想着感恩;临到用得上的时候,现在一个个都不知道在哪里……”


    “您背地里替仙门平了多少事,挡了多少灾,才有现在的太平盛世。好像您做的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一样。等到做不到的那一日,他们反而会骂圣人渎职,真是混账!”


    殷无极越是在其位,越对此感同身受,冷笑道:“也不想想,这盛世太平,合该是唾手可得的吗?”


    “不至如此。”


    谢衍听罢他的抱不平,心平气和地道:“是吾把仙门百家分派到各地。还有大量妖兽横行在中洲,若是吾为了保全性命,动用特权,令高阶修士的时间白白耗在我这里,反倒坏事。人命不等人。”


    “百家身有任务,不来,还说得过去。”殷无极余怒未消,甚至开始迁怒,“怎么就小白在,还有沈师弟医术卓绝,怎么不来照顾师父?”


    谢衍不厌其烦地解释:“飘凌去南方海岸了。南疆船队近年来时常徘徊不靠岸。为了防范南疆登陆,我在那里安插了一支战力不错的仙门守备,常年戒严巡逻。如今仙门横遭祸事,我力主救灾的同时,也得保证外部势力不会趁虚而入。飘凌所做之事,本就是我授意。”


    “游之擅医,正是负责后勤的最佳人选。儒门其余先生,更是在与百家合力铲除妖物,确实抽不出身。”


    道理都说得通,圣人确实深明大义的很。


    殷无极却冷笑,双手撑在茶案上,逼近圣人,灼灼逼视,眼睫都快扫到他脸庞上了。


    “到底是堂堂仙门之主,将身边得力之人全数派遣出去,只留一名弟子在侧,空门大开。圣人是妄自尊大,还是置生死于度外?”


    “陛下不是在么。”谢衍覆手搭在他的腕子上,温声哄着,一副心安理得吃徒弟软饭的姿态。


    “消消火,别崖,为师就指着你保护了。”


    殷无极唇畔抿着,恼道:“圣人落魄了,竟然指着本座。”


    性命双修时,他也触碰过圣人道体,入目皆是灵气撕裂的隐伤,灵脉还断了数根,淤积着,阻塞灵气通行。


    唯有他知道,圣人看似恢复了些精神,但是真实状态十分衰弱。在道体修复之前,他现在最好能不动手就不动手。


    或许是神魂传来的共感太痛,他一边拥着师尊,一边在无意识地哭,泪水止不住。


    在身体的快感达到最巅峰时,他脑中混沌一片,心里想的不是欲情,而是将全部奉献给他。以帝君之尊,做炉鼎都甘心。


    “指着别崖,有什么不行。”


    徒弟还未触及尊位时,谢衍总是不会松懈,只因为他是主心骨。


    现在别崖出息了,可以独当一面,谢衍没必要端着,当然放得下身段。


    “若我不在呢?”殷无极余怒未消。


    “那就看相卿的本事了。”


    谢衍居然真的没给自己留后路,轻描淡写道:“山海剑的结界还能撑一阵子,墨家的好手在周边活动,真的出事了,回援也来得及,我不至于这点时间都撑不住。”


    殷无极被他气的倒仰,“精通天衍的圣人,竟然没有算到南疆会暗地里攻山?”


    “精通?”谢衍闻言,竟是一反常态地仰头笑着,黑眸透着惊人的亮,“如果说,我没算任何天衍呢?”


    “再精于计算,也猜不透瞬息万变的时局。演算天命本身就是陷阱,只会让命按照原有的轨道不断进行罢了。”


    “没算?”殷无极怔住。


    他顿时意识到其中意涵,脸色雪白:“也就是说,你劈开河道,引导洪水,甚至在海眼里对抗天灾,都是在赌命!你根本没有算过是否能成功……谢云霁!”


    “好、好,圣人不愧是天下一等一的狂徒!”


    他怒道,“这都敢硬上,谢云霁,你疯了不成?


    谢衍默认了他的猜测,指尖点着桌面,似乎在敲击棋盘格。


    他淡淡笑道:“想要与天命对着干,没有破釜沉舟的觉悟,而是对成功的可能斤斤计较,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如此瞻前顾后,又何谈与天命对抗,不过是输不起的胆小鬼罢了。”


    “万事成不成,也得先做了再说。不敢赌,如何能做成吾想做之事?”


    “倘若死在渡河途中,也是吾之所求,不怨不悔。”


    谢衍的意志太坚韧,殷无极竟是没找到半分破绽。


    最可怕的是,此时的魔君完全理解师长之决意,他用着悲恸的,宛如照镜子似的目光,凝视着世界上另一个自己。


    “徒儿该怨恨您这一点的。”


    良久,他发出一声叹息,“但是本座,无法否定圣人之道。”


    否定他的道,如同否定自己的路。他们走的是同一条路,也合该是这通天之径上的伴侣,而非敌人。


    谢衍也凝视着他,好似以他为镜,看见了水面的倒影。


    一圣一尊,看似仙魔道别,路长而歧。


    可他们竟然如此相似。像到,无论斥责对方什么,都像是在恨自己。


    谢衍叹息:“为师执拗,别崖孤直,总要碰的头破血流。也是为师之错,不该如此教徒弟。”


    殷无极唯有沉默。


    一圣一尊正交谈,蛊虫终于悄无声息地爬满了外部的结界。密密麻麻,成了另一张窗户纸,遮住了本就暗淡的月影。


    窸窸窣窣的虫声,令人牙酸耳鸣。


    无数复眼窥伺灯火尚朦胧的殿中。再过不久,这层结界也会撑不住,成千上万的蛊虫就会爬满圣人所居的殿内。


    “小白若是这都没发现,就合该回山重修了。”殷无极本就是打算引蛇出洞,等来者先以全力破坏结界,将其后手一同处理掉。


    他拂袖,站起身,睨向门外:“有不速之客来了。”


    北渊魔君此时正在伤重休养的圣人房中,这是绝密,不可泄露,否则会万劫不复。


    殷无极出手,就等同他势必将今日攻山偷袭圣人的敌人,全部灭口。


    临到被合围的烽火燃起时,谢衍竟然还能视烽烟如良辰。


    他随意支颐,墨发披散,白袍垂落,倒是从容不迫,随手招他,笑道:“别崖,来。”


    殷无极正拿起无涯剑,听他召唤,顺势回身,冷冰冰道:“圣人有事?若无要事,就暂缓说,本座马上去杀人了。”


    这番煞气腾腾的模样,俨然是他一股子闷气不会对师尊发泄,尽发泄在敌人身上了。


    殷无极向来是君子,随着他年纪渐长,君王风度浸透骨髓,他已不会像少年时那样敏感尖锐,也分得清敌友。


    在共同的利益面前,他的轻重缓急拿捏得很好,情绪的矛头不会指向圣人。


    这样知进退,明是非,也能冷静处理事情的君子,却被圣人一把拽回身侧。


    谢衍的手指拂过他的脸颊,就这么拉下脖颈,在他眉心亲了一下。


    意气风发的君王,此时秒变被揉捏的小狗,慌里慌张道:“谢云霁,你干什么!”


    谢衍在茶案边支颐闲坐的姿态,本是慵懒,此时沉下黑眸时,竟是宛如与天命对弈的仙人。


    他淡淡笑道:“南疆之辈,手段邪性的很,若要全歼,当然是我陪帝尊去。”


    殷无极摸了摸额心,似乎多了一点朱砂。


    “元神还连着?”殷无极愣住,他眨了眨眼睛,无措。


    “借你的视角,有什么遗漏,我会告诉你。”谢衍也懒得动,而是调整了个更舒适的姿势,勾勾手指。


    “身体不动,就放在这,别崖给我设个结界。”


    这无疑是把身体托付给他,殷无极顿时精神紧绷起来,“这怎么行。”


    谢衍不以为意,“有什么不行?别崖是君子,怎会加害于我?”


    “当然不会。”殷无极拗不过他,还是从了。


    第468章 仙魔有染


    夜黑风高, 正是适合干架。何况殷无极是去灭口的。


    设置结界保护圣人道体时,殷无极特地用圣人灵骨中的灵气。他托住师长的后腰, 将好似沉睡的他轻轻置于床榻上。


    他必须模仿圣人行事,才能隐藏仙魔有染的真相。模仿的极致,自然是圣人暂且栖居他的身体,与他本人行事别无二致。


    “结界立好了,嘶,您呆在我识海里的感觉,好奇怪……”殷无极谨慎地在面部覆上一层虚幻的雾气,防止掉马。


    渡劫以下,无人能穿透迷雾, 识破他的身份。


    谢衍的元神未回到身体,而是依附在他的识海, 为他指引方向。


    “哪里奇怪?”谢衍适应着殷无极的视野, 这种与他共用瞳孔的感觉很清晰, 也很新奇。


    自从他进入圣人境, 看世界的目光总是隔着一层。即使花仍是花, 水还是水, 却有无形的距离感。但殷无极不然。


    谢衍以帝尊的视野注视自己时, 与对镜自照的感觉完全不同。


    情人的目光, 好似会为他勾勒一层淡淡的光芒。


    殷无极不觉奇怪,俯身, 替师长盖好被衾, 细致地整理他的长发, 让他睡得更舒服些。


    他再将无涯剑置于他枕边,保证他醒来时,能够立即召剑。


    至于他自己, 则是交换来了谢衍的山海剑,以此掩藏身份。


    当谢衍抽离出来,以这等玄妙的视角观察时,忽然明白了徒弟每每望着他的专注眼神,到底承载了何等分量的情爱。


    “谢云霁,你还问哪里奇怪……嘶,克制着点。”


    殷无极感觉有一半的眼睛都不属于自己了,这种被入侵的感觉很是奇妙。


    平时双修通感时还好,现在的感觉,无限接近于身体里有第二个魂魄,对方的境界还很高,充满压迫感,仿佛随时有被夺舍的威胁。


    他甚至毫不怀疑,倘若谢衍愿意,能随时操控他的肢体。


    即使是真正的道侣,也有明确的界限。还好他是尊位大魔,不然,身体强度是万万支撑不住谢衍的存在。


    谢衍的元神微微抽离些许,雪白的灵气丝线从他躯体上荡开,元神的轮廓刹那现身后,又转眼没入魔尊身体内,安静不动了。


    “我也是第一次以元神状态附着他人身体,弄痛别崖了吗?抱歉。”他发现殷无极身体微微颤抖,顿时温声道歉。


    “……也不是痛苦。”魔君对这种感觉,实在难以启齿。


    像是颅脑被异质的存在侵入的感觉,但是知道是谢衍,他不排斥。


    圣人元神存在感太强,殷无极的识海如同容纳一轮清冷的明月。看似幽寒不灼人,唯有他才知道,月亮也是在燃烧的。


    谢衍也不会擅自去用他的身体执剑施法,只是在他脑海里说话,回响共振:“巫人已经聚集,差不多可以出发了。”


    圣人虽然身体灵气不济,伤势颇重,但俯瞰整个辰天峰的概况还是没问题的。


    也是因为要全灭巫人,不能遗漏,他才主动提出来辅助帝尊。


    殷无极长于破坏,攻击力比他有过之无不及。但在细微操作方面,还是不如师长的。


    “知道了。”殷无极反手将无涯剑回鞘,转身,融入一片黑雾。


    消息不知是从何泄露的,辰天峰上聚集的巫人数以百计,藏匿极好,俨然是冲着重伤休养的圣人而来。


    方才,白相卿辞别师尊,离去后不久,就发现了山上的异常。


    今夜无星无月,夜幕笼罩,山间影影绰绰,好似有阴寒雾气反常弥漫。


    白相卿的职责是保护师尊,即使觉得事情不对,他也不能离开,只是抱琴守着殿门。


    一但蛊虫攒聚盈门,他就拨弦,立即除灭。


    “太多了……”白相卿支持许久,被困在此地,迟迟无法脱身。


    倘若他离开报信,蛊虫立即会窥见破绽,如潮水涌入内殿,危及师尊。


    他左右为难,唯有以音律警示师尊。可他频繁尝试,师尊像是伤重沉睡,未能给他反应。


    忽然间,白相卿感觉脊背一冷,刚想回头看看,却听到清冽的声音回响在他的耳畔。是传音入密。


    “小白,别回头,且听师兄说。”


    师尊视他如小辈,称呼他相卿。师门更是以师兄弟互称。


    唯一会用这漫不经心的语调称他为“小白”的,只有……


    白相卿顿时冷汗直流,连琴曲都瞬间走音了。


    “……师尊的安危,你暂时不必操心。接下来,你全力守门,装作急切模样,让巫人将注意力放在你处即可。”


    那声音淡淡道:“漏过去一些蛊虫,也不必在意。圣人居所我新设了结界,没那么容易打破。”


    “……”白相卿已经四大皆空了。


    殷师兄是什么时候来的?他居然没发现,难道是师尊伤重时就在殿内了……停,打住,不能再想。


    “不要叫破我的身份,就当我不存在。”殷无极补了一句。


    白相卿余光瞥去,背后压根没有人影,甚至这声音都像是幻觉。


    但他纵有忧虑,心中也安定几分,至少知道不必去传信呼救了。


    毕竟,他摇一圈的人,把仙门大能都从战场中摇回来,还不如殷师兄境界高,又孝心满满呢。


    至于到底是不是孝心,白相卿选择性忽视。


    巫族精心准备许久,就是为了在此山劫杀圣人。


    即使杀不得,也要让他伤的更重些,最好落下无法修复的伤痛,永久性地削弱他。


    谢衍如此空门大开的时刻,或许千年也未必有一次。巫族大祭司更想不到,除却圣人,还有谁会有一人屠山的能力。


    化作黑雾掩盖身形,殷无极在山中游弋,每次擦过巫人身侧,对方都会剑意穿身,连惨叫都不及,就瞬间倒下。


    他如入无人之境。


    “你左侧的洞穴内,潜伏着二十九人。”谢衍的声音响起。


    “都以象形之术藏匿,或与洞穴化为一色,或是幻化草木,捕捉呼吸即可。”


    殷无极不动背着的山海剑,剑是正面对敌时使用的,不适合伪装身份清剿时使用。


    他无声无息潜入洞穴,并指,模仿圣人剑意。


    刹那间,白光大起,一瞬映亮了洞窟。


    还未与来者照面,殷无极就杀人如割草,敌人纷纷倒下,血色喷溅在洞壁。


    在满洞窟的生息湮灭时,化作黑雾的帝君才睁开眼睛。


    幽幽的萤火升腾而起,照出满地被剑意穿透的南疆巫人尸首。


    殷无极巡视一圈,确认都死透了,再走向洞窟边码的整整齐齐的瓷罐。他挨个投入正常的灵火,烧毁瓷坛中的蛊虫,让其瞬息化为灰烬。


    “这是最后一坛吗?”他都处理完,问道。


    谢衍感知了一下,微微颔首:“没了。”


    殷无极肢体不由自主,被迫点头,忙用手背拭过脸颊,“知道了。”


    谢衍这才意识到这不是自己的身体,“越界了,是我之过。”他道歉。


    殷无极现在与圣人元神共用躯体,算他半个容器。这种不分你我的感觉,更是让他微红脸颊,道:“那去下个地方吧。”


    殷无极侧目看了一眼满地尸首,确认都是山海剑意的痕迹,连谢衍都如此认为。


    他确实模仿挺像,非是真正的剑意大家,看不出区别。


    “没有活物。”谢衍也确认。


    殷无极这才放心,转身离开,他笑道:“今日之后,圣人伤重,还能杀尽来犯之敌的传说,足够让人望而却步了吧。”


    在他离去后,满地巫人的尸首中,一只没了声息的蛊虫从巫人的衣袖中跌落。


    它的复眼之中,短暂地映出死前的一幕:


    黑雾中不辨面目的青年,俯身,在装满蛊虫的瓷坛中投下一簇火。毫无疑问,投下的火焰是灵火。


    但是,这簇灵火在青年的指尖点燃时,焰心却有一簇黑,好似翻涌的魔气。


    不过数息,黑白混杂的火焰逐渐澄清。


    雪白清透,没有丝毫魔的特征。


    一个时辰后,披着一副少年皮囊、身着紫色南疆大祭司服饰的傀儡,出现在满是血腥味的洞窟中。


    “全死光了么?”大祭司叹息,“也没想过这样能杀死谢衍,先行探路而已。”


    他俯身,拾起了这枚毫不起眼的蛊虫,读取了信息。


    “原来如此……”傀儡的声音,不似少年,而是透着年老的沙哑。


    他看着十分震惊,又好似终于明白了什么,嗓子发出磨砂的声音:


    “有染……”


    “仙魔有染——!”


    信息汇回南疆的本体时,这傀儡身形一震,顿时化为纷飞的草木。一具枯朽的人皮落在地上。


    ……


    在黎明到来之前,将攻山之敌屠尽。这本是个极难完成的任务。


    可是有帝尊执剑,圣人引路,如砍瓜切菜。


    “东南方向,别崖,有三人欲逃亡下山。”


    谢衍的神识笼罩整座山峰,他寄身帝尊识海,信息来得比巫人传信的速度还要快。


    “杀了。”殷无极身形都未显出,掩在雾中纵情收割。


    流淌的黑雾竟如此幽厉,遍布山中,夺人性命在瞬息之间。


    神鬼莫测的剑意,不知从何而来,自然无从去防守。雾气可以渗透的地方,无处不在魔君的猎杀范围之内。


    “……接下来是藏在树林里的巫人,数量很多。”谢衍提醒。


    殷无极笑了,又在树下凝聚成人影。他拂袖,黑雾中盈着血色,道:“聚在一处?正好,省得本座去一个个找了。”


    攒聚起来的巫人,为了对抗这几近疯狂的收割,已经摆好了阵型。


    他们戒备四周,将力量聚在阵中,试图缚住这游荡的黑雾,将雾中死神捕获在诛仙阵中,看看他的真面目。


    黑雾确实如驻守阵边的祭司所愿,踏入阵中。


    今夜漆黑的天穹,在诛仙阵光大盛之时……


    云破、月来!


    漫漫无暇之月下,有莹白的仙人之影,徐徐降落在阵中人的双肩。


    月光凝聚成人形,看不清面容轮廓,全身却散发着温柔的灵光,绚烂夺目。


    “祂”轻轻伏在玄袍青年的脊背上,环住他的脖颈,轻如无物。


    洁净如雪的衣袍在风中飞扬,杳无实体,幻化成四射的光芒。


    光明曜曜,皎如月色,却是暗藏的剑光。


    玄袍的青年似乎侧耳聆听仙人指路,他面容亦不清晰,却从背后抽出剑。


    古朴,锋利,大巧不工,是山海剑!


    在看清那破开黑雾阴影的剑是什么的时候,巫人们忽然朔朔颤抖。


    是圣人吗?


    诛仙阵,传闻可诛仙,但是圣人可诛吗?


    谢衍将灵气注入山海剑,如同朦胧月光的元神,在此时幻化出右手,覆在殷无极的手腕处,好似在与他共用一柄长剑。


    本尊用剑,本就天下无敌。


    遑论帝尊本人,亦是剑中帝君。


    “杀。”谢衍的话,简短有力。


    明明圣人无甚杀意,却是视来犯者如无物。或许在他眼中,他们早就是一具具尸体。


    帝尊拂衣旋身,踩着脆的和纸一样的诛仙阵,右脚用力,轻描淡写地将其踏碎。


    “如您所愿,杀。”


    一夜血色未尽,直至东方白。


    第469章 一曲离歌


    歌未尽, 杀声绝。晨光将至。


    寻仙殿前门,白相卿抱琴而守, 曲声坚持一夜,早就快顶不住了。


    直到最后一批攻山的巫人倒下,他的指尖都快被琴弦勒出血。他回望血满山道,终于支持不住,腿脚一软重重跌坐在地。


    “结束了吗?”白相卿心急如焚,想去看看师尊的情况。


    他撩起染血的衣摆,小心绕过成堆的蛊虫尸首,直奔师尊住处。


    长夜将明未明,殷无极抖落山海剑上的血, 撩起衣衫,踏着尸骨与血铺满的葳蕤山路, 折回寻仙宫近处。


    殷无极师从万法之宗谢衍, 亦是阵法大师。结界是他设立的, 本体隐蔽, 外有幻象屏障, 进入者皆会陷入阵法。


    结界拦不住主人, 殷无极步履不自觉轻快些许。


    早些时候, 圣人元神回归本体, 谢衍尚不适应这种游离感。


    他披发赤足,翻身坐起, 忍耐疼痛时, 还在分心思考南疆攻山, 消息从何处泄露,有何用意。


    忽然间,无涯剑跌落在他床榻边, 微震。


    帝尊将至。


    “这么快就结束了?”谢衍心思深重,总是紧绷着,不适宜调养。


    确认山上再无巫人气息后,他就被徒弟硬是赶回来休息了。


    谢衍轻轻活动滞涩的肢体,稍歇片刻,觉得能动了,才披了件素纱白袍,遮挡穿堂风。


    站起来时,他却天旋地转,险些一踉跄。缓了许久,他才扶着墙壁往外慢慢走。


    快两千年了,谢衍着实没这么狼狈过。


    行到一半,谢衍实在精神不济,索性放弃了去正门口迎他,就近背倚在庭间用于观赏的山石边,阖眸稍歇。


    最后的晚风吹在谢衍身上,发带与衣袂飘拂,皎洁风雅。


    他端得是潇潇君子。


    “圣人。”熟悉的声音,由远及近。


    不多时,殷无极抬手,拂开幻象,犹如春风卷起珠帘。


    见他等在前方,殷无极莫名加快了步伐。


    “夜寒露重,您还伤重未愈,不必特地来等我。”


    “呆久了,出来吹吹风。”谢衍脊背靠着假山,坐在略微平坦的岩石上,膝上置着帝尊留下的无涯剑。


    他轻轻抚摸,眼睛凝望帝尊,温柔如待情人。


    昏与晓相分割时,圣人心事,些微暴露在此刻。


    殷无极行至山石边,扶住他的背。


    清露湿润,沁凉一片,他明显急了:“您需要静养!为什么非得等在外头,春衫太薄,都湿透了……”


    “无妨,倒春寒。”谢衍拒绝了他的搀扶,手肘撑着岩石,站稳。


    “谢云霁!”他恼了,“你还伤重!”


    白衣圣人敛袖垂衣,双手握着无涯剑的剑柄和鞘,向前平举,奉至他身前,郑重其事地归还帝尊。


    “完璧归赵。”


    谢衍奉剑时,躬身一拜,道:“多谢帝尊。”


    这般庄重姿态,透出圣人身上尚未逝去的上古遗风。


    时人早已不这样隆重地答谢,何况他是师长。师长不必如此敬奉徒弟。


    圣人却如此待帝尊。


    此非师长谢弟子,只是敬他平生知己。


    同是儒道传承,有着同频共振思想,同出一脉的精粹骨血,殷无极一瞬明了个中含蓄婉约的情谊。


    殷无极双手接过剑,重悬腰间,再擦拭过山海剑上流淌的血,澄清的剑光照亮圣人的双眼。


    他抬手,托举着剑,郑重归还圣人。


    “千年师恩,不必言谢。”


    无声间,剑的交换。


    他将用胸腔里的心,换对方的一颗心。


    谢衍望着他,眉眼微释,忽然笑道:“别崖是君子。”


    到此就好。什么也不必说。


    君子,此时合该不言。


    “圣人可别取笑本座。”殷无极右手握在唇边,轻咳,算是揭过。


    微烫的温度还是漫上他的耳垂,他侧头避开:“……既然探望过圣人,见您无恙,本座就安心了。”


    谢衍知道他的下文,他要走了。


    果不其然,殷无极道:“三日了,兽潮始终是隐患,北渊也不能长时间离开本座……该是返程时候了。”


    谢衍却不太愿意面对离别。


    实在是这些年,他们也受时局影响,矛盾频繁,关系经历数次跌宕。


    即使爱仍不熄灭,但对方的存在,从原本的合作渐渐转为对立。偶有的几次相携,也是有所保留。


    让他们望着彼此,亦如鲠在喉。


    今夜温情时刻,难得的很。


    “就要走了吗?”谢衍叹息,“此时,或应有一曲离别歌。”


    殷无极摸摸袖里乾坤,忽觉怅然若失,道:“出来的急,没带琴。”


    谢衍看向天边,道:“也罢,那就共观第一缕晨光后,陛下再启程吧。”


    殷无极忽然听出他的言下之意,微怔。


    师尊想要再留他一首乐曲的时间。


    曲不终,则人不散。


    殷无极刚意识到,忽的将视线凝聚在自己身上:


    他方才踏过满地尸首残肢,此时袍服还染着腥气。


    他确是修罗魔君,帝王玄袍贵重深暗,不规则的血迹很好地被遮掩住,还是不复平日整洁。


    殷无极用手抚了抚,试图抹平褶皱,又匆匆再搜寻袖里乾坤。


    他的指尖,终于触到一枚乐器,是一枚北渊制式的陶埙。


    殷无极有些哑然,却还是将其取出,放置唇边,试了试音色。


    古朴、醇厚、隐有悲声。


    他道:“此间无雅乐,本座为圣人吹埙。”


    谢衍颔首:“善。”


    埙声低沉悠长,朴拙沉肃,奏着离别歌。


    谢衍坐在岩石上,双手置膝,打着节拍。他不觉乐声悲凉,反而觉得这最接近天籁。


    他细品,叹道:“竟是古乐府声。”


    殷无极垂眸,专注吹埙。


    他不欲打断这首曲,既然圣人想留他至黎明,这首歌,合该响至第一缕晨曦破开云层。


    死生师友。


    一世知己。


    此情此景,何必言语。


    白相卿从前殿走来时,亦听到这低徊的乐声。


    近了,他看见园中有两人。


    帝尊玄袍染血,背对着他,在为师长吹奏。


    圣人端坐着,高洁寂静,似沉浸在乐曲之中,浑然不知今夜血色。


    根本不必言语,白相卿忙藏在树后,竟是无声流下两行泪。


    被乐曲打动吗?或许吧。


    以乐入道的乐修,哪里听不出曲中蕴藏的离愁。


    连他都能听出曲中意,教导他琴艺的师尊,又如何不懂?


    阴云散去,太阳照常升起。


    不多时,光芒穿透云层,照耀在经历血色一夜的辰天峰。


    在光芒落下的一瞬间,白相卿望去,仅有师尊还端坐原地,帝尊已经如山间雾散,悄然离去了。


    “出来吧,相卿。”


    片刻后,谢衍像是知道他躲在哪里似的,视线移过来,淡淡地唤他。


    态度虽然温和,但是与面对帝尊时,却有着极为明显的不同。


    “师尊,他……”白相卿竟不知如何问。


    “什么都别问,为师不想答。”谢衍神情微冷,拇指磨拭着他留下的那枚埙,这大概是今夜殷无极来过的唯一痕迹。


    他还是起了故园情,将其留下,作个念想。


    白相卿很少见谢衍以“想与不想”作为回答,多半是“能与不能”。这显的他太情绪化,太不像圣人了。


    收敛情绪后,谢衍又恢复寻常模样,道:“今夜,南疆欲突袭辰天峰,对仙门实行斩首行动……如此,吾倒是担心起仙门海疆。”


    “相卿,你替我去联系飘凌,在吾治水之时,可有大批巫人寻得时机,偷渡上岸了?”


    白相卿抵抗了南疆巫人的蛊虫一整夜,作了明面上吸引火力的那人,实在累得半死,难免带着情绪道:“巫人竟然趁人之危——还有,对仙门之主执行刺杀,何等狂妄,难道他们不怕付出代价吗?”


    “代价。”谢衍轻笑一声,“百倍的利益之前,代价一钱不值。”


    “在杀死圣人的利益面前,代价算什么?吾是唯一盛年的圣人,只要死去,仙门定会陷入动荡,届时介入仙门,将比吾活着时容易得多……”


    “相卿,吾挡了太多人的路,恨我的人,恨不得饮我的血,吃我的肉……这还不够,还要毁去我千年的声名,推倒我的一切象征,直到圣人所代表的概念彻底死去。”


    “这偌大的五洲十三岛,看似风平浪静。实际上,昼夜都在盼着圣人去死的人,比你想的要多得多。”


    谢衍起身,抱着剑走向殿中,神情平淡:“圣人不死,大盗不止。”


    他留下意味深长的一句话,白相卿忽觉不妙,忙追上去:“师尊,此话何解?”


    “自己去悟。”谢衍没有答,转身,回去殿中继续闭关。


    圣人这段休养时间,没有持续多久,就重新回到了仙门之主的位置上。


    无他,因为没有他,百家总是谁也不服谁的,就算要合作,但是细微之处还是容易出差错。


    更何况,佛、道还需要他统筹,谢衍不得一日闲暇。


    风飘凌对此十分焦虑,复命时,他对坐在上首处闭目养神的圣人道:“南疆果真犯边了,在我们都腾不出手的时候,有不知数量的南疆巫人上岸,藏匿在了中洲仙门境内。”


    “——但是我们已经没有功夫去管他们了,妖兽实在是太多了。”接话的是一名百家宗主,显出几分疲态。


    “中洲的中坚弟子,上了前线抵抗妖兽入侵的,已有七成左右。还有撤下来的,都在迁移百姓,或是疏导洪水……”


    兵家宗主李重景道:“剩下的都是紧要岗位的,不得抽调。例如海疆、道门边界巡视,还有防备北渊的……”


    农家宗主齐禾也等候着,他必须得见圣人一面,急切道:


    “圣人,中洲的储粮,毁在洪水之中的,十有七八。倘若我们袖手不管,今年怕是中洲遍地都是饿殍……”


    “这该怎么办?”


    坐在上首处的圣人,面色如雪,看不出伤势如何。他一向都是这样神威莫测,教人拿捏不透。


    听说,妄图对仙门实施“斩首”的巫人,一夜全灭,是山海剑所为。


    巫人的血浸透了辰天峰,让洞天福地差点沦为修罗赤地。


    也打消了那些妄图趁着圣人虚弱时搞事的小人心思。


    “粮食一事,吾会想办法。”


    面对这样的难题,谢衍沉默片刻,道。


    “昔年,北渊政权新生之时,也遇到连年大灾,仙门曾借粮帮扶,建立友谊。”


    他道:“吾会面见帝尊,向北渊借粮救急。”


    即使这位“盟友”,早就离开了最初的和平友好时期,不仅乘势崛起,还与仙门不睦多年,时有摩擦。


    偌大五洲十三岛,谁都能自扫门前雪。


    躲不过,避不开的,唯有一圣一尊。


    第470章 圣人借粮


    自春至夏, 又盈秋。


    除灭妖兽,成为五洲十三岛的当务之急, 北渊也不例外。


    北渊早就成建制地组织魔兵,把守古战场出口,不断扫除随着雨水落地生根的妖兽之种,正是无暇他顾之时。


    数月前,帝尊来辰天峰探望伤重的圣人时,也不过一日即折返,可见时局动荡,早已不复当年。


    再见面时,又约在仙魔边界附近。


    近些年边界大变动, 流离古道边发现了矿脉,经历勘验开采一系列工程, 早就与当年殷无极叛入魔洲时的地形截然不同。


    天险不再是天险, 为了灵石资源, 仙门不惜连流离山谷都推平, 附近矿脉早被挖空, 充斥巨大的空洞。


    若在烟雨朦胧里远望, 甚至能看到通向启明城的遥远通路。


    流离谷不存, 当年兴盛的商道, 也因为仙魔关系的僵硬而逐步废弛。边境重镇流离城自然也就慢慢衰落了。


    衰败与兴盛,总是跟随人的流动轨迹。


    旧时曾极尽豪奢的赏玉楼, 现在也生意寥寥。不过因为是仙门的产业, 不指望赚灵石, 只是这般开着罢了。


    谢衍撩起儒袍,踩着吱嘎吱嘎的楼梯,登上顶层, 忽觉时光留下痕迹。


    他倚着栏杆往下望去,大堂空荡荡,再无丝竹管弦,燕舞莺歌。


    偶有路过流离城的行商,在此喝酒啖肉,又匆匆踏上行程。


    不仅是人,城也会衰老。


    唯有圣人不老,他还拿着旧时的地图,试图找到新大陆。


    “圣人。”忽听一声唤,谢衍循声看去。


    城池荒废,楼宇衰败。唯有帝尊依旧朱颜华服,还噙着盈盈的笑,坐在曾经的位置上。


    珠帘微卷,风送来阵阵檀香,美人为他试手斟茶。


    “圣人,坐。”殷无极邀他落座,不过一月有余,圣人松姿鹤骨,行止如常,伤势看上去在渐渐恢复。


    他不见有异,却还是温声询问:“圣人贵体安康?”


    谢衍颔首,道:“劳帝尊过问,尚且不错。”


    如此,寒暄几句,好似两人以至尊身份交往时,向来如此紧绷陌生。但他们分明知道不是。


    时间尚短,谢衍还在调养身体,并未完全恢复全盛时的实力。


    殷无极事先得到谢衍一封亲笔信,写了仙门借粮之意。此事,谢衍约他当面商榷。


    北渊大举囤粮,一是因为气候,二是因为军需。


    虽说库存尚有富余,但这种攸关命脉的资源,借是不能轻易借的。


    他此行也是看在当年仙门借过北渊粮草的恩情份上,且看谢衍开出什么条件。


    谢衍迟迟不进入正题,凝望帝尊如旧的容颜。


    殷无极也不急,随口试探:“待到与本座会晤完毕,圣人还有事要忙吧?”


    “北渊尚无事,南疆犯海疆,甚至趁机刺杀圣人,无疑是与仙门撕破脸。”


    “仙门水患妖祸未绝,难道打算在内忧未平时,开战?”


    殷无极亲手制作了茶点,放在袖里乾坤,拿出来摆盘时,还是温热的,他往前推了推盘子,道:“圣人试试?”


    谢衍听出他在试探自己的行踪,也不拂美意,取了块茶点,尝他久违的手艺,淡声笑道:“陛下此言,是在试探吾?”


    “怎么算?”


    殷无极托着下颌,一双幽红的眸瞧着他,笑道:“仙门水患,南疆犯边,即使有东、西二洲帮衬,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两件事足以让圣人无暇北顾。北部不能再出事,当然得和本座修好,何况……圣人有求于本座,不是吗?”


    圣人平生不低头,但此刻的他,却难得放下惯持的骄傲,向曾经的弟子请求。


    “……帝尊说的不错,我是来开口求援的,仙门欲向北渊借粮,以解黎民饥馑。”


    “还望北渊,看在仙门往昔襄助的份上,不吝支援盟友。”


    殷无极久久凝视他,知他不为自己的地位,而是为中洲百姓。


    为此,圣人这等实用主义者,根本不会顾忌自身颜面,向弟子求援又有什么大不了,只要能救生民于离乱。


    何况,别崖是君子。


    君子有大仁,他和他本就互相理解,此时亦然。


    殷无极容似荼蘼之盛,倾城的形貌,在他敛眉垂眸时,透出难掩的心忧,他轻声叹息:“圣人亦知晓,本座倘若要向仙门出借粮食,会面临何种政治压力。”


    “我知晓。”


    倘若谢衍有其他办法,自然不会向殷无极开口,他也叹息,“只是暂借,仙门会付给北渊补偿,也会按时归还。”


    “或者说,帝尊还有什么条件,尽管提来,仙门会多加考虑。”


    他没想过借粮会轻易。如此与他私下磋商,也是不欲大张旗鼓,引起内外反对。


    “本座会被认为,此举是在向仙门示弱。北渊内部也分派系,民间势力崛起,对仙门的排斥,尤为厉害。”


    殷无极道:“仙门内部的分裂,圣人可要警醒了。”


    这些年仙魔关系不佳,不仅是被仙魔边境之事挑动,是个微不足道的导火索,背后还是存在无形的推手。


    仙门的保守势力一如既往地厌恶魔修,甚至在宋澜掌控道门后,又在仙门的背阴面重新复活。


    他们认为唯修仙者是黄金上等,凡人皆下等,魔更卑劣;认为强者理所应当地占据更多资源,淘汰弱者;越是传承久远的门派与门阀更高贵;法术更优越,普及到凡人之中的机关墨学是小道……


    这种想法,在北渊的实力越逼近仙门时,越是大行其道。


    除却是与圣人唱反调之外,也是仙门过往的传统余毒,始终有基本盘,烧不尽,杀不死。一旦得到机会,立即疯涨。


    在圣人东巡时,谢衍也曾意图将其气焰打压下去,厉行改革,恩威并施,也确实管用了一阵子。


    但是不到百年,这些成果也都随着道祖的退居二线,宋澜的掌权上位,逐步废弛,直到无人提起。


    越是对抗,越产生仇恨。


    殷无极的确铭记着当年圣人襄助的恩惠,但是政治并非如此纯粹,他还要考虑到北渊内部的反对。


    他双手拢住,握住泛白的骨节,声音却冷淡,道:“当初,本座造访微茫山时,也曾年轻气盛,自恃得君宠爱,想以私人感情打动圣人,甚至提出条件……”


    “是圣人教本座公私分明。”


    殷无极站起身,鸦羽似的鬓发束在帝冠内,在窗外俯瞰衰败的城池。晦暗的光透过卷起的竹帘,照在他身上。


    他忽然觉得,自己亦会有一日,像这座城池般衰败下去。


    毕竟,心魔都能短暂破除封印,夺他魔身。他还有多少时日?


    殷无极负手,背对着谢衍,意蕴深长道:“如今,圣人拿着旧时的地图,如何寻到去新世界的船?”


    “所以,陛下是不愿借?”


    谢衍抬眸,凝望他孤绝的背影。此时,他看不见他的神情。


    在公事层面上,谢衍与殷无极向来分得很开,点到为止。


    前些日子,帝尊探病,甚至助伤重的圣人打退南疆攻山。


    承蒙此恩,圣人欠了个人情,没有把握拿捏住殷无极。倘若殷无极选择不借,也是优先北渊政局和民生,他不会觉得有错。


    毕竟,圣人今日开这个口,多少也算是挟恩图报。


    却不料,殷无极开口道:“本座信圣人的信誉,您若开口求援,一定是事态紧急,攸关万千生灵。倘若一口回绝,本座岂不是违背人道,忘恩负义?”


    殷无极竟然没为难他,甚至没问他打算如何借,何日还。


    他与谢衍同心同道,从骨子里,他仍相信那“天下大同”的概念。


    或许这是一个遥远的梦想。


    但作为一道至尊,将思想贯彻到行动里,亦是圣人之举。不过是魔君从不以圣人自居罢了。


    “本座愿为圣人承担政治上的风险,暂且按下北渊的异议。”


    帝王敛起凌厉的眉目,话锋一转,却道:“不过,希望仙门付出的报酬,匹配的上北渊的雪中送炭之情。”


    事急从权,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谢衍也如释重负,笑道:“仙门会有诚意。”


    如此就算大致谈妥了。后续细节敲定,书面条款,自然由专人去拟定。


    两人如此匆匆面见,也是南来北往,各有去处。来不及叙温情。


    谢衍绕道来见他,但很快,他就得奔赴仙门海疆处救火,不得一时闲暇。


    巫人登岸,南疆犯边。百家此时皆在四处扫荡妖兽侵袭,谢衍有预料,他很长一段时间都会被死死拖在南方海疆处。


    以南疆之诡术,中洲仙门更是没有能代他前行之人。他有段时间会分身乏术。


    他已经,有些讨厌倾听海潮的声音了。


    荒凉的边城里,他们在旧地分别。


    他们双肩沐着细雨,在晦暗阴云中望着对方,双瞳莹莹。临别前,他们连个吻都仓促。


    殷无极踏上玄金色帝车前,转身向他行一礼,问道:“圣人,本座且问你,一年、十年,天道尚如此,你待如何?”


    “试手补天裂。”


    谢衍微抬起伞沿,露出如墨如渊的眸。


    “何物可补天?”殷无极又问。


    谢衍不答。


    殷无极的帝冠束着乌发,露出修长的颈项。


    他似乎早就猜到了,面目苍白惨淡,叹息:“圣人,当真心如铁石。”


    他知道,圣人还是会去走一趟天之上,怀着这满腔的愤怒与不甘。


    只是现在天下一团乱,离不得他。圣人还需要镇在仙门,作为五洲十三岛的象征。


    所以,尚不能死罢了。


    圣人会何日赴约呢,在他死前,还是死后?


    还未等心思不定的帝尊面露悲色,想出大概,谢衍将手负在身后,见他忧悒,却是陡然笑了。


    “以身补天裂。”


    殷无极攥紧帝车边缘,眸光一深。


    谢衍执伞,玉冠束发,披拂在如孤鹤的脊背上。似行在水墨画之中,是一段风流潇洒的剪影。


    “吾不能容忍的,除却天道无情,困锁我辈,践踏苍生之外……”


    “亦是天命,对你不仁。”


    在临行的绵绵小雨之中,谢衍白衣如霜雪,眸光比星辰还亮。


    “凭什么?”


    “为师,要替你去讨个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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