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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71章 海疆拒敌


    前往仙门海疆拒敌的途中, 谢衍身在云舟的船舷上,俯身望向茫茫赤地, 雨仍未完全停歇,天灾并未完全过去。


    退潮的大地,正裸露着沉沉的淤泥。


    还未回还的乡人,或许再也没有机会活着回还。


    生民流徙,一去千里又千里。


    即使免于在此时遭难,恐怕也会有许多因为贫病客死异乡者。


    谢衍作为决策者,亦要为此决定承担因果,付出应有的代价。


    “若要成担当有为的仙门之主,就做不得白璧无瑕的圣人。有因我之决定得以保全者, 就有为之而死之人。”


    谢衍并非不慈,他只是冷静地选择了代价最小的选项。


    即使代价是微茫山。


    或是他自己。


    云舟抵达南方临海时, 正是深夜。仙门弟子早对巫人频繁扰边应付不暇, 士气低落。


    有生力量多半被抽调去灭除妖兽, 仙门许久无人来替换他们了, 甚至还疲于奔命, 阵法堵了这里漏那里, 漫长而绝望。


    先前, 谢衍令风飘凌前支援, 送来物资,缓解了颓势。


    但是人力还是不足。


    海平面何其宽广, 在巫族船队的猛烈进攻之下, 阵法被捣毁许多, 防线岌岌可危。即使及时补上阵法缺口,也难免会放巫人上岸。


    何况,他们现在左支右绌, 只是在麻木机械地防守,甚至都不知道有多少巫人趁机上岸,潜入仙门腹地了。


    不过,这样的形势将要改变了。


    圣人来了。


    “圣人!您亲自来此督战,不胜惶恐!这几日,巫人的攻势稍歇,我们前几日击沉了一支船队……”


    夜色中,负责此地巡防的兵家修士执着火炬,一路跟着疾步向前的圣人,介绍战况:


    “巫人战法奇诡,虚实不定,有时候黑船压境,有时候只是游弋滋扰,不欲强攻,却每次都出现在不同的地方……还有一次,表面上将船队驶离,实际上换了小船暗渡,破坏阵法。我们不胜其扰,情况越来越糟……”


    此时,风飘凌正在守哨塔,他刚从治水前线退下来,就马不停蹄地来此处支援,此时也是疲态尽显。


    这位儒门首徒按着眉心,思考还有谁能远去三十里,支援缺口,把被轰开的阵法补起来,却左思右想没想到人选,“只能我自己去,可是此地戍守……”


    “飘凌。”哨塔上,威严冷淡的声音从背后响起。


    “……奇怪,怎么听到师尊喊我?”


    风飘凌还以为自己做梦,双手搭在栏杆上,看着远处海雾与灯光。


    黑压压的船队虚实难辨,又有幻象遮掩。真与假的攻势融在一处,教人疲于奔命,时有伤亡。


    “飘凌,你去补缺口,此地交给为师。”谢衍道。


    风飘凌恍惚中回头,看见谢衍站在他面前,神情沉在夜色里,幽明不定,登时手足无措,道:“师尊!您来了!原来不是梦啊。”


    谢衍颔首,“我此行秘密,为攻巫族一个措手不及。”


    圣人来了,这无疑是一记强心针。


    临近哨塔燃起烽火,传递迎敌的信号。


    风飘凌下令打出振奋的旗号,大手一挥,示意:“圣人已至!迎敌!”


    谢衍没有多言,看着远处藏在海雾之中的黑船,单手握住山海剑,从哨塔顶端轻飘飘地落入海中。


    黑沉沉的海面看不见影子,或者全都是暗影。


    哨塔上的琉璃镜反射灯火,几束光交叉着落在海中,虚虚实实的阵法启动,配合圣人的行动扰乱对面。


    极目望去,唯有一抹雪白掠过海潮之中,如同惊鸿掠水,孤身向遥远海平面处的船队而去。


    山海剑意藏在海面之下,比暗流还平静,却蓄势待发。


    只待圣人心念一动!


    不过数息,风飘凌遥望远方,他突然感觉到了剑意出鞘。


    可他能够看到剑光的时刻,已经是谢衍的剑落下之后。


    正如电与雷声,谢衍的动作,比声音还要再快许多。


    远处的目标船队大而迟钝,掉头不及,早已避无可避。


    “是山海剑——”


    “圣人谢衍已至!”


    在排山倒海似的剑光之中,这是巫族船队沉没之前,最后留下的讯号。


    岸上的哨塔处,戍守的仙门弟子欢呼:“灭了!灭了——”


    他们毫不怀疑,这是圣人可以手拿把掐的小场面。


    只要圣人坐镇,无论巫族来多少人,都不能破开这层无坚不摧的防线。


    从海上折返的谢衍,身形却清瘦孤直,仿佛从天外走来。


    白衣青年将山海剑重新系回背上,黑发在海风里狂舞,在此时微微侧头,看着沿岸的烽火。


    谢衍分明知道,他的手腕、灵脉、甚至是脊骨,都陷入漫长的钝痛。这种痛早就陷入骨髓里,他总是在忍受,却已经慢慢习惯。


    “圣人,您在看什么?”来迎接他的兵家修士问道。


    海中泛起波澜,倏然间,谢衍回望,看见海平面浮现一道静美的影。


    墨发,绯眸,绮丽艳绝的青年。


    他半身被海雾掩藏,光耀的美貌,却独照月下。


    海风送来歌声。海妖在唱歌,梦幻泡影。


    他在夜色之中向谢衍遥望,甚至伸出了双手,好似要邀他步入海中,不顾风急浪高,往渡天河。


    “没什么。”谢衍平淡地抽回目光,转过身,凛冽的白衣不染纤尘,飞扬在海风中。


    “今夜的月色,确是极美的。”


    在他身后,樯橹灰飞烟灭。


    唯有血月照耀海面,莹莹残光。


    返回仙门驻扎地,营帐中,谢衍拒绝了所有人的打扰。


    他虽然伤势还没有痊愈,也不是全盛的实力,却没有急着休息,而是点起烛台,在灯下写着什么。


    “情劫的影子,已经越来越清晰了。我好似有一瞬,竟是分不清是真是幻。”


    谢衍在出剑的那一刹那,也曾仓促俯视海面。


    他甚至出手迟了一瞬。


    只因为,谢衍看见殷无极的幻影在海面之下,和他隐藏着的所有剑光融在一处,无比清晰。


    “看来,得早做计划。”


    他刻意不去想,继续写着什么,笔力虬劲。


    在来此地之前,谢衍和百家宗主们会晤。


    微茫山稷下学宫还未清理出来,在别处见面,也显得仓促潦草。


    每个人都面色庄肃,两肩风霜。


    谢衍彼时已有预料,在散场之前,他嘱托道:“待吾从南方海疆归来后,吾有一件事,历时极长,任务艰巨,将分别交予各位宗主。”


    至于何事,谢衍并没有当场说起,只道:“来日,诸君自会知晓。”


    在夤夜的残灯下,谢衍提笔沾墨,在纸上写下:


    “……墨家长期精研技术,此事甚好。倘若未来灵气枯竭,不再诞生大能修士,术的改进,将会引领仙门走向另一种方向。”


    “届时,法家重订规则……农家、杂家……”


    如此种种,谢衍边想边写,落笔审慎。


    不为当下,而是圣人瞰望未来五百年的视野。


    先知先觉。


    亦如同遗命。


    *


    与此同时,南疆深处的巫族神殿。


    巫祖的雕像之下,祭司披着新的外皮,原本苍老的声音,也因为更换皮囊显的年轻几分。


    他背对着无数跪在阶下的红衣祭司,似笑非笑道:“圣人谢衍这样的存在,正面去杀,无论码上多少人命,也是杀不死的。”


    “攻其所必救。”


    “他只有一个人,只能权衡,只能取舍。他即使修为超越仙神,可堪登天,又能怎样?”


    “只要他还是‘圣人’,就不会放弃为仙门、为苍生鞠躬尽瘁。长此以往,他再强又能怎样,也终会有油尽灯枯的一日。”


    “若要巫族大兴,我等必要重返中洲,那才是我族的应许之地。”


    南疆大祭司转过身,双臂展开,象征最尊贵的祭司衣袍是重紫色。


    他戴着遮掩面目的半扇面具,唇畔带着似有似无的笑意:


    “何况,能够杀死圣人的,并非只有消耗他的力量,还有这堪比风刀霜剑的流言。”


    “圣人金身塑造艰难,毁去却很容易。当不信任的种子种下,自有人将他赶下至高之位。再强的武力又如何,若他与魔有染……”


    “圣人谢衍,还会白璧无瑕吗?”


    *


    中临洲受灾最重,东桓洲地势高些,但也蒙受阴影。


    长清宗里,宋澜作为新任的道门话事人,自然得安排道者跟随圣人的意志,救济灾民,入世除妖。


    他难免有些不平,面色不定,道:“真是麻烦,中洲仙门已经是修真界表率,甚至他还在海眼处引导洪水,甚至将微茫山作为弃子,已是博得整个五洲十三岛的赞誉。”


    “圣人谢衍此举,已经把我等架了起来。若是道门没有行动,只会惹人指摘,斥责我等德不配位……”


    因此,宋澜也在积极派人响应,他实在是不想输给圣人,更需要在此时极力博得声望,才能站稳脚跟。


    但聚拢在他身侧的世家宗族则不然,他们纷纷劝道:


    “宋宗主,照我等来看,其实糊弄一番就可以了。现在就码上我们手中的道门弟子,若是损耗过多,这天灾持续的再久一些,未来该如何办,还是得保留力量,谨慎处置才行。”


    说是谨慎处置,实际上,他们的言下之意就是做做样子,差不多就行了,没必要去救什么凡人不凡人的。


    在他们看来,唯有修仙者才高贵,凡人不过牲畜草木。


    为救凡人消耗修真者,愚蠢至极。


    “如果真的遇到处理不来的……圣人谢衍才是仙门之主,我们尽让中洲修士先出头,至于我们,完全可以拖延拖延。”


    宋澜有些不愉,他正需要声望,去摆脱这些老不修对他的控制,此时勉强道:“但是中洲遭劫,我们也得派些人马去支援,师尊云游之前叮嘱,要重视与儒道的血盟关系……”


    他说到此处时,忽然想起一人,他大概知道最佳人选了。


    叶轻舟急公好义,豪侠心肠,是支援的最佳的人选。


    他也最需要此时将师弟调离道门,避免他在东洲营造太高的声望,反而教他们不使全力表露的那么明显。


    宋澜袖手,意味深长地道:“给叶师弟送信,告诉他,点些长清宗弟子,去一趟中洲,支援儒道血盟。”


    *


    百家之中,墨家和法家素来不合,是老对头了。


    若说源头,这得追溯到圣人还是散修,道祖还是仙门之主时。


    彼时修真者不像今日这么多,都在避世修行。


    中洲也根本没有“儒道”的概念,即使传承了上古的学说,百家宗门的势力还是打不过中洲林立的各种世家宗族,又不曾出现过“团结”的概念。


    墨非和韩度,尚年轻气盛。他们自少时就被作为继承人培养,是“别人家的孩子”,典型的对照组,向来不对付。


    但是学说继承自上古,他们自傲于先贤,又彼此不服,甚至放出豪言壮语,道:“让我们服气某个人,皈依于某一道,开玩笑,怎么可能?”


    “中洲百家各有傲气,学说又截然不同,注定是一盘散沙。”


    继承了宗门的他们,在百家之乱中趁势而起,寻找宗门发展的机遇,昔日死对头,越发的看对方不顺眼,甚至发展到势同水火的程度。


    直到他们,在百家之乱的末尾,见到那位刚刚建立儒宗的年轻圣人。


    彼时的谢衍,登上圣位时日不久,连他一手创立的微茫山儒宗也异常年轻。


    “听说,又有名士归于儒宗了。”


    “冲着圣位去的吧?”


    “圣人谢衍还放出话来,要在中洲建立‘儒道’呢。”


    “建立道统,这可比开辟宗门难多了。”


    众人纷纷看笑话,“不说别的,中洲百家与世家大族,他搞得定吗?”


    韩度自然听到流言,看似感兴趣,实际内心却不屑一顾。


    “上古时,法家自成一派,与儒者又不算和睦。教我去跟着那位‘圣人’建立儒道,还以他儒门命名,嗤,怎么可能?”


    在与老友墨非对骂时,韩度也从这位一心沉迷墨学的死对头口中,听到他对儒的反感。


    “上古时的儒,强调什么礼乐尊卑,还是把人分三六九等,真是无聊。”


    墨非拧着机关甲的零件,道:“我们墨家以‘兼爱非攻’为道,可不兴他这一套。若是圣人谢衍上门做说客,我若是听的不高兴,连圣人的面子都不会给,非得把他赶出去。”


    他们想的很好,直到圣人,真的登门的那一日。


    仙鹤盘旋,白衣纷飞。


    那人乘风而来,飘逸不群,宛如临江仙。


    “树欲静而风不止,中洲仙门将变,我欲与诸君重现——”


    “上古时期,诸子百家的辉煌!”


    第472章 墨法抉择


    当年的圣人谢衍, 究竟是何等模样?


    才能以一己之力成立儒门,收服百家, 组建儒道,将一盘散沙的中洲仙门收拢于掌心。


    听到这个问题时,墨非正冒着寒风骤雨,带着后继者墨承与一众墨家门徒,奔波在除灭妖兽的前线。


    从三大湖到长临城原野。


    墨者布衣裘褐,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宗主,我们还要坚持多久?”


    “这场灾难,自春及秋。等到坚持到入冬, 雨水就不会那么多了,妖兽之种也会少很多。但圣人担心会有雪灾。”


    墨非十指系着无形的灵气丝线, 在他的操纵下, 高逾城墙的机关甲人缓缓抬起双臂, 对着从河道里爬上岸的妖兽先行扫荡。


    在灵火铳的硝烟弥散后, 墨家弟子开始着手除灭这一带的妖兽。


    迁徙之民何其多, 水患过境时, 无数房屋家财都毁于一旦。


    更何况, 还有接踵而至的寒冬。


    多少人能够活到第二年春?不清楚。


    但墨非似乎从圣人的态度中猜出, 这样的灾厄,大概还会有第二年、第三年。


    墨承见墨家这般精锐尽出, 甚至作为宗主都上了前线, 虽然无条件服从, 心中却是有不解。


    在抗击妖兽的闲暇,他找准机会,问道:“爹……宗主, 上古时候,我们墨家不是和儒宗势如水火么。既然‘儒墨’同为显学,您当年又是为什么选择‘百家归儒’?”


    墨非拍了下墨承的后脑勺,笑骂:“未雨绸缪罢了。半大小子,还质疑上了,听圣人的话,总是没错的。”


    “等你长大了,继承这墨家钜子的位置,你就知道了。”


    上古时,墨家领袖称“钜子”。如今他们多称领袖为宗主,“钜子”之称,代表的是墨家承继上古的骄傲。


    在钜子的位置传至墨非时,作为机关术的奇才,墨非从此撑起门楣。天才是张扬不羁的,他也不例外。


    他成为墨宗宗主的时间,还在天问先生登圣之前。


    一滩浑水的仙门百家里,时常有大能异军突起。


    或是结盟,或是敌对,彼此之间为争夺资源、弟子和地盘。时常彼此攻讦,甚至发展为武斗冲突。今日你欺我门楣,明日我就杀上你山头。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每个人披着衣袍,文质彬彬,在道统斗争时,却无一不做了豺狼,露出沾血的獠牙。


    无他,仙门秩序就是强者为尊。


    弱小的宗门会受到践踏,孱弱的学说甚至无法发展起来,就迅速消失在修真界。就算暂时苟活于当世,也朝不保夕。


    道统倾轧之下,总有输家。在仙门混不出明堂的修士堕入邪道,转而去俗世装神弄鬼,博得利益,迫害凡人,甚至时常闹出血祭的丑恶罪行。


    彼时,还是道家“无为而治”的时代。修真界还处于“小国寡民”时,这种思想尚行得通。


    修真界的体量膨胀的太快了,修士不断增加,门派也不断涌现。仅凭几家几姓联合起来,割据而治,行私刑私法,难以涵盖整个仙门。


    “紫微星东现,天将降圣人于斯地。”


    道祖早些年的批命,预示着下一个时代的到来。


    墨非大抵知道这位“天命圣人”是何人。


    那位立志于复原上古时失传的儒术的散修,别号“天问先生”谢衍,虽然无师承,无门派,修行速度却快的惊人。


    能够仅凭在故纸堆和遗迹里钻研,就无师自通儒家学说,甚至提炼出修炼法门的修者,甚至已经跳过了“天才”的阶段,径直步入了常人不可企及的“宗师”之境。


    与他同时代的修士,或许也曾想过与谢衍争辉。


    毕竟他常年行踪不定,即使有事迹流传,也总会让人觉得书生酸儒,言过其实。


    年轻的墨非也曾这么想过,毕竟他那时认为“儒墨,为当世显学”,墨家之法是不输给儒的,就算不会压上一头,也合该平起平坐才是。


    他甚少向徒子徒孙提起当年,直到儒道百家不再坐而论道,而是各自显露出铮铮风骨的今日。


    墨非叙述道:“当年,我认为自己也是当世少有的奇才,就算那位‘天问先生’惊才艳绝,也不过是天命气运加身而已,有什么稀奇。”


    “即使他渡过登圣天劫,成就圣人之尊,向百家提出‘归儒’一事。仙门平时都互相撕扯,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他,那就算是圣人,也受不了吧?我当时确实这样想。”


    “那一日,仙鹤飞到我的门前,圣人谢衍来了。”


    墨非的衣袍短打沾染雨水,他十指收拢,豪迈的机关兵甲却在精细地修补倾倒的房屋,他的眼底熠熠生辉。


    “在我这一生中,我从未见过这样一个人。”


    当年的圣人,刚刚渡劫不久,微茫山儒宗也成立时日不久。


    就算复兴了最古老的道统之一,从前一向是散修的谢衍势力新,地位新,还根基不稳,是实打实的仙门新贵。空中楼阁的那种。


    在墨非先入为主的轻视之中,这位年轻的圣人白衣乌发,在山风跌宕中降落,天许一段风流。


    圣人气质如冰雪,怀瑾握瑜。


    墨非却忽觉,有一簇天降的火种,自九天谪落在他的面前。


    谢衍挥别云霞,拂衣见流云,长风掠过他的衣袍,一身冰雕雪塑的剑骨,好似天下再无他这般人。


    他道:“上古,墨子曰:‘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


    “吾尝听闻,墨家钜子立誓,将坚守墨者之道。可中洲仙门各扫门前雪,彼此攻讦对抗,永无宁日。君可知,我等修仙之人,不过抖去身上尘埃,人间就是一场灾劫。”


    “或许这样强者生,弱者死的世界,在诸公眼中,正如日月升起般寻常;凡人之于仙者,亦如朝生暮死的蜉蝣。”


    “即使这是现实,但是吾不愿诸公将其视为寻常,却忘记诸子百家的来处——我们的学说,诞生于世道浇漓之中,执着救世的那颗赤心。”


    他的声音如渠中之水,泠泠常清净:


    “吾不欲王天下,使四海如沸,生民如煎;吾欲圣天下,以仁义匡扶仙门,重订五洲十三岛秩序。”


    “儒者之仁义,正如墨者之兼爱,本就不冲突,何以拘泥门户之别,学说之异,却放弃携手追求更终极的道义?”


    谢衍与他不过初见,在山门前这一席话的最终,圣人问他:


    “钜子愿从王者,还是圣者?”


    从此,墨家向他俯首,拥他为儒道之圣,再无异心。


    “时至今日,我仍然未曾后悔,那一日从向圣人。”


    墨非道,“那时的仙门,呼唤的是一个可以订立规则、执行公正道义,仁者爱人,将五洲十三岛从混乱与无秩序中带出来的人。圣人谢衍,就是天命所归的那个人。”


    “从私利走向公义,从少数人的仙门,走向如今天下人的仙门……”


    “这千年的改革,何等之难!”墨非叹息。


    墨承先前满口大义,以仙门自豪自居,实际上还心存迷茫,他不知道何为“仙门”。


    此时,他却恍然明白,他为之自豪的“仙门”,正是诸子百家面对天命时勠力同心、百战不退的风骨。


    所以他自称“仙门弟子”时,才会昂首挺胸,感到由衷的自豪。


    后人以“仙门”自称的时候,会因为他今日所为感到骄傲吗?


    墨承忽然想,他觉得会。


    *


    “当年,我等诸子百家跟随圣人,于川上行舟,也曾斗酒吟诗,风流笑傲。”


    韩度离山之前,也曾拥着妻女,享过天伦。


    他人至中年,作为儒道中的中流砥柱,圣人的左膀右臂,他早已不是当年桀骜不驯的少年。


    需要他们上阵的时候不多,因为很多时候,圣人都会将灾厄掐灭在萌芽之初,维持着仙门的盛世模样。


    韩度乘坐行舟顺流而下时,途径峡谷,当年盛况仍在耳畔回响。


    而今,良辰美景不复,各自奔赴前程,韩度忽然发出叹息,“如今,却是千帆已过……不复当年。”


    他如此明白,盛世的造景一旦被打破,就不复重来。


    正如伤痛过的土地,不会很快忘却记忆。


    死去的人,也不回还。


    在法家的战线上,向来是文士的这位宗主,终于靠近了长川之中蛰伏的庞大妖气。


    正因为天道异变,被妖兽祸害的大地已经不能住人,他们必须一寸一寸地夺回这些土地、城池、水源……


    “看来是不好对付啊。”韩度乘坐的小舟动荡,他轻身飞起,看着小船四分五裂,也不意外,俯瞰着川流之下的庞大旋涡。


    更幽暗的东西蛰伏在此地,才让方圆百里瘴气流毒,几乎成为死地。


    评估过这妖气的来源时,韩度明白,今日绝不可能善了。


    韩度道:“罢了,不得不上。再顾惜己身又如何,正如圣人所说,此时若是退了,我哪好意思再去享受凡人供养,还不如找个不错的横梁,悬根白绫,把自己吊死得了。”


    就在此时,那川流下的妖兽翻身。


    忽然间水龙翻涌,天地变色。


    韩度的瞳孔收缩,看着那遍布河网的黑气。


    他双手捏诀时,这些黑气忽然翻涌,向着天的残缺处涌去,盘旋,分裂,重组……


    最终,成为一条遮天蔽日的黑龙。


    “圣人呐,和这样的‘存在’正面对决,在下可没有心理准备……”


    韩度苦笑,一世权衡利弊、理智冷静的法家修者,此时却没有因为敌我差距而撤退。


    毕竟,他已经是仙门中修为的佼佼者了,此时他若是畏战退去,又有谁来顶住这片沉沉坠下的天呢?


    是他远在宗门的妻女,还是他宗门中年轻蓬勃的弟子?


    下定决心时,韩度双目凌厉,双手相合,掌中突然多出一本法典。


    秦律——!


    第473章 送葬的船


    冬日料峭, 天地雪白。幽河上冻,妖兽也蛰伏下去。


    即使来年春再作祟, 也总有个缓冲期。


    万物休眠,萧珩仍戍守前线,殷无极却必须返回魔宫,坐镇九重天中央。这种程度的灾难,定然会引起动荡。


    启程回宫之前,令使送来急信:


    “陛下,来自仙门的讣告。”


    黑金色的帝车备好,魔宫近卫披坚执锐,打理帝车上的落雪。他们正待护送陛下返回九重天。


    “谁的讣告?”殷无极眼睫轻动。


    他拂衣, 暂缓上车,拆开信件的蜡封。匆匆观看后, 他的脚步骤然一顿, 声音微哑:“……怎么会?”


    萧珩执着帝车的雪麒麟缰绳, 向后一望, 见魔君神情沉郁凝重, 知晓这必然关系到五洲十三岛格局。


    他问道:“陛下, 脸色这么难看, 是谁的讣告?”


    “是墨、法二宗的宗主, 为抗击妖兽侵袭,陨落了。”


    殷无极攥紧了纸张, 低声道:“本座当年也曾在墨家游学, 与墨家宗主有故旧。法家宗主韩度, 精于法理,亦曾指点过本座。后来,事随时移, 本座离开仙门故地,已六百余年……”


    “二位都是真君子,如此,实在可惜了。”


    他与二人交情不深,回忆起来还难免伤怀,何况圣人?


    殷无极不敢想,圣人在听闻此事时,会是什么心情。


    冰凉的雪飘到的脸上,殷无极恍然惊醒,道:“儒道大能一连陨落两位,都是圣人的左膀右臂。正逢中洲仙门大难,再遭噩耗,儒道虽然鼎盛,也会一时大乱……”


    “圣人往日凭借威信和声势,尚能压得住的暗流,怕是要压不住了。”


    殷无极的判断是正确的。


    讣告传到仙门海疆的时候,正逢圣人打退了一波巫人登陆的攻势。


    谢衍刚刚出战过一趟,他提着剑出海,将来犯战船击溃。


    但对方知道圣人驻守时,就改变了战法,频繁小股滋扰,穿梭游弋,却不会倾巢而出,教他有千钧力道都打在棉花上。


    巫人如此行事,正因为南疆大祭司笃定仙门水患严重,圣人谢衍不会贸然调动仙门弟子远征南疆,再开启一线战局。


    中洲仙门此时疲敝,只会防守,不会贸然扩大战端。


    但谢衍不能赌巫人攻不破防线,只能全勤出席。一次两次还好,一月有十五六次,果真把他死死地拖在这方战局。


    风飘凌就在刚刚接到了墨、法二宗的讣告传讯。


    他在驻地整理情报,尚未擦干眼泪,见师尊回来,却犹豫了。


    “飘凌,为师先休息一下。”谢衍将剑放在剑架上,声音低沉,“寻常战报,你自行处理,紧急事态再来寻我。”


    圣人还是圣人。


    风飘凌敏锐,还是察觉出师尊看似冷清的神情下,深藏的疲态。


    他心惊:仙门看似鼎盛,实际各自为战,全靠圣人弥合仙门共识,力挽狂澜,才能在这般天灾中呈现出团结一致的姿态。


    因为仙门之主是圣人谢衍,中洲仙门才有如此凝聚力,肯彼此守望互助,为更广阔的理想而奉献。


    可是圣人,难道永远如此光辉,永远不会疲惫吗?


    风飘凌攥紧了战报,他不知如何说起。


    师尊看上去冷清,实际却是重情重义之人。


    墨非和韩度,无疑是百家宗主中与师尊关系最好的几人之一,不仅是他的左膀右臂,更是他的友人。师尊乍一知晓,多半会难过吧。


    屋漏偏逢连夜雨,中洲仙门一连失去两位重要大能,现在的局势……


    “师尊,有急报。”


    谢衍刚刚坐下,单手撑着额,他听了半宿海潮声,还被情劫幻象所扰,正是最难受的时刻。


    “嗯。”他闭目养神,应了一声,“放在那里吧。”


    “您注意身体,莫要忧思过度。”他行了一礼,退下。


    风飘凌知道内情,师尊若是为此失态,他是最不想被他们几个徒弟见到的。此时,他不会多留。


    在门口守卫时,风飘凌忽然听到里面的茶盏摔碎声。


    “飘凌,备船。”


    谢衍的声音沙哑几分,蕴着寂静的悲恸,静静传来。


    很快,他听到匆促的脚步声,有些不稳。


    金铁声响起,大抵是师尊拿起了剑,重新负回身上,他甚至还未来得及喝口热茶,就道:


    “边防,你先驻守着,吾回去一趟,为两位友人……吊唁。”


    他的声音极慢,好似淬血:“友人为仙门道义战死时,吾不在场。若是吊唁也迟到,不能送二位君子一程,愧对千年风雨同舟,吾纵死也难安。”


    闻言,风飘凌也红了眼眶,他没有敢回头。


    师尊定不想让他看见现在的神情。


    在仙门,大能若是逝去,要么是死于雷劫,要么是亡于寿终。


    绝大多数时候,是与天地融为一体,没有尸身。若有尸身留下,定然是一种情况——战死。


    冬日初雪,天地飞白,墨非和韩度的灵堂已经设下。


    白底黑字,白幡匆匆挂起。


    伴着寒风飞雪,一切皆茫茫,平生终究归于沉寂。


    两位生前既是对头,又是损友,最终连灵堂也是邻居。这对友人,在轮回里一前一后也能搭个伴,不至于孤身来去。


    谢衍亦是雪白素衣,不带半点纹饰,静静站在灵堂前面。


    战时治丧仓促,办的堪称简陋,完全不符合大能的身份。


    法家弟子匆促赶来,为首的是韩殊,也是韩度生前指定的少宗主。


    他是韩度义子,正护送韩度妻女来此守灵。


    夫人已经在灵堂哭昏过数次,其余弟子在照顾。韩殊正强忍着悲痛,向其余法家弟子询问:“宗主是如何牺牲的?”


    “与宗主对敌的是我们闻所未闻的存在。我们亲眼瞧见,还活着的妖兽都昂首望向天,不多时就化为漆黑的雾气飘去,直到在水面上凝聚,诞生出一条可怖的黑龙形态的怪物,可以搅动风云,横扫天地,我们从未见过这等强悍的压迫感……”


    那弟子浑身颤抖,连声道:“无法战胜的存在……最终,宗主叫我们这些在外围等待的弟子逃,逃得远远的,千万别回到这里,他会保护我们。我们依照宗主之命逃了,还未出十里,就见到天地变色,原来是宗主用出了早已束之高阁的禁术‘秦律’。”


    韩殊闻言,顿时脸色苍白:“秦律……”他也意识到其中代价,宗主大抵是死无全尸了。


    “宗主的尸身,最终可有收敛?”他似乎不忍再问。


    那弟子悲恸不已,看向灵位处,道:“宗主最终与那妖物同归于尽了,我们折返时,除却敛到水上的这件残破染血的衣袍……再无痕迹,大抵是……”


    谢衍听着,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太过不真实。


    他上次与韩度交谈时,还是百家共同商议的会议。转眼间,一个活生生的友人就离去了,没有人对此有所准备。


    他也曾是天之骄子,又是一方大能。他的死亡竟然如此潦草。


    在天道的面前,无常才是修真的常态。


    谢衍不再遮掩踪迹,解剑,走入灵堂。


    法家弟子们才意识到仙门之主前来吊唁了,忙行礼道:“圣人。”


    他点了一炷香,走到韩度的灵前,躬身敬拜。


    “吾友。”


    谢衍眸底跳跃着两簇火,漆黑浓郁,却能将一切灼为灰烬。


    “君舍命证道,吾以圣人之名立誓,必不负君之托付。”


    ……


    “父亲无愧于墨家之训,赴汤蹈刃,死不旋踵。”


    “……我们一路除灭妖兽,想要让百姓来年春能搬回家中。一路见到的,尽是水患退去后的淤泥和七零八落的房屋。父亲说,若不是圣人当机立断,可能如今半壁中洲都会是这番模样。我们作为墨者,秉持侠义之道,怎能袖手旁观……


    “爹说了,天道如果要毁灭万物,我们墨者的任务,就是要帮助他们重建。他还说,难道天命如此,我们就得听从吗?”墨承看着面前的白衣圣人,声音沙哑,说着他们的经历。


    “如此想法,错了吗?”


    谢衍看着他,缓慢而坚决地道:“没有错。”


    “错的是天命。”


    墨承要听的,就是这个答案。他向圣人行了一礼,缓缓道:“父亲死前,亦是如此教导我……圣人,妖邪出世,中洲地动。父亲知晓韩宗主正与出世妖邪以命相搏,又见无数妖兽昂首,向天空汇去,没有多加考虑,父亲当即决定燃命相抗,短时间提高至假圣位,也得将妖兽斩杀于未曾汇聚之时……”


    “那时,宗主操纵着墨家几乎所有可用的机关兵甲,扫荡地面,只为将妖兽活生生地困入甲胄中,避免其汇聚成一处,化身撼天动地的妖邪出世。”


    “……这样短时间的消耗,让父亲迅速衰败老去。不足半日,他听闻韩宗主殁了,那可怖妖物最终没有降世,他忽然从病榻上撑起身体,道,‘韩度那小子来接我了’,又问我,‘圣人来了吗?’”


    “彼时,药王还在路上,给您的急信刚刚发出去,我正不知如何答,却见父亲披头抚面,鹤发枯朽,发出释然一叹,道:‘好,好啊,能触及墨者至道,哪怕只有一瞬,此生也是无愧了’。”


    墨承抬起眼,神情庄重,向圣人转述墨非最后的遗言,他道:“慷慨赴道者,不止有圣人。”


    “我辈依然。”


    墨者节丧,所以按照传统,也不会繁文缛节,大操大办。


    谢衍点了香,拜过墨非的灵位时,眼底仿佛有刺痛。他明白墨非死前的那句慨叹是什么。


    一生能触及一次“圣”的境界,足以让人有种大道无愧之感。墨非死前不觉有悔,但觉无愧,是何等慷慨豪杰啊。


    “……吾友,我来迟了。”他轻声一叹。


    这些年过去,谢衍见过无数生死,送别过友人,吊唁过同道,他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


    大道狭窄,通行者寥寥。寿数将尽,为了拼死一搏的老友,可能转眼间就殁于天劫。


    走火入魔的,死于争端的,寿尽善终的……形形色色的死,或是惊天动地,或是寂寂无名。


    可这样的离别,太仓促了。


    谢衍转身,看向还茫然四顾的墨承。他似乎现在才意识到,墨家的门楣,从此就由他来继承了。


    墨承尚是青年人,几日之前还被父亲庇护着。他的修为当然及不上渡劫期的父亲,又如何完成父亲遗志,撑起宗门呢?


    他孤苦伶仃地站在灵位面前,好似失去了方向。可是,在看到圣人向他走来时,墨承的眼眸突然稳定下来。


    他也不知这种安全感从何而来,在他面前稽首一拜,道:“圣人,父亲在逝世前,拉着我的手,叮嘱我听您的话。圣人、圣人……我……”


    “吾友的孩子,吾自然会照顾。”


    时光的船,匆匆送走了故人。


    谢衍还是圣人,千年已过,他忽然就迎来了一代人的更迭。


    直到最后,他面对无数松柏青青的坟茔,可还记得,当年跟随他的那些人?


    当他孤身行于江上时,会不会蓦然回首,看见诸子百家随他于江上行舟,在青山绿水中游弋。


    白日放歌须纵酒……


    当年青春作伴的人,最终,能与他同归理想乡吗?


    第474章 倒反天罡


    九重天, 北渊魔宫。


    永夜的落雨笼罩禁宫,飞檐朱瓦, 黑曜砖墙,在夜色中冷寂。盈盈灯火被囚在宫室里,与君独照。


    天的惩罚还在继续。


    殷无极身披玄色裘袍,身形修长,帝冠束着软如绸缎的长发,唯有几缕垂落,轻拂在黑狐皮上。


    鸦黑的绒毛簇拥着他苍白的脸,无甚表情,衬的他更清减几分。惟有唇上丹朱, 是漆夜中最浓烈的一笔色彩。


    雨水砸在地面,涟漪一圈圈漾起。


    宛如生命的年轮。


    “陛下!”


    不远处, 陆机穿着朝服, 双手端执笏板, 在雨幕中匆匆赶来。


    “陆相。”殷无极伫立于檐下。


    他微掀起眼眸, 赤光如焰, “前朝还在反对?”


    “陛下, 您也知道, 魔修比驴都倔。”陆机步履一顿, 局促答话。


    殷无极此时心情不佳,独自避出来, 八成是因为魔宫内部的不和。


    方才在朝堂上, 帝君支颐坐在最高处, 虽说教臣子畅所欲言,大魔们都快上演全武行了。无论鹤纹还是蟒袍,都纷纷卷起袖子, 抄起笏板,闹的紫微殿一时间和菜市口似的。


    “威胁本座?本座倒要看看,你们敢不敢撞柱子。”殷无极忍无可忍,一拍扶手,不怒自威。


    他话音未落,还真撞了一个。可惜魔修头铁,差点把柱子撞出一个坑,连个皮都没擦破。


    行,行,真是倒反天罡!


    殷无极冷笑一声,拂袖离朝:“本座不耐烦听这些有的没的。诸位卿家,且慢慢地吵,没吵出名堂,今日就别出紫微殿的门。”


    帝君这般说话,朝臣也反应过来了。所以一夜过去,陛下不回金銮殿,他们愣是在那耗着,没一个敢走。


    陆机擦拭脸上的雨水,袖中揣着数本奏折,都是劝谏陛下的。陆相是陛下心腹,他此时一脸苦相,也是肩负重任,来试探陛下心思的。


    这位文臣之首向他一拜,朗声道:“陛下,随着仙魔常年不睦,北渊魔宫内外,主战声音日益响亮,甚至容不下对仙门软弱。若是在此时提出与仙门和缓关系,皆会被认为是出卖魔宫利益,即使是您也不例外——”


    这也是殷无极容他们慢慢吵,而不是悍然推进的原因。


    即使他贵为帝尊,在面对这种争议极强的问题时,也不可强行推进。


    陆机说:“朝中换新血后,军功上位的激进派大魔占据优势。听闻中洲仙门接连陨落两位大能,又饱受南疆犯边困扰,都认为‘时不我待’,正是适宜攻打仙门的时候……”


    在魔宫之变后,殷无极改革魔兵军制,也时日已久。内部无匪可剿,无仗可打,倘若不对外敌发泄,这股情绪势必就会向内挤压,造成政治隐患。


    此次除灭古战场妖兽,帝尊亲自披挂出征,也有不能全然压制,要缓缓疏导的原因。


    但毫无疑问,需要军功改命的人,现在都渴盼着一场战争。


    殷无极眼眸淤血,冷笑道:“都是投机主义,本座还没疯。”


    “臣子胆大冒进不假,您总是北渊的基石,向来是掌舵的那个人。”


    陆机跟随他许久,在劝谏上,更是直言不讳:“陛下,魔宫冒进盲动,您纠偏时,总不能右满舵吧。”


    “陆相是来做说客的?”殷无极蹙眉,打断了他的话。


    他的黑狐裘服下是玄金色帝袍,挡风遮雨,越是让他脸上毫无血色。他的腕上压着青檀菩提珠,有平心静气的功效。


    面对血压拉满的魔宫政局,殷无极别说是魔尊了,就算是真正的圣人佛子,这口气都难平下来。


    魔修这股尚武的莽劲儿,实在是太难带了。尤其是太容易被情绪牵着走,他只能竭力去压着,还不知道能压到几时。


    陆机惯做群臣和君王之间的和事佬,从来都是两头劝。


    他道:“陛下,主战派闹的这么凶,甚至冒犯陛下,确实该治罪。但您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应下仙门借粮的要求,也是有些逆着魔宫乃至民间的情绪了。”


    殷无极不答话。


    陆机处处为他考虑,“我们常年备粮备荒,国库确实有相当的富余。您说仙门借粮,甚至愿意付出三分利,只希望北渊能够救急。救急不救穷,对方富饶,又向来信誉极佳,付得起这个息。若是在商业上,臣定会觉得您这笔生意做的高明。”


    “但是在政治上……实不相瞒,若是换个势力,哪怕是妖族,臣都支持您做这笔生意。但偏偏是仙门,您的压力不在国库库存,而是在沸反盈天的舆论。”


    魔修尚武,这是骨子里的天性,也是千年前仙门忌惮看似一盘散沙的北渊的原因。


    光脚不怕穿鞋的。当年那个实打实的“北渊魔洲”都要烂到骨子里了,没有资源、没有粮食,活都活不下来,可不就是得对外抢?


    若非殷无极异军突起,在九重山封禅,硬是把北渊洲带离了黑暗的年代,让魔修也能“仓廪实而知礼节”。恐怕现在,北渊还陷在周而复始的循环里。


    这些年,仙魔确实也有一段友好和平的过往,仙门也展示出宽广的胸襟,对于尚是羸弱的魔道在商贸往来上颇有扶持。


    但是,随着上一代人的过世,黄金年代也随之消逝。


    此时的新生代,多是在仙门与北渊关系冰点的时候成长起来的。


    他们想象不出仙魔那段和平时期是什么模样,自然也就谈不上什么旧日恩,只记得现世仇。


    唯有那位活过六百余年北渊风雨的帝尊,还如同一尊记载历史的活化石,伫立在那里。


    殷无极还记得,当年彼此交握在一起的手,与曾许诺的“天下大同”之愿。


    他还记得黄金时代互通有无的商道,与不拘种族道统,旷古绝响的那届仙门大比。


    “或许是本座固执。”殷无极忽然道,“拿着旧地图,去寻找去往新世界的船的,或许不止圣人。”


    陆机听出他的言外之意,忽然明白,他此时不合时宜的固执是为何。


    风雨声更鼓噪,他们站在见微殿的檐下,廊灯光芒熹微。除却君臣二人外,唯有悬挂的风铃微响。


    殷无极的视线滑过风铃,那是四百年前谢衍赠他的灵器。灵气早就耗尽了,此时久久悬挂在廊下,不过是他怀念仙门风物。不过是,思乡而已。


    “仙门的凡人与北渊又没什么仇怨。就算有矛盾,修真界的问题不波及凡人,这不是共识吗?”


    殷无极开口,终于将他的恻隐与慈悲诉诸于口,“莫说我们和仙门的关系,明面上仍然未断。就算真的断了盟约,难道眼看着数百万人因天灾饥馑流离,本座却要作壁上观……”


    “修真者都辟谷了,粮食这种物资只利凡人,于仙门而言不是军需,不算资敌,却能使无辜凡人免受饥馑。何况我们也收取利息,本座此举符合道义,也不出卖北渊核心利益。”


    陆机心下了然,笑道:“陛下……您心慈如神佛,怜悯弱小,不持道统偏见,才会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事情。不过是时下这批武夫,实在不懂圣贤之君的境界,理解不了您。”


    “自从天道结界变动后,仙魔之间就时有摩擦。”但是陆机话锋一转,不再和他讲道理,而是与他讲情绪。


    “说到底,关系最好的时期已经过去了,我们也逆势而起,今非昔比。仙门待我们的态度自然与过去不同。就算圣人并未刻意打压针对,但是仙门各方面逐步收紧,民间的反应是最剧烈的。”


    “您或许认为借出数目不多的粮食,是人道之举,或许还会缓和仙魔之间锋芒相对的关系,是高瞻远瞩。”


    陆机察言观色,立即捧了捧君王,再话锋一转,道:“但是绝大多数人,都不在您的位置上,考虑不了那么远。”


    殷无极也清楚,陆机说的是对的。


    陆机见他神情缓和,叹息道:“他们只知道,您曾经求学于仙门,后来在北渊封禅称帝,甚至一力促成了与仙门联盟;后来北渊与仙门产生龃龉,关系遇冷时,您也保持了克制,没有采取更激烈的措施反制;在仙门遭难时,甚至还要借粮给仙门。在魔修看来,这样的柔和手段,并非是为和平着想,反而是向仙门一味求和。”


    简而言之,殷无极在鹰派满地走的北渊,反而是鸽派中的鸽派,温和的不像个魔修,更别说合该是武德充沛的北渊帝尊了。


    “本座若是不忍着,哪有北渊今日?”殷无极冷声道,“韬光养晦,藏锋于匣中,才有未来可言!”


    陆机轻叹一声,他掏出折子,双手托到他面前,“陛下,魔门学子闻讯,联名上书,反对您向仙门借粮一事。”


    “魔门的联名信?”殷无极蹙眉,这是他完全没想到的。


    他接过折子,一目十行,看完了学子们的诉求,一时好笑:“用‘宋襄之仁’的典故来劝谏本座,是该夸他们读书用功,还是该生气他们讽谏君王呢?”


    魔门主要还是储备人才,没什么政治功能。


    殷无极也没当回事,温和笑道:“那本座就回信一封,告诉学子们本座的真意吧……”


    殷无极倒是不紧不慢的。


    雨声宛如白噪,陆机见他还执意如此,也实在有些憋不住了,道:“陛下,先去书房里说。”


    见微宫书房,雨声渐渐远了。大概是书房隔音很好,铜壶滴漏的微末声响,都如在耳畔。


    亦或是君王本就生活在寂静的空棺里,帝王之座,亦然是囚牢。


    殷无极褪下厚重的黑狐皮大氅,坐在灯下,轻轻敲击着书案:“陆相,有什么话不好在外面讲?见微宫巡逻的魔兵又不多,算不得人多眼杂。”


    陆机实难言明,道:“最近,有人传播流言蜚语,涉及陛下。臣斗胆,先前未上报,已经让将夜先去封禁了。”


    殷无极神情一敛,道:“什么流言?”


    陆机欲言又止。


    “说您和圣人……师徒不伦,您受圣人控制,才与仙门数度媾和……此次借粮也是,宣称圣人与您……仙魔有染。”


    炸雷在窗外响彻,电光照的帝王面色雪白,神情如鬼魅。


    “说下去。”


    “不知道谣言从何而来,但是就选在这个时候,在北渊民间大肆传扬,不但把您的主张与仙魔私情联系在一起,还翻出您过往面对仙魔关系的一些言论和做法,声称您要向仙门出卖北渊……”


    陆机忙补了一句,“当然,这些诋毁,臣是完全不信的。陛下心怀坦荡,圣人光风霁月,皆是五洲十三岛的至尊大能,哪里容的下小人如此猜忌揣测……”


    殷无极毫无表情,唯有唇上丹朱。他支颐闲坐,赤眸冰凉地看着陆机,淡淡道:“陆相倒是拎得清。”


    “……”陆机被他不冷不热的一句话,搞得后背汗毛都竖起来。


    “本座与圣人曾是师徒,陆平遥,你也知道,师徒乱/伦是何等重罪。如此谣言,波及本座与圣人的名誉,何不立即告知本座?”


    他沉沉的怒意,让陆机坐如针毡,当即跳起来,向君王下拜行礼。


    “是臣之过。”陆机俯身的那一刻,却没看到君王的神情。


    虽然用疾言厉色掩饰了情绪,但是魔君赤色的瞳孔在微微颤抖。


    他在怕。


    他到底在怕什么呢?


    ……


    “折中的方式,不限制北渊民间向仙门出售粮食,不走魔宫的渠道了。当然,供货的还是魔宫,只是低调、淡化处理,不会让人看得清账面……”


    陆机从中斡旋的结果,这样已是不错。


    “但是,涉及陛下的谣言,一定要快速封禁。”陆机查看收缴上来的北渊民间小册子,越看越是心惊胆战。


    操纵此事的背后之人,堪称个中高手,最擅长把政治异见藏在绯闻流言中,以桃色艳/情的方式流传。


    看似八卦无害,实际攻击私德,致命至极。


    “什么,还有雇佣枪手、戏班、说书人编排两位至尊师徒情事的……这种不堪入目的东西……全部封了!”


    陆机这般正史出身的,清高的很,认为稗官野史,乡野艳情实在上不得台面。


    更何况涉及君王和圣人。他都很尊敬。


    将夜站在他面前,微微拉下兜帽。看着丞相急得跳脚,他垂眸,道:“陆机,你是觉得……这当真不堪入目?”


    “当然了。”陆机不疑有他。


    “这种对陛下的攻击,明明是有组织的,短时间、大批量地编造这些流言……陛下怎么会和圣人师徒不伦呢!”他震声。


    将夜半晌不答,道:“我去查封。”


    说罢,他消失在原地。


    陆机本想把这些话本丢进火堆里,犹豫半晌,他看四下无人,悄悄打开了小册子的第一章 。


    “我要探查敌情,看看敌人是如何编排陛下的,才能有针对性地撰写文章,为陛下洗清名誉!”他义正言辞。


    三个时辰后,陆机惊恐不已地合上册子。


    作为天子近臣,他怎么觉得这些册子编排的东西……


    很像真的?


    第475章 浩劫前夜


    “逃、快逃!”


    “……救救我!”


    最近风声鹤唳。在魔君明令封锁下, 魔兵戍守古战场边缘,如有异变, 必须即刻上报。


    今夜,血红迷雾笼罩的古战场,异变突如其来。


    如果有生灵暴露其中,其皮肉会泛出溃烂的玫瑰色,黏稠的黑疮在皮肤之下蠕动,好似某种活物。


    倘若沾染上,不消片刻就会倒毙道中。再站起来,虽然表面筋肉纠缠,血如流动, 不知道是什么怪物了。


    这是属于“道”范畴的侵蚀。


    一支在边缘巡逻的魔兵小队全灭,没有来得及送出消息, 死亡不过数息而已。


    蒙蒙血雾, 与天上血月两相映, 像是灾难的预兆。


    就在此时, 古战场深处, 忽有一声尖利的长啸。


    渺无人烟的荒漠里, 在血雾的侵染中, 一尊早已风化为干尸, 在此站着死去六百余年的无头尸首,好似微微动了动。


    尘灰坠落, 暴露出风沙底下碎裂的铠甲。


    血雾几乎化为实质, 潮湿黏稠, 流动的血覆盖在陈年的尸首表面,将断裂风化的肌腱重续,风化发脆的骨头重新坚硬。


    伴随阴寒的煞气, 缝合肢体的傀儡线从天穹的裂隙中降临。大魔被斩断的脖颈断面也有漆黑的血肉蠕动,透出可怖的威压。


    仔细一看,那或许不是血肉,而是魔纹。


    断裂的苗刀本是斜插在一侧的岩石中。


    忽然间,蒙尘的苗刀表面莹莹发亮。


    一只血肉暴露在外的手,抓住刀柄,陡然将其从岩石中拔出。岩石崩裂,时序与历史在此坍塌。


    “道”降临的那一刻,天道傀儡重回世间。


    随着灾厄之雨降临在世间的妖兽,虽然也孵化出了不少,却被萧珩带着魔兵扫荡,赶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


    在被“道”感召的那一刻,冬日蛰伏的妖兽纷纷抬起头颅,望向血月,瞳孔赤红。


    不祥之兆。


    *


    树欲静而风不止。


    世人皆知,那位镇在五洲十三岛的圣人,因为疏导中洲洪水而身受重伤,又被南疆扰边一事被缠在仙门南境,没有时间闭关养伤,所以只能拖着。


    圣人千年难得一见的衰弱。


    因为妖祸盛行,中洲儒道近日又损失两位中流砥柱,正沉浸在壮烈与悲痛中。


    力量的天平,此消彼长。


    往日被圣人压下来的仙门异见,又如波涛翻上明面,隐隐有起复之势。在圣人无心管控时,暗地里的往来与利益交换变得更频繁,异心已生。


    世上有多少人仰慕追捧谢衍的强势与理想,就有多少人夜以继日地憎恨他,盼着他死无葬身之地。


    “谢衍此人,怎么从海眼归来后,还能在海域附近抵御南疆?那群巫人不是说,圣人并非不死之身,只要削弱他,疲劳他,一定有办法寻到他的空隙,杀死他也不是不可能吗?”


    “想要动摇如今五洲十三岛的格局,只有一个办法,杀死圣人谢衍!他一日不死,我们世家宗族就一日被压着,动弹不得,更遑论回到我们原有的地位……”


    这是一场发生在暗处的密谋。


    参与者有过去的四家大姓,君、叶、陆、谢。除却他们,也只有二三家族族长受邀,可见此事之绝密。


    君家家主名为君飞卿,这些年君家势力萎缩的厉害,已经被挤出了权力中心,只得向仙门边缘搬迁族地。


    叶家出了个叶剑神,但是与家族关系极淡,指望不上。


    至于陆家的两条分支,一条是百晓生,早已被圣人收编;另一条则是史官途径,却因为至宝春秋判还在如今的魔宫丞相陆机手中,族中蒙羞,又无人支撑门楣,实难启齿。


    谢家作为末尾,其实许多家族都看不上。他们当时还因为“谢”姓妄图和圣人扯上关系,却被无视的干净。这番摇尾乞怜的作派,被其他家族不齿,但也能凑个数。


    这千年来,已经有许多世族在大浪淘沙中衰落。


    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他们大抵是故步自封,拘泥于姓氏与特权,依靠联姻和权力构成庞大的网络。就算家主还是大能,子孙纨绔平庸,他们只能黯然退出残酷的修真界。


    “不能再这么下去了。”密谋中,陆家家主心怀愤懑,道。


    “圣人衰弱的时刻,千年难得一遇!更别说,此时天道动荡,灾难频频。乱世出英雄,天命都预示此事,我们何不藉由这场东风,把这池水彻底搅乱。”


    “诸位,在和平时期,最难的就是出人头地。我们被谢衍那厮压制了快千年了,仙门薄待我们,我们又何必顾忌仙门脸面?”


    “百家夺走我们的资源,新兴宗门挤压我们的生存空间,谢衍更是不喜我们,又哪里能称得上是‘大公无私’,我看他自私自利,只想着为向他摇尾巴的百家谋利,却要刮我们的脂膏。我们难道就这样认输,被这种阴损手段慢慢打压,最终彻底被修真界淘汰?”


    他们如此冠冕堂皇地说着,浑然不提他们为提升自身修为,迫害天才,戕害炉鼎,党同伐异,暗算仙门同道的过往。


    诸位家主本是愁云惨淡的,此时闻言,看向为首的君飞卿。


    君飞卿颔首,认同了陆家主的说法:“唯有乱世,才能博得最多的利益。”


    乱世,怎样才算乱世?


    众人的心思开始活泛起来。


    陆家家主与他对视一眼,“各位,我向大家引见。”


    说罢,他站起身,从屏风后迎出一名戴着遮掩半张脸面具、身着紫色祭袍的男子,笑道:“这位是南疆大祭司阁下。今日,我们正团聚在天道的旗帜之下,商讨千年气运之战,我们这些被圣人戕害的受害者,该如何在乱中取胜。”


    “……我们该如何,杀死圣人谢衍。”


    南疆大祭司列席后,双手明明枯瘦,但是露出的半张脸却是年轻的。他不紧不慢,道:“我们若想杀死圣人谢衍,不太可能。”


    “何出此言,我们虽然达不到圣位,可他难道就不会变弱吗?”谢家主露出自负与自卑的神情,显然想起当年被圣人无视时的羞辱感。


    南疆大祭司笑道:“谢家主不急,我们杀不死谢衍,但是这世上,一定有人能够杀死他。”


    “某认为,可采用驱虎逐狼之计。”


    “引此攻彼也。”


    *


    冬日寒彻,妖兽又开始蠢蠢欲动。


    狂躁的妖兽闯入村落,虽然造成的伤亡不大,但关系魔民安危,必须引起重视。


    作为启明城主,柳苍穹接到帝尊的旨意,令他开城门,接收周边村落来避难的魔民,让他们在城中度过严冬。


    作为一座边境要塞,即使当年帝尊留下的机关已经废弃,后面兴修的机关,也足以让启明城面对妖兽时,成为攻不破的堡垒。


    附近守备较弱、受灾严重的灾民被驻守的魔兵护送到启明城,城门守备查验过度牒后,将他们放行城中。


    “陛下慈悲,给人活路啊。”


    “最近妖兽可能是肚子饿了,下山时杀伤人命,实在可怕。”进城后,灾民喝着免费的粥水,彼此交流。


    “是啊,俺们村被袭击了,好几次呢。又不是下来觅食的野猪,这群妖兽,是真的吃人,被咬到就是肠子散一地的那种。咱们躲到地窖里避难,等到妖兽走了,通知附近的魔兵哨塔,自然会有人来讨伐……”


    如是种种,他们聊得开心,却没注意到旁边披着斗篷的孩子,看似冻的瑟瑟发抖,给他粥也不喝一口,性情古怪。


    水滴融入大海之中,确实是很不明显的。


    孩子的斗篷遮蔽的脖颈处,赫然印着数字“壹”。


    若是殷无极在场,看见这邪异的花纹,定然能认出这是“道”的痕迹。上面的数字正预示着猎物残余的时日。


    那“孩子”的身份,并非魔修。


    他是被家族选出的弃子,像他这样的孩子,被喂食蛊虫后失去自我,化为傀儡,再被家族投入与妖兽接触的战场里。


    只要能侥幸活下来,就会被家主救走。兽口逃生后,他们的身上留有择日追杀的猎物印记。


    再制成适合引诱妖兽的饵料,投放到目标城池。


    柳苍穹作为启明城主,接到安置灾民的任务之后,从建设安置点到开仓放粮,他亲力亲为,十分负责。


    毕竟,他作为忠烈后人,父母亲朋在他儿时都为这座城牺牲。他被任命为城主,也是寄托着陛下的厚望。


    巡视至此,他锦袍貂裘,腰佩长刀,时时关切地询问灾民需求。


    在看到那蜷缩着的孩子时,柳苍穹想问,旁边的灾民道:“那孩子一路上都不说话,也不见父母,不知道是不是父母遭了妖兽,有阴影了。”


    柳苍穹闻言,顿时多上心几分,递去一碗粥,“孩子,先吃些东西吧。如果避灾之后没处可去,启明城有孤儿的收容所。”


    那孩子沉默不言,身躯颤了颤。斗篷下的皮肉里,好似有蠕动的黑。


    他僵硬地抬起头,无机质的瞳孔望向柳苍穹,露出一个与正常无异的笑容。


    夜晚到来了。


    从天外降诞在此界的妖兽,被魔兵持续剿灭着。


    或许是因为群龙无首,虽然妖兽成群结队,已然成患,但是杀起没有脑子的战争兵器,总比对付人来得容易。


    魔兵形成了一整套的剿灭战法。即使入夜,他们也有条不紊地巡视启明城附近。


    龙隐山脉广阔,不知蛰伏着多少游荡到此的妖兽。


    还好平民被陆续集中到城中保护,这样他们巡视的范围可以缩小,力量也能集中在一处,防守压力没那么大。


    “等等,那是什么?灯笼?”


    雪夜之中,守在启明城外的魔兵举起火把,看见远处一盏盏红色的灯笼亮起,幽幽的,无端有些惊悚。


    很快,身经百战的魔兵小队长就反应过来,浑身颤抖,道:“快放信号,敌袭——”


    “那是什么狗屁灯笼,是眼睛!妖兽的眼睛!”


    “有妖兽攻城了!其他巡逻的魔兵呢,为什么没有信号?”


    幽幽的血雾之中,天魔的无头尸首胯/下骑着妖兽,背后是无数血瞳如灯笼的妖兽。


    无数操纵着这一幕的傀儡丝,正从天穹中垂落。


    第476章 启明之殇


    今夜, 身处九重天的殷无极,莫名心神不宁。


    见微宫四下无人, 他阅读过战报后,又批了会奏折。他支颐浅眠,不敢深睡,却不知不觉被噩梦纠缠。


    梦里不详的血月,化作面目狰狞的冤魂,向他扑来。


    识海之中,他握着剑,跋涉过血池,路过没过树腰、盛开到有些萎靡的凤凰花。


    困锁心魔的棺椁, 正在微微颤动。


    近些年不断溢出的黑色魔息,在棺内翻腾。血池涨潮。棺木底部浸没在池中, 被血水持续腐蚀。


    “天道心魔在恶化。”


    迟早有一日, 会完全夺取他的身体。


    殷无极先前从不和人谈论寿命, 连萧珩、陆机、将夜也不。在北渊洲渡过动荡的时日前, 他还不能死, 于是强撑着, 缄口不言。


    他能做的, 就是让大限晚一点到来。


    殷无极例行检查。他每过一段时日, 都会加固心魔的封印,从不松懈。今日摸索棺椁, 他又发觉两道新的伤痕, “又裂开两道缝隙。”


    他不假思索, 凝出玄冰钉,反手刺入棺椁中。


    镇魔的长钉钉死棺椁中的心魔,也同时贯穿他的元神。繁复的封印在棺木上流动, 如同密密匝匝的锁链。


    他习惯了这种撕裂的痛,甚至有些麻木,此时也没什么表情,对棺木低声自语:


    “还不是本座该死的时候,安静些。”


    不多时,封印起效,棺木外溢的魔气慢慢平静下来。


    殷无极撑着棺椁,脊背处血肉翻卷,血顺着身躯滴落,在池中溅起虚幻的血雾。他的元神竟是多了两道新伤。


    他自言自语:“情况更糟了。萧重明上次说,在我半梦半醒时,心魔曾出来过一次……这是个不祥的讯号。我能不能活到预计的寿数……很难说。”


    “现在的五洲十三岛,满是暗流涌动。此时,北渊不能有权力真空,否则……”


    沉寂的血海中,唯有他压抑的喘息。


    在圣人东巡那段时间,他从心魔之城归来后,也曾冷静地为自己预估过寿命:


    至多三、四百年。


    他或许能活到一千八百余岁,这很乐观了。


    多出的每一年,都是他本人进阶到尊位,与圣人竭力为他延命的成果。他活得不容易,他很珍惜。


    作为魔尊,他本该有五千年以上的自然寿命。两千岁,也不过是他踏入盛年的标志性节点。


    按理说,他最强的时候,应该在两千岁至三千五百岁。


    再多修炼一些,多些时间,他对道的理解会更加深邃。


    可惜,天命不饶。


    殷无极拂过汗湿的玄袍,抵着棺木,滑坐在浸没膝盖的水池中,开始漫无目的地想:“我若有一天死去,师尊会如何呢?”


    他有些茫然,像个孩子似的抱紧了自己的膝弯,天真地想道:“他会用一生想念我,还是会遗忘呢?”


    殷无极不怀疑,师尊爱重他,拯救他,试图把他挽留于世。


    他们也相伴走过了这么多年。


    有争吵,有冷战,有交融,也有温情,既是宿敌,又如夫妻。


    “倘若我不在了,他会用多长时间戒断我的存在?”殷无极这样想着,本来想微笑,却凝住,化为一声叹息。


    “罢了。”


    殷无极对于活着本身,其实没什么执念。


    毕竟活着对他来说,就等同要随时紧绷神经,防范心魔侵体,忍耐疼痛、不安与情劫;


    他畏惧自己某一日性情大变,失去自我,甚至伤害到他所爱、所保护的一切。


    倘若真的有那一天,他宁愿在此之前,得到永恒的安眠。


    若是能够死在圣人怀中,那就是他最梦幻的终局了。


    他依偎着棺木,思维开始发散:“就当没触碰过尊位,活到两千岁,对修真者来说也是够本了。我尘世走一遭,也触碰过一道至尊的权位,没什么可惜的。”


    “等到这段难熬的时候结束了,北渊没有出大的动荡,我就会安排好后事……届时,求一求师尊,他会执起剑,为我圆梦吗?”


    殷无极又笑了,“圣人那性子,怕是刚听完,就会怒不可遏吧。”


    他停了停,又道:“我曾许下誓言,要让人活得像人。”


    “为了这个梦想,我走出了太远。磋磨了锐气,蹉跎了时光。”


    “浑浑噩噩走到此,我甚至有时也会想,足够了吧,倘若我一直做北渊的君王,不忘却初心,公平分配,就能让他们过上还不错的生活,保持着四海升平的样子。但这样,真的能够永远持续下去,而不是跌落到陷阱之中吗?”


    正如赫连景死前的追问。


    “是您背叛了臣。”


    “是陛下,背叛了启明城!”


    背叛,多么锥心的字眼。


    “启明”,代表着一个前所未有的理想国,人人平等,人人为公,强者不凌弱,弱者不畏强。无有等级、修为、财富的差距。


    是他在圣人提倡的“大同世界”基础上,构想出的终极梦想。


    赫连景当初为这光芒吸引,才会追随他的脚步。又在他无法实现这种理想时感到失望。


    他无从反驳,叛臣死后,他的辩解更是无人说。


    因为,最初跟随他的人死的死,散的散。


    身边的廖廖数位老友,也都臣服于他,会无条件纵容他,却不会再去听他讲陈年往事了。


    殷无极抚摸着识海里的英雄碑文,上面刻着故人的名字。


    魔尊的寿命何等悠长,凡人不及。


    时光易逝,岁月亦老。血与仇终结了,仇人也早已死去,唯一还活着的罪人,唯有自己。


    他愧疚的,错过的,却从未忘记。他也将终其一生还债。


    “我死之前,还是回去一趟看看吧。”


    思量再三,殷无极终于下定了决心。


    “回启明城。”


    “看看最初的梦想。”


    噩梦终有醒来时。殷无极睁开眼,看见烧尽的烛台。烛泪如同他瞳孔中的淤血。


    他依旧是君王,是尊者,是北渊的神。


    神不会痛。


    他不该恐惧死亡,不该畏惧离别。他不该有逃避,不该有爱恨。


    即使是日复一日的痛楚,痛的久了,他就变得波澜不兴,活着也终会成为习惯。


    门外传来魔兵拦门的声音,惊破长夜。


    那令使一路闯入,还未涉足殿门,就被尽职尽责的魔兵用刀剑拦下。金铁声交错,他的声音几乎嘶吼:“让我见陛下!……紧急军情——陛下,启明城,启明城!”


    启明城一词,当即就触动了他的神髓。


    殷无极拂袖,身影立刻出现在见微宫的殿门前,俯首看向那擅闯帝王寝宫的令使。


    “放开他。”殷无极扫去一眼,魔兵立即收回压制擅闯者的刀剑。他们也本见他蛮力闯关,害怕是刺客而已。


    殷无极改革过北渊的通讯体系后,为保证消息畅通无阻,每个城池都有数个联络渠道,保证战时也不瘫痪,并且设有专职的令使,司军情传递。


    城池之间的传讯,也缩短到几个时辰到半日之间。


    令使这么十万火急,定是紧急军情。殷无极心生不妙的预感,当即询问:“发生了什么?”


    “陛下,兵临城下了!”那令使忙不迭说,声音嘶哑。


    殷无极展开军情,是柳苍穹亲笔书写,因为事发突然,写的潦草,他一目十行扫过,把情报在心底过了一遍:


    “身份不详的亡灵,持长刀,有统率妖兽的能力……”


    “腐蚀的血雾,只要被侵蚀,就会倒毙。”


    “城中,有仙门奸细?!”


    妖兽兵临城下的时候,城中恰好发现了仙门奸细,这样巧合?


    殷无极扫完几行字,没看到对奸细的详细记载,大概是事发仓促,柳苍穹要把信及时送出来,没有写的很详细。


    “陛下?”


    殷无极将军情收到袖中。夤夜中,他的侧脸苍白冷厉,道:“萧珩在哪里,什么时候能领兵支援启明城?罢了,不等他,本座先去,教将夜点中央禁军驰援,能多快就多快。”


    “备战车……不、不备了。本座先行一步。”


    魔兵的速度远远及不上尊位。他若是等调兵完成,再跟随笨重的魔兵大团行动,又怎么谈得上是救援。


    殷无极当即折回宫中,换掉繁琐宽大的帝袍,披上劲装轻铠,取了剑架上的无涯剑。久违的出征姿态。


    他自九重天化作黑雾,向启明城赶去。


    凛冽的风吹拂在帝王的侧面,他似乎略有耳鸣,听不清地脉的呼唤,唯有亘古的风声。


    故人,故城。


    那些惨痛的、悲伤的回忆……


    他心底的血,经年的逃避,折戟的理想,未全的誓言……


    他已经是北渊魔尊了,是五洲十三岛的佼佼者。不再是那被大魔围杀,筋骨尽断,唯有靠龙脉才惨烈反杀的年轻城主。


    一定,不能重复当年的宿命!


    快,更快!


    只要及时赶到,现在的他,可以颠覆一切不利战局。


    无论来犯者是谁,他都可以将敌人斩于马下,可以将一城的臣民护在身后,不让他们再任人欺凌……


    似乎是因为决意太强烈,龙脉也从大地中钻出,漆黑龙影在他背后呈现虚像,为他乘风护一程。


    在这长夜的末尾,他穿越过呼啸的狂风,时间在他身旁飞驰。


    迟到的百年又百年,不再是启明城主的殷无极,妄图抵达他当年未曾及时赶到的战场。


    人总是会困在年少时的阴影中,任凭遗憾,兜兜转转。


    他好像奔跑在交错的光影里,想起的并非九重天上的王座与权柄。


    而是启明城的一个寻常午后,惠风和畅,他走在街上,忽然听见摊贩叫卖的声音。


    一座围城,故地与旧人。


    他在迷雾与迷局里乱撞,亡灵与识海的墓碑,背叛与血色之夜,与骤然响起的钟鸣。


    王道、龙脉与紫气,化作为他加冕的荆棘王冠。十二冕旒遮掩他的面容,人们看不清他形容疲惫,唯有威严。


    他合该如此威严,宛如神明。


    当殷无极终于穿过过往的罅隙,到达他梦中的城池时。


    他携龙脉之气降落在城门前,瞳孔中倒映着血月的影子,几欲滴血,身形摇摇欲坠。


    他看见城门残破,城墙坍塌。


    站在废墟之中的亡灵,也穿过了古战场久远的时间,践踏着这片土地。


    长刀穿透战士残破的躯体,将无头的亡骸串在上面,战士碎裂的长刀还握在僵冷的掌心。


    血与火疯狂蔓延。


    四处是撕咬进食的妖兽,是被血雾风化的骸骨。


    忽然有东西滚落,触碰他的靴面。


    殷无极近乎茫然地低下头,看着一颗头颅滚到他的脚边,怒目圆睁,双瞳血丝尽染,宁死也未曾屈服。


    是数个时辰前,还在向他写信求援的现任启明城主。


    柳苍穹。


    第477章 滑向深渊


    猩烈的风吹过残缺的城墙, 长夜月下,天地在旋转。殷无极听不见呼啸的风。


    五感失灵, 瞳孔微散,血色在眼前化为交错的无意义光圈。咚、咚、咚,这是心跳声与血脉共振。


    心魔从灵魂深处化作怖畏本源,向他露出狰狞的面目。


    “罪人——”


    妖兽犬牙撕扯着断肢,在森然月色下向殷无极抬起头,咧开沾满血肉的利齿。


    魔兵精铁制的盔甲,在利爪下如树枝易碎,被践踏的不成样子。


    碎肢与骸骨,化作铺满地上的血痕, 死亡变得稀松平常。他甚至分不清,被碾入土壤的血肉, 曾经是不是人形。


    殷无极提着剑, 往前走去, 他茫然四顾。


    若非硝烟弥漫的城池上方, 写着他当年留下的“启明”二字, 他还以为身处最深的梦魇里, 是心魔在编织幻境, 要击破他的内心防线。


    高大健壮, 刀锋悍烈的大魔亡灵旋身,动作有些许僵硬, 大抵是关节处尚存漆黑的缝合痕迹。


    殷无极目视, 大魔颈上的盔甲里, 除却混沌外,并无真正的头颅。


    当年,北厄的头被他作为战利品割去, 带离了古战场。亡灵基于躯体苏生,总不能再长出一颗头颅,就这样戴着空盔。


    不像是复活,倒是尸变。


    不生不死、血肉合成的战争兵器。


    天道傀儡,无疑是其中最强。


    亡灵扬起长刀,一甩,刀尖上穿刺的破碎躯干被重重摔在地上。随即收刀,转身,面朝充满压迫感的现任魔尊,刀面如秋水,划过凌冽的半弧。


    挑衅的姿态。


    “死后,彻底成为天道的傀儡了吗……”


    殷无极没有理会傀儡的挑衅,而是俯身,捧起那滚落的头颅。


    他注视着刀客失去光泽的瞳孔,好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轻声道:“柳苍穹,他的父母,柳云天和白蕊,都死于保卫启明城。他是英烈之子。”


    他的声音嘶哑,也如风,“当年,本座任命他为启明城主时,他还年轻。若论修为,魔宫比他强的大魔,比比皆是。但他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对这座城最有感情——他是启明城的儿子。”


    英烈之后,故人之子。


    殷无极选择柳苍穹做启明城主,是他对故城难言的愧疚与珍视。


    他相信柳苍穹与启明城会带给他不一样的答案,他也在这百余年来,不断回顾、注视着这个答案逐渐萌生。


    无论如何,都不再是他强加的,而是人民的选择。


    柳苍穹,真正爱这座城的城主,才会救济灾民,体察民情,做到他力之所及的最好。


    直到最后,他身为城主,并未在面临大魔时龟缩城中,而是出城迎敌,为了守卫百姓,英勇战死……


    宿命竟是如此相似。英烈的后人,也会在某天踏上与前人同样的结局。


    殷无极连悲伤与愤怒的能力都失却,情绪膨胀到极致,让他的表情难以控制,脸庞没有丝毫血色。


    唯有瞳孔里,蕴着绝强的杀意。


    在念出大魔名姓时,他发出一声怒音:“北厄——!”


    骤然间,前所未有狂暴魔气从帝君身上升腾,地脉龙气感知到他的愤怒,剪影中浮现真龙的虚像。


    月色收敛光芒,转而暗淡。属于帝尊的天命之火,化作黑色的流星,缀在天穹上,一如浩瀚的银河,向城池倾落。宛然如同一场洗练的秋雨。


    极端的暴怒点燃的焰火,既是毁灭之景,又出奇地美丽。


    玄袍持剑的魔君仰着面,容色凛然,双眸微合,沐浴在腾腾的火光中。


    魔君的神识不断蔓延,直到悍然覆盖一城,海量的信息充塞识海,直到城池的纵横走向都映照在脑海之中。


    作为一道至尊,谢衍能做到的事情,他也能做到。


    但殷无极的元神不稳定,隐藏着随时会爆的雷。这般极端扩张神识的手段,他不需要用,也不怎么敢用。


    不过,当他抱有必杀之愤怒时,谁也阻挡不了他的脚步。


    魔宫之主踏着惨淡鲜血向前,脚步一旋,长剑抬起,剑锋指向那着古老铠甲的大魔亡灵。


    他的瞳孔宛如燃烧着,“亡灵,本座会让你——回到永恒的死亡里去!”


    天道傀儡没有头颅,唯有身为兵器的躯干和兵刃。他本该不发声,也不思考。这样行尸走肉的存在,或许预兆着什么。


    就在此时,那无面的混沌中,超出认知的奥妙声音好似在殷无极的颅脑中响起,是浑厚如金铁的,上古的钟鸣。


    祂说:“瑕疵。”


    或许是这两个字吧,毕竟那种声音无法被常人理解,更难用文字表述。光是听到,殷无极就觉得鼓膜洞穿,耳鸣流血。


    直面天道的这一刻,殷无极忽然明白,行尸走肉,战争兵器——这也将是他的终极。


    玄袍魔君用袖口擦拭着耳畔流下的血,他面如苍雪,什么也不顾,却执意,运起千钧力道,向着“天道”悍然挥剑。


    殷无极此时抛却了理智,放任杀意控制身体。


    他实在没有办法冷静,在此情此景之下,他无法再冷酷地衡量什么,性命、声誉、观感或者利益,什么都不重要了。


    他心跳的太快,胸腔如同撕裂一般疼,好似被重锤砸中,又如同山崩,天裂,洪流迸发,悲痛的情绪径直冲垮他的一切。


    大水褪去,唯留下仇恨,淬血的仇恨。


    “杀。”殷无极拂袖,一切化为悲恸的怒火。


    随着殷无极指尖的指向,天穹上飘散的魔气化火,向着被傀儡线束缚的大魔轰杀而去,在地表轰出一连串的陨坑。


    在城中肆意妄为、践踏房屋楼阁的妖兽,也被这覆盖全程的魔焰锁定,沾身即死,瞬息化灰。


    还在城中东躲西藏的启明城百姓,窥见天火降临时,仿佛受到了帝王的感召。


    “陛下来了!是陛下来了——!”


    可这样的声音太微末了,殷无极听不见。


    魔气扭曲他的神智,城池上空浮现一双血色的瞳孔。


    这是他凌驾于城池之上,形成领域的表征。


    狂暴的烈焰精准地将城中肆虐的妖物杀戮一空时,城外的战场中,殷无极祭出洪荒三剑,顶着“道”的威慑,一身逆反的骨,悍然逼近了那天道傀儡。


    一剑,断其傀儡丝。


    再一剑,断其一臂。


    被殷无极削掉右臂的亡灵早已死去,感受不到痛苦。


    断肢离体时,活性尚存的血肉慢慢枯萎,断面处浮现混沌的黑暗,像是在阻止生机流逝。


    藕断丝连着的傀儡线微微挣动,好像弃置的肢体还能接回到大魔的断肢上。


    甚至,那断肢刚刚抽动了一下——


    殷无极一脚踩在断肢上,手起剑落,将其钉在染血的土地上。


    断肢并无血肉,魔君眼瞳晃动,如遭重击,他意识到,满地消融的血肉到底从何而来。


    “不准……”他用力碾过那断肢,好似踩着虫豸。


    暴戾的神情染上他的容颜,“不准伤害我的臣民——”


    手臂彻底失活,血肉迅速腐烂成灰,化为森森骸骨。


    与“道”正面相抗时,殷无极的双眸完全不能直视这种幽暗。


    多看一眼,他心底封着的心魔就越发强盛,理智正在迅速消散。


    他合起眼眸,双眸不再通向内心深处。凭借神识与其对抗。


    长剑贯穿。


    死去多年的大魔,哪里能对抗已是至尊的魔君。即使有道的操纵,这具承载的躯体毕竟也只是一具亡骸而已。


    殷无极如同黑雾幽影,出现在大魔的背后时,从膝盖将他的左腿截断,再用长剑贯穿其身体,把他钉在墙砖上。


    正如当时,他穿透启明城主胸膛,将他串在长刀上时。


    报应不爽。


    在焚尽生机的烈焰中,殷无极未曾向身后看一眼。他知道,傀儡线从亡骸身上脱离的时候,傀儡也等同弃子。在他的魔火里化为灰烬,也是不出人意料的结局。


    天道的目的已经达到。


    启明城正门的城墙塌了一半,这是大魔悍然攻城的结果。


    殷无极站在还未坍塌的城楼上,俯瞰着一片烈火的城中。


    肆虐的妖物被他焚烧殆尽,但是迟了,妖兽攻城的烈度,远超他从遥远的九重天赶来的速度,更何况还有天道在幕后。


    在这种极端不利下,东城和南城几乎坍塌了一片,内城还稍微好些,一片黑暗和寂静。


    一时间,魔道的君王也有些思维混沌,甚至还抬手,扶住额头,越发痛苦不堪。


    人去哪了,人都去哪了?


    殷无极再度扩张神识,试图找到还活着的百姓。


    不多时,他探寻到生机,顿时捏碎了一旁的城砖,牙齿轻颤。他险些没克制住这种颤抖,阖眸,瞬身消失在原地。


    启明内城。


    萧瑟的风吹过广场,殷无极摇摇晃晃地往前走,提着的长剑在地上划过痕迹。


    空旷与绝望。


    “还有人吗?”他的嗓音黯哑,魔焰熄灭的时候,城中唯余空旷的风


    不多时,他抵达了启明城的英雄碑前,看着高高的碑文上溅着鲜血。


    最高处,一根长矛将一名戴着斗篷的少年钉死在上面。


    他已经死去很久了,胸膛被完全剖开,露出骸骨,身体膨胀到极致又暴烈,几乎成为一张挂着肉沫的人皮风筝。


    殷无极凝神看去,那几乎透明的人皮上,印着一个数字。


    “零。”


    零天。


    死亡的倒计时,天道的印记。


    殷无极曾经见过这样的印记,那是在海市蜃楼之后,圣人注意到这图案,甚至为之不悦,亲手将其拭去。


    如今,他再看到这个印记,却双瞳染血,连发声都力竭。


    不知何时,零零散散的北渊城民聚拢到他身后,压抑着哭声,向他下跪,群情激奋道:


    “陛下,英雄碑上挂着的,就是仙门细作!好几个仙门细作混了进来,是他们出卖了城中的防守薄弱处,城主甚至被迫得出城拖延时间,可恨,可恨——!”


    知晓前后原委的小队长眼睛赤红,恨到淬血:“他们甚至,还用身体携带妖兽的种子,隐藏在灾民中,出卖了我们两个藏身地,害死了许多人!”


    每个人都被悲愤和仇恨夺去了理智,没有谁能在这惨烈的一幕中独善其身。


    对方用的是灵气,是仙修。至于是谁派来的,仙门中又有多少派别,他们分不清,也不重要。


    殷无极立在英雄碑下,血一滴滴落在他脚边。他忽然从这战栗中回过神,看着那钉在碑上的尸首,好似在看一辆失速的战车。


    滑向深渊。


    此时,他听见风吹来连绵的声音,是彻骨的仇恨:


    “是仙门,把妖兽引来屠城!我们还不计过往仇怨,从启明城的收成里拨出富余支援……恩将仇报,仙门何其可恨——”


    至此一役,血海深仇。


    第478章 战争兵器


    黄昏日暮, 荒芜的城池中,一切都是惨淡的灰白。


    将夜率领魔兵抵达时, 启明城已不复边境大城的繁华。半城倾塌,半城萧索,血腥与死亡的气息充斥着悲郁的城。


    “陛下在哪?”在古老的城池废墟中,将夜随着苍鹰降落。


    一群守卫的魔兵刚经历过大战,见有人自天穹入侵,即使疲惫不堪,也纷纷持枪戒备。


    白袍刺客落地,率先拉下兜帽,露出魔宫监察使标志性的鬼面。


    魔兵小队长认出那鬼面后, 随即红了眼圈,道:“将夜大人, 陛下安顿好幸存者后就返回城里了。陛下说, 还要再找找有没有幸存者。俺们劝不动, 陛下也不让人跟着……”


    将夜点了点头, 再看着满面血迹与风霜的守城将士们, 声音微缓, 道:“事发突然, 现在魔宫中央已经驰援。禁军已经开始剿灭启明城周边的妖兽……我去找陛下, 你们,先休息下, 辛苦了。”


    他少有说这么一长串的话, 随即, 驰援魔兵和军医赶到。


    启明城将士们鏖战许久,确实伤痕累累,见到援军到达, 再回首看看保护的百姓,心里终于放下了一块大石,纷纷瘫坐在地。


    将夜一扯白袍披风,拉下兜帽,随即如雾消失在原地。


    身为魔宫监察使,他来无影去无踪,历来藏在君王的暗面,史册的影子里。


    他的存在感低,是刺客的本能,却不代表他的实力是魔宫最末。


    相反,虽然明面上的魔宫二把手是萧珩,但若论单挑,萧珩不一定比得过他。


    萧珩何等老辣,他知趣地不会与他比斗,嘴上说是怕丢人,实则是因为就算是修罗如他,也不会想招惹真正的刺客。


    更何况,殷无极前些日子交托给他一项绝密任务。


    将夜伸手触摸腰间的短刃,手背轻拂过,他的心里就微微一沉,好似藏着沉甸甸的重量。


    “小猫儿,你敢弑神吗?”


    他这样问。


    沉默寡言的青年没有即刻回答。


    见微宫的书房里,魔君在烛光中转身,又问:


    “将夜,若本座也有朝一日,化作天道傀儡,血屠万里,杀人盛野……你能弑君吗?”


    将夜听出殷无极语气里的期盼,他低声道:“能。”


    “好。”玄袍的魔君正对着他,面容平静,似在微笑。


    “时日不多了,将夜。我若召你,就是我心境有缺,横生暴戾时,你必排除万难,来见我。”


    “一旦确认我疯了……杀了我。”


    这是唯有将夜才能一搏的,弑神的任务。


    天地阴沉,刺客行于断垣残壁之中。不知何时,袖箭与短刃滑入他的双手掌心,他攥紧。


    越是往前走,看到越多的死难者,狼藉的残肢,摧毁的城池,他越是浑身紧绷,做好遇到平生最可怖之敌的准备。


    他知道启明城于殷无极的分量,是千钧之重。


    殷无极的精神一日不如一日,所以政令颁布越来越频繁,强行推进的事情,也比上一个百年要多得多。


    自从三百年前,殷无极都在以“死亡”为前提,陆续推动着魔宫的改革。


    君王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个明天,但每一天都来之不易。他于是焚膏继晷,昼夜不歇,以强横的姿态将前路扫平。


    旁人说他太激进,说他疲敝民力,或是斥他暴戾独断。这都是表象,他只是时间不多,比不得正常寿命的魔尊而已。


    殷无极对萧珩和陆机都未曾明言,唯有将夜沉默寡言,嘴巴牢靠,静静呆在魔宫,冷眼旁观。


    将夜为他做事,却难以拘束,也谈不上效忠,是最好的托付对象。


    “启明城再度逢灭城大难,遭受这样的打击,他会不会疯?”将夜不清楚他的情况,但是不敢冒险去赌。


    殷无极平日里不动真格的。


    即使是亲征时,萧珩也会注意不让陛下开大招,让他坐镇三军,当好吉祥物。


    他也知道,自己不必动手,亦象征着民心所向。


    所以他收敛的很,被北渊魔民们簇拥敬奉着,当好一尊美丽无暇、受人朝拜的神像。


    不多时,刺客在废墟深处,看到了君王。


    其实也很好寻找,殷无极所经过之处,废墟与碎石都违反重力,向上浮起,让他走过的路常人几乎不能踏足。


    黑火还未烧尽,城池地表上有着凹凸不平的大坑。


    妖兽尸骨好似被暴力重压过,嵌入其中,变成了一张扁平的皮,怎么也抠不下来。


    将夜扫去,银灰色的眸凌厉几分。


    他知道这种连同血肉骨头都碾碎的手法有多血腥。


    越是寂静,越是骇人。


    刺客穿过那好似在空中静止不动的残骸,短刀“讨逆”微微一亮,又被他的白袍遮住,敛去光华。


    藏刃于身,自然要待时而动。他脚步轻如无物,影子都不存,很快就近身。


    他要确认,殷无极是不是真的疯了。


    倘若真的无法挽回,他可能就要面临决断之时了。


    殷无极似乎对此无知无觉。


    他跪在废墟中央,背对着,不知在做什么,唯有在空中漂浮的碎石与魔焰,笼出常人无法涉足的领域。


    玄袍魔君浑身浴血,不是他的血,或许尽是妖兽的,或是死去魔民的。


    他微微垂头,双手扒拉,似乎在废墟中摸索什么。身边的瓦砾还在不断往上飞去。


    忽然间,玄袍魔君的动作一滞,视线凝聚。


    在清出来的废墟横梁之下,他看到巨兽被砸成两段的尸首,利齿间还叼着一截孩童的手臂,似乎还在微微抽搐。


    他忽然发了疯似的,双手按在废墟上,轰然一声,竟是把废墟翻了个。


    震耳欲聋的响声中,无涯剑猛然敲断妖兽的牙齿,殷无极疾步上前,把还有一口气的孩童从巨兽的口中抱出来。


    “还活着吗?”君王的眼底有着抹不去的淤血,看着是疯了,却在颤抖着去试鼻息。


    孩童才不到十岁,大抵是天资聪颖,早早修炼过,还活着。殷无极才能在这一带感觉到微弱的魔息。


    “活着……还活着。”他似乎这样做了很多遍,忙取出一颗药丸,塞在孩童舌下,然后抱着小小的孩子摇摇晃晃站起身。


    将夜隐藏在黑暗里,步履一顿。


    他忽然明白殷无极在做什么了。


    确定再无声息后,破碎的废墟这次被整个抬起。


    殷无极转身时,巨石废墟垂直落体,死去的妖兽被重重击入地面,尸首从立体变为扁平,一切散为尘埃,留下裂地的陨坑。


    泄恨。


    无处宣泄的怒火,难以找到的情绪出口,在压抑中爆发的无穷悲愤,教他的理智在疯狂边缘徘徊。


    他怀里还抱着一个小小的,脆弱的孩子。


    他的手臂被妖兽咬断坏死,断面上只有些微血肉黏连。


    殷无极不敢贸然截断他的手臂,在他舌下塞上止血的药丸,撕下一段玄金锦袍的衣摆,扎住他的上肢,免得失血过多晕厥,再去寻救治的军医。


    魔君不会一切与治愈有关的术法,也对此道十分笨拙,他的魔气,注定了属性是破坏与毁灭。


    将夜短刀回鞘,不再在幽暗的阴影中接近他。


    殷无极很反常,他还未察觉到将夜泄露一息的存在,本来在奔向军医聚集的地方,可陡然,他停住了脚步。


    那孩子渐渐冷下来,还在模糊地唤,“娘、娘亲,我疼,我疼……我好疼……”


    呼吸衰微,心跳在减弱。


    生命衰败的速度,不过瞬息而已。那孩子在看到第一缕天光的时候,那口坚持活着的气,就已经散了。


    殷无极久久不动。


    将夜从黑暗里走出来,站在他身边,静静看了一眼他怀里的孩子,道:“他死了。”


    “……”


    君王染着淤血的眼睛微微抬起,凝视着他,其中的茫然与混乱,让将夜也心里重重一沉。


    他的声音沙哑,几乎消逝在风里,却问道:“为什么?”


    将夜不答,此时的他也不需要回答。


    “是魔修得罪谁了吗?”


    他道,“还是本座做错了事?”


    “自北渊统一之后,我们并未向外欺凌他人,只是好好过日子,用心发展,与仙门交好,与五洲十三岛往来……”


    “……为什么,会落得这种下场?”


    待到魔君把孩子的尸首抱回去时,城中敛骨的进度已经大半。亲友爱人认尸的场景,哭声震天,悲痛至极。


    城中已经停战,城外也到了收尾阶段。


    殷无极状态不好,将夜不敢让他独自行动,见他往中央人群簇拥的地方自顾自地走,也就立即跟上。


    原来,那片草席之上,医官正在拼凑柳苍穹残缺的肢体。头颅已经缝合好了,断口处有密密麻麻的黑线。


    妇人寻来脂粉,一边哭,一边涂抹那丑陋的疤痕处,试图让战死的城主走的体面。


    “他可是启明城的儿子啊。”


    池非鱼抱着断裂的刀鞘,站在一侧,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她刚才从城外回来,杀死的妖兽血溅在铠甲上,尚风尘仆仆。


    她跟随将夜前来支援,现在已是金吾卫的统领。当年的太微殿试里,她也曾与柳苍穹一战。


    都是魔宫里用刀的修士,因缘际会,他们后来又有数度交手。算不上朋友,也谈不上敌对,互相欣赏,切磋进步而已。


    她从怀中取出一朵无名的雪白花朵,俯身,放在草席上,低声道:“冬日没什么花,我只找到了这一朵。”


    “……愿你安眠,柳城主。”


    殷无极停在三步之外,看着这一幕,忽然攥紧了拳。


    “将夜。”


    他的声音淬血,眼睛里蕴着疯狂,是绵长的恨,道:“你说,如此血债,难道不该用血偿还?”


    “查,搜魂。”


    他下定了决心。


    “无论幕后之人是谁,这样的仇,本座必报。”


    将夜忠实于他的决定,此时也不劝阻,道:“那便搜魂。”


    仙门奸细的尸首被从碑上放下,还晾在那里。若不是魔兵守着,怕是人人都要路过时吐口唾沫。


    搜魂对死者不敬,向来在仙门也是禁术,不能明面上用。魔君在很多年前就连同邪法一起禁了。


    殷无极坐在临时搭起的帐篷内,他此时情绪翻涌失控,不适合用搜魂,就在一侧等着搜魂结果。


    将夜也不离去,就在他三步之内呆着,握着短刀的刀鞘。


    “将夜,本座疯了吗?”


    等待的过程中,殷无极沉默片刻,问道。


    “疯了。”将夜实话实说。


    殷无极也认同地点点头,他阖目,似乎在头疼往后的一切,道:“主战派,再也压不住了。”


    毕竟,他在仇恨的驱动之下,亦然倒向了主战的那一方,怎么可能压得住呢。


    “那就不用压制了。”将夜道。


    殷无极当然知道,启明城遇袭一事,与天道脱不开关系。他最憎恨的向来也都是天道。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仙门全然无辜。


    无论幕后者是仙门的哪一派,安插进启明城的奸细铁板钉钉地来自于仙门。


    既然是仙门实施与策划的这一切,整个仙门就必须为血债买单。


    是仙门奸细隐瞒了身上的印记,将妖兽带入启明城,还出卖了地下掩体,把城中妖兽引来,害死了许多人……


    这些都是幸存者亲眼目睹的!


    铁证如山。


    或许背后之人务必殷切地想要开战,他若是要怒而举兵,正好踏入了天道的局。


    可他避无可避。


    屠城的血仇摆在这里,殷无极满心叫嚣着复仇,他要让仙门也尝一尝,这种痛彻心扉的滋味。


    将夜将鬼面掀开,露出他凛冽的俊美容貌。青年银灰色的眼眸倒映着君王逐渐显出疯狂狰狞的神情。


    “殷无极。”四下无人时,将夜对他向来不敬,直呼姓名。


    “……何事?”君王似乎被这声音唤回了些理智,覆手遮住扭曲的面庞,竭力放缓语调,问道。


    他越是装的正常,越是不寻常。


    将夜问:“你打算如何安顿启明城的遗民?”


    君王静了片刻。


    启明城作为守边之城,在流离谷地形大改之后,其实已经无险可守,迄今屹立在此,还是因为启明城民的安土重迁。


    废墟一样的城池,就算再重建,也只是军事堡垒而已。


    他理想中的城池,早就不在了。亦然,也没有人再去期待。


    “……将遗民迁移到九重天,本座会重建启明城。”他阖目,决定把希望的种子种在未来。


    重建的启明城,哪怕人如故,名如故,也终非那座城。


    将夜却知道,将边境的普通魔民迁移,取而代之的是建造军事堡垒,这是一个战火将起的预兆。


    这些年来,魔洲与仙门的冲突不断,新仇旧恨不断积累。


    那么多人见证,仙门奸细的消息是瞒不住的,转瞬就会像飞鸟般传遍北渊洲,引起偌大北渊的燎原怒火。


    沉睡多年、拥有极强战争潜力的兵器……


    终于要露出獠牙了。


    第479章 出师有名


    后三日, 遗民迁徙,北渊大丧。


    白幡缀满城池, 悲声不断。车马滚滚驰入九重天帝京,他们望着遗民的泪与血,仇恨燎原。


    君王自启明城归来前,噩耗早就传遍北渊。妖兽袭城的压力与恐慌,让其他各城加强戒备,并排查城中仙门奸细,一时间人心惶惶。


    敌意之中,通过正常渠道来北渊的仙门修士也被扣押不放。


    学子实在无法静心读书,于是纷纷罢了早课, 拾起白幡。相约行在重天之上,汇聚成潮水之势, 声震寰宇。


    在没接到魔宫强制遣散命令之前, 中央禁军也不制止, 反而有意放开城门关卡, 让罢课的学子通行在九重天内。


    沉默亦表达了军界的态度。


    魔君的帝车回京时, 车前亦悬挂白幡。满城萧萧。


    沉重的车辙行过重天的驰道, 在雪麒麟踏入城门时, 为帝王驱车的魔兵持鞭的手一顿, 帝车停驻。


    驰道两侧,魔民们见到帝王车驾, 头上皆手执白麻, 也不向君王谏言或是哭喊, 唯有沉默无言。


    停止的这片刻里,玄金色帝车的帘被撩起,露出君王的侧颜。


    殷无极未束帝冕, 白绸将墨发随意绑起,苍颜如雪。


    漫天飞舞的纸钱飘落下来,洒满了帝王向前的路。每一笔,都是血债。


    在这无言之中,车行一路,人跪一路。


    这样的迎接,既是请愿,亦是民意的压迫。


    仙魔积怨已久,又添一笔新的血仇。


    无论仙门内部有何真相,不重要了,已经什么都不重要了。


    没有人能在一座城池的硝烟与废墟前,强逼着受害者一方顾全大局,为虚无缥缈的和平让步。


    就算仙门交人,并且给出说辞,哪怕是真相,在北渊君民面前,所谓真相如何,也不过仙门一张嘴的说辞罢了。


    战!


    君王与臣民的心,此时空前一致。


    复仇!


    “回宫。”殷无极再深深望去一眼,放下帘子。


    他阖眸,身上披着肃穆无纹饰的黑袍,双手自然垂落在膝上,又攥紧。


    “把萧珩、陆机召来,本座有要事相商。”


    国丧之时,魔宫也撤去带有鲜艳色泽的装饰,一切都萧索。


    萧珩被殷无极遣去斩杀古战场附近外溢的妖兽,驰援启明城的速度没有从九重天出发的将夜快,最终事情被殷无极解决,用不到他。


    他也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事,安排军中事务后,就快马加鞭返回九重天述职,正好先殷无极一步抵达。


    在听闻帝车踏入九重天时,他正与陆机在魔宫汇合,等待召见。


    果不其然,君王的召见到了。


    “陆相,你说,我们陛下现在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萧珩还穿着朱红色披甲,头盔卸在一侧,坐在太师椅上阖目养神。


    他前脚到达九重天,连将军府也没回,满身风尘与血气,就这样来了。


    “……愤怒,痛苦,还是悲伤?”陆机揣测。


    萧珩手中把玩着虎符令牌,神情未明,“不,大概都不是。”


    “理想破灭的滋味,你明白吗?”


    “正如大厦倾塌。”


    在数九寒冬,见微宫里冰冷,炭盆的热度还没起来。


    刚刚步入正殿,陆机就看见殷无极坐在王座上,居高临下地俯瞰他们。


    他背后的北极星盘幽明不定,荧惑星异常闪烁。


    烛光下,殷无极低垂眉目,流光在他的面上勾勒深邃的轮廓,越是如天神威严,越是心思难辨。


    面前摆着沙盘,是北渊与毗邻的东西二洲的地图。


    君王披着长发,单手支颐,一身无甚修饰的肃穆黑袍,好似更清减了些,面上也毫无血色,像是地狱里苍白的厉鬼,唯有眼眸是绯红,不熄灭的火。


    “来了?”殷无极扫他们一眼,声音清淡。


    听不出喜怒。萧珩扫过他披散的长发和低垂的头颈线条,就知道他这副态度,并非毫不在意,而是深受刺激。


    他越是压抑,越是疯的厉害。过去他就是这样了,压在心里,什么也不说,让人觉得他寡淡或是无情。


    这不过是帝尊之位的重压,迫他必须以神性的一面示人罢了。


    若不是认识千年以上,谁会知道,魔君是个极重情义的人呢。


    殷无极指着沙盘,看向萧珩,声音无甚波澜,“萧将军,你且过来,本座有事问你。”


    萧珩疾步上前,踏上几级台阶,看向帝王面前的沙盘。随即,陆机也走到他右侧,两人一左一右簇拥君王,隐隐在支撑他们的陛下。


    “若是仙魔交战,北渊胜率几何?”殷无极缓和声音,问。


    殷无极见陆机欲言又止,平静道:“只是推演沙盘,陆相不必担忧。”


    但他的态度,俨然不止是为了推演。陆机本就愁眉不展,此时更露出苦笑。


    萧珩扫过沙盘,作为专业的将领,他并没有干涉殷无极的战争意图,他的任务是评估这一战可不可打,能不能赢。


    将领执起旗子,在指尖翻飞片刻,落在沙盘上,沉声道:“若是之前,臣会劝阻陛下三思而行。虽然前些日子仙门深受水患所苦,战力疲敝,但其组织与行动力绝不可小视。尤其是圣人的威望……比想象中更高,辐射更广。”


    若非圣人倡议,中洲仙门大抵是无法如此广泛调动的。说他是绝对核心,的确无错。


    萧珩南征北战多年,知晓倘若敌阵中有这样集战力、道义、名望与威信于一体的领袖,与之对抗的难度有多大。


    何况,圣人是五洲十三岛的第一人。他可以直接排除斩首行动的选项。


    萧珩先观察了一下殷无极的脸色。即使提起圣人时,君王淤血似的眼眸也没有分毫波动,他或许是做好觉悟了。


    萧珩也不避讳,道:“从中洲水患来看,圣人谢衍是仙门精神的核心。臣不讳言,仙门若无圣人,当即溃为流沙。”


    殷无极不否认:“诚然。”


    萧珩也曾在中洲征战,他深知中洲仙门丘峦叠嶂,并非平原,纵深长,集聚仙门多如牛毛。他道:“中洲现在水患影响未散,尚自顾不暇。同时,南疆还屡犯海疆,倘若从北击之,照常理来看,圣人或要在这南北两方中选一方支援。”


    这个方法非常阴损,攻其不备。


    随即,萧珩双手撑着案面,环视沙盘,蹙起眉说:“但是,陛下,臣不认为,进攻中洲仙门会是首选。”


    殷无极问:“何以见得?”


    “陛下,北渊许多年没有向外扩张了。自从陛下天道封禅之后,北渊一直在对内平叛、剿匪、救灾、除灭兽潮……虽然魔兵常年保持编制,战力稳定,但换做是陛下,您会把这磨砺剑锋的首战对手,定为中洲仙门吗?”


    萧珩果真是经验丰富的将领,他明白理论上能打和真的打过之间,到底有什么差距。


    他是将,真正去执行的人,为北渊魔兵负责,最知道不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殷无极缓慢摇头,道:“圣人不会拘囿于南北战线,倘若北部有战事,他会优先来北方。毗邻的魔修,比隔海相望的南疆巫人,威胁要大得多。”


    速战速决。


    殷无极了解他,谢衍一定会这么选。


    对他而言,先打退北渊,再去慢慢料理巫人,损失虽然大些,但也是必然的取舍。


    对北渊来说,替南疆巫人引走圣人,是解巫人之患,他们可没必要为人做嫁衣。


    萧珩曲指敲了敲桌案,引他去看战线,道:“陛下心里有数,倘若我们把首要目标定为中洲,圣人,定然会在第一波的时候,回援北方,甚至组织极为强悍的战力,击我等于半途。即使陛下上阵……您有办法赢过圣人,或是让圣人失去战斗力吗?”


    殷无极也知道此言荒谬了:“没有。”


    萧珩用兵时是绝对冷酷的,逐步兵推时,也在引导帝王冷静地观察战局,他道:“这么难的选项,一开始就别考虑。我们需要一场首战大捷,去发泄北渊民间无处可去的情绪,北渊需要的是快意的复仇,不是焦灼的战场与没有进展的战线。”


    “如果第一战不能速胜,反而陷入泥淖,一定会让人小视北渊,认为我们可欺。届时未能打出一拳开,反而百拳来,得不偿失。陛下,既然心意已决,必须要战,我们在战局上得到和考量的,就远不止复仇。”


    “胜,用什么方法都好,哪怕打没那么像样的对手,第一战必须要胜。”萧珩扯过朱红的披甲,俯身,砰地拍在案上,看着激愤不已,“……启明城、启明城——!”


    萧珩也是意难平。


    故人早离散。他却没忘记,当初是那座城代表的理想,将他们聚在一处。


    时过经年,无论最后收场时如何不堪,但是当初他们这些从启明城走出来的人,无法将那怀激烈湮灭在时光里。


    可最终,连怀想和回忆的载体也失却。


    正如在精神上失却故乡。最终,谁也回不去了。


    “打仗,要的是那股子气。”萧珩道,“无论是争霸,还是复仇,基础都是信心。”


    当前的北渊,矛盾已经挤压到了一个可怕的程度。唯有这口气泄出去,复仇,有了信心,才能形成正向循环。


    一城血债,难道还要隐忍不发?那魔还有什么血性!


    此时正是“哀兵必胜”时。


    “不必拘泥,本座很清醒,要的是赢。”殷无极眼睫轻颤,他今日召来将相,就是已下定决心。


    荧惑守心。身后的星盘忽明忽灭,君王却颔首,“哪怕为此,我要在战场与圣人分出个你死我活……我必不负我的臣民。”


    萧珩看着他决绝的眼睛,知道君王看似冷静,实则已经抱有觉悟。


    必胜,或是必死的觉悟。


    “在这之前,该走的程序还要走完。”殷无极的手指抚过沙盘边缘,开口道。


    “陆相,拟旨,擢萧珩为北渊兵马大元帅,统领天下魔兵。同时向北渊发布征兵令,召回老兵。”


    “向中洲、东洲仙门边境陈兵。先按而不发,操练演习,保持战备,待本座旨意。”


    “向仙门发檄文,斥仙门背叛仙魔联盟,悍然撕毁盟约,引妖兽袭城。启明城主柳苍穹殉城,一城军民牵连惨死。仙门忘恩负义,此仇必报。”


    出师有名。


    第480章 同态复仇


    战争的阴影, 盘旋在北渊上空,如同黑鸦掠过的羽翼。


    三日前, 魔门学子游行越演越烈,甚至派出代表上书,声称要直谏君王,向仙门复仇。


    他们推出的这位代表,名为狄飞惊。在魔门,以才思敏捷、行事不拘小节著称。


    殷无极观之,他身上似有故人遗风。


    在魔宫阶下长跪,狄飞惊递上万名学子按过手印的文书,谏言道:“陛下, 北渊在五洲十三岛多年,虽然实力雄厚, 矿产丰厚, 亦有文明稳定的政治环境。但在仙者眼里, 我等始终是蛮荒魔地的愚民, 不可教化, 自然也不被当做人看。被人杀戮, 屠灭, 固然可怜, 但在他们眼中不过是数字而已。高贵与低贱,难道是以道统来分的吗?”


    “我等北渊之民, 不欲兴战, 但也不怕战。何况是屠城之仇。难道被仙修欺到头上, 陛下还希望魔修再跪下来吗?”


    殷无极听他尖锐的质问,并未恼怒,而是略略抬手, 允他起身。


    狄飞惊依旧坚持跪在金殿之下,却昂首,道:“陛下可知,外界传言如何?”


    “如何?”他问。


    “外界流言,称陛下向仙门一味求和,并非为魔道计,而是与圣人有私。”狄飞惊道。


    “……”殷无极阖眸,不答。


    他先捧了捧君王,“我等都知晓,陛下殚心竭虑,从中调停,一切都是为北渊。陛下不欲怒而兴师,也无有对外扩张的野心,更不欲破坏和平,让北渊跌入狂热的战争陷阱。”


    “可倘若复仇之事,我们还思虑再三,权衡利弊,那么失去的只会更多。这偌大五洲十三岛皆知,北渊魔修毫无血性,被仙门打了左脸,又将右脸伸过去,仍由对方掌掴——陛下,倘若到了那个时候,人人都会想从我们身上割走一块肉,反正魔修不会反抗。”


    此子能言善辩,处处都戳他痛处。


    他大胆得很,就好像曾有人告诉他,即使是直言讽谏,也不会被君王拖出去砍了似的。


    殷无极听完他的一席话,越来越觉得,故人挥不散的影子又回到了魔宫里。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支着侧脸,问道:“……程潇,是你什么人?”


    狄飞惊突然卡了壳。


    仅是片刻沉默,就让殷无极确定了什么。


    他那位被流放出九重天,永不得归的前右相,即使在草野之中隐逸,也执掌着帝京的棋。


    他不碰政事,看似隐逸,可他的学生遍北渊。


    “……也罢,三百年了。”殷无极覆着眼帘,他已经有些忘却程潇的模样。


    许久未见到故人,或许在死之前,也可以再见一次。


    思及此,帝王开口,淡淡道:“宣,程潇回京。”


    “这些话,不需要他教学生说给本座听。他若是非说不可,就来本座面前,亲自讲给本座听。”


    在筹备战事时,君王还有许多事要做。


    殷无极见完闹腾的学子,将他们安抚下来,又马不停蹄地面见了几位入京的将领,调兵遣将已经稳步开始。


    萧珩也被派遣出京,禁军由被火线拔擢为金吾卫统领的池非鱼代管。


    临走前,殷无极登台,赐萧珩元帅令,拜他为兵马大元帅。


    萧珩银铠朱袍,喉头微滚,忙单膝跪谢,双手接过君王所赐。


    “萧元帅,此去必定大胜。”殷无极俯身,漠漠的眸凝聚着血色,又似毫无焦距。


    交付令牌时,君王触碰到老将掌心的茧。


    原来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他望着萧珩的鬓边,确认将军没有在安逸和蹉跎中生出白发。


    几经跌宕,他曾视萧珩为肱骨,为兄弟手足,又心怀戒备。


    调回京中,在两看相厌中彼此忍受,在无聊岁月里怀想当年,终究习惯了不好不坏做君臣。


    此时,殷无极将他放出京,委以重任,却再也不怀疑他的忠义。


    “臣,得令。”萧珩似乎懂了君王的未尽之意,笑了。


    他重重锤向胸膛,心脏之处,向他低头起誓:“……报君黄金台上意。”


    仙门不是好对付的对手,卧虎藏龙,还有三圣压阵。他此去,也不知道是否能活着回来。


    若是问他萧重明,能不能“提携玉龙为君死”。


    他能。


    车辚辚,马萧萧。君王送别了将领,银枪背负,弓箭在腰。


    马蹄急,尘埃不见桥。


    殷无极孤身一人,拂衣,在魔宫的阶前,遥望极夜中的九重天。


    “……战争的车轮,碾压过的是什么呢。”他安静地想着,忽然斜月照在地上,一片莹莹,像是银色的霜。


    不是月光。他后知后觉地仰起脸,看着大雪飘落,盈在他双肩。


    下雪了。


    启明之殇已过半月,在北渊集结魔兵时,仙门一方,仍然坚称对奸细一事毫不知情。


    殷无极也听闻,圣人震怒。


    即使仙门数度丧事,外加南疆渡海,谢衍战事缠身,还百忙中抽出时间,亲自督查启明城变的真相。


    谢衍甚至还连发三封书函,言辞恳切,希望与魔君一见,承诺会彻查此事,还北渊公道。


    殷无极的确收到了书函,却回绝了与圣人会面。


    仙门就算查出了所谓“真相”,北渊就能得到公道了吗?


    不,不然。这早已不是谈判桌上能解决的问题。


    北渊朝堂的情绪已经在内爆边缘,民间的压力还在持续上升,继而演变成烧遍北渊的一把烈火。


    没有人能去恨天灾,那太虚无缥缈。人的仇恨总要有一个落点。


    仙魔的积怨太深,以至于,只要此事与仙门有关,那么无论真相如何,仙门必然就是首位寻仇对象,容不下解释和弥补的空间。或许从一开始就从未有过空间。


    好像怕他们打不起来,那陈词滥调的帝尊与圣人的私情,又被翻出来大肆指摘。


    甚至别有用心者还煽风点火,结合过往阴谋论与前些日子的借粮之举,杜撰君王背叛北渊,有意向仙门投诚云云。


    倘若殷无极对仙门的态度不够强硬,连他的至高无上的地位都会被撼动。


    他满心仇恨时,又被民意裹挟着向前,早已别无选择。


    陆机已经把宣战文书拟好了。


    殷无极读过,字字带血。


    “陛下,又是仙门的信。”令使送来信件。


    谢衍的信他收到过几封,都是以仙门的名义寄来。


    谢衍在北渊大抵是有钉子吧,知道他被民意裹挟,被流言所困,进退维谷,不能接受他个人的信件,所以信中只说公事。


    可这一封,殷无极例行拆开看过,忽然觉得字里行间有异。


    他遮住几个字,按照独有的顺序看去,却见谢衍将他的问题拆开融入信中,是在问他。


    “别崖,你恨我吗?”


    谢衍对此不知情,从一开始,殷无极就没怀疑过。


    即使他也知晓那个印记的事情,但曾为他的弟子,殷无极从未质疑过圣人的品格,更不认为他会祸水东引,残害北渊百姓。


    这些年来,谢衍维护与北渊的关系,对道统一视同仁,是真心实意地要去避免这场争夺气运的千年之战。


    他想要的,是那个大同世界,而非唯有仙门得利的世界。


    殷无极正是那样相信着他的愿景,并且愿意配合他,共同带着这残缺的世界,走到那个理想中的未来。可惜,事与愿违。


    如今,圣人在弥补,在百般煎熬的。


    是他身为仙门之主,却力所不及,终究没有管控住偌大仙门,让仙门共同体的内部产生了分裂。


    是他未压制住暗流,是他未曾察觉……


    他是仙门之主,他做的不够好,他得担责任。


    谢衍也知道言语的苍白,启明城对殷无极有多重要。


    但他依然在徒然做尝试,试图在战争的边缘勒住缰绳。不能失控,不能开始,那是不可开启的深渊。


    一旦真正开战,仙与魔的战争必定把整个五洲十三岛牵连进来。


    届时想要停止战争,要付出的,就远不止一座城的血。要死多少人,埋多少骨呢,不知道。


    殷无极本想着,他不该恨谢衍,他怎么能恨他,明明此事与他无关,他合该恨的是天道,是始作俑者才对。


    但当他揉皱了信纸时,眼底浓郁的血色,快要灵台失去清明。


    恨,怎能不恨!


    殷无极咬紧了牙关,踉跄一步,却蓦然抬手,轰塌了魔宫的一面墙壁,在夤夜中发出巨响。


    负责守卫的魔兵纷乱嘈杂,脚步声匆忙响起,“有人入侵?陛下呢,保护陛下!”


    君王低着头,像是一片幽灵游荡在御园中,斜月将他的影子拉长。


    “退下!”他的声音里,压抑着痛楚。


    “别靠近本座——”


    魔兵噤若寒蝉,纷纷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


    陛下甚少这样异常,甚至还出手破坏魔宫。可他是陛下,难道他们还能阻止吗?


    池非鱼赶来,执着未出鞘的长刀挡住下属。


    她拧着眉观察一番,忽然感觉异常的魔气,顿时神情凝重,道:“别靠近,陛下现在不对劲。小六,把将夜大人寻来。”


    “陛下说过,一旦他不对劲,就立即召将夜大人。”


    “可、可是……”


    黑暗之中,游荡的大魔黑袍飘荡,缓缓抬起了赤红的眼眸,暴戾恣睢。


    “凭什么?”


    “是仙门背叛,凭什么要我不恨?”


    他如黑雾消失在原地,徒留大雪。


    他意识似乎有些模糊了,似乎听到心中心魔的笑声。混沌不清。


    殷无极在跌入心里的黑暗时,陡然想:


    “谢云霁,那个天下大同的理想,你勾勒出来,我是真的愿意相信,也愿意去执行。我本以为,我的敌人是天道,是天道逼迫人仙魔妖走上对立之路,是天地不仁……”


    “破灭之日,我才察觉,玩弄一切的不止天道。欺骗、仇恨、杀戮、争夺,总有人从中渔利,饮人血,吃人肉,杀人命……我不负天下又如何,总有人负我。”


    “原来纷争和混乱才是历史本身,一切的天下大同的愿景,不过是镜花水月梦一场,当不得真。”


    “最是无常,是人心。”


    将夜赶到时,看着在断垣处消失的魔君,蹙起了眉,“怎么回事?”


    “将夜大人,陛下的状态不对。”


    池非鱼已经令魔兵退下,把宫室附近团团围住,但她敏锐的直觉告诉她,最好现在不要接近陛下。


    “你们按兵不动,我去看看。”


    银发白袍的青年隐没在黑暗里,悄无声息接近帝王,他在冷静观察殷无极的状态。


    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释放出心魔了。


    听萧珩说,幽河边有一次。前阵子,在启明城也是,所幸没有完全失去意识,没伤到臣民。


    可他的状态越来越糟,还能保持清明几时?


    大魔游荡时,黑袍逶迤于地,擦过青石砖,好似失魂的厉鬼。他出来前未佩剑,无涯剑还供在宫室里。不幸中的万幸。


    将夜无声出现在他背后,一记手刀,砍在他后颈上。


    将夜单臂接住失去意识的君王,半搀扶着他,微微叹息,“睡一觉吧。”


    方才,殷无极察觉到了他的存在。


    他甚至凝聚着磅礴的魔气,却在手中握灭,眼眸黯淡无光着,却任由将夜的手刀落下,顺势陷入沉眠。


    这一次,他在心魔状态时还存有一线清明。


    未来呢?


    在血色的识海里,恨意在心境之中回荡着,蕴着悲愿和痛楚。


    谢衍站在早已封锁的识海通道边缘,他听到另一面传来的回音,那样狠戾,疯狂,字字泣血。


    无可挽回,无有转圜。


    他静默地肃立在识海里,听到竹林风起,听到血海涨潮,听到殷无极的心在无声滴血。


    声音回荡。


    “复仇——”


    “同态复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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