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1章 枕边杀意
无忧城遗址曾经是沙漠中的废墟, 圣人东行时,曾路过此地,承诺:“复现昔日繁荣。”
这些年天道边陲的动荡中, 无忧城偏远,隶属关系开始模糊。在仙魔形式上的共治中, 无忧城立场微妙,城中势力达成平衡, 最终成为三教九流的聚集地。
仙门和魔道都态度暧昧, 所以管束越来越少。从曜日坡到无忧城,再至更远处, 法纪照不到的地方, 灰色就会成为新的秩序。
这里的“繁荣”,已然背离了圣人的初衷。
这也是制衡的结果。
沙漠绿洲的夜晚祭典,有着鲜明的地域特色。大抵是无忧城地处曾经大兴土木修建,又因仙魔关系恶劣而搁浅的商道上,极度依赖外部环境, 呈现出文化交错杂糅的特征, 多元又包容。
上百年间, 伴随驼铃的声响迁移此地的, 有沙漠住民,有游商、有被排挤出权力中心、郁郁不得志的仙门宗族,亦有被帝尊放逐出北渊的异教徒。
他们都能在这座城池, 获得真正的“无忧”。
夜幕降临,祭典开始,一声激昂的鼓点宣告开场。舞女身上、腰间、脚踝佩戴着铃铛,随着舞步旋转作响。
泼天的酒水、炙肉的香气、绚丽的花火……豪宴开场,人们欢聚, 交着四方的朋友。不乏围着城池中央的大篝火跳舞、饮酒、狂欢的旅人。到底有多少修真者隐藏其中,就仁者见仁了。
南来北往的商旅叫卖特产,三教九流混迹谋生。无论画匠、傀儡师、木偶戏、戏班子、流浪者、游商还是匪徒,或者是左道术法、奇闻异事,黑白交易。一切都能在法外之城被包容。
善与恶没有明确的边界,无人会问你来自何处。
热情又冷漠的环境里,即使是昔日的情人,戴着假面在人海中重逢时,也能佯装初见。
不多时,戴着狼面具的玄袍青年拂开嘈杂人群,穿过腾腾燃烧的篝火,明确地走向灯影阑珊处,途中不免被路过之人嬉笑着挂上彩色的丝带。
不拘颜色,这是无忧城象征“抛却身份和过往”的习俗。
“初次见面。”青年声线慵懒,压低时,带着些笑。
白衣负剑的书生戴着遮了上半张脸的狐狸面具,绚烂的红纹也显出莫名神性。光影渡过,他的下颌轮廓优美,皎如白玉,却是气质冷清。
即使遮面,他也无分毫融入俗世的感觉。好似不是身处闹市,而是在神降临雪山,洁净无垢。
殷无极一时看的怔住,拂了拂面具边的穗子,触碰到冰凉的外壳,确信他摇晃的瞳孔被遮住,不会暴露出他的真实情绪。
他调整情绪,执起白衣书生修长的手,道:“今宵良夜,虚度实在可惜。若先生不弃,跟我走?”
他装作搭讪的陌生人,谢衍自然不会戳穿。
谢衍伸手,漫不经心地抚过他狼面具上的油彩,随意颔首,“那就走吧。”
正如这场狂宴上最寻常的陌生人。
人海擦肩的一瞬,他们看对了眼,在黑与白模糊的地带追寻刺激与欢情,醒来却如露水无痕,甚至不会知道对方的名姓。
在陌生的环境里,重逢也像是初遇。
谁都不知道,早就水火不容的一圣一尊,还暗地里保持了一年一度的密会。
甚至,这种行为丝毫没有为正道苍生、为仙魔大局考虑的大义初衷。
双修、不,有时候就是单纯地做/爱而已。
他们倘若当年关系恶劣,甚至近期闹了不愉快,也会照常做。不过是在床上不说话,只接吻,堵着对方的嘴,避免听到讥讽的言辞而已。
“先去城楼看会星星?”殷无极装模作样征询,却显然心不在焉,“……大漠最漂亮的就是星空。”
谢衍似乎是笑了,嘲他多此一举,“不必,直接去客栈,明日还有事。”
“好吧,直奔主题。”殷无极颔首。
谢衍拂过纤尘不染的白衣,似乎很看不惯这里帐篷、防风土瓦矮房和地窖的城建特色。洁癖惯了的圣人,倘若有的挑,还是极为讲究的。
“别告诉我,今天订不到上房,你准备了一间帐篷。”
“当然不会。”
受限于城中条件,砖瓦房不多,只有固定的大型帐篷。风沙停歇时,很多游商和三教九流付不起钱,都租赁最便宜的简陋帐篷露宿,搭在城东空地,风沙来时躲入地下,还算安全。
沙漠城池民风开放,百无禁忌。在纵情的氛围里,甚至有些看对眼的情人钻进帐篷就能胡天胡地。
很快,他们就路过商旅休憩的空地,左侧一座帐篷似乎在抖动,似乎有声音传出。
不多时,又伸出一只脚趾蜷曲的足,很快又被捉了回去,显然是搞的热火朝天。
谢衍似乎也意识到什么,目不斜视路过。
他到底还是正经刻板的儒家君子出身,此时贯彻了“非礼勿视”的优良传统,竭力让视线落在前方。
“怎么选在这里?”
他微恼,“一年换个地方,虽然是为了掩盖行踪,避着些‘眼睛’,但是这也……”
“无忧城是沙漠中的枢纽之一。”
殷无极面具下的脸也红了,自以为没被发现,但是微粉的耳根从长发间露出,他害羞了。
“我也没想到,这里,民风这么开放……”
他轻声咳嗽:“就是约好在此地相聚,停留一晚上而已。明早就出发去找‘海市蜃楼’。”
海市蜃楼是一种沙漠中的幻象,本不该引起他们的注意,但涉及到天道就不一样了。
此地有情报,声称“海市蜃楼”成了真。
还有幸存者惊恐声称,闻所未闻的妖群从“海市蜃楼”中跑了出来,在大漠深处肆虐、攻击过路的旅人。
天道结界的偏移,他们都很在乎,也从未停下过调查。
可受限于仙魔逐渐恶化的关系,别说是组成联合调查队伍,连信息公开都受限。
至于瞒着对方独自调查?毫无疑问,对面这位难缠的宿敌会直接插手干预。
“正好一年之期将至,我们可以彼此监视,共同把事情解决。”
“涉及天道,魔君想撇下盟友,独占情报?”谢衍本来没有波澜的唇,忽的微微扬起一个锋利的弧度。
“当然没有。”殷无极神情藏在面具后,但想来,并不会太愉快。
“盟友一词,在圣人口中,怎么有些虚情假意?”他当即回敬。
他们这些年的关系,并不算好。
不是大闹一场的决裂,而是无数事件堆积出的细小裂痕,矛盾的烈度不足以上升,却足够膈应。
理性上他们都知道对方的立场,但感性上却忍不住针锋相对,谁都不愿意低头。
如今戴着面具,不露真颜,或许是遮掩身份,又有几分,是暂时不想看见对方的脸?
更不必模仿热恋,去看什么大漠里的星星。
这样沉默地相携,来到无忧城里条件最好、价格也最昂贵的客栈,要了一间天字上房。
他们也不交谈,甚至未有肢体交流。进屋后,殷无极熟门熟路地设下结界,避开窥探。
谢衍卸下面具,率先解剑,置于剑架上。
殷无极也效仿,将无涯剑放好,“没带其他武器。”
这个规矩是上次他们定下的。
那次,他们在床上动了真火,各自摸向放在床头的剑,差点把提前设下的结界拆了个稀巴烂。
后来冷静下来,才发现没做完,床塌了。
第二天,向客栈掌柜赔钱时,掌柜那一言难尽的精彩表情,谢衍现在还记得。
“一年见一次,别崖,先不吵了。”
谢衍把灯烛挑亮,未解衣时,身形如松鹤,唯有长发放下来,披至腰间。
“那就多谢圣人,大人有大量?”殷无极笑了,他这么说话,约莫就是在轻讽了。
这就要追溯到上次的不欢而散,上上次的大打出手,再上上次隔着两洲在公开的通告上彼此针对……
总之,细小的矛盾太多了,都想不起来哪桩对哪件了。
但是谁都没提出废止这项一年之约,甚至还轮流决定地点,每年都不一样。
不过近些年,帝尊不肯入仙门腹地了,多半都是在边境地带。圣人更是从来不踏足魔洲。
殷无极轻解外袍,坐在微硬的床上,让出半个位置。
待到谢衍也坐下,他解玉钩,放落红纱制的帘子,两人陷入沉默。
良久,谢衍才轻叹,道:“难得无话可说。”
“我是有话的,却不知如何说起。”殷无极细长的眼睫垂下,轻轻颤动。
他们的喉咙都像是被哽住,爱是爱的,恋是恋的,但是接踵而来的,是同样的疲惫与消磨。
他们面对不同的情况,各自肩负责任够累了。与对方交锋,更是要绷紧情绪,不能落于下风。
就像是用钝刀子不断割着情人的血肉,伤口细小,日复一日,却是漫长的流血。
“那就不用说。”
“先接吻?”殷无极询问。
“嗯。”
原本相互舔舐伤口,现在却要互相捅刀子。可悲的是,他们寸步都不能让,否则对道统就是背叛。
殷无极以为自己理解谢衍,他最多有点怨师尊,一点而已,他是不恨的。
当他俯身按着谢衍的肩膀,咬着圣人修长白皙的脖颈时,几乎要把情人碾碎在狂潮中时。
他才觉得快感和快意的感觉如此相似。
“谢云霁,你还不认输——”
殷无极还没得意地翘尾巴,就听还处于快感旋涡里的圣人喘息一声,眼眸从混乱到凝聚,快速清明。
以前谢衍冷清无情,从来不和他一般见识。徒弟想要什么,给就给了,甚至还有意让着他几分,是无条件地在床上宠着徒弟罢了。
随着七情六欲的逐渐浓烈,谢衍作为“人”的本能开始作祟。
好胜心、报复欲、破坏、征服……
这些堪称负面的情感,无法宣泄,唯有向情人露出獠牙。
还好,别崖已经足够强,能够承受几乎有“神格”的,圣人谢衍的负面。
最后,谢衍把他掀翻在枕上,径直跨坐。
反过来单手掐着殷无极喉咙的,反倒是方才的承受者了。
“谁输了?”
殷无极带着报复心,非要在床上报私仇。
谢衍就能把挣扎的凶兽绑在床头。
谁折磨谁,还没个定论呢。
“别动,再弄坏床,你去赔。”谢衍忍无可忍,非得给他一个教训。
上次胡闹拆了床的是殷无极,第二天他非要叫师尊替他去背锅,谢衍已经背了一次了。
谢衍偏偏脸皮薄,要面子,心理阴影面积极大。
不幸中的万幸,他们化身凡人行走,丢的不是自己真身的脸。
“这里的床不稳定,钉子都没钉牢。”
殷无极被摁着脖颈和爪子,老实了几分,“徒儿错了。”
帝尊倒是不怕被师尊报复,就怕去顶着别人怪异的眼神赔钱。
刚才他特意瞄了一眼,现在开始后悔没有专门钉结实一些了。
“这些年,师尊变坏了好多。”
殷无极绯红的眼眸弯起,佯装抱怨,“很久以前,教我初次的您多温柔啊。后来做装作我夫君的时候,也好会宠人……哪像现在,您都要弄死我了。”
“谁弄死谁?”
谢衍鬓发汗湿,披在修长苍白的脊背上,他冷静道,“安置前,我们可是特意解剑了。”
他们又清楚,无论解不解剑,都不妨碍对方动手。
倘若枕边人有真的杀意的话。
有吗?
殷无极勾下情人的脖颈,温热的吐息拂在他耳边。
“那就来试一试,杀了我。”
“谢云霁。”
在昏黑的灯光中,他看见师长凛冽如剑锋的笑容。
第452章 天涯海角
夜深人静, 云消雨歇。
他们惯例闹腾到后半夜,互相擦拭后,没有像过去那样再做一次, 而是各自换衣安寝。
殷无极睡在狭窄木床的里侧,呼吸清浅, 簇雪般皎白的背部朝着他,肌骨舒展, 未消退的红印与指尖的划痕一起一伏, 如同莹润瓷器的裂纹。
暗淡烛光透过绯纱,笼下影子, 如同水波游荡在他随呼吸舒展的肩胛上。
正如一张纯洁的白纸, 毫无防备地在他面前铺展。
谢衍心里不静,侧眸,极力避免注视他的躯体,转而凝视黑暗中纱帐的破洞,默默反省。
他们今晚做之前, 殷无极着手换了套丝缎的床褥, 谢衍才勉强满意。
中途, 殷无极还无奈对他说:“床实在狭窄, 还没钉牢,一动就咯吱响。”
殷无极抵着他不好做,肢体舒展不开;谢衍跨上去也不好动, 摇床声在深夜里太明显。
客栈的隔音差得很,若非提前设下了结界,多半会被人半夜锤墙谩骂。
挑拣、局促、尴尬,种种细小纷乱的情绪,是多年未曾出现的“好恶”。
圣人压抑到极致, 等于以身代“秩序”与“公义”,这种分明属于人的情绪,他不应该有。
谢衍思维游荡,想起,当年的他还是天问先生,也是这样有读书人的坏毛病,讲究、注重体面。
他不喜欢闷热和风沙,亦不适应边陲的狭窄局促,甚至说过,“终老于山水之间”,亦希望能“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
成圣之后,圣人谢衍的七情六欲压抑,物欲极低,甚至有段时间连“人格”也模糊。
这是典型的圣位初期,暂时无法驾驭境界的征兆。
直到殷无极以惨烈的方式背离仙门,谢衍才从一场噩梦里清醒过来,作出决断。
圣人以身饲魔,是大慈悲。
只要能救回别崖的性命,他不介意被徒弟侵夺、利用,所以他会主动放弃反抗,任他施为。
他不介意时,在什么地点,不重要;怎么做,亦然无所谓。
破坏、暴力、侮/辱,犯上,圣人不在乎。
他足够强,足够包容。别崖那点道行,是弄不坏他的。
圣人不畏天道,不惧神佛,唯独怕那个孩子,抱着他哭红眼睛。
从什么时候开始有杂念甚至是欲望的?不记得了。
或许是鬼界重逢那一次,或者更早,他不敢承认。
不同的是,比起单方面的布施,谢衍开始在乎自己得到的“体验”,亦然过分地要求他献上全部。这并非为人师长之道。
他教养徒弟,塑造他的知识、人格和方向。
他调/教情人,独占他的爱恋、情/欲与痛苦。
他费尽心血地养了他千年,既然别崖爱他,凭什么为了所谓道德与伦理放手?
谢衍的内心深处生长出最幽暗的低语:
攫取、掠夺、征服。别崖不是期待这些吗?
他成长到足够强了,或许能接受全部的你。
敢不敢试一试?
……
“停下,不能再想。”谢衍猛然支起身体,黑眸冰冷可怖。
良久,他那森然的神情才渐渐缓和,以手扶额,强行抹去这一段明显错乱的思维。
那不是谢云霁的想法,而是被情劫诱导出的“魔性”,是代表“神性”的天魂的对立面,地魂。
不想被“道”反噬和污染,就不能去思考“情从何处起”。
“魔性”如何产生?那是欲望最赤/裸本真的表现。
假如某天,圣人放弃所有道德,破坏自己亲手订立的秩序,只余下本能时,说不准,真的会克制不住去将今日所想变成真实。
谢衍分明知道红线在哪里,也知道他的异常,却无法可解。
心上那股灼燎的野火不灭,他始终会被殷别崖吸引,最终控制不住地走入这场大火。
情人似乎困倦得很,谢衍没吵醒他,拂开披散的长发,轻若无声地躺了回去。
“若非明日有要事,无忧城又是最近的中转枢纽,我们本该约在一个不为人知的小镇或村落,隐姓埋名。……每年只有这段时间,我和他约好不争吵。”
“无论有什么矛盾,碍于君子之约,每年定期双修,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也不会闹得太过火……”
定期见面,虽然能稳定情劫,助他分辨虚幻与真实。但是离别的日子里,谢衍也并非毫无困扰。
光是维持冷静,他就要消耗大量的精神,别说再忍受逐步攀升的思念、仙魔双方的压力和情人如刀的言辞。
但再难忍受,还是要见。
清净的山林也好,无名的镇子也罢。他们甚至有次约在海边,住在废弃的渔家水上聚落。
古老的礁石山上镌刻着天涯海角,他们住在孤悬的水上聚落里,不分白天黑夜,始终在撕咬与交缠。
直到别崖逮住一只搁浅在海岸上的鲛人。
海岸光炽烈,鲛人都被曝晒成鱼干,扑腾不动,珠玉般的鱼尾也黯淡几分,垂垂欲死。
“真是可怜。”殷无极俯身,微微叹息。
谢衍悲悯生灵,随手捏诀,激起临岸的海潮,巨浪转瞬间打上岸边,将海的子民卷回海底。
“喜欢鲛人的模样吗?”殷无极捡起一片暗淡的鱼鳞,对还不知事态严重的谢衍,眨了眨绯色的眼眸。
“谢云霁,鲛人,本座给您变一个?”他无辜又绮丽的笑容,带着海妖的暗示。
余下的记忆有多晦乱颠倒,他们又尝试了多少种刺激,谢衍决定藏在海岸线里,根本就不想回忆。
所以,再难受也要见。
痛苦么,那就熬着。
哪怕是冷语相向,言辞逼人,总比见不到要好。
只要还能拥抱、亲吻,缠绵,没什么事情是解决不了的。
哪怕今夜,他们并没有说什么像样的情话,只是沉默无言地例行公事,背对背入眠。
“您真的睡不着吗?”突然间,本该沉睡的殷无极动了动,他维持一个姿势,已经有些酸麻。
“谢云霁,你的呼吸声不协调。”
殷无极转身,下意识地往身侧一碰,却触及他摆在一侧的冰冷手指。
“……无事,确实是睡不着。”
“环境太差?”殷无极不讲究,他甚至还贴心地侧身睡,把绝大多数位置让给师尊。
他也有点懊悔,难得的见面,居然这样局促不堪,甚至没说上几句温柔的话,连双修都没尽兴。
他们之间的交流,身体都比言辞有效了。
人是会说谎的,尤其是立场不同的他们。警戒和防备无处不在,除非身体与元神共攀巅峰的那一刻。
见谢衍撇头,沉默不答,殷无极又猜测:“在思考如何应对‘海市蜃楼’?”
谢衍实在睡不着,捡起床边挂着的外袍,披在雪白中衣上,随手一挽长发,翻身欲下地。
“还有两个时辰天亮,别崖,我出去走走。”他心烦意乱,必须去收拾下心情。
忽然,殷无极从背后环住他的腰,下颌靠在他肩膀上,抱了好一阵子。
“不想,和我待在一处么?”
殷无极忍耐不住,哑着声音问:“与我同寝,就这么不适应,辗转难成眠?”
这语气,显然是委屈坏了。
殷无极这些年,已经很少在谢衍面前撒娇讨怜,或是扮些天真情态。
他逐步成为知情趣,懂进退的完美情人。
“没有,只是……”
“上次也是,除了做之外,都不怎么和我说话。谢云霁!你和我双修,除了履约,还是为了压制我那劳什子心魔吧。我维持正常,不会发疯,对你、对仙门来说才是正事,我的心情,你问都不问一句的!”
殷无极紧紧抱着他的腰,愣是不撒手,微微磨牙道:“你呆在我身边,还一副恨不得早点走开的样子,好,好,圣人到底是厌倦了本座的身子,觉得本座不年轻了,用本座用的太熟了,所以两看相厌……”
他看着温柔缱绻,正常得很,实际上像个雷,一点就着。
谢衍也把情绪积的太久,打算去调试好,免得牵连好不容易见面的情人,却没想到是殷无极先炸了锅。
“把难得的见面和正事混在一处,摆出若非约定,根本懒得相见的态度的,难道不是陛下?”他也恼了。
“拒绝本座去看星星提议的,难道不是圣人?”殷无极继续磨牙,他记仇死了。
“吾提出早点来客栈,陛下不是也没拒绝。”
“谢云霁,你分明就是嫌弃这里环境太糟糕。”殷无极咬他耳垂,耳语抱怨,“挑剔。”
“不是事实吗?”谢衍冷冽。
圣人系好衣衫,又恢复了白衣凛冽的模样,居高临下地俯瞰袍服散乱,长发披拂的美丽魔君。
“走不走?”
“去哪里?”
“看星星。”谢衍很快拿起了剑架上的山海剑,随手把房资丢在桌上。
还好这次没压坏床,不用赔钱。
殷无极顿时脸色阴转晴,把手伸出帐子,摸索几番,勾到外衫,然后隔着绯色纱帘的遮掩,专心穿衣。
“腰带哪去了……”殷无极迷茫,没摸见。
谢衍剑柄一挑,从歪斜的凳子上勾下玉带,将那华贵的玉带递过去,“别摸了,在这。”
“圣人的风度呢,转身,本座更衣呢。”殷无极系好腰带,把优美动人的身躯裹缠住,才伸下双腿穿靴。
谢衍哪里惯着他矫情,似笑非笑道:“有什么不能看的?快些,动作再磨蹭,天就亮了。”
“圣人好烦。”
殷无极随手拿起剑,解开结界,就直接翻窗出了客栈,环视着曾经来过的、熟悉又陌生的城池。
他上回在这里走失到心魔之城,还是谢云霁把他捞回来的呢。
矛盾的确消磨亲密关系,制造间隙、孔洞,猜疑。但他们之间,又不止是亲密关系。
难得回到旧地,不去好好看星星,亲吻,拥抱,为什么要冷战。
“走,去东方,大漠银沙中的绿洲,我们去找海市蜃楼。”
在夜空中,殷无极衣袂翻飞,真是意气风发。
谢衍孤立于月下,持着长剑,不知何时双袖鼓荡,竟是冯虚御风。
“去大漠和星空的尽头,去天涯与海角。”
第453章 飞天舞阕
谢衍平生做过最疯狂、最离经叛道的事情, 多半都是与殷无极一道。
在他还是“天问先生”时,想一出是一出,动辄就往危机重重的无人区里钻。
唯一肯跟着他的, 是他的徒弟。正如现在,跟着他的是帝尊。
永远是同一人。
银沙大漠之夜, 显的冷冷清清。此时看似风沙平静,但是大漠气象变幻莫测, 随时会起暴风。
倘若没两把刷子, 无人会这个时候走出城市,挑战自然的威能。
“再过几个时辰, 就天亮了, 您非得这个时候要去找沙漠绿洲看星星……”
殷无极嘴上抱怨他两句,身体却很诚实,跟着师尊疾行。
师尊要做什么,他从不扫兴。正如师尊从不扫他的兴致一样。
“怎么,不乐意?”谢衍没回头, 白袍如云飘扬, 微弯唇角。
“那得追星逐月了。”殷无极拢起袖摆, 身法迅捷, 轻越过绵延的沙丘。
耳畔是呼啸的风声,连繁星都被他们抛在身后。两人兴之所至,甚至开始比起了脚程。
随着他们深入大漠, 星辰正在向他们靠近,璀璨坠满天际,如同棋盘。
陆离奇幻的星环在荒漠里升起,渐变的光与影,在天空擘画最壮丽的奇观。
他们乘奔御风, 未曾停下脚步。
“奇怪,绿洲应该是这个方向,早就应该到了。”
不多时,殷无极停驻脚步,站在风化的岩石上,向着四面都是银沙的大漠眺望。
谢衍迎着星环的方向,立于枯朽的胡杨树顶端,身姿是一片翩然惊鸿。
他随手掐诀,似乎在测算方位。
谢衍蹙起眉,“不对,此地方位紊乱。”
“不应该啊。”
殷无极话音还未落,看着那星环的光影逐渐扩大,大漠的上弦月下,虚幻透明的亭台楼阁在他们面前浮现。
楼阁内,似乎有虚影浮动,似仙宫,非仙宫,虚幻如泡沫,却又无端吸引着人向楼阁中走去。
原来如此。
“海市蜃楼,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他们约在此处,本就是要顺手查明“海市蜃楼”与袭击修士的妖物有何关联。
殷无极没想到他们兴之所至,非得在今夜看星星,却瞎猫撞见死耗子,正好碰见他们要寻的地方。
夜色如泼下的浓墨,两人披星戴月。
楼阁极尽奢华,飞檐雕栏,朱楼紫阙,看似在眼前,又似乎在云端。
谢衍拾阶而上,脚下台阶宛如透明冰晶,甚至没有踩到实物的感觉。
“像是在‘概念’上行走。”
殷无极按着眉心,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圣人可还记得,当初在风波海底时,我们遇见了什么?”
“这是‘天外天’的幻影。”谢衍道。
两人站在楼宇面前时,对视一眼,朱门向他们洞开。
浓雾弥散,耳畔似有仙乐鸣响。门扉中陡然飞出或执弦乐器,或执长笛、或是鼓瑟弹琴的“飞天”。
“飞天”的衣衫带着宗教色彩,舞衣暴露出柔曼的腰肢,纤细的脚踝上悬着铃铛,五彩绫罗飘散,伴随银铃般的歌声,“飞天”围绕着客人盘旋,衣袖飘飘,好似在欢迎着难得造访的客人。
“是仙人,还是妖物?”殷无极面对如此花容月貌,却面色不变,含着笑道。
“去看看就知道了。”谢衍主动牵住殷无极的手,带着他径直走入正门。
美人如云,飞天舞阙。
这等让凡夫俗子流连忘返的顶级景色,在谢衍眼中,不过是一具具皮囊白骨,观之空空。
殷无极见他这般不旁视的态度,心里无端高兴几分。
两人走在白玉雕栏的连廊里,廊下是水波,波光中是亭亭风荷举,伴随缭绕的云烟,宛如身处瑶池仙境。
连廊的彩绘中有着无数美人的画像,甚至还从壁画中钻出,拨弄发钗,或是整理长发,又看到外人时飞回到画像中,尽态极妍,活色生香。
殷无极下意识地看向圣人,嘴上也不闲着,总得打趣几句:“圣人就这般不解风情?”
“风情?”谢衍目不斜视,眼底空净无物,显然是视红颜为白骨。
“如此仙境瑶池,美人在侧,您就没什么看法?”殷无极说的漫不经心,心里却在意极了,绯眸频频相顾。
“我应该有什么看法?”
谢衍无情无心无念,哪怕是美人柔曼的肢体在他面前交缠纠葛,向他邀宠献媚,他怕是也会视为污秽,漠然拂衣离去。
他淡淡道:“下三流的妖物而已,倘若沉湎美色,心神动摇,就会走不出这里。”
“美色啊……”殷无极怏怏不乐。
他本该空无一物的黑眸,在移向帝尊容颜时,微微一颤,眼底泛起情绪的波澜。
谢衍见他隐约的烦躁,忽然福至心灵,了悟他不知来由的情绪。
白衣圣人倾身,陡然抚过帝尊的容颜,目光缓缓勾勒过他蹙起如远山的眉峰,挺秀的鼻梁,凝脂的面容,自带三分笑的丹朱色薄唇。
殷无极被他宛如实质的目光看的浑身不自在,耳根发烫,感觉自己要烧化了。
他言语多了三分局促,“怎、怎么……本座脸上有东西?”
他甚至抬手一拭,难得茫然失措。
谢衍倾身,按着他的后脑,径直在他唇上落下一吻。
这不是观赏一朵昙花时的置身事外,而是身置熔炉时的情不自禁。
“世上或许有千般姿态,万种风情……”
“……无有一人,及得上别崖绝色。”
就在这一瞬间,仙乐突然安静了。
回廊里起舞的飞天本该微笑含而不露,姿容丰美,此时却动作凝滞片刻,连绫罗都僵硬在风里。
随后,她们面色青白可怖,登时露出狰狞鬼相。
“心外红尘、执迷色相——”
殷无极顾不得听她们再说什么,心思被窥透,还被师尊哄的找不着北,脑子登时就不转了。
一吻结束,他还像初次恋爱的少年似的,抚着红润的唇,呆呆地站在原地,露出几分纯真。
“别崖,莫回头。”他在殷无极唇上留了一缕灵气,有助他平息心火的功效。
他早已看出,这些惑乱人心的幻象,真正的本象不是仙佛,而是妖鬼。
谢衍从背后抽出山海剑,指尖弹剑,铮然一声。
剑意如声波鼓荡,将即将化为妖鬼的虚无幻象,尽数弹为齑粉。
仙境虚像消失了,留下空白的连廊壁画,枯萎的残荷,还有一望无际的浓雾。
殷无极见此状,下意识地念了一句《心经》。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殷无极看他行云流水地破除幻象,心里像被猫挠了似的,忙追上去,问道:
“谢云霁,你是为了激怒这些‘飞天’才哄我,还是真心觉得我最好看啊?”
谢衍疾步往前开路,听到这么幼稚的问题,只得颇为好笑地回首。
“嗯,别崖猜猜看?”谢衍不正面回答他。
圣人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那微妙又炽热的火苗,又在他瞳孔深处静静燃烧着了,是苍雪中的白日焰火。
殷无极又被烫到了,有些错愕地站在原地,缓缓眨了下眼眸。
他似乎品出点什么了。
谢衍牵着他的手,带着他梦游仙宫。或许不是仙宫吧,管他呢。
这一幕,是他久远的梦境,是他被点化的灵窍,是无情无心的天生大魔,第一次生出“心”的轮廓。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
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
清都绛阕,紫霄天门。他们很快踏足了这座虚无仙境之中的楼阁。
殷无极微微仰起头,注视着那近乎浩渺的仙宫时,竟然一时无法用言语描述心中所感。
“……无法解释,无法描述,世上存在这样的东西吗?”
那是一座悬空城,却难以称之为“城”。因为这并非是凡俗定义中的“建筑”,无数星子错落地分布,又形成完整的城池,但城亦是空相,不生不灭。
方才走过的回廊,也不过是通向此地的轮回之路。
最顶级的修真者,在面对可能是“天外天”之物时,难免也会有几分心潮澎湃。
“天门之后,会有仙宫吗?”殷无极的视线被完全攫住,不知来由的狂热,令他几乎无法思考多余的事,极致的诱惑。
登天门,得道,成仙,成仙!
成仙——!
殷无极心中的棺木发出砰砰的响声,与他的心跳共振。来自天外的召唤,令他几乎被成仙的念头冲昏头脑。
直到谢衍抓住了他的手腕,制止他向仙宫飞去的动作。
“殷别崖,你仔细看,那究竟是什么!”他的声音像是一声炸雷,在殷无极识海响彻。
殷无极抚着面,神情清明一瞬,再看去时,却看见了……
一座活物组成的宫殿。
对,活物。
好似白玉的砖瓦,实际上是雪白的触肢编织而成。可是这种编织太工整、太有美感了,甚至还组成了繁复华美的图案。
乍一看美轮美奂,只要细看去,就会发现每一个花纹都在蠕动变幻,森然可怖。
白雾之中的宫殿中还流出透明如胶质的黏稠物体,覆盖在雪白的建筑外围。
从无到有生长出的建筑,像是雨后生长的菌群,华盖透着琉璃的缤纷色泽。
“这是什么东西?”殷无极登时毛骨悚然。
“别忘了,这里是哪里。”谢衍道。
“海市蜃楼。”殷无极恍然,“这就是,蜃楼?”
谢衍看着蜃楼打开柔软苍白的门扉,宫殿内部足够剔透,甚至堪称“清澈”。
这样的清澈见底,令他们看见这座蜃楼的墙壁里,封存着无数妖物的标本。
不,它们还活着,还在呼吸。很快,他们或许会随着这栋楼诞生、孕育、瓜熟蒂落。
“这里不是仙宫,而是一只来自‘天外天’的妖物。”
谢衍执起剑,难得犹疑,道:“倘若劈开这栋‘蜃楼’,却未杀死所有妖物,后果不堪设想。”
殷无极不笑了,神情凝重,“原来,那些恣意横行,袭击修真者的妖物,都是从这座蜃楼上落地的‘果实’。”
“封印?”谢衍垂下剑。
这并非此世之物,封印到底能不能起效?
第454章 守界之人
殷无极神色古怪, 凝望面前的华美“楼阁”。
他扯过谢衍的衣摆,“谢云霁,倘若我们面前这座才是‘蜃楼’的话……那么, 我们刚刚进来的那扇门,是什么?”
话音刚落, 谢衍的脸色陡然一变,当即抬袖, 半掩着面, “别崖,不要提醒我。”
穿过九曲十八弯的白石回廊, 他们脚下踩着的地面本该是坚硬质地。
不知何时, 竟然随着妖物的呼吸搏动,开始变得柔软湿滑。
“在踏入大门时,我们早就在‘蜃楼’之中了。”
谢衍立即掐诀,用灵气护罩将二人包裹,“刚才遇到的妖物, 大抵有迷惑人心的作用, 我们大意了。”
谢衍攥住殷无极的手腕, 下意识把他拉到身后护着。
浓雾被他隔绝屏障之外, 多少还是有些沾染。
几个清洁术法丢下去,谢衍才长舒口气,问他:“别崖, 你心魔如何,未有异样吧?”
殷无极怔住片刻,“我可没那么脆弱。”
自他成圣后,殷无极甚少见谢衍这般嫌弃模样。哪怕是当年风波海底,他面对污秽海兽都没抱怨一句。
不形于色, 不动哀怒,成了他完美的神像金身。
现在,圣人却不再自持“神格”,反而开始像一个“人”了。很不寻常。
不多时,“蜃楼”的本体活过来了。
铺天盖地袭来的触肢连同保护两人的灵气罩子,一同吞噬进了“蜃楼”内部。
这座本身就是妖物的琼楼玉宇,重新恢复平静。
“……被吞进去了,怎么办?”殷无极还有心情与他谈笑。
他们其实是刻意为之。环绕金色铭文的护体光球在谢衍的操纵下,载着他们轻盈漂浮在蜃楼内部。
微弱的光亮照出内壁的形态。
从外部看去,祂或许是仙境楼宇本身。即使敏锐如一圣一尊,也没有立即察觉异样。
谢衍施法靠近。殷无极提着一盏灯,移过去,照着触肢内部布满血管、类似凸起的瘤状组织。
这竟然不是肉瘤,而是半融化的人面。
五官错位,经络横飞。时而是笑面,时而是惊惧,更多的是难以名状的恐怖。
这些人面上的五官蠕动如活物,好似随时都能从瘤状物上融化成浆,缓缓流出似的。
“师尊若是受不了,就莫要看。”殷无极难得哑然,也露出了嫌弃的表情,微微偏过身,似乎想挡住他的视线。
“被妖物‘吃掉’的人,竟然都在这里。”谢衍蹙着眉,大抵也猜出他们是怎么落到这个地步的。
倘若有人迷失沙漠,遇到瑶池玉殿的“仙境”,其间无数舞姿翩然、窈窕丰美的“仙子”,摆出珍馐玉馔,殷勤招待,是很难不沦陷的。
唯有寥寥修真者,在还未踏入“蜃楼”时,意识到不对;或是目睹“飞天”现鬼相,才得清醒过来,死里逃生。
“封印的了?”殷无极举灯望去,这绵延的血肉,不知延续到何方。
“没有把握。”谢衍判断之后,无奈放弃了这一选项。
他们甚至不知这是否是“蜃楼”本体,更是投鼠忌器,不敢随意出手消灭。
乘坐的光球继续往前飞,像是通过“蜃楼”的某条血管。
他们方才在宫殿上看见的“飞天”幻象,在内部,却是青面獠牙的恶鬼。
它们平时半身融在妖物躯体中,好似沉睡。
唯有在本体苏醒时,会受到召唤,从黏连的血肉里拔出身躯,就像是除去茧衣,化为妖娆的美人,在蜃楼内壁上留下一个枯萎的“壳”。
“这哪里是仙境,分明是炼狱。”殷无极嗤笑。
他想起自己幼年时,曾与先生梦游仙宫,奇幻陆离的经历令人终生难忘,也与这等血肉地狱相差甚远。
殷无极道:“‘天外天’上,到底有什么?海底也是,这里也是,为什么总是这些妖物?”
谢衍不惧说出令五洲十三岛震动的判断,他此言,无益于亵渎最高的信仰。
“天道有问题。”
在谢衍意识到情劫的存在,不,是更久之前,他就再也没有起卦问天了。
正是如此,他才感觉到寂静已久的人格逐步挣脱“道”的禁锢,圣人境界对情感的压制也日益减弱。
谢衍甚至怀疑,“天问”本身,就是错误。
倘若每一次起卦问天,与天沟通,都是“天道”对他施加污染的过程呢?
天道试图操纵他,让他相信圣人合该无情无欲,“无情天”才是唯一的正确。
唯有这样,谢衍这般存在,才能心甘情愿地担任“天道代行者”,如祂所愿地维持世间秩序,让一切都在“正确”的轨道上运行。
那么,什么才是正确?
他现在所做的一切,就是正确的吗?
焦躁、质疑、否定……
无情,有情,有情……
“圣人?”殷无极放下灯,右手在他面前晃了晃,似乎在唤回他的神智。
他无暇的容貌在谢衍面前放大,眸忽闪着,忧虑道:“谢云霁,你最近有些不对,在这种地方都能走神?”
谢衍阖眸,将涌流压在深潭底,淡声道:“无事,继续往前。”
倘若他原本坚定不移的认知动摇,就等同否认践行至今的道基,无疑是自毁长城。
冰雪的道心分崩离析,千年的清修毁于一旦,最终向天赴死。这样的风险,他暂时还不能冒。
在一路往前时,殷无极向身侧的师尊发问:“天道到底是什么?是善还是恶,是仙,还是魔?”
殷无极断绝天门与轮回,违背天命成就至尊,比起谢衍,他知道的要少得多。
或许知道的越少,他受到的污染就越小。
谢衍轻叹一声:“不知道。”
虽然仙魔时常有龃龉,但在共享天道情报这件事上,一圣一尊有着独到的默契。
关于“道”,不分门户与道统,是属于所有修真者、属于天下人的“终极意义”。
“圣人不是会沟通天命吗?”
殷无极过去从未细问,只知道,谢衍作为天道代行者,掌握独特的天衍之术。
他沐浴焚香,每每独登观星台,总要闭关七七四十九天,最终能够听到“天命”,并且将其执行下去。
道统的正确性。这是圣人权柄的重要组成。
“……过去我未曾让你在推演时靠近过观星台。”谢衍轻声道,“别崖,你不适合离‘天道’太近。”
“不适合?”
“在收你为徒之前,我早就推演过你的命数。”谢衍道,“我命中,本无你这般弟子。”
殷无极脸上的笑容迅速敛去了,他沉默片刻,声音沙哑,道:“圣人后悔了?”
不等谢衍回答,他随手曲指,隔空捏碎了前路涌出的妖鬼,煞意从猩红的眼中流淌出来。
“本座就知道,当初千求万求,甚至追随您走过千山万水,效仿先人求学时门前立雪,您才终于松口,就是不想收我,平白惹出个大麻烦。”
“就算是做弟子,徒儿也不如三相,不配在圣人登观星台时侍候左右——可恶,我哪点不好?”
“别崖,并非如此。”谢衍当即打断了他的炸毛,温和而坚决道,“不让你去,是为了保护你。”
殷无极一顿,他还未反应出来,何为“保护”时。
他们穿过幽曲如血管的通道,进入了一个新的领域。
他们抵达“海市蜃楼”真正的核心。
一个漆黑幽暗的巨大旋涡。
更应该说,那是一个传送门。
无数妖物随着旋涡单向传送过来,还是缥缈的虚影,形态各异。
它们并非生活在南疆的妖族,都是有明确的族群、繁衍和文明。
这些来自“天外天”的妖,光凭借肉眼观看,根本不知道其种群、演化方式甚至是来源,更像是血肉拼贴组合而成的单纯鬼怪。
他们被传出后,就会迅速被更加强悍的妖物吞噬,成为燃料或是能量,融入还在搏动的躯壳内壁之中。
殷无极现在足够强了,谢衍终于可以告诉他,每一次推演天命时,他看到的景象。
“……在观星台上,吾看见的,就是这样的黑色旋涡。”
此界与彼界的端口。
谢衍是人,所以踏不过去。即使对面是“道”,是修真者的终极。
同样,天道也无法直接对五洲十三岛造成影响,唯有借助于外力,或者是降下天雷,以示天罚。
“别崖,我必须站在天道的最前面。唯有如此,其他人、此方世界……还有你,才会在我身后。”
“谢云霁……”殷无极看着他,一时失声。
谢衍微微仰头,双眸直视“天”的象征,音色近乎缥缈:
“别崖,或许在你眼中,为师是为天道执剑,为天道代行者。或许说,圣人之权威,是向天称臣换来的。”
“但是,当你真正看见这种存在,就会明白……”
“面对‘道’的倾轧,除却吾,无人能抵挡这种怖惧。”
“圣人亦是守界人。”
谢衍已经习惯了孤独一人挡在“道”的面前,所以,早已不会流下血与泪。
世人诟病他弄权也好,矫天道之诏也罢。
或认为他披着仁义的外皮,却行仙门之君的威权专制,是压制反对者,是愚民以治民……
谢衍从来不会解释,只会稳步执行,修修补补,将这段早已平淡如水的盛世维持下去。
君子如斯,已是做到极致。
“谢云霁,你一直面对的,都是这样的存在吗?”殷无极站在师尊的身侧,凝望他冰冷凛冽的眼睛。
爱与恨皆滔天,化为炽烈的火。殷无极这样灼灼地望着他,如同将他深藏在眼睛的最深层。
一如既往的,谢衍气息沉稳,风雨不动。
好像他是湍流中唯一稳定的基石。
“既然找到了源头,就能封印。你与我,没什么做不到的。”
谢衍将山海剑指向那旋涡,如同指向虚无投影背后,与他博弈许多年的“道”之本身。
“别崖,拔剑。”
第455章 遥远绿洲
原先谢衍认为不能封印, 是不确定妖物的来路,怕无法斩草除根,留下后患。
找到“天外天”的传送门, 问题就简单许多。
圣人本就是万法之宗。他为承担“守界”之责,自然四处救火, 封印过许多天道的传送门。此次亦不例外。
谢衍双手捏出复杂术法,徒手绘阵。
殷无极配合他过许多次, 自然知道谢衍要他拔剑的用意:
这样复杂的封印需要时间, 谢衍身处阵中,无暇他顾。
为避免施术者受到妖物袭击, 打断封印, 有一名可以交托后背的可信之人自然最好。
无人比殷无极更适合交付性命。
无涯剑悍然出鞘,殷无极走到谢衍身侧,袍角飞扬暗火,将奇异躁动的妖邪尽数涤荡。
“本座,就替圣人掠阵了。”
……
一圣一尊联手, 自然所向披靡。
随着天道传送门的闭合, “海市蜃楼”的本体失去源源不断的力量供给, 被殷无极一打响指, 燃起的魔焰将妖物焚灭,灰烬都化在风里。
他们仰望天穹,看见第二日的璀璨星河。
“一天一夜, 最终还是没有看成昨日的繁星。”殷无极掸去袍上不存在的灰尘,他有些懊恼。
谢衍虽然耗费不少灵气。但片刻调息后,他的呼吸平稳,回应道:“今日的繁星,亦然很好。”
殷无极向不远处眺望, 引入眼帘的是一抹葱茏绿意,无端让人心情大好。
他指向远方,声音轻快,道:“谢云霁,你看,是遥远绿洲。”
得来全不费工夫。
不多时,他们抵达这片绿洲。郁郁葱葱的耐旱树木环绕一泓清澈灵湖,倒映着沙漠的群星。
今夜无人,静谧的绿洲刚好适合歇脚。
谢衍道体不染纤尘,即使反复用过清洁术法,他心理上还是极难忍受去过蜃楼内部,总觉得沾染上腥臭难闻的气息,浑身不舒服。
正好途径绿洲,他来到湖边,俯下身,打算擦拭身体。
从他冷淡的态度中,殷无极的确读出了不悦,顿时乐了:“您忍不了回城,现在就想沐浴更衣?”
他说罢,还嗅了嗅衣襟,只有浓烈的檀香味,无奈道:“我有护体魔气,寻常污染根本无法近身。您的洁癖比我更甚,护体灵气那么厚一层,哪里会有污秽沾染,心理作用吧?”
“总之,不太舒服。”谢衍也清楚,就是忍耐不了。
他欲除下外袍,刚刚触碰到衣襟,却意识到帝尊毫无回避之意,反而笑盈盈地凝望他。
虽然和徒弟都是老夫老妻了,谢衍到底还是要几分薄面,抿着唇,低声说:“转过身去。”
“不要,我要看星星。”殷无极不但不转身,还在岩石边盘膝坐下,支着下颌瞧他。
“都老夫老妻了,您羞什么,当我不存在就好。”
“我又不是星星。”谢衍无奈。
“您是明月。”殷无极不假思索。
谢衍听出他的言下之意,顿时一怔:“明月?”
蒲草摇曳,湖畔倒映着的星芒,比起夜空上的繁星更璀璨明亮。
殷无极看他神情从微恼到发怔,确实比过去精彩许多,乐够了,转而看向湖中。
“……好像落了满湖的星星。”
谢衍也效仿殷无极坐在湖边。
水面倒映出他清霁的容貌,波澜漾起,很好地化开了他周身的凛冽。
他涤净了双手,看着湖中微澜,“在别崖心里,我竟可以比拟‘明月’这样的意象吗?”
“……您猜呀。”殷无极弯起唇,单手撑着岩石,倾身,陡然靠近还在发懵的谢衍。
扑通,两人顿时没入湖水之中,惊破了满池的星星。
被水波搅碎的繁星之影,化作流丽的青蓝色微芒,在湖中沉浮。
流萤从银色的荒草穿行,低飞湖面。
不多时,殷无极再从水面浮起时,微微仰起头,皎白明艳的面容沾染水汽,双眸仿佛剔透的红宝石,眸光流转时,竟是神秘莫测。鸦羽似的长发化在水面中,沉浮的浓墨丝丝缕缕地散开……
倘若在沙漠绿洲的水泽中,遇到如帝尊这般美人,或许当真会让人有种身在仙境的错觉。
谢衍环住他的肩,白衣勾勒出他优雅的身形。
可惜他现在浑身湿透,面庞苍白如雪,平日的冷静也失了几分,颇有些君子落魄的韵味。
“胡闹,暗算师父。”谢衍好气又好笑。
及腰的浅水里,圣人撩起长袖,露出莹润纤长的手臂,没入湖中,倾身捞起帝尊的长发。
殷无极湿漉漉地凑近,握住他的手腕,用薄唇勾勒他脉搏处的青色血管,“师尊不和我生气了?”
谢衍抚摸他的脸庞,“与我生气的,难道不是别崖?”
重逢时那点别扭,从海市蜃楼出来后就几乎不见了。他们彼此佯装无事,就差一个揭过不提的契机。
今夜的绿洲刚好适合看星星。即使,并非昨夜星辰。
“师尊,你说,天之上真的会有仙宫吗?”殷无极索性将碍事的外袍丢回岸上。
谢衍直到浸润在水中时,才感觉不适感减轻,随口应道:“也许有吧。”
“‘海市蜃楼’的幻象,一点都没有仙宫的样子。”殷无极怏怏不乐,“‘天上白玉京’,若只是这个程度,有什么必要登天门啊。”
他这话里话外的含义,谢衍听得清楚,停下擦拭的动作,笑道:“劝我别飞升?”
殷无极当然不会承认,扯开话题,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我能够修出比天上更好的宫阙,师、圣人会乐意去住上一段时日么?”
谢衍看着他,似乎洞穿了殷无极的心事,道:“或许会吧。”
殷无极撩起长发时,谢衍从他背后的肩胛处,发现了一个很淡的痕迹。
“‘叁日’,一个期限?”对着淡淡的星光,谢衍看清楚了图案,顿时蹙眉。
“倘若再晚点发现,大概就消退了。”
殷无极也很诧异,他方才居然一直没感觉。
“天道的印记。”
谢衍很不悦,他不喜欢有关天道的印记刻在别崖身上,一点也不。
他不断用手背擦拭他的皮肤,甚至动用了灵气,似乎要强行抹去这个记号。
他的声音也低了些:“这是‘海市蜃楼’对于进入祂领域的猎物的追踪的记号,或许,这并非是在放过他们,而是通过放走单个的诱饵,让他慌不择路时回到族群的聚集地,从而猎食。”
“我们已经封印传送入口,这个痕迹很快就会消失,不会起作用。”
“竟是追索猎物的标志。”
殷无极略一思忖,就知晓其中凶险:“倘若来此地的并非我们,即使逃出海市蜃楼,也会在相应的日期被妖物追上吧?说不定,还会把天外天的妖物带到人群聚集的城池中,届时后果不堪设想。”
随着天道异变频繁,违背规律的事情也会发生。
倘若真的驱使妖物袭击城池……他们虽然不想如此猜测,但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谢衍随意应了一声,沾了水,似乎不把殷无极身上的印记擦拭干净不罢休。
“很快就掉了。”
殷无极舒展肌骨,觉得被谢衍触碰的地方都要磨红了,发烫发疼。
他侧身睨他,奇道:“您好在意的样子。”
“不能留,天道的印记。”谢衍异样偏执,薄唇紧抿,漆黑的眼眸浓如点墨。
他看着很冷静,不知为何,隐隐有些疯狂的韵味。
殷无极背后一凉,有种在被幽暗未明的存在窥视的感觉,令人毛骨悚然。
可他的背后唯有谢衍。
圣人向来崇尚秩序,冷静理智,怎会做出格的事情呢?
殷无极浮在水中,湖水温凉,他乐观地想着:“他可是谢云霁,他的身边,怎么会危险呢?”
对他而言,谢云霁是世界上最安全的港湾。
他哪怕睡在谢衍的身侧,也不会怀疑,枕边人会趁人之危,那不符合君子的品性。
可他还没想完,谢衍扯着他的衣襟,把他按在了岩石的背面。
谢衍背对着星光时,神情莫辨。
明月也会笼下难言的阴影吗?
殷无极被迫仰望着本该皎洁的明月,看见的,却是一双沉黯如子夜的眼睛。
“陛下最好注意一些。”
谢衍慢条斯理地抚摸着他磨红的那块皮肉,他竟是用灵气,去强行覆盖天道的痕迹。
正如他和天道抢人的决心。
“除了我亲自来,否则,你身上不准留下别的痕迹。伤痕也好,天道的印记也罢,全都不准。”
这会让冷静的圣人,也感到焦躁不安。
殷无极嘶了一声,似乎是觉得痛,又觉得被灵气侵染皮肉,有种难言的舒服。
他笑了:“真霸道啊,谢云霁。”
克制不住的侵略欲。
排他的占有欲。
他又发现了圣人身上的特别之处。
“别崖,为师下手,当然知晓轻重,总不会害你。但以你的命格,倘若被天道暗算……”
谢衍说的很温柔妥帖,浑然看不出他的异样。
但殷无极越觉得危险,越是笑的厉害。
师尊真是会怀柔手段,明明是要做坏事……却还是这样正义凛然。看,谢云霁真是坏透了。
殷无极越发玩味,甚至还懒洋洋地勾住谢衍的腰。
“那就,请圣人为本座留下印记吧。”
说罢,他微微低头,顺从地拨开长发,暴露出颈后白皙的皮肤,像是一张任人涂抹的白纸,又是莹润剔透的玉器。
似乎在引诱他犯下大错。
谢衍久久不动,他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不对劲,但是那股冷酷残忍的气息漫上心头,让他心里的魔潜滋暗长。
他想留下印记,是吻痕也好,勒痕也罢。
他要给予情人什么,爱也好,死也罢。
倘若就此杀了他,他不会再日复一日地承受情劫的折磨,甚至还能勘破红尘,飞升成仙……
别崖甚至能从天道中解脱……
那多好?
“……呵,怎么可能。”谢衍抵着额头,微微冷笑一声,似是自嘲,又似是愤怒。
他清楚地知道这种念头的异常,这不是他真正的欲望,而是被情劫生造的恶念,是在引导他走向深渊。
这份情感,他压抑了多少年?
百年,还是千年?
爱欲有多浓烈,此时反噬而来的占有欲与杀欲就有多恐怖。
他必须忍耐。
谢衍动了动五指,从钳制弟子的脖颈的动作,到轻轻落在他的肩侧,温柔地扶住他的脊背。
面对殷无极带着试探与玩笑的意味,暴露在他面前的修长脖颈。
最终,他落下的是带着温度的吻,而不是残忍的伤痕。
“哈哈哈哈哈……”殷无极似乎完全窥透了他的心事,弯着唇,笑的酣畅淋漓。
面对吻他脖颈的圣人,殷无极绯色的眼眸炽烈而温柔,抚摸着谢衍的喉结,胸腔愉悦地震动着。
“谢云霁,杀我还是爱我,选一个吧。”
第456章 风雨将至
天元历592年, 北渊洲。
沉寂千年的古战场发生了异变。
北渊洲广袤,有约莫三分之一的疆域,都是杳无人烟的禁区。
有些地带充斥酷寒冰雪, 常人难以在其中生存;
有些则是残存着上古时代留下的遗迹,磁场紊乱, 风暴频频,成为妖物的聚集地, 人不可往。
即使是修为顶尖的大魔涉入, 也不能保证全身而退。
帝尊为了魔民安全,在禁区的边缘修建标识, 并调度魔兵戍守。
近日, 边陲巡逻的魔兵回禀,死去的兽骨遗骸在原地成为路标多年,现在却大批失踪。
亦有途径魔修声称,曾见到大雾中游荡的兽群。暴烈嘶吼穿透禁区,浓雾中透出无数幽幽的赤色兽瞳。
在魔修惊恐跌坐的时候, 明瞳消弭, 如同灭灯。
这位死里逃生的魔修口述这段经历的时候, 还感叹:“我都不知道, 这是在做梦,还是现实。”
本该是地方异闻级别。虽然传到魔君案前,却并未作为重点, 而是夹杂在边防魔兵的例行汇报中。
但是,君王向来重视一切与天道有关的情报。
寒夜更重雪,九重天笼罩在一片茫茫中。
室内暖意融融,燃着炭盆。殷无极读完奏折,起身时, 眼前一瞬漆黑。
他双手抵着桌案,脊背弓着,平复喘息,才强撑着不适,将油灯挑亮了些。
“又闹腾了。”这类因为心魔作乱而瞬间漫上的不适,他已经习惯。
殷无极处理政务时从来屏退左右,随手摇铃,唤来宫人,吩咐道:“让陆相进宫一趟。不,不必叫陆机,让将夜来。”
宫人应是,旋即退下。
寒夜铜壶滴漏,蜡烛的幽火摇晃在他绯红的瞳孔中,好似诡谲狰狞的影。
殷无极根据戍边魔兵口述,铺展纸张,蘸取笔墨,将魔兵陈述中提及的几种兽影绘出。
再与他们当年在海底遇到的海兽、前些日子海市蜃楼孕育的妖物比对。
他惊觉,其违背了正常的生理特征。
这些妖物的外形没有特定规律,特征违背生物本能,例如嘴开在腹部、有鳍的同时有翼等,通通违反常理。
“没有种族、血脉、繁衍特征,甚至不像是有魂魄的生灵。”殷无极下了判断。
比起像龙凤及其附生族群那样,依靠正常繁衍发展壮大、血统纯正的“妖族”。
这些妖物,更接近于“熔炉”里随机拼接后“炼成”的。
类似于“海市蜃楼”这样的妖物,是巢穴,亦是熔炉。
“这些东西,什么会出现在北渊古战场?”殷无极思忖。
当年,他返回北渊时,仪仗在风波海坠落。
圣人把他从风波海底捞出来后,两人抵达的陆地,亦是北渊古战场。
当时还以为是巧合。现在细思,或许是海底与古战场之间本就存在空间通道。
“事关重大,要提醒圣人。”殷无极第一反应,就是把有关天道的情报共享。
“还要派遣专人去调查……这个人选,将夜更合适。”
忽的,一阵风吹过窗棂。月色与雪色之下,银发鬼面、披着白袍斗篷的男人从黑暗里走出,驻足,停在他的三步之外。
“找我?”将夜把面具掀起半边,在雪光中显露近乎锋利的容貌。
“替我去调查一件事。”殷无极转身,将折子递给他,看似是公事公办的上下级。
将夜匆匆浏览一遍,大抵掌握了情况,低声道:“你担心,倘若兽潮异动,涌出古战场,会杀伤魔民?”
“现在,五洲十三岛的多方势力正在博弈的关键时刻。”殷无极没有正面回答,“北渊内部,不能乱。”
“所以,排除不安定的因素。”
“暗影阁优先出动。”殷无极将奏折倒扣,负手立于窗前,他看着一片莹白的魔宫,面色笼罩在阴云里。
“暂时不要声张,低调处理。倘若,数量已经多到无法暗中处理,本座会让萧重明调遣几支魔兵,扫除兽患。”
“但在这个关口,调遣魔兵的动静太大,本就是敌不动我不动的时刻,谁先有大动作,极易引起不必要的事端。我们不怕事,但也不必挑事,现在的北渊,最优先的是‘稳’。”
帝尊似乎颇为精力不济,他按着眉心,自言自语道:“南疆乱了……巫族与妖族的战争,已经断断续续地打了快一个甲子了。”
六十年,这并非是孤立的一场战争的持续时长。
而是撕破脸之后,南疆土地上的两个族群“巫”与“妖”,誓要灭绝对方传承和道统的血海深仇。
以最开始的烈度,两方皆是死伤惨重。陆续几十年,打打停停,休养生息伴随着各式冲突,他们无法从肉/体上彻底消灭对方,也不议和停战,就是在丛林里耗着。
仇恨、异族、资源、宗教……随着时间积攒的仇恨,足以让他们各自失去和解的理由。
北渊底子薄,即使近百年正在走向强盛,但是轻易不能掺和进事端。他们还耗不起。
“有一件事情,是手下人传来的线报,还未证实。”将夜压低兜帽的边缘,“有消息称,巫族正在筹备大船,入侵仙门海疆。”
将夜补充了一句,“南洲大陆向北,最近的是中临洲仙门的南域,就算通过陆路,也是中洲最近。”
“什么?”
殷无极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忍不住冷笑:“巫妖之战旷日持久,五洲十三岛的其他势力都盯着呢,这些年也没少站队。在这个关口,还要树敌,还是中洲仙门……圣人谢衍的领域,那巫族大祭司看来是活够了。”
将夜道:“所以,我刚收到情报时,也不确定真假。后续,我会去验证,但探查古战场一事,看来更紧要些。”
这位向来寡言少语的刺客,在潜行之前,留下意味不明的一句话:“等我去验证,比你的速度慢。”
此言俨然是暗示,殷无极纵然明面上与仙门关系处于冰点,背地里,仍然在和圣人谢衍保持定期联系。
雷打不动。
殷无极也不心虚,淡淡笑道:“本座心里有数了。”
*
北渊西部,天玑城领地。
幽河裹挟滚滚的怒涛,奔流向前。
岸边,魔道帝尊投鞭之处,曾立碑载功,名曰:“饮马界”。
“程先生,您为什么总是来这条河边?”少年好奇地问道。
“这是北渊的命脉。”墨绿色猎装的青年佩着猎刀,立于江边远望,气质儒雅随和。
“河水会流经天玑城,然后到九重天……”
青年俯瞰河水,难得停顿了片刻,微笑着:“哎,在下忘了,我都被驱逐出九重天很多年了。”
这位隐于草野的前魔宫丞相,依旧发挥当年的游商作风,来去如风,从未在一处停留太久。
或许是这位前杂家出身的归隐右相太闲散,一心当个商人,看上去无心王事。
几年后,殷无极监视他的眼睛也撤走了。
程潇轻叹一声:“此生永不还帝京,这是慈悲,也是罪孽。”
他抚着少年的头顶,颇有当年只手遮天的“程相”之风,仿佛预见什么,道:“狄飞惊,以后就由你替我入帝京,辅佐王事了。”
“现在的陛下还不需要你。但是,他很快就会需要了。”
少年点点头,忽然间,河中浮现阴影,笼罩在了观潮的二人身上。
程潇转身,看着无端横涨的幽河水,以及河底妖兽的幽影。
封印已久的法宝,陡然出现在他的手中,是一杆秤。
天秤倾斜。
程潇逆着风,墨绿色衣袍烈烈,幽如静海的魔气本被压制极好,此时全数腾起,聚集在这秤的一旁。
他弹指施法,将目之所及的妖兽,以天秤裁算价值。
“价值是,零。”一瞬间,被他裁定毫无价值的妖兽,还未爬上岸边,就哀嚎一声,瞬间灰飞烟灭。
他看着河中漂浮晕染的黑血,与又涨了一节的水位,叹息:“看来,北渊近期也不太平啊。”
蒙蒙的冷雨夹杂雪沫,一视同仁地落在土地上。
程潇学的杂,判断了一下这异常的天象,难免露出几分疑窦,他低声道:“北渊西北部,并不是潮湿多雨的气候啊。就算冬日快要过去,这幽河的水位……”
“来年春,大抵是要经历汛期了。”
*
仙门南方海域
楼船遮天蔽日,载着千余名巫人,浩浩荡荡地入侵仙门海疆。
最微妙的时间,率先四处攀咬的是巫族。这种作风,与他们平日骚扰仙门的小打小闹,俨然不同。
也不怪殷无极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第一反应就是不信。
巫族的实力与最强盛的中洲仙门,实在差的太远了。
他们撞上圣人谢衍怎么办?
胡乱树敌,被仙门痛打回老家,又该如何收场?
一时间,五洲十三岛众说纷纭。
很快,殷无极就从谢衍的信件中,得到了最真实的消息:“什么?巫族这次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海疆,他们根本没打算登陆?”
谢衍的信仅到这里。他不会再多说了。
殷无极合理猜测:“巫族的船就在门口徘徊,既不是明确宣战,也不打算踏上仙门领土,但是……没有人会放着他们不管。”
“万一在放松警惕时,他们登陆了呢?巫人手段残暴,又擅长劫掠,窥视仙门富饶已久。若是让他们乘虚而入,后果不堪设想。”
殷无极看向仙门地图,随手圈点勾画,就知道大致的情况:“会有为数不少的仙门弟子甚至大能,会被牵制在南域。”
“就好像,他们预料到,仙门后续会有什么棘手的事情……”
冬去春来,九重天的春日,甚少有今年这般潮湿多雨。
“……下雨了?”
第457章 我的挚爱
仙门的汛期, 持续的比想象中久。
已至暮春,微茫山的细雨还未停歇。万林浓碧,繁花零落, 环境潮湿,连山中灵兽都不怎么出来活动。
黄昏时分, 白相卿路过圣人庙时,看见师尊一袭白衣, 伫立在思归树前。漫天的雨幕如同天河倾倒。
白日昏昏, 他执着一把青竹油纸伞,幽如暗影, 好似融入水墨深处。
“师尊。”白相卿匆匆把刚借阅的藏书包裹在怀中, 忙上前见礼。
风吹雨打,思归树叶铺了一地,好似青碧的绒毯。落叶沾衣时,染上尘缘,这才将好似要消隐在大雨中的师尊唤回此世。
谢衍的身影微动, 阖上眼眸, 道:“是相卿啊。”
“雨大, 怎么不回去?”
他转身时, 巧妙地收敛了幽暗未明的一面,摆出寻常师长的温和态度。
白相卿受宠若惊,拂衣肃立, 答道:“从黄金屋借阅了几本典籍,打算参详,马上就回了。”
谢衍勉励弟子进学:“最近,你等修炼上可有瓶颈?如果有不清楚之处,且来天问阁, 为师讲与你听。”
乍一看,他格外正常,白相卿却不知为何心惊肉跳。
他总觉得,师尊身边似有重重暗影。但定睛一看,他依旧清如雪夜,那些漆黑缠绕的影,不过是婆娑树影。
辞别师尊后,白相卿忽然忆起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远远观去,师尊那一瞬的神情幽暗如渊,很陌生,与平日的清霁形象截然不同。
甚至,还有冰冷杀意如芒刺,即使是旁观,也会为之所摄。
“奇怪,起了一身冷汗……”白相卿摸了摸后脊,这才意识到背部汗湿冷透,却不是雨水。
他对危险无知无觉,身体的本能,却因为直面恐惧而给出答案。
待到白相卿离去,谢衍重新置身于巨木的暗影中,大雨向他倾斜,不染衣袍,好似他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他走了。”谢衍阖眸,似乎在压抑涌动的灵力。
圣人常年冷静稳定,心境澄明,甚少有这种灵气暴动的时刻。
当他对天道产生质疑时,道基就会动摇。基石动摇的可怕之处,修士都心知肚明。
“红尘道,这场至今未停的雨,到底有何意义。”
他似乎有所猜测,可是这样的猜测,才是他灵气暴动的根源。
圣人在愤怒,在质疑,在不甘。
红尘道常年寄身于法宝中,跟随圣人行走世间,平素不干涉万物轮转的规律。
祂的声音在谢衍的识海响起:“谢云霁,你精通天衍,明明看出是天道的问题,你为什么不卜算一卦,问问天道呢?”
“……不可问天。”谢衍否认。
“还是你已经意识到,问天本身,就是污染的源头?”
谢衍抗拒问天的仪式,是为拒绝天道的影响。
他不确信,圣人可以沟通天道的权力,会不会是个陷阱。
他要维持思想的独立性,绝不肯被潜移默化地塑造与改变,那么就必须杜绝一切可能。
但这无异是在动摇他天道代行者的正当性。
红尘道的声音透着虚无:“谢云霁,你过去不过是暗着反,作些阳奉阴违之事。如今,你连天的意思都不问了,在天道看来,多半是明着反,你为何觉得,天道会继续容忍你?”
“明着反又如何?”
“求道,不是亦步亦趋。”
谢衍言语之间,是昭然若揭逆反之意。正如他如星辰的寒眸,“倘若道不遂吾愿,为何要听之任之?”
“天道有常。”红尘道说。
“人会选择道。”谢衍笃定。
红尘道咯咯一笑:“过去,天道是没有更好的人选。此间世界选不出下一个正值盛年的圣人,你是不可替代的,所以时代选择了你。”
“不过,在你最鼎盛的时期,天道甚至难以操控你,无法在你身上施加影响。你认为,祂下一步会做什么?”
谢衍并未立即回答,随手接住一片落叶。
湿漉漉的,显然是浸泡大雨中太久,隐隐有些腐烂的迹象。
谢衍无端说起旧事,自顾自道:“千年前,仙魔大战前夕,中洲也曾有一场水患。不过当时规模较小,吾安排百家各宗协助,迁移难民,使河流改道,最终平息了水患。”
“史料记载,上古时期,也曾有过许多洪水灭世的神话传说。”
谢衍阖眸,心中已有猜测:“《淮南子》有云,昔者共工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天柱折,地维绝,天倾西北,故日月星辰移焉;地不满东南,故水潦尘埃归焉。”
“上古时期,诸神行于大地;而后,神祇消隐,圣仙佛杰引领了一个时代;再后来,人族鼎盛,再因战争与灾难走向灭亡……”
“不愧是谢云霁,即便不问天意,猜的也八九不离十。”
红尘道的声音清澈又玄妙,“上古时期的人族内斗不休,最终湮灭于天灾。”
“天道远在天外,有天门相隔,影响此界的手段不多,依靠天象就成为了最重要的手段。所以,祂才需要一个在此界有足够影响力,也足够听话的天道代行者,譬如——你。”
红尘道意味深长:“天道发现,你,不够听话。”
这些年来,谢衍挡在天道与五洲十三岛之间,却是唯一的屏障。他孤身挡住天之罅隙渗透的恶,治祸患于未起之时,世人对此毫无察觉。
他说着追寻道之终极,又对终极充满警戒与怀疑。
“圣人也是会死的。”谢衍叹息一声,似乎预料到了宿命的尽头。
树叶碎为齑粉,他随手将其散入风中,“何况,我做了太多违背天道之意的事情。”
“首当其冲的,就是主导仙魔联盟,试图平息千年一战。”他叹息,“从收下别崖时,我或许就在期待这一日到来。”
他不知道别崖是天生帝命,甚至有入魔之相吗?他知道,却还是一意孤行。
从收殷无极为徒时,他就开始有意识地打乱天道的棋盘,即使那时的他尚不知晓天道的真意。
本该是天生大魔的少年,本该活在蒙昧之中,浑浑噩噩地成为天道傀儡,替天道操控混乱分裂的北渊洲。
别崖被他教导了千年,寻找到了自己的道,甚至阶段性地挣脱天道的掌控,成为足以改变北渊洲的帝尊。
世界的轨迹,自少年别崖跪在谢衍面前拜师时,开始渐渐偏移。
“他对你,仅是如此吗?”
红尘道似乎意在言外,“你的情劫总不是平白出现的。”
谢衍一滞,面对内心是极为艰难的事情。即便是圣人,也是同样。
他审视过往:“至少,当年收他为徒的我,想的仅仅是打乱天道的棋盘。却未能料到,往后他会成为我的……”
他停顿片刻,似乎开口想要说出“弱点”二字。但话到嘴边,却化为温柔的一声叹息。
他改口道:“……挚爱。”
无形之中,什么烧的更炽烈了。
思归树的影子里,谢衍抬起眼眸,苍然的焰火跳跃在他的瞳孔中,安静而浓烈地灼烧,噬咬着他的根源。
他亲口承认时,暗影再度逼近。
“你想死吗?”红尘道听他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承认,也难得噎住了,“谢云霁,你不要你的道基了?”
“天下为公,自然不可有偏私。你若发自内心地承认,爱上了一个人,你就不再公平。”
“那你如何做到‘天下为公’?”
圣人断情绝爱,将一切祭献给道,履行匡扶天下的职责。也因他大公无私,才有人信服圣人,跟随他的脚步。
倘若他因生出情爱而毁去这个前提,圣人的威信有多坚韧,道基有多稳固,会让他彻底崩塌吗?
“是啊,圣人偏私,是从根子上掘我的道基。”
涉及自己的道基与生死,谢衍却不畏惧,甚至笑对苍茫风雨。
“……那有什么办法,三言两语,或是权衡利弊,就能教我的情劫熄灭么?”
红尘道:“那是不可能。”
压抑越久越炽烈,红尘道虽冷眼旁观,却也是唯一知晓,谢衍这反噬而来的情劫,究竟有多严重。
灵气暴动还算小事。
最可怕的是,随着情劫的幻象越来越逼真,他每一次都亲手杀死殷无极的幻影,即使知道是假象,他的精神依旧在被迅速消磨。
不能容忍假象存在,他只承认世界上唯一的真。可是杀死虚假本身,也如同一场证道的训练。
他甚至,开始渐渐对杀死情人脱敏了。
“情劫或许不致命,只会让你渐渐疯癫。”红尘道难得犹疑了,“但是,倘若你的道也同时出了问题,随之而来的,就不止是情劫了……”
儒门三劫,道劫,情劫,红尘劫。
倘若他破了道,动了情,堕入了红尘,就算是大罗金仙在世也难救。
谢衍没有回答,而是拂衣,登上水洗过的石阶,走近圣人庙宇。
他走入正门,两侧墙壁上布满彩绘,尽是上古圣贤的身影。
孔圣、孟亚圣、荀圣、阳明先生……皆是儒道中留下浓墨重彩印记的圣贤。
谢衍目不斜视,穿过幽曲的回廊,庭中草木已华盖。他行过草木之间,衣摆好似流动清辉。
“人族,之所以区别于草木,是因为人不会屈服于现状。劫难又如何,现在就为我定生死,怕是还为时过早。”
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现在还死不得。
“鬼门异动、疫灾之雨,孕育妖物的蜃楼……今时不同往日,今日人族之悲叹,可没有诸神谛听。”
在孔圣峨冠博带的塑像面前,谢衍停驻片刻,先向先圣告罪,再拿取了封印在此的红尘卷本体。
儒门圣物的封印闪烁金光,似乎在与他的决意辉映。
谢衍微微笑了。
“洪流临近,天罚将至,我不服天道,偏要去试一试,究竟人能不能胜过天!”
第458章 儒门开山
春雷骤响, 淫雨连绵,四十余日未歇。
山色幽暝,天穹灰蒙蒙的。微茫山依傍江边, 虽处于中洲核心区域,但地势偏低, 历来是蓄水之地。
连绵的暴雨成灾,一座临近山边的偏僻镇子, 镇里留下的都是腿脚不便、无法上山的老人。
老妇和孙女被困多日了。祖孙俩对着缸内渐少的发霉米粮, 与越涨越高的水位唉声叹气。
“天公不作美啊。”祖母道。
“祖母,这雨什么时候会停啊?”孙女身上的衣服反着潮, 春日亦寒透。
她才十三岁, 长身体的年纪,两三天只吃米汤了,饿得前胸贴后背。
孙女见老妇有些溃烂的腿脚,吧嗒吧嗒掉眼泪:“祖母,要是我背得动您……前几日, 水位还没有涨这么高的时候, 说不定早就和镇里其他人一样逃出去了。”
“仙人会有办法的。”老妇安慰。
暴雨如注, 在这浩渺天地之间, 凡人亦如蜉蝣。朝生暮死。
家里没有青壮年。这年头,旁人指望不上。她们多半是出不去了,“小荷, 不用管祖母,你这娃娃还有些水性,说不定还能……”
小荷有些悲观地想:“仙人真的会来拯救我们吗?”
“还有人吗——”
骤然间,一个陌生的声音伴随春雷响起。
是个年轻的男声。
“祥云镇还有人吗!我来自微茫山儒宗,得圣人之命, 前来助附近百姓脱困。倘若家中还有人,请尽力发出声响,或是挥动醒目的标识——”
小荷和祖母住在地势偏高处,还没有被彻底淹没,才得以撑到现在。环顾镇中偏低矮处,有些屋子只剩下屋顶了,时不时,还有肿胀的尸体漂浮过来,是不幸罹难者。
小荷终于有了求生的希望,她探出头去,白衣儒袍的仙君驾驭漂浮水上的云舟,凌水摆渡而来。
“啊,祖母,我们有救了!”她的眼睛亮晶晶的。
小荷看见,舟上坐了三四名已至天年,无法动身避祸的老人。她认出是镇子里的老人,要么是孤寡无依,甚至还有被儿孙扔在此地的。
几日之前,他们都对命运十分悲观。耗尽的柴薪不能拖累青壮,只好被遗弃在家乡,守着老宅等死,也算是安土重迁。
“仙君,在这里——”小荷忙将红染布系在竹竿上,伸出窗,奋力摇动。
来者名为周子部,很快将祖孙二人救到云舟上。待他搜寻完镇中的幸存者,就施法让云舟飞起,启程返回微茫山。
小荷从他口中知道,不止是他们镇,这场暴雨覆盖面甚广,许多地方都受灾了。
周子部抹了把汗,看着很疲倦,却还在安抚灾民情绪,看着很平易近人。
他道:“中洲现在水患很严重。一月之前,圣人决定开山,收容周边无处可去的灾民。我们儒宗弟子,多半都被圣人派遣往各地了。”
“各位老人家不用担心,山上备有充足的米粮。因为是临时收拾出来的,没有那么多住处,条件有限。但我们也尽力腾出了屋子,还请各位老人家担待。”
“仙君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有老人颤巍巍,俯身就拜,“中洲向来供奉圣人,圣人与他的门人,果真救我们于水火。”
周子部忙扶起老人,道:“愧不敢当。圣人说,达则兼济天下。我等踏上仙途,责任在肩,自然不可眼睁睁地看着百姓遭难,生民离乱。”
说话之间,笼罩着雨幕的微茫山,已经近在眼前了。
小荷扶着祖母走下云舟,被门人领入外山新搭建的房屋。
留守宗门的有不少学医术的仙子,正在分米粥和药品,小荷小心地扯住一位仙子的袖摆,天真地问道:“姐姐,雨什么时候停啊?”
“这个,我也不知道。”仙子姐姐搭过祖母的脉,取出备好的药剂,说道,“老人家的腿脚受了冻,腿上的溃烂有感染迹象,药剂按时服用,近期要注意保持干燥温暖。”
小荷感激地点点头,双手接过药剂。
她又问道:“圣人那么厉害,能让雨停下来吗?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啊?”
沈游之正在巡视安置灾民的区域,刚巧听见这段对话。
一月之前,师尊离山。随即,两位师兄也被调遣到其他地方,儒宗的七贤与十二名士也各自下山。
开山之后,沈游之作为圣人弟子,临时代管宗门。
听到小荷这么问,他走近,看着情绪不佳的灾民们,借此机会安抚人心,扬声道:“圣人有言,‘人定胜天’。师尊离山,正是为了召集仙门各宗,解决中洲水患。”
沈游之说到此处,忽然想起师尊离山前,召集全宗弟子时,掷地有声的一席话。
大雨滂沱之中,白衣圣人负剑,暴雨沾染了他的轮廓,浸透白衣。正如此时,全宗弟子都如他一般,置身大雨之中。
他们都在专注地倾听他的决定。
儒门三相就在最接近他的地方,仰望着师尊的身影。
谢衍声音冷静,俨然是早已作出决定 ,道:“我等修仙之人,平素受尽凡间香火供奉。倘若在危难之时,我等畏惧天理因果,置生民于水火,选择明哲保身……”
“那么,君子气节何在?仁义何在?”
“儒者之道,何在?”
“危难当前,我辈不可置身事外。吾欲毁家纾难,济世人于水火,解民生于倒悬。”
“即日起,微茫山不再对外封闭,接纳灾民。儒宗门人,修为金丹及以上者,随吾离山济世。”
入世难吗?
难。
儒门三相被唤到身前,看着即将启程离山的师尊。
他们尚不知将面临什么,即使修为出类拔萃,在天道面前仍惶惑。
“飘凌、相卿,你们随我一同离山。”谢衍很快点了他们的名,“游之,你擅长医术,留守宗门,救济灾民。”
“师尊,我们该做些什么?”白相卿抱着琴,尚有迷茫,“为什么您判断这场雨不会停,难道天道,就不给人活路的吗?”
“活路也是要靠自己去争的。”谢衍叹息。
白衣圣人昂首,看向笼罩着阴云的天幕,已经数十日未散了。
他缓缓道:“吾几乎抽调了宗门中全部金丹以上的修士离山,你们如今惶惑,大抵是不知,我此举究竟是何意?”
“请师尊示下。”风飘凌道。
“大水之后,必有灾殃。”
他留下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就转身离开山门。
后来,沈游之终于知道,谢衍所说的“毁家纾难”,并非一句虚言。
微茫山近处,仙门枢纽之一的云端城里,城池的疏水系统也快要接近极限了。
这座仙门大城,可不是寻常小镇那般容易救助,唯有尽力保全。
为了避免蓄积的雨水淹没重要设施,殃及百姓。墨家弟子从四面八方赶来,正在集中抢修。
墨家少宗主墨承,带着一众弟子涉水而过,齐膝的积水沾染他们的黑色短打。
“快些,疏导水患,抢修机关,云端城不能淹了。”
机关甲人跟在他们身后,背负着许多专门的零件和工具。即便有涂上防水的油脂,它的关节处也进了水,涉水时有些不灵光。
轰隆隆的春雷追着他们,他们不敢御物低飞。
先前有名弟子刚拿出剑,就差点被雷劈中,只得采用笨办法。
一名年轻的墨家弟子跌倒在水中,他连续工作十余日了,眼前发黑,连声道:“我走不动了,少宗主,歇、歇一歇……”
墨承道:“仙门弟子都被动员起来了,我们墨门子弟,向来侠义为先,岂能置百姓于不顾?”
墨承一行是刚刚从墨门下辖的城池赶来,连轴转了许久,现在才有抱怨声,已经很能吃苦了。
也有人抱怨:“云端城是他们儒宗的附属吧,儒宗门人呢?怎么都是我们在做事?”
墨承听他们这般没出息,也是分外恼怒,厉声道:“云端城的水患还不是最严重的。儒宗门人,多半被抽调到三大湖与临江下游去了。别的仙友在前线搏命,我们在后方做保障,已经是很好的差事了,十三,你连这点道义都不懂?”
“……”
“现在,还不知道这场暴雨何时停下来,许多地方已经泛滥,宗主们都在商讨该往何处引导水流。这是逆天的事情,毫无疑问,是要背因果的。”
“这还不算完,水患中还有妖物作祟,许多仙友已经上前线,抵抗肆虐的妖物了,许多道友都在抵抗中牺牲……”
“……灾劫之中,也没有葬身之地,战死的道友多半都被洪水冲走了。能够收回尸骨,已然万幸。更多的是失踪者、葬身妖兽口腹者……”
暗无天日的阴云中,墨承抹了把脸上的水渍,不知是雨还是泪。
“我们百家宗门,历来受中洲百姓供奉。”
“圣人问我等,倘若此时袖手避世,待到灾劫过去后,再出来食尽万民供养,面对牺牲道友的灵位时,不会觉得羞惭吗?”
方才抱怨的墨宗弟子满脸愧色,“少宗主说的是,如此,我会耻于见师长,见好友。”
“时间不多了,分头行动。”
他们此番抢修的,是云端城的疏导系统。
当时在城建时,本就是墨家设计,惊雷劈开了城池的保护结界,云端城几乎完全暴露在大雨之中。
忽然间,一名在队伍最后的墨宗弟子哀鸣一声,道:“我被咬了,好疼,是什么东西!”
墨承回头看去,只见那弟子被水中不知名的黑影咬住腿脚。他忙捏诀,试图营救,却见那弟子被黑影扬到空中。
血如瀑雨,纷纷扬扬落在这个墨家小队的身上,那弟子膝盖以下被齐齐切断,转瞬没入妖物腹中。
唯有半截躯干浮在水上,那墨家弟子脸上残存的,仍然是惊惧和痛苦扭曲的神情。
墨承的脸色顿时苍白如雪。
云端城也不安全了!
不、不如说是,只要水患蔓延的地方,妖物就无处不在。
第459章 栉风沐雨
这场宛如天罚的倾盆大雨, 波及的远不止中洲。
不过迄今为止,江河通达、水网密布的中临洲受灾最重。
短时间内的降水量,让洪峰逼近五千年难遇的临界点, 连仙山灵峰也不能独避风雨外。
旬日前,圣人谢衍离山后, 迅速召集了中洲百家。应召赶到长临城尚贤山庄的百家宗主们,也感受到了这场风雨的不寻常之处。
暴雨如注, 惊雷阵阵, 好似不详的征兆。
韩度拂去衣上风尘,撩起赭色袍角, 踏入门槛内。他扫视一圈, 见到百家宗主们基本到齐了。
他们或站或坐,交头接耳,商讨着近日的暴雨。
“已经十日未曾放晴了。”忧心忡忡的是齐禾。
这位质朴的农家宗主以手遮面,似乎在隐忍低泣,“春耕时节末尾, 还未到真正的汛期, 倘若现在不播种, 来年得饿死多少百姓……”
承蒙圣人倡导后, 农家弟子时常混迹在凡人之中,教授育种之法,栽培灵材作物, 是仙门丰富物产的主要贡献者。
他们常年穿着方便劳作的布衫短打,裤腿沾泥,与农民在田埂间共同劳作,记载农业生产的经验。
他们不爱参与仙门的斗法,倒是常年挥舞锄头, 和黔首走的最近,也没人看不起他们,都敬重三分。
临到天灾之际,齐禾也是最能与黎民百姓感同身受的修仙者,“我们身负修为,或许还可以抽身于天灾,退守仙山。可是凡人,没有可以退守的地方,脚下的那片土地,就是家园……他们没有别的可依傍了。”
齐禾叹息:“我门下的弟子都在黑土平原上耕耘已久,那是中临洲的重要粮仓。万亩良田啊……撞上这千年难遇的大雨,也不知道保不保得住……也是我们修行不精,影响不了天象,只好抢救良种和粮食,能保一点是一点。”
“大水之后,必有饥荒。”
墨非似乎也很悲观,道:“如果洪水来了,田亩都成为一片泽国,就算按时播种了,又能怎样?”
“圣人令已下,儒门弟子已经出动了。”韩度走到他们身侧。
“听闻,几乎九成的儒门弟子皆已下山,前往受灾最重的地区,协助迁移百姓。”
“已经到了要迁移百姓的程度了吗?”墨非叹息。
“防患于未然。”韩度说,“各位,难道不是收到了圣人令,才聚集在此处的吗?”
圣人。百家宗主恍然,他们交谈至此,还没见到圣人呢。
又是一声雷暴,照的天地苍雪般大亮。
众人循声看向窗外,只见惊雷与暴雨的深处,走出白衣负剑的青年。他不避风雨,漆黑的眸比星辰还亮。
仙门的定海神针来了。他们的心无端定了。
谢衍抵达之前,安排过儒门三相与七贤,让他们先带着儒宗门人行动起来。
以儒宗入世行走多年的威望,如今世俗政权就算生出弃民之心,也被圣人的名望强压着,无条件配合完成他们的疏散与迁移行动。
谢衍走进内室,于最上首处落座。他扫视一圈,大致对那些即使接到圣人令,也并未应召到来的修士心里有数。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没有时间去管避世胆怯之辈。
“圣人。”百家宗主们见礼。
“诸位,等很久了?”谢衍也没有避讳这一身风雨,将山海剑置于桌上。
入世之人,亦栉风沐雨。
哪有他例外的道理。
“圣人,今日之风雨,天道可曾有指示……”
众人如此发问,也是不安,想要从号称“天问先生”的圣人这里求得宽慰。他们还在期待天道宽仁吗,或许吧。
谢衍却微微冷笑:“问天?不曾。”
他答的简洁利落,众人一时沉默。
“倘若诸位面临狂风骤雨,仍在祈求天道宽仁,放过世间生灵。那么今日,衍与诸君,或许不该在此地会面。”
谢衍难得这样凌厉,毫不留情面,“……不如各自回山,对着天道祈祷,求这场雨早日停止,才是正道。”
百家宗主们为先前的犹疑而羞惭不已,纷纷以袖遮面。
谢衍淡淡道:“上古时,人族从不缺少对抗天命者。女娲补天、后羿射日、大禹治水……上古仙神遗风,今安在?”
“中洲百姓供奉我等百年千年,仙门难道已堕落到食尽万民供养,却在天灾时推三阻四,满口道德文章,将一切寄望于天命?”
“与天道对抗,敢问今日诸君,有没有这个觉悟?”
一席话,掷地有声。
“我等前来赴约,就是不肯独避风雨。”
墨非率先道,“圣人请示下,我们现在该做些什么?”
“入世还是避世,自古就是个难题。”药王决明子朗然一笑,“但是,圣人啊,我们都站在这里了,还需要问这个答案吗?”
谢衍见他们不退缩,也笑了:“自然不用。”
千年的风雨同舟,百家的心到底是齐的。
他开始快速简略地说明情况:“吾已经派遣儒宗门人前往各地,说服俗世政权,着手将中洲平原腹地的百姓向南方高地迁移。”
谢衍此番晚到,也是在受灾最重的区域御剑疾行,研判过这场水患的规模。他早已知道,这不同于平常的汛期,而是天道主导之下,六千年难遇的大洪水。
最先受影响的是中洲,因为中洲地势最低,平原最多。
倘若暴雨一直不停,迟早东洲、西洲甚至北渊,都会成为下一个目标。
昭昭天命,仅凭人族奋起反抗,能战胜吗?
试试才知道。
谢衍转头,声音泠泠,“十日,最多十日,清江、怒江和沧澜江主干附近的村落城镇,必须清空。这是最底线。”
“倘若俗世政权迟滞不动,仅凭儒宗无法完成这一要务。百家宗门,可有多余人手,能及时顶上?”
“百姓安土重迁,怕是不肯背井离乡,更何况这等同于弃下家产、田亩甚至是祖地。”
韩度见他毫不动摇,忧虑道:“……何况,就算是俗世政权,想要主导这么多百姓迁移,而不产生动乱,实在艰难。”
向来不怎么参与百家商讨,只是杵在那里等着安排的兵家宗主,“奇谋”李重景难得开口,问道:“十天?是暂时迁移吗?”
“是。”谢衍道。
“兵家接手。”他毫不多言,当即接了这个任务。
谢衍展开手中长卷,上面用精细的工笔画法绘成中洲水网图。
从北方的三大湖,到中部地区三江交汇,河道水网密布,再到汇入大海,丰富的水源既滋养了富饶的中临洲,也成为了泛滥的隐患。
墨非最懂水利,也曾在千年前随圣人治过一次水。不过只是短暂的江水泛滥,危害性远比现在小得多。他忽然就懂了谢衍的思路了。
“圣人,难道您想要让河水……”墨非失声道。
“我要利用中部的水网,疏导洪峰。”
谢衍眼眸一敛,将情绪彻底收拢,平静道:“三江汇集的地点,在这里。”他在地图上圈了一个点,“……以现在的雨势,三江流量大增,洪水说不定会提前汇聚。”
“……现在的沧澜江堤坝拦截不住这洪峰。至多五日之后,会逼近最高水位。倘若决堤,势必会影响到来不及转移的沿岸百姓。这块土地富饶,数万万人的性命,都在我们的一念之间。”
众人默然,都知道其中因果,长长叹息。
谢衍此时可不管什么因果,下起命令时口吻强硬:“所以,除却兵家负责护送百姓离开,沿途,各宗还需要投入大量弟子,以术法筑成屏障,连成人墙……至少,在百姓完全离去之前,沧澜江水不能决口!”
这是极高的要求。
“做得到吗?”他环视,询问道。“儒宗门人也会加入。”
墨非咬了咬牙,道:“很难,每个门派的传承不同,功法相左,我们该如何配合?何况,墨家门人已经被您派遣去修缮仙门大城的疏水系统……”
他此言,显然是有点犹豫了。
“吾希望,所有擅长术法的仙门弟子,能够共同构筑一条能够暂时缚住这条汹涌水龙的结界,争取时间……让沿岸百姓离开危险区域的时间。”
芳华夫人一直在听,合欢宫地势高,并不是水患最先影响的宗门。但是她咬了咬未来得及涂口脂的嘴唇,道:“做不到也要做。”
她道:“圣人的意思,妾也是知晓了。事先声明,要做到这一切,因果是背定了的,多和少的问题,怕的话趁早退出吧。”
“至于合欢宫,当然会参与。我们法修占多数,加入的话,可以提升成功率。”她深吸一口气,“时间上,会尽力争取。但是圣人,拖延出的时间,你要用来做什么?”
她说的不错,谢衍还未说他的全盘计划,不足以让人有为之拼命的理由。
“至于治水,因势利导。这段时间,我会尝试驾驭沧澜江水。”
谢衍的指尖顺着图上绘着的沧澜江水线条,一路向东方划去,直到那江水抵达一处所有人都熟悉的地点。
“等等,圣人,这里是……”
谢衍的神情冷静,甚至还有几分残酷。
“百川东入海。微茫山一带近海,而且有入海口,是最合适的地方。从地势上,从沧澜江把洪峰导向微茫山一侧,还能保住云端城。”
谢衍看着他们的神情,慢慢笑了,有些苍然决绝的意味。
“怎么?都这副表情。”
“良田与城池可毁得,微茫山就毁不得?”
第460章 逆天而行
暴雨倾盆, 沧澜江畔泛滥成一片泽国,还没有停止的迹象。
水患不等人。圣人令既出, 仙门立即集结人手,准备奔赴江畔。
待到真正看见浩荡回旋的滔滔怒浪时,他们才真正意识到。
何为,逆天而行。
以严苛律令闻名的法家,多半是言出法随的法修。他们在与人对战时,唇枪舌剑,术法精妙,甚少落于下风。
“因为接了圣人令,就压上法家多年的积淀, 值得吗?”他们中不乏这样的质疑。
也不怪他们生出这种惊惧之感。他们站在宗主韩度的背后,亲眼目睹席卷的狂流时, 一名法家弟子瞳孔紧缩, 腿脚不自觉地发颤, 好似要彻底淹没在这自然的伟力之中……
水利万物。但是当江流喜怒无常时, 无人胆敢正面其狰狞怒吼的面貌。
“我们要对抗的, 是这样的存在吗?”
人身处这怒涛洪流之中, 如同蚍蜉之于大树, 蜉蝣之于万物, 滴水之于大海。
“……我们要阻挡、要征服的,竟是这浩荡的江流吗?”
修真的第一课, 讲的永远是顺应天命。
天命不可违, 这是一道牢固的思想钢印。
几乎没有人去质疑, 更别提对抗天命了。
若非圣人提出要介入这场水患,他们之中的更多人,或许会倾向等大水自然退却。
反正凭借修仙者之力, 也难以违抗天道。做不到的事情,何必开始呢,人们总是这样趋利避害。
韩度猛然在那动摇弟子的背上一拍,赭色衣袍的文士此时也被瓢泼大雨浸透,目中精光慑人。
他厉声喝问:“我们来到这里,是为了谁?”
在无言中,韩度指了指云舟之下。
他们的脚下是泛滥的洪流,房屋没顶,早已没了踪迹,大水如江天茫茫。偶有树梢露出一小段,可见这洪水之下曾是人的遗迹。
断木在漩涡中席卷回旋,浩渺天地之下,再无人烟。
他的声音沙哑,“你们来过这里吗?我来过。这曾是水江镇,沧澜江边最繁荣富饶的一座城镇。莫说百户,千户、万户都有,你们看看,现在成了什么样子?”
不见了,什么都不见了。
在天命之下,人何其渺小。他们也何其渺小。
韩度捏诀,让云舟缓缓落在水面之上。不远处,就是江畔,曾经的堤坝大半都在江水之下,洪流关不住,向四方侵略。
“宗主……”
韩度看见远处飘来拴着绳子的浮木,他沉默片刻,拉起绳索,却见到一串尸体,已经肿胀不堪,有大人也有孩子。
他们生似飘萍,死亦淹没江水之中。
“我们挡不住这江水,洪流就会继续淹没下游的良田城镇……到时候,中洲成为万里泽国,我们即使避在灵山之上,生命无虞,又能怎样?”
弟子们沉默。
韩度在此时,真正理解了何为“天地不仁”。
他环视无边的江水,缓缓道:“我们修仙,是修的什么?是修的视生灵涂炭为无物的‘大道无情’,还是只顾着一人得道,哪管洪水滔天的‘顺其自然’?”
没有人再质疑了。
所有人冒着狂风暴雨,来到被洪流冲击的千疮百孔的堤坝上,嘴里死咬着灵丹,抵着下颚,开始施法。
“先构筑屏障!”
在无边无际的江流冲击中,即使是大能也难以在短时间内改变地貌。使用土系秘法也会因为没有地基,被江水快速淹没。
韩度加固他们的立足点,他即使修为至渡劫,但是改变地形级别的术法,依旧需要消耗大量灵力。就算短时间能做到,他也无法坚持太久。
在自然的威能面前,再强的修士,也不敢说能够完全拦下肆虐的洪流,只能疏导或是延缓。
但是今日来到此地的,不止是一个人,还有百人、千人,甚至万人。
中洲仙门的半壁江山,皆在江畔。
妄图以人之身,与天抗衡!
“勠力同心!”
“这不是纠结于门户之别,道之偏见的时刻。”法家弟子们平素性格狂傲,以道统自豪。
此时的他们,依旧秉持着这种骄傲,心想,“毕竟,我们都是‘中洲仙门’!”
没有人去深思这个概念的来历。
但今日在江畔的仙门弟子,却发自内心地这样认为着,没有人往后退哪怕一步。
不多时,他们在江边撑起屏障。
按照圣人的计划,沿途的仙门弟子打算把奔腾的洪流限制在水道之中,为圣人争取时间。
一个人的力量有限,屏障只有十几尺,能承受的力量也有限。
几十人,上百人,乃至上千人呢?
韩度是阵法的正中心,正在出手均衡屏障的灵气,避免洪流从薄弱处冲破灵气屏障。
“下一波洪峰,什么时候?”韩度用墨家的传音法器,问还在他们前方的风飘凌。
彼时,这位儒宗首徒已经召请了九歌剑阵,面前是滔天洪流。
风飘凌的声音沉在大雨中,断断续续传来:“快到了,你们准备接。”
天河从苍穹的窟窿里倾泻,公平地浇在他们身上。举步维艰。
风飘凌尝试招来上古仙神,可是自然的伟力哪里这么容易抵抗。
九歌剑阵的消耗太大了。他举步维艰,甚至觉得灵气在快速流逝,但他到底是抵住了最狂暴的洪峰。
“大师兄——”有弟子在叫他,声音淹没大水之中。
他听不清晰,风飘凌的意识模糊,他顶在阵法最中央,千钧的力道硬是压在他的身上,全身的灵脉都紧绷着,与极限对抗。
修真者寿命绵延,高高在上,那也要看与什么比较。
在天地的面前,修士亦是凡人。
“师兄,我来助你。”白相卿见事不对,立即伸手,抵住了风飘凌的脊背,“千万不能倒下去。”
水是堵不住的,他们的任务是拖延时间,让其尽量奔流在预定的轨道,不要那样快地淹没还未撤走的百姓。
人的迁徙速度,怎么能抵得上水流呢。
何况,那不是百人千人,而是数十万人啊。
“圣人有言,天道不仁,水患还会持续。不能寄望于大水自然退去,已经淹没了沿途近十座城镇了……”
兵家不善法术,只适合战场。但是在世俗朝堂里,不乏兵家的后生门徒。
当代宗主李重景的面子,莫说那些手握重兵的将领,连皇帝都会给。
仙门入世,修士的存在凌驾于世俗政权之上。
“照我说的做。”李重景行事毫不拖泥带水,先去找了当今皇帝,逼视龙椅上战战兢兢的少年君王,背后则是数个兵家出身的封疆大将。
他的话有多大的威慑力,不言而喻。
“圣人下了死命令,我若做不到,提头去见。”
扫清朝堂的障碍是必走的流程,在他办事的时候,兵家弟子也在行动。他们每个人拎出来,都是以一敌百的强者。
很快,迁移灾民的任务开始了。
一场灾难,数十万人的流离。生与死皆在此一举。
兵家宗主调来大量军需的车马,投鞭指向北方高地,头顶的阴云中酝酿雷暴,正击中城池最高处的白鹭塔。
天地苍白。
“因果吗?现在谁还管这个。”李重景也没在意,着轻铠,倚在塔边,看着出城时百姓发出骚动。但是很快就被压制。
临时的决定,混乱肯定是混乱的,但是他必须得维持住秩序,不能延误。
他想着:“圣人说的没错,修真百年千年,太漫长了。我们高坐云端太久,却不能忘记,我们是谁。”
每一名修士,也都是生于斯,长于斯。
血肉的联系,教他们无人可以抛家去国。
许多迁徙的百姓走在泥泞的大路上,车马难行,唯有双腿被泥泞包裹。后方追着他们的是云和雨,是名为洪水的巨龙。
在这阴翳与绝望之中,忽然有百姓指向天际,他惊呼:“天上,快看天上,那是什么?”
李重景亦看向天空。
流星吗?不,那是……
一道划过天际的光芒背后,跟着无数道泛着光芒的细线,与他们的路线刚好反过来,好似将阴翳的天空照亮。
那不是什么流星。
而是无数个御剑逆向而行的仙门修士。
“是仙君,是仙君们——”
疲惫与麻木中的百姓,经历着饥寒和流离。
笼罩在他们身上的阴云,除却淹没在大水之下的家园,还有往后可能的饥荒之年。可当下毕竟还活着,谁都不敢去想。
但此刻,他们争相仰望天际,磕头跪拜,泪流不止。
“仙人啊——”
孤身站在临江崖上的白衣圣人,白衣猎猎,正俯瞰着奔流的江水。
他的神识延展到广阔天地中。他从前谨慎,未曾尝试过自己的极限,也不需要如此。
此时,谢衍的脑海里印出江流之上的图景。
超载的信息量极容易让人迷失,但圣人的锚点极稳固,不会轻易淹没在浩瀚之海中。
“流向、风速、降水……”
他还在延展边界,不断计算着。
他需要时机,让江流交汇,要击破天穹的阴云,要驾驭着暴烈的洪流奔向大海……
借助神识之眼,谢衍看见迁徙的百姓,看见江流上下,中洲仙门半壁为束缚水龙的努力。
不似平时衣不染尘,足不触地。今日的他们,双腿牢牢扎在泥泞里,连巨浪盖过头顶都不敢停。
怎么敢征服浩荡的自然,凭借宛如蝼蚁的人族吗?
唯有人族。
谢衍仰头看向天穹,好似在天之上对话:“上古时期,百家争鸣时,那些奔赴各国间的义人,难道就不懂,这是自取杀身之道吗?”
圣人站在与天对抗的顶峰,胸膛中氤氲着一股滚烫的热气。
他的眼底也燃起漆黑的流火,安静又炽烈地烧着。
烧尽血肉,焚灭骨骼,哪怕只剩下伶仃残骨,他也不退。
当他们传唱后世时,没有见过圣人谢衍的人,或许从字里行间中,根本理解不了那个群星闪耀的时代。
圣人代表的是仙门最为辉煌绚烂的时代,亦是一股昂扬向上的精神气。
有他在,仙门的傲骨不会折。
脊梁不会断。
“后世之人或许读不懂今日的中洲仙门。”
谢衍道:“他们或许会问,修仙之人超脱凡尘,为何要干涉天地运行,平白沾染红尘因果……”
圣人临江,将全身的灵气向江水灌注,手背青筋毕露,用力到极致,好似在勒住天命的缰绳。
“不理解?那有什么要紧。”
谢衍面容如雪,唇畔划出决绝的笑。
“吾此刻无比确信一点——真正的道在何方!”
“就在这里。”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