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天地偌大
九华山之巅的这一战, 不是什么人都配旁观的。
叶轻舟行过执剑礼,向他请战。他们约定不比拼境界,只看两人所悟剑道之高下。
谢衍执着山海剑, 随手一划,竟是降下圣人结界。
高远缥缈的声音在九华山响起, 却道:“圣人之下,此地禁行。”
令行禁止。
大乘境界的修士停在了半山腰, 就不能再接近。
渡劫境, 例如前来观战的宋澜,则是驻足在快要抵达山顶的地方, 徘徊往复, 如陷迷雾,却永远到不了顶端。
“你的剑,不必为他人观感而出,只从心所欲。”
谢衍有意指教叶轻舟,自然不会让外界因素影响今日之战。
“这一战的胜负, 亦不必为他人利用。”谢衍知道叶轻舟当前在道门的尴尬之处, “剑修, 只需要考虑如何出剑。吾会点到为止, 你不必顾虑。”
谢衍为当世第一人,无论是名声、修为还是剑道成就,都比叶轻舟高得多。
就算圣人不以境界压人, 他的赢面也微乎其微。
但他若是输的很惨,这一战势必会被人作筏子,踩他迄今为止凭借努力获得的成就。
“多谢圣人照顾。”叶轻舟也知道他的考量,心中更添几分敬重。
白衣儒袍的圣人在落下结界时,微抬起眼, 看向缥缈的云海之间。
道祖的身形隐藏在云海中央,天地逍遥游。叶轻舟尚察觉不了,他却心如明镜。
为人师长,总有放不下。他对这种感觉感同身受。
谢衍又瞥向论剑台之外奇崛的怪石孤松,哪怕来者魔气收敛极好,他还是发现了殷无极。
黑袍魔君抱臂倚在松边,向他眨下眼睛,绯眸笑意满溢,似乎在暗送秋波。
他作出口型,“可别让小辈比下去,圣人。”
叶轻舟握着正在颤抖的“千里”剑柄,神情凝重,打量着成名已久的天下第一人。
谢衍的气息收敛尽无,与天地融为一体。若是没有目视到他,叶轻舟说不定会认为他并不存在,只是幻影。
他不知,圣人看似沉稳,实际上在神游。
谢衍垂眸,兀自在想:“别崖先前来信,说要来凑个热闹。那场谈判后,与他相见次数不算多,或许该想点办法,多留他几日,用什么办法呢……”
他还一心二用着,随手扬起山海剑,却不率先出招,淡淡道:“出剑。”
“请赐教。”叶轻舟抹过剑锋,率先进攻。他先以疾风似的快剑试探,身影亦如风。
谢衍自我限制,不能用境界压人。他成名多年,早就甚少出剑,动用山海剑时,也多是御剑意,而非亲身上阵,剑与剑过招。
挂剑封鞘太久,圣人之剑,是否还如他当年,天衣无缝?
叶轻舟精研剑技多年,自以为,他每一剑都打磨的极为精湛。出剑够快够多,他多少能逼出谢衍一个破绽。哪怕一个呢?
在疾光飞羽般的剑影里,谢衍横剑,左手抵着剑身,在万影之中准确地挡住那唯一的真剑。
绚丽的光芒落在他漆黑如潭的眼眸里,纵然有千般虚无,但他眼底倒影的,唯有真实。
当啷,剑锋交错。
叶轻舟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眸,见谢衍轻描淡写地向上一抵,格开千里剑的攻势,再一挑,锋刃顺着他本能后仰的下颌擦过,剑风硬生生将他倒卷出去。
叶轻舟向后疾退,却收不住势,平衡不稳,被迫单膝跪地。他的冷汗浸透衣衫,瞳孔忍不住缩小,喘息深深。
他在剑道上也是顶尖的天才,没人比身临其境的他更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
“……圣人,您从一开始,就看穿了一切。”
他开始复盘,甚至自我质疑,“无论我出多少剑,您都能判断出轨迹吗?不,您看到的,只有真的那一剑,其余的幻影,甚至不能让您动摇片刻……是这样吗?”
谢衍从容转动手腕,将剑背在身后,他面前是单膝跪地的年轻天才。
他用温和的、教导一名后生的目光俯瞰着剑道的后进者,说道:“初窥剑道,见真是真。再往后,见假是假。若你再剑道上更进一步,假亦是真,真亦是假。”
叶轻舟的理解就是如此,他微微愣住,急切仰头,问着那逆着光肃立的圣人:
“再往后、还有再高一层的境界吗?”
“圣人看到的,又是怎样的风景?”
谢衍眼底空明,外物无法影响他的洞彻。
他含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你若问,吾当时见到了什么,实际上,真与假已经不再重要。”
“吾根本不需要分辨何为真,何为假。真假由吾来定义。”
“吾所思所想,就是真。”他随手挥剑,无数剑光指着他,光芒璀璨。
“亦是假。”谢衍合拢五指,无数剑芒熄灭于空中,就像从未存在过。
“心之所驰,神之所往。”
“道就在此间。”
这样收放自如,可见他的控制能力近乎恐怖,他亦身在心随意动的境界中,远非现在的叶轻舟可以企及。
“你明白么?”
叶轻舟被这样的答案震撼了,久久怔在原地。
谢衍知道这一时难以消化,也就耐心地等他细思。
这场是指导战,不是真的要将道门天才斩落马下。
反之,谢衍还并不藏私。毕竟,他虽修剑,但万法之宗的称号也并非浪得虚名,他并非纯粹的剑修。
一名将此生献祭给剑道的后辈,又有极强的天赋,或许能走出与他不同的道路。他乐见其成。
“受教。”叶轻舟终而深深一叹,抱剑向他行礼,“多谢圣人指点,后生受益匪浅。”
“再容你试两剑。”谢衍旋腕,身如玉山颀长。
“且让吾见一见,你压箱底的本事。”
……
天地真大啊。
真是好,他活在这个世上,能够探索如此精妙的剑道,能与圣人一战,实在是太幸运了!
三剑之后,叶轻舟在试剑台上仰面一倒,浑身气力都被这耗尽心血的三剑抽尽,却无法动摇高山之巅的圣人。
年轻的道门剑神伸出手,挡住眼帘。
他想要仰望苍穹,却又被光芒刺伤。不,那不是太阳,而是高悬于天穹的剑芒——多么耀眼的剑!
谢衍走到他的身侧,停步。他没有脚步声。
“服输么?”仙门之主俯瞰着仰倒的剑客。
叶轻舟的余光看见他纤尘不染的靴面,与洁白似雪的丝绸袍角,随着微风席卷。
“……服输了。”他笑着阖起眼眸,脱力后的痛楚漫涌上来,“剑道这座山峰,可真高啊。”
谢衍将山海剑归鞘,看着昏厥过去,却还挂着微笑的叶轻舟,似乎在细思什么。
灰色道袍的道祖从云端现身,看着倒在地上的徒弟,用拂尘一扫,就让他卧在牵着的青牛背上。
他朗声笑道:“多谢圣人。”
“不必言谢。”谢衍的目光落在另一处,无奈道,“别躲了,还指望瞒过道祖吗?”
道祖发出爽朗的笑声,道:“殷尊主,老道本没想点破,是圣人唤你出来,可不是老道多管闲事。”
“圣人欺负小辈时,倒是不留情面。”殷无极也索性不伪装,从一片虚无中踏出,好似来云端观花。
他非得阴阳他两句,“多好的资质,怎么偏偏想不开,要挑战谢云霁呢?心脏脆弱一点,可能毕生都拿不了剑了吧。”
“没那么脆弱。”谢衍出奇地否认了,他似乎也很欣赏胆敢挑战他的叶轻舟,“此子今后必有所成,或能以剑入道,证道圣人。”
谢衍对道祖两名徒弟,评判是完全不同的。
道祖听闻这段圣人批命,摇了摇头,叹息道:“圣人,轻舟资质虽高,但他的秉性注定了……他在情与义之中难以周全,恐怕,成就不了圣人。”
“剑修证道,最忌优柔寡断。”
道祖更了解徒弟,最终才在两名亲传弟子之中做出了选择。当然,谁来掌舵,这也是道门选择的方向。
道祖带着叶轻舟离去了,这山顶上唯有谢衍和殷无极,两人相对沉默片刻。
“道祖把他带走了,显然,是不想让有心人利用这场挑战,在道门尚未稳固时挑拨是非。”
殷无极打破了沉寂,很轻松自然地与他搭话,“圣人打算如何收场?”
“我会去露一面,赞赏他几句,说些‘自古英雄出少年’云云。”
谢衍衣袍纤尘不染,看似毫发无损,他这般下山,定然会让人联想到叶轻舟惨败。
虽然惨败是注定的,但是总得给血盟留面子,不能太打道门的脸。
谢衍走向他,却被殷无极捉住手腕。帝尊凑近,然后挽起他的一段衣袍下摆,微微笑了。
叶轻舟的剑,并非真的没有沾染圣人分毫。
他雪白的衣袂残损了一截。
“圣人,没有完全躲开啊。”殷无极闷笑一声,言语间颇有技巧地挑拨着他。
“挂剑已久,敏感度已经不强了吗?嗯?”
谢衍凝望他的脸片刻,这才恍然意识到,站在他面前的是真的殷无极,而不是情劫幻影。
他阖目,将杂乱纷繁的声音摒弃脑后。双眸再注视殷无极时,天底下就只有唯一的、真实的他。
山还是山,水还是水。他还是他。
“嗯,或许是许久未动剑,有点退步了。”他承认。
殷无极听闻,登时乐了,“若是出这一剑的是本座,而非叶轻舟,圣人可不止是毁了一件衣服那么简单了。”
“不过嘛,本座倒是不欲与圣人争锋,且饶过您一回吧。”
殷无极也心知肚明,他若要与谢衍真正分出胜负,那势必更加激烈,你死我活。
所以,他不会去执着叩问,他与谢衍到底谁能杀了谁。
且让这个问题,永远没有答案吧。
第442章 山鬼精魅
九华山论剑落幕之后, 山道细雨微。
陆机化身青袍白裳的修士,轻摇羽扇,在树荫下等待公布结果。
不多时, 一名身穿长清宗道袍的道人,面容如深雪, 手执拂尘,也在树下稍歇。
两人虽无交流, 目不斜视, 陆机心里却隐隐出现了他的名字——长清宗代宗主,宋澜。
这样的风云人物, 为何会来旁观云游在外的师弟一场注定会输的约战。
他们明明近乎决裂, 道门争权夺利时,宋澜可没顾及到所谓兄友弟恭。
道人静静等了一阵。雨停不久,圣人威严的声音在山中响彻。
谢衍先是盛赞叶轻舟出众的剑法:“假以时日,或将剑道大成”。
他又道,“吾与叶剑神的剑痕, 已留在试剑台上, 欢迎诸位前往山顶一观。”
围观众修士虽被圣人阻拦在结界之外, 没有看成约战, 不过,能看到还未散去的剑意,参悟一番, 也不亏。
谢衍话里话外给足了道门面子,也没有留下大做文章的空隙。
如此态度,无疑是对天才的维护。
“谢衍为人处世,当真是滴水不漏,是在防着谁呢?”宋澜知道, 今日等不到师弟下山,也拦截不下圣人了。
“也罢,如今见到师弟,我恐怕也无话可说。”
他神情幽明不定,旋即折返,无人知道他来过。
陆机随便听了一耳朵,也不深究,继续等人。
不多时,他见到魔道君王执着一柄油纸伞,返回山道上。
“陛下,这场约战结果如何?”陆机好奇极了。
“结果当然是圣人赢,这还用问。”殷无极拢起广袖,懒洋洋地道。
“那位道门剑神,自然也得到了他想要的——看着吧,很快,他就会在剑道上更进一步了。”
“陛下的评价竟然不错。”
陆机想起那封送到魔宫的剑帖,“他也向您挑战,您为什么不应?”
“圣人不会杀他,本座却未必。”
殷无极握着腰间悬着的剑柄,黑金色凶剑在他掌心,剑意激荡,如律动的心脏。
“圣人之剑,精微处见奥妙,收放自如。本座的剑,长于毁灭,出鞘时,多半是天地同伤。”
“我比不了剑法。”他轻声叹息,“若不伤人,就要伤己了。”
“也对,陛下出剑时,连萧珩那家伙的第一反应,都是脚底抹油。”陆机不禁嘀咕,“臣反正不和您作对。”
“那家伙狡猾着呢,和他比做什么。再说,陆平遥,你是文臣,本座自会轻拿轻放。”
殷无极看向山林雾霭深处,目光倏然遥远起来:“唯一能与我一较高下的那人,我却不能轻易与他动手。何时能追上他呢……我有生之年,能办到么?”
没等陆机回答,殷无极敛眸,随口撂下一句话:“本座在仙门还有些事要做,陆平遥,你先自行返回北渊。”
“哎,陛下!”
说罢,殷无极旋身离去,竟是把带出门的陆相丢下,独自返回烟雨朦胧的九华山中了。
孤山空响,细雨霏霏。一切喧闹都与之无关。
白衣书生的雨露沾染衣袂,他坐在寒潭高处的巨岩上,右手稳执一根钓竿,鱼线垂落,深藏潭水中。
“圣人钓得到鱼吗?”
殷无极将纸伞收起,缓步徐行,两肩盈着水雾,好似雾霭浓深处走出的山鬼精魅。
“随缘。”谢衍淡淡道。
“您根本没认真。”殷无极出现在他身旁,席地而坐,指尖一勾,把他的鱼线从水中扯上来。
他晃了晃鱼线,看钩子,哑然失笑:“直钩钓鱼,您钓的上来才怪。”
“这不是钓上来了?”
谢衍随意支着下颌,漆黑的眼扫来,里面唯有他真实的倒影。
“……愿者上钩,你说对吧,别崖。”他明显带着笑意。
他是圣人难知的深潭心事中,唯一养着的鱼儿。也独是他,好骗,连直钩也咬。
殷无极先是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他这是被取笑了。他恼了,忙拽着他的手腕,倾身逼近。
“好啊,您当我是鱼,在这钓我呢。”
魔君的唇畔淡红,弧线极美,越是凑在近处,越像是柔软湿润的花瓣。他抱怨时,形状姣好的唇在谢衍眼前一张一合,润泽诱人的很。
“既然您有这等闲情逸致,本座是不是也该配合着点,做一条乖乖的鱼儿,咬您的钩。”
殷无极的呼吸轻拂着他的面颊,距离太近,他甚至能感受到掀动眼睫的风。
“鱼儿打算怎么咬钩?”
谢衍将鱼竿置于一侧,垂着涌动暗流的眼眸,伸手抚上他的脖颈,缓缓摩挲。
殷无极不老实,咬着谢衍薄而凌厉的唇,反复沾染碾磨,直到两人都呼吸紊乱,情动不已。
“……这么咬。”
殷无极顶着绮丽艳绝的美貌,扮作青雾中现身的山鬼,勾住书生的颈项,眼眸潋滟,吐息微微。
他笑着,抱着谢衍的腰身,向寒潭中央倒去。
随着绵绵细雨,他们落入潭水。
冰冷的潭,蚀骨的寒,浇灭不了这如火的痴狂。
圣人身如飘荡的一叶,鲛绡白衫随墨发浸透寒水,是一片轻柔的云。
他仰望如天穹的水底,忽觉看见无尽银河。
无数绮丽幻象蔓延在他眼前,回忆浓墨重彩的底色上,描绘的都是徒弟的模样,那样鲜活。
“都是假的。”他分得清。
谢衍反复提醒自己,“假的变不成真的。”
梦境太美,他还是下意识地揽住眼前涌动的漆黑薄雾。
握入掌心时,他才惊觉,那飘荡的黑,竟是殷无极烟云般柔软的墨发,在水中是恣意漫延的烟萝。
这丝缕烟雾凝练,在落下一束天光的深潭中渐渐幻化出实体,瑰丽艳绝的美人在水波中绽放。
山鬼能够迷惑逆旅者的心神。无人知晓这深山寒潭里的真相。一场奇幻的际遇。
碧波微漾的水中,他如水中游鱼般轻灵,又似水中荇藻蜿蜒,绞缠住白衣圣人,渡来温柔的气息。
他透过元神,似乎在问:“在圣人眼中,我是真的么?”
谢衍的黑眸微微震颤,脑髓都在麻痹。
“真的。”
谢衍轻声叹息,其他绚丽的幻象在此一瞬湮灭无痕。万种风情,也比不得本尊分毫。
他终于败了,接纳了殷无极覆上来的吻。
此时,真与假的边界混淆了。
……
寒潭深处的洞窟中,谢衍衣衫湿透,长发披散,盘膝静坐,似乎在不合时宜地修炼。
他阖眸时,看上去实在心无旁骛,连殷无极唤他都不肯应了。
“圣人怎么生气了,您的性格真古怪。这哪是修炼的时候,这么久没见,您好煞风景啊,不该好好看着我么?”
殷无极随手用魔气蒸干衣物水迹,让繁复尊贵的帝袍更妥帖些,衬托出他静美的风姿。
他俯身,长发垂似珠帘,从背后柔柔抱住他,哄道:“跟您开个玩笑啦……还不理人呀……好吧,徒儿错啦,您且瞧瞧我?嗯?”
“圣人气量宽宏,风度翩翩,不至于这么小心眼儿吧?”
谢衍不理,殷无极蹙眉,就更过分了。
他伸手在他衣襟、发尾、腰际处抚摸,说是替圣人“整理仪容”,实际上碰的都是敏感处。
再后来,他整个人都快缠上来,化作蚀骨的精魅,好似要把他在这深黯洞窟的岩石边吮吸殆尽了。
“……好了。”谢衍忽然叹息,握住他的手,制止这些放肆行为。
他心里默默懊恼:圣人境的五感实在是太敏锐了,实在受不得作弄,他的心压根静不下来。
他先前居然还在烦恼区区情劫,现在看来,这些个一眼就假的幻影,哪有帝尊本人难缠。
殷无极可不知他的烦恼,照例阴阳怪气他几句:“哼,圣人百忙中还能抽身指导小辈,却没空和本座叙叙旧,左右也不耽误您多久。好不容易独处,您却非要修炼,什么时候修炼不好,连眼神都不给本座一个。可恶,本座这么漂亮,在您面前讨怜,您却置之不理,果然是厌了本座……”
“……”谢衍每到徒弟作天作地时,都有种秀才遇到兵的无力感。
他不能和帝尊解释他深陷情劫,只会让他徒然担忧焦虑,平添压力罢了。
“没有厌烦。”谢衍习惯性地张开手臂,温柔地接住向他靠近的帝尊。
一个久违的,亲密无间的拥抱。
相拥之时,殷无极终于静了下来。敏感多情的帝尊,终于被安抚住了。
他们身处的洞窟位于深潭边,外边就是升山道,前来观摩剑意的修士络绎不绝。
他们都不知道,那些垂落的绿萝掩映的洞窟内,一圣一尊正在冒着天下之大不韪私会。
他们虽然时常写信,但真身相见的次数并没有很多。
更何况,仙魔之间又发生了不少事,他们碍于身份之别,有些话不好说开,在信中难免有所保留,措辞也无端疏离几分。
殷无极也曾捧着信纸,满怀心事地揣测圣人公事公办的措辞,猛猛揪花瓣:
“他爱我,他生气了。他爱我,他恼我了……我还不能直接问,这多丢人,本座总不能太掉价吧,保持仪态和风度,可是圣人教我的……可是他要是真的不理我怎么办……”
这些纷繁的心事,乍生的疏离,在二人见面时,就如雪融,消弭无踪了。
洞窟之外,时不时有修士经过的声音,御剑声,呼朋引伴声,探讨剑道声,声声入耳。
绿萝遮掩了濛濛细雨,亦隔绝了日光。
一片暗影的遮掩里,情人肢体相缠,陷在凌乱的衣物之间。
突然间,谢衍五指抓紧垫在身下的白衣,身体蓦然紧绷,失控之余,溢出一声压抑的叹息。
“圣人受不了?”殷无极赤身拥着他,他似乎也格外难耐,面颊生晕,丹唇艳丽欲滴,喘息愈发浓重。
他们的五感敏锐,外界的声音犹在耳畔,殷无极低笑一声,蹭蹭他的耳垂,声音呢喃,似乎带着糖丝。
“他们都是来观摩圣人剑意的,谁会知道,您战后却在与本座荒唐呢……”
仙魔私通。背德的欲望,快乐的源头。
谢衍鬓发汗湿,却把弟子的脖颈勾下来,声音低哑:“陛下带臣子出游仙门,却把重臣晾在山道上,转身上了吾的床,难道这就不算厮混?”
“圣人文质彬彬,怎么说起话来……越来越混账了?”殷无极笑着,吻他的眼睛。
绿萝遮掩洞穴的入口,他们甚至还听到潭边的脚步声。
有修士道:“这里似乎掉了东西,嗯,好像是一枚玉钩,成色真好,是谁落下的么?”
“奇怪,这个制式,我是不是见到哪位前辈戴过?”
“落在着山野之间,还是贴身的配饰,我胡乱猜一下啊,说不定是某位前辈在山中邂逅一位美貌仙子,花前月下,春风一度,才遗失在此处。”
“……呃,风花雪月,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既然是旁人遗失,不宜擅动,还是放在显眼处吧。九华山近来人来人往,万一拿到某位大能的东西,知道了不该知道的,岂不是得罪于他,得不偿失?”
“说的对,不过,我好像真的在哪里见过……”他们渐渐走远了。
巫山云雨暂销歇,谢衍平复呼吸,下意识摸向垫在身下的玉带,发现确实少了一块玉钩。
他顿时有点绝望,想:和徒弟私通不说,仓促间还遗失了配饰,简直失态。
殷无极似乎看穿他心如止水的表情下隐藏的情绪,依偎着他的肩膀,笑得停不下来:“圣人,您好可爱啊。”
很奇怪的是,旁人总是敬他,怕他,甚至恨他。别崖却总能发现他可爱的一面。
殷无极略施小计,就隔空取回谢衍遗失的玉钩。
他笑意盈盈地递过去,“这可是圣人与本座私通的罪证,您要继续佩戴么?”
谢衍反手就捏成粉尘,仍然维持无喜无怒的神情。只有殷无极知道,他恼羞成怒了。
殷无极笑的花枝乱颤,待到笑够了,他才慢条斯理地把挂在苍白躯体上的玄袍拉上肩头。
“咱们现在也算半个宿敌,您用直钩来钓本座,个中暗示,确实是太暧昧了呀。”
他含着笑,划过唇畔,“您说本座不矜持,您又矜持到哪里去了,还不是想方设法地把本座骗到身边,尝了又尝。照本座来说,您也得克制克制,一个巴掌拍不响。”
谢衍衣襟松散,黑发披拂,外袍松松搭在肩上。
情事后的惫懒和慵色,很好地软化了他平素不近人情的冰冷。
沉默了良久,一向以无情无欲的形象示人的谢衍,似乎已经摆烂了,已经懒得去维持所谓矜持或者是节制。
他理所当然地道:“克制不住。”
殷无极:“……?”
天上下红雨了?
第443章 圣人动情
初春, 山间巨木纵横,云雾萦绕,在雨中渐渐显露出山的深邃。
绵长的铁索木桥深入云海, 连接着两侧山崖的高大榉木,成为峭壁之间的唯一的通路。
前往山顶的修士都御剑上行, 少有人在半山腰徘徊。唯有一圣一尊,在峭壁间相携, 如履平地。
“多年不见, 只有书信往来……”殷无极遮住眼帘,偶尔滴答的落雨落在他苍白的手背上。
他轻巧地落在木桥上, 继而旋身, 道:“圣人竟是有些变了。”
“哪里变了?”
谢衍身轻如鹤羽,根本不必御剑。他在山间云海中漂浮,甚至还和玩心大起、非要在木桥上行走的帝尊搭话。
殷无极略眨了下绯眸,身倚铁索,笑道:“从上次开始, 本座就觉得有些不对。圣人境本该情绪稀薄, 您居然对我说‘克制不住’这种话, 真是千年等一回……”
谢衍睫羽一动, 眼底闪过浮光掠影,“怎么,只许别崖撩我, 不准我反击?”
他喉间微滚,声音低沉轻缓:“还是别崖不爱听情话,与为师疏离了?”
“才没有!”殷无极闻言脚下一滑,差点从铁索上跌下去。
他忙道:“您这样很好,我好喜欢, 千万别改。”
“激动什么?别跌跤了。”
谢衍见他犯低级错误,失笑着拉住他的手腕,隔着横亘的铁索,把帝尊修长的躯体揽在怀里,轻轻安抚:“既然别崖喜欢,我怎样都无妨。”
殷无极想:时隔多年再见,谢云霁似乎更有人性了。
自谢衍成圣开始就停滞的时光,重新在他的身上流动。
殷无极说不清这种感觉,只觉得他提着剑时如苍雪冰冷,但是与他独处时,却是一阵久违的温柔春风。
春风唤醒结冰的寒潭,吹开凝冻的冬雪,让时间如同奔腾不息的江流,飞逝过数千年的光影。
“别崖在想什么?”谢衍又主动向他搭话了。
他想,这很反常。
殷无极心脏砰砰跳起来,有些开心,也有些不知所措。
谢衍的声音响起,妥帖地向他介绍山川风物:“九华山脉绵长,前面是独照峰,山峰下是无边无际的苍茫野。”
谢衍给他讲故事:“独照峰得名于三千年前,一位剑圣在九华山证道,他志得意满时,自感自己的剑道已独照巅峰,就将此地命名为‘独照’。”
“后来,这位剑圣惨败于他人之手,不得不仓皇向北,从此湮没于世间。”
殷无极听完后,不禁付之一笑:“独照,真是个顾影自怜的故事。”
“小心前面,有块木板不稳定。”谢衍见他漫不经心,顿时蹙眉。
“您好操心啊,本座早就不是孩子了。”
殷无极走在咯吱作响的桥面上,环绕在他身侧的有云,也有师尊无形的灵力。
他好似在护佑他,让他行过危崖时,永远不会坠下去。
“……习惯了。”
在谢衍这边,无论他的角色如何变换,“徒弟”的身份永远都是重要的一部分。
徒弟命途多舛,行于危崖,师父若是力之所及,就永远不会缺席。
不多时,他们抵达独照峰,身影湮没山间。
“在山中看原野无垠,也是不错的体验。”
当年的天问先生喜欢游山玩水,周游名胜,自然造访过此地。
谢衍特地捡回千年前的记忆,带着难得能停留数日的情人游玩时,才惊觉出几分不同。
“师尊当年带我游山玩水,都是催我修炼,促我奋进。”殷无极乐了,“现在您总不会一心劝学了。”
谢衍也颔首,“心境不同。”
“不止是心境,角色亦不同。”殷无极指尖勾住他的雪白衣袖,将顺滑的丝缎握在掌中,极尽缠绵。
见谢衍回头,殷无极忽闪绯眸,春花秋月的美人展露笑靥,“您现在已经是个合格的情人了。”
谢衍一怔,随即笑道:“极高的评价。”
谢衍用漫长的时光去模仿着情爱的表象,学着做一名合格的情人,哪怕他已经忘却了爱的模样。
可是,无论是精妙还是拙劣,那都是一种模仿。圣人境界太可怖,几乎无法产生情绪的共鸣。
谢衍只能凭借理性,去逐渐分析爱的形状,努力作出回应,通过对情人反应的分析判断自己做得好或是糟。
可是,情到深处越失控,膨胀的占有欲,漆黑的恶念,甚至是克制不住的情/欲,一切都变了模样。
直到情劫按不住,真正在他的心底萌发时。
圣人本该空空如也的眼底,从此长出了情爱的丝线,根根都缠绕在了帝尊身上。
殷无极此时尚无知无觉。
谢衍漆黑的眼眸凝视他片刻,一种浓墨似的情绪,在他瞳仁深处晕染。
“真实的模样。”
幻象被他留在身后,定格在瞳孔深处的身影,成为承载这种可怖执念的唯一答案。
雨后的山似洗碧,长天无垠。前方的山崖截断,他们能看到浩瀚的原野了。
殷无极黑袍如墨,金丝银线绣着飞扬的龙影,张扬华美的容貌,更是教人移不开眼。
他俯身看浩渺的原野,很有仙门的风格,是绿草如茵,生机盎然的模样,与北渊的茫茫肃杀截然不同。
“的确壮阔,教人心中畅快。”殷无极笑道。他无比享受着与师尊游历的感觉,并且全情投入。
他却不知,谢衍的视线根本不在原野上,而在他细微的神态表情上。
换做过去,这般热烈又隐忍地注视着谢衍的,一直是他。
扰乱他心神的杂音又来了。
谢衍蹙眉,听见浩渺四野的回声。
圣人的情劫不动则已,一动,则是后果难料。这种劫难的阴影始终笼罩着他,让他心神紧绷。
谢衍忽的看向天空,雨后的天穹上迅速积累起灰色的层云,一道惊雷向空旷的原野陡然劈下。
雷霆击落,天地苍白一瞬。
野火燎原。
殷无极也是一怔,他感受到了那种道的气息,顿时蹙眉,“怎么回事?”
“天道没事劈道雷做什么,这好好的原上草,都被这雷火点燃了……”
殷无极思索着:“天道好莫名其妙啊,本座最近心魔挺平静的,也没惹祂啊。”
谢衍的呼吸依旧平稳,思绪纷繁,视线落在那落雷激起的野火上,却心知肚明。
这是对他的警告。
不可动情。
……这怎么由的了他。
“或许是巧合。”谢衍轻描淡写地转移话题,“周边也许有道友在渡劫呢?”
殷无极太相信他的判断了,就很轻易地被糊弄过去。“原来如此,是本座多想了。”
春风穿过原野,奔袭的野火,灼烧着离离原上草,雷云仍在翻滚。
“就放任着?”殷无极似乎觉得蔓延的速度快的反常。
他转头问谢衍,却见他俯瞰着原野,神情凝重,不知在想什么。
“很快就会烧尽,然后就下雨了。”
谢衍眼眸深邃,看向天穹,淡淡道,“雷击原野,再由雨扑灭野火。本就是自然轮转的规律,你我何必插手。”
“我实在阻止不了……由着去吧。”圣人很少发出这种近乎无奈的叹息。
“顺其自然么?”殷无极若有所思。
他不知谢衍言下之意,随即笑道:“也是,你我想要灭火,得抽调周遭水流,反倒使其他地方的水源枯竭,还不如等这场雨落下,荒草灼烧殆尽,催肥土壤,再在春日长出新芽,如此,才完成一场自然更迭。”
谢衍阖眸,心想:或是这场情劫之火,将一切都烧尽时。
“虽然是毁灭之景,但是……真美啊。”殷无极不再纠结,转而看向原野,眼底映照着纷飞的火。
天上落下的些许雨露,还是细雨,淅淅沥沥的,尚且浇不灭这大火。
他们哪怕身在半山腰,也感觉到了这灼烫。
谢衍没有望向猖狂的火焰,却在赤红的遮掩之中,阴影之下,默默凝望着殷无极的侧脸。
他好似深陷梦境,又似乎清醒。
尘烟与往事纠缠着他,哪怕执剑时,他的心依旧不够澄明,心里总会浮现出情人的脸。
火烧原野的声音,好似圣人情动的声响。
他不肯承认又如何?
天道的警告,亦是沉沦的讯号。
“……侵略如火。”谢衍负着手,漠漠目光忽然凝聚,没头没脑地对他说。
“别崖天生属火,可能感受得到烈火烧灼时的煎熬?”
“无时无刻。”殷无极叹息一声,“想要遏制住这种侵略,正如置身于火中,被烈火焚烧。”
他抬眸,浅笑着,“怎么,圣人突然有此一问?”
殷无极或许感觉到这些年谢衍书信里措辞的疏离,但此时,他却觉得,师尊待他并非是疏离。
至于是什么,他拿不准。
谢衍想,信里疏离又如何,于他不过扬汤止沸。
“或许,我也得体验一下这种感觉了。”谢衍叹息,意在言外,“天道在这方面,确实公平的很。”
殷无极抬眸看他,很敏锐地察觉了他的不对,迟疑道:“圣人心台不稳,为什么?”
“错觉吧。”
谢衍略略侧身,上前一步,挡住向殷无极劈面而来的风。
凛冽的风从他身侧掠过,被如剑伫立的圣人劈为两半,落在殷无极身上时,倏然成为春的温柔。
师长总是会下意识地替他挡着一切。
“……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别崖,不必知道。”
谢衍的声音低哑,喉间翻滚着什么,像是涌动的春雷,又未曾吐露分毫。
“雨落下了,这场火,也快熄灭了。”
谢衍微微仰起头,看着大雨如注,雨水顺流而下,落在他脸庞的轮廓上。
“一切如常。”
第444章 下山的神
帝尊返回北渊后不久, 道门内部的权力更迭平稳落地,没有再起波澜。
道祖退居二线,宋澜如日中天, 叶轻舟长年在外云游,寻找剑道真谛, 也与曾经关系甚好的师兄形如陌路。
天元历443年,南疆异动, 巫族和妖族开战, 揭开了动荡历年的序幕。
谁也不知道,这会发展成一场百年战争。
在时下, 五洲十三岛的其他势力, 尚在隔岸观火。
得到消息不久,墨宗宗主墨非拜访微茫山。他此来,是为了墨家铸造的灵器。
“圣人下山了?”墨非喝了口茶,正是心浮气躁时,忙问道, “巫妖刚刚发生了摩擦, 两家都有使者来接触我们墨家, 希望订购一批灵器……我正要询问圣人的意见。”
“师尊近日时常下山, 行踪不定。”
风飘凌告知:“用师尊的原话来说,‘从高处俯瞰,看不见真正的风景’。您可以七日后再来微茫山。”
“罢了, 我也在考虑,急的也不是我们,且等圣人归山吧。”墨非也不是火烧眉毛,所以与风飘凌寒暄。
墨非听闻圣人下山,只觉他变了许多, 露出微笑:“圣人过去总是登临云端,高瞻远瞩,公正无私,令我辈信服。不过,久而久之,我等难免会感觉到几分畏惧。”
“最近,圣人似乎又走进了红尘里,是什么让他改变了做法?”
风飘凌明显一顿,似乎不肯正视原因。
白相卿笑着接话,“倘若这五洲十三岛,圣人一枝独秀,没有另一条途径,师尊未必会受到外界影响,在行事作风上作出太多的改变。”
墨非顿时就懂了这言下之意,抚掌笑道:“北渊那一位,近来倒是风头正盛。”
仙门的消息并不闭塞,北渊帝君正在微服私访,整顿北渊吏治,一时间天下风闻。
“竞争。”墨非笑道,“仙魔之间的关系,既有斗争,也有合作。但能让圣人改变惯常的做法,看来,北渊那位帝尊的政绩,是有目共睹了。”
帝尊出了宫,圣人随即就下了山。
虽是良性竞争,也多少有些针尖对麦芒的意味。
春风徐来,万物生发。谢衍化身布衣书生,行走在田埂与城池之间。
书生白衣朴素,撩起衣袍,不顾泥泞下了田,问仙门治下的百姓蚕桑事,墨家农器可有推广到实处。
他或是问行商从何来,去何处,经济如何,在各地行走的关节可有打通。
他行走在仙门城池,问治下的升斗小民,可有名目不清的盘剥克扣,仙门可有私征钱粮重税。
“在山上看不见全貌,唯有亲自探底,一寸寸去摸,才知道真实的模样吗?”
谢衍在灯下展开图卷,沾了笔墨,迅速在图志上写下实地调研的心得。
“我若是大张旗鼓地巡视,呈现在我眼前的,必然是经过粉饰的结论。东巡虽有益处,但是还是探不到最底处。”
他自言自语:“但是,仅以我的行踪为锚点,还是太局限,别崖是怎么做的呢?”
谢衍思及此,才倏然意识到,他作为师长,竟也有需要向徒弟学习的事情了。
“圣人下山了。”
随着他的行踪不定,走入红尘,仙门议论纷纷。
道祖隐居,圣人下山,许多人将其统一归于:“仙门三圣,正在陆续走下神坛。”
背景也极耐人寻味:随着天道结界的持续异常,灵气开始逐渐衰弱,资源短缺成为常态。
现在或许还不显山露水,但是未来的修真者,天花板会比当代更低,想要修炼到大能的高度,也会更加困难。
灵气总量的减少,或许不影响少部分天资卓越者的未来,却会将中庸者限制在金丹至元婴。
越往上提境界,越是困难,从此拉大上限和下限的差距,所以不得不借助外物,才能维持当前的平衡。
炼器的流行,背后或许是对于灵气衰退的焦虑。
无论是觉得他在与帝尊竞争也好,觉得他今不如昔也罢。
谢衍依旧是仙门的高山之巅。
只不过,他正在渐渐地走下神坛,观察世界的视角,从俯瞰变为平视。
下山的神,从不在乎这些流言蜚语。
殷无极微服归来魔宫,照例先看圣人有关的消息。
当陆机将传闻中谢衍的踪迹在地图上标明,将其交给帝尊时,殷无极却当着重臣的面笑出声来。
“陛下,您看出什么了吗?”
陆机如临大敌,“圣人此举必定大有深意,仙门那边甚至在说,圣人是对北渊有竞争之意,正在对标您……”
殷无极先是错愕一下,随即笑了,“圣人对标本座?这可当不上,他当然有他的意图。”
“圣人在重走来时路。”
帝尊想起千年前的天问先生,微微支颐,绯色的眼眸里难免露出些许怀念。
“……有些地名,早就消失了,也有些全然变了模样。但是,谢云霁真的在走当年他走过的路。”
殷无极的指尖划过地图,似乎又追忆起当年谢衍在微茫山顶发下大宏愿的模样,熠熠生辉。
“他没有忘,他是如何成圣的。”他微微弯起唇,眸似星辰,“我也没有忘。”
“时间,真的过去太久了。”
巫妖两族常年处于战争状态,这种紧张感,到底还是会扩散外溢的。
墨非最终在谢衍的授意之下,回绝了巫妖双方的订单,并且宣称:“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墨家崇尚‘兼爱、非攻’,所以不贩卖战争。”
但是,在明面的禁令之下,仙门里仍有保守派在暗通巫族,进行利益输送,深潭之水正在缓缓涌动。
“水至清则无鱼。”谢衍明白,这些背地里的小动作,他抓不到,也抓不完。
仙门维持住了一个微妙的平衡,宋澜太年轻,就算做了道门的话事人,也不得不听从于圣人。
至于佛门那边,修真者的人更少,也更松散,看似是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直到天元历年500年,佛魔之变。
为了统一思想,殷无极连同正教与邪神一起罢黜,无一幸免。
标志是推倒了建造在九重天的大慈恩寺,驱逐僧人信众,捣毁乡野淫祀。
史书上记载为短短四字:帝尊灭佛。
从此,北渊魔君殷无极就是唯一的真神。
仙门议论,魔君是想禁锢北渊思想,行唯我独尊之道,是谓乾纲独断。
西洲佛门抗议作为盟友的北渊魔道迫害僧人,甚至连不问世事的佛宗,也有意垂问。
佛宗措辞看似柔和,实际上十分不愉,“禅宗与世无争,帝尊就算是有意加强统治,也不该将禅宗树成靶子,帝尊此举,未免有些不顾体面。”
迫于压力,谢衍不得不去信询问,旁敲侧击。
殷无极很快回信,他当然也会顾忌仙门的观感,但是,写给谢衍的信,措辞难免无所顾忌了些。
他洋洋洒洒地写道:“佛渡不了魔,那么就由我来渡。佛不下山,我就上山。如今的北渊,系于我身,也当以我为尊。”
“北渊的禅宗尚审时度势,都没意见,仙门何故指手画脚?”
“干涉北渊内政?”
隐隐的锋芒,字句像是一柄长剑。
谢衍气笑了,忍不住写信警告他:“如今仙门,早就有魔修威胁之论甚嚣尘上,别崖难道想坐实这猜测?”
圣人久未等到回信,只觉身边陆离光影,皆是回忆在盘旋。
他不自觉地抵着额头,微微阖眸不语。
是温顺,或是叛逆,或许都不是。
殷无极早就从他这里独立,他的行为处事,一切都以北渊的利益为先,不需要他允许。
那根斩不断的情感丝线,只在他的情信里缠绵纠葛。
“青出于蓝胜于蓝。”谢衍将狼毫在水中一荡,看见群青色缓缓从靛蓝中渗出,凝望片刻。
与他分离的青,早已有了他自己的模样。
他的主见,他的思维,他的决断与冷酷。
一切的一切,皆勾勒出魔君鲜明的眉目,他正在有条不紊地布局,将北渊的权力逐步收回掌中。
“集权。”谢衍一叹,他当然明白殷无极在做什么。
北渊正在上行,他需要强而有力的中枢,所以容不得半点偏离轨道。
北渊内部早就没有模糊的空间了,要么归附于他,要么被消灭,就是这样简单。
谢衍不该为此动摇,但是心上奔腾的野火,亦在炙烤煎熬着他,让他辗转反侧,寤寐思服。
红尘卷似乎又感觉到了他心绪的动荡,探出脑袋,声音玄妙:“你的心不静。”
“……”
“怎么样了,体会过情劫的滋味了吗?”
红尘卷全知全能,自然知道看似正常的谢衍,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谢衍的眼眸漆黑如浓墨,身形修长如松竹。他虽然在夤夜中坐在书房的灯下,神情却幽暗如冰。
“真是糟糕的感觉。”谢衍按揉眉心,低声说道,“……幻觉越来越严重了,我总觉得,他就站在我面前……”
哪怕他明知自己分得清,但是,长年累月地活在回忆里,始终会侵蚀他的理智。
一毫一厘,一点一滴。
最终可摧城。
即使圣人如冰如雪,难以撼动,也禁不起这样的磨蚀。
谢衍微微抬头,看着面前站着与真人分毫无二的幻影,用极为陌生的神情看着他。
他说道:“仙魔道别。”
“师尊,道路要开始分岔了。”
第445章 何以共存
五洲十三岛足够大, 容的下相异的族类与道统;
却又不够大,甚至容不下毗邻的仙与魔。
拥有足够充沛的资源时,仙门固然可以保持从容风度;
当北渊魔洲崛起, 感受到威胁的仙门,简直如芒刺在背, 自然会心生不满甚至恐慌。
虽然明面上两道还有盟约,但背地里, 一些风声也在慢慢传向北方, 煽动着情绪。
“如果当年没有扶持魔修,是不是仙门仍然能俯瞰众生, 站在最顶端?”
“圣人当年促成和解, 不过无用的慈悲。现在好了,养虎为患!”
“照我说,魔修的侵略性是在骨子里的,就算跻身修真界的第一梯队,那劣根性始终没改变, 比仙修更粗暴、野蛮、卑贱……早知如此, 当初我们就不该扶持魔修, 教他们继续未开化着, 做茹毛饮血的蛮族,也好过威胁我们。”
更多不可宣之于口的观点,亦足以体现人性的幽微与自私。
当然, 毕竟有圣人,他遵循的“天下大同”观念,依旧还是仙门的主流思想。
随着天道结界的动荡,区隔正在慢慢减弱,原本仅有几个漏洞可以互通, 现在却是千疮百孔,难分边界。
环境的改变,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
谢衍也在头疼这件事,他对弟子们道:“……最近,有些宗门开始向吾抗议,希望更加清晰地划分魔修可以活动的领域。或者是干脆关闭城门,限制魔修出入。虽然没有公然反对过往盟约,但这种声音确实存在,吾亦得多加考虑……”
他这些年时常下山,化身寻常凡人,步入世俗之中,无比清楚这些声音是从何等土壤中滋生的。
焦虑。
自圣人谢衍执仙门牛耳以来,从来都是修真界最富饶强悍的仙门,第一次清晰地听到了背后传来脚步声。
仙门还是那个仙门,但是北渊,却不是昔日的北渊。
他们不是南疆那种时常滋扰边境,胡搅蛮缠,却不成气候的麻烦。
如今的北渊洲,在帝尊的统治下,拥有成建制的魔兵,大一统的体制,不断增长的人口,还有足以供养魔修、甚至让仙门都感到眼红的矿石。
最令人寒胆的,当属那位北渊帝君。
“佛魔之变后,北渊那一位收拢权势开始大兴土木、扩张军备、发展炼器。甚至,不是关着门自己造,还动员了北渊民间,这难道是在积极备战吗?”
几名宗门在仙门边缘的宗主不远万里,登上微茫山,求见圣人。
“圣人,北渊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啊!”他们在谢衍的书房里争相斥责,群情激奋。
谢衍知道,殷无极并非是会重复前任魔尊的抢掠之行的君王,但是他个人的信任,不能作为理由说服旁人。
“吾会考虑。”
谢衍双手合拢,心想:若要维持仙门的稳定,他势必要采取措施了。
至少,要稳下这些流言。
现在,两道原本打通的商道,正在渐渐收紧。关于资源争夺的声音甚嚣尘上。
又是一年,在寻仙宫。
两位至尊各不相让,最终无法达成妥协,就根据当前的态势,废止了一些过去的协定。
“要服从于当下的形势。”殷无极坐在谈判桌前,指尖点着厚厚一叠过往的文书,注视谢衍看不出喜怒的脸。
圣人没有正面回答,只是正襟危坐,问他:“形势改变了,你与我,会变吗?”
殷无极的脸色一瞬笼上阴云,他起身,不冷不热地道:“圣人不都有答案了吗?”
“面对北渊的发展,仙门选择了防备与限制。”
殷无极淡淡笑了:“难道,圣人的‘天下大同’理念,唯有仙门是特例么?”
“难道,普天之下,就魔修不配?”
谢衍听他这样绵里藏针,语气也微沉,道:“若是北渊不采取令人误会的举动,自然也就没有猜疑。”
“圣人都明说了,是猜疑。”
殷无极背对着他,神情幽暗不定,“难道,为了打消仙门的猜疑,圣人要本座自废武功,彻底跪下来,才能让仙门满意?”
谢衍也被他这带刺的语气惹恼了,当即拂袖,厉声道:“帝尊慎言。”
殷无极也意识到自己失言,他的火气并非是针对圣人,而是整个仙门的。
并且,早就在他心底盘旋许久。
仙门永远高高在上,压着北渊一头,无论是垂怜或是鄙夷,弱势方的魔修得照单全收。
他本意也不是让北渊反过来压过仙门,实力相当,平起平坐,难道真的很难吗?
天下那么大,非得分出一个高与低,尊与卑?
“五洲十三岛,难道秩序就是如此一成不变?”殷无极首次向他提出质疑,直直看向寡淡的像是一抹虚无的圣人。
“天命仙尊魔卑,难道,天命不可改吗?”
谢衍却凝望着他的背影,声音淡而冰冷,道:“陛下的愿望,想要达成,可不仅限于嘴上说说而已。”
地位,要通过战争去争夺。
这才是仙门最顾忌之处。
当天下第一的位置不再那样遥不可及,他们难道不担心,北渊有朝一日,想要踮起脚,伸手够一够么?
今日盟友,数百年前也曾是仇敌。
当年经历仙魔大战的修士可都没死完呢,甚至还各自步上要职,暗中推波助澜。
越是喜欢搅混水的人,越是在想:“仙魔若是斗起来,中间越是产生罅隙,越有向上的空间。”
“说不准,陨落几位大能,也能匀出些气运呢。”
谢衍一边在内部极力压着这种投机主义,一边还要维持整个五洲十三岛的稳定,很难不心力交瘁。
听闻殷无极这般反应,显然是把仙门对北渊的排斥看在眼里,甚至也存有几分逆反心理。
谢衍也不是面人,看着殷无极绯红的眼睛,难免也动了真火,道:“至于为什么会产生质疑,帝尊不如代换一下处境,就知道为何仙门为何产生不满了。”
他说道:“在卧榻之侧酣睡的猛虎,正在睁开眼睛。如今的北渊,看上去尚温顺,但爪牙一日日锋锐……仙门得多心大,才会将这一切置之不理?”
殷无极顿了片刻,慢慢地笑了:“仙门当惯了第一了,所以,受不了有人追上来,何况还是魔修。”
历史上,仙门受魔修的威胁,可比其他势力的次数,多得多。
“看来,这个矛盾是无解了。”
正如殷无极不会放弃继续发展北渊,谢衍也不会停止防备他,针尖对麦芒已是必然。
命运钦定的宿敌,终究要在前方的不远处,达到无限接近的那个临界点。
“陛下,您真的不去找圣人私下说说?”
这次跟来的是陆机,帮他忙前忙后,此时正是心力交瘁时,又听说自家陛下和圣人吵架了。
这些年来,他们虽然也有矛盾争端,但多半过一阵子就和好如初,甚少有这样两边都拧着不低头的时刻。
魔道帝君玄袍凛冽,看着河对岸窗边的圣人之影,面庞紧绷,道:“本座可不道歉。”
“我又没错。”
陆机半晌无语,道:“您也说了,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您和圣人的关系多少也有缓和,不至于像多年前那样喊打喊杀,此时保持冷静才是上策。”
殷无极摸过腰间环佩,下颌绷成优美的弧线,他冷着脸,“要道歉,也得他来找本座,本座可不主动去。”
“圣人自己提的‘天下大同’,本座信了他规划的蓝图,他却不信任本座。”
“谁不生气?”
陆机也是醉了,按着额头,道:“您不是来之前看过情报,知晓圣人内外都面临着压力了吗,说要尽量压着火气,多体谅圣人一些,维持良好的盟友关系……怎么,全都作废了不成?”
“……我不能去看他的眼睛。”殷无极坐在灯下,阖上眸。
一些陈年的伤口,他本来以为愈合了,可现在还在痛。
“我憎恨的,自始至终都不是谢云霁,而是他背后代表的那个秩序。”
“……杀死当初的我的,不是他的剑锋,而是当初的那个仙门。”
殷无极克制不住的情绪,他的逆反与锋利,皆是冲着他维持的那个旧秩序。
谢衍这些年的修修补补,只能让仙门这艘大船,缓慢稳定地往“天下大同”的方向开去,却没有从底层重构。
当然,在其位的谢衍始终做不到这点。
但是,他能做到,做到师尊做不到的事情。
殷无极的声音徐徐响起,他看的透彻:“北渊亦有声音认为,本座灭佛,是为了让整个北渊唯有一种思想。虽然目的不对,但确实形成了这种结果,被暗地里骂几句独断,也是本座应得的。”
不在北渊洲,殷无极终于能无所顾忌地和臣子说些敞亮话,陆机认真听着,一时间心中悚然。
他依着忽明忽暗的窗,月光为他镀上冷色的边,他的影子逐渐拉长。
“最初,我想要的是一个新世界,所以,当年的我砸毁了旧的那个,想要带领北渊洲走向未来。”
“后来,本座发现,新世界与旧世界,并没有本质的差别。”
“本座若信任旧臣,赋予权力。那么,旧臣的身边势必会攒起一股庞大的势力,形成新的镣铐,甚至,蒙蔽我的耳与目,让我与真正的北渊隔离开。”
“本座若信任新贵,却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们堕落腐化的速度更快,更容易抱团联合。甚至为谋利益,反咬本座一口。”
“本座若利用宗教,自然也有教义润物无声地取代本座的地位,让魔民只知有神佛,不知有本座。”
“什么都不会永久正确。当年做的对的事情,百年后,或许就是错。但是,以本座为中心的魔宫,早就丧失了自我迭代和革新的能力。”
“大魔的生命太漫长了,莫说三代,一代、两代就会固化到一个可怕的程度。”
“陆平遥,你说,除了杀之外,本座还有别的方法吗?”
第446章 镜中的我
陆机久久没有回答, 身为人臣,他是极难抛却所有顾虑,与魔道君王推心置腹的。
殷无极也不强求, 转身道:“罢了,不为难你。今夜月色不错, 随本座出去走走吧。”
陆机心里吐槽,陛下真是越来越任性了, 却是忙跟上去, “陛下,等等臣。”
至尊例行会晤, 殷无极没有带太多闲杂人等出行。所以, 万籁俱寂时,花园也是空荡荡的。
殷无极似乎心事重重,陆机见他不说话,很低落的样子,有意为他排解, 笑道:“陛下何故烦闷, 不如说说看, 臣或许能为陛下出谋划策……”
“无解。”殷无极道。
“何事无解?”
“本座与圣人的关系。”
陆机也是一时语塞, 内心挣扎片刻,才小心翼翼地问道:“臣惶恐,还请陛下明示, 您与圣人的关系……到底是好还是不好?”
殷无极转身,看着拢袖下拜的魔宫丞相,似是在笑,道:“陆相觉得,是好, 还是不好?”
陆机当然不是个蠢人,揣摩圣意是基本的职业素养了。他大着胆子道,“臣猜测,姑且还不错?”
殷无极朗然一笑,没有正面回答:“无论好还是坏,该见面时,始终都是要见面的。不能见时,想见也不能见,谁都怕输,所以不见。”
打什么哑谜呢,陆机一头雾水,只得道:“臣愚钝。”
花园深处似乎有疏影摇曳,殷无极笑着掀起眼帘,绯眸漫不经心瞥去,又收回视线,假装没有发现。
“本座与圣人,也曾为亲传师徒,当然,那都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他看似说给陆机,实际上却意蕴深长。
五洲十三岛对这对前师徒的关系,也有过许多猜测。陆机听过很多版本,却没有一版能够清晰地概括两人之间的微妙感。
今夜,正主之一,竟然有意在他面前多言一二,陆机的史官本能开始动了,恨不得现在就拿出纸笔记录。
“事随时移,本座自然不会避讳师承。出自一人的师门,经过多久,无论出走多远,身上始终会带有那人的痕迹。”
“……而且,本座出身儒家门第,固然修习多年,内心却并不如何认同儒道之法。甚至,当年在圣人门下时,还多次与他争执……当初还是圣人弟子‘无涯君’的我认为,他走的那条路,将一切系于一人,看似理想,实则孤独,我不认同。”
殷无极走走停停,月光落在影子里,勾勒出他颀长的背影。他身上亦有相同的孤独。
“当人离开家乡,想要融入别的环境,第一反应就是抹去这道痕迹。我遁入北渊后,为了抹去他给我留下的痕迹,我也曾穷尽所有办法。但是,都失败了。我无法忘却他迄今为止的教导,哪怕百年、千年,哪怕本座有朝一日会与圣人反目,也改变不了……”
陆机没有听清他的喟叹,道:“改变什么?”
殷无极回身,月光渡过他半面轮廓,陆机看不清晰他的神情,唯有眸底浓郁的绯红。
“总有一天,本座也会成为世界上另一个他。”
他的代词永远指的是那个特定的人。
陆机听的有些发懵,往日聪明的脑子都有点不转了:“陛下就是陛下,独一无二的,怎么会成为别人?”
殷无极阖眸,从服从到叛逆,再从叛逆到理解,他真正懂得谢衍处境的那一刻,也就是他独立的时刻。
“……本座今日与他对坐时,就像是在照镜子。”殷无极轻轻喟叹。
在提及谢衍时,殷无极时不时会以“我”自居,“我是很多年前的他,他是未来的我。或许,我也会走向那条路,正如我那位‘师尊’正在做的那样。”
“所以,哪怕本座与圣人闹僵,也与个人恩怨毫无关系。本座又不是小孩,难道会因为言辞而恼怒吗?……只是因为,本座无法直面世界上另一个‘我’,陆相,你遇到镜中的自己,难道不会感觉棘手吗?”
“这个世界上,最了解的、最无法面对的、明明不愿又不得不成为的……那样的‘我’,自然也就成为了这个世界上,想见不敢见的存在。”
殷无极话音刚落,藏在幽深树影背后的圣人,背对着月下交谈的君臣,在黑暗中缓缓地睁开眼睛。
这一番话,并非是说给陆机的,而是说给他的。
圣人境的行踪瞒得过半步渡劫的陆机,却瞒不过魔道至尊。殷无极早就发现他在此处。
陆机一身青衫,听闻此言,以为终于逐渐理解了一切,激昂地道:“不愧是陛下,真是深入浅出,臣懂了,完全懂了。”
“陆相懂什么了?”
“想见不敢见,这就是您冷着脸给圣人写信的原因?”
殷无极:“……”
陆机顿时联想到许多情况:“所以,您把圣人送的礼物扔到花丛里,后来后悔了,又半夜去找,好不容易才捡回来。还有,您一边引用圣人的集子里的句子,用罢,又故作抨击几句,臣当时还没懂您的意思,原来是下意识的啊……”
魔君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下属在圣人面前揭他老底,他偏还不能点破谢衍藏身之处。
他只得阴阳怪气道:“陆相可真聪明,知道的可真多。”
聪明的陆相以为是夸赞,继续拍陛下马屁,道:“……其实陛下也理解圣人的处境,碍于立场与过往龃龉,您又得和前师尊针锋相对。但是陛下心胸宽广,气量大度,不和仙门一般见识,所以与圣人公是公,私是私,所以才关系不好也不坏,其实未必有多讨厌圣人,臣说的对吧?”
树影之后的谢衍:“……”似乎听到了不得的东西。
殷无极沉默了一会,骤然冷笑,磨了磨后槽牙,道:“陆机,你可真是个天才。”
陆机平日察言观色,兴奋劲儿过了,他此时看见黑着脸的陛下,缩缩脑袋,也不知道自己是哪句话说错了。
……不、不对,他哪怕领悟到陛下的意思,也不该直说的,这多刺激他。
这可是低级错误,他枉为人臣!陆机顿时意识到顶头上司这是恼羞成怒了啊。
“臣惶恐。”陆机半天憋出了一句,深感懊悔,忙低下脑袋,不和陛下沉沉的脸色相对。
“行了,你走罢。”殷无极也不和臣子一般见识,没好气地摆摆手。
“本座在外面再散散心,陆平遥,和你一块儿散步,怕是还没舒口气,就能被气出病来。”
陆机应了声,垂头丧气道:“臣诚惶诚恐。”
待到一头雾水的臣子离开了视野,殷无极也不回头,微微冷笑,道:“他走了,圣人还要藏多久?偷听别人说话,不是君子作风吧?”
谢衍被叫破藏身处。
他拂衣,披着一身星月,从夜色之下缓缓走来。
“陛下既然有话要说给吾听,何必假借他人之名?”
这些年,他们时不时冷战一场,持续几个月甚至几年,关系时好时坏的,随着仙魔关系的曲折而波动。
有时候,谢衍那股冷清模样真的教人眼前一黑,殷无极气的半死,不想理他,自顾自的生闷气。
谢衍也有被他那张尖牙利嘴堵得说不出话的时候,又拿他没辙,多半是恼的厉害,这倒是扯平了。
没有人真的断了联系,事实上,两道的时不时的龃龉,还得他们两个出面调停,谁都不能扩大化。
这就会出现极为微妙的场面。例如,前几日还冷言冷语吵过一架,隔日又得捏着鼻子坐在一处,看着对方讨厌的唇张合,说出锋利的言辞。
当然,这也不影响他们散场后默契地给对方递一个眼神,避开所有人幽会。
先前相见时吵的越厉害,幽会时,他们咬起对方的皮肉都会用力几分,直到咬出血来。
正如现在。
两人各自都没带兵刃,但不妨碍照面就过招。
谢衍并起二指为剑,抵在帝尊喉间时;殷无极的指骨,也正在他心口一叩,像是在挑衅。
“……事先声明,还在冷战。”殷无极声音冷冽。
谢衍自然没有让他的意思,指腹在他颈上滑动,似在磨拭,“没说不在。”
“本座可不低头。”殷无极恼他,“仙门作风蛮横,北渊没有道理要讨仙门的欢心。”
“宿怨已久,仙门防备也是正常,本就无错。”谢衍也坚持己见。
从各自的立场出发时,本就难分错对。他们作为至尊,坚持的都是必须要主张的事情。
月光公平地落在他们身上,两人互相睨着,谁都没有先移开扣住对方命脉的手。
视线胶着时,两人却不由自主,越靠越近,似乎是为对方身上那股致命又诱人的气味吸引。
谢衍爱他的热烈如火,三寸距离之间,他的瞳孔清晰地倒影出魔君的影子,烈火滔天焚灭。
殷无极爱他的锋利如冰,近在咫尺,他都要被谢衍身上凌厉的锋芒刺伤,让人陷在这股清冷的味道中。
他的声音响起,在寂静的夜,“本座当年,跟着圣人东巡时,也曾试过圣人唇上剑锋的滋味。”
“现在,这个吻……”双唇相覆的时候,亦如野兽在互相撕咬。死亦不休。
“您是要杀了本座吗?”
第447章 露水夫妻
这些年来, 不见面时,他们或多或少会恼恨对方,也时不时冷战, 言辞间夹杂着锋芒。
唇枪舌剑,也是割人肺腑的利刃。他们不脆弱, 也不让步,愣是这么僵着。
殷无极认为师长冷血无情, 有意无意地压制北渊发展, 有从“天下大同”倒向“仙门孤立”的嫌疑。
谢衍则是觉得弟子野心勃勃。过分的进取,在仙门看来就是“彼可取而代之”的野心。仙门无法容忍曾经扶持的盟友觊觎首位, 也是理所当然。
政治上的斡旋, 情感上的刺伤,一刀一剑,刺着他们的心。固然有一时灰心,有止不住的恼恨,一旦相见时, 龃龉却化作燎灼的火焰, 点燃了他们的胸腔。
异于师徒之谊的激情如野草疯长, 连亲吻都像撕咬。
“为什么反抗为师?”
一吻毕, 谢衍眼眸深深,手掌反复抚弄他垂在颈后的长发,好似在侍弄他最爱的思归树的枝叶。
圣人的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越是温雅,越毛骨悚然:
“我的徒弟,想要反抗我的主张……别崖,你是我教出来的,偏在质疑我, 为什么会觉得……我不生气?”
“您生气,也觉得骄傲。”殷无极吻完他冰冷的唇锋,唇珠上还有绯红一点。
“面对后进者,您哪里会觉得惧怕?怕是只觉得刺激,等本座更逼近些,您又会正面迎上我的锋芒。圣人的傲慢?或许是。”
“你谢云霁,看似稳定,其实是个疯子。”
殷无极掸了掸他雪白衣襟上的褶皱,笑着拂过师长的眼帘,又被握住手,他也不挣脱,“圣人之治,对仙门而言是德政,对魔修未必。”
“当圣人的矛头对准本座,迫使北渊归化。您此时让本座束手?天大的笑话。”
基于师徒的控制,早就失效了。
倘若他还是圣人弟子,有严苛的弟子规约束,他或许还会如三相那般,畏惧冒犯他的威严,受他规训,服从于他。
此时的殷无极,早就斩断缠绕的因果,只剩下情感的丝线织成细密的网。他愿意维系,那就相伴相守;他若转身离去,谢衍也拿他没有办法。
主动权早在殷无极这里,是他选择不离去。
他们不曾磨圆棱角,日复一日地忍受着对方的存在,彼此切割血肉,也教对方如鲠在喉。
谢衍静静瞥他,虽然唇边的弧线紧绷着,不言喜怒,但眼底流露出的赞许之意十分明显。
“吾动用非暴力的手段压制北渊,你若能在逆境中带领魔修崛起,五洲十三岛,当然有魔道一席之地。”
他温文尔雅道:“别崖,世上没有不经历斗争就能轻易得到的成功。为师当然不会什么都不做,甚至还会成为你前进的阻碍。”
谢衍迫于立场,此时必须采取措施,仙门不会眼睁睁地看着忌惮的强邻逐渐成为威胁。
“本座早就知道了,仙门若是肯让步,今日本座与圣人,也不会坐在这里。”
殷无极也不能让步,北渊好不容易迎来了爬坡期,现在对仙门跪下来,他的骨头还没那么软。
“那就耗着。”殷无极对此心平气和。
“吾不介意,与陛下比一比耐心。”谢衍亦是神情冷峻。
“这些年的债,本座可都记着。来日,且到本座超越圣人时,您可是要还的。”
“那也得等你超越我,别崖。”
“圣人,我们尚是盟友,本座可没和您撕破脸。当然,本座崇尚和平,非必要也不欲与圣人起干戈。在暴力之外,还有许多一争高下的常规手段……”
殷无极刺激他,似乎乐于看他神情变幻。
“在最初,我们早就定了规矩。”
谢衍作为掌权者,此时表情也不变分毫,“在红线以内的摩擦,自然有固定的处理方法。”
红线就在他们目之所及处,谁都不会真正去触碰,至少现在还没到那个地步。
“……不过,这都是些老一套的话术,无用功的谈判,互相搪塞罢了。”
殷无极话锋一转,“圣人还没有听腻?”
谢衍纤长的五指在他浓密的长发中游走,悄无声息地控制住凶兽的颈项。
他附耳淡笑,“无用功也要做。”
“明明知道不可能,人还是会去一遍又一遍的尝试。不断接触本身,仍然是一种意义。”
谢衍意味深长,“至少,关系没有断。”
殷无极也懂他言下之意,“五洲十三岛需要知道这一点,仙门和北渊,始终没有撕破脸。”
哪怕敌意已经在双方内部甚嚣尘上,只要至尊之间的交流仍然保持着,就如同激流之中最稳定的基石。
在动荡与激流之中的稳定吗……
哪怕他们这些年经历的摩擦不断,落日城边境、商队遇袭、仙修失踪,屡禁不止的走私,魔兵扩军……
矛盾积累下来,最终化为对强邻的怨言。
但他们谁都没有打破这局面的意图。
“斗而不破,以后会成为日常。”谢衍道,“别崖,我们或许都要慢慢习惯。”
殷无极静了片刻,忽然道:“当年本座随圣人游历仙门,也曾希望能修一条来仙门的路。”
他似在嗟叹,“路修好了,大门却关上了。”
殷无极直视着他的眼睛,“当年,圣人曾许诺下天下大同的誓言,向我描绘了光辉的蓝图。但如今,这样的愿景正在慢慢崩解。”
“或许,很快我们就会重回孤立和封闭,也或许,有一天我们会压制不住内部的矛盾,转而向外扩张,寻求解决方法。”
谢衍默默无言。他知道,殷无极的判断与顾虑是准确的。没人能逆势而为。
“圣人的道,变了吗?”
殷无极需要确定他的心思,他看似平淡的质问,正如最尖锐的一根刺,让谢衍如鲠在喉。
谢衍久久不答,最终道:“我们只能顺应时代,无论这股激流把我们推向何方。”
殷无极见他回避,也不追问,或许他自己也不知道答案:“没有人能逆流而上,包括你,也包括我。”
在漫长时光里,纵然他们的心不变又如何?
世情如潮,奔流向前,没有人能一直停在某个节点上,并且天真地认为这就是永恒。
短暂的温情结束了。在黎明到来之前,他们也应该转身,各自返回神坛之上。
殷无极转身,寂静如幽谷的心,虽然因为短暂的温情回暖些许,又在交锋中重重坠在地上。
晨曦到来,幻梦就会成为泡沫,他们重新回到自己的立场上,视对方如对手。
谢衍没有当即转身,骤然拉住他帝袍的袖摆。
殷无极尝试抽袖,却不动。
“圣人阻止本座离去,是为何意?”殷无极没有回头看他,他怕见到谢衍深邃的眼睛。
哪怕冷枪冷箭已是日常,但这不代表,在炽热的爱燃烧之后,他能自如地面对一地灰烬。
白衣圣人久久不动。
殷无极感觉到晨曦的光渡过云层,乍然露出些许,照在他的眼帘上。他慌了,声音微微颤抖,“谢云霁,你放手!”
谢衍看着他的背影,抿紧了唇,良久才低哑地问道:“最近,身体如何,心魔可有作乱?”
“一切正常。”殷无极当然不会说真话。
“之前说过,最低三年见一次,现在改一改。”谢衍停顿,似乎经历了许多斗争。
“……还要改,那什么频率?”
“一年。”谢衍似乎有些难以启齿。
“一年?”殷无极觉得今天的师尊有点不正常了,声音微微扬了些许。
谢衍阖眸,他如同晨曦中最寂静冰冷的雕塑,此时却因为光的到来,有了些许融化的迹象。
“改一下双修的频率。”谢衍一但说出来,也就不太矫情了。“别拒绝,对你没有坏处。”
他粗略估算过自己情劫的烈度,与殷无极需要见他的时间段,大致得出了这个时间点。
真是稀奇。
他们明明斗的厉害,明眼人看来,一圣一尊的关系是在渐趋恶劣,走向滑坡的。
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定期约见双修,厮混在一处。或许幕天席地,或许是在隐秘的客栈,在庄重的寻仙殿,仙魔的边境地带,甚至是遍地仙门弟子的微茫山。
殷无极微微睁大眼睛,他的喉头干涩,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
谢云霁主动要求与他双修,今天太阳从哪边升起的?
说罢,他下意识地看了看天象,“是从东边升起的啊……”
谢衍见他一副梦游似的场景,沉默了很久。
但是,很快圣人调试好了心态,抱着只要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崖的心理。
他抢先堵住了情人的话头,道:“冷战又不影响双修,定期压制心魔,对你而言,不是坏事。”
“……”殷无极说不出话,脸却迅速红了。很快,他的耳根子都染上绯色。
“圣、圣人怎么突然……”殷无极下意识地摸了下耳根,觉得滚烫,也笨嘴拙舌了起来。
“我、本座得想想,想想。”
谢衍挑了挑眉,端详着他绷不住冷静的侧脸,心情蓦然好了几分。
他甚至在想,倘若能一年见一次别崖,总归比熬着心里无名的火,算着下一次谈判的日子,来的好过些。
他身侧还是微风和繁花,无数陆离的光影,在晨光中如泡沫消散,连同那些低低的私语和诱惑。
圣人不会为这些虚假而动摇。他只会主动出击,掠取自己想要的。
煎熬与忍耐,已经足够折磨。
“好吧,勉为其难,就这么定了。”殷无极觉得自己不亏,甚至还占了便宜。
何况他确实需要时不时见一面师尊。
心在撕扯,但是身体与元神早已离不开对方。
“明日之后,哪里见?”
“山脚下有个小镇,名为云龙 。”
殷无极用惊奇的目光瞧着他,直到把师尊看到不自在,他才慢悠悠地笑道:“那就如圣人所愿,做完宿敌之后,就再做几日夫妻吧。”
真是怪异的关系。
谁也没见过这么扭曲的情人。
待到仙魔众人走完了,明明各自离去的一圣一尊,却默契地化身凡人,在山脚下的小镇碰面。
殷无极盘膝坐在桥边打水漂,柳叶依依,落在落着微雨的小河边。
白衣书生不知何时立在他身侧,道:“该吵的架,在山上都吵完了,现在什么也不谈。”
“只谈床笫之事?”
“是双修。”谢衍非得安上一个公事公办的逻辑,纠正道。
“好吧,双修。”
殷无极也不回头,只顾着看水中倒映出的身影,“与本座这样私通,您就不觉得荒唐?”
谢衍苍白如雪的容貌印在碧波之中,丢入一块石头,则化为涟漪散开。
殷无极看着水中的他,只觉得自己又摸不清圣人的心思了。
“荒唐就荒唐了。”谢衍把坐在河边的帝尊拉起来,温文尔雅,“不被发现就行。”
“做露水夫妻的事情,怎么算私通?”
“这叫做温存。”
“……”好,重新定义温存。
殷无极沉默片刻,谢云霁真的吃错药了吧。
第448章 他的目光
云龙镇上以农耕、采茶为业,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镇民时常见仙人访仙山,对于来往旅客不以为怪。
一间空置许久的民宅被两位青年暂时租下。
主人收了金, 喜不自胜,连连谦称条件简陋。
玄袍青年调侃:“就看谢先生愿不愿意屈尊了。”
白衣书生却道:“陋室, 自然有陋室的乐趣。”
两人容貌出众,谈吐不俗, 不乏有人猜测他们同居一室, 关系匪浅,多半是契兄弟或是小情人。
暗室内, 光芒从一扇窄窗透出。
谢衍盘膝而坐, 除却竹编蒲团外,别无他物。
昨夜的荒唐之后,他独自占着这昏暗的屋子修炼,已有约莫半日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睁开眼, 浓稠的晦暗在他眼底动荡。双瞳凝着薄薄的冰, 连眼睫都染了霜冻。
“还是不行吗?”谢衍微微仰起头, 看着那一线天光落在他额上, 坠入最深的眼底。
圣人的心不静。
谢衍与爱人抵死缠绵时,那些记忆构筑的幻象不与本尊争辉,纷纷如泡沫消融在他身边。
一旦他独处, 幻象又从光影中生长,阴魂不散。
例如此时,“幻象”少年别崖跪坐在他面前,如同跪在荆棘上,赤瞳流泪, 双膝氤氲着血色。
“师尊为何不看我?”
“幻象”的声音已与当初的殷无极别无二致,哭着道:“师尊,救救我,您不是最喜欢我了吗?为什么不救我。”
“幻象”双膝挪移,似乎要靠近他。膝盖血肉模糊,双腿好像是被刺破的花苞,又被刀锋揉碎,膝行至他面前时,暗室的地面上擦出条条惨淡的血痕。
“弟子跪下了,您为什么不放过我……”“幻象”哽咽。
圣人冷冷地看着他,幽暗的眼中没有任何情绪。
“因为你,不是真的。”
谢衍拂衣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那毫无瑕疵的“幻象”。
他恨透了这种读他心事的劫难。
别崖是他的逆鳞,哪怕是他的劫难幻化出的像,他亦觉得亵渎。
青年面无表情,单手捏住“幻象”的脖颈,重重撂倒在地面。
“幻象”如同被撕扯碎了翅膀的蝴蝶,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从这带着禁制的灵气中脱离。
谢衍神态异动,喷薄的怒火在他双瞳里凝聚,伴随格拉一声脆响,他徒手捏碎了“幻象”的脖子。
“幻象”惨叫,很快就抽搐着不动了,化为一缕青烟,消失在他的面前。
谢衍拂衣起身,白衣无暇,俯瞰着空无一物的暗室。
虚假的血痕褪去,流转的光芒微弱、暗淡,照着他的背影,勾勒出他的绝代孤独。
“别崖,不会下跪,也不会求饶。”
他曲张手指,这双手修长、白皙、稳定。
杀人不见血,只会灰飞烟灭。
谢衍停顿片刻,似是想到什么,微微笑道:“他骄傲着呢,定是不容许我眼中还有旁的事物。情劫的幻象也不行。”
时至今日,情劫还只会变作别崖少年时的模样,作出虚假的模仿。
可是,这“幻象”越是拙劣,越教人生气,他越想见到真正的别崖。
听他说话,欢笑,哪怕是争吵,只要在他身边。
所以,他从无视幻象,到杀死虚影。
谢衍每一次将幻象捏碎,都感受到难以遏制的杀意,从他早就如同冰雪的道心中生长出来。
剔除眼中一切与真正的别崖无关的事物。
圣人秉持着超乎寻常的稳定,谁也不知道,他的本质有多疯癫。
暗室之中,封闭的幽黑双瞳,无法通往圣人难知如阴的心事。
他如此遮蔽情劫对他记忆的读取,当然有代价。
“圣人的修炼结束了吗?猜猜我带回来了什么。”
殷无极早上就跑出去闲逛了,见师尊要修炼,他也只是感慨,师尊“天下第一”的地位,却是时时不懈怠,活该他举世无敌。
此时,他刚刚采茶归来,竹编的簸箕里装着的,正是他天不亮就出门采摘的成果。
他的速度可比茶农快多了,不多时就集了许多。
他打算亲手炒制新茶,作为此次道别的礼物。
殷无极双袖挽起,露出莹润的小臂,正在拣着簸箕里明显的坏叶,满心的欢喜。
谢衍撩起衣摆,从原本紧闭的暗室中走出。
他如圭如璧,从花树下经过时,宽袍大袖,衣带飘飘,正是君子行于陌上,足风流。
昨夜的露水从花枝上坠落,在澄澈的微光中消隐。
殷无极抬手,拂开飘落的花瓣,恍然意识到:“啊,不该在树下挑选的,风一吹,花瓣都混进去了。”
“那就一块炒制。”谢衍走到他身边,抬袖,为他挡住昨夜的风露。
他的双眸原本空空如也,是完全闭锁的心门。
直到,他的视线移到殷无极的脸庞上时。
他的眼睫轻颤,眸底忽然就泛起溪水的涟漪。
似蒙蒙的雨雾,似安静的山泉。
冰雪消融,在涌流。
殷无极也凝视着他的眼睛。
此时,对视也仿佛接吻,胶着也是缠绵的欢爱。
“谢云霁,你今天,有点不一样。”殷无极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心口热热的,百味杂陈。
师尊待他一向这样温和妥帖,有些时候,甚至会给他一种圣人也会爱人的错觉。
殷无极早就习惯了这种相处,想不清楚,他就假装没发现,甚至开始使唤师尊,“谢云霁,帮我看着点。”
说罢,他依次摆好生锅、二青锅、熟锅,精准地控着微火,开始炒青。
谢衍没有看着锅,却侧眸看向他,见他侧脸清隽,见他鬓发被热气蒸腾,他抿起不点而朱的唇……
“师尊。”
……他在说什么,好遥远,听不明白。
视线如同缠绵的丝线,轻滑过帝尊脸庞的每一寸,然后落在正在唤他的唇上。
“谢云霁!”
圣人这才恍然惊醒似的,视线微微凝聚,容纳了情人完整的轮廓。
“什么?”谢衍下意识地应了一句,他按了下眉心,有些烦恼地蹙起眉,“我走神了。”
“……走神?”
殷无极若不是看到他那副发怔的样子,真以为谢衍在和他开个荒谬的玩笑。
他无奈道:“圣人方才那状态,本座若是对你有恶意,百分百能给你来一刀,这都没察觉?”
“谢云霁,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哪里不对?”
谢衍的眼神迅速恢复平静,他又把那浓稠的暗火藏回心门之后,淡淡道:“错觉。”
殷无极平日里喜欢笑闹着说些暧昧的情话,此时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他唇舌含着一颗真心。
要不要赌一把,交出去,去换?
一滴露水落在他的额头,滑落到侧脸,冰凉让他回过神,惊觉方才潜藏的危险。
开什么玩笑,他们之前吵的有多厉害。
等到断了青,晾晒的时候,谢衍仍不走,呆在他身边,用那种看不懂的眼神凝视着他。
这种视线的触碰,已经让魔君敏感极了。他几乎能察觉谢衍的视线到底落在了哪些地方,如何勾勒轮廓,又在何处流连忘返。
殷无极忍无可忍,“谢云霁,你怎么老盯着我看。”
谢衍克制幻象的方法,就是剔除一切虚假。
让眼底占满本尊的影子,自然是最好的处理方法。
谢衍不能直说情劫相关,只是看着要炸了毛的小狗,抚摸他为行动方便,认真挽起的高马尾。
“帝尊甚美。”他道,“更甚春光三分。”
“又讲些动听的话,本座被圣人骗多了,早就免疫……”
又被他的视线笼罩了,谢云霁这人,真的是……
他不知道,这样的眼神,比情|欲还要放纵么?
谢衍浑然不知这种举动有多缠绵悱恻。
他把眼底填满了帝尊艳绝的容貌时,果然,幻象就不来骚扰他了。
“很困扰?”谢衍的声音温和,但是不知为何,殷无极听出了一丝阴影。
“也不能算是困扰,只是……”
殷无极觉得自己近乎在师尊的视线下赤|裸,好似要被剥开心脏的每一瓣,点检审视,任人宰割。
直到殷无极忍耐不住,落荒而逃时。
谢衍才望着他的背影,有些失落的模样,“吓到他了?”
“我,看上去,很不正常?”他看着手掌,依旧纤长稳定,“明明没有变化。”
他不知道,人的血肉在神像内部突然挣动时,到底意味着什么。
欢愉总是持续许久,仙魔两道的至尊背着人搞地下情,这件事本身就足够背德,点燃激情。
又是一夜的露水情人,激流的力量填满彼此身体里的灵脉,让每一根力量源泉,都充满丰沛的活力。
临时的纱帐遮掩着情事的痕迹,烛台摇曳,也将纵情忘情藏进背面。
殷无极像是被喂饱了似的,身躯修长柔韧,困倦地蹭到他怀里,闻到梅花的雪香,他安心的很,一根手指都不想动。
他枕着师尊的手臂,看着简朴的天花板,作些离谱的担忧,他道:“谢先生明明那么洁癖……我是不是选的地方不够好,您不喜欢,果然,下次要去找个条件好的地方双修。”
谢衍声音清冽:“有别崖在,其他的不重要。”
又是一句似是而非的情话。
不知真假。
殷无极完全不知道的是,在这简朴的帐中,圣人拥着他,像是要把所有风雨都拒之门外。
暗影逼近了,疯狂的低语接踵而至。
但是谢衍不给任何一个眼神,视之无物,只顾着抱住他的爱徒。
前路无光,他驻足时,殷别崖是他的世界唯一的坐标。
第449章 七情复苏
第二日清晨, 谢衍又在静室闭关修炼。
殷无极纵然不过问,却感到奇怪:以圣人的境界,早就脱离了“形”与“象”, 而是踏入了修“心”与“意”的领域。
他们这种境界,平素不需要闭关修行, 吐纳时就浸润天地灵气。只要他们还在呼吸,就时刻在修炼。
所以, 谢衍对上叶轻舟时, 才是那样近乎碾压的局面:剑技与剑意,一是修“形”, 二是修“心”, 自然后者超然。
“奇怪,谢云霁身上,怎么处处透着奇怪。”他开始思考这几日谢衍的不寻常之处。
昨夜,抵死缠绵时,殷无极甚至有意抚摸过圣人每一寸肌骨, 光滑莹润如白玉, 触之微凉, 不见半点伤痕。
魔君独立门扉之外, 茫然看着爬满藤萝的简陋院墙,幽香浮动,他却无意欣赏。
殷无极自顾自想:“谢云霁一反常态, 主动提出双修,莫不是遇到了勘破境界的关键时刻,遇到瓶颈,才尝试以双修之法辅助破境……”
“可是,如果遇到修行瓶颈, 谢云霁的第一选择必是依靠自身,他的秉性,基本不会考虑借助双修这等外力。”
“而且,我们还在冷战。”殷无极满腹委屈,垂下眼眸,“师尊不会向我认输。”
小镇寂静,寒雨淅沥,天地都是灰蒙蒙的蓝调。
破旧小屋有结界笼罩,殷无极等的久了,拢着衣袖,背倚着粗糙陈旧的木门,慢慢进入静息状态。
这些年高居魔宫,谢衍不在身边时,他也逐渐形成了压制心魔的有效方法:
将一切情绪、欲望、魔气等降到极低,遏制情绪波动,将沸腾的火封在寒冰之下。
识海中,横江铁索封心棺,他压制的很好。
殷无极看似面对一面斑驳的墙壁,实则眼底空空,什么也没有。
或许,唯有这扇门开启,他等的人映在眼瞳里时,静止苍白的美人,才会如雨后的虹霄,绽放出明媚的颜色。
殷无极却不知,一门之隔的谢衍,此时也抵着门扉,心神动荡,与他脊背相对。
有结界隔绝,他们虽然后心相贴,却并未心神相通,反倒状况南辕北辙。
谢衍现在说好也不好。
每一次双修后,圣人对于真假的感觉会更敏锐。
这可以暂时加固他的心神,眼前反噬的劫难幻象会稍微缓解。
颜色减淡,频率减少,也更容易分辨。
当然,这也有副作用。
谢衍攥紧心口,在调动元神的瞬间,顿时汗湿重衣。
对于“另一半”的感知,更清晰了。
殷别崖在他的身体、灵脉、发肤、脏腑、识海、甚至是元神里的存在,正在迅速提高。
刚刚双修过,对方的魔气仍在他灵脉游荡,还未完全转化为灵气,化为己用。
哪怕道体记得相融的经验,但存在感的超拔提升,正如春草从血管里生长出来,在他体内恣意蔓延。
与初次双修时的异样感,竟然是伯仲之间。
甚至有一瞬,让谢衍怀疑,他毫无瑕疵的神像,要被殷无极从内部掏空了。
“……错觉么?”谢衍调息吐纳后,这种被“侵蚀”的感觉,才缓下许多。
冷汗浸透衣衫,他好久没有这样狼狈过,涣散的神光凝聚时,仍有失控感,“危险……”
这种浸透,绝非是一朝一夕的功夫……
而是千年的滴水穿石!
圣人的神像太坚不可摧,常年供在高阁上,任凭世人仰望,没有人妄图融化千年的寒冰。
唯有一人,执拗了千年,哪怕效仿尾生抱柱而死,也要与他纠缠到底。
他的爱徒永远在勇往直前,直到踏入无人触及的神殿,登上高不可攀的台阶,走到他的身边。
当年,殷无极成尊时,他登上半截寻仙殿的长阶。
另一半,是谢衍主动走下的台阶,才与他平视。
时间如白驹,当年被压制的帝尊,如今与他分庭抗礼,坐在谈判桌的两侧,刺骨的锋芒竟教他忌惮!
他们并肩而立,却是背向而行。
仙与魔,分岔的道路,让他们站在了泾渭分明的两边。
“不过,幻象暂时消散了,这是件好事。”谢衍现在急需解决的是这件事。
他已经无比厌恶“假”,只要不是模仿别崖的“幻象”,让他厌烦到几欲作呕。其他的,什么都可以。
相较而言,别崖的存在感在他的元神中快速提升,虽然更加危险,但是谢衍并不排斥。
因为,这是属于“真”的范畴。
他若有朝一日将就死。杀他的,应当是本真的情人,而不是这虚妄的情劫!
“玩火自焚么……”白衣圣人撩过汗湿的黑发,眼眸却是极其明亮慑人。
“红尘卷的警告,最终还是成真了。”
情劫来势汹汹,他痛苦之余,竟然有些甘之如饴。
“不过,还有些迹象需要注意。”情劫虽热烈汹涌,但谢衍的理智未曾减退,自顾自分析。
“这些虚假的‘幻象’,会勾起我止不住的杀意,这种暴怒极难克制,我甚至徒手杀死了好几个‘幻象’。”
“杀死之后,我本该七情淡漠,无波无澜,但是心中竟短暂生出了极为扭曲的快意,还是意识到不对,迅速念‘清心咒’和‘意藏诀’才得以缓和。”
“‘情劫’会让人想要杀死情人,这种饮血的渴望,才是这道劫难里最折磨的东西。”
“自古大能修士动情劫,最终的结局,多半是杀道侣证道。他们最后多半销声匿迹。”
谢衍握着剑柄的手抬起,指尖痉挛,竟强行取消了即将并指化剑,打破结界的手势。
陡然间,他的指缝溢出鲜血,落在暗室的地面上。
滴答,滴答。
谢衍微微笑着,神色恢复了往日的平静:“看来,这劫难,还不能攻破我的心境。”
他待别崖固然偏执。
但这份偏执,恰恰是让他活,而非让他死。
想要把他往另一个极端上引导,以目前情劫的烈度,恐怕是做不到的。
谢衍抵着门扉慢慢坐下,盘膝运功,藉由这儒门道统最高的劫难,参悟奥妙的法门。
幻象没有了,他本该心境空明。
忽然间,谢衍从识海深处听到了一个声音,空空泛泛,没有实体。
那声音道:“圣人,请回答,情从何处起?”
谢衍猛然睁开眼睛,在幽影里,他的神情忽明忽暗。
下一刻,他竟是握住了山海剑的锋,用剑的割伤来镇定精神,才不至于迷失在如同潮水般蜂拥而来的记忆。
“……情从何处起?”
谢衍似乎困在了这个问题里,也困在了他时至今日的人生里。
这勾起了他千年的回忆,那些本该褪色淡去的画面,那些他观之不起波澜的日常……
陡然间,变得浓墨重彩了起来。
人间坊市,琉璃灯幻彩的光芒,亮起了。
小楼冬雪时,师徒的围炉闲话,有声音了。
梅花林“苦寒来”里,他闻见幽幽的清香。
一碗端到他面前的热汤,蕴含着无数烹调者的巧思。真是美味……
谢衍伸出手,似乎触碰到多年之前,沉默立在他半步之外的孤傲青年“无涯君”。
他的脸庞,微微冰凉。他死在他的记忆里。
“情自何处起,这么多年了,怎么能说得清。”
或许正是不知何处起,谢衍如今的反噬才这般猛烈。
圣人之道太过“存天理、灭人欲”,所以“感觉”回来的太晚,也太迟钝了。
直到崩溃开始时,他才惊觉,“爱”到底是何种模样。
他叹息:“我竟然觉得,模仿出‘爱’,就是‘爱’的本真,也能让他体会到‘爱’的回应。”
“现在想来,那不过是‘爱’的一种表现形态。”
“……不过是,一面镜子而已。”他叹息着,在剖析内心中,感受到了久违的激荡。
情爱,是要主动去掠取的。
谢衍会焦虑,不安,患得患失,甚至无差别地嫉妒还能守护在别崖身侧的任意魔宫臣子甚至魔民。
他会在脉脉温情的背后,感受到吞噬他理智的阴影正在扩散。
私心啃噬公义。他开始偏颇,摇摆,放纵欲望,失去平衡。
桩桩件件,都不是圣人应该有的心思。
直到某日,春风奔向野火,烧尽原上草。
谢衍才意识到,这些年来,他一直身处大火之中。
殷无极蹙眉,虽然结界表面仍然平静,但他们识海相连,就算彼此封闭入口,但也不是完全封锁。
他方才,感受到了另一端传来的震动,谢衍的心境出现了激荡。
“这种转变,是好还是坏?”殷无极辨认不清,因为师尊的识海,他压根没进去过。
起初,是他的境界差谢衍太多,承受不住。
到后来,他登临尊位,成为魔道帝尊后,他也关闭了识海通道。
除却压制心魔需要,谢衍基本不来他的识海了。
只分享欢愉,不分享秘密,这是两人的共识。
正在殷无极打算破坏结界进门时,结界消融了。
门开了,谢衍独立于门前,白衣如雪,神情不变:“别崖,你在等我?”
殷无极观之,着实琢磨不透他越发完美无瑕的情绪,犹豫片刻,试探道:“圣人修行可还顺利?”
所幸,谢衍一如既往地为他解答:“是圣人境界中的日常‘悟道’,吾最近为仙门烦忧,诸事纷扰,才没有时间闭关。这几日……灵气充沛,条件正好,适宜顺势而为。”
他看着殷无极尚有些狐疑的脸色,知晓他不太信,也是一笑,不再多做解释,只问道:“别崖,等我许久了?”
“都日上三竿了。”殷无极见他不多说,知道无论是他在修什么,都不适宜对魔尊讲,所以也不追问。
“许久没吃别崖做的吃食了。”谢衍一顿,突发奇想,“不如我们出去采买一些食材……”
谢衍早年就淡漠的七情六欲正在慢慢复苏。
他想起当年小徒弟为他洗手作羹汤,那滋味美妙的很,于是也有了几分主动尝试的欲望。
殷无极莫名地打量他,似乎觉得自己听错了,良久才道:“谢云霁,你说,你想尝些吃食?”
谢衍这才意识到不对。
往日的他,是从不会提出这样具有人间烟火气的要求的。
“……虽然不知道圣人是有什么奇思妙想,但是,既然您提了,做些吃食……倒也不是不行。”
殷无极在魔宫基本辟谷,十指不沾阳春水的。
他是被北渊供奉的地上真神,没有魔宫臣子会让陛下动手做吃食,多半是他提一嘴,就应有尽有。
以前关系好时,魔君唯一下厨的时候,就是为了给圣人做些小点心,见面时赠送,或是干脆寄去仙门。
除此之外,他的花艺,茶艺,还有香道,种种都极为精通,大师水准,很拿得出手。
圣人喜欢风雅事,他也喜欢。
如此,意趣相投,心灵相通,怎么不算知己。
只不过,这些年来,他们的关系急转直下,冷战的时候比和好的时候多,殷无极也不再准备这类礼物了。
谢衍向奉行“君子远庖厨”,从不接近厨房。毕竟,他完全辟谷,根本没有口腹之欲。
就算在赴宴时礼貌性地食用一些,也都是些仙草灵果等简单烹调后的素食。
午时,一圣一尊挤在了这件逼仄民宅的厨房里。
比起精通白案的帝尊,圣人在厨房之道上,简直是什么都不会,纯粹的吉祥物。
“想吃什么?”殷无极换了身简便的衣衫,利落地挽起袖子,准备从须弥空间里掏出些最顶级的灵材,让突然抽风的师尊知晓他的手艺有多厉害。
谢衍想了一下,回忆里色香味俱全的菜肴,他觉得都好,“都行,只要是别崖做的。”
“……”没见过这么点菜的。
谢衍见徒弟处理食材十分利落,觉得自己像个饭来张口的不合格夫君,明显一顿。
他似乎试图挽救形象,从一干食材中拿起一把菜叶,慎重地观察后,问道:“别崖,应该怎么处理?”
圣人谢衍通晓世间几乎所有药材的形状和药性,但是,他对于这种看上去长得都一样的野菜实在是……
分不清楚。
殷无极百忙之中抬头看了他一眼,发现圣人在发懵,用学术研究的劲儿查阅书籍中,顿时就笑了,“择菜……算了,您应该不会,我来吧。”
“……吾应该行。”
“真的吗?”
谢衍沉默片刻,最终交出了不知名的菜,看着徒弟娴熟的择菜、焯水、控火,继续杵着当他的吉祥物。
看来,想当个好道侣,他未来还有好多东西要学。
第450章 新的时代
天元历年550年, 北渊洲的常备魔兵扩张一倍,四海升平,经济繁荣程度首次望仙门项背。
仙门涌动的暗流, 逐渐泛上明面。
船大难掉头。仙门盘踞三洲,地大物博, 却像是一个行动迟缓的巨人,各地有各地的主见, 沸反盈天。
作为仙门之首, 圣人谢衍不堪其扰。
这样的迟滞与怠惰,终究成为跗骨的毒, 沉积在巨人的骨髓深处。此时不显, 但终有一日会化作流血的伤口。
这百年来,帝尊剪除地方豪族羽翼,笼络将领,提拔人才,盘查地方贪腐, 甚至悍然灭佛……
雷霆手段下, 中央集权的好处, 正在尽数彰显。
君王一道命令, 即刻就能传出魔宫,下达乡野。
北渊魔洲这座庞大的机器,曾因为奴隶制锈死了千年, 经过百年的平稳迭代,终于从分散化为聚集,紧紧团结在帝王麾下,甚至以为这将是极目可见的永远。
新一代的魔民听着他征伐北渊的故事长大,在已经和平稳定的北渊安居乐业。
他们没有体会过饥馑、兵祸、灾害和盘剥, 身上亦没有耻辱为奴的印记。他们生来就活在盛世里。
从上个世代活下来的魔修寿元终有尽时,正在陆续辞世,帝王的长生碑却成为祖训,在家中被代代供奉。
第一代离世的人,阖眼之前,仍然在向上苍祈祷:
“北渊得陛下,是魔道之幸。望陛下寿与天齐。”
“永不至天年。”
同时代的仙门,依旧是强大富饶的。倘若不和北渊比,没有人会认为仙门是在倒退,只会认为仙门执五洲十三岛牛耳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在稷下学宫举办的百家论道刚散场,正是百家各贤士聚集在一处,互相交流的时刻。
作为中洲儒道一派,百家宗主齐聚微茫山,当然是有意应对仙门内外越发复杂的形势。
“太快了。”法家宗主韩度不禁感叹。
“同为修真道统,仙门的改变,总是平稳而迟缓的,但是我们都知道,这是在慢慢改变,修真者有的是耐心。”
“但是北渊的‘那一位’尊者不然,他今日所做的一切,像是积蓄了许多年,终于喷薄而出的洪流,不断地冲刷着北渊洲每一个未曾触及的地方,革除他看见的每一处弊病。”
韩度甚至觉得诧异。他知道法的修订有多艰难。
即便是他派出所有的法家弟子,想要制定一部适合当下仙门规则的法规,也是需要十分慎重。
想要让一部法律成文并通过,被所有仙门认可遵守,需要经历的时间,怕是得以十年为期计算。
还好,修真界对于时间总是没有概念的,十年,一晃也就过去了。
这位赭色法袍的法家大能抚着掌,似乎在忧悒:“北渊的政令颁布的很频繁,就好像他不需要休息,也好像已经准备了许久。”
药王本不爱参与政治,见他们自顾自探讨起来,他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想。
他想道:“如此激进的作风,正像是,那孩子知道自己没有多少年了似的。”
圣人本在整理书稿,耽搁些许,才从上首处的坐席走下,身着标志性的白衣儒袍,清贵静雅,不似人间客。
“诸位先生,在谈论什么?”
谢衍在稷下学宫,向来用最平等的姿态论道。
所以口称“先生”,彼此尊敬,也成为学宫里独有的默契。
“我们在谈论北渊魔道。”墨非随即接话。
时间在修士身上的轮转虽然缓慢,但也是在流逝的。如今的墨非身着黑色长衫,束着布巾,比多年前沉稳许多。
“比起我们在这里胡乱揣测,不如让圣人谈一谈,定有真知灼见。”杂家当代的宗主名为吕宋,是八面玲珑的性格,“哎呀,错了,在学宫,吕某该称您为谢先生,实在失礼。”
这是避不开的话题,在座的人又有几个不知魔君的师承?都在竖起耳朵听谢衍的答案。
“不是急功近利。”谢衍似乎知道他们要问什么,双眼好似有不知名的情绪掠过。
但在众人想要追究其根本时,他又恢复冷清如雪的神情,将情绪深藏。
“……而是北渊洲终于抵达了这一刻,没有人会在此时自断前途,为了仙门的要求而放弃机遇。魔君,当然不会退一步,即使是与仙门关系破裂。”
机遇千载难逢,尤其是一个长期沉沦的道统向上的机遇。
可以称之为“气运”。
天道的气运,降临在北渊的时候,太少太少了。
不公平吗,确实是不公平的。但是这样的不公持续了几千年,自然就被当做理所当然。
魔道更加野蛮卑微,所以是“堕入”,仙修理所当然地排斥这一切,持有积年的敌意。
哪怕现在的魔修,已然“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在现在还掌控仙门绝大多数高层席位的宗主长老眼里:“魔”,只不过是从四肢着地爬行的牲畜,成为双足站立能使用工具的猿猴,怎能算人呢?
之前,仙门的确扶持过尚且孱弱的北渊,但那是仙门的老爷们厌倦了斗争,想着:投喂一些食物,如同驯养一头蛮横的野兽,只是让魔修不要妄图劫掠滋扰罢了。
谢衍执着儒卷,声音清冽道:
“诸君,请试想,倘若各位先生是常年挣扎在泥地里的魔修,难得能挺起腰板做一回‘人’,还会重新跪下去吗?”
“……不会。”
温暖而不灼烈的日光透过稷下学宫洞开的窗,照在他们的侧脸上。或是忧悒,或是警惕,或是理解,又或是不解与深思。
“我知诸位皆是文质彬彬的君子。”谢衍的声音轻而缓。
他似乎洞悉了百家宗主心中最幽暗处,“诸位,难道属意不择手段地打压魔道,让其永远无法超越仙门吗?”
这句“不择手段”太直白,终于让学宫陷入沉默。
良久后,韩度摇头否认:“不思锐意进取,但求打压对手,此非君子所为。”
“小人之行,不可取。”
各宗主都是诗书礼乐出身,践行己道多年,实在接受不了突破下限。此时他们对视一眼,纷纷摆手:“我等求的是大道,而非小道,圣人,万万不可。”
谢衍似乎预料到了他们的选择,淡淡笑道:“诸位君子当然不肯。但是,仙门却不只有君子。”
他此言意蕴深长,刚一落地,百家宗主们脸色变换,化为凝重。
韩度代谢衍说了不能说的话。他压低声音道:“道门自从换了掌事人,内部的变动颇多。”
风飘凌在三相中最先有列席的修为。作为圣人弟子,他参加宗主层级的探讨也是当仁不让。
他更加孤直,看不惯的事情就直言不讳,冷笑道:“岂止变动颇多,差点都把上个世代半只脚踩在棺材里的老尸给掘出来了。”
墨非叹道:“本来都被淘汰到仙门边缘或是末席的那些世家大族,又成为了那位新‘道子’的座上宾。”
名家宗主好辩,名公孙辩,极是牙尖嘴利:“那些各本就是惯作‘土皇帝’的,只讲血脉尊卑、宗族传承的货色。”
“虽然过去也不乏举族举宗供出大能修士。但近些年来,已经没落许多,眼看着气息奄奄,要被淘汰出修真界了。却没成想,道门换了个掌事人,这些半个身子进土的老货,就纷纷闻见了味儿,簇拥他上位,也向他靠拢了。”
他们皆不点名,但句句都在抨击宋澜玩弄权术的行为。
谢衍才是仙门之主,宋澜接替道祖管理道门,无论从修为还是从地位、辈分上,皆是得向谢衍低头。
但此子疑心病重,又觉得圣人东行时笼络他道宗势力,非得自己拉出个自己的圈子,不管什么牛鬼蛇神都往势力范围笼,也是急功近利的很。
儒门七贤之一、孤松先生林越思及此,不满道:“倘若道祖他老人家没去云游……唉,多少也得管着些后继者吧?要不是面斥不雅,在下就……”
面斥自然不雅,但道门话事人,身份权力摆在哪里,哪是能轻易面斥的。
谢衍并未显露情绪,只是静静陈述:“帝尊灭佛之后,佛门那边也有变动。继道祖之后,佛宗也于近年声称年事已高,不再过问佛门事务……”
“其实,近五百年来,佛宗已经过问俗务极少了,都是苦海寺和慈航寺的当代主持在掌舵。只有在历年佛门大会上,佛宗会定期露面,诵经论佛而已。”
谢衍心里清楚这是为什么。
两位圣人听到了天年的声音。
圣人寿数约五千余岁,道祖、佛宗两位圣人,已经近四千五百岁了。
倘若天门始终不开,延寿就无从谈起。或许五、六百年后,就会听到道祖羽化、佛宗圆寂的讣告。
这是众人心知肚明,却莫敢言说的真相:“仙门三圣中,除却儒家圣人,其余二圣,皆在快速老去。”
韩度先扫了眼圣人无喜无怒的脸,轻声补充:“至于隔壁的魔道帝尊,更是正值盛年。魔君殷无极,比起圣人,还要小五百多岁呢。”
“一圣一尊的时代,真的来了。”
众人却忍不住心生恐惧,兀自心想:可是,这未必是一个和平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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