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双丧


    澹台明浩脸色阴沉,一言不发。


    姬半夏自顾自道:“换了别家,我早就十倍杀戮奉还了。如此网开一面,已经是给足你面子。”


    澹台明浩忽然笑起来:“那我岂不是要感谢你?”


    姬半夏沉默片刻,随手揪着元清杭,就要纵身而去。


    澹台明浩恶狠狠一掌击向大树,数道电光蜿蜒直上,沿着巨树枝干冲向树梢,灵蛇般蹿向两人脚底。


    姬半夏身形急纵,可是那电光却如影随形,狠狠缠上他们俩,紧接着,如雪的爆破符炸开,硬生生将两人从空中逼落。


    元清杭胳膊上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先前中的那道追杀符极为霸道,杀气在伤口盘旋不去,这一会儿,血流更是汹涌。


    姬半夏眼角瞥见,眼中终于杀气一闪。


    他双掌向地下一击,一股阴寒无比的煞气顺着地面渗入地下,他冷喝一声:“醒!”


    元清杭眼睛蓦然睁大。


    活尸应召阵!


    果然,刚刚头断腰折的那十几具尸体,忽然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


    有的没有了头,弯腰四处摸索,找寻自己的头颅;有的身体断成两截,正在互相扭曲着想要凑在一处。


    姬半夏面色冰冷,指尖洒出十几滴血珠,一一击向那些尸体的心口,再喝一声:“攻!”


    那些尸体骤然一愣,齐齐扭过头,看向了澹台明浩。


    下一刻,十几具尸体忽然齐齐尖啸一声,扑向了他!


    元清杭望着那些狰狞的活尸,心里忽然涌起一个可怕的念头,急声叫:“姬叔叔,不要!”


    姬半夏怒道:“死都死了,拿来用又怎么了?婆婆妈妈!”


    元清杭眼望着远方,心里一阵难受。


    ……这样的话,有一个人的尸体,也会被召唤出来。


    可是忽然地,他的眼睛猛然瞪大。


    浓重的漆黑夜色中,瓢泼的雨水里,并不是只来了一具尸体,却有两道人影双双并肩而立,站在了澹台明浩的身后。


    左边,是满脸尸斑、手执利剑的澹台超。


    右边,是神色凄冷、容颜依旧绝美的澹台夫人。


    一道闪电忽然在空中划过,照亮了澹台夫人的脸,也照亮了她上身的一片血污。


    元清杭望着她胸前插着的那把短刀,难以忍耐地闭了闭眼睛。


    虽然心里隐约有了预感,可是看到刚刚还好好的一个人,现在已经成了尸体,依旧叫人愤怒到极点。


    他急扑过去,双手一边一个,左手按住了蠢蠢欲动的澹台超,右手轻柔地在澹台夫人额头一点。


    “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澹台夫人的惊尸,软软瘫在了他怀里,尚有余温。


    他小心地将她的尸体安放在树下,转头看向澹台明浩,一时间,心中充满悔恨和怒火。


    “你!……”


    他刚刚说了一个字,姬半夏的身影,却忽然狂冲了过来!


    一片漆黑中,只能感觉到他恐怖的速度,还有周身爆发出来的狂躁。


    他冲到元清杭面前,却没看他,一把揽住了树下女子的身体,浑身都在颤抖。


    他伸出手,似乎想要拔起来那把短刀,却又不敢。


    他手足无措地转过头,厉声冲着元清杭叫:“你是医修,快来救她啊!”


    元清杭吓了一跳:“啊?”


    他看着姬半夏那疯狂的眸光,再看了看他怀中的澹台夫人,心里一沉:死得这么透了,姬叔叔为什么看不出来?


    他犹豫一下,小声道:“……已经救不活了。”


    姬半夏怔怔愣着,低头看向怀中的人,好像想要帮她理一理发髻似的,颤巍巍举起了手,却又不敢去触碰。


    就在这时,旁边一道可怕的掌风骤然袭到,转眼从阴风习习变成了狂风骤雨,打向姬半夏和他怀中的人。


    姬半夏竟然不躲不闪,身子一侧,挡住了怀中的尸体,硬生生自己用背部接下。


    一口鲜血从他口中喷了出来,他也被这偷袭的巨力击飞,带着澹台夫人的尸身,一起向边上飞去。


    元清杭怒叫一声,白玉扇并成一把铁尺,急攻向偷袭的澹台明浩。


    澹台明浩偷袭得手,迅速闪开。


    元清杭咬着牙,疯虎一样追过去,一把符篆不要命地砸过去:“浑蛋!你杀了你夫人,还要毁她尸体吗?”


    澹台明浩声音阴森:“明明是你挟持她,临走前又狠心灭口,我澹台明浩上天入地,也要将你千刀万剐,为我夫人报仇。”


    元清杭气得几欲昏厥,大声怒骂:“你这个老畜生!”


    澹台明浩身形犹如鬼魅,从容躲过他的攻击,手中数道光华闪过,击中四周几个隐藏阵眼:“缚!”


    数条巨大的恶蚯蚓从地下翻滚而出,涌动着向元清杭扑来。


    元清杭一把银针撒出,钉住了为首的几只,眼角余光看向不远处的姬半夏,心沉了下去。


    姬半夏一动不动,坐在地上,竟然依旧牢牢抱着澹台夫人的尸体,对身边的一切似乎毫无知觉。


    他大吼了一声:“姬叔叔!杀她的人在这里啊!”


    姬半夏终于抬起了头,目光木然,看向了他。


    好半晌,他似乎才醒过神来。


    单手击地,一口血喷向地面,木然再喝:“攻!”


    先前那停止攻击的十几具尸体,终于再度动了起来。


    澹台明浩脸色铁青,手中宝剑赫然亮出来,一剑一个,将扑上来的惊尸斩成稀碎的尸块。


    可是下一刻,他的脸色却变了。


    最后一具站在他面前的尸体,手里握着一柄阴气森然的长剑,面容熟悉、眉目俊朗,正是这二十年来,日日相对、对他恭敬仰慕的儿子,澹台超。


    元清杭站在远处,纵声高叫:“澹台老贼,你亲手害死你儿子,你猜猜看,你若是再屠戮他的尸体,他的冤魂会不会夜夜来找你!”


    澹台明浩脸上肌肉扭曲,手里的剑颤抖着,再也挥不下去。


    他一掌推开澹台超的惊尸,厉声扭头骂:“你胡说!”


    被他推到地上的澹台超却忽然暴起,长剑急伸,恶狠狠向他脖颈刺来。


    他身形快如厉鬼,脸上表情更是恐怖,澹台明浩稍一犹豫,脖颈已经被他长剑划破了一道。


    他又惊又怕,再也不敢留情,一剑刺出,捅上澹台超胸口。


    澹台超忽然凄惨尖叫一声,整个人往后急退,像是痛苦无比。


    元清杭在一边冷眼看着,又叫道:“澹台老贼,你又戳中他的旧伤了。他虽然死了,也一样记得疼的。”


    澹台明浩嘶声道:“杀他的凶手就在这里,他要是觉得疼,去找啊!”


    雨水瓢泼,打在他身上,原先还用灵力护着周身不湿,现在他也无心维持,不仅浑身衣袍湿透,连发冠下的头发也一片散乱。


    他举起剑,恶狠狠一指姬半夏:“呵呵,要是他知道杀他的人就是他的亲爹,不知道会不会更疼啊?”


    元清杭:“……”


    这个王八蛋在说什么?!


    远处的门人更是大气也不敢出,噤若寒蝉地缩在角落。


    姬半夏缓缓从树下扭过头,看向澹台明浩。


    半晌才哑声道:“你疯了?”


    澹台明浩冷笑:“你们俩不是一直暗通款曲吗?她和我成亲后,还和你深夜私会过,对吧?”


    他面容忽然扭曲,看向姬半夏怀中的尸体:“我和她新婚燕尔,又暗暗倾慕她多年,才不忍揭穿罢了。你们私会后十个月,超儿就生了下来,你们这对狗男女,真当我是睁眼瞎?”


    姬半夏怒不可遏:“澹台明浩!你满嘴污言秽语什么?你恨我厌我就算了,别污蔑素素!”


    “素素?……哈,叫得可真亲热。”澹台明浩冷笑,“你们苟且的时候,你是不是也这样叫她?”


    话音未落,姬半夏将怀中尸身一放,已经狂扑上来。


    他掌势如同狂风暴雨,急速攻向澹台明浩,眼睛血红:“我和她从来都清清白白,以礼相待。只有你这样的人,才会满心龌龊!”


    澹台明浩瞬间和他接了几掌,两大金丹圆满境高手用尽全力,身边狂风大作,灵力肆虐。


    澹台明浩同样疯狂,嘶声大吼:“清清白白?我生来体弱,医修断言我子嗣艰难,不是她不知廉耻,与你私通,这一儿一女,又是怎么来的?!”


    元清杭接过姬半夏扔下的澹台夫人尸体,茫然低头看去。


    电闪雷鸣中,照亮了死去女子的脸。


    刚刚咽气没多久,容貌依旧昳丽明艳,只是眉宇间带着些淡淡愁绪,仿佛经年日久,郁郁寡欢。


    一瞬间,元清杭心中终于雪亮。


    初见时,就觉得这位澹台夫人似乎有点面熟,却又并不是因为和澹台芸相像,只是不知道在哪里见过。


    ——姬半夏闲来无事,常常在手中摩挲的那个小木雕,便是这张脸。


    ……


    旁边,澹台家的门人们战战兢兢,一个也不敢上前。


    两大高手对决,不仅没有他们插手的余地,光是听这些可怕的秘辛,就已经恨不得捂住耳朵,一个字也没听见。


    姬半夏几乎气得发狂:“你的儿子女儿,关我什么事?你疯了!”


    澹台明浩手中宝剑划出道道雷电,急速劈向他:“不是你,难道她还和别人也有染?你一走了之,自然不知道留下了孽种。”


    姬半夏嘴角挂着血迹,刚刚被他一掌打出重伤,身形渐渐凝滞。


    他喘着粗气,声音沙哑:“你放屁!”


    澹台明浩咄咄逼人,一边急攻,一边冷笑:“这次你勾结人设下圈套,想趁机杀了我们澹台家的独苗。可惜阴差阳错,却杀了你的亲生儿子,哈哈,哈哈。”


    他神情扭曲而疯狂:“这可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姬半夏急火攻心,打出的招数已经散乱:“你说什么混账话?”


    澹台明浩趁着他不备,一剑毒蛇般刺出,正中他腰侧,带出一簇血花:“不如我送你下地府,你也随着她一起做苦命鸳鸯吧!”


    元清杭在一边看着,心急如焚。


    他咬咬牙,悄悄将澹台夫人的尸体放下,绕到树干背后。


    他闭目想了片刻,回忆着在小天地的高台上领悟的远古符文。


    片刻后,他无声无息地在地上画出一个八卦阵,飞快摸出八块品阶极高的灵石,扬手钉入阵眼。


    接着,他指甲一划,在血流如注的胳膊上再切了一个十字。


    血光闪过,一一倾注在阵眼之上。


    ……


    前面,姬半夏浑身是血,眼中也红丝密布。


    他一边迎着澹台明浩的招式,一边嘶声叫:“所以……你疑心素素不贞,隐忍到了今日,才忽然杀她?”


    澹台明浩眼角跳动:“是你的徒弟杀的!嘿嘿,你动手杀了你亲儿子,你徒弟为了逃走,又一刀杀了你情人。怎么,是不是报应不爽?”


    姬半夏踉跄一下,又被他一剑刺中胳膊:“我杀了你……”


    一道人影宛如灵鸟,在瓢泼大雨中激飞而来。


    元清杭人在空中,双手一扬,无数金针激射向澹台明浩:“看毒针!”


    那金针密如牛毛,澹台明浩知道他善于用毒,心里也是忌惮,手中剑挽得密不透风,“叮叮当当”一阵密响,金针全都偏了方向。


    元清杭一手抓着姬半夏,缩到了参天大树下,另一只手抓住了澹台夫人的尸首:“走!”


    血光骤然闪过,一股灵力在八卦阵上波动,四周空气扭曲,三个人同时消失在了原地。


    澹台明浩急追到树后,望着一地湿漉漉的鲜血,脸色铁青。


    他慢慢转过身,望向四周七零八散的门人。


    “还不一起追击?”


    数十名门下的徒弟和外门家丁不知为什么,心里却都寒气直冒出。


    但是澹台明浩积威之下,也没人敢抗命,一个个移动脚步,战战兢兢走过来。


    澹台明浩双掌一击树干,藏在树叶背后的符篆纷纷飞出,像是无数把夺命的飞刀,“扑哧扑哧”声不断响起,扎入众人血肉。


    如注的雨水倾盆而下,地上汪的血水却越来越浓,带着无尽的腥气。


    ……


    第72章 香陨


    原先歇脚的小山谷里,茅草屋中。


    元清杭扶着姬半夏,坐在了房中床边,默默帮他处理伤口。


    姬半夏闭着眼睛,任由他动作,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


    半晌他低低道:“这儿没危险吗?”


    元清杭道:“他们刚从这里抓了我,想必不会再回来布防,现在这儿反倒最安全。”


    霜降挑开门帘进来,手里端着一碗刚熬好的药水,眼眶通红:“什么抓了你?明明是抓了我。”


    元清杭装作听不见,接过她手中的药,柔声道:“好姐姐,我胳膊上的伤口好疼,你帮我烧点七草汤来,我待会儿去泡一泡。”


    霜降幽幽瞪了他一眼,跺了跺脚,出去了。


    姬半夏沉默了一会儿:“刚刚你画的传送阵从哪里学的?”


    仓促之间,没有准备充足的材料,却能带着三个人瞬间转移,本来已经极难。


    这种临时的传送,去往的地点往往随机而危险,元清杭画下的这个,却准确地将三个人带来了想去的地方。


    就算是他,不精心准备,只怕也不见得做得这么好。


    元清杭一边将药汤递给姬半夏,一边道:“我在万刃冢中遇到了一点机缘,学到了些上古的术法,等闲了,我说给姬叔叔您听,您帮着参详一下。”


    姬半夏接过药汤,缓缓灌了几口,目光转向旁边的小床。


    元清杭瞥了瞥床上安静躺着的女子尸体,轻声道:“姬叔叔……她不是我杀的。”


    姬半夏木然道:“所有的事情,你慢慢说给我听。”


    元清杭一五一十,将在行宫所有的细节都说了一遍。


    他又悔恨,又难过:“我只想着她既然听到了丈夫的所作所为,就由她去找他讨要说法。却没想到澹台明浩这么心狠手辣……”


    只是不知道在灵堂里最后发生了什么,澹台夫人的死,到底仅仅是生气责问,还是她威胁要说出一切,才导致澹台明浩杀人灭口?


    姬半夏痴痴看向床上一动不动的女子。


    元清杭屏住气息,欲言又止,终于小声道:“姬叔叔,您和她……两情相悦过吗?”


    姬半夏清矍的脸上露出一丝惨笑:“她是闻名仙门的娇贵小姐,博闻强识、美貌聪慧;我是孑然一身的魔修,浪迹天下、名声可怖。只有我爱慕她,她可从没真的喜欢过我。”


    元清杭心里惊疑不定。


    按照澹台明浩的说法,姬叔叔和这位澹台夫人不仅相熟,甚至还在婚后藕断丝连才对吧?


    忽然,床上女子的眼角,竟然缓缓流下一颗血泪来!


    姬半夏如痴如狂,急扑上去,胡乱地擦拭着她的脸:“素素!……你还听得见,是吗?”


    刚刚死去的人假如怨气极重,会导致魂魄短暂不散,有的甚至依旧徘徊在尸体旁不远,听得着、看得见。


    只是再也说不出话来。


    姬半夏一咬牙,从怀中掏出一个精巧的小魂幡,翻手便往自己心口戳去。


    元清杭大惊失色,就想去拦:“姬叔叔!这不好吧……”


    姬半夏沉着脸,一巴掌把他推开,厉声道:“给我滚!”


    元清杭眼睁睁看着那魂幡扎入姬半夏心口,心头血急涌而出,瞬间染红了白色幡布。


    姬半夏反手拔出魂幡,原本就晦暗的脸色又惨白了几分。


    他举起魂幡,手指颤抖,扎入床上尸体的心口,一道招魂符封了上去。


    精血顺着魂幡灌入,澹台夫人双目紧闭,眼角的泪水越流越快,渐渐从满是鲜红的血泪,变成了清澈的泪水。


    小茅草屋外,电闪雷鸣,阴风阵阵。


    小屋中,床上死去的女子睁开了眼睛,怔怔看向姬半夏。


    姬半夏伸手,像是扶着一个玻璃人般,将她扶起来,不敢碰到她胸前插着的短刀。


    澹台夫人嘴角轻扬,微微笑了笑。


    只是虽然魂魄暂时归体,但本质上依旧是一具尸体,那笑容虽然美,却更显得凄冷诡异。


    她僵硬地伸出手,自己拔出了短刃,深褐色的血顺着刀身流了出来。


    她看着姬半夏那痛苦的神色,柔声道:“不疼的。”


    姬半夏的神色,更加悲痛。


    元清杭看着心里难受,递过来一块丝帕:“澹台夫人……你、你擦擦。”


    澹台夫人慢慢接过去,轻轻擦去了脸上的血泪。


    她擦得很慢,也很仔细,像是每一个珍惜容颜的女子一样。


    又或者是因为知道这是最后一次面对喜欢的人。


    擦完了脸,她抬头看向元清杭:“不用叫我澹台夫人了……我娘家姓林。”


    元清杭轻声应道:“林夫人。”


    林素脸色凄楚,饱含歉意地看着他:“好孩子,真是对不住,差点就害了你性命。”


    元清杭赶紧摇摇头:“没事的。”


    姬半夏颤声道:“是澹台明浩杀了你吗?……他怎么忍心!”


    林素嘴角僵硬,笑了笑:“是啊,我为他抛弃所爱,为他生儿育女……到头来,却落得这个下场。”


    姬半夏身子一颤:“你、你说什么?”


    元清杭在一边,心里也是一阵惊讶:抛弃所爱?


    林素怔怔看着他:“姬大哥……你没有杀我的超儿,对吗?”


    姬半夏举起手,一字字道:“我姬半夏对天发誓,绝没有动过你儿子一根头发。假如我说谎,天打雷劈,死无全尸。”


    林素终于释然,喃喃道:“我就知道。你纵然再恨我,也不会做这种事的。”


    她眉头又皱了起来,似乎有点茫然,像是在竭力想着什么。


    元清杭在心里悄悄叹了口气。


    虽然强行拉回魂魄,可这毕竟是逆天行事,不仅施法者会自损阳寿,拉回来的这短短时间,死者的神志也不能和活人相比。


    她终于想起了什么:“啊……那到底是谁杀了我的超儿?”


    姬半夏涩声道:“我也不知道。可我向你保证,我上天入地,也要把那个人找出来,你……安心去吧。”


    林素看着他,凄楚的面容上,有丝难掩的悲伤。


    她轻轻叹了一声,带着幽幽鬼气:“姬大哥,我已经死啦……可是有句话,若是不说出来,我就算到了地府,也会不甘心。”


    姬半夏眼中浮起泪光:“你说吧。”


    “当年……我是骗你的。”


    姬半夏痛苦地低下头:“我知道。可是没有关系,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不。我说愿意和你一起去游历山川、种花养鱼……那不是骗你。”林素吃力地道,目光有点茫然,“后来、后来我说我是虚荣贪玩,想看人为我痴迷发傻,我还说为我争风吃醋的男人多如过江之鲫,我看了只觉得好笑……那才是假的。”


    姬半夏怔怔看着她:“你说什么?”


    林素凄然摇头:“因为那时候……我父兄背着我,强行给我定下了亲事。能和澹台家这样的仙家豪门攀上姻亲,他们自然是欣喜若狂。”


    “可我那时候已经……已经遇到了你,便鼓起勇气和父兄说,我不要嫁给什么不认识的仙门公子,因为我已经有了喜欢的人,虽然是个魔修,可是待我极好。”


    她脸上已经满是死气,可是不知怎么,这样柔声慢语说话时,青白的脸上却好像带了点红意。


    元清杭在边上默默听着,心里一阵难过:这林夫人说到姬叔叔的时候,口气可真的羞涩甜蜜。


    姬半夏茫然听着:“你……你从没对我说过这些。”


    林素摇了摇头:“我父兄当时软语安慰我说,嫁给魔修也没有什么,但起码要叫你上门来,三媒六聘,以示诚意。我听了,心里不知道多高兴,可是晚上往爹爹房中送糕点时,却听见他在和我兄长商量,要怎么在你上门时设下恶阵害死你。”


    “我兄长还恶狠狠说,妹子看似柔弱,其实心里执拗得很。不把这个来历不明的魔修妖人挫骨扬灰,她绝难死心,也不会心甘情愿去嫁人。”


    姬半夏牙齿咬得咯咯作响:“他们纵然全上,想杀我,也没有这么容易。”


    林素凄然摇了摇头:“可我那时候,也不知道你其实本事那么大……我只知道,你是个会做小机关、会变各种小术法哄我开心的无名魔修。”


    姬半夏悔恨莫及,涩声道:“我不敢说自己的身份,我怕……怕你知道了,会就此躲着我。”


    林夫人苦笑:“是啊,我们都太傻啦。”


    她怔怔出神,好像在回忆着从前:“那一晚,我在父亲窗外听得如遭雷击,满脑子都是你被杀死的惨状。我只有跑进门,哭着求他们,说我再也不和你见面了,这就安心嫁给澹台家那位公子。”


    “我父兄吃了一惊,满口答应我,说他们只是随口说说而已,叫我放心。可我看到他们的笑容,却怕得要命。”


    “我知道他们只是嘴里骗我,找到机会,还是一样会害你。我只有拼命求他们,说我一定叫你死心,再也不来纠缠。”


    “第二天,你如约来见我。我叫我父兄躲在门后,我自己隔着窗户,对你说……说我一向相貌出色,慧名远扬,从豆蔻年华时,便不知道有多少青年仙君、名门公子爱慕我,追求我。”


    “我还说,我见惯了仙宗的正人君子,只觉得无聊无趣,就忽发奇想,想试试魔修的男人有无不同。可是遇见你,果然也没有什么两样。一样也会为我的姿色倾倒,一样也会迷恋得要生要死。”


    “现在试也试过了,我自然还是要找个名门仙君嫁了,怎么可能真的跟一个邪恶的魔修浪迹天涯,自毁余生。”


    姬半夏脸上肌肉隐隐跳动:“你父兄……就在房里监听?”


    林素眼里怔怔流下泪来:“不仅藏在门后监听,他们还在窗边架了一排隐藏的毒弓弩,暗中对着你。”


    “我们林家虽然不是什么术宗望族,可也有一点压箱底的秘术。那套毒弩上面附着上古符篆,发动前极难察觉,就连你也没发现。”


    “那一天的月色特别亮,照得我房中一片明,我眼角余光看得见身边弓箭的冷光,也看得见窗外几尺之外你的脸。”


    她眼中流下的泪水再度转红,带着丝丝鲜血:“姬大哥,那时候你脸上的表情……我一辈子也不会忘。”


    元清杭悄悄看了姬半夏一眼,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姬半夏的声音嘶哑,像是被什么在咽喉割了一刀:“很难看吧?”


    林素幽幽地望着姬半夏:“你好像发了一会儿呆,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有点不敢相信,又好像大梦初醒。”


    “我看着你那个样子,忽然心里痛得厉害,正想不管不顾冲出去,可是兄长却用机弩悄悄对准了你,然后看了我一眼。我只觉得好像一瓢冷水当头浇下来,身子一阵阵地发抖。”


    “我不敢再动,看你总是不走,只得咬咬牙,劈头盖脸把匣子里你送我的小东西扔了出去,讥笑道:什么劳什子破木头、烂石头,也好意思拿来送人。澹台家送来的聘礼,随便拿一个出来,也比这些值钱千百倍。”


    “然后你才好像明白了什么,忽然长啸了一声,从地上卷起那些小东西,在掌心碾得细碎。你再没有和我说一句话,就飞跃上了围墙边大树,转身去了。”


    “我清楚记得,你用法器遁行一向又稳又快,可那晚上走的时候,只是那么平常的树木,你却在树梢上摔了一下,好生狼狈。”


    姬半夏苦笑一下,低低道:“是吗?我都不记得了。”


    林素喘息逐渐变重,她手指微微颤抖,从脖颈中拉出来一段软绳:“姬大哥……你送我的东西,那晚上都被毁了。可其实我悄悄藏了这么一个。”


    元清杭悄悄伸长脖子,飞快瞥了一眼。


    林素手里,握着一只小小的木雕,刻得简单,技法却精巧传神,正是一条小鱼的模样。


    明明是浅黄的厚重木质,可是鱼鳍却薄如蝉翼,有种奇特的灵动鲜活。


    姬半夏心痛如绞,双手握住她冰冷僵直的手:“你怎么这么傻,我随手雕的东西,粗陋又随意……”


    林素怔怔看着那小木雕:“不啊,好看得很。”


    良久后,她才叹了口气:“姬大哥,你是个君子,我们相识以来,你一直恪守礼数,从未碰过我半分。我后来和他成了亲,也曾心里隐约内疚,想把这个取下来,可是想来想去……还是舍不得。”


    她目光渐渐散乱,原本极美的眼睛幽黑如枯井:“我总想着,我婚后对夫君一直尊敬有加,也恪守妇道。只是留着个故人的纪念,总不能就算是恬不知耻吧?”


    元清杭越听越糊涂。


    澹台明浩口口声声说妻子不洁不贞,甚至是偷了人,才生下一双儿女,可是听林夫人和姬叔叔的对话,他们根本就清白得像是一张纸!


    那澹台超和澹台芸到底是谁的孩子?


    姬半夏也终于开口,艰涩地问:“那他……他为什么对你疑心?”


    林素喘息渐渐变急:“我们新婚时,他也曾对我怜惜爱护,外面的人看了,谁都说一声伉俪情深。可是婚后几年……我一直未能有孕,我暗暗心焦,就私下找了著名的易白衣给我诊治。”


    “结果,易前辈说我身体并无问题,可我夫君却先天精血不足,怕是很难有子嗣……”


    她木然道:“我虽然对他没有什么爱慕欢喜,可心里终究隐隐内疚,总想着既然嫁了他,自然也该好好敬他。可若是连个孩子也没有,要怎么撑过这长长的一辈子呢?……”


    “我便问易前辈,有没有什么办法能想。易前辈说倒也有个法子能催生女子精血,就是对身体伤害极大。”


    “我冒险一试后,结果,终于生下了超儿和芸儿……”她神色苦涩至极,“我怕伤他自尊,自然绝口不提。可我没想到他、他表面上毫不知情,背地里竟然一直疑心。”


    元清杭心里大怒:“这澹台明浩好不要脸。自己偷偷去看病,知道极难生育,竟然藏着掖着,也不和妻子说。等到老婆自己把事情解决了,他又在背后疑心老婆给他戴绿帽子!”


    第73章 刀疤


    姬半夏眼中痛苦:“是我的错……那次在云州偶遇你们夫妇,我不该偷偷跟着。可我也只是想远远看一眼,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林素吃力地摇了摇头:“我不该外出和你会面的……假如不去见那么一面,他也不会疑心我和你有私。”


    元清杭暗暗摇了摇头。


    就算不和姬半夏见面,澹台明浩也会换个男人来疑心。


    男人一旦有了这种龌龊的念头,那可是什么都挡不住。


    窗外夜色如墨,电闪不断,林素的脸色也越来越白,越来越冷。


    她痛苦地道:“难怪他对两个孩子一直冷淡又疏远,我只以为严父慈母,理应如此……可从没想过,他竟然一直以为孩子不是他的。”


    她的脸上浮起了绝望的恨意:“他虽然没真的要杀超儿,可是……是他和人勾结,把超儿置于险境,甚至他还和对方商量,对超儿下手轻一点,以免人怀疑!”


    姬半夏的拳头,慢慢握紧。


    他的眼中也露出了杀意:“到底他的交易对象是谁?”


    元清杭小声道:“现在全天下都说是我们魔宗做的,若说不是故意陷害,我可不信。”


    他先前甚至也以为是姬半夏他们出的手,可是现在看来,竟然根本不是。


    那么到底是什么人,能布下这样的惊天毒计,就成功地将所有的疑点都归在了魔宗身上。


    只是一次精妙布局,便已经在平静多年的仙门和魔宗之间,又再度掀起了腥风血雨。


    狂风打着旋,从室外刮进来丝丝冷雨,卷着几朵残花,飘在了地上。


    林素痴痴地看向地上:“姬大哥……那是桃花吗?”


    姬半夏伸手捡起来一朵,吹掉了上面的冷雨,轻轻递到她手里:“……是。”


    元清杭越发心惊:这又不是春天,哪里来的桃花呢?


    林夫人的神志可是越来越不清醒了,纵然有阴阳之术逆天留魂,也有到头的时候。


    林素看着掌心的残花:“姬大哥,我还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江上早春,水波还有点儿凉,风一吹,岸边的桃花落得纷纷扬扬。”


    姬半夏竭力微笑道:“那时你戴着个挺丑的面具,站在江上的小船上,正在拿术法抓鱼儿玩。我瞧那术法虽然不堪战斗,却精巧罕见,就忍不住远远赞了一句‘姑娘好手段’。”


    林素嘴角扬起一个僵硬的微笑,唇色惨白:“我平时甚少见人,那次是偷偷出来游玩,被你这么一搭话,吓了一跳。可想着反正也带着面具,想必也不是什么登徒子来骚扰,便壮着胆子,和你聊了起来。”


    姬半夏神色温柔:“没想到,这一聊,就聊了一整天。”


    “是啊……就连晚饭,都是叫船家烹了鲜鱼送来。”林素道。


    姬半夏心中绞痛:“那个船家做的江上鲈鱼真是鲜美,后来……我也去过几次。”


    元清杭心里忽然一动。


    他幼时也被姬半夏带去品尝过,当时还以为只是姬叔酷爱美食,却没想到是睹物思人。


    难怪那时候,姬半夏总是一个人站在船头,郁郁寡欢。


    林素微微一笑:“我没见过你这样奇怪的人,对着我的丑脸,还聊得兴致勃勃,各种术法阵法,滔滔不绝。”


    姬半夏道:“我也从没见过你这样聪明博学的姑娘。从傀儡术到炼尸术,从死灵阵到活尸阵,仙门不屑的这些所谓邪术,你都知晓一二,也并不鄙夷。”


    林素摇了摇头:“我不爱实战,只爱看书玩儿。可我父兄说女孩子看这么多术法典籍毫无用处,不如多和别的仙门女修多多交往。”


    姬半夏低声道:“他们都是蠢货。”


    林素痴痴道:“所以我听你那样赞我,心里又是害羞,又是开心得很。天黑的时候,我要走……你依依不舍,就三两下雕了个小鱼儿给我,我不知怎么,心里忽然怦怦地跳。”


    姬半夏低声道:“可你那时候,对我连笑都不笑一下”


    林素轻轻一叹,脸上有丝惨淡之意:“我现在后悔得很。”


    也不知道她说的是后悔那时候佯装冷淡,还是说后悔面对父兄时,没有能拼死抗争。


    姬半夏脸色痛苦,低声道:“我也一样。”


    林素胸前的魂幡上的血色逐渐变淡,姬半夏一咬牙,就要再灌鲜血进去,却被林素伸手挡住了。


    “不用啦。”她低低道,“你流干身上的血,也是没用的。”


    姬半夏的手指关节,攥得发白。


    林素的手无力地搭在他掌中,半晌喘息道:“姬大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姬半夏哽咽道:“你说,我一定办到。”


    林素吃力地抬起他的手,按在了自己的额头:“求你用搜神法,把这一切,都存下来。我要天下人知道这真相。”


    姬半夏痛苦不语。


    元清杭在一边小声道:“林夫人,不行的。你魂魄太弱了,撑不过多久……”


    大活人尚且禁受不住搜魂法对脑府的伤害,随时可能爆体而亡,何况林夫人这种强行拉回来的一丝魂魄呢?


    最好的结果,也不过能保存下来一丁点儿记忆罢了,神魂不仅会很快湮灭,更会碎成片片,三魂七魄都留不下。


    林素茫然地顿了顿,忽然道:“那……那把关于超儿和芸儿是如何受孕的记忆,封了拿给澹台明浩看!”


    姬半夏清俊冷漠的脸上,有丝强忍不住的嫉妒和愤怒:“你放不下的,是要向他证明清白?”


    林素摇了摇头:“我只是想叫他知道,他多年来猜忌和苛待的……就是他自己的亲儿子。”


    她的眼白泛着丝丝血红,裂成片片:“我要他后悔莫及,要他痛苦难眠……我要他知道,是他亲手送超儿去死的!”


    元清杭心里默默道:“这可想多了。这种人大概只会把错都怪到别人头上。怪妻子不告诉他实话,怪姬叔叔喜欢他妻子,怪这次设计的人故意害他……总之都是别人的错,他才无辜呢。”


    姬半夏的手按在她额头,颤抖着无法下手。


    林素眼中血泪沿着雪白脖颈蜿蜒而下,触目惊心:“姬大哥,我知道你不想管,可是我的超儿……他是我十月怀胎,辛辛苦苦养大的。是,他脾气是坏了点,可是那也是因为他爹从小便暗暗厌恶他,小孩子又怎么会感觉不到?”


    “……他死得这么惨,连死后,也要背着私生子的污名吗?”


    她越说越激动:“还有芸儿,我的芸儿可怎么办?她父亲害死了她哥哥,又杀了她娘……”


    她僵硬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惊惧而颤抖起来:“澹台明浩假如觉得她也不是亲生的,会不会索性也害死她?”


    姬半夏看着她,沉默半晌:“我向你保证,我会好好帮你护着她。”


    林素紧绷的身体,忽然放松下来。


    她低低道:“姬大哥,你不要难过。我这一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一直胆小怯懦,不敢反抗……可是死前能再见你一面,我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话说完,她左手握着那只小鱼木雕,右手抓着姬半夏的手指,用力插向自己的额头。


    “扑”的一声轻响,她的前额被洞穿,一双眼睛却依旧没有合上。


    ……


    雨过天青,空山中翠竹片片,叶片缀着点点水光。


    神农谷的山顶,后面的寝宫中,一股浓浓的草药气味弥漫着。


    木夫人端着一碟刚刚做好的五色灵酥,悄悄进了门。


    她轻手轻脚走到床前,望了一眼床头小几上放着的一个小白玉盒,无声叹了口气。


    尚未开封,盒口的蜜蜡完好无损。


    “荣儿,起来啦。”她小声哄着,“这儿是娘做的点心,你最爱吃的,尝一口嘛。”


    床上的少年背对着外面,闷闷地“嗯”了一声:“娘你放着吧,我不饿。”


    木夫人只好把碟子放下来,又拿起来那个小白玉盒:“荣儿你试试这个药膏,祛疤修复颇是有名,为娘重金去找了来的。”


    木嘉荣声音有点不耐:“我们神农谷才是天下最大的药修门派,什么药什么没有?我自己不会开方子吗?要这些外面找来的无用东西。”


    木夫人小声地劝:“试试呢,没准就有点效?”


    木嘉荣猛地转过身,忍无可忍地叫起来:“娘!一道疤而已,有什么关系!我一点也不在乎,您能不能别再天天提了?”


    窗外的天光透过菱形花窗射进来,正照在他原本清贵精致的脸上,露出一道隐约的伤疤。


    从额头穿过半张脸,一直拉到下颌,虽然已经在各种灵药的治疗下恢复了不少,可是依旧清晰可见粉色的嫩肉。


    木夫人连忙一迭声地哄:“娘知道娘知道,哎呀,我自己爱惜容貌,当然也希望我的荣儿漂漂亮亮的,你别理我。”


    她容貌甚是娇美柔弱,浑身灵珠宝石,衣衫布料也是极尽奢侈,一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模样,看着木嘉荣恹恹的脸色,又柔声道:“男孩子行走天下,靠的本是侠义美名、修为本事,就算长成个虬髯大汉、满脸疤痕又怎样?”


    木嘉荣越听越焦躁,猛地翻身躺下,脸庞朝里:“我困啦,娘你出去吧!”


    木夫人望了望外面更升起的朝阳,眉眼间全是愁绪。


    这大清早的,哪里又会困了呢!


    门口轻响,一个身量苗条的侍女站在门口,小声道:“夫人,少爷……外面,外面有客人到,是苍穹派的商公子。”


    木嘉荣身子一僵,忽然叫道:“不见不见,说我不在!”


    木夫人惊了一下:“哎?商公子和你自小就认识,一向亲近,他和你一起经历生死,刚刚好点儿就来瞧你,你怎么不见?”


    木嘉荣忽然跳起来:“谁和他亲近?快帮我打发走,就说我昨儿刚出门游玩散心去了!”


    他几步冲出房间,径直沿着青石小路,绕到了后花园。


    神农谷是药宗大门派,这处私密的后花园依山势而建,下面埋着一道灵气充沛的小灵脉,栽满奇花异草,且都带有药效,在灵气滋养下,全都长势喜人,葱郁茂盛。


    花香和草药香混在一起,格外提神醒脑,他闷闷地跑到角落的一个莲花池边,找了块大灵石边坐下。


    三色彩莲常年绽放,清香幽幽。


    他独自一个人坐在水边,呆呆看着水里的灵鲤游来游去,忽然便瞧见水面上自己那隐约的脸。


    他咬着牙,捡起一块小石头片,狠狠冲水面飞去。


    小石片飞掠过水面上,连着击起几个水漂,打碎了平静如镜的水面。


    石片渐渐飞远,终于沉入了水底。仟仟尛哾


    水面刚刚平复,忽然,又是一块石片激飞而至,跟着木嘉荣原先打出的那道水痕,逶迤而行。


    木嘉荣猛一转头,看清了身后的人,脸色大变。


    一个少年朗眉星目,站在他身后,一身苍穹派白色衣袍,被风吹得衣角翻飞,只是脸色比以往苍白了些。


    正是商朗。


    木嘉荣身子一动,就想跳起来跑开,可是刚起身,就被商朗一把抓住了胳膊。


    “还在生气?总不能气这么久吧。”


    木嘉荣“唰”地抽出腰间“骊珠”剑,一股锐气劈面向商朗劈去:“走开!”


    商朗身形急转,避开这一剑,木嘉荣手腕一抖,“骊珠”剑一声清啸,急速向自己的衣袖划去。


    商朗无奈,向后退了几步,举起双手:“又来?我不碰你就是了。别割袍断义了,好好的糟蹋衣裳。”


    木嘉荣怒道:“不仅要割掉,回去我还要烧了它呢!”


    商朗苦笑:“至于吗?”


    木嘉荣眉峰倒竖:“至于!我肚量小,又小孩子脾气、小心眼、还爱背后嚼舌根儿——商少侠和我这样的人结交,可难为你了啊。”


    商朗无奈道:“你明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道歉也道了,你到底要怎样?”


    木嘉荣的“骊珠”剑“唰”地一下又刺过来:“不想怎样,只想打一架!”


    商朗没有办法,手边“炽阳”剑沧啷出鞘,瞬间光华四射,剑气纵横:“行行,切磋一下,点到即止啊——”


    话没说完,木嘉荣的剑已经疾刺而到。


    “骊珠”剑本就轻灵矫健,配上木家的家学剑法正相得益彰,招招迅疾如风,灵力带动四周空气,搅动四周花木,叶落纷纷。


    商朗在病床上也憋了这些天,见到他来势凶猛,也来了点精神,催动灵力灌入“炽阳”剑,迎头架住“骊珠”。


    两把剑一交错,“炽阳”剑猛地迸发出一道热芒,两人身边的数丈之地瞬间被无形热浪席卷,一些娇嫩的花草顿时枯萎了一片。


    木嘉荣只觉得臂膀上一股震天巨力传来,不由自主倒退几步,脚下一歪,竟然滑落在了莲花池中。


    商朗吓了一跳,慌忙收起剑,大叫:“嘉荣!”


    水面浪花荡漾,不见木嘉荣身影,好半天,远处池水上才浮起一个人头,木嘉荣踏着水花,一个人跳上对面岸边。


    商朗念了个剑诀,“炽阳”剑乖乖伏在了他脚下,他御剑急追,片刻便追上了木嘉荣:“喂!……是我错了。”


    木嘉荣停下脚,看着他丧丧的表情,冷着脸道:“你是来认错的吗?那行了,认完错可以走啦。”


    商朗垂着头,一动不动。


    木嘉荣有点恼:“喂,主人家都明说了不欢迎,非要闯到人家后花园赖着不走。谁和你很熟吗?”


    商朗自顾自在池边坐下,抱着膝盖,指了指莲花池:“怎么不熟了?打水漂还是我小时候教你的呢。”


    木嘉荣冷笑一声:“有这回事吗?我不记得了。”


    商朗道:“就在这儿,你独自坐在池子边捣草药,被我一吓,直接就掉到了池子里。”


    他看着木嘉荣的头顶:“我们几个师兄弟急吼吼地去捞你,捞上来的时候,你也和现在一样,头上还挂着几簇水草呢。”


    木嘉荣手往头上一扒拉,拽下几根湿淋淋的水草,越发羞愤:“呸,那时候你都十几岁的人了,还吓唬几岁的小孩儿,不害臊。”


    第74章 对谈


    商朗被他骂着,也没着恼,只道:“小时候,就觉得你们家可真好玩。”


    他叹了口气:“我们苍穹派就没劲得很,天天不是在山谷练剑,就是在山间打坐调息。第一次被师父带来你家做客,我和师兄弟们都在背后悄悄说,要是换了这儿过日子,那可太美啦。”


    他看看面前的莲花池,又看了看远处云雾缭绕的灵草园:“你家这儿有鱼有鸟,有听话的灵兽,有稀奇古怪的花。哪里像我们苍穹派,除了树,就是山。”


    木嘉荣哼了一声:“那当然,我们神农谷什么稀罕物儿都有。”


    “所以我们一群师兄弟呢,在这儿玩得最开心了。小周师弟最小,也就和你差不多大,他就常常央求我,叫我求师父多带我们来神农谷做客。”


    木嘉荣忽然不说话了。


    商朗英俊的脸上浮起一丝痛苦:“现在……小周师弟也不在了。我有时候想起他,就总觉得很后悔,假如以前多来几次,他该多高兴啊。”


    木嘉荣半晌低声道:“他的遗体埋在哪儿?”


    商朗涩声道:“在我们苍穹派的后山墓园。”


    木嘉荣犹豫了一下,期期艾艾地道:“那……要不要把他移到这里来?或许他在这里看着花鸟鱼虫,会开心点?”


    商朗扭头看看他,苦笑:“你可真傻。哪有把陌生人埋在自家后花园里的,也不怕他水土不服惊了尸。”


    木嘉荣脸色一红,僵着脖子道:“他和我认识,才不会吓我呢。”


    商朗摇了摇头:“还是葬在苍穹派吧,逢年过节,我们师兄弟们去看看他,他就没有那么寂寞了。”


    木嘉荣不说话了,半晌才幽幽道:“其实,我才羡慕你们呢。那么多师兄弟在一起练功玩耍,同吃同睡,多热闹。神农谷虽然什么都有,可是只有我自己一个人,有什么好玩的。”


    商朗道:“那也对,我宁可人多一点儿。”


    木嘉荣怅然道:“小时候,我也一样盼着人来做客。其中就数你们苍穹派最有趣儿,你带着人,闹得到处鸡飞狗跳,我表面上远远看着不理,可心里总想着你们来。”


    商朗道:“是啊,那时候真是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想。”


    木嘉荣用眼角余光偷偷瞥了一眼商朗的脸色,迟疑着问:“你伤势怎么样了?”


    商朗淡淡道:“好得差不多啦。师父特意叫我前来,带了谢礼,要谢谢你爹呢。”


    木嘉荣一愣:“谢什么?”


    商朗道:“我们重伤昏迷,当日最先赶到迷雾阵驰援的,可是你爹啊。要不是他也给我用了你们家的珍贵灵药,我哪有恢复得这么快?”


    木嘉荣面色有点矜持:“哦,我们神农谷,这点好药还是有的。”


    商朗犹豫了一下,也看了看他:“那你的脸……”


    木嘉荣脸色微微一变:“干什么,很丑吗?”


    商朗慌忙摇头:“没有没有!又不是女孩子家,有什么打紧?再说了,你爹是当世大医修,什么病治不好,什么瘢痕去不掉?”


    木嘉荣忽然怒了:“你们一个个的,安慰的说辞都一模一样,烦不烦?!”


    他脸色涨得通红,那道伤疤因为激动,颜色也变得更加深了一点。


    他一低头,正见清澈水中自己的脸,眼眶红了:“我不怕难看,我就是生气。难道要一辈子带着它,人人看见都在背后说,哎呀,木家的小公子是被魔宗的人一刀划成这样吗?”


    商朗不知所措,伸手想去摸摸他的伤疤:“难道治不好吗?祛疤也不是什么难事,你爹……”


    木嘉荣又恼又委屈,往后一退,避开了他的手。


    他低着头,道:“要是寻常的刀刃划伤,我们神农谷的药用上去,几日就能恢复如初。可……可是他那把匕首邪气大。”


    这些天,为了治这点伤,他可是受够了苦头。


    厉轻鸿的“屠灵”匕首实在是大凶之物,上面逸散的邪气沾到肌肤,遇血即入,根本就清除不干净。


    新肉刚长出来,就会变成深色,硬痂脱落后,又反复结疤。


    木安阳给儿子应尽了良药,也只能稍微缓解,看上去瘢痕的颜色的确在缓慢变浅,但木嘉荣从小娇生惯养,哪里遭过这样的罪,自然被折磨得痛苦不堪。


    商朗神色一黯。


    他英俊的脸上肌肉微微扭曲,半晌道:“修为没有受损就好。”


    木嘉荣哼了一声。


    半晌,他忽然抽出腰间的“骊珠”软剑,一剑劈向水面,咬牙发狠道:“总有一天,我也要亲手划他一刀!”


    商朗默默不语。


    两个人各怀心事,坐在莲池边,水面上凉风习习,刚下完雨的水面上蒸腾着丝丝水汽,锦鲤不时跃出水面。


    木嘉荣又道:“最近我们神农谷派出去不少弟子,随着剑宗行动,负责救治医疗。外面的形势怎么样?”


    商朗道:“还能怎样?魔宗韬光养晦多年,势力又不小,我们仙门到处分头围剿魔宗,各有伤亡罢了。”


    他犹豫一下:“对了……有件大事。元清杭出现了。”


    木嘉荣大吃一惊,猛地抬头:“什么?!他不是一直没露面吗?”


    商朗恹恹道:“就是前几日的事。不知道怎么,宇文家得到了他的行踪消息,出其不意抓住了他,送到了澹台家去领赏。”


    木嘉荣吓了一跳:“啊!那、那他不是要没命了吗?”


    商朗摇了摇头,神色凝重:“这应该是个圈套。他被送往澹台家后,据说澹台夫人抓了他,要去生祭儿子,可是他不仅反制住了澹台夫人,更将她一刀杀了。”


    木嘉荣悚然而惊:“什么!”


    短短相处以来,那个魔宗少年对他一直颇是友好,现在就算知道那只是假象,可是他心里,却总有点隐约的奇怪念头。


    都说元清杭是在迷雾阵外围伺机加害,可是当晚毕竟没有任何人见过他。


    万一呢?万一他其实并没参与,或者,心里也不太认同身边长辈的做法?


    现在忽然听说他这样凶残邪恶,木嘉荣忽然觉得又荒唐,又可怕。


    商朗木然道:“不仅如此,魔宗右护法姬半夏也忽然现身,他们里应外合,把澹台家当晚在行宫里的门人弟子们……都屠戮了个一干二净。”


    木嘉荣只觉得兜头一瓢冷水浇下来,心里一片冰凉。


    半晌他颤声问:“这是真的吗?会不会是误传?”


    商朗苦笑:“澹台家主亲口说的,还能有假?”


    木嘉荣迟疑道:“他们两个人,对付整个澹台家,竟然能杀人无数,这么厉害吗?”


    商朗道:“澹台家主说,他和姬半夏力战了一夜,原本是势均力敌的。但是元清杭善于用毒,事先制住了澹台小姐和宇文离,导致他处处受制。”


    木嘉荣惊叫:“那他俩怎么样?”


    商朗摇头:“没死。可整个行宫都被血洗了。”


    木嘉荣呆呆出神,想着元清杭那出神入化的医术和素日的狡猾:“也是……他若是真的想害人,那应该能死很多人的。”


    商朗目光幽冷:“澹台家临时行宫的人手不多,但是也有数十人。一夜之间被屠戮殆尽,元清杭更是亲手杀害了澹台夫人,所以现在外面,还给他起了个绰号。”


    木嘉荣愣了一下:“什么?”


    “都说他小小年纪,貌美狡黠,心狠手辣早已超过了左右护法。谈笑间就能手刃无数,所以被叫做笑面人屠呢。”


    木嘉荣打了个冷战。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哎?你们宁师兄是和那个小魔头一起失踪的,元清杭出现了,他有消息吗?”


    商朗没精打采地摇摇头:“还是没有。大家都说……”


    时间已经过去了小半年,外面的人都在猜测苍穹派的天才弟子宁夺已经陨落,可是他就是不信。


    但是时间一点点过去,就连元清杭已经露面,宁夺却依旧杳无踪迹,饶是商朗再坚定,此刻也有了一点动摇。


    ……


    不远处,神农谷的后山,清馨百草园。


    一株茂盛的花树下,黑晶石的小桌和石墩摆放整齐,木青晖和宁程相对而坐。


    木青晖一身青绿衣袍,清瘦飘逸,姿势优雅地斟了一杯茶,递到宁程手边。


    茶汤碧绿,里面茶叶细如松针,白毫细微。


    宁程心不在焉地抿了一口,又放下。


    木青晖看了他一眼:“近日围剿魔宗妖人,你一直冲杀在前,劳累得很吧?”


    宁程手抚剑柄,道:“还好,倒是杀得痛快。”


    木青晖悄悄看了一眼他的剑。


    原本青气缭绕的剑身已经透出了点森然血光。


    他极轻地叹了口气,道:“和魔宗妖人对战,他们中善于用毒的高手多,我给你配的各种解毒药,你记得多带一点。”


    宁程点点头,眼中露出了一点暖意:“我记得。”


    木青晖低着头饮了一口清茶,道:“对了,上次你叫我帮着配的乌头散,用得可顺手?”


    宁程神色温和:“好用得很。易白衣前辈要抓大量蛊雕做比试,委托我们苍穹派备足原料,蛊雕凶残难抓,若不是你帮忙,我到哪里去找这么灵验的迷药?”


    木青晖细细看了他一眼,才展颜道:“那就好。”


    想了想,他又道:“那药甚是霸道,我悉心配制许久,生怕人误用了,将解药也一并配了给你,你可要务必仔细收好。”


    宁程点头:“那是自然的。蛊雕抓来后,用你的解药再解了毒,易前辈很是满意,说并未影响什么。”


    木青晖叹了口气:“易前辈刚刚突破境界出关,本来是好事,可是据说他一听说那魔宗小魔头的事,立刻气得差点吐了血。”


    宁程淡淡道:“没想到他大为推崇的后辈是这种人,所以大失所望?”


    木青晖摇头:“他勃然大怒,说徒弟们的转述全是一派胡言,一个个人云亦云,愚蠢至极。”


    宁程冷笑:“他是老糊涂了吧。”


    木青晖悠悠出了一会儿神,才道:“可我也总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宁程扬眉,看向他:“什么不对?”


    木青晖修眉微蹙:“我说不好,但是易老前辈说的,未必一点道理没有。元清杭那个小魔头,单从药宗大比的行为看,似乎不像能屠戮满门的凶残之徒。”


    宁程道:“为了拿到入谷名额,自然要极尽伪装。据宇文离说,他果然在万刃冢中找到了上古兵魂,这一番心机表演,可没白费。”


    木青晖摇摇头:“他当日说的那些话,我倒觉得是由衷之言,不像是故作伪善。”


    宁程脸色一沉:“木兄,你是忘了多年前就被这小奸贼骗过?”


    木青晖哑然失笑:“小孩子狡黠机变而已,也没真的做过大恶。”


    宁程冷冷道:“澹台家门人三十余人的性命,一夜之间血洗收割,这叫不曾作恶?”


    木青晖沉默下来。


    半晌,他苦笑道:“假如他那些话真是处心积虑,这小小年纪,也太心思深沉、大奸大恶了点。”


    宁程长身而起:“小小年纪又怎么了?魔宗那些奸人,无论年长年幼,哪个不是这般心狠手辣、心思歹毒!”


    木青晖轻皱眉头:“宁兄,魔宗也有不少闲云野鹤的散修,虽然有不少邪佞之徒,可说到个个都该死,也未见妥当。”


    宁程眼中隐隐赤红,哑声道:“我师兄是死在魔宗的!他那样一个清高温柔、浑身傲骨的人,却在魔宗被囚禁折辱,整个魔宗每个人都恨不得他去死,所以他们都是凶手,个个都该给我师兄陪葬!”


    木青晖略带忧虑地看着他:“宁兄,当年的事已经过去了,宁仙长也长眠地下,你……”


    宁程顿了好半天,脸色才逐渐恢复了平静:“十几年前,我虽然只是懵懂少年,可那场仙魔大战,我也是亲临当场的。”


    木青晖小心翼翼道:“你看到了什么,又知道什么?”


    宁程眼中似乎有一道疯狂的光芒:“我只知道师兄最后心智全失,清名尽毁,有很多人要负责。他原本根本不该落到这个地步的。”


    ……


    魔宗主地界,绵延千里的崇山峻岭中,隐蔽的传送阵口一阵灵力扭曲。


    数名魔宗门下出现在阵眼处,转身向左护法厉红绫的宫殿急奔。


    为首的一个青年年纪不大,约莫二十来岁,相貌很是机灵。


    几个人一直奔到厉红绫的住所外,等待通报后,才快步进了仪事大厅。


    一眼看到厅上坐的人,他眼睛就是一亮,掩饰不住满脸欢喜:“少主,您平安回来,可太好啦!”


    元清杭正色道:“那是一定的!本少主英明果断、运气滔天,当然处处能逢凶化吉。”


    下面一个少女吐了吐舌头:“姬护法说,少主您本事虽然不错,可人是个傻的。”


    元清杭:“……”


    他扭过头,哀怨地看着姬半夏:“姬叔叔,您背地骂我。”


    姬半夏坐在堂上,神色倦怠,淡淡扫了他一眼。


    旁边厉红绫冷笑出声:“说傻太客气了,你是愚不可及。”


    元清杭蔫巴巴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这刚回来没半天,厉红绫就没给他一点好脸色看,任凭他讨好撒娇,都只换来一张冷脸,说话也夹枪带棒的。


    姬半夏看向堂下的几名少年:“有什么要禀报?”


    赵庭安为人最是稳重,忙恭敬道:“回右护法,我们按照吩咐,在各处悄悄打听良久,只找到一条线索。”


    “说。”


    “和阵法有关的踪迹被湮灭了,不可追查。但是厉护法交给我们的方子,其中最重要的一位解毒药材,在这一年多,一直被人悄悄采买,导致渐渐断货。”


    第75章 疑点


    厉红绫神色凝重:“折酸枝?”


    赵庭安恭敬道:“是。折酸枝本来需求量不大,所以缺货后,也没人觉得不对。”


    元清杭屏息听着,眯起了眼睛:“市面上没药材,很多常用的解毒药里,自然也没有这一味了。”


    所以迷雾阵中,众多药宗弟子拿出来的各种解药中,竟没有一家的能对症,全部中了招!


    厉红绫秀眉冷横:“谁买的,有没有追踪到?”


    赵庭安回道:“因为数量不多,加上购买者用了假名,所以各家药铺的账本中都没有踪迹。只有一家大药铺记载过,有人曾集中采购过一批。”


    元清杭精神一振:“哪家?”


    “神农谷的木家。”


    元清杭泄了气。那就不对了。


    要是木家和这事有牵连,又怎么会不给木嘉荣带上解药?


    姬半夏挥了挥手,几个少年立刻无声退了下去。


    元清杭冲着几个人远远比了个手势。


    朱朱眼睛一亮,冲他吐了吐舌头,欢天喜地地跑走了。


    厉红绫瞥了元清杭一眼:“没大没小,不分尊卑。”


    元清杭只当没听见,飞快转了话题:“红姨,姬叔叔,敌人很狡猾啊!”


    姬半夏单手叩打着手边的茶盏,脸色依旧憔悴苍白。


    他冷冷道:“将这些仙宗的蠢东西一网打尽,我想做很久了。”


    元清杭吓了一跳,赶紧软语央求:“姬叔叔,你想做又没做,可别为了赌气,非要认在自己头上。”


    姬半夏杀气腾腾看他一眼:“认了又怎样?不认的话,难道他们就听你辩解?”


    元清杭一迭声地道:“可明明是被人陷害的,傻了吗非要跳出来说,‘是啊是啊,就是我做的你们能怎样!’——喂喂,这岂不是正好中了幕后人的下怀?”


    厉红绫瞧着他,眼神古怪又不屑:“啰唆这么一大堆,还不就是不想和仙门的人对战?”


    元清杭理直气壮,胸脯一挺:“背后的坏人要的不就是我们和仙门的人互相厮杀吗?红姨,姬叔叔,你们愿意被人耍着玩,我可是老大不愿意。”


    厉红绫冷笑:“你是不愿意和那个宁夺动手才对。”


    元清杭:“……”


    知子莫若母,红姨虽然不是他的亲娘,可这了解他的程度,好像也和亲娘差不多。


    他殷勤地跑上前,绕到厉红绫背后,讨好地捏着她的肩膀:“红姨,宁小仙君是大大的好人。若不是他力劈空间、拼着身受重伤,我可出不了万刃冢。”


    他偷眼看看厉红绫明艳又冷漠的侧脸:“说不得,就得在那鸟不拉屎的地方待上十二年,等你和姬叔叔找到我的时候,十有八九已经成了一具干尸。”


    厉红绫又是心疼又是生气,怒道:“你也知道?还不是你自找的,为了救个外人,要把自己的命搭上!”


    元清杭不接这个茬,只继续哭丧着脸:“而且一定满肚子都是干苔藓,万一尸体落在水里,哇,那就是全身浮肿涨大,你们见了也认不出来。”


    厉红绫越发生气:“放心吧,整个山里也没别的尸首了,认得出来。”


    元清杭摇头道:“到时候就怕我和宁小仙君的尸首躺在一起,骨头都乱七八糟混着,不好挑拣。”


    姬半夏心里一阵恶寒,忍无可忍道:“你给我闭嘴。他奋力求生,也是为了自己活命,不要说得好像是为了你一样。”


    元清杭赶紧又跑到他身后,帮他不轻不重地捶着背:“不是的,他就是为了我。在冢内遇到山洞阻路,他一个人去斩山破石,若是不成,他就真的一个人死了。”


    厉红绫和姬半夏沉默不语。


    半晌,姬半夏淡淡道:“好,日后遇到他,就算他冒犯我,我也不杀他就是了。”


    元清杭飞快地道:“宁小仙君已经金丹中期了,再修炼十来年,没准也能到金丹圆满。到时候姬叔叔避开他就好。”


    姬半夏脸色一僵,恨恨道:“十年后我需要躲着他?!”


    元清杭笑吟吟不语。


    原著里宁夺可是命定的主角,“应悔光动惊五洲,霹雳裂金破千城”,这句话可是说他的!


    厉红绫冷笑:“只听说过女生向外,没见过养个男丁也这样,一个劲向仙门外人偏帮。”


    姬半夏冷声道:“想想看到底谁在幕后布局是正经。除了澹台明浩那奸贼,幕后下手的人,我也决不放过。”


    元清杭这才安静下来,他一边慢悠悠帮姬半夏捶背,一边整理着思绪…


    半晌,他开口道:“一个个来排查吧。”


    把所有不可能的排除掉,剩下的可能就算再荒谬、再不可思议,都有可能是真的。


    厉红绫道:“说说看?”


    元清杭沉吟了一下:“首先,敌人想要挑起仙门和魔宗的对立,那么首先,是不是我们内部的人动的手?”


    他看了看沉默的姬半夏和厉红绫:“整个魔宗,能有这个心机和手段的,也不过三个人。”


    厉红绫瞪着他:“哦?”


    元清杭微笑:“那就是红姨,还有姬叔叔了。”


    两个人全都脸色一沉:“废话!”


    元清杭点头:“我也知道绝不是你们俩。所以排除掉。”


    “还有一个呢?”


    元清杭郑重地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剩下一个,那当然只有我。”


    厉红绫“噗”地一声,嘴里的茶喷了出来。


    她充满讥讽地看着元清杭:“就你?别说杀人了,你倒是杀一只鸡试试?”


    元清杭厚着脸皮道:“杀鸡焉用牛刀,我这把刀太锋利,不能轻易出鞘的。”


    姬半夏道:“你除了吹牛,还会做什么?”


    元清杭收起嬉皮笑脸,郑重道:“那就只有仙宗的人了。比如某个仙门衰落已久,想在大战中发点资源的财;又或者是有人和我们魔宗有血海深仇,想要看血流满地,他才觉得快活。”


    姬半夏皱眉:“谁会这么丧心病狂?”


    厉红绫也道:“为了挑起战斗,不惜伤害这么多条人命,伤及各家门派的优秀弟子,这是疯了吗?”


    元清杭道:“可整件事已经发生了。疯子就在暗处站着,不是吗?”


    看着两个人紧皱眉头,他又道:“首先,要做这种大事,必然长久筹备,需要大量的财力,更要有极强大的修为。所以,只能从实力雄厚的仙门中去找。”


    他想了想:“先说澹台明浩。他是参与者,但只是拿了巨额报酬做事,更没想过自己的儿子会死。”


    他飞快看了姬半夏一眼,声音放低了:“甚至后面杀妻灭口,再诬赖到我和姬叔叔头上,也不是刻意设计,而是阴差阳错。”


    姬半夏疲惫地道:“他不是真正的幕后人。”


    元清杭接着道:“神农谷曾经买过折酸枝,本来最有嫌疑。但是木嘉荣也受了伤,这未免说不过去。”


    厉红绫一张艳丽的脸微微扭曲,咬牙道:“也不会是神农谷搞的鬼。木安阳疼他那个儿子还来不及,哪里舍得他伤一根头发丝儿。”


    元清杭沉吟:“百草堂算是第二大药修门派,可那位堂主似乎不像是这么心机深沉的人,目前也没有疑点指向他们。”


    姬半夏淡淡道:“还有呢?”


    元清杭一拍手:“宇文离在整件事里毫发无伤,恰好又有傀儡蛇能克制当晚的傀儡蜈蚣。另外,那些参与攻击的大量傀儡蜈蚣,是宇文家最擅长制作的,对吧?”


    姬半夏和厉红绫一怔,神色都有点古怪:“你怀疑是宇文家作的祟?”


    元清杭笑了笑:“当然也不是。”


    “为什么?”


    “宇文老爷子不是这样的人。”元清杭答得很快,也很坚定,“宇文离一个晚辈,就算再心机狡黠、计谋百出,既没有动机,也没有这一手遮天的能力。”


    就算是抓了他去澹台家邀功,十有八九是为了向澹台姑娘示好,顺便再谋点私利。


    姬半夏忽然冷笑了一声:“需要找澹台明浩帮忙修改传送阵,显然幕后的人不擅术法。而且在迷雾阵中手刃多人,更要极高的武力。”


    几个人互相望了望,心里都已经隐约怀疑起来。


    最大的可能,还是剑宗的高手!


    元清杭随手拈了一枚鲜果,放在嘴里,心不在焉地啃着:“凌霄殿殿主折损了儿子,剩下的几家大剑宗,晚辈中均有重大伤亡,也不像是凶手。”


    他叹了口气:“那么剩下的,还有最后一家。”


    苍穹派。


    姬半夏脸上没什么表情:“宁程那个疯狗虽然憎恶我们魔宗的人,但是亲自教导商朗和宁夺长大,似父似师。”


    元清杭叹了口气:“我倒不是怀疑他。只是商朗呢,我始终觉得有点奇怪。”


    厉红绫奇道:“怪在哪里?”


    元清杭的目光,落在了桌上花瓶中供着的几枝白色寒梅上。


    花香幽幽,色泽洁白,不知怎么,他忽然想到了很多天前,在墓园中勘察郑源尸体的那个夜晚。


    槐花满树,落英缤纷。


    而第二天,他们偶遇外出回来的商朗时,他发间恰好也有一朵小小的槐花!


    他沉默半晌,缓缓道:“第一,商朗受伤不重;第二,他和木嘉荣的伤势好得太快了。”


    厉红绫怔了怔:“木安阳是最先赶到迷雾阵的,他是药宗大师,给儿子用了好药,有什么稀奇?”


    姬半夏也道:“木家的木青晖和宁程一向交好,木安阳视商朗为亲厚的晚辈,顺带也救治了他,有何不对?”


    元清杭眸光清明,笑了笑:“假如凶手根本就对这两个人下手很轻呢?”


    姬半夏和厉红绫面面相觑。


    元清杭想了想,自己又叹了口气:“也不对。宁夺是意外留在万刃冢的,假如是苍穹派捣鬼,万一被自己徒弟撞破,风险也是极大。”


    想来想去,还是疑团重重,越理越乱。


    厉红绫忽然烦躁起来:“想这么多做什么,无论什么魑魅魍魉在背后,再出现,我一把毒撒出去,全毒死就完事了!”


    元清杭赶紧笑道:“嗯嗯,也就是闲聊。我回去也再想想,想到了什么,再和您二位禀告。”


    他飞快拱手作别,一溜烟跑出了大厅。


    三绕两绕跑到偏殿,果然,几个年轻人正探头探脑地往这边张望。


    一见他来,那少女赶紧招手:“少主哥哥,这里这里。”


    元清杭幼时一直跟在姬半夏身边学艺,大概是怕他寂寞,姬半夏同时也收了些魔宗的同龄孩子,在他身边受教,这些少男少女,倒有一大半是他认识的。


    元清杭快步跑过来,先对着为首的青年肩膀亲热地捶了一下:“庭安大哥,好久不见!”


    他转过头,又打量了一下赵庭安身边的少女:“朱朱越长越漂亮啦。”


    那少女也就是十五六岁模样,梳着两个乌黑发髻,圆圆的脸上有点儿婴儿肥,听了他夸赞,笑得娇憨又可爱:“少主哥哥,你怎么就忽然出来了?这些天,我们大家都吓死啦!”


    赵庭安笑道:“是啊,有人还急得哭鼻子呢。”


    这个叫朱朱的小姑娘也是和元清杭一起长大的,年纪最幼小,小时候天天奶声奶气地跟着一群男孩子,元清杭还曾抱过她,一直当她是个小妹妹一般。


    他笑嘻嘻弹了一下朱朱的脑门:“哭什么?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还得了奇遇,寻到了趁手的兵魂呢。”


    旁边一个少年一脸崇拜:“那是!少主哥哥一出来,就大杀天下,屠戮了术宗满门,现在仙宗的那些窝囊废一个个闻风丧胆,给少主哥哥起了个绰号,叫‘笑面人屠’呢。”


    元清杭一个趔趄,差点摔了一跤。


    千算万算,也躲不过命中注定啊?


    原先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怎么会亲手推宁夺进悬崖瀑布,更想不通自己又怎么会被叫成“笑面人屠”,现在一件件的,竟然都顺理成章!


    “我和你们说啊,澹台家的人不是我和姬护法杀的。”他苦口婆心道,“我要是真的做了呢,男子汉大丈夫,绝不推诿抵赖;可没做的事,拿刀抵着我脖颈,我也不认的。”


    朱朱拍手笑道:“我就说呢,少主哥哥才不会做这事,他连一只小夜枭都不忍心杀。”


    元清杭笑眯眯道:“朱朱最懂我啦。”


    赵庭安却忽然道:“少主也不用这样心慈手软,他们杀我们的人难道少吗?”


    另一个少年也眼含怒火:“少主您一声令下,带我们去杀他们一个尸山血海,也没什么不好。”


    元清杭一怔,苦笑:“冤冤相报,互相杀戮,只能叫仇恨越来越滋长,也会死越来越多的人啊。”


    那少年激动道:“那已经死掉的人,就白死了吗?”


    见元清杭怔怔不语,他眼睛赤红:“少主,您还记得小林子吗?”


    元清杭心里一沉:“当然记得,他怎么了?”


    那少年哽咽道:“他被仙宗的人抓去,在苍穹派的赤霞殿上,当场被杀了!”


    第76章 毒窟


    元清杭咬住了牙,半晌一字字道:“谁杀的他?”


    赵庭安在一边道:“苍穹派的代掌门宁程对他施了搜魂法,等级相差太远,他受不住,就……”


    元清杭牙关骤然咬紧。


    宁程!


    宁夺会知道这个对他疼爱有加的师父,还有另外这冷酷凶残的一面吗?……


    赵庭安看着他,又道:“少主,不止他,还有很多人都死了。光是我们魔宗的资源交易点,近来就被各家仙宗联手围攻过多次,死伤无数。”


    那少年冷笑:“他们也没占到多少便宜,上次姬护法带人在飓风谷伏击,还有厉护法在黑水河投下剧毒,哼,不也收割了他们无数性命?”


    元清杭对这些完全不知,此刻一听,不由得心底猛地一沉。


    好半天,他转向朱朱:“我说的事,帮我打听到了吗?”


    朱朱连忙道:“打听到了。那位宁夺宁仙君真的没有出现过,少主您说几天前刚和他分手,可我们再三打探,没任何人看见过他。”


    元清杭心乱如麻。


    宁夺一身修为,又怎么会平白失踪?


    他明知道宁程对元清杭厌恶至极,那张地图就绝不会主动交出来,那么,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他才会失落地图?


    难道真的遭遇了什么祸事,导致昏迷不醒,被搜了身?……


    他强打起精神,又问:“那厉轻鸿呢?”


    朱朱小声道:“半年前他回来后,就被左护法狠狠责罚过。昨天听说你脱困即将回来,厉护法想起这事,又大发雷霆。”


    元清杭心里暗暗叹气:“然后呢?”


    朱朱圆圆的杏眼中浮出了明显的畏惧:“厉少爷愧疚自责下,自请受罚,去往万蛊窟里面……已经有一夜了。”


    元清杭猛地愣住,再也顾不上和他们多聊,咬牙拔腿向远处急奔。


    出了宫殿,绕到后面,是一片郁郁葱葱、魔气氤氲的密林。


    他熟门熟路地冲进去,沿着脚下隐藏的曲折小路,驻足在一个黑漆漆的洞窟前。


    厉红绫医修出身,加入魔宗后潜心研究用毒,自然有一些豢养毒物的所在。


    百虫窟里,养着无数毒虫异蛊,不仅平时被厉红绫拿来做制毒的材料,甚至还被偶尔用来惩罚门下。


    犯了极大过错的属下、她觉得罪该万死的仙门中人,都有被她扔到过这里,就连元清杭幼年时,也知道到处可以玩耍,唯独这里不能轻易靠近。


    一旦不小心跌落进去,不仅万虫噬咬、痛苦不堪,更可怕的是剧毒钻心,随时可能没命。


    厉红绫脾气喜怒无常,可是再对儿子不好,最多也就是动辄打骂,再不然,也就是将他关进小黑屋。


    再怎么样,厉红绫也从没把儿子扔到这里过,可现在,厉轻鸿竟然自己跑来这里受罚?!……


    元清一头钻了进去。


    里面是条漆黑甬道,一路上点着幽幽烛光。


    不少毒虫都畏光,所以豢养的地方也在地下。


    元清杭沿着甬道向前,终于看见了尽头的一扇石门。


    上面刻着狰狞的毒蛇图案,蛇身四周符篆密布,黑气缭绕。


    旁边,一个女子低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门前。


    元清杭走过去,试探地叫了一声:“谷雨姐姐?”


    谷雨茫然地抬起头,昏暗的烛光下,双眼红肿,不知道哭了多久。


    一看见元清杭,她挣扎着爬了起来,又惊又喜:“少主,你真的出来了?大家都说你出不来了……上苍护佑!”


    元清杭点点头,看看紧闭的石门:“鸿弟在里面多久了?”


    谷雨的眼泪无声往下落:“一整夜了。夫人来看过一次,叫他滚出来,可是小少爷不听。”


    元清杭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坠了一块大石。


    “里面到底什么情形?”他问。


    谷雨低声道:“我……我也不知道,只有夫人敢只身进去抓毒物出来。我只知道,被投进去的没人活着出来。”


    元清杭用尽力气,冲着门缝大喊:“鸿弟,你听得见吗?是我,我回来了!”


    门内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回应和声响。


    不知道是他的声音根本传不进去,还是里面的人早已经没了知觉。


    元清杭脸色难看,忽然举手,一张符篆带着明亮火光,砸向了石门。


    谷雨大惊:“少主不要!”


    石门上的黑气立刻畏惧地四下逃散,可是那刻着的毒蛇像是活了一般,巨大的蛇头扭曲起来,忽然蛇口一张,一群细小的毒虱激射而出!


    元清杭白玉扇抖开,寒气如瀑,那群毒虱忽然被冰冻,在空中一顿,齐齐倒栽葱地摔了下来。


    元清杭毫不停顿,扇柄重重敲向那蛇身,再狠狠一划。


    石屑纷飞,那蛇激烈扭动,明明只是一张图案,却像是被划伤了一样痛苦不堪。


    元清杭手中银索钉上了它的蛇眼,猛地一拽,整块石皮脱落下来,那蛇身扭曲狂跳,竟然被扯了下来。


    不是图案,是被禁锢在石门中的傀儡蛇!


    元清杭盯着破损的石门,听着传出来的窸窸窣窣声,转脸对着谷雨喝:“谷雨姐姐,走!我没工夫照顾你。”


    谷雨也是冰雪聪明,虽然心焦担忧,但却毫不迟疑,转身便跑。


    元清杭深深吸了一口气,向破损的石门扔过去一把符篆。


    耀眼火光闪过,石门被炸开,刚刚还细微的声音忽然变大,像是有千万只毒虫在互相噬咬,又像是在凄厉嘶叫。


    元清杭一步闯入,向着迎面涌来的黑色大潮,扬手砸出一只火弹。


    刺目的亮光山过,映亮四周。


    巨大的石窟中,散落着无数竹笼,关着各种大大小小、各种奇形怪状的虫豸。


    而地上,污血遍地,残肢碎肉散发着腥臭。


    元清杭刚走一步,忽然就踏上了一段软绵绵的虫尸,一簇毒液迎面射来。


    元清杭扇面一挡,将毒液全部扇开。


    他手里不停,一簇簇药粉撒出去,沿路的活毒物遇上了,不死既伤,瞬间在地上清出了一条小道。


    元清杭又是一枚照明火弹扔出去,终于,借着一亮即灭的强光,看见了石窟角落的一个影子。


    蜷缩在那里,浑身缩成一团,双手护着自己的脸,像是一个僵硬的雕像。


    元清杭几步冲过去,蹲到了他身前,顺手在身边用药粉撒了一个圈,将两人围在了里面。


    他屏住呼吸,指尖捻出一个幽幽的冷火球,照亮了面前。


    “鸿弟?”他低声叫。


    厉轻鸿浑身穿着极厚的丝罗衣,双手上戴着薄薄的黑色鲨皮手套,双手护着脸,看上去,好像将自己保护得很好。


    磕随着元清杭伸手一碰,他的整个人却忽然栽倒,手中握着的“屠灵”匕首掉在了地上。


    这一倒下,他的脸终于露了出来。


    满是冷汗,惨白如鬼,几缕黑发散乱,被汗水浸透,贴在俊秀的脸上。


    而他的眼睛,是紧紧闭着的!


    元清杭慌忙把他扶起来,这一动,碰到了他的胳膊,忽然一阵毛骨悚然。


    一只胳膊正常,而另一只,却软绵绵的,粗大了一圈。


    细细看去,厉轻鸿的一只衣袖不知被什么撕咬开了一条缝,紧身衣下,有东西在软软蠕动,此起彼伏。


    元清杭头皮发麻,强忍住恶心,捡起地上的屠灵匕首,轻轻挑起厉轻鸿的衣袖。


    圆鼓鼓的袖子瞬间裂开,无数细小如蚂蚁的怪虫宛如潮水,撒了一地,爬上他的脚面,再向他腿上爬来!


    元清杭只觉得剧痛钻心,他猛跳起来,赶紧向自己腿上撒出一把药粉。


    那些怪虫遇到粉末,顿时纷纷掉落。


    元清杭咬着牙,一张毒火符打在虫堆中心,幽火熊熊燃起,毒虫嘶嘶乱叫,片刻间,被烧成了一片腥臭的黑灰。


    元清杭手起匕落,将厉轻鸿的整片衣袖划落,一眼看去,不忍地闭了闭眼睛。


    胳膊上黑红肿涨,处处都是污血和伤口,没有一块好皮肤。


    接近上臂,有一道黑色的布条紧紧扎着,阻止了毒素向上侵袭,显然是厉轻鸿在清醒自己做的包扎。


    他自幼跟着厉红绫学习医术,对用毒解毒自然很有心得,进来后,应该也是苦苦支撑了很久,最后才被这毒虫攻破了防线。


    毒素入体,抵抗不住,终于昏了过去。


    元清杭掏出银针,在他人中穴上重重扎了一针,终于,厉轻鸿轻轻一颤,眼睛睁开了一条小缝。


    眼白布满血丝,瞳仁幽黑。


    他茫然地看向眼前的元清杭,又看了看他手中的那点微光。


    “少主哥哥……我也死了,对不对?”他喃喃道,瞳孔微散,“所以能看到你。”


    元清杭声音极轻柔:“不,我们都好好的。”


    厉轻鸿痴痴看着他:“我害死你了,我知道。”


    他声音含糊:“我小时候老是做这样的梦,梦到到处都很黑。你也总是这样忽然跑来,带着灯……然后四周就亮了起来。”


    元清杭心里一阵酸痛,小心翼翼把冷火符燃大了点:“是啊,我又来了。”


    厉轻鸿忽然艰难地笑了笑,一滴眼泪无声落下,滑过惨白的脸:“你骗我的……你们都骗我。”


    他闭上了眼睛,不再看那点跳动的光明:“你说你不会丢下我,可是忽然就走了。他说会一直护着我,可下一刻……就忽然拿剑对着我的喉咙。”


    元清杭一怔,心里模糊猜到了什么。


    “商公子心性赤诚,不会故意骗人的。”他柔声道。


    厉轻鸿吃力地摇了摇头,嘴角浮起一抹惨烈的笑意:“可是……我骗了他。”


    元清杭将他背在了背上,转身出了洞窟。


    外面,谷雨正在翘首等待,一见厉轻鸿那面如金纸、手臂乌黑红肿的模样,瞬间眼泪就流了下来。


    元清杭把厉轻鸿背到了他的房间,吩咐:“去准备洗浴的药汤,在方子里加一味清菱散。”


    谷雨立刻狂奔了出去。


    元清杭在床边坐下,先喂了厉轻鸿一丸解毒药,再从随身储物袋里掏出几根银针,开始引毒清瘀。


    忙活了半天,厉轻鸿那只黑红肿胀的胳膊终于散去了黑色,流出来的瘀血也渐渐转成了鲜红。


    谷雨返身进来,送来了干净的纱布,带来了药浴的药剂。


    元清杭将伤处敷上了清毒生肌的药粉,才细细地用白纱包扎了起来。


    整个过程,厉轻鸿都昏迷不醒,只有极偶然的时候,眉头才会微微皱一下。


    越是这样,元清杭心里越是沉重。


    那些异虫刚刚只咬了他几口,他都痛得汗毛直竖,从厉轻鸿衣袖里抖落的毒虫何止百千,也不知道咬了多少下。


    光是这剧痛,也能把人活生生疼死,厉轻鸿到底在那里里熬了多久,才昏了过去?


    不一会儿,霜降也敲门进来,带了些药膏进来,小声道:“这是左护法叫我拿来的。”


    元清杭看了看,把药丸融化在备好的浴汤里,示意谷雨把昏迷的厉轻鸿扶了进去。


    隔着帘子,他坐在外面,霜降陪着他,在一边打扫污渍,整理房间。


    他忽然向姐妹俩问道:“你俩知不知道,鸿弟的爹是谁?”


    两个姑娘一窒,一起回道:“没人知道。”


    “那你俩是什么时候跟在红姨身边的?”


    谷雨轻声道:“我们姐妹俩幼时被一个魔修囚禁欺辱,被左护法无意中撞见。她出手杀了那个魔修,救了我们姐妹俩。”


    霜降眼圈微红,点头:“我们来的时候,小少爷已经在左护法身边了。”


    元清杭眉头紧锁:“红姨和那个木谷主的恩怨,你们清楚吗?”


    谷雨瑟缩了一下:“我隐约听说过一点。左护法原先出身于一个药宗世家,和木家二公子木安阳是自小认识的,两家便给他们订了娃娃亲。”


    “那为什么最终成了仇人?”


    霜降在一边收拾着药物,愤愤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那个木安阳尤其无耻!”


    她咬牙切齿道:“我们左护法做姑娘时,美貌远扬,修为也高,木安阳只是家中次子,左护法配他,都算下嫁了呢!可他却私下在外面找了别的女人,你说他要脸不要脸?”


    元清杭心里叹了口气:果然是这种古老的戏码。


    “找了什么绝色美人吗?”


    “哪有?他真要是找了个仙宗贵女也就罢了,可他竟带回来一个人间的普通采药女,说是非她不娶,坚决要退亲呢。”


    元清杭皱眉:“两边的长辈都不允吧?”


    霜降道:“那当然。木家长辈大发雷霆,左护法的父母更是憋屈,若就此同意退亲,一个未婚女孩子家,这脸面可往哪里放?”


    元清杭忍不住道:“可是既然无意,强行婚配又有什么意思。”


    霜降着急道:“那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忽然变心,就这么算了吗?”


    元清杭不以为然道:“不然呢?渣男变了心,又没成亲,也没孩子,赶紧一拍两散,找个真正两情相悦的,不是更好?”


    谷雨在帘子里伺候昏迷的厉轻鸿洗浴,在水声中淡淡道:“我们左护法清清白白的,可人家不一样,有孩子啦。”


    元清杭猛吃了一惊:“啊!”


    这木安阳是因为那个采药女有了身孕,才坚持要娶她吗?


    “左护法闯到神农谷,结果正撞上木安阳带着那个有孕的采药女,小心翼翼地在园子里散步呢。”霜降怒道。


    元清杭扶住了额头:“然后闹起来了?”


    “一对狗男女情意绵绵的,看了能不生气吗?”霜降愤愤不平道,“左护法拔剑便要杀那个狐狸精,木安阳极力护着呗。”


    元清杭不语。


    那边可是个孕妇,厉红绫要杀人,那就是一尸两命,木安阳自然反应激烈。


    他心不在焉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再后来呢?”


    第77章 负心


    霜降语声清脆,连珠炮般道:“左护法看他护着狐狸精,伤心气急,便扔下话来,一刀两断可以,但是木安阳若敢明媒正娶那个采药女,她就再杀上门来,闹个天翻地覆。”


    元清杭苦笑:“木安阳同意了?”


    “只要木安阳不大办婚事,厉家不至于面上无光,原本这事就过去了。”霜降越说越气,“谁知道木安阳不知道被下了什么蛊,说既然决定娶她,总不能就这么偷偷摸摸,不给名分。结果,硬是在那女人生产后,补办了婚事。”


    元清杭心里暗叫一声“不好”,脱口而出:“那红姨怎么可能就此罢休?”


    霜降气鼓鼓道:“何止如此!厉护法的父亲当时正在冲关突破,听了这件事,气得走火入魔,当晚就爆丹而亡了。”


    元清杭惊叫一声:“什么?这……这可得算在木安阳头上了啊。”


    原先只是儿女情仇,现在可有了人命滔天!


    “谁说不是呢?人木家大婚那晚,左护法就单身闯去,当时吉时已过,她便进了婚房。”


    元清杭悚然而惊:“她不会下毒杀人吧?”


    房间里一阵静默,好半晌,帘子后面的谷雨才低道:“木安阳那时在前面被灌酒,赶到婚房时,左护法已经把那个采药女杀了。”


    元清杭手一抖,震惊不已:“她要杀也该杀负心男,杀一个凡间弱女子干什么?!”


    帮理不帮亲,厉红绫对他再亲厚,这件事他也没办法站在她这边啊!


    两姐妹也都没了话。


    半晌,霜降讪讪道:“人在气头上,什么事做不出来?我们左护法本来就性子刚烈,被全天下人笑话不说,又害得父亲因此身亡……”


    元清杭急急追问:“那木安阳呢?”


    “他当然气得要疯了,两个人就在血淋淋的婚房里动了手,结果……”


    霜降声音越来越低,仿佛也觉得不忍:“然后左护法被刺了一剑,也发了疯,就……”


    元清杭心里涌起不好的预感:“就怎样?”


    霜降声音有点发颤:“她就把那个刚出生的孩子也摔死了。”


    元清杭“腾”地站起来,手里的茶杯泼了半杯。


    他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才道:“红姨真的这么做了?当场摔死的?”


    谷雨迟疑了一下:“据说当时她抢了孩子便跑,木安阳紧追不舍,后来追上后,左护法便当着他的面,把小婴儿摔得血肉模糊。”


    霜降也叹了口气:“左护法这样杀他妻儿,木安阳自然悲痛欲狂,狠了心和她厮杀,最终一剑搅碎了她的金丹,将她打落悬崖。”


    元清杭蓦然一惊,终于想起了什么:“啊,知道了,我舅舅后来救了她!”


    谷雨应道:“对,元宗主当年恰好路过,出手救了她后,又传授破金诀给她。从此后,她才入了魔宗。”


    元清杭想着厉红绫和木安阳当年的惨烈纠葛,一边觉得惊心动魄,一边又隐约觉得哪里不对。


    厉红绫虽然平时冷酷无情,可当年应该也只是一个名门仙宗的少女,就算是未婚夫变了心,哪里至于有这么大的戾气?


    忽然之间,他心里猛地一跳。


    除非……除非厉红绫是被始乱终弃,才会这么愤怒不甘?


    他试探着压低了声音:“红姨她何时生下的鸿弟,你们知道吗?”


    霜降微微一怔,瞧向他的眼神古怪起来:“小少主,我知道您在想什么。没有的事啦。”


    元清杭讪讪道:“你说我想什么?”


    霜降樱唇一撇:“左护法从被退婚,到去打杀洞房,中间有大半年呢。她一直身段苗条,可是清清白白的姑娘。”


    元清杭讪讪地不说话了。


    那就完全猜错了。


    他本来隐约怀疑厉红绫是被始乱终弃、有孕在身,才会那样戾气深重,可这样一说,又完全不对了。


    反目成仇时,既然她压根儿没怀孕,那厉轻鸿就不可能是木安阳的儿子。


    只是厉红绫杀了木安阳新婚的妻子和幼子,而木安阳也间接害得厉父走火入魔,更毁她修为,将她击落悬崖。


    无论如何,彼此间都是刻骨仇恨、不死不休就对了。


    霜降在一边,忍不住又轻声道:“左护法行踪不定,回来后,身边就带了小少爷。大家都私下猜测,她是心灰意冷,随意放纵,不慎有了孕。”


    元清杭默默不语。


    这倒是说得通。


    谷雨从帘子后出来,将昏迷的厉轻鸿重新扶上了床。


    元清杭跑过去,又给他号了号脉。


    剧毒的毒素最容易引起心跳加速、气息紊乱,刚刚厉轻鸿神志不清,脉搏也极快,现在一番救治后,已经平缓了许多,脸色也不像刚才那样如同厉鬼一样。


    元清杭把两个侍女送出了门,自己在床边的小桌前坐下,盯着跳动的烛光,怔怔出神。


    夜色渐渐变深,窗外月光如银,倾洒在床前地上,一片蒙蒙的白。


    床上的厉轻鸿含糊地呻吟了一声。


    元清杭正迷迷糊糊地趴在桌前,忽然惊醒,忙一步跑到他身边。


    “鸿弟?”


    床上的人慢慢睁开眼睛,茫然地看着他:“少主哥哥?……”


    元清杭拿起面巾,帮他擦了擦额头新出的冷汗,柔声道:“是我,我从万刃冢里出来了。”


    厉轻鸿痴痴望着他,似乎有点不知道身在何处。


    好半天,他望了望四周熟悉的房间,又看了看自己被包扎得严严实实的胳膊,终于清醒了过来。


    他怔怔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室内的小炉子上,煨着热腾腾的汤药,下面文火吞吐着火焰。


    元清杭转身,把药罐子端过来,熟练地过滤药渣,送到厉轻鸿嘴边:“哪有的事,我命大福大,好得很呢。来,喝药。”


    厉轻鸿吃力地欠起身,就着他的手,乖乖地喝着。


    “伤口怎么样?”元清杭问,“疼得厉害的话,我再给你加一点镇静的剂量。”


    厉轻鸿摇摇头:“不太疼。”


    半晌又木然道:“习惯了。”


    元清杭心里一颤,难受铺天盖地涌上来。


    厉轻鸿抬起头,犹豫了半天,终于开口:“他呢?”


    元清杭脸色一僵:“他也好得很,已经突破了金丹中期。”


    厉轻鸿的手悄悄抓住了身边的床单,苍白的手指有点微微痉挛。


    元清杭瞥了一眼他的手,声音微冷:“如果有人再不自量力的话,他手中的应悔剑恐怕再也不会留情。”


    厉轻鸿一张脸苍白如纸,嘴唇颤抖半天,终于哀求道:“少主哥哥,我错了……我再也不害他了,求你别怪我。你要是不解气,我再去万蛊窟待几晚上,好不好?”


    元清杭心里挣扎,原先想着出来后要好好找厉轻鸿算账,可是看到他这副自罚重伤的样子,还能怎样?


    半晌,也只有幽幽叹了口气:“我反正是管不了你的,你什么时候也不肯真的听我的话。”


    厉轻鸿慌乱无比,死死揪着他的衣袖:“不不……以后,我什么都听少主哥哥的,你别扔下我。”


    元清杭默默看着他,心里又是失望,又是不忍。


    忽然想到一件事,他道:“对了,我有话要问你。当日你在迷雾阵中一个人躲避追杀时,有没有看到什么特别的事?或者说,有什么线索?”


    厉轻鸿神色茫然,忽然想起了什么:“有一件事……不知道算不算。”


    “什么?”


    厉轻鸿道:“木嘉荣在我面前被刺了一剑,我没看见凶手的正脸。可是好像看到他手腕上戴了什么东西。”


    元清杭精神一振:“什么?手镯,还是手链?”


    厉轻鸿苦苦思索:“似乎是有花纹的护腕。”


    元清杭皱着眉头:“什么颜色,什么样子?”


    厉轻鸿摇了摇头:“天色太黑,那人挥剑又快,我没看清,只感觉有东西。”


    元清杭默默记下,心里暗暗道:接下来得叫朱朱他们专司打探消息的人注意一下,到底有没有什么仙门高手,带着奇特的花纹护腕,或者是奇异饰品。


    沉默了一会儿,他试探着道:“我听说,商朗的身体也大好了。”


    厉轻鸿却没有回答,眼睫垂着,甚至连反应都没有。


    元清杭自顾自道:“要是有什么误会,该解释的就解释,该辩白的就辩白,憋着不说,才没人知道。”


    厉轻鸿黑漆漆的眼中,像是一潭死水。


    元清杭又道:“迷雾阵不是我们设的,姬叔叔命人在尸体中寻找,是为了找我而已,又不是为了补刀。那为什么要任凭朋友误会?”


    厉轻鸿抬起头,看着他的眼光竟似带着怜悯:“少主哥哥……你总是这么天真。”


    他轻轻一笑,唇角讥讽:“你去向那些人说,你没杀澹台夫人,没血洗澹台家。有人信吗?”


    元清杭一字字道:“但凡有一个人信,解释就是值得的。不然那些对我们抱着希望的人,岂不是会很失望?”


    厉轻鸿忽然嘶声叫起来:“那是因为你知道,有一个人他始终会信你!我呢?我没有……没有一个人愿意信我的。”


    元清杭道:“不试试怎么知道?何况你根本没有伤害商朗。”


    厉轻鸿嗤笑了一声:“我为什么不会伤害他?”


    元清杭淡淡道:“就凭他对你真心实意地好。”


    厉轻鸿苍白的脸上泛起潮红,忽然举手,将一边的药碗打落在地上。


    “啷”一声,药水四溢,药味刺鼻。


    他身子发着抖,气喘吁吁地叫:“他对谁都好。就算是一只狗,对着他稍微示一点儿弱、扮一点可怜,他都会对那只狗好的!”


    元清杭凑过去,用力抓住了他的胳膊:“可你不是狗,你也明知道他对你不一样。”


    他用力极大,厉轻鸿那只满是创口的胳膊被他摇晃着,洁白的纱布迅速渗了血出来,片片鲜红。


    厉轻鸿仰起头,似乎完全感受不到疼痛,眸光中依旧一片死寂。


    “你为什么要管我?”他喃喃道,“你不是有你的小七君了吗?……让我一个人待着。”


    元清杭忽然怒道:“你喜欢和商朗交往,真的是因为觉得他愚蠢、戏耍他有趣吗?”


    厉轻鸿倦倦地合上眼皮:“不然呢。”


    元清杭咬着牙,:“你靠近他,只是因为,你自己不想再沉到泥里去吧。”


    他一把抓起厉轻鸿的手,用力握住:“你给我听好——不准再杀人了,不要再让自己的手沾血。转身没有那么难,回头也不丢人!”


    ……


    远处窗外,一个人影默默站在树影下,寒风袭来,她额前的发丝被吹得纷乱飘飞。


    黑影一闪,一个身影站在了她旁边。


    姬半夏凝视着远处厉轻鸿窗前透出的灯火:“担心的话,就进去看看。”


    厉红绫蓦然转头,怒道:“谁担心他了?我只担心小少主太劳累。刚从万刃冢中脱困,又陷在澹台家,差点没了命。”


    姬半夏淡淡道:“我说的本来就是清杭,你以为我说谁?”


    厉红绫不说话了。


    姬半夏目视前方,仿佛在自言自语:“轻鸿是你儿子,我本不该多话。可万蛊窟里那么凶险,你该强行把他揪出来的。”


    厉红绫冷笑:“我教了他十几年,所有的本事可没藏私,都传给了他。要是连个万蛊窟都应付不了,那迟早也要死在外面。”


    姬半夏沉默半晌,道:“虽然是轻鸿考虑欠妥,害得小少主落在万刃冢内,可谁能想到小少主能为那个宁夺做到这样?”


    厉红绫道:“我养他,就是要他忠心耿耿、辅佐小少主的,他这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有什么用!”


    “清杭心软,看到轻鸿自罚,也不会觉得出气开心。”


    厉红绫柳眉倒竖:“难过才好!叫他知道自己这样愚善,只会连累身边人和他一起受苦!”


    姬半夏转过头,一双灰色眸子似乎透着奇怪的怜悯:“你这么生气是为什么?不会是气他那样对木嘉荣吧?”


    厉红绫死死瞪着他,艳丽的脸上有丝扭曲的恨意:“难道不该气吗?他对苍穹派那个商朗好就罢了,他竟然对木家的人也那样!”


    姬半夏沉默不语。


    厉红绫声音越发尖锐:“人家身娇体贵、受尽宠爱,他呢?他有什么资格心善,他也配对木嘉荣好?”


    ……


    苍穹派,千重山。


    层层叠叠的山峦果然有千重万重,山腰白云环绕。


    一个身着白色剑宗衣袍的年轻弟子挽着食篮,沿着隐蔽的后山小道,艰难地向上攀登。


    山路崎岖,像是许久没人行走过,野草遮蔽了大半路径,只半露出一条野道。


    行了半天,他才终于爬上了一处峭壁,气喘吁吁地绕到一块大山石后面。


    从正面看,这里俨然只是一片嶙峋的山崖,只有到了后面,才能赫然看见一个小型阵法。


    灵力隐约波动,堵在一个硕大的洞口前,上面封着一道道的封印。


    那小弟子掏出一张备好的符篆,紧张地打在特定的一个光点上,封印的光芒微微淡了点,平整的山石上,赫然露出了一个小小的洞口来。


    “二师兄,饭菜送来啦。”他叩了叩山石,冲着里面叫,“师父说你只服用灵丹不够,还是要补充点灵兽肉类。”


    里面静默了片刻,才有一道清越冷肃的声音淡淡传来:“知道了,放下吧。”


    洞口里伸出了一只形状纤长优美的手,将食盒拿了进去。


    那名小弟子轻轻松了口气,正要转身离开,忽然,那清越的声音又开了口:“你等一下。”


    那小弟子立刻往后退了几步,远远离开了洞口,才道:“二师兄,什么事呀?”


    门里的人沉默了一下,淡淡道:“师弟,我很可怕吗?”


    小弟子慌忙道:“没有啊!”


    “那你为什么要离得这么远?”


    第78章 被囚


    那小弟子瑟缩了一下:“我午后还有修炼的功课没做,急着想赶回去。”


    话虽这样说,他的语气却似乎有点不太自然,脚下更悄悄移得更远了一点。


    宁夺静静站在门内,向外面看去。


    对面全是悬崖峭壁,如练的云朵飘在山间,青山绿水之间,却似乎有丝隐约升起的雾霾。


    他看着外面站得老远的小师弟,问道:“师兄弟们最近功课如何?有没有懈怠?”


    平日里,内门弟子们虽然都在宁程座下听课,可宁程精力有限,亲自传授的,只有宁夺和商朗。


    别的弟子们,更多的却是从商朗和宁夺这两位师兄处接受指点。


    商朗热心爽朗,教授从不藏私,宁夺话少,可是指点却往往更能一眼看出症结,小师弟们平日爱缠着商朗,可是真遇到疑难的地方,却往往来找宁夺指教更多一些。


    那名小师弟低下了头:“最近……师兄弟们都外出历练去了。”


    宁夺点点头:“小周也去了吗?他若是回来,你记得提醒他,他冲击练气圆满在即,务必不要急躁。”


    那名小师弟身子似乎轻颤了一下,不敢看他:“……好。”


    宁夺忽然道:“你抬起头来。”


    他平日虽然不摆师兄架子,可是性情清冷严肃,修为又卓绝,在众师弟们威望极高,这么冷冷发话,那小师弟不由自主就吓了一跳,慌忙一抬头。


    宁夺凝视着他红红的眼眶:“你哭什么?”


    小师弟抹了抹眼角,颤声道:“没什么。师父说了,叫你安心闭关修炼,巩固刚刚突破的金丹中层,不要被任何外务打扰。”


    宁夺淡淡垂下眸子,沉默了一会儿:“明白了。”


    他的声音柔和了点,似乎不再起疑,却忽然又道:“对了,上次叫你帮我去见的那个朋友,你见到了吗?”


    小师弟更加不敢直视他,讷讷道:“嗯……见到了。我找到那处山谷,跟他说,你被师父要求闭关,不能按时来见他。”


    宁夺一双明眸盯着他:“那他怎么说?”


    “他有点失望,说、说以后有机会再见。”


    宁夺轻轻“哦”了一声,和声道:“那他身边那只小白貂还好吗?总是蹲在他肩头的那只。”


    小师弟慌忙点头:“好……好的,很可爱。”


    宁夺忽然沉默了。


    隔着石门,某种淡淡的威压扑面而来,逼得小师弟呼吸一窒,心神巨震。


    宁夺的眸光仿佛一道利剑,冰冷地锁住了他。


    “你从来没有见过他,对吗?”他道,“假如见过,就该知道他身边从没有什么白貂,只有一只黑色的造梦兽。”


    小师弟踉跄几步,脸色发白:“我……”


    宁夺厉声道:“我给你的地图呢?你为什么不去,又为什么骗我?”


    小师弟忽然嘶声叫道:“二师兄,你别问了!师父说,叫我不准和你多说一句话的,你别为难我。”


    宁夺一字字道:“别问什么?有什么发生了吗?”


    那小师弟跺了跺脚,不敢再多说,转头就跑,立刻消失在宁夺的视线之外。


    宁夺闭了闭眼睛,站在空旷寒冰的闭关室内,静立如雕像。


    这些天来,越来越浓的不安和烦乱,终于得到了证实。


    外面出了事。


    ……


    大多数人冲击境界提升时,只要基础牢固,都不会出现危险。


    只有强行突破、导致境界不稳,又或者是在关键时刻遇到外界打断、心魔入侵,才需要闭关修整。


    驱赶心魔也好,稳固境界也罢,都需要极安静的所在。


    因此闭关室,乃是各门派都有的地方。


    为了避免闭关者被打扰,这种所在往往都非常隐秘,一旦封上,里面灵气充沛、用度不缺,可以自成天地。


    宁夺当天独自回到苍穹派,正是深夜。


    一路上并没遇到人,他独自去了宁程居住的寝宫,正遇上师父携剑从外面归来。


    一见他回来,宁程几乎喜极而泣,可是听完他所有详细回禀后,却忽然沉了脸色。


    不由分说,当夜便将他带到了后山秘地,关进了这闭关室中。


    宁程倒也没有露出任何责罚之意,只是隔着门说道,他刚刚突破金丹中期,道心不稳,不可再被外面的杂事侵扰心神。


    闭关室内,清净安静,正好可以容他潜心修炼,彻底巩固修为。


    宁夺初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只是忧心元清杭等不到他去,无奈之下,只有偷偷拜托了送饭的小师弟去见元清杭一面,传话给他,叫他先行离去。


    小师弟对他一向敬重,回来后也说已经完成了他的嘱托,他便没有生疑。


    可是不知为什么,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修炼时不仅无法静心,却一天比一天感到古怪不安起来。


    他回来应该是天大的好事,师父没有理由瞒着别的师兄弟们,可这些天来,偏偏却没有任何一个人前来看望。


    无论是商朗,还是素日相熟的那些师兄弟们。


    任凭他再三询问送饭的小师弟,得到的答案,却都是千篇一律的一句:外出历练去了,过些日子才回。


    而今天他略加试探,终于试出了不对。


    师父叫他闭关,绝非仅仅是叫他巩固初升的境界,而是为了困住他。


    可是,到底能出什么事呢?


    是厉轻鸿杀了凌霄殿独子的事情败露,凌霄殿和魔宗的人彼此寻仇;


    还是他和元清杭一起失踪的这段时间,他师父疑心他被魔宗的人所害,和魔宗已经发起了争端?


    那张地图如今落在何方,而元清杭呢,到底有没有事?


    一瞬间,他脑海中全是元清杭抱着多多向他挥手告别的模样,不由得心乱如麻,汗如浆出……


    闭关室占地极大,四周墙壁全都嵌满有助修炼的天材地宝,角落里更是堆放着成堆的灵石。


    能进来闭关的人,都是门派中的天才或者重要人物。


    宁程虽然是关他禁闭,可也是实打实地让他享受门中顶级的资源,这些天,他日日静心打坐,大量吸收纯度极高的灵气,的确也是受益匪浅。


    可此时此刻,他却再也静不下心来。


    在室内来回不断踱步半天,他终于深深吸了口气,盘腿坐下。


    忽然之间,空荡荡的四周,却传来一个突兀却清晰的声音。


    略带苍老,字字缓慢,却好像能钻进他的脑府之中。


    “像你这样入定,随时能走火入魔。”那声音带着冷意,漫不经心,“好不容易修炼到金丹中期,要是就这么死了疯了,可不划算。”


    宁夺骤然惊起,睁开眼睛。


    环视四壁,他沉声道:“谁?”


    那声音的主人不回答他,却问:“你师父是谁?”


    宁夺越发心惊:“你到底是谁?”


    这闭关室内遮蔽严密,没人看得见里面,门口的禁制封闭后,更没人能传音进来,这人又是怎么能和他对答如流?


    那声音自言自语:“郑源已经死了,无迹双腿残废,若是有资质这么好的新弟子进了门,那也只有拜在一个人门下了。”


    他顿了顿,慢悠悠道:“你是宁程的徒弟?”


    宁夺长身站起,耳中极力搜寻着声音的来处:“前辈这般惊天修为,为何不亮出身份,却要鬼鬼祟祟?”


    那声音“哈哈”大笑了两声,似乎听见了什么再好笑不过的事:“在这苍穹派中,人人见了我,都要拜服下跪,我还需要鬼鬼祟祟?”


    宁程心头猛地一震,肃然道:“太上掌门?”


    是了,在这秘境中,闭关的还有一个人。


    自从当年仙魔大战、和人联手诛杀了魔宗元佐意后,受伤极重,境界跌落了好几层,不得不闭了长关,一直隐身在苍穹派的秘境之中。


    宁程、宁晚枫的师父,商无迹的亲生父亲。


    苍穹派上一代的掌门,曾经修为冠绝天下,号称金丹圆满境第一人的商渊!


    果然,那声音满意地道:“还算不蠢。”


    宁夺恭恭敬敬在石室内拜倒,向着空无一人的四壁道:“拜见太上掌门。听师父说,太上掌门您的魂灯近日光芒大盛,大家都猜测您出关在即,故此徒孙才能猜到。”


    商渊的声音淡淡的:“起来吧。你今年多大?”


    宁夺更加心惊,他的一举一动,对方果然真能透过山壁看得见。


    不,不可能是看见。


    只可能是他的神识修为已经奇高,高到了靠着极细微的灵力波动,就能感受到他的一举一动!


    可是按照他的了解,隔着重重石壁和禁制,想用神识探查得这么仔细,怕是金丹圆满境也无法做到。


    他心里震惊到了极点,沉声回答:“虚岁十九。”


    商渊似乎沉默了一下:“何时结的金丹?”


    宁夺道:“八岁入门,十五岁结丹,十六岁得师门赐剑。”


    商渊声音奇异:“现在已经是金丹中期?”


    宁夺恭恭敬敬道:“半年前得入万刃冢,偶遇机缘,对境界提升也颇有裨益。”


    空中的声音忽然消失了,商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半晌,他才喃喃道:“想不到我闭关十几年,苍穹派中,又出了这么一个厉害的少年天才,宁程好眼光。”


    他似乎幽幽叹息了一声,不知道是怅然,还是痛恨:“以前,我也教过一个徒弟,资质和你一样逆天。”


    宁夺沉默不语,不敢轻易接话。


    苍穹派中,宁晚枫的名字是个绝对的禁忌。而他的身份,就连商朗也并不知道。


    商渊又问道:“你在万刃冢中,遇到了什么样的机缘?”


    宁夺心里微微一紧,却也不愿撒谎隐瞒:“徒孙在冢中,得到了应悔剑兵魂认主。”


    这话一出,空中一阵长久的静默。


    虽然隔着不知多远的距离,宁夺依旧感到了身上一阵忽如其来的巨大威压。


    那威压从若有若无,到汹涌滔天,又到狂躁纷乱,最后忽然偃旗息鼓。


    短短瞬间,竟在各种极端情绪中打了个转。


    应悔剑是宁晚枫生前的兵刃,而宁晚枫却是伤害商宗主儿子、杀害郑源的凶手,更是背叛师门、投靠魔宗的逆徒。


    虽然过了十几年,可当商渊这位师父听到宁晚枫的兵魂再现人间,并且重新回到苍穹派弟子手中时,又该怎么想?


    就在宁夺冷汗涔涔,心中纷乱时,商渊的声音终于淡淡响起。


    “应悔剑原先的确是绝世好剑。”他声音平静,听不出喜怒,“可终究后来跟随主人入了魔,你拿着它,万一压制不住,怕是会被带歪了心性。”


    宁夺犹豫一下:“太上掌门提醒得是。徒孙一定谨慎立身,恪守德行。”


    商渊又沉默了一阵,才叹了口气。


    “毕竟是我门下弟子,我就指点一下你。”他悠悠道,苍老的声音忽然带了点奇异的兴奋,“苍穹派中有一道稀罕的修炼心法,经过我多年闭关钻研增补,今日我传给你,你有空时可以暗中修炼,必定大有好处。”


    宁夺一怔:“什么心法?”


    商渊道:“苍龙诀。这心法神妙异常,起码金丹修为以上的修为才能悟透玄机,你我今日有缘,我才传授于你。”


    ……


    魔宗通往仙界的传送阵旁,光点一闪,灵力波动。


    元清杭的身影闪现出来。


    外面星光满天,密林重重,他辨认了一下方向,向着前方急奔而去。


    一路上虫鸣唧唧,清风拂面,他奔了一会,却忽然一个停顿,在一处山路拐角停下。


    身后一片安静,他却叹了口气:“出来吧。”


    不远处,侧边的密林中,果然有个单薄身影慢慢现了出来。


    “少主哥哥。”


    元清杭转过身,无奈地看着他:“红姨叫你盯着我?”


    厉轻鸿低着头,并不看他:“没有。”


    “那你跟着我做什么?”


    厉轻鸿脸色苍白,那只满是伤口的手臂不太自然地垂在身边,低声道:“少主哥哥……你是要去找那个宁夺?”


    元清杭点头,并不打算否认:“对,他失踪这么多天,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总得去查查。”


    厉轻鸿道:“我跟你一起。”


    元清杭望着他:“以我对宁夺的了解,他假如回到苍穹派,一定会诚实地把冢中见闻,全都禀告给他师父。”


    厉轻鸿不吭声。


    “可凌霄殿的人至今并没大张旗鼓找你报仇,那只有一个可能。”元清杭沉思道,“他没见到他师父,就失踪了。”


    元清杭叹了口气:“真找到他,就是你麻烦的开始。这样,你依旧要跟我一起找他吗?”


    厉轻鸿道:“他假如死了,我看到他的尸体,岂不是放了心?”


    元清杭也不生气,淡淡道:“你诅咒也没有用,他会活得比任何人都长。”


    厉轻鸿垂下眼帘:“活着也没有用。他不愿意撒谎,那这些天和你厮混在一起的事,就会毫不隐瞒。”


    他忽然咧了咧嘴,有点开心似的:“一个帮魔宗少主极力辩解的人,他说的话,还有人信?”


    元清杭点点头:“你说得对,他即将面对的事,可真艰难。”


    可他眼中却光芒闪烁:“可我相信,他一定可以应付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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