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地,元清杭耳中传来一阵古怪的响动。


    藤蔓摇动,叶片沙沙,夹杂着厉轻鸿的挣扎声:“你干什么?——啊!”


    一声压抑的惨呼从他口中溢出,像是在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


    元清杭猛地睁开眼,心惊肉跳:木安阳对厉轻鸿做了什么?不会忽然杀人吧?!


    正要不管不顾狂冲过去,却忽然听见木安阳的声音带着颤音响起:“行了,就好……你忍忍。”


    厉轻鸿的牙齿似乎在轻轻打战,半晌有气无力地道:“呸,取我心头血做什么……什么名门仙宗,做事比我们魔宗还邪气。”


    木安阳低声道:“我不会害你的。”


    隐约声响,他出手如风,厉轻鸿哼了一声,忽然没了声音,似乎陷入了昏迷。


    一阵脚步声从那边从大到小,想必是木安阳离开了牢狱。


    果然,没过片刻,远处的食人菊重新缩起来,木安阳的身影从里面急匆匆走出来。


    月光不甚明亮,可是元清杭目力极好,远远看去,依旧看清了他手中拿着的东西。


    一个小小的蜡丸,边缘似乎还滴着软蜡,应该是刚刚封了什么在里面。


    联系刚刚听到的只字片语,元清杭心里一惊:那是从厉轻鸿身上强取的心头血?……


    心头血是人身上的精华所在,不少医术和巫术都能用到,甚至邪术也会涉及。


    木安阳堂堂一介大医修,这到底想干什么?


    前面,木安阳正快步沿着原路返回,元清杭犹豫一下,远远地又重新跟上。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就在前面,呼之欲出。


    木安阳的深绿衣袍在前方山路上猎猎飘动,并没有回自己的寝宫,却走向山顶宫殿的另一边。


    和商朗所住的地方格局类似,看上去,是招待客人的住所。


    其中一间深夜依旧灯火明亮,木安阳走近,轻轻叩门:“易前辈,尚未歇息吗?”


    元清杭闪身在廊边木柱后,心里恍惚一动:易白衣!被请来给木嘉荣治脸伤的,木家真是好大的手笔,好大的面子。


    厚重木门应声而开,果然,易白衣的脸出现在门后,有点惊讶:“木谷主?”


    木安阳拱了拱手,一言不发,踏入门内,随手牢牢反锁上门。


    这里住的是尊贵客人,庭院中反倒没有人打扰,巡逻的神农谷弟子们也不敢靠近。


    元清杭无声无息逼近窗户,静静聆听。


    房间内,木安阳的声音模糊,似乎刻意压低了些:“易前辈,我深夜前来,实在有件不得已的事,还望前辈务必帮忙。”


    易白衣笑道:“不就是令郎的脸伤吗?我方才已经去见过小公子了,那邪气侵蚀皮肉,虽然麻烦,倒也不是不能根除,木谷主放心吧。”


    木安阳沉默了半晌,才道:“易前辈,我记得你我切磋医术时,您曾提到过以前研究出过一种异术,可以鉴别亲子。”


    易白衣的声音一沉,听上去似乎非常不快:“怎么?”


    元清杭凑近了窗口,挑出一根银针,沿着窗纱的边上,轻轻一划。


    一道极细的小缝破开,他眯着眼睛,看向里面。


    易白衣坐在正首,眉目慈祥,应该是闭关后境界有所突破,目光中露着湛湛精光,比以前显得矍铄些。


    木安阳背对着门窗,手里举起那个蜡丸,道:“易前辈,这里面有数滴心头血,我想请您帮忙,帮我验一验……”


    他一咬牙,艰难道:“看看它的主人,和我是否有父子血缘!”


    虽然心里早已经有了准备,可是听到木安阳亲口说出来,元清杭还是心头一片震撼。


    他竟然……真的怀疑厉轻鸿是他儿子吗?


    易白衣平和的脸色一变,怫然不悦:“木谷主,这绝不可能,你应该知道老夫的戒条。”


    木安阳急切道:“明白明白,可易前辈若是不肯帮忙,我此生难安!”


    易白衣长叹一声:“木谷主,我当年年轻不懂事,滥用此法,造成弥天大错,才是真正的此生难安。就不要再难为老夫了吧!”


    木安阳急切道:“我……实在是无法可想了。”


    他忽然踏前一步,竟然长揖一礼,就想要拜倒。


    易白衣吓了一跳,慌忙死死将他扶住,不准他拜下去。


    两人拉扯了一会,互不相让,易白衣终于气急败坏,道:“木谷主,我当年因为帮一位好友用这法子做了验看,结果得出的结论是……他疼爱有加、抚养多年的独子,竟然并非亲生。”


    他的声音有点发抖:“我本来坚信他有权得知真相,也不认为自己有错。可没想到,第二天便传来了噩耗。”


    他颤声道:“得知结果的当晚,我那位友人大醉一场,夜深人静后,就忽然发了疯,刀劈夫人和爱子,连害两位至亲之人的性命。”


    窗外,元清杭只觉得头皮一阵发麻。


    因为妻子欺骗和出轨,因为孩子不是自己的,就残忍地害了枕边人和孩子的性命!


    就算妻子有错,也罪不至死,更何况那孩子又何辜?


    易白衣痛苦道:“翌日清早,他从血泊中醒来,看着养育多年的孩子已经尸体冰凉,素日恩爱的妻子也尸横当场,终于又悔恨莫及,当场便自刎身亡了。”


    木安阳低低道:“我也曾隐约听闻过此事,坊间传闻那是因为他走火入魔,却没想到是因为这个。”


    易白衣声音苦涩:“木谷主,您今晚所提的要求,我只当没听见过。老夫还想奉劝一句,尊夫人贤惠貌美,小公子也孝顺聪慧。就算……有时候,当个糊涂人也未尝不好。”


    元清杭恍然大悟。


    ——原来易白衣以为木安阳疑心木嘉荣并非亲生,来做他和木嘉荣的血亲验定呢!


    木安阳一怔,终于也明白过来:“易前辈,您误会了!嘉荣当然是我血脉至亲,我又怎么会怀疑。”


    他狠了狠心,情知假如不说实话,易白衣疑虑重重,就绝不会松口,终于道:“易前辈放心,其实我是想证实另一个孩子的身份。”


    他目光闪烁,道:“我年轻时在外面风流成性,曾经和一位女子有过一夜之情,如今她忽然修书一封,送了一个孩子前来,说是我的骨血。”


    易白衣瞪大了眼睛:“啊……竟然是这样?”


    木安阳急急道:“是啊。我若轻易相信,万一她骗我,这可不就污了木家血脉?可若坚持不信,万一的确是,那岂不是又让孩子流落在外?”


    元清杭在窗外,暗暗撇了撇嘴。


    木安阳自然不敢告诉易白衣全部的实话,这样撒谎,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


    果然,易白衣犹豫了片刻:“倘若那孩子不是你的骨血,你又打算怎样?”


    木安阳诚恳道:“好歹是一夜恩情,就算她存心骗我,大不了就是送点钱财打发走,也绝不会伤害她们母子俩。”


    见易白衣依旧犹豫,他咬了咬牙,肃然道:“我木安阳对天发誓,无论那孩子是不是我骨血,我都绝不害他,若违此誓,天雷轰顶,不得好死!”


    这样的毒誓一发,易白衣终于神情松动。


    在房中来回踱步了一会儿,他长叹一声:“也罢。若是真的认回亲子,也算功德一件……来吧!”


    木安阳大喜,将那蜡丸递到易白衣面前:“有劳前辈了。”


    元清杭顺着窗边那条细缝看去,只见木安阳手腕一伸,从随身的储物袋里拿出一管形状奇异的长针。


    那针管又窄又细,侧边上还有一道明显的血槽,看上去极为狰狞凶恶。


    他飞快地解开胸前衣衫,雪亮光芒一闪,长针毫不迟疑地向自己胸口刺下。


    一针扎入,他也是眉头一蹙,显然极为痛苦。


    随着针管送得更深,片刻后,一滴深色的黏稠血流顺着血槽慢慢流出。


    易白衣手疾眼快,手里一个小白玉瓶送上前,接住了那滴心头精血。


    一滴,又一滴。


    一直接够了十滴之多,易白衣才点头:“够了。”


    木安阳拔出长针,脸色有点微白。


    他随手往伤口处敷了点药,又摸了粒丹药吞下:“易前辈,您快点验看吧!”


    易白衣来到桌前,在医药箱里找出一个小黑色木匣,打开后,里面几只半透明的小瓶子露了出来。


    他分别在小瓶中倒出少许药粉,混在了旁边的一个琉璃碗的清水中,很快那些药粉融化在一处,显出了淡淡的透明黄色。


    黄色液体正中,冒起一簇气泡,汩汩流动。


    他先将木安阳的那十滴心头血倒进去,又捏开了木安阳带来的蜡丸。


    果然,里面也是殷红的一小汪鲜血!


    随着蜡丸中的精血也同样倒入琉璃碗,碗中忽然升起一股白色烟雾,血气冲天。


    易白衣轻叱一声,手掌急盖,将那四散逃逸的血气压住。


    他掌中灵力吞吐,将碗中的血液和原先的淡黄色液体强行压在一起,细细的气泡翻涌起来。


    片刻之后,那些气泡互相开始碰撞。


    一碰即破,互相融合。


    很快,那些鲜血气泡越变越大,迫不及待地互相依附了上去,像是被什么吸引一般。


    终于,淡黄色的母液重新变得澄澈,而中间,一团硕大的血球浮在上边,滴溜溜转动不休。


    木安阳死死盯着那异相,像是完全僵住了一样,一动不动。


    易白衣盖上琉璃碗,无言地看着他,没再说什么。


    木安阳浑浑噩噩地站在房中,好半天,才茫然抬起头,嘴唇轻颤了半晌,向着易白衣施了一礼,转身踉跄着走了出去。


    一不小心,差点在门槛处摔了一跤。


    易白衣望着他身影远去,摇了摇头。


    元清杭在窗外沉思片刻,悄悄将胸口拉开,拿银针在胸口正中一划,戳出了一个小小圆点,再将衣衫掩上、


    易白衣刚刚将器具和瓷碗收好,忽然,窗棂一声轻响。


    他愕然转头,正见一个美貌的黑衣少年翻身而入,发间一束金环灼灼闪光。


    他大吃一惊,白眉倒竖,怒喝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翻窗进来干什么?”


    元清杭恭恭敬敬一拱手:“易老前辈,别来无恙。”


    他在药宗大比中戴了面具现身,易白衣只见过原先那平庸模样,此刻听到他声音,却熟悉异常,忽然醒悟过来,惊呼一声:“是你?”


    元清杭从怀中掏出那个储物袋:“易老前辈送我的东西很是好用,我一直随身带着。”


    见易白衣那震惊神色,他又微微一笑:“两盒千年雪参、两盒极品灵芝、深海龙涎香十两、天山红心雪莲十朵、高原九色灵鹿的鹿角十对……这些我也都好好保存着,偶有用到,总是想起您来。”


    易白衣神色复杂,欲言又止,半晌才道:“一别之后,没想到小友不仅名声大变,就连模样也变得认不出了。”


    他虽然语义模糊,听不出是贬是褒,可是依旧用了“小友”相称,元清杭心里一暖,笑容更加诚挚:“所幸心性并不曾变。”


    易白衣慢慢坐下,看了他半晌,忽然问道:“那只蛊雕怎么样了?”


    元清杭想了想:“在我手中时,一切尚好。在我离开后,运气就差了点。”


    “怎么说?”


    元清杭道:“我养了它一个多月,亲眼看着它生下了一只小蛊雕,母子平安。对了,我还用老前辈送我的一对红芯雪莲做了个护心符,挂在小家伙脖子上啦。”


    易白衣淡淡道:“你倒是舍得。”


    元清杭微笑道:“小家伙很是招人喜欢。再后来,我从万刃冢归来,母雕就已经被宇文家的人弄伤,带着小宝宝不见踪迹了。”


    易白衣幽幽叹息了一声,没有说话。


    元清杭又道:“不过蛊雕生性凶悍,逃走时,那小家伙还咬死了一个宇文家的门人,也算没有吃亏。”


    易白衣皱眉:“这么凶残?”


    元清杭道:“敌人要杀它,它也只是自卫。”


    易白衣盯着他,缓缓道:“那你呢?你也是因为自卫,所以杀人吗?”


    元清杭摇了摇头,清晰道:“自卫当然有,可害人性命,却从未做过。”


    易白衣慢慢地倒了一杯冷茶,放在嘴边,道:“外面都说,你在澹台家欠下无数血债,是传言有误吗?”


    元清杭一字字道:“从头到尾,我手上没害过一条人命。另外,有两件事我想和易老前辈澄清一下。”


    他坦然直视着易白衣,道:“第一,迷雾阵伤亡和魔宗完全无关,背后有人深谋远虑、栽赃陷害;第二,澹台家惨案更与我无关,谁坚持指认我,谁就是凶手。”


    第83章 对峙


    易白衣瞠目结舌,茫然道:“你这样张口就是石破天惊,可有任何证据?”


    元清杭笑了笑:“证据迟早会有的。我说给易老前辈听,也只是坚持一个原则——愿意听我讲话的,我总得好好解释,不叫他失望。”


    易白衣怔怔发愣,半晌苦笑:“兹事体大,我始终愿意相信小友心性纯良,可我一个人相信,又有什么用呢?”


    他摇了摇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木家?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元清杭静静站立,忽然伸手扯开上衣,露出了光洁胸膛。


    上面,心口处,一个圆形的新鲜伤口赫然在目!


    “我母亲多年前故去,留下书信一封,叮嘱我成年后,务必带来给木谷主看。”他神色有点凄楚,“木谷主看了之后,却忽然出手将我制住,强行取了我心头血数滴,随后又拿来您这儿。”


    他紧紧盯着易白衣:“以我的见识,大致也能猜出少许。”


    他刻意顿了顿,让易白衣消化了一下他的话,才接着道:“所以易老前辈,我……到底是不是木谷主的亲生儿子?”


    易白衣整个人从座位上猛地站起来,目瞪口呆看着他的胸口,双唇颤动:“你……你母亲不是元佐意的妹妹吗?她怎么会和木谷主……”


    他脸色煞白,忽然喃喃自语:“我明白了!坊间传言你生父不详,原来竟然是这样!”


    元清杭心中雪亮,飞快合上衣襟,向着易白衣微微一笑:“抱歉,我方才是开个玩笑。”


    易白衣愕然看着他:“什么?”


    “那汪心头血的主人不是我,是我朋友。”元清杭退到窗前,一跃而出,回过头来,“直接问您答案,怕您不肯作答,无奈用了这个下策。”


    他神色狡黠,略带歉意:“易老前辈,告辞,以后有缘再见。”


    ……


    跃上房梁,他沿着刚才的路径急速往回奔。


    木安阳已经知道了那个惊天的答案,但是元清杭对他性情一无所知,到底是个会怜惜亲子的正常人,还是个像澹台明浩一样的变态狂,又有谁能保证?


    万一他憎恶这个忽然冒出来的魔宗逆子,痛下杀手,也并非没有可能!


    一路前行,耳边风声呼啸,终于赶到那处山谷,正见牢狱门口的食人菊大开,木安阳从里面一步踏出来。


    他的身后,两个青衣弟子小心翼翼抬着担架,上面,正是一动不动的厉轻鸿!


    隔得远,看不出厉轻鸿死活,元清杭手里扣着一把毒针,正要狠心不管一切撒出去,却看见木安阳回过头,向身后的弟子低声呵斥:“小心,脚步轻一点,别颠到他伤口。”


    元清杭手一顿,愣住了。


    就在他悄悄松了口气时,忽然,远处山谷下,一道道刺眼的火焰冲天而上!


    四面八方,从山脚到半山腰,处处都有警号火箭燃起,人声开始隐约沸腾。


    神农谷刚刚遭遇了袭击,正在倍加警惕之际,这又忽然四处示警,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强敌再次来袭,而且数量众多!


    元清杭心里又惊又喜:他传出去的求助符竟然这么快就被接收到了,而且已经迅速来援,只是不知道来的是谁?


    忽然之间,他心里莫名一紧。


    他和厉轻鸿从魔宗跑出来的时候,是趁着厉红绫不在,那么会不会她就在附近?


    正在惊疑,一道轻啸清亮尖锐,带着戾气,从山脚下急速扑上山来。


    果然,厉红绫那熟悉的声音遥遥响起:“木安阳,给我滚出来!敢伤我们小少主一根寒毛,我让你们神农谷遍地焦尸,给他陪葬!”


    木安阳猛然转身,微凉月色下,神色竟是无比复杂。


    似乎是震惊,又似乎是痛恨,又有莫名的怔忪。


    他低头看了看担架上的厉轻鸿,咬咬牙,低声吩咐那两个弟子:“好好带去我的药房,小心救治,用最好的药,不准任何人进去打扰。”


    那两个弟子慌忙答应,他却又叮嘱了一句:“暂时不要弄醒他,给他服些安神沉睡的药物。”


    就在这时,厉红绫的声音却又近了几分,她身后,一道道暗色的烟雾逶迤而起,装牙舞爪扑向四面八方。


    和刚才的元清杭一样,她也在荼毒神农谷中漫山遍野的灵草灵植,只是她的出手,却比元清杭更毫不留情。


    元清杭只是为了阻止木青晖,撒下的药粉毒性甚轻,只要及时往根部大量灌下灵泉水,便能救回来,可厉红绫撒下的哪有这么好相与?


    茫茫夜色中,视物不清,可依旧可以看见她身后一道道黑色死气不熄反浓,就像在身后拖着死亡的尾羽,成片的珍贵灵草瞬间倒伏下去。


    果然,木安阳还没来得及迎上,木青晖的声音已经遥遥响起,带着怒气:“恶毒妖女,给我住手!”


    他平日醉心药材灵植的栽培,整个神农谷的外务是木安阳负责,他则主要打理栽培养殖,谷中草木到处是他的心血,刚刚元清杭那些举动已经叫他心痛不已,现在看到厉红绫又如法炮制,早已动了真怒。


    一道青色剑光贯穿夜空,向着厉红绫所在的方向,凌空斩下!


    漆黑夜色中,青色剑芒和一道红色软索击在一处,电光闪耀,震动山峦。


    厉红绫红色的身影宛如鬼魅,瞬间在木青晖剑下急退,闪到一片百草园中,身边瞬间又枯萎了一片。


    她清脆又冷漠的声音再度响彻山谷:“木安阳,你要缩到什么时候?”


    木安阳静立片刻,终于身子腾空而起,向那边疾飞而去!


    元清杭目送木安阳身形远去,悄然跟上前方的那两名青衣弟子。


    山路崎岖,那两个人显然非常听师父木安阳的话,小心翼翼抬着担架,小碎步前行。


    刚刚转过一个弯角,头顶上忽然一阵树叶微响,仿佛有清风掠过耳侧。


    紧接着,眼前一花,似乎有无数叶片翩然落下。


    两名弟子愕然抬头,那些树叶铺天盖地,遮蔽了视线,两片薄薄的半透明符篆悄然夹在其中。


    无声无息,贴上了他们的额头。


    “咕咚”一声,两个弟子忽然双目一闭,同时猝然跌倒。


    元清杭身子轻飘飘落下,手疾眼快,一把挡住了摔下的担架,将厉轻鸿接在了怀中。


    整个山谷人声鼎沸,山顶宫殿灯火大亮,神农谷的弟子倾巢而出。


    可是与此同时,半山腰和四处的百草园中,除了厉红绫外,也同时出现了点点人影。


    所到之处,黑烟阵阵,飘荡在夜空。


    元清杭心里一松:厉红绫接到求助后,并不是单身前来,而是带了不少属下!


    可是,这样在神农谷大动干戈,又怎么免得了双方互开杀戮?


    他抱着厉轻鸿藏进路边草丛,飞快地掏出银针,在他身上几处灵穴依次扎下。


    再一解开衣衫查看,才发现他肩头被重创的地方。


    伤口完全洞穿左肩胛骨,狠厉异常。再偏一点,就能刺穿琵琶骨,把人废掉!


    谁下的手?木安阳吗?


    他心里又惊又怒,赶紧找了一丸补血灵丹出来,小心给厉轻鸿喂下。


    片刻后,厉轻鸿眼睫微颤,睁开眼来。


    “少主哥哥,你……又来救我啦。”


    元清杭看着他惨白脸色,想到他刚刚从万蛊窟里出来,正好左臂伤势未曾痊愈,这次又伤在这边肩膀,稍有不慎,只怕会留下顽疾,连忙小声叫:“鸿弟?”


    厉轻鸿有气无力地“嗯”了一声:“我总是给你添麻烦。”


    元清杭道:“我以前给你的那颗九珍聚魂丹呢?快拿出来救命。”


    厉轻鸿出了一会儿神,似乎有点恍惚,半晌低低道:“没了。”


    元清杭大怒:“这该死的木安阳!他们搜你的身了?”


    那次药宗大比的奖品九珍聚魂丹一共三颗,他送了厉轻鸿一颗,自己留了两颗。


    这两颗,一粒在万刃冢中送给了宁夺,另一颗也在断魂崖底喂了他,现在仅剩的这一颗却被木家的人搜走了。


    可忽然地,他心里蓦然一动,震惊地看向厉轻鸿:“你……是不是把它用掉了?!”


    厉轻鸿闭着眼睛,不答。


    元清杭怔怔看着他,一切终于豁然开朗。


    “你可真傻,为什么不留着救自己的命啊。”他眼睛有点酸涩,低声埋怨。


    压住心里的震动,他在储物袋里找了几种灵丹,一一叫厉轻鸿吞下:“你伤重,不要乱动。我弄个遮蔽阵,把你藏在这儿,去去就来。”


    厉轻鸿轻轻皱起眉:“你去做什么?”


    元清杭道:“红姨来了。我们既然已经脱险,我这就去叫她走,不要再有无谓的冲突。”


    厉轻鸿眼睛微微一亮:“我娘……她来救我了?”


    元清杭望着他,心里忽然一阵模糊的慌乱


    他柔声道:“是啊,她听说你被俘,急坏了。可你受伤这么重,我若是带你去找她,只能做她的拖累。我去一下就回,马上!”


    厉轻鸿气若游丝,微一点头:“好……我等你们。”


    元清杭点点头,飞快地在他身边画了一个小型的遮蔽阵,四角钉上蔽气符篆,转身急奔而去。


    厉轻鸿仰面躺在地上,忍着痛,慢慢调息了一阵。


    远处杀声震天,处处毒气弥漫,隐约的惨叫此起彼伏。


    他等了一阵,越来越心焦不安,终于咬了咬牙,艰难地抬起手。


    双手在空中结了一个印,他的腰侧忽然绽开了一道裂缝。


    殷红的血汩汩流下,“屠灵”散着森然邪气,从他的血肉中露了出来。


    自从拿到屠灵,他就求姬半夏教了一种邪术,可以将兵刃藏于身体之内,以血肉滋养,用精气供奉。


    不仅可以更快地和兵魂心意相通,更能随时藏匿自如。


    刚刚被陈封重伤后,屠灵匕首也被击落,可是在无人注意时,“屠灵”已经悄然被收回了体内。


    他闭着眼睛,半晌喘着气,尖锐的尾指指甲中漏出一根银针,向自己颈部的“风池”穴狠狠扎了下去!


    ……


    山顶,空桑宫内。


    厉红绫一身红衣,手中红色软索吞吐,仿佛一条凶狠蟒蛇,击向殿内房梁。


    “哗啦啦”一声巨响,坚固的大殿顿时塌陷了小半边,几名下方的神农谷弟子被砸个正着,哀声惨叫。


    漫天灰土和石屑中,一道青色剑芒穿过烟尘,木青晖携着滔天剑气追到。


    厉红绫的红索瞬间抖成一道直线,缠向他手腕。


    木青晖长剑一挥,剑芒暴涨,顿时削去了她红索的前端一小段。


    他清俊面孔上一片怒气:“厉红绫,你多年来一直荼毒残害木家子弟,师兄念在旧日恩怨难辨,始终对你忍让,可你真当神农谷奈何不了你吗?”


    厉红绫长声冷笑:“少废话,叫木安阳那个缩头乌龟把我们小少主交出来!”


    木青晖怒道:“那小子狡诈无比,诡计百出,谁能拦得住他?他已经走了,就在半个时辰前。”


    厉红绫身形游走,甩出一把暴雨般的毒针,窗外的神农谷弟子们惨叫声起,又倒下一片。


    她冷冷道:“是吗?那他为何又发求救符?”


    木青晖冷声道:“你若想救你儿子,就死了心吧。他是迷雾阵主凶之一,我们擒到了他,自然要押他去仙宗公开审判。”


    厉红绫猛然抬起头,冷艳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丝震惊:“你说什么?鸿儿在你们手里?”


    木青晖面无表情:“是。”


    厉红绫手中的红索骤然一顿,软软垂下。


    她静静站立在那儿,忽然古怪地问:“木安阳亲手抓了他?”


    “抓他的人是我。”一道冰冷声音从倒塌的宫殿边响起。


    陈封手执宝剑,立在侧边,和木青晖一左一右,封死了厉红绫的退路:“魔宗左护法一向行踪诡秘,今天好不容易现身,就母子一起留下吧。”


    厉红绫缓缓环顾四周,厉声高喊:“木安阳,你出来!”


    一声长啸由远而近,从牢狱所在的后山急奔而来,木安阳的青绿衣袍一闪,翩若游鸿,终于赶到。


    另一边,商朗和木嘉荣也一起奔到了近前,双双提着剑,紧张无比地看着面前这诡异的局势。


    木安阳立在夜风之中,看了看商朗和儿子,缓缓道:“商小公子,麻烦你,带着嘉荣暂避一时。”


    木嘉荣手中“骊珠”光华一闪,急叫:“爹,我可以帮忙的!”


    木安阳凝目看了他一眼,温声道:“到处有魔宗妖人出没,你娘那边无人保护,你还不去看着?”


    木嘉荣一怔,忽然想到眼前的美艳女魔头以往劣迹,心里骤然一慌:“是,我就去保护娘亲!”


    商朗犹豫了一下,急忙也跟了上去,两个少年的身影急速远去。


    第84章 弑父


    木青晖望着木安阳那古怪神色,只道他心绪复杂,转向厉红绫,肃然道:“厉护法,今日三位金丹高手都在,你乖乖束手就缚,我们保证绝不辱你。”


    陈封也冷笑道:“刀剑无眼,非要负隅顽抗的话,你一个漂亮妇人,最后搞到身残肢断,可未免不好看。”


    厉红绫完全不理他俩,皓白手腕握着血红软索,一双美目死死盯着木安阳,眼中神色变幻。


    半晌,她终于开口:“鸿儿呢?”


    木安阳身形僵立,在众目睽睽下,好半天不曾开口。


    正当众人暗暗惊疑时,他终于开了口:“厉红绫,你走吧。”


    陈封眉头一皱:“木兄?”


    厉红绫道:“走?不交出小少主,今夜就等着你们神农谷被血洗吧。”


    竟是没再提要他交出厉轻鸿。


    木安阳原本神色还强行镇定,不知为什么,听了她这句,脸上肌肉却微微抽动,竟似忽然愤怒起来。


    “你口口声声只念着小少主,就不管你儿子吗?”他一字字道,手中宝剑轻声嗡嗡作响,“就不怕我杀了他?”


    厉红绫漠然道:“多年前你碎我金丹、打落我下悬崖,若不是元宗主救了我,我早已经是冤魂一缕。他们元家的这点骨血,我自然是要拼了命也要回护的。”


    木安阳怒极:“那是因为你丧心病狂!我与你尚未婚配,心中另有所属,好聚好散,又有什么不对?”


    多年来一股恶气始终隐忍,此刻他也顾不得诸多外人在场,恨声道:“你仗着娘家势大,仗着你修为强悍,在我新婚之日硬闯新房,杀我妻子。她不过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却被你硬生生斩杀,你心肠何其狠毒!”


    厉红绫俏生生的身影立在倒塌的宫殿边,一言不发,只是冷笑。


    陈封在一边,也忍不住道:“木兄和她多说什么?仙宗诸家,谁家都有戒条,不得无故杀戮凡人。她这样善妒狠毒,木兄没直接杀了她,已经是宽宏大量。”


    木青晖也摇头轻叹:“厉护法,那女子只是一个凡间采药女,无意中救了失足摔伤的师兄而已。”


    他看了看木安阳:“是师兄对她一见钟情,也是师兄坚持要报恩娶她,你不愿接纳她做妾就罢了,竟要杀害她和新生婴儿,这种行径,哪里是普通的泄愤,简直就是邪佞凶残,人神共愤。”


    厉红绫望着四周三个男人,忽然笑了起来,越笑越大。


    她本就生得美艳张扬,这么多年虽然作妇人打扮,容颜却依旧是少女模样。


    她纤纤素手轻轻挽了一下鬓边乌丝,笑得讥讽又怨毒:“你们这些臭男人,当真是不要脸。他变心在先,我若是不接受妻妾同堂,便是善妒不良;他害我名声受辱,我若不忍气吞声,便是不宽宏大量。”


    “他害我父亲气到走火入魔而亡,我不报此仇,还配做人女儿吗?”


    她笑意一收,脸上狠厉一闪:“陈年旧怨种种,也不必说了。”


    她手中红色软索在空中划出一道闪电,直直指向木安阳:“——交出我们小少主,否则今日只要没留下我,我日日夜夜盯着木嘉荣,不将他千刀万剐,我厉红绫誓不为人。”


    元清杭悄然立在宫殿外面的黑暗中,心里焦急万分。


    一边听着里面的争辩,一边无声无息打出一把阵旗,深深楔入地底。


    四周人声鼎沸,处处都有神农谷弟子和厉红绫带来的手下遭遇,正在激战不休,这里反倒没有低阶弟子接近。


    他身形轻灵,悄然游走在空桑殿四周,不停埋下阵旗,密密麻麻,渐渐形成了一个星罗密布的七星阵。


    下一刻,他掏出那个役邪止煞盘,灵力灌注进去,瞬间罗盘光芒大盛,四周的阵眼处,同时光芒大盛!


    这个罗盘既然是术宗大比的重奖,当然不仅仅是用来探阴寻灵,它最大的功能,却是元清杭很少动用的布阵增幅!


    一切布置稳妥,他才悄然逼近大殿一角,摸出一只漆黑小瓶。


    ……殿中众人正剑拔弩张,忽然,外面的夜色中,飘进来一片极淡的白色轻烟。


    木安阳和木青晖都是药宗大师,一闻便知道这里面含有极厉害的迷药,急忙大喝:“闭气!”


    陈封站在殿外,一不留神吸入了一点,便是头脑一昏。


    他心里又惊又怒,正要拔剑,手臂却微微一沉,竟像是被什么力量拖进泥沼。


    他毕竟是剑宗大师,战斗经验丰富,已经知道附近被人悄悄布下了某种阵法,急忙身子一沉,向殿内急冲。


    同一时刻,远处的神农谷众位弟子已经惊慌大喊起来:“鬼阵,有鬼阵!”


    阴风骤起,无数山野中的野兽残魂和腐尸破土而出,铺天盖地,呼啸着急袭而来!


    轻烟漫天,白骨森森。


    兵荒马乱中,一道身影悄悄闪到厉红绫身边,急急低喊:“红姨,快点走,我没事!”


    厉红绫听出他的声音,又惊又喜,骤然转身:“你……”


    元清杭拉着她,往殿外便跑:“鸿弟也救出来啦,走吧!”


    两人的身影在烟尘和轻雾中齐闪,可是身后,木安阳的剑气却凌空追到。


    “救出什么了?”他声音带着激怒,隐隐发狂,“你们可以走,留下他!”


    厉红绫的身子原本已经蹿到数丈之外,听了这句,却忽然回头:“你说什么?”


    元清杭心里一阵焦躁不安,低声急叫:“红姨,我的鬼阵只能撑一时,别理他啦。”


    厉红绫却仿如不闻,纤细身形牢牢定住:“木安阳,你到底要留下谁?”


    这一耽搁,陈封和木青晖又已经追到,两道剑芒同时夹击,急刺而来。


    厉红绫尖咤一声,手中红索迎向剑势最盛的陈封,同时厉声叫:“清杭你先走!”


    元清杭不答,手中一串血滴飞出,连成一串血珠,洒在最近的一堆头骨上,急喝一声:“疾!”


    那些腐尸的头骨顺着他的手势,向阵中的匠人分别飞去,尖啸逼人。


    陈封和木青辉齐齐剑光暴涨,削碎了无数腐骨,手臂被这死气拖住,却越来越沉。


    两个人心里都是一惊——这少年手下的鬼阵威力,竟似已经不弱于姬半夏,隐约有了点宗师气象。


    元清杭眼角余光一瞥厉红绫和木安阳,暗暗心惊。


    两个人相对而立,却没有兵戎相向,神色都有点奇怪的异常。


    终于,木安阳颤声叫:“陈兄,师弟,你们都住手。”


    纷飞白骨中,他立在那儿,望着厉红绫,声音艰涩:“当年你做了什么,我已经知道了。”


    厉红绫身子一动不动,脸上的表情像是被冰封了一样。


    元清杭手掌微抬,将那些腐骨定在半空,围绕在陈封等人身边不远,上下浮沉打转,心里却又急又慌,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


    “红姨……走吧!”


    木安阳望着厉红绫,眼中又是憎恶,又是痛恨,却也有点古怪的沮丧。


    他长长叹了口气:“大庭广众之下,不必多言。从此后,我们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


    厉红绫冰封的脸上,终于裂开了一条缝隙。


    她厉声长笑:“我做了什么?你又知道了什么?”


    木安阳沉默半晌,依旧不正面回答:“总之厉轻鸿的生死……从今以后和你再无关系。”


    厉红绫眼中戾气忽然暴涨,十指指尖颜色变得乌黑,猛地狂扑而上:“你这个蠢货,你什么都不知道!”


    木安阳手中宝剑急挡,厉红绫的指甲正划在他剑锋上,发出数道尖锐的声响。


    两人身形交错,木安阳在她耳边低声急道:“我刚刚取了他的心头血,还去找了易白衣。”


    厉红绫也是药宗高手,对于这些奇术素有耳闻,听了他这话,身子忽然猛地一颤。


    “你!”


    木安阳咬牙道:“不管你想做什么,如今已经阴谋破裂,绝不可能再得逞了。你死心吧!”


    ……


    空桑殿的主人寝宫里,木嘉荣一头闯进去,正看见地上几名侍女横七竖八躺了一地,脸色乌黑。


    他惊叫一声:“娘!——”


    内室珠帘一挑,木夫人身不能动,眼神惊惧,被推了出来。


    她身后,半张惨白如厉鬼的脸微露出来,厉轻鸿一手拿着屠灵,另一只手扼住木夫人脖颈。


    他黑沉的眼睛落在木嘉荣身后的商朗身上,面无表情,眼角却轻轻抽动了一下。


    他阴沉沉看向木嘉荣:“让开。不要逼我下手,搞到你们母子天人永隔。”


    木嘉荣手中骊珠剑慌忙垂下,脸色发白:“好好,我让开,你放开我娘,我保证绝不追你。”


    厉轻鸿冷笑一声,气息微弱:“滚开,谁跟你讨价还价?我要拿她做人质呢。”


    木嘉荣又急又怕,可也不敢违抗,只得心惊胆战让在一边:“一切都依你,求求你别伤我娘。”


    商朗默然不语,身子微侧,同样让到了一边。


    厉轻鸿脚步微浮,一步步推着木夫人,走过两人身边。


    商朗眉目低垂,忽然哑声道:“受伤这么重,还要逞强,会死的。”


    厉轻鸿脚步一顿,唇角露出一丝讥讽。


    “商公子……你这是关心我,还是咒我呢?”


    商朗神色黯然,手腕无力地握着“炽阳”:“我救得了你一次,救不了第二次的。”


    厉轻鸿低低嗤笑了一声,再不理他,身形晃到门外,带着木夫人,消失在夜色之中。


    ……


    空桑殿中。


    陈封再也忍耐不住,剑势忽起,瞬间斩破身边数只头骨,急刺厉红绫:“恶毒婆娘杀了就是,和她啰唆什么!”


    厉红绫身形不退反进,十指纤纤,几道诡异的粉色烟雾直弹向他剑刃。


    “滋啦”一声,陈封那饮血无数的宝剑剑锋上,竟然冒出一道灼痕。


    木青晖飞身跃起,同样一道绿色烟幕在他手中升腾弥漫开,和厉红绫那些粉色毒气撞在一起,互相消融。


    无尽烟幕中,陈封的剑身闪过一道雷光,忽然绞住厉红绫手中的软索,迎面劈下。


    厉红绫左右被夹击,侧身闪过他剑锋,可是终究被那滔天剑意扫到,嗓子一甜,一口血喷了出来。


    夜色之中,忽然,一道黑色身影急冲而出,抢到陈封面前,将一个女人往陈封剑下一推:“给你!”


    陈封一眼看去,吓得手一抖,面前那脖颈就在他剑下几寸的女人,不是木安阳的夫人又是谁!


    他拼命将灵力一撤,半数灵力全都反噬到自己身上,身子一晃,差点也一口血喷出来。


    瞬息之间,厉轻鸿手中匕首阴寒刺骨,贴着他剑势急刺过来:“你敢伤我娘!”


    陈封眼中厉光一闪,宝剑一横,浩大剑意绞住他的匕首。


    厉轻鸿的屠灵虽然穷凶极恶,可是重伤在身,就连一成厉害也发挥不出,脚步踉跄,躲闪不开,陈封这一剑就要捅向他胸口。


    可就在这时,他的身子却猛地腾空而起,向后急飞而去。


    木安阳长身掠来,一把抓住了厉轻鸿的背心,将他拉离了陈封的剑光笼罩。


    一切只在电光石火之间,厉红绫却猛然喝了一声,语气凄厉:“鸿儿,杀了他!”


    厉轻鸿听他娘的命令已久,仓促之下,不假思索,手中“屠灵”匕首向后一递,扎入了木安阳的胸口。


    ……


    屠灵匕首厉光一闪,血花喷溅。


    厉轻鸿身体重重跌落,茫然回头,正见自己的屠灵匕首留在木安阳胸口。


    他手腕微微一动,似乎想要拔出来,又似乎不太敢动手。


    木安阳微微皱眉,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猝然倒下。


    事出突然,所有人都想不到木安阳一个金丹圆满高手,面对一个重伤的后辈出手,竟然毫无防备,就此中招。


    木青晖惊叫一声,急扑上前,伸手扶住了木安阳:“师兄!”


    “爹!”门口一声哭叫,木嘉荣也狂冲进来,手足无措地看着木安阳,“爹你……”


    商朗站在门口,望着厉轻鸿满手的鲜血,满脸不能置信。


    他握着炽阳剑的手,骤然攥紧,可却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做好。


    厉轻鸿身子僵硬,看着脚下昏迷的木安阳,终于颤抖着放开了匕首。


    陈封又惊又怒,手中长剑赫然高举,向着厉轻鸿当头斩下:“贼子敢尔!”


    剑势惊人,却没有能落下。


    一边的元清杭手中银索急飞而出,从侧面缠上了他的剑柄,用力向后一拉,几十根银针同时飞出,戳向陈封面门:“毒针来了!”


    陈封面沉如冰,却不敢冒险,衣袖急卷,将银针一把击落,正要转去追杀元清杭,元清杭却身形急退,飘在了木安阳身边。


    第85章 长子


    他叹了口气:“陈殿主,救人要紧。你再乱打一气,木谷主才真的危险了。”


    陈封剑势一滞,看着木安阳胸口汹涌血流,终于不敢再动。


    木青晖抱着木安阳,看着屠灵匕上丝丝邪气,却不敢动手拔出。


    这匕首邪气极重,木嘉荣仅仅是脸上被划了一刀,伤势就缠绵至今,如今木安阳胸口受创,要是贸然拔起,只怕邪气侵入,立刻就能要了他的命。


    可是不拔,这邪气还在继续深入,一旦到了心脉和肺腑,那可更是神仙难救。


    他正在惊慌踌躇,身边,有人低声道:“我来吧。”


    正是神色肃然的元清杭。


    木青晖看着他清澈目光,不知怎么有点恍惚。


    明明知道这是敌人,脑海中却忽然想起许久以前,这个少年在药宗大比时,专心致志救治那只蛊雕的模样。


    旁边,木嘉荣却大哭起来,伸手去阻拦:“住手,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要害我爹?”


    元清杭目光如电,一字字道:“除了我,在场诸位,有谁敢拔刀?”


    木嘉荣被他凌冽目光一逼,又慌又怕,不敢再拦。


    元清杭飞快地看了厉红绫一眼,见她脸色犹如厉鬼,眼中神色变幻无常,只有硬着头皮,向厉轻鸿叫了一声。


    “你过来。”


    厉轻鸿呆呆站在一边,茫然看着他。


    元清杭再一次道:“你不想以后后悔,就过来。”


    厉轻鸿惨白双唇颤了颤,慢慢移动脚步,终于挪到近前。


    元清杭飞快地一把抓住他手腕,覆在了屠灵匕首上:“只有你能控制它,好好控制灵力,把邪气一点点收起来。一边拔,一边封住它,听明白了吗?”


    厉轻鸿忽然嘶声叫:“为什么?!”


    元清杭厉声道:“就凭他刚刚是为了救你,才上前挨了你一刀!你真的以为就凭你,也能伤他?”


    厉轻鸿茫然地扭头,看向厉红绫。


    厉红绫脸色似乎比地上的木安阳还要惨白,身影俏生生立在边上,既不阻止,也不说话。


    元清杭心乱如麻,却不敢多说,只对着厉轻鸿和声道:“听我的,好不好?”


    厉轻鸿的手,终于颤抖着握紧了匕首。


    元清杭飞快地在木安阳胸口撒了一层药粉,轻声道:“现在。”


    厉轻鸿眼神发直,手掌按着刀柄,一丝丝邪气仿佛感受到了主人心意,迅速开始倒流而上。


    木嘉荣泪眼婆娑,紧张地看着厉轻鸿的一举一动,旁边商朗更是咬紧了牙关。


    片刻后,木安阳胸口的那片死气浅淡了许多,元清杭急喝一声:“拔刀!”


    厉轻鸿手一颤,果然随着他的命令,猛地将屠灵匕首拔了出来。


    血光一闪,木安阳胸口的伤口鲜血飙飞出来,元清杭手指如风,狠狠点向他心口附近几处要穴,另一只手一按,一道止血符按了下去。


    木青晖深谙此道,看他处置合理、手法精准,心里微微松了口气。


    就算是他来救治,也不过如此。可是他又命令不动厉轻鸿。


    木安阳被这拔刀之痛一激,终于从昏迷中痛醒过来。


    他目光涣散,好半天才聚焦到面前的厉轻鸿身上。


    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


    好半天,他才艰难地看向木青晖:“师弟……不要为难他。”


    木青晖愕然:“啊?”


    木安阳艰难喘息:“他伤我……我不怪他。”


    他扭过头,遥遥望着厉红绫,苦笑一声,气若游丝:“五月初八,以岭山下……我五月初六大婚,你闯来杀了我那可怜的妻子,然后抢了孩子。”


    他喃喃道:“我追了你两天两夜,终于追上,那一天,已经是五月初八。你摔死的那个婴孩……原来,竟然根本不是他。”


    厉红绫厉声冷笑:“是啊,你自己蠢,一见个婴儿尸体,就发了狂,又怪谁了?”


    木青晖在一边再也忍不住,低声骂道:“丧心病狂!”


    木安阳眼神微微散乱:“你养了他十八年……就是为了等这一天?”


    厉红绫神色扭曲,忽然纵声长笑起来,眼神中不知是快意,还是疯狂。


    “我从养他的第一天开始,就在梦想着这一天。”她道,脸上不知何时被陈封的剑气划破了一道细伤,正慢慢流出血来。


    元清杭心里忽然重重一沉,哀求地叫了一声:“红姨!……求你不要说了,我们走吧。”


    厉轻鸿茫然地看着他们。


    厉红绫一身红衣,手中红索软软垂下,和脸上的血痕一起,既美艳又凄厉。


    她不看厉轻鸿,却仰起头,望向茫茫夜空:“木安阳,我被你打落在以岭山下后,死而复生一次,总是想着,要怎样才能叫你又痛又后悔。想来想去,终于想到这个法子,你说有趣不有趣?”


    木安阳急促喘息:“你这个疯子……”


    厉红绫柔声道:“是啊,我早就疯啦。我一想到亲手把你儿子养大,再把他教导得又狠又坏,将来有一天,你见到他时,又厌弃又憎恨,就不知有多高兴。”


    木安阳痛苦地闭了闭眼睛。


    破败的大殿之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躺在地上的木夫人、旁边的木嘉荣,都呆呆怔住,商朗更是茫然看向他们,嘴唇轻动,却又不敢插话。


    厉红绫轻轻一笑:“至于要他杀你,我倒是没想过。我只是偶然想着,若他杀了你家木嘉荣,到时候,我再好好把他送给你,还你一个好儿子,这多有趣啊。”


    厉轻鸿呆呆站在那里,手里的匕首忽然剧烈颤抖起来。


    他怔怔望着厉红绫,茫然又害怕,低低叫了一声:“娘……娘你在说什么?”


    元清杭心里一阵刺痛。


    虽然早已经有了准备,可是看到这番景象,却也替厉轻鸿感到难以忍受。


    厉红绫终于将目光转向了厉轻鸿。


    她沉默了好半天,柔声道:“鸿儿,你有爹爹的,他就是神农谷谷主,天下闻名的药宗大医修。以后,你再也不用嫉妒木嘉荣啦。”


    厉轻鸿惶然站起身,踉跄着向她迈出几步:“娘……”


    厉红绫远远望着他,声音变得冷硬而漠然:“我一生未嫁,也不曾和任何男人有私。我把你从木家抢来,也不过是为了报复你爹。”


    厉轻鸿的脸上,忽然像是被人狠狠打了一个耳光。


    他疯狂地摇着头:“娘,娘你不要吓我……我再也不敢不听话了。”


    他哀求地看着四周,又慌忙抓着元清杭的手,脸色惨白如纸:“我以后会好好辅佐少主哥哥,我什么都听他的……我很有用的,我会杀人,会下毒……娘你别不要我。”


    元清杭眼眶一阵酸涩,他轻轻反握住厉轻鸿手掌:“鸿弟……没事的,没事。”


    除此之外,似乎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木安阳咬着牙,嘶声道:“厉红绫……你这个魔鬼。你报复我就是了,却这么害一个无辜的孩子。”


    厉红绫厉声道:“谁又不无辜?我原本也是仙门药宗长女,人人艳羡夸奖,我大好一生,忽然尽数全毁在你手中,我不无辜吗?!”


    元清杭低头看着厉轻鸿那疯狂发抖的身子,终于忍无可忍,高叫一声:“够了!你们两个大人,有什么冤仇,有本事自己解决去。”


    他看了看厉轻鸿宛如死灰般的脸,怒道:“他是一个人,不是一把刀,更不是一个工具!你们有想过他一丝一毫吗?”


    大殿之内,无人再说话,一片死寂。


    厉轻鸿终于慢慢抬起头,绝望无比地望向厉红绫,喃喃问:“所以……我的名字……真的是轻如鸿毛吗?”


    厉红绫向后退了几步,月色下,一身红衣染着霜华,凄冷又孤单。


    “我不是你娘,你娘是因我而死的。”她轻声道,月光下,眼睛中似乎有什么微微一闪。


    很快,那波光隐去了,她道:“在我身边十八年,我也未曾好好待过你,这口气……也算出了。”


    厉轻鸿踉跄一步,双手死死抱住了头,低低呻吟了一声。


    厉红绫声音柔和,略略带了沙哑:“从今后,你就是木家失而复得的长子,体内是名门仙宗的金丹,再也不是邪门外道,比在魔宗可要风光得多啦。”


    厉轻鸿的喉咙间,忽然发出了一声嘶哑的咆哮,宛如受伤的野兽:“不!……”


    元清杭看着他,久久不知如何说话。


    他转眼向商朗,向他招了招手。


    看着商朗慢慢走过来,他低声道:“我把他交给你了,你要好好照顾他。”


    商朗茫然地望着他。


    “他就算做过再坏的事,也没对不起过你。”元清杭心里像是有针在密密地扎,“知道你和木嘉荣为什么好得那么快吗?”


    商朗一呆,愕然抬头:“什么?”


    旁边的木嘉荣泪眼朦胧,也茫然道:“啊?”


    元清杭淡淡道:“因为我送他的那颗九珍聚魂丹,他分成了两半,分别喂给了你们俩。”


    所以同样是受到重创,这两个人却立刻痊愈过来。


    所以木安阳才怀疑地说,当时在两个孩子身边闻到了一种熟悉的异香——九珍聚魂丹的原料大多是木家配送,所以他记得味道!


    ……


    “走吧!”厉红绫忽然喝了一声,手中红索倏忽飞出,缠上了殿角的一根原柱,用力一拉。


    圆柱倒下,带着剩下的半边空桑殿一起倒塌,漫天烟尘中,她鬼魅般身影已经掠在几丈外,红索的另一端缠上了元清杭的腰,同时扯了出去。


    凄冷夜风中,森森白骨纷飞,空中皓月冰冷。


    ……


    神农谷中,各处肆虐破坏的魔宗属下且战且走,不一会儿,留下一片死伤,终于全部退去。


    呼啸风声中,厉红绫埋头向前急奔。


    元清杭无声跟在她后面,默默随行。


    不知道在崇山峻岭中奔了多久,天边依旧漆黑一片,天色乌沉。


    厉红绫望着前面漫无涯际的一片黑夜,忽然脚步骤停。


    元清杭一个急顿,也跟着她停了下来。


    厉红绫望着前方,冷冷道:“跟着我干什么?”


    元清杭看了看她腮边干涸的血痕,摸出一个小瓷瓶:“红姨,你的脸。”


    厉红绫漠然道:“脸好看有什么用?我比木安阳喜欢的那个女人好看一百倍。”


    元清杭也不知道怎么接话,叹了口气:“喜欢这种事,当然有见色起意、因美倾心。但是……也不是人人都如此。”


    厉红绫转过头,讥讽地看了他一眼:“毛都没长齐,学什么臭男人叽叽歪歪,有感而发似的?”


    见元清杭不答,她又道:“滚远点,让我一个人待着。”


    元清杭却站着不动。


    “那我远远跟着就是了,不妨碍红姨。”


    厉红绫看向他:“怎么,怕我心神激动,一时想不开?”


    元清杭轻轻摇头:“红姨若是想找人说说话,我可以陪着。”


    厉红绫终于怆然后退,身子无力地靠在了道边一株大树上。


    她痴痴望着天边的微星,半晌木然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丧心病狂,不可理喻?”


    元清杭低声道:“红姨,你很喜欢木谷主吗?”


    厉红绫神色茫然:“我们两家素来交好,常常走动。我是厉家最优秀的女儿,人人都赞一声我容貌出众,聪慧骄人。而他是木家次子,一直不如他大哥优秀,背地总有人悄悄说,我俩的娃娃亲是他高攀了。”


    元清杭轻轻“嗯”了一声:“想必他也听到过这些闲话。”


    厉红绫道:“可我和他青梅竹马,从来也没有嫌弃过这桩姻亲。别人都说木家大公子亮眼出众,二公子却喜欢种花养草,不堪大用……我心里难免着急,见面时偶有提及不要玩物丧志,可心里却也从来都只有他一个,再没有别人。”


    元清杭默不作声,心里隐约猜到了些。


    厉红绫心高气傲,偶然流露出督促未来夫君上进的意思,可是木安阳性情闲散淡泊,怕是因此对这未婚妻没有什么好感。


    厉红绫幽幽道:“那一年,两家已经定好了婚期,我家更是为我备了无数珍贵丹药、稀罕药材作陪嫁,只等着风光大婚。可谁想到……”


    她脸色转为充满恨意:“他一次到偏远山峰采药回来,一切就忽然变了天。他竟然带回来了一个凡间的采药少女,说自己失足掉落山崖,浑身是伤,容貌受损,是这少女冒着大险将他背下山,才救了他一条命。”


    元清杭心里暗暗叹息一声。


    想必这就是厉轻鸿真正的母亲。


    “然后,他竟然就坚持要和我退亲,娶这个女人……木家当然也看不上这凡间的弱女子,说给足报酬也能报恩,他却偏偏不允,说自己并不仅仅是要报恩,更是因为情根深种。”


    厉红绫忽然哈哈大笑,笑得讥讽:“我和他青梅竹马十几年,却敌不过一个凡间采药女和他共处几个月……哈哈,好一个情根深种。”


    第86章 命运


    元清杭默默不语。


    喜欢这种事,可真和相处的时间没什么绝对的关系,要不然,又哪来的一见钟情,哪来的白首如新。


    厉红绫捕捉到他眼中神色,冷笑道:“你是不是也觉得我太想不开?”


    元清杭苦笑:“我只知道,如果我喜欢的人不喜欢我,我大概会掉头就走,绝不低声下气去纠缠。”


    厉红绫怒道:“谁去求他了?他要退婚,我又没死皮赖脸不同意。可我颜面无存,家族被人在背后讥笑羞辱,只是放出话来,不准他大操大办婚事,这有什么错?”


    她脸上充满怒意:“他偏偏说什么妻子都已经生产,还不正正经经给她一个名分,未免不算男人。他们木家看到生个健健康康的男孩,便也默许了婚礼。这样公然打脸,害得我父亲练功时走火入魔而亡,我难道要忍气吞声?!”


    元清杭看着她:“所以就在他婚礼上大打出手?”


    厉红绫手指痉挛地攥紧:“不可以吗?”


    元清杭皱着眉,忽然道:“红姨,你没有杀木安阳的妻子,对不对?”


    厉红绫身子微微一颤,猛然抬头看他:“你……你怎么知道?”


    元清杭低低道:“你刚才在殿上对鸿弟说,‘你娘是因我而死的’。而不是‘你娘是我杀死的’。”


    厉红绫颓然地靠在身后树干上,半晌,低声惨笑:“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在那一天,闯进那间婚房。”


    天边星辰微弱,山间乌鸦忽然呜咽数声。


    厉红绫的声音微微发颤,不复往日的骄傲凌厉:“我原本也只是想把他的婚房砸个稀烂。可一进去,却看见那个采药女坐在红绡帐边,正抱着一个小小襁褓,柔声哄着里面的婴孩,脸上又温柔,又欢喜。”


    “我看着她脸上温婉幸福的表情,心里说不清是嫉妒还是酸楚,呆呆拿着剑,正不知道该如何做。可她一抬头看见我,脸色却忽然变得惨白。”


    “我在外面放话说,若是木安阳敢大办婚礼,我就杀了他妻儿,她显然是也听过这传言,便以为……以为我这是杀上了门来。”


    “我看着她那惊惧的表情,只觉得又心灰意懒,又是可笑,便随手一剑斩下,想要将那碍眼的婚床和红帐砍成两半。”


    “可……可谁能想到,她以为我要杀床上的婴儿,惊叫一声,便奋不顾身扑了上来。”


    “她一个凡间女子,身上没半点修为功力,只撞到了我剑尖,身体便被灵力撕碎,鲜血汩汩,倒在床上。她那时已经说不出任何话,却挣扎着用身子挡着孩子,绝望地望着我,眼里全是哀伤求恳。”


    元清杭怔怔听着,心里一阵怆然。


    “我惊得完全傻了,看着她眼中光芒渐渐散去,那小小的婴孩倒在他娘的血泊中,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放声大哭起来。我看着他身上襁褓渐渐被血染透,只得颤着手,把他抱了起来。”


    “可就在这时,身后房门却一响,一回头,却是木安阳站在门口,身后是一群仆从和丫鬟。”


    元清杭深深吸了口气,夜风扑面如喉,似乎格外冰凉。


    “红姨……你就不解释吗?”他涩然道。


    厉红绫怔怔出神,半晌木然道:“解释什么?说这是误会,说我没杀她?……我抱着孩子一转身,所有人都像是看到厉鬼一样,惊慌后退,嘴里喊着‘杀人啦’。”


    “可是,就算大错已经铸成,总得告诉木安阳,你并非故意啊。”


    厉红绫从鼻子中嗤笑一声:“他又何曾给我说话的机会了?看着他心爱的女人死在面前,他便疯了一样,提着剑来杀我。我心里又内疚、又害怕,可打着打着,我却又越来越恨他。”


    她神色凄厉又不甘:“他和我从小一起长大,纵然算不得两小无猜,可也该知道我性情如何。可如今问也不问一句,便认定我是前来杀人……根本就是他薄情寡义,害我匪浅,我又为什么要向他苦苦解释?”


    她冷笑一声:“他说我杀人,那就当我杀了。他要我交还孩子,我就抢给他看。”


    元清杭忍不住小声嘀咕:“抢来做什么啊,你又不是真的想杀他。”


    厉红绫冷冷道:“那时候哪里管得了那么多,他追杀我两天两夜,我发起狠来,偏就不把孩子给他。”


    元清杭苦笑:“这么追杀下去,孩子也活不成啦。”


    厉红绫牙齿紧咬:“眼见那孩子哭声越来越弱,我路过一片村落,一家农户的妇人正在生产,孩子没能存活。我便抢了那新生儿尸体,把手里那个留了下来。等到木安阳追上来,我便在他面前,把那个婴儿尸体摔了个稀巴烂。”


    元清杭呆呆地看着她:“红姨……你这又是何必?”


    厉红绫厉声道:“他害我如此,我就要看他痛苦,又有什么不对了?哼,他看到那婴儿尸体时,脸上的表情我看得不知道多快意。”


    陈年旧事,鲜血淋漓,至此终于全部解开…


    木安阳只看到救了他性命的妻子惨死,又“亲眼目睹”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被厉红绫摔死,又如何不发狂?


    “然后……他就将你打落山崖?”


    厉红绫脸色铁青:“是啊,他忽然就像疯狗一样,宁可两败俱伤也要杀我。我又没想杀他,气势便弱了。一不小心,终于被他重创,击碎了金丹。”


    她伸出手,遥遥一指对面的山峦:“当年我被他打落在以岭山下,那一晚也是这样,没有月亮,星星的光也很弱。”


    “那时候,我忽然恨得要命,满心想着的就只有一件事,那就是假如能不死,要怎么接着报复他。”


    她轻轻一笑,嘴角有丝诡异的快意:“幸好啊幸好,老天一定是也可怜我冤仇没报,就又给了我一次机会。你猜,我遇到了谁?”


    元清杭苦笑:“我舅舅。”


    厉红绫道:“是啊。那时候我躺在山崖上的枯树上,身子越来越冷,只以为我一定要死啦,可忽然间,耳边却传来一阵尺八的曲声。”


    “四周星光微弱,我费力看去,只能模糊看见一个黑衣男子,站在山崖边的一棵藤蔓上。身子随着那脆弱的野藤轻轻摇摆,就像是大江中的一叶扁舟,上下起伏,却稳如泰山。”


    “他手里举着一只黑色尺八,曲声如泣如诉,却又冷漠肃杀。好半天,他才停了吹奏,遥遥向这边看来。”


    “然后我眼睛一花,他就已经到了近前,落在我身边的树干上。却是个眉目凌厉俊美的青年,腰间携着一把魔气四溢的妖刀。”


    “我一看,便知道他是个魔修,而且修为惊人,便是我和木安阳加起来,也打不过他。”


    “他低头看了我一会儿,却一言不发,我被他看得心里发毛,终于开口骂道:什么邪道妖人,有种就给我一刀。”


    “他也不生气,却开口道:我在山中吹曲赏月,被你们两个痴男怨女跑来煞风景,本来想杀了你们俩的,可是既然你想死,我却偏偏不让。”


    “我冷笑说:我体内金丹都碎了,和死也没什么两样。可他却傲然道;金丹碎了又有什么了不起,又不是没有办法复原。”


    “我心里忽然突突直跳,终于知道了他是谁。我颤声道:你就是魔宗宗主元佐意,你说的……是破金诀吗?”


    “他淡淡道:你还没蠢到不可救药。我瘫在树桠上发了一会儿呆,忽然便无比想要活下去,便哀求着问他,要怎样才愿意教我破金诀?”


    “他没有立刻答应我,却很奇怪地问了一句话:若是你活下来,你要怎么处置那个留在农家的婴儿?”


    “传言中,他是凶残邪佞的大魔头,我知道要想讨他欢喜,就得狠心绝情,说把那个孩子彻底斩草除根才好。可是我想了半天,还是道:杀孩子的事,我做不到。”


    “我只道这么一说,他便会拂袖而去,却没想到他却笑了起来,道;若你说要去杀他,你这时候就已经是一具死尸了。”


    “我愕然问他为什么,他并不回答,却忽然道:我有个好办法,你照我说的做,既能出气,又能报仇。”


    “我问他要怎样,他若有所思道,你不如把那孩子放在身边养大,养成一个小魔头,将来再亲手送给那个负心汉,岂不是有趣极了?对了,顺便再给我的小外甥做个伴。”


    元清杭目瞪口呆:“什、什么?!”


    都说他这个舅舅亦正亦邪,可邪起来的时候,简直是剑走偏锋到了极点。


    但凡是个正常人,也该劝说厉红绫把孩子送还给木安阳,他这随口一句的突发奇想,却直接改变了厉轻鸿的一生!


    天边晨曦渐明,一缕浅浅的金色映在厉红绫憔悴脸上。


    元清杭扭头看了看厉红绫,轻声道:“红姨,你养了鸿弟这么多年,真的恨他吗?”


    厉红绫怔怔出神,嗤然一笑:“我本也没真的想养孩子,何况是他。他从小长得也不像木安阳,却像他娘……我有时候看到他的脸,就会又厌恶、又内疚。”


    她痴痴出了一会儿神,又道:“可就算养一只狗,也会有感情的。那么小小的一个孩子,就算我待他再不亲近,也天天可怜巴巴地黏着我,只当我是他亲娘,有的时候,我又恍惚觉得,就这么一辈子不告诉他也好。”


    元清杭点点头:“所以,你也从来没真的想过,要鸿弟杀木安阳。”


    厉红绫身子微微一颤:“他忽然道破鸿儿身世,我……”


    木安阳忽然说出了陈年秘辛,她心神一时大乱,满脑子都是以后他认回儿子、父慈子孝的模样,心中只觉得百般不甘和愤怒,才仓促间喊了那一句。


    元清杭目光微冷,凝视着远方天边晨曦,一字字道:“只可惜,这不是意外,是有人刻意促成的!”


    木安阳这么多年都不曾知道的秘密,为什么今晚会忽然揭开?


    因为那只传舌隼,因为它离奇出现,诡异无比地对木安阳说了那四句话。


    “五月初八,以岭山下。稚子何辜,父离母丧!”


    “红姨,当年的事,除了你和我舅舅,还有旁人知道吗?”


    厉红绫沉默半晌,涩声道:“姬半夏也知道。”


    元清杭摇了摇头。


    绝不会是姬叔叔。


    厉红绫又犹豫道:“不过若是有人真的关注,倒也能觉出不对来。毕竟我也没将那家农户杀了灭口,更何况,我谎称他是我生的,时间其实也对不上。”


    元清杭眯起眼睛,明亮眼睛中,锐利光芒一闪。


    “所以说,有心查,都是能查到的。可为什么以前不说,要等到现在?”他的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夹杂着愤怒,翻江倒海。


    从术宗大比中出现疑似郑源的惊尸,在聚阴阵中大开杀戒;


    到万刃冢出来后仙门诸子遭遇迷雾阵,血流漂橹;


    再到澹台家惨案发生,最后,是今天神农谷的父子相残。


    原先看上去互相孤立的事件,现在回想起来,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


    ——一件件,一桩桩,所有的事都不是巧合和意外,背后都有人翻云覆雨,筹划计算。


    有人在术宗聚阴阵中丢了性命,有人在迷雾阵里被一剑穿心。


    姬半夏和他背上了灭门的凶名,厉红绫和厉轻鸿母子反目,厉轻鸿更是手刃了亲父。


    仙宗的人也好,魔宗的人也罢,已经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卷了进来,伤亡惨重,还茫然不知已经落入圈套。


    可无论背后的人是谁,他到底想做什么?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的图谋一定极大,也一定暗中筹备了很多年。


    一个疯子。


    不把人命当回事、处心积虑要掀起腥风血雨的疯子!


    ……


    苍穹派后山,峭壁之上。


    送饭的小弟子踩着脚边的云雾,小心翼翼来到闭关门前。


    “师兄,师兄?我送新鲜的灵果来啦。”他叫了几声,却没听见往常熟悉的声音。


    又大声叫了几声,依旧没有回响。


    他终于有点急了,赶紧拿符篆打在门前的禁制上。


    小小的孔洞旋开,他踮着脚尖向里一看,猛地一惊,差点把手里的小食盒打翻。


    硕大安静的闭关室里,地上堆着的灵石华光四溢,而那些散乱的灵石中,宁夺正躺在里面,嘴角有丝血迹,双目紧闭!


    “师兄!师兄你别吓我……”小弟子的声音带了哭腔,可眼见再怎么叫唤,地上的宁夺却依旧昏迷不醒。


    糟了,师兄刚刚突破金丹中期境,这进展比常人快了太多,才需要在这里闭关巩固。


    可现在果然出岔子了吗?


    平时宁夺对待他们这些小师弟的好统统浮上心间,他越想越怕,一咬牙,掏出了师父宁程交给他的应急符篆。


    黄光闪过,山石上的小洞赫然旋转变大。


    他一头闯了进去,惊慌地扑到宁夺身边:“师兄你怎么了?!”


    话音刚落,地上的宁夺却忽然睁开了眼,一双秋水般的眸子澄澈冰冷。


    他的身子一跃而起,手中剑鞘轻轻在那小师弟肩头一拍,将他震倒在地:“与你无关,你就对师父说,是我胁迫你开了门。”


    可他的手掌,却微微有点发烫,整个身体也似乎散发着某种灼热之意,像是在发着烧。


    站在云雾缥缈的闭关室外,他默默望着下面的悬崖,转过身来,向着身后无声的大山拜倒。


    “太上掌门,徒孙就此出关,特来告别。”


    一片静寂后,终于,商渊苍老的声音响了起来,似乎在他耳边,又似乎飘荡在遥远的群山间。


    “沧龙诀修炼得如何?”


    第87章 联姻


    宁夺恭敬答道:“很好,虽然有速成的嫌疑,但是提升修为奇快,似乎已经可以和金丹圆满期的高手一战。”


    “没有什么不适吗?”


    宁夺道:“修炼时,心火旺盛,需要时刻压制,但也因此逼迫自己时刻运力相抗,倒也裨益极大。”


    商渊淡淡道:“这里灵石众多,宁程倒是舍得往你身上堆资源,这么急着出关干什么?”


    宁夺低声道:“外面尚有牵挂,等待不得。”


    商渊冷笑一声:“小小年纪,又有什么急不可耐的事了。不外是儿女情长,卿卿我我。”


    宁夺犹豫一下,才答:“心有所系,午夜梦回,总是不安。”


    商渊叱道:“没出息!你有没有想过,到了金丹圆满期以后,接着要追求什么?”


    宁夺道:“天地间灵气稀薄,千年来已经无人到达过元婴境,遑论大乘或者飞升。”


    商渊道:“难道你就甘心只在金丹圆满徘徊不前,不想看看更高的顶峰、一叩更宏伟壮阔的天道?”


    宁夺思索片刻:“能窥到那些,固然更好。若是不能,唯愿天下宁和,身边人安好。”


    商渊的声音变得不悦:“果然无知小儿,见识浅薄。”


    宁夺垂下头不语。


    半晌,商渊才幽幽道:“天下宁和,身边人安好,这话听着似乎有点熟悉,像是我一个徒弟曾经说过的话。”


    宁夺心里忽悠悠一颤。


    他的一个徒弟?


    商渊却没在纠缠这个话题,却道:“……嘿嘿,也就是年轻,才会这样痴傻。等你老到像我这样,就会知道,什么都是假的。只有勘破更高境界、一探奥妙天道,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宁夺沉默片刻,没有接话,轻声问:“太上掌门身体已经大好了,依旧不出关吗?”


    商渊沉默了一阵,道:“就快了。”


    宁夺再次一拜,转身下山。


    ……


    仙宗和魔宗的战火,从万刃冢后,已经绵延了近一年。


    连天的腥风血雨吗,刀兵纷纷中,近日终于传出了一桩喜讯。


    南澹台、北宇文,两大一直王不见王的术宗大家,竟然广发喜帖,宣布了一桩叫人震惊不已的联姻。


    宇文家的长孙宇文离,和澹台家的女儿澹台芸,彼此情投意合,得到两家长辈应允,将于本月良辰吉日成婚。


    澹台家擅长御兽,以契约豢养灵兽作为辅助战力;而宇文家则更擅长机关傀儡,驾驭的灵兽往往是死物,这一代的宇文离更是以操控一条傀儡蛇闻名。


    两家素来不和,在争夺资源、招收弟子时一直明争暗斗,多年来小冲突不断,如今这桩婚事,就更显得诡异到了极点。


    宇文家血脉稀薄,到了这一代的孙辈,只有宇文离一人。


    虽然宇文离天资骄人,可是从外面被接回家时已经有五六岁,身份血脉一直含糊不清,坊间谈到时,往往都态度暧昧。


    澹台家现在只剩一个女儿,身上承担着家族所有重任,家族资源也尽数落在她身上,不少世家都暗暗意动,甚至有不少小门派的青年才俊愿意入赘上门。


    就算澹台小姐和宇文公子的确是一对璧人,可是两家的家长,却为什么都愿意放下成见,愿意这桩联姻呢?


    通往澹台家仙山属地的一条大道边,路边的凉亭中,有间茶水肆,里面摆放了桌椅小凳,供来往澹台家的仙家修士歇脚。


    此刻,正有不少人在里面坐着,居中的一桌上,一个修士正在大声道:“这你们就不懂了吧,澹台宗主自从痛失爱子,对这唯一的女儿宠爱得不得了,但有所求,无一不依。”


    他肩膀上蹲着一只灵鸟,啾啾轻鸣,显然也是一名善于御兽的术宗修士。


    旁边,一桌修士都催促道:“哦哦?澹台家主一向强势,难道就因为这个,就任由女儿自己决定终身大事?”


    凉风习习,亭外仙草灵花依稀,石桌上,青花瓷碗中的茶水也香气氤氲。


    那修士品了一口茶,侃侃而谈:“澹台家主再强势,也是刚刚黑发人送了白发人。都说他自从儿子和爱妻新丧后,对澹台小姐简直百依百顺,娇宠万分。”


    旁边有人好奇插话:“这样说来,是澹台小姐执意要下嫁喽?”


    立刻有人不以为然起来:“话也不能这样说,宇文公子虽然身世有点小小瑕疵,可毕竟是宇文家的长孙,身份也足够尊贵好吗?”


    “就是,不出意外,那可是宇文家将来的家主!”


    边上,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女修神态有点古怪:“怎么就下嫁了,仙门诸家,谁不赞宇文公子一声翩翩浊世佳公子,气质风采人上人?无数仙宗女修都芳心暗动,上门想要结亲呢。”


    旁边有人却忍不住了,小声反驳道:“这大婚之礼是在女方家举办,与常理不符,显然是澹台家觉得下嫁了爱女,才坚持在女方家大办婚事嘛。”


    这么一说,众人都没了话。


    自古以来,除非入赘,不然都是在男方家操办婚礼,这也是不变的礼数。


    如今澹台家要在女方家成亲,宇文家不仅同意,还如此配合,这的确是奇怪得很。


    正说着八卦,旁边一张桌上,却忽然传来一个清亮的声音。


    “可是,兄长刚刚身故,母亲也被害不久,澹台小姐这出嫁是不是有点仓促了些?”


    众人聊得正热闹,闻言纷纷回头,却看见那边角落里,不知何时,又来了一桌客人,正在自己动手煮水烹茶。


    总计有七八人之多,一个瘦削修士脸色蜡黄僵硬,居中坐着。


    他旁边坐着个锦袍少年,眉目温和可喜,手中拿着一把五彩绢面的扇子,轻轻摇摆中,上面的山水青绿逶迤,鲜活清雅。


    少年身边站着个侍女,眉目清丽秀美,正在手脚麻利地在自带的小炉上烹茶。


    余下的数人都是黑衣素袍,看不出家族纹饰,身边也没带什么灵兽,神态恭敬地坐在一边。


    不知道是哪家的仙门小公子带着侍女随从出来游历天下。


    众人见他们人多,便有人热情回答:“听说两个人也只是私下和双方长辈提了一提。可澹台家主却主动坚持早办婚事,说是让枉死的妻子早点看到女儿出嫁,好在九泉下安心。”


    那少年轻轻摇了摇扇子:“有这种说法吗?只知道病重有冲喜一说,却没听过死者心有怨气,要靠喜事来压一压的。”


    有人哈哈一笑:“既然两家都乐意,那好像也没什么不可以。”


    那少年眯起眼睛,又问:“可我听说宇文老爷子一向脾气火爆,看澹台家的人不太顺眼。他又为什么也赞同这门亲事?”


    茶亭中静了静,终于,先前说话的那修士犹豫道:“或许……是因为宇文老爷子念及长子之事,有所感触,才不敢再阻止?”


    这话一出,那些聊天的修士面面相觑:“这话又是从何说?”


    那少年更是睁大了眼睛,显得十分好奇:“兄台难道知道什么内幕不成?”


    那名修士四下看了看,才轻声道:“我也就是隐约听人说了一嘴,出了这个亭子,大家就当什么也没听到。”


    旁边的人纷纷点头:“保证保证!”


    那修士神色神秘:“宇文瀚老爷子的长子,莫名失踪、殒命他乡,你们都知道吧?”


    “当然知道,十多年前,仙门年轻一辈中,就数两位仙君名声最盛。”立刻有人接话,“一个是‘银锋出鞘惊飞鸟’的苍穹派宁晚枫,一个就是人称‘霹雳手段、菩萨心肠、灿若明珠’的宇文牧云嘛!”


    有人忍不住唏嘘插话:“只可惜没一个有好下场。”


    那修士摇摇头:“怎么死的我说不清,可是宇文牧云当年忽然销声匿迹。据说就是和情事有关。”


    “可我怎么听说,是外出游历时遇到了魔宗的人,被害了性命?”


    那修士语气更加神秘:“若是遇到了魔宗的女人呢?一面纠缠不清,一面被害了性命,可不就说得通了吗?”


    凉亭中,一群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哇,兄台你这消息可真惊悚!”


    那修士看众人又惊又疑的表情,不由得有点飘飘然:“好说好说,我也是偶然听闻,但具体情况嘛,也是语焉不详。”


    “宇文牧云这样正直君子,要真是被魔宗妖女迷了心窍,宇文老爷子必然不允,最终闹到父子反目,倒也是可能的。”


    另一个修士一拍大腿:“哎呀,要是这样说,似乎就说得通了。宇文老爷子阻止过儿子一次,没有什么好结果,于是不敢再阻拦孙子吗?”


    角落的那桌人中,锦衣少年看了看身边的瘦削中年男人,好奇地低低道:“姬叔叔,你听说过宇文家这段秘辛吗?”


    明丽侍女帮一桌的人斟好了茶,唯独那中年男人面前是一副酒具,他独自端着酒杯,沉默半晌,神色微微古怪:“……我怎么知道。”


    那边几桌的客人又在互相寒暄:“诸位兄台,你们也都是上澹台家去参加婚礼的吗?”


    “是啊,两大术宗广发婚礼喜帖,大小门派均有收到,现在往这条道上来的,都是因为这个吧?”


    “大婚之日就在明晚,我们备了贺礼,紧赶慢赶,终于算是赶到了。”


    “既然如此,那一起同行好了。前面不远就有澹台家设立的迎宾台,明晚酒桌上不醉不归啊!”


    一群人寒暄完毕,又歇了一阵,才一起动身离开。


    角落里那桌客人却没动,看到那些仙门宾客走远,元清杭才道:“澹台这老贼,看了林夫人的搜魂印记而已。”


    姬半夏事后还是按照林素的遗愿,将她的搜魂印送去了澹台家,澹台明浩这种人,又怎么忍得住不看?


    现在对澹台芸的婚事百依百顺,想必是终于知道这是他的亲生女儿,更是他多年苛待的血脉至亲!


    姬半夏面沉似水,一言不发。


    元清杭偷眼看了看他,小声问:“姬叔叔,都准备好了吗?”


    姬半夏淡淡瞥了他身后的属下一眼。


    为首的一个青年面貌忠厚,眼中却精光烁烁,正是赵庭安,立刻小声答:“禀告右护法,一切都已经妥当。酒席上的仆从混进了我们的人,少主吩咐准备的物事,也都就位了。”


    姬半夏叹了口气,看向元清杭:“可你确定要这样做?”


    元清杭沉吟半晌:“做了固然可能做错,可是不做的话,万一我猜想属实,那么一定会后悔。”


    他看了看姬半夏,轻声道:“况且您也答应过林夫人,要好好照顾她女儿的。”


    姬半夏猛地举起手,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随手将酒杯掷在地上,碎成齑粉:“我先行一步,你随后来吧!”


    一行属下跟着他,转眼消失在大道尽头。


    元清杭独自坐在凉亭中,没急着动身,而是从储物袋里把多多放了出来。


    小东西一出来,就警惕地四下看了看,见没什么危险,才变戏法一样,又掏出一颗圆溜溜的卵石,自顾自地扒拉起来。


    元清杭支着下巴,看着它玩得不亦乐乎,伸手点了点它:“狡猾,既然藏着这么多,干什么人家只拿了你一个,就冲人乱叫?”


    霜降轻手轻脚帮元清杭续了杯茶,元清杭举手拿过来,忽然发问:“谷雨姐姐的病现在怎么样了?”


    霜降神色一黯:“躺了好些天,现在好多了,就是精神不大好。”


    元清杭怔怔出神,半晌道:“鸿弟真的……那么对她?”


    霜降眼圈一红,恨恨道:“那个小白眼狼!纵然左护法再对不起他,我姐姐可是从小把他带大的,衣食住行、生病照顾,疼他疼得不得了。他怎么能这样!”


    第88章 宴客


    厉红绫回到魔宗后,便把谷雨赶走了,说是魔宗不再留她,叫她自便。


    谷雨自小服侍厉轻鸿惯了的,这么遣走,都知道是叫她跟着厉轻鸿,去继续照顾的意思,谷雨含泪拜别后,就孤身前往神农谷。


    可谁也没有想到,到了神农谷的时候,却正赶上谷中大摆宴席,招待宾客,对外昭告遗失多年的长子终于被认回。


    她在外面求见,却吃了个闭门羹,仆从传话出来,说木家长公子如今身份尊贵,伺候的人一大堆,并不需要来历不明的妖女跟随。


    谷雨苦苦哀求下仍不得见,只道是木家人从中作祟,故意阻拦,就咬牙闯山,可她一个孤身女子,哪里敌得过神农谷众人,很快便被擒住。


    直到此刻,厉轻鸿才终于现身,已经是衣饰精美,前簇后拥,不知道多么尊贵风光。


    他凝视着谷雨良久,也只淡淡说了一句:“事到如今,魔宗还想安插人在我身边?念在你跟我十几年,我不杀你,可下次再见,就不保证了。”


    谷雨大哭一场,跪地拜别后,又返回了魔宗。


    这一回来,便恹恹病倒,卧床不起多天,精神萎靡不已。


    霜降和她姐妹连心,如何心里不气恼?


    元清杭怅然道:“这样也好。谷雨姐姐毕竟来自魔宗,真的待在神农谷,身份才是尴尬。”


    霜降噘着嘴,不吭声了。


    过了一会儿,她才又小心道:“少主,朱朱姑娘负责在外打探,昨儿又有飞鸽传书回来。”


    元清杭蓦然抬头:“说什么?”


    霜降道:“信中说,宁小仙君最近还是常常去那个山谷小屋,一待便是一整天。”


    元清杭默默不语。


    半晌,他笑了笑:“可那儿……什么都没有啊。”仟韆仦哾


    霜降道:“有的,有小少主你住过的床铺,屋角里还有蛊雕母子当初的小窝。一切都没动过。”


    元清杭怔怔出神:“听说,那对蛊雕曾经出现过?”


    霜降点点头:“我们留在那里的眼线说,有一次,远远看到一大一小的两只蛊雕,在附近徘徊吼叫,正好遇到了宁小仙君前来呢。”


    她一边续茶,一边道:“说来也奇怪,蛊雕生性凶残,不喜和人打交道,却偏偏对宁仙君并不畏惧。”


    “那只母蛊雕在门口的草地上,陪着他静静待了很久。那只小的就在近处快乐玩耍,似乎也很愿意和他亲近。”


    “蛊雕记得他。”元清杭愣了一会儿,低声道。


    药宗大比的赛场上,那个木家的子弟挥剑要斩杀蛊雕,是宁夺挺身而出,一剑拦下。


    看似不通灵智的野兽,其实比人类更知道报恩和感激。


    霜降瞥了他一眼:“少主,你真的不去看看宁小仙君吗?”


    元清杭淡淡道:“我知道他一切安好,就够了。”


    他慢悠悠端着青玉般的茶盏,一双白皙的手似乎比以前瘦了些:“更何况,他也接到了我的简书,知道我同样安然无恙。”


    霜降犹豫了一下,小声道:“宁小仙君是想亲口向你解释,你被伏击并非是他的意思吗?”


    元清杭摇摇头:“不,他知道我绝不会误会的。”


    “那他为什么一直等在那儿?”


    元清杭默然。


    就像自己不会误会他一样,他那么聪明的人,也一定知道自己为什么不去见他。


    所以为什么非要这样苦苦等待?


    元清杭看着霜降茫然的神色,微微苦笑:“你怎么还不明白?他和我沾上任何关系,才会弄到浑身脏污,百口莫辩。”


    霜降低声道:“已经辨不清了。据传他不仅是强行出关,而且在出来后,多次不顾师父暴怒阻拦,坚持孤身去拜访多家宗主掌门。”


    元清杭眼睛忽然有点酸涩,喃喃道:“去干什么?果然是个傻子。”


    “当然是向他们澄清,当时你和他同在万刃冢中,绝无可能犯下那种滔天恶行啊!”霜降急急道,“我知道他品行正直,可从没想到他能做到这样。”


    元清杭轻轻叹了口气:“没用的。”


    各家仙宗看在苍穹派面子上,虽然对他客客气气,没当场翻脸,可是据说有一家在迷雾阵中死伤惨重的宗门,却将他晾在迎宾厅里,无人招待。


    可他就在那里一身白衣,正襟危坐,眼观鼻鼻观心,坐了整整一天。


    一直等到夕阳西下,才安静地告辞离开。


    “霜降姐姐,你是不是觉得,我不该躲着他?”元清杭遥望着远处青山遥遥,清亮眸光中波光轻动。


    霜降抿着唇,眼眶有点微红:“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他那么骄傲强大的人,一个人做这些事,好像很孤单。”


    元清杭冲着她笑了笑:“可假如我继续和他牵扯不清,他才会更加无人敢沾。”


    他是仙门骄子,是苍穹派最优秀的徒弟,是剑宗晚辈中最有希望早早冲击金丹圆满境的天才。


    他原本的人生,应该是被同辈艳羡嫉妒,身边鲜花铺路、赞誉环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为了帮一个名声狼藉、恶名远扬的邪门歪道说话,弄到人人躲避不及。


    霜降清丽的脸上全是愁容,也有不甘:“少主你接下来要做的事这么凶险,真的不需要找宁小仙君帮帮忙吗?”


    元清杭道:“正因为凶险,所以我更不能找他。”


    霜降低低道:“可是,若他心甘情愿呢?”


    元清杭摇了摇头:“你不懂。他和我再纠缠下去,我们都没有好结果的。说不定便会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最终不得不刀兵相见。”


    霜降大急:“怎么会?宁小仙君绝不是那样的人!”


    元清杭淡淡道:“世间的事,怎么说得准。宁晚枫和我舅舅相识的时候,想必也不认为自己会捅上他一剑。”


    霜降怔怔不语。


    元清杭轻轻合上手中的山水扇,再打开时,青绿山水已经变成了黑金扇面。


    他看着霜降:“霜降姐姐,你心里,有没有特别看重、生怕他被伤害的人?”


    霜降道:“自然有的。小少主你排在第一位,厉护法是我们姐妹的救命恩人,她排第二位。”


    元清杭微微一笑:“除了魔宗的人以外,我心里还有一个人。他的平安,比什么事都重要。”


    他悠悠看向远处天边明丽晚霞、流云飞卷,眼中既温柔,又傲然:“我想看着他好好的,想看他走自己的通天大道。”


    “我要做的事,不必把他拉进来,甚至连他为我有一点点为难,我也不愿意看见。”


    ……


    澹台家所属的灵山,地处一处地势平缓的丘陵地带。


    这片山岭虽然不像苍穹派的千重山那样奇险秀丽,却也同样地下藏着一条重要灵脉,修炼所需的灵气比寻常山脉充沛许多。


    除了自家血脉的晚辈外,也能招到不少资质良好的少男少女拜师入门,更能吸引到一些有实力的散修加入门下,成为客卿。


    这一天,澹台家所在的豪华行宫内,灯火通明,张灯结彩。


    正中的大殿中,到处是红烛彩罗,明珠莹莹,美酒飘香。


    一桌桌的仙门宾客早已经到来,按照摆放好的桌牌分别就坐。


    澹台家成群的美貌侍女和青年小厮走马灯般地上酒布菜,白玉案上,满是鲜果灵蔬,还有灵泉酿造的美酒佳酿。


    大殿四周,则有不少青年术宗子弟一身劲装,正是宇文家的人,也在忙着帮忙迎接宾客,维持秩序。


    毕竟是两大术宗世家联姻,这桩亲事郎才女貌,璧影双双,自然是天下瞩目,贺者云集。


    旁边的一角,末座的桌边,早已经坐满了小门派的宾客,有的等待太久,闲极无聊,已经拈着琉璃盘中的灵果吃了起来。


    “哎呀,这婚礼吉时还早吧,这么盛大隆重,怕是繁文缛节不少。”


    “听说宇文家的聘礼就有海量的术宗法器秘宝,澹台家的陪嫁也是十里红妆,富可倾城。”


    “对呀,光是各家仙宗送来的隆重贺礼,澹台家主就全都不留,尽数放到了陪嫁中去。”


    毕竟不比街头巷尾的人间婚礼,气氛没有那么随意,说话的人声音都又低又轻,可侧着耳朵倾听的,却有一大堆。


    说话的几个人正是昨日在凉亭中闲聊八卦的,其中一个一扭头,正看见旁边两个人,眼睛一亮,招呼起来:“小公子,你也坐这边?”


    旁边一桌上,一对少年男女正安静地坐着,见他招呼,那锦衣少年手摇山水扇,微笑招手:“兄台好呀,果然巧得很。”


    正是易了容的元清杭和霜降,却不见姬半夏一行。


    他身边这一桌,坐的也都是小门派和晚辈们,其中恰好坐着灵武堂的李济,还有个脸带酒窝的可爱少女,竟然是常媛儿!


    这边的座位不靠主桌,大家互相打了招呼后,又开始小声聊起来。


    “说实话,我这辈子,从没想到能吃上这两家的喜酒。”


    “最近的奇闻怪事还真多,件件匪夷所思。也不差这一件啦。”


    昨天那个瘦削中年修士赫然也在其中,摇头晃脑地道:“对呀!前两个月,我也受邀去参加了神农谷的认子筵。啧啧,摆了一天一夜的仙门盛宴呢。”


    一说到这事,众人全都来了兴趣。


    “哎呀,那酒席你也去了?听说木谷主被厉红绫刺杀,重伤在身,却依旧强撑着病体出来面见宾客,可是真的?”


    那中年修士郑重点头:“自然是真的,就为了给这新认回的儿子一个脸面和名分嘛。”


    四周一阵短短的沉默,众人的脸色都有点怪异。


    李济坐在邻桌,小声道:“那个厉轻鸿真是身世离奇。这么被魔宗妖人掳去多年,也的确可怜。”


    他旁边坐着常媛儿,闻言一竖眉毛:“他可怜什么?哼,你敢保证他手上没沾过仙宗人士的鲜血吗?”


    李济脸红了,挠了挠头,赶紧道:“你说的对,我也觉得他有点不对劲。”


    元清杭悄悄瞥了他俩一眼,心里一动。


    以前在万刃冢里,这两个人还没什么交集,现在再见,却似乎已经熟悉亲近了许多。


    “这位姑娘,可别乱说。”旁边立刻有人好心提醒,“木家已经昭告天下,也向诸家仙宗解释得清清楚楚,这位木公子其实心地仁厚,还暗中做了不少善事呢。”


    有人在边上连连点头:“对,迷雾阵中魔宗杀戮,他根本没参与,也毫不知情。”


    李济皱了皱眉:“怎么说?”


    “你想啊,他那种身份,在魔宗不仅不被信任,更是受尽虐待羞辱,魔宗防着他还来不及嘛。”


    霜降在边上听着,俏脸涨得通红,忍不住便要开口,元清杭微微一扬眉,轻轻摇头。


    没人注意他们,说话的人接着道:“神农谷和苍穹派的人都证实了,他将得到的九珍聚魂丹分给了木小公子和商公子,你看,这可不是良知未泯,天性纯良?”


    “是啊,他那时尚且不知道自己身世,便愿意慷慨救了木嘉荣,果然是血浓于水啊。”


    李济疑惑道:“可是,最早不是说,他还亲手划了木家小公子一刀?”


    那中年修士一拍大腿:“这你就不懂了吧!木家专门澄清了此事,那一刀,其实是为了借着流血散掉奇毒,不得已而为之。”


    四周的人目瞪口呆,将信将疑:“这样吗?……竟然如此?”


    常媛儿一撇嘴:“我是医修,可没听过什么毒非要在脸上开一刀!他怎么不也给商公子一下?”


    霜降更是气恼地暗暗咬牙,实在忍不住,在元清杭耳边悄声嘀咕:“木家可真不要脸,这般睁着眼睛说瞎话。”


    元清杭轻轻叹了口气:“不然怎么说?”


    说木家长子心思歹毒,救了弟弟以后又觉得心有不甘,想毁他的脸出口气?


    可不管怎样,木安阳愿意这样费尽心力帮他遮掩,总算是叫人放了点心,起码说明厉轻鸿在木家过得不错。


    也算是认祖归宗,从此以后父慈子孝了吧。


    众人正要接着闲聊,忽然,面向门口的几个人慌忙向大家使了个眼色:“嘘——来了!”


    元清杭心里一跳,蓦然回头。


    通往主宾桌的红毯大道上,一群青绿色衣衫的仙门子弟鱼贯而入,只有为首的两个人衣饰颜色略有不同。


    最前面的那人穿着深绿色衣袍,端正脸庞上有丝暗淡,隐约显出病气,正是木安阳。


    而他身边,一位少年穿着一身鲜明翠绿色衣衫,边角上层层灵芝花纹繁复纷飞,发间一根鹅黄色神柳木簪,面容熟悉,神色却冰冷而陌生。


    装扮和过去的木家小公子几乎完全一样,却不是木嘉荣,而是换了一个人。


    第89章 一诺


    席间本来人声热闹,可是神农谷一行人走进来后,不约而同地,竟是一阵静默。


    震惊的、好奇的、窥探的,不一而足。


    澹台明浩迅速从高高的主桌上快步下来,亲自来迎。


    一番寒暄,木家一众宾客坐到了主桌附近。


    背对着众人,厉轻鸿坐在木安阳身边。


    身边不时有别的仙门中人过来招呼寒暄,他却很少搭话,偶然和人交谈几句,也是神情倨傲而冷淡。


    这边众人彼此看了看,悄悄放低了声音:“传言果然不假。他们家什么灵药没有,可你们瞧,木谷主这气色,明明是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


    “咦,奇怪,为什么木小公子不一起来?”


    “听说他脸上的伤刚刚痊愈,所以不太喜欢抛头露面。”


    “啊,以前木家小公子何等风光尊贵,现在……啧啧。”


    另一边的桌上,忽然有人说了一句:“又或许是木家小公子现在失了宠?”


    众人纷纷一惊:“这怎么说?”


    说话的那人是个极年轻的药宗子弟,悄悄道:“我们家药堂和神农谷一向有生意,听到了一些传言,不知道真假。”


    身边的人来了精神:“快说说?”


    “说是木谷主的重伤,不是那个疯女人刺的……是这位厉轻鸿,啊,不,现在叫木轻鸿了。”


    众人神色全都一惊:“什么?!那木谷主不怪他?”


    “毕竟是心爱女人留下的孩子,又是对自己的身世毫不知情,多年来被仇敌抱走戕害,痛惜和内疚还来不及,哪里舍得责怪?”


    那药堂弟子犹豫片刻,又小声道:“据说木谷主重伤时,生怕自己不治,已经交代了师弟木青晖仙长,将来无论如何,务必好好辅佐和照顾这位长公子呢。”


    另一边,也有人小声道:“对,我也听说木夫人似乎因为这事和木谷主闹得很僵,甚至娘家门派都有来人上门兴师问罪。”


    “哎呀,这是要上演二子争宠吗?”


    那位药堂的弟子摇了摇头:“这位木轻鸿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据说和木夫人的娘家人在密室里说了几句什么,就把他们吓得脸色铁青,转身走了。你们说奇怪不奇怪?”


    “哇,他能说什么?”


    “那谁知道?”那人神色古怪,“想想他在药宗大比上的手段,又是魔宗左护法养了十几年的,木家小公子娇花一样,哪里斗得过他?”


    元清杭静静听着,转头看了远处一眼。


    恰好木安阳转过头,正温和地对着厉轻鸿说着什么,厉轻鸿低垂着眼帘,似乎在听,又似乎有点走神。


    但是眉目间神态,却没有了过去那点少年气,多了些阴鸷和漫不经心。


    旁边的李济忽然哼了一声:“要说仁厚,我宁可相信魔宗那位小少主,也不信他。”


    四周一阵安静,有人神色古怪地看着他:“李兄,那个小魔头现在可是被叫做笑面人屠的,你说信他?”


    李济脸色涨红:“我只知道在术宗大比上,在万刃冢里,他都没害过人,只救过人。”


    元清杭侧着脸,向李济微微一笑:“这位仁兄,听说你在迷雾阵里也受了重伤,为什么不恨魔宗的人?”


    他的声线也做了伪装,比原来低沉沙哑,李济听着完全陌生,也不起疑,咬牙道:“总之我们灵武堂的人都受过他的好处,一日不亲见,我就一日不信。”


    常媛儿也跟着脆生生抢上一句:“说来说去,都说他是幕后主凶,可到底谁有铁证?”


    旁边的人都不做声了,脸色各自精彩,有的鄙视,有的不解。


    更有人神情暧昧地看了一眼常媛儿,貌似关切道:“听说常姑娘以前接受过那小魔头送的兵魂,因为帮他说话,裁春鞭还被澹台掌门封了?常姑娘真是单纯。”


    常媛儿脸色涨得血红,偏偏又不好反驳,旁边李济已经怒目而视:“常姑娘这是善良念旧,总比见风转舵、两幅面孔的人要好得多!”


    说话的人也不甘示弱,皮笑肉不笑地道:“哎呀,今儿是澹台家大喜的酒席,那个小魔头可是杀了澹台夫人的凶手。你们这样说话,主人家听了,怕不得气得要赶人。”


    李济又怒又急,正要争吵,旁边却忽然有人拍了拍他。


    一扭头,正见同桌那个锦衣少年伸出手,双指忽然搭在他手腕上。


    “嘘——别说话。”他给李济搭了一会儿脉,表情认真,“李兄在迷雾阵里受的伤,是在右肺叶吗?是不是至今依旧常常夜不能寐,气喘爱咳嗽?”


    李济一呆:“你怎么知道?你也是医修?”


    元清杭皓白手腕伸出来,掏出一丸丹药,亮在了掌心:“略通一点医术。这丸药只卖一颗下品灵石,不如试试?”


    那丸药乌黑无光,看上去毫不起眼,也没什么特殊异香,李济一愣:“啊,是吗?”


    元清杭神秘道:“药到病除。”


    李济心里暗暗叫苦,这是什么不靠谱的人,竟然当场售卖丹药,真当他是冤大头不成?


    可这开价又不高,他这人脸皮又薄,只有硬着头皮掏了颗灵石出来:“好……试试就试试。”


    元清杭笑眯眯收好灵石,又冲着常媛儿好奇地开口:“这位姑娘,我还没见过附过兵魂的武器呢,能不能给我开开眼界?”


    常媛儿脸色一僵,只道他故意讥讽,可一眼看去,正撞上元清杭那清亮眸子,心里就是一动。


    元清杭微笑着接过她的软鞭,在手上来回抚摸了几遍,看上去很是爱不释手似的:“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叫‘裁春’是吗?真是风雅别致。”


    他伸手将软鞭递了回去:“恭喜姑娘,能有这么心意相通的兵器。”


    裁春已经被澹台明浩出手封禁,人人皆知,这话听着不像恭维,却像是讥讽,常媛儿俏脸一沉,正要发怒,忽然手中软鞭轻轻一颤,鞭身中,骤然传来一阵汹涌灵力!


    她猛地一呆,体会着裁春那重新归来的活泼气息,惊喜交加地抬起头:“你……”


    元清杭极轻地冲她摇了摇头。


    常媛儿看着那双熟悉的眼睛,忽然身子一颤,眼中一热,又竭力忍住。


    旁边李济察觉到她的异样,低声问:“怎么了?”


    常媛儿心里怦怦直跳,不敢多说一个字,轻声道:“没、没事。”


    ……


    霜降忧心忡忡地看了那边一眼,悄悄道:“少主,待会儿行事,厉少爷会不会是个变数?”


    元清杭的手伸在袖子里,悄悄安抚着储物袋里探出头的多多,小声苦笑:“走一步看一步吧。毕竟这事和神农谷无关,他没有参与的道理。”


    他又沉思了一会,终于忍不住,用扇子碰了一下身边的李济:“李兄,敢问一下,苍穹派今日没来人吗?”


    李济点头:“如此仙门盛事,谁家会不来人。刚刚宇文老爷子亲自去迎接的,想必待会儿再入席。”


    元清杭心里忽然怦怦直跳:“来了什么人?”


    李济答道:“宁掌门自然是来了的,随行的还有商小仙君。”


    “啊……那位宁夺小仙君,没一起吗?”


    李济的神色有点儿一言难尽,小声叹了口气:“好像没看到,大概没来?他呀,最近的名声可不太好。”


    他也就只敢私下帮那个小魔头辩解几句,可这位宁夺的做法,可要激烈得多,简直叫人觉得匪夷所思。


    元清杭怔怔出神:“啊,没来吗?”


    好像松了一口气,又好像有点失望似的。


    旁边,两个苗条的侍女端着银盘,往大殿四周的鲛油灯中挨个添了些灯油,“噼啪”声不停轻轻爆响,灯光更加明亮耀目。


    元清杭缓缓抬头,看向了那两个侍女。


    其中一个侍女看没人注意,忽然抿着小酒窝,向他悄悄眨了眨眼。


    正是同样易了容、扮成澹台家侍女的朱朱。


    ……


    大殿远处,招待宾客的小筑内。


    此刻,前来参加婚宴的宾客全都去了前面筵席,大多厢房都空着。


    已经快到了晚间,四处红烛和灯火都点燃了,边上一间客房里,却灯火暗淡,房门紧闭。


    门口轻轻一声响,商朗探进头来。


    他反手把房门又掩好,对着窗前闭目调息的人轻声叫:“师弟?”


    窗前的人一身白衣,可是暗白的锦纹中,却又几条隐约的黑金线点缀在其间,围着衣角的几朵赤霞图案。


    行动间隐隐有金线流动,又有黑色隐在里面,飘逸中带着点奇异。


    听到商朗的声音,窗前的人终于淡淡睁开了眼。


    商朗从怀里掏出个储物袋,倒出来一堆新鲜水灵的灵果:“我从前面筵席桌边随手摸的,你解解渴。”


    宁夺摇了摇头:“不用。不饿。”


    商朗在他对面坐下,轻轻叹了口气:“你啊,师父又没禁你的足。既然坚持来了,为什么不一起出去见客?”


    宁夺眉目低敛,如瓷如玉的脸上清冷又安静:“我这次来,本也不是为了交际。”


    商朗发了一会儿愣,平日俊朗热情的脸上,也有点恹恹的不乐。


    “是啊,我也觉得挺没意思。”他低声道。


    宁夺看了看他,声音温和了点:“神农谷的人也来了,你怎么不去陪着聊聊?”


    商朗神色怔怔,半晌才道:“已经见过礼了。”


    “木小公子也在前面吧,他的脸如今怎么样了?”


    商朗的脸色,却微微变了。


    他犹豫一下,才艰难开口:“虽然大好了,可是依旧不愿意出来见人。这次也没有前来。”


    宁夺沉默了一下:“出面的,是另一位木公子吗?”


    商朗为难地点了点头:“是啊。”


    两个人相对而坐,默默无言。


    商朗忽然咬了咬牙,像是下定了决心:“师弟,你和师父说的那件事,我觉得……一定是你弄错了。”


    宁夺淡淡道:“我没有指证他杀人,我只是说我看到的事,那绝没有错。”


    商朗焦躁地站起身来,在房中来回走了几步,大声道:“所见也未必就是真相,宇文公子当初看到厉轻鸿在迷雾阵里在我们身边,大家都以为他害了我们,结果不也是天大的误会吗?”


    他焦躁地道:“所以万刃冢里,也可能是陈弃忧被别人暗害了,他恰好路过;又或者陈弃忧自己被邪门的兵魂弄到走火入魔、爆体而亡,鸿弟他上去捡了屠灵,又怕被人说他是凶手,才……才毁了尸体。”


    宁夺低垂着眼帘,一言不发。


    商朗一咬牙:“师弟,你信我,他不是那样的人。人人都说他狠毒乖戾,其实他很可怜的……”


    他声音越来越低,难过地红了眼眶:“他在迷雾阵中救了我和嘉荣,不是吗?我们所有人都误会了他,他被冤枉、被重伤的时候,该多伤心多绝望?”


    “他的确可怜。”宁夺神色认真,“可是假如他杀了人,那么死去的人,不可怜吗?”


    商朗急了:“可是毕竟没有证据不是吗?他对嘉荣都能仗义相救,根本就是良知未泯啊!”


    宁夺静静凝视着他:“我信他对你是极好的。”


    商朗颓然坐下,抓了抓头发:“对,他是用毒伤了你的眼睛,可那时候他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是被厉红绫那个魔头逼着害人的啊。”


    他哀求地望着宁夺:“这件事,他是大错特错了,可是求你念在他身不由己的分上,原谅他一次,好不好?”


    宁夺凝视着他,微不可查地轻叹一声。


    “师兄,你心里现在全是他的冤屈和不平,我心里,也和你一样。”他肃然道,“只是我为之不平的,却是另一个人。”


    商朗怔怔看着他。


    “你关心的人,他现在认祖归宗、风光无限,还有木谷主全力保护,一心补偿。”


    宁夺淡淡道:“可是清杭他至今还背着血手屠门的污名,还被说成是杀害澹台超的主凶。在我心中,没有什么比他的冤屈更加重要。”


    商朗心里一团乱麻,迟疑道:“所以你来……”


    宁夺点头,目光冷峻:“我来这里,只为一件事。我要亲自面见澹台小姐和澹台宗主,问清楚那晚的情形。”


    商朗茫然半晌,低低道:“我……我已经完全糊涂了。我也不信他会真的做下这些,可是澹台宗主说得确定万分,除非他说的全是谎话。”


    宁夺冷冷道:“假如他坚持说,他亲眼看见元清杭杀了他夫人和门下诸人,那么他就一定在撒谎。”


    商朗呆呆地看着他:“那可是一门之主,仙宗掌门啊。”


    宁夺淡淡道:“谁规定仙宗的人一定诚实,一定不杀人?”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也不激动愤慨,可他的语气,却像是说着再寻常不过、再理所应当的话。


    商朗愕然地望着他。


    宁夺抬起头,俊美冰冷的脸看向窗外,远处丝竹鸣响,人声热闹,这间冷清的屋子里,像是与世隔绝了一样。


    “师兄,他以前在万刃冢中,曾经问过我一句话。”他道。


    商朗道:“什么?”


    “他问我,假如有一天,无数人都说他居心叵测、十恶不赦,我会相信吗?”宁夺缓缓道,“我当时不知道他何出此言,只回道,我绝不信,也不会有这一天。”


    他悠悠望着远方那通明的灯火:“可他又问,假如真的有无数证据都指向他呢?”


    商朗沉默不语。


    现在所有的证据,的确都不利于元清杭。


    澹台超胸前有白玉扇柄的击打伤,澹台家主又亲口说他为了逃走,杀害了他妻子。


    就连澹台小姐也作证,元清杭曾经以她为人质,临走时亲口承认自己也胁迫过澹台夫人。


    宁夺道:“我当时对他说,就算所有的证据都指向你,也一定能找出破绽来。”


    他缓缓转头,清明目光看向商朗:“既有一诺,理当守之。”


    第90章 尸变


    婚礼大殿上,终于,大典喜气洋洋开始了。


    不像人间婚礼般嘈杂喧闹,仙家婚礼自然奏乐仙气飘飘,清越悦耳,也罕有人间那些热闹的闹洞房、接亲等俗礼。


    正中高台上,已经摆好了两家长辈的座椅,宇文瀚老爷子和澹台明浩携手出来,满面笑意地坐在了上面,等待新人出来拜礼敬茶。


    下面,角落里和元清杭邻桌的那几个修士,正在小声说笑。


    “哇,宇文老爷子和澹台家主这么和和气气坐在一起,这景象简直像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一样。”


    “说起来,两家就此化干戈为玉帛,也是美事一桩。”


    “哎,你们说,将来宇文公子和澹台小姐生下来的孩子,会不会特别聪明又貌美?”


    “那是自然。”有人酸溜溜地道,“父母都是绝世姿容,又资质骄人嘛。”


    “啧啧,那岂不是两大术宗的命根子?这孩子将来可不知怎么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真是出生就含着金钥匙,羡煞旁人。”


    刚刚和元清杭聊得正欢的那个年轻修士一扭头,忽然“咦”了一声,


    大典就要开始了,正热闹呢,刚刚那两个人呢?


    不仅那个温和可喜的小公子不见了踪影,就连他身边那个明丽的侍女也同样不见了。


    只有两杯尚温的残茶散着香气,留在桌上。


    ……


    大殿后面,新房布置得精美奢华。


    虽然澹台小姐一向喜欢清淡素雅,可到了这出嫁的大喜日子,也免不了华服珠钗、脂粉红妆。


    因为不是从娘家接往夫家,这场婚礼的步骤也和平时婚嫁有点不同。


    早上盛装打扮后,澹台芸便被接到了婚房之内静候,等到前面婚宴宾客到齐之后,前往婚堂行礼。


    数日前,新郎宇文离已经动身来到了澹台家,只是因为婚前不便相见,所以一直分开而住,现在在几名喜娘的带领下,终于踏进了新房。


    外面夜色四合,房内已经燃起了通明的红烛,菱花窗开着,晚间的清风徐徐吹了进来。


    宇文离一身红衣,俊雅温和的面容比往日多了些喜气,眉宇间带着融融笑意,款步走到红帐前。


    “芸妹,辛苦了。”他轻声道,“有没有提前吃点东西,待会儿怕是要见诸多长辈,忙不过来。”


    红绡帐中,澹台芸头盖红帕,娇羞地点了点头,声音含糊:“嗯。”


    门口站着的两个侍女互相看了一眼,其中一个轻轻抬手,拨了拨桌前的红烛烛芯,悄无声息地退后,带上了门。


    窗外吹过一阵莫名的冷风,骤然吹灭了窗前的一排红烛,房间内忽然阴暗了几分。


    剩下的数支粗大红烛一晃,火焰也摇摆起来,映着床前一动不动的新娘。


    ……


    前面的大殿内,宇文瀚老爷子坐在高台上,转头向身边的澹台明浩道:“吉时快到了吧,新人呢?”


    澹台明浩正要回话,可忽然间,灯火明亮的大殿里,光线骤然一暗。


    一阵朔风呜咽卷入,穿堂而过,吹熄了大片的鲛油灯,那些微弱点的红烛更是悉数全灭。


    下面的宾客席里,微微骚动起来。


    宇文瀚一怔:“亲家,这是?”


    厅内点的都是防风的红烛,按说不该这么被风一吹便熄,更不用说鲛油灯长明不灭,怎么会叫这样的重要场合,忽然阴森暗淡起来?


    就连下面的众位仙宗宾客的脸色,好像也有点惊讶和不安。


    澹台明浩脸色一沉,叱向身边的管事:“怎么回事,快去看看。”


    旁边的管事慌忙答应,正要吩咐仆从去重燃灯火,忽然间,高台之上,隐约出现了异像。


    一道晶莹的水幕无声显出,横在高台上,正对着宾客的正前方。


    上面的景象,正徐徐清晰起来。


    下面的骚动变得更大,有人一边抬头,一边讶然:“咦,这是做什么?两大术宗联姻,要摆什么盛大的排场吗?”


    “一定是宇文家的小把戏,宇文公子擅长这类术法,你们忘了那次药宗大比吗?”


    下面的宾客们恍然大悟,对啊,上次药宗大比时,宇文离就曾以一人之力,布下了硕大的水幕墙,映射出考场中的景象,纤毫毕现。


    “灯火太亮,水幕就看不清吗?难怪了,这一定是故意熄了灯火。”


    靠近最前面的主桌旁,宁程猛然抬起头,冷冷凝视着面前的水幕。


    木安阳坐在他斜对面,也微一皱眉,心神不宁地吸了吸鼻翼,疑惑地看了看四周。


    空气里,似乎没有什么异样,可是他是药宗大师,不知怎么,却总觉得这毫无异味的四周,像是有什么渗透了进来。


    澹台明浩惊疑地看着水幕,转头看向宇文瀚:“是贤婿的手笔吗?”


    宇文瀚也是微微茫然:“老夫也不清楚婚礼细节,或许是吧?”


    阴暗的大厅中,那水幕终于清晰起来,红帐依稀,新房里,一身红衣的新娘端坐在床边,低头不动。


    旁边,宇文离正弯下腰,温柔地伸出手,挑开了鲜红的盖头。


    ……


    原本还有数支红烛摇晃,这一刻,又是一阵阴风吹来,屋内烛火几乎全灭,只剩下了新娘身侧唯一的一根亮着。


    被挑起的鲜红盖头下,露出了一张可怕而僵硬的脸。


    脸上满是青白的尸斑,眼中血丝密布,占满了整个眼白。


    浑身红衣上,胸口却是一片污黑,像是陈年的血迹印在上面。


    硕大的水幕之上,那张脸缓缓抬起,容貌英俊,只是微带些倨傲尖刻。


    根本不是大家意料中明眸皓齿、冰雪姿容的澹台芸,却长着和妹妹极为相似的脸。


    ……


    大殿之中,忽然惊叫骤起,无数人震惊无比地站起身来,不同的角落里,不少人战战兢兢地低呼出声:“澹台超,那是澹台超吗?!”


    水幕上,宇文离的脸有刹那的扭曲和惊恐,身形猛然急退,一直退到婚房角落里,面上扭曲:“什么东西?!”


    澹台超一动不动,身侧红烛摇晃中,他满是尸斑的脸上带着茫然:“宇文公子,迷雾阵中……你为什么杀我?”


    大殿中,满座哗然。


    这是什么?惊尸吗?


    已经有年轻女修吓得瑟瑟发抖,颤声道:“惊尸不是刚死时,才有可能保留一点点残存意识吗?……这、这是怎么一回事?”


    商朗已经从客房中出来,正坐在宁程身边,骤然看见这诡异景象,也头皮发麻,紧紧握住了剑。


    澹台公子已经死了一年多,虽然死去多年的尸体也能被催化成惊尸,可是都会理智丧失,哪里还能说话?


    水幕上,宇文离忽然用力摇了摇头,眼神带了点奇怪的恍惚,似乎完全没想到这些不对。


    只见他咬牙道:“你……你是死在设局的人手里,和我何干?”


    床前的澹台超慢慢抬起手,扒开了自己胸前的血衣,一个黑乎乎的伤口露了出来。


    他声音低哑而木然:“刺我第一剑的人……戴着面具,我不认识。可你刺了我第二剑,我记得清清楚楚。”


    他抬手戳了戳自己的伤口,一块腐烂的血肉掉落下来:“你看,就在这里。”


    宇文离身子晃了晃,不知怎么,眼神更加恍惚,似乎是醉了酒,又像是困极欲睡。


    “你不要过来。”他直勾勾看着面前的惊尸,“我、我……”


    澹台超似乎被他这一句提醒了一样,缓缓站起身,脚下僵直,一步步地移向宇文离:“宇文公子,我好疼啊。”


    下一刻,他的身形忽然快如鬼魅,一步闪到宇文离面前,猛地抬起手,掐住了面前宇文离的脖颈!


    水幕正对着宇文离的脸,却只看得见澹台超的背面。


    只见他肩膀瑟瑟发颤,声音痛苦而凄厉:“为什么,为什么……我虽然和你不对脾气,难道就应该死?”


    宇文离俊脸涨红,手臂猛地一震,将他震飞,波光粼粼的水幕中,眼神依稀露出一丝狠意:“你为什么不该死?”


    他面色有丝不正常的潮红,俊秀温和的脸变得冰冷:“多年来,你在背后屡屡讥讽我血脉不清、身世存疑,你真当我从不知情?”


    他的手,紧紧握住了腰侧的那柄利剑,衣袖中,傀儡灵蛇幽幽探出了头。


    澹台超怔怔看着他,眼中慢慢流下一行血泪:“……可我并没真的害过你。”仟仟尛哾


    宇文离一抖剑锋,厉声道:“我又何尝惹过你!世家聚会、仙门交际,我从来都对你隐忍退让,你呢?”


    他声音不稳,颤声道:“你却变本加厉,辱我诽我,又凭什么?是啊,你母亲是仙门贵女,我母亲身份卑污,所以我就该被你们一辈子羞辱吗?”


    ……


    外面的大殿上,宇文瀚忽然长身而起,怒气勃发:“这是什么阴险诡术,陷害我离儿!”


    他手掌一抬,就要向水幕击去,身子刚动,澹台明浩却已经飞身来迎。


    两人手掌在空中一撞,地动山摇,席下无数杯碗盘盏激飞,酒水鲜汤四溅。


    澹台明浩的脸色,似乎比水幕上的宇文离更狰狞:“宇文老爷子,让大家伙儿听下去。”


    宇文瀚气得胡髯乱抖:“你看不出这根本不是令郎的遗骸么?有什么尸体能如此对答流利?分明是挑拨陷害!”


    此刻,不仅是他,下面的宾客也都觉察出了不对。


    水幕上的宇文离面色恍惚,俊美优雅的脸上显出了一点梦游般的表情,大家都已经看出了惊尸古怪,他却似乎浑然不觉。


    澹台明浩却不依不饶,眼睛血红:“宇文公子要说什么,且听一听也无妨。”


    他语气还算客气,可是已经没有再称呼宇文离为贤婿,怀疑已经再明显不过。


    宇文瀚脸色涨红,抬眼看看下面无数窥探惊疑的目光,终于将牙一咬:“好!我宇文家男儿光明磊落,事无不可对人言。”


    坐席之中,宁程忽然扭头,看了一眼对面的木安阳。


    “木谷主,你有没有觉得这具惊尸的身形,好像有点熟悉?”


    木安阳紧皱眉头,略微犹豫:“似乎有点。”


    在场的绝大多数人都已经发现了端倪,特别是和澹台超有过密切交往的,更是听出了一点音色的差异。


    和宇文离对话的这尸体,声音一直含糊和沙哑,虽然有点像澹台超,但是细细分辨,依旧听得出不同。


    这人举动诡异恐怖,却是在假扮死去的澹台超!


    而他的目的,竟显然要指证宇文离是杀澹台超的凶手?……


    宁程目光冰冷,手握长剑,端坐在座位上。


    他身边,商朗迟疑着,低声道:“师父,要不要去新房看看?”


    宁程目光紧紧盯着水幕,缓缓道:“主人家都不急,你急什么?”


    商朗“哦”了一声,抬起眼,心神不定地向斜对面瞥了一眼。


    厉轻鸿一身翠绿,惨白的脸色似乎被衣色衬得有点发青。


    他死死地盯着水幕,眼神却比别人更加奇怪,仿佛就要按捺不住,站起身来。


    木安阳立刻敏锐抬头,轻声问:“怎么了?”


    厉轻鸿身子一僵,慢慢又坐了回去:“没什么。”


    ……


    婚房中,澹台超的脸色在烛光中惨白一片,他呆呆地盯着宇文离:“所以……你早就想杀我了吗?”


    宇文离一双优雅的凤目中,隐隐有血丝浮现。


    大殿中,无数人盯着他的双唇,心里都在怦怦直跳,似乎都知道宇文离这一句出来,便有了最终答案。


    宇文离薄唇微微颤动,正要开口时,忽然,他袖边的那条黑色傀儡蛇却猛地跃了起来!


    一口咬在了宇文离的手上,顿时在他指尖咬出了一个血洞。


    宇文离吃痛,骤然轻呼了一声,低头怔怔看了那条灵蛇一眼,再抬头时,目光已经清明了许多。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面前的澹台超,刚才的恍惚和混乱消失不见,终□□速恢复了温文尔雅。


    “你是谁?……你要干什么?”他慢慢转向门口,封住了退路,抽出了手中的那柄剑。


    华光隐约,却带着一股阴寒。


    他对面的澹台超叹了口气,似乎很是遗憾:“宇文公子,你醒了?”。


    宇文离一双凤目中血丝慢慢褪了,目光微微一闪:“元小少主?……”


    远处的大殿上,一片震惊的哗然。


    宁程目光森冷,看着水幕上假扮的澹台超,手中剑微微发颤,似乎就要拔剑而起。


    婚房之中,元清杭站在宇文离对面,心里暗暗道了声可惜。


    宇文离随身的这条傀儡蛇果然诡异,以前还颇像死物,如今不知怎么,被宇文离不断打磨调教,竟然越来越有灵智,在这关键时刻,又救了主人一次。


    他摇了摇头,伸手在脸上一揉。


    那张逼真的面具应声而落,尸斑消失,惨白褪去,露出了他莹白润泽、笑意灿然的脸。


    “宇文公子果然机警得厉害。”


图片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