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疑局


    宇文离苦笑:“澹台夫人,那时候我只想着既然是心狠手辣的魔宗作祟,必会全面屠杀。再怎么说,妇孺理应优先,所以晚辈……”


    澹台夫人目光发直,忽然又喃喃道:“不,不对。姬半夏他不会杀超儿,更不会连刺两剑……”


    澹台明浩却忽然开口,打断了她:“夫人,你悲伤太重,不要胡思乱想了。”


    澹台夫人仿佛猛地醒过神来,怔怔望着丈夫,终于沉默不语。


    澹台家的一个客卿接过话头:“宇文家和我们澹台家一向生疏,见死不救也没什么好责怪的。我们澹台少主陨落,宇文公子便是术宗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啦。”


    这话说得毫无道理,澹台芸眼眶通红,抬头迅速看了一眼宇文离,又垂下头去,纤长手指握着手中一方素帕,微微绞紧。


    宇文离冷冷看了那客卿一眼,一言不发。


    众人不好出言反驳,可是心里都大大的不以为然:“宇文公子也是晦气,本来就和澹台家不和,愿意出手救下澹台小姐已经是人情,不救也是本分,澹台家有什么脸怪人家?”


    果然,宇文瀚老爷子在一边冷笑出声:“离儿,你以后再遇到这种事,那可务必赴汤蹈火,宁可自己被千刀万剐,也要去救下所有不相干的人。不然你瞧,落不下什么感激,反而成了罪过。”


    众人都知道他在讥讽,宇文离也只有苦笑躬身:“祖父的教训,离儿记下了。”


    澹台明浩皱眉扫了那客卿一眼:“多说无益,慎言吧。”


    他平时相貌和气,可是一旦沉下脸来,却有点阴沉威压,那客卿被他忽然这么一喝,声音哽住,也不敢再说话。


    澹台明浩转向宇文离,脸色重新变得温和:“多谢宇文小公子高义,还请继续吧。”


    宇文离这才恭敬地接着道:“我神志昏沉,拖着澹台小姐也吃力得很,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山石,便藏在了后面,强撑着布了一个小型的藏匿阵,将澹台小姐放在里面。”


    “那时我力气微弱,布下的阵法也粗陋,可是那浓雾帮了敌人,也同样帮了我,藏匿阵混在夜色里,寻常人也很难发现。”


    “我在阵里躲了一会儿,果然,蒙眬中就看到个那灰色人影晃了晃,在我们藏身处不远,一闪而过。”


    “那人影行动迅捷,仿佛鬼魅一般,我当时视线模糊,只隐约看见他面容模糊僵硬,宛如死人一般。”


    宇文离声音涩然:“那时我知道若是泄露气息,我和澹台小姐全都必死无疑,只有用尽全力维持藏匿阵,可那人身上威压实在太重,我撑了片刻,终于昏了过去。”


    旁边,不知是谁惊怒道:“姬半夏……他一向灰色衣袍,喜欢戴着□□现!”


    殿中一片死寂,众人心里想着那晚的惨状,眼前似乎浮现起魔宗右护法一身鲜血、大肆在暗夜里无声屠杀的模样,全都不寒而栗。


    有族中弟子死伤的,更是悲愤莫名。


    “可是……姬半夏是用剑吗?”忽然,有人喃喃问。


    立刻便有声音反驳:“兄台你糊涂啊。姬半夏固然以术法闻名天下,可是要杀人,自然还是用兵器快,随手拿把利剑捅杀,不是事半功倍么。”


    宇文离听着大家议论声下去,才道:“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再度悠悠醒转时,周边环境已经有了点变化。”


    “天光微见明亮,身边的雾气淡了许多。我见澹台小姐暂时无恙,于是踉跄着出了藏匿阵,决定出去看看别人的情况。”


    “可等我再寻到澹台兄那边时,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他的声音微微带了颤抖,不知是愧疚还是惊惧,“他胸口满是鲜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和另外两位同门师兄弟一样,已经没了气息。”


    澹台夫人放声悲哭:“别人都只中了一剑,只有我家超儿,死得比谁都惨……”


    她凄楚叫道:“他不仅身中两剑,前胸还被那个妖邪少主的扇子击中。可怜超儿他一定是中途醒来,奋力反抗过,才会有这么多伤在身。”


    众人先前都已听过验尸的结论,此刻听她悲痛诉说,纵然是再对澹台家不满,也都觉得惨然。


    这次在万刃冢中一共折损了三人,在鲟鱼背上失足摔死两个,剩下一个陈弃忧离奇失踪,基本也是凶多吉少。


    但是出了冢后,剩下的人一起陷入毒雾阵,当夜聚在一起的大约六十多人,而这一聚集,反而叫敌人一网打尽,事后清点伤亡,发现约莫死了一半,大约三十多人。


    而当时和大家失散、独身流落在迷雾阵各处的那些,死伤反倒轻得多,另有十余人。


    天明之际,各家仙宗的人终于找到蛛丝马迹,在距离原出口数百里的一处山峦中找到这个迷阵时,屠杀已经结束,只留下了满地鲜血和尸体,还有无数伤者。


    几乎所有人都是被一剑穿胸,行凶者傲慢又冷酷,随手一剑后,便换个人来杀,修为浅的不少便当场横死,但是也有一些修为高的优秀子弟撑了下来。


    似乎只有两个人例外。


    澹台超身上有两个伤口,叠在一起极为隐蔽,若不是验看伤口的木安阳经验丰富,也很难发现。


    不仅如此,澹台超胸前还有另一处伤痕,是几根扇骨打在胸口上,留下了一片扇形瘀痕,非常明显。


    而另外一个受伤两处的,则是神农谷的小公子木嘉荣。


    假如说澹台超身上还都是正常伤痕,那么木小公子脸上被人划了狠狠一刀,这可以就有点莫名其妙了。


    木安阳脸色青白,一字字道:“宇文公子,还请继续把下面看到的说出来吧。犬子嘉荣是被谁所害,你可是亲眼看见的。”


    宇文离恭敬地微微弯身:“是。”


    他停了片刻,似乎也在回想那日的惊悚画面:“我发现澹台兄已经不幸殒命时,四周景物已经逐渐清晰,天色将亮,忽然便听到远处有声音。”


    “这时迷雾已经散了不少,隔音阵的效力也大为下降,我悄悄往人声边移去,心里怦怦直跳。”


    “一阵风吹来,血腥气息越发浓重。我绕到几块山石后,屏住呼吸,探出头去,却看见两个人正在那边。远处还有一些随从模样的人,影影绰绰地在各处巡视,不时弯下腰探看。”


    旁边有人恨恨道:“必然在看有谁没死,好补上一刀。”


    宇文离点头:“我知道一旦被他们发现便绝无活路,更是不敢稍动。再看那边的两个人,脚下更是横七竖八躺了一堆人,鲜血遍地,不知道是死是活。”


    “我一看,心里便冷到了极点——正对着这边的,就有木小公子和商朗兄。”


    宇文离目光扫向不远处的商朗,神色有点内疚:“商兄当时胸口同样中了一剑,躺在地上。他身前蹲着一个人,却是我识得的。”


    “就是这几天和我们一起同进同出的那个黎红,哦不……是厉轻鸿。”


    商朗身子微微一颤,猛地抬起头来,明亮眼眸中布满了血丝。


    宇文离同情地看了他一眼,道:“站着的那个人一身灰衣,脸上面容僵硬死板,宛如活死人一样,正和我昨夜看到的人极为相似。”


    “‘然后,我就看有个随从跑到灰衣人身边,脸色担忧,我只隐约听到一句,应该是‘寻遍了,没有。’”


    “我不知道他们在找什么,却看见厉轻鸿蹲在地上,背对着我,似乎在对商兄做着什么。”


    商朗身边,一个小师弟又急又怒:“还能做什么?当然是捅了我们大师兄以后,生怕他不死,特意看看呗!”


    宇文离苦笑:“然后我就听那个灰衣人道,‘还不快走?仙宗的人快要赶来了。’”厉轻鸿听了这句,站起身来。他望着地上的人,微微发了一会儿呆,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那灰衣人似乎很不耐烦,冷笑了一声,说,‘别的没学到,倒学了小少主的婆婆妈妈。’这一句也不知道怎么刺激到了那个厉轻鸿,他忽然拔出腰间的匕首,猛地举手,向另一边的木小公子脸上一刀划下。”


    商朗原本一直盯着他,此刻听到这一句,终于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苍穹派负责彻查整件事,已经将结果通报了各家,大殿上的人大多已提前得知了这些,可是听到宇文离亲口描述出来,感觉又是不同。


    众人想着那个秀美少年面无表情一刀挥出、手下血肉横飞的模样,不由得都有点毛骨悚然。


    木安阳俊雅脸上冰冷一片,痛恨之色溢于言表:“我原先还怜爱他颇有天赋才华,没想到却如此狠毒乖戾。”


    他越想越恨,咬牙道:“犬子虽然有点娇生惯养,可我也自认没有将他教得骄纵无理,不知道那个厉轻鸿怎么就恨上了他!”


    不少人心里都暗暗道:这魔宗妖人果然行事莫名其妙,难道是因为木家小公子在药宗大比中压过他,就因此愤恨在心,下这样的毒手?


    旁边百草堂堂主叹息一声:“木谷主,当时大比中,我早就觉得那小魔头行为残忍、不像良善之辈,只有木谷主心善,一直对他和颜悦色。”


    木安阳恨声道:“有朝一日叫我遇到他,一定将他剥皮拆骨、同样给他当胸一剑。”


    他转向宇文离:“后来呢?”


    宇文离道:“我也完全没想到这个发展,眼见着木小公子脸上血肉模糊,心里也是又惊又痛。”


    “厉轻鸿划完之后,终于站起身,对着那灰衣人道,‘姬叔叔,走吧。’两个人带着手下,纵身离去,很快消失在浅雾之中。”


    “我等到他们身影不见,才急忙出来,奔向商兄和木小公子身边。老天开眼,那时候两个人都尚有气息,并没像澹台兄一样立刻殒命。”


    “我身上带了些普通灵药,赶紧拿了出来,喂他俩服下。没多久,终于等来了诸位仙长驰援赶到。再往后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


    他终于说完了当晚的事,大殿上一片静默。


    半晌,百草堂堂主打破了寂静,道:“幸好两位小仙君命大,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他望向木安阳:“对了,不知道木谷主用了什么药,听说他们原本受伤挺重,可现在不仅比所有人都恢复得快,没落下什么修为减退的隐患,就连令郎的脸伤,也恢复了七七八八?”


    木安阳扫了他一眼,淡淡道:“也就是家传的药罢了。”


    各家仙宗的人心里纷纷暗奇:“百草堂堂主这话真是古怪。一个是商掌门的亲孙子,一个是神农谷的独苗。两家这么家底丰厚,自然都拿了稀世奇药来治,恢复快又有什么稀罕?”


    边上,澹台明浩环视众人,道:“宇文公子说得很是清楚了。魔宗妖人的手段和图谋,可以说昭然若揭。”


    宇文瀚脸色微冷:“哦,怎么个昭然若揭法?”


    澹台明浩道:“诸位,我先抛砖引玉,猜测一下整件事的端倪。若有疏漏,还请大家补充。”


    “多日前,魔宗处心积虑将两个小魔头送入大比,一举夺得两项魁首,不仅名正言顺地抢走了三颗稀世奇珍的丹药,更夺走了役邪止煞盘。”


    百草堂堂主长叹一口气:“可惜,我们药宗为了炼这三颗九珍聚魂丹,各家都倾囊而尽,谁想得到,却便宜了那个魔宗的小少主呢。”


    木安阳默默不语,眼中羞恼一闪而过。


    他们神农谷以为这奖品是木嘉荣囊中之物,不仅坚持设下丰厚奖品,更主动拿出了几味稀世药材,又撺掇着别家也都拿了不少,结果却为人做了嫁衣裳。


    百草堂堂主这话,看似惋惜,其实就是在揭他伤疤。


    澹台明浩接着道:“药宗只是损失了灵丹,术宗大比中,诸家可是被害了无数性命。如今还有人不明白当日的事吗?”


    旁边有人大声接话道:“已经很清楚了,好好的,忽然出现来历不明的惊尸,杀戮无数术宗子弟性命,现在想来,必然是他们布下的恶局,真是歹毒无比。”


    殿中,一阵议论纷纷,恍然大悟。


    那些在其中折损了亲友弟子的,更是悲愤莫名。


    澹台明浩又道:“那个小魔头元清杭戴面具,应该就是怕宁仙长认出他来。等到如愿进了万刃冢,他们二人在里面暗中联手,首先在鲟鱼背害死神农谷弟子,接着又暗害了凌霄殿的青年才俊。”


    说到这,他看了看凌霄殿的陈封,略带歉意:“当然这也只是猜测,令郎虽然在万刃冢中消失,但也可能另有奇遇,并未遇害。”


    陈封脸色铁青,一言不发。


    众人不敢答话,心里却都想:“这么久了,陈弃忧和那位宁夺一样,都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若能另有奇遇,才是见鬼了。”


    第62章 定罪


    澹台明浩又继续道:“据晚辈们回忆,苍穹派的宁小仙君从断魂崖底上来时,曾经对那个厉轻鸿忽然态度严厉,当时大家不知缘由,现在想,或许他聪慧警惕,已经发现了这人的不妥。”


    一名凌霄殿的幸存弟子两眼通红,哽咽道:“必是如此了,我那时询问宁小仙君可曾见到我们大师兄,他的神色就很奇怪。”


    澹台明浩点头:“所以,这两个小魔头故意留到最后,极有可能对宁小仙君下了毒手。”


    他长叹一口气:“宁小仙君虽然修为出色,可毕竟天性纯良,假如那两个人忽然联手暗算,怕是……”


    宁程在一边,忽然额头青筋隐约一跳,厉声道:“不会的!夺儿他吉人自有天相,绝不会就此陨落!”


    澹台明浩叹道:“可无人见到他出现在迷雾阵中,事后清点尸体,也没有他的踪迹。”


    众人不敢接话,澹台明浩等了一会儿,才又缓缓道:“魔宗的人应该是事先就定下了万全的计策。先在迷雾阵中偷偷施放剧毒,令人失去反抗之力后,姬半夏他们才半夜出现,痛下杀手。”


    有人大声怒道:“必然是如此。先解决掉最厉害的宁夺小仙君,厉轻鸿混在众人中掌握动向,元清杭躲在暗处策应,好毒的计谋,好狠的心肠!”


    “对!向商公子和木小公子下手的,就是厉轻鸿,这已经有宇文公子作证。杀害澹台超的,则是元清杭,看澹台超胸口的扇骨伤痕就知道。”


    一片群情激奋中,忽然,有个虚弱的声音小声道:“可是,那个元清杭……他一直都没有出现过呀。”


    说话的青年身着黄衫,眉目英挺,可是脸色却有点难言的晦暗,显然伤势尚未痊愈,正是灵武堂门下的李济。


    他见众人纷纷扭头看他,蜡黄的脸上有点难堪,支支吾吾道:“我不是为他说话,只是、只是以前在大比中,他也曾救过不少人的性命。无论如何,我觉得他不像……”


    他父亲在一边猛然断喝:“行了,自己被魔宗妖人重伤成这样,修为倒退不说,还是非不分!”


    “李公子真是糊涂。那时候他要博得入谷名额,自然要伪装成良善之辈。”立刻有人摇头。


    “就是,别说你们这些涉世不深的被骗,就连易白衣前辈,不也被他忽悠得团团转么?”


    “可幸亏易老前辈至今还在闭关,不然听到这事,可不得一口血呕出来?”


    李济神色一黯,垂下头去,不敢再出声。


    常媛儿在一边,手里拿着蔫巴巴的“裁春”,泪花闪闪,忍不住嘀咕一声:“若要定罪,起码得有点实证,总不能全靠一张嘴。”


    她也不敢大声质疑,可她这一声说出来,一时间,殿中骤然安静了片刻。


    宇文瀚终于再度开口:“魔宗妖人是这次杀戮的背后凶手,已无异议。可是自始至终,大家看到的凶手只有姬半夏和厉轻鸿。那个元清杭的确一直没有现身。”


    澹台夫人神情恍惚,看向他:“宇文老爷子,您贵为术宗长辈,这样为那个小魔头开脱,又是为什么?”


    宇文瀚长眉怒张:“谁为他开脱了?若是有他参与杀害仙宗中人的证据,老夫第一个将他杀了!”


    澹台夫人惨笑:“怎么,我家超儿胸口的扇骨伤痕不算证据,什么才算证据?这般少见的武器,除了他用,还有谁?”


    她眼神绝望,声音嘶哑:“您家晚辈毫发无伤,置身事外便好了,可不能这样偏帮魔宗。敢情死的,不是你们宇文家的人吗?……”


    宇文瀚如遭重击,身子轻轻一晃,怔怔无语。


    像是想起了什么伤心往事,他仰起头,喃喃道:“死的……不是我们家的人?”


    半晌,他收回目光,像是忽然苍老了几岁,惨然轻叹:“澹台夫人,丧子之痛,老夫原本该谅解的,是老夫唐突了。”


    他颓然道:“诸位仙长,老夫先走一步。诸位有任何决议,叫离儿配合便是,出人出力,宇文家绝不敢辞。”


    说完,他长身而起,纵身跃出殿外,竟是就此离去。


    大殿中,鸦雀无声。


    好半天,才有人轻轻叹了一声:“丧子之痛,宇文老爷子又何尝没有体会过?”


    “说起来,当年宇文家那位长子到底是怎么死的?”


    “一直是悬案吧?外界无人知晓,他们宇文家自己的人,也讳莫如深。”


    “当真是可惜了。宇文牧云当年和宁晚枫齐名,人称‘雷霆手段、菩萨心肠’,若是不莫名其妙地陨落,如今也该是一代名门仙君了吧……”


    “嘘,好好地又提那个人作甚,也不看看这儿是哪里。”


    提到宁晚枫的人慌忙一缩脖子,讪讪地闭了嘴。


    宁程立在殿前,神色冷漠,像是没听见众人的话,倒是他身后的商朗神情激动,似乎想要说什么,却又紧紧闭上了嘴。


    木安阳看向宁程:“宁掌门,既然真相已经理清,接下来呢?”


    宁程冷冷道:“当然是血债血偿。”


    随着话音,他双掌一拍,立刻有苍穹派弟子从殿外推上来三个人。


    全都穿着魔宗的灰色长袍,身上伤口纵横,鲜血淋漓,四肢全都拴了灵力锁链。


    “这几个魔宗妖人,是那日在迷雾阵外抓到的。”他脸色冷峻,“姬半夏带属下撤走后,竟然还敢安排了几个眼线留下。”


    他转向澹台明浩:“幸亏澹台家主心细,从蛛丝马迹里发现了他们的隐匿阵,一下揪出了他们。”


    澹台明浩道:“姬半夏这人一向喜欢留有后手,我提前猜到了点儿。”


    旁边有人赞道:“不愧都是术法大家,澹台家主对敌人研究得这么透彻。”


    澹台明浩忽然闭上了嘴。


    几个魔宗的人立在那里,神色桀骜,为首的一个汉子啐了一口:“呸,什么术法大家,给我们右护法提鞋也不配的东西罢了!”


    澹台明浩目光抬起,淡淡看了那人一眼:“你是不想活了吗?”


    那汉子忽然张口,冲着他吐出一口血痰:“落到你们这些人手里,谁还会痴心妄想活下来么?”


    他站得离澹台明浩极近,这样忽然不顾死活发难,澹台明浩宝蓝色长袖一卷,将那血痰甩到地下,可是零星的血沫却没躲过,脸上微微沾了一点。


    他手掌一伸,一道血红符篆疾飞而出,正击中那人面门。


    厉光闪过,一团血雾“砰”的一声炸开,那魔宗汉子整个头被炸碎,身子晃了晃,轰然倒下。


    更多的血星星点点落在澹台明浩脸上,他这才若无其事地举起手,将脸上的污渍擦掉。


    站在附近的几个女修惊叫了一声,吓得花容失色,纷纷往边上退了几步。


    澹台明浩平时看着和气,可这忽然暴起杀人,却又冷又快,不少人没见过他出手,全都吓了一跳。


    澹台家的这位家主幼年时体质一直羸弱,外界都说他和蔼机变,没想到一旦出手,也是杀伐果断,毫不手软。


    宁程淡淡道:“魔宗妖人,果然个个乖戾,死不足惜。”


    他望向剩下的两个人:“姬半夏叫你们在迷雾阵里找什么?老实说出来。”


    其中一个人嘶声道:“没找什么,只是看你们死没死绝!”


    宁程冷冷道:“你也想自寻死路?”


    那人哈哈狂笑起来:“我的家人早在二十年前那场大战里,就被你们的人杀光啦。我早死晚死,又有什么区别?”


    话刚出口,不远处的陈封长剑赫然出手,遥遥一划。


    距离尚有数尺,纵横剑气闪过,说话的那人腰间忽然冒出一条血线,下一刻,他的身体直接断为两截,“扑通”一声栽倒。


    “既然没区别,何必苟活呢。”陈封冷冷道。


    剩下的最后一个是个少年,身上血迹斑斑,眼看着两个同伴横死,眼睛赤红一片:“你杀了我们,姬护法必然会杀回来,而且是十倍百倍地杀。”


    他面容尚幼,声音虽然大,可是却微微带了点颤音,不知道是悲愤,还是害怕


    宁程凝视着他,嘴角有丝蔑然。


    他身形一晃,手掌赫然一张,重重按在那少年额头,一股霸道的灵力直透进去。


    “不说话,以为就没办法逼出来吗?”他道。


    那少年瞬间面容扭曲,眼珠激凸,显然在忍受极大痛苦。


    周围的人全都一惊:搜魂法!


    宁掌门亲自出手,这年轻的魔宗少年能承受得住?


    果然,片刻后,那少年凄厉长叫一声,太阳穴“突突”暴跳,忽然一股鲜血从七窍中狂飙出来。


    宁程闭目感受,神色平静,好半天,他的手掌才缓缓收回。


    那少年的身子一软,无声无息瘫倒在地。


    片刻之间,大殿之上血流一地,三具尸体横在当场。


    陈封皱眉看着宁程:“宁掌门,看到什么吗?”


    宁程淡淡道:“搜过魂了,他们就是奉了姬半夏的命令,在阵中搜寻幸存者继续屠杀。”


    他抬头看向众人:“各位宗主,接下来怎么说?”


    陈封的剑尖犹自滴着血,沉沉道:“血债血偿,各家宗门各自派人出去,搜寻魔宗踪迹,见到了,杀无赦就是了。”


    宁程点头:“要是遇到姬半夏和厉红绫,先不要急于出手,互通消息后,调集更多人手后,一起出击。”


    澹台明浩忽然阴森森补了一句:“谁家若是遇到那个元清杭,恳请务必活捉,伤残也可。送到我们澹台家的话,必有重谢。求诸位仙长成全!”


    ……


    “轰”!


    寂静天地中,一排虹彩光芒激飞而出,射向前方的万丈瀑布。


    水流如同巨锤,源源不断砸下,一道人影跃入水流之中,在那巨大的冲力下,身子倏忽往下一坠。


    可只坠了那么一瞬,他的身影已经稳住,手腕一扬,在滔天巨浪中打出一道符篆。


    符篆金光流转,和着白玉扇发出的几道虹光,互相交错辉映,将水流分成几截。


    他灵活的身影穿梭在断开的水帘中,腾挪游走,逆着水流直升而上。


    天地之威下,千钧巨浪中,他不仅没被冲下去,竟然一步步地,就像是攀着无形的天梯,在瀑布中升得越来越高!


    可力气终有尽时,在水流中升了数十丈,他身子一晃,终于翻腾着直摔下去。


    就在这时,一股水线宛如海边的潮汐,由细到粗,瞬间滚滚袭来,从下面托住了他。


    一道白衣身影闪现在了瀑布中,手中长剑发出一声清越长啸,剑势如虹,破开了元清杭头顶的万丈水流。


    元清杭所受压力顿时大减,借了他上挑的力,身形急蹿而上。


    宁夺的身影如影随形,和他一起并肩在水流中飞升,又这样踏浪强升了一阵,宁夺身子一晃,也被身侧一股暗流砸上。


    元清杭手疾眼快,白玉扇柄向下一压,帮他挡住了水流激荡,宁夺抓着这一线机会,迅速从水压中脱身。


    两个人互相借力,顶着巨浪,交替上升,逆流而上。


    这样不知道过了多久,才终于筋疲力尽,同时脱力,被万钧巨浪携裹着,直直落下。


    就要平摔上水面时,两个人双双屏住丹田中灵力,身形骤然一沉,减了下坠的势头。


    迎着东方的一抹清晨阳光,一黑一白两条矫健人影,宛如两枝利箭,笔直扎入水中。


    水波下,一群金色小鱼被惊动,摆着尾巴,活泼泼四散游开,带起片片金色碎影。


    元清杭白玉扇在水下轻轻一划,无形声波带着凌厉杀机,散开了一个隐约的扇形。


    金色小鱼在这一扇之下,忽然齐齐惊厥,胡乱地跃出了水面。


    一道炙热剑意紧接着水下破水而出,像是千点桃花落下,又像是万道霞光铺洒,剑尖落处,无数惊跳的小鱼被挑起,飞向岸边。


    元清杭从水下一跃而出,湿漉漉的黑发间,那抹束发的金环闪着残影,和身边无数金色异鱼混在一处,煞是好看。


    他踏着水波飞上岸,甩了甩发间的水珠,从储物袋里放出小造梦兽:“多多,去!”


    小东西欢快地跳下地,肥嘟嘟的爪子抓起一条昏厥的小鱼,美滋滋地吃了起来。


    空中剑光散去,宁夺轻飘飘落在岸边。


    他看了看小东西:“怎么还胖了点。”


    元清杭扭头看他,笑眯眯道:“你不也是?”


    刚从悬崖上跌落下来时,重伤在身,宁夺是肉眼可见地瘦了一圈。


    可经过这几个月的休养,加上这小天地中灵力不受压制,又不再像地下暗河那边阴暗压抑,宁夺最近又明显恢复了原先的身量。


    宁夺低头看了看自己:“有吗?”


    元清杭笑嘻嘻地把脸凑过来,湿漉漉的脸颊上水珠盈盈,从上到下,认真打量了他一遍:“没有啦,不胖不瘦刚刚好。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


    宁夺淡淡看了他一眼,神色奇异:“这种赞美女子的话,对仙门女修说过很多遍吗?这么熟稔。”


    元清杭理直气壮道:“绝对没有。别人哪里配得上?”


    宁夺紧紧抿着嘴,不说话。


    不知道是面皮薄不知怎么接话,还是这些天听多了他胡说八道,早已经见怪不怪。


    元清杭看着他白瓷般的脸庞迎着朝阳,宛如美玉映霞,心里忽然痒痒的,小声道:“小七君,没人说过你长得好看吗?”


    宁夺轻轻横了他一眼:“并没有。”


    元清杭奇道:“咦,他们都瞎了吗?啊,我知道了,一定是你这冰山脸生人勿近,把姑娘们吓得不敢说话。”


    宁夺抬起头,清透眼波在他脸上一转,淡淡道:“修仙之路,理应静心寡欲,你为什么总是惦记着姑娘?”


    元清杭一扬眉,神气活现道:“谁要走什么修仙大道,清心寡欲又有什么好?照我说,美食比灵丹可有滋味得多,绝色美人也比剑谱秘籍赏心悦目。”


    宁夺凝视着他:“你不想一窥天道奥秘,到达高绝境界吗?”


    元清杭把个扇子扇得飞快,额前黑发飘飞:“不想!我就想着身边的人无病无灾,大家相亲相爱。嘿嘿,这不比什么都好?”


    ……


    第63章 初见


    两个人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一边捡了被宁夺挑上岸的小鱼,照例烤熟了,并排坐在岸边,吃了起来。


    “今天比昨天好像升得更高了不少?”元清杭抬起头,看向远处那雷霆飞瀑。


    宁夺点点头:“不错。”


    他望了望天边晨曦,开口问:“你是不是即将突破了?”


    元清杭笑嘻嘻一挺胸:“是啊,厉害吧?”


    宁夺目光温和,低声道:“神速。”


    元清杭斜睨他一眼:“比不得你。你随时都能突破了,苦苦压抑着呢。”


    宁夺目光平静:“就在明日吧。”


    元清杭轻轻叹了一口气:“好。”


    两个人在这里盘桓数日,四处打探,已经确定了一件事。


    出了这里,处处受到大阵压制;可只要在这小天地中,却灵气充沛、生机盎然,修炼比在外面更加容易。


    两个人一开始只是在那方静室内修炼,可是没过多久,却找到了另外一个更适合修炼的法子。


    外面这道瀑布,置身其中时,时刻身受巨力,不仅要努力相抗,还要想办法卸下水流的韧力,时时严阵以待。


    在这里练功,简直就是像是负了数倍于体重的沙袋练习长跑,待得越久,越是习惯承压。


    一旦离开瀑布,顿时身轻如燕,灵力运用也无比顺滑。


    这些天,两人更发现互相借力配合,往往能更加发挥战力,闲来无事,便这样日日一起在瀑布中修炼。


    山中空廖,杳无人烟,这样日日相对,不仅丝毫不觉得寂寞无聊,反而更乐在其中。


    可是再宁静的岁月,也终有尽头。


    元清杭找到的一些古代术法的片段,苦苦研究良久后,不仅受益匪浅,更是悟到了一些时空心法。


    元佐意在魔丹大圆满境时,便能通过这里强行脱身而出,他们两个人假如同为中期金丹凝实境的话,未必便没有机会。


    现在留给他们的选择,只剩下了一个。


    两人联手,同时突破,利用巨大灵力波动,撕开那个小一号的阵眼,强行穿过!


    元清杭凝视着这碧绿潭水、雪白巨瀑,喃喃道:“忽然有点舍不得走了,怎么办?”


    宁夺转过头,清澈眸光映着粼粼水色,眼底似乎有万千波光。


    他深深看了元清杭一眼,柔声道:“也可以再多住几年。”


    元清杭叹了口气:“外面有人该要急死啦。”


    不管是宁夺的师门那边,还是红姨和姬半夏,只怕个个都焦虑难过,他们又怎能这样躲在这里,任由他们日夜难安。


    另外,宁夺强行拖延突破的时间已经太久了,总是这样逆天而行,隐患良多。


    元清杭看了看身边的多多,又扔了一条过去,小家伙猛地跃起,一口叼住了。


    他忽然想起一件事,扭头看向宁夺:“哎呀,我们好像还有一个赌约?”


    宁夺手中执着一条极细的木签,上面串了几条小鱼,闻言忽然一呆。


    半晌,他才慢条斯理地咬下一条鱼肉,口中含糊:“什么?”


    “咦,贵人多忘事吗?”元清杭一拍大腿,“大义凛然、孤身炸山,临走前那一晚?”


    他一把薅起小造梦兽:“它气你打我,冲你喷了一口气,不记得啦?”


    宁夺面向朝阳,道:“哦。”


    “我们当时打赌来着。”元清杭撸着多多的后颈,惬意地享受着毛茸茸的手感,“我说你晚上会做噩梦,你说它喜欢你,你会做美梦的。”


    宁夺低眉敛目,黑长鸦睫掩住盈透眸光:“嗯。”


    元清杭忽然凑过脸来,严肃道:“多多吐息,例无虚发。快说,做了什么梦?”


    宁夺一动不动,似乎没听到他的话,只自顾自地咀嚼着烤鱼。


    只见他俊美无俦的侧脸迎着朝阳,如玉的脸上映了霞光,有一丝微微的红:“……不记得了。”


    元清杭盯着他的脸,狐疑不已:“宁仙君,你是不是在撒谎?”


    打赌那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会忘。


    再说了,造梦兽的气息能介入人的睡梦极深,只要有恐惧、有所求、有欲望,就绝不会不受影响。


    宁夺躲开他的目光:“好像有做梦……但是记不太真切了。”


    元清杭精神一振:“我就说一定有!好吧,不记得梦境也是常事,可总记得氛围吧?”


    他笑容揶揄,道:“来来来,宁仙君,说说看?是快活呢,还是可怕?”


    宁夺像是哑巴了一样,紧紧闭上了优美的薄唇,一言不发。


    元清杭疑心大起,忽然凑近了他,看进他眼底:“干什么这么一副贞洁烈妇的模样?说一句是噩梦还是美梦,很难吗?”


    不说这句还好,听了这句,宁夺忽然站起身来:“我再去抓点鱼来。”


    元清杭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了他衣袖:“不准走,一定是噩梦,我赢了?”


    宁夺手中剑鞘轻划,弹开他手指,掉头就走:“……当然不是。”


    元清杭跳起来,冲着他背影叫:“美梦?”


    宁夺走得极快,转眼已经跃到了潭水上,飘飘雪白衣衫被水面上清风吹动,犹如凌波仙人。


    他剑尖轻挑,将一条条金色小鱼挑飞向岸边,许久之后,声音遥遥传来:“也不是。”


    元清杭苦苦思索,忽然福至心灵,得意地哈哈笑出声来:“知道了,该不会是春梦吧!”


    远处,水面上忽然涌起滔天巨浪。


    有人好像忽然没控制好惊天剑意,剑势在水上荡起一排雪白水波,地动山摇。


    ……


    寂静的小天地中,两个人对面而坐,均匀吐息、


    氤氲的白色水汽在元清杭头顶蒸腾盘旋,一股灵力在他四肢中冲撞,犹如奔突野马。


    对面,宁夺原本闭目调息,感觉到他身上灵力波动,手腕伸出,食指点在了元清杭额头。


    一股浩大沛然的灵力绵绵灌入,元清杭体内激奔的灵力逐渐平稳,源源不断地汇聚在了丹田。


    丹田之内,一颗圆溜溜的金丹悬在半空,前几天还只呈现出淡淡的浅金。现在随着汹涌灵力的冲刷,正逐渐呈现出一片灿然的金光。


    片刻之后,那颗金丹忽然滴溜溜地飞转起来,爆出了一片刺眼金光。


    中期凝实境已成!


    元清杭周身灵力暴涨,他猛然睁开眼,看向宁夺。


    宁夺立刻颔首示意:“可以了。”


    元清杭不再犹豫,长身跃起。


    不远处,白玉高台上,四周的金色符文依旧在空中飘摇,悠悠荡荡。


    元清杭手中白玉黑金扇“唰”地展开,在空中遥遥一卷,那些残存的符文仿佛被什么吸引了一般,齐齐向他飞来。


    元清杭合拢扇骨,将那些符文残片尽数收入扇中。


    他脚下不停,跃上高台,褪下手腕上的“遏祸”宝镯,对准那处圆形凹槽按下,重重一扭。


    平整光滑的表面裂开,圆形凹槽开始旋转扩大。


    和上次一样,一股隐约的乱流忽然扑面而来,一个竖瞳状的旋涡显出了雏形,不断翕张!


    “走!”元清杭冷喝一声,抢回手镯,身形向那旋涡飞扑过去。


    宁夺的身子如影随形,两个人同时到达了旋涡边,宁夺长剑在手,元清杭白玉扇打开,两道恐怖的力量一起迸发,径直刺向了竖瞳正中。


    元清杭刚刚突破凝实境,身上灵力虽然不稳,却正在巅峰;而宁夺已经在清晨时分率先突破,境界比他稳定得多。


    他在进万刃冢之前,已经随时能够突破,到了这里后,又被迫压制许久,一旦突破境界,身上的灵力就像被堵了太久的洪水,正需要一个决堤之口泄出。


    应悔剑的剑气炽烈浩然,白玉扇里附了斩虹的残片,气息阴柔绵绵,两者交融,刺入了那旋涡竖瞳之间,顿时将间隙撕裂得更大。


    望着那里面隐约的雷电,感受着无法预知的时虚空,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


    元清杭微微一笑,笑意灿然:“要是不成功,进去就被撕碎了,你会后悔吗?”


    宁夺淡淡看了他一眼:“不会的。”


    顿了顿,他又补充了一句:“不会不成。你舅舅只有一个人,我们是联手。”


    元清杭精神一振,哈哈大笑:“是啊,一起上吧!”


    两个人不再犹豫,用尽全力,浑身灵力尽数灌注到了兵器上。


    竖瞳被这恐怖的力量强行撕开,一个隐约的阵眼终于赫然出现!


    两道身影同时飞跃而起,跳进了那颤动不休的阵眼之中!


    ……


    青山环绕,白雾蒙蒙。


    一片湖光山色中,忽然波浪滔天,平静的水面仿佛被什么炸开。


    两个人影携着纷乱的时空乱流,砰然落入了一片巨大的水域之中。


    元清杭浑身无力,近乎虚脱,跌进水中。


    他身边,宁夺同时落下,一把捞住了他。


    元清杭借着他的臂力,在水中踏浪浮起,眼望四周。


    青山座座,平湖如镜。


    和万刃冢的止杀湖完全不同,这里的水波温柔缱绻,轻柔清澈。


    宁夺手中应悔剑出了鞘,载着两人飞上了半空。


    元青杭四下环顾,狂喜地在剑上跳起来,情不自禁,一把抱住了身边的人:“出来了!我们终于出来了!”


    不用真的在孤山恶水中留十二年,不用叫外面的亲人师长担惊受怕!


    宁夺的身体蓦然僵硬。


    他脚下的剑颤了颤,带着两人身形也晃了晃。


    半晌,他低低道:“嗯,如愿所偿。”


    元清杭忽然感到了一点不对,猛地松开了他。


    两个人的衣衫在传送中的乱流中被割碎,凌乱地挂在身上,元清杭的那一件衣料特殊,更加坚韧耐穿些,总算还大致能够蔽体。


    宁夺身上的那一件,可就狼狈多了。


    这样喜不自胜地抱在一起,肌肤相亲,隐约能感到宁夺的四肢微凉,可心口却滚烫。


    元清杭讪讪地松开手,抑制住心中异样,举目向四周望去。


    不远处,湖面中心一座秀丽小岛,奇石林立,岛心在高处,上面有一个小小的八角亭。


    远远看去,那八角亭上面覆着一株花树,正逢花时,树冠上一片粉白相间的香雪花海。


    远远地,枝条随风飘动,无数繁花轻轻摇曳。


    宁夺御起宝剑,两个人降落在小岛上,虽然都没有说话,心里却都激荡不休。


    元清杭甩了甩头发上的水滴,小声道:“这水域该不会还连着那瀑布吧?”


    宁夺的声音清亮又低沉:“不会,这里的气息和冢内完全不同。”


    的确。


    远处苍山流云,头顶晴空万里,眼前的小八角亭造型秀美,上面赫然是几个字:“清韵庭”。


    哪里还是这些天待的小天地,这已经是外面的人间盛景!


    “可这是在哪儿?”元清杭踏进那个小亭子,四下张望。


    宁夺还没回答,忽然目光一凝:“你看那里。”


    清韵庭对面,一丛重叠的奇石上,赫然分成了两半,中间整齐地被劈开,显出一道巨大的刀痕!


    那刀痕斜斜劈下,将那丛奇石砍成两边,经过风吹日晒后,那刀痕的切口越发平整,却也透着曾经的惊天威力。


    两个人互相看了看,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


    元清杭走过去,比划了一下。


    果然,和瀑布山壁上的那些刀刻之意极为相似。


    宁夺道:“传送阵出来的地点不变。当年你舅舅破阵而出,也是落在这里。”


    元清杭忽然目光有点发直,快步绕到乱石后,冲着宁夺招手:“快来看!”


    石头的背面,赫然却有另一道同样的惊天剑痕!


    乱石崩坏,剑意浩荡,虽然已经过去多年,却也已然能感受到那股滔天的纵横之意。


    宁夺心里巨震,举起应悔剑,贴上那道剑痕。


    果然,完全吻合,就连丝丝剑意也契合无比。


    元清杭眯着眼睛,忽然道:“你说,会不会是你叔叔正在这里独自赏月吹笛,结果我舅舅忽然水淋淋地从天而降,一把妖刀随手砍下来,宁仙长大吃一惊,举剑相迎?”


    宁夺温和地看了他一眼:“未尝没有可能。”


    元清杭哈哈大乐:“我胡说的啦!不过他们俩在这里交过手,肯定是没有错了。”


    一阵微风从湖面拂来,掠动亭上的无名花树,无数花瓣簌簌而落,飘在亭角和周围的地上。


    如雪如瀑,温婉宁静。


    元清杭“啧”了一声:“要是他们打架时,这里也正在开花,那可好看得很。”


    无论是妖刀斩虹,还是应悔宝剑,一旦出鞘交锋,只怕会瞬间荡起花海如雨,如梦似幻。


    宁夺淡淡道:“别说是花了,只怕连叶子也留不下一片来。”


    元清杭白了他一眼:“宁仙君,你可真煞风景。”


    宁夺凝视着那两道刀光剑痕,半晌转过头来:“不煞风景的猜测也有的。”


    元清杭大感兴趣:“哦哦,说来听听?”


    宁夺清浅眸光似乎变得温柔了些,道:“又或许是他们一战之后,便一见如故,曾在这里饮酒赏月。”


    元清杭猛地一拍手:“哎呀,这个我喜欢!他们两个人都通音律,搞不好真的在这小亭子里相对饮酒,笛箫合奏过一曲。”


    两个人不约而同,竟都想到了幼年时在那个客栈里,听过的只言片语。


    宁晚枫一支“素月”长笛闻名天下,更有“银锋出鞘惊飞鸟,素月吹彻冷峰寒”的美名,而元佐意同样也擅长吹奏尺八,曾有“尺八声动摧天下”的传闻。


    虽然那两个人之间后来有过极惨烈的腥风血雨,可在那之前呢?


    曾经的第一眼相见,会不会真的就在这繁花满树、皓月当空的一个夜晚;


    元佐意在万刃冢的山崖上,刚刚留下过孤单寂寥的心迹,会不会转眼就在这里,遇到了可以一战的对手和知己?


    而他们初见的时候,这长波万里的湖面之上,响过一曲无人听闻的合奏吗?……


    第64章 娘子


    元清杭发了一会儿怔,忽然道:“你等等,让我从头理一下——最初的时候,我舅舅修为独步天下、行事恣意;你叔叔同时在仙门中名声赫赫,风评极佳,但是天地如此之大,仙魔殊途,两人以前并不相识。”


    “然后我舅舅偶然进到万刃冢中,留下山崖刻字,还在小天地中得到了上古对镯,出来时,就正好在这里的湖面上遇到了宁仙长。”


    宁夺道:“嗯,很有可能。”


    元清杭目光明亮:“一战之后,彼此惺惺相惜,互相视为知己。再后来分手后,你叔叔找到了你,啊,可能先找到你,才遇到我舅舅,反正我舅舅分了一只镯子给他,他才戴在了你手上!”


    他苦苦思索半晌,扇子在身边山石上轻点,又道:“接下来,宁仙长回到了苍穹派,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将你的存在告知师尊,或许是这时,他已经起了异心——”


    一眼看到宁夺骤然微变的脸色,他慌忙道:“你别着急,大胆假设,小心求证嘛。毕竟已有的线索是这样,对吧?”


    宁夺淡淡道:“你接着说。”


    元清杭道:“总之他接着犯下滔天大错,被废掉金丹,修为尽毁,叛出了苍穹派。走投无路下,又想修炼破金诀,故此去往魔宗,找到了我舅舅。啊,对了,他临走前,将你托付给了信任的小师弟宁程,也就是你的师父。”


    “再往后,他修炼破金诀成功,却又正逢师尊商渊联手仙门围剿魔宗,不知为何,在那一战中,他出手刺了我舅舅一剑。”


    宁夺神色黯然,道:“按照传言,是这样。”


    元清杭沉吟道:“是他心中始终对师门念念不忘,所以想借此立功重归仙宗?还是他发现我舅舅有什么令他无法容忍的劣迹,导致最后一刻倒戈?”


    宁夺眉峰冷峻,一字字道:“你这样猜想,总不外是说他心思反复、左右背叛。”


    元清杭偷瞥他一眼,连忙讨好地冲他甜甜一笑:“没有没有,宁仙长皎如皓月、一身清正,肯定不是这样的人!我只是把现有的表象串一下,再慢慢找破绽。”


    宁夺默默不语,半晌黯然轻叹一声:“是我急躁了,你说吧。”


    元清杭见他神色平静了些,才放下心来:“按照时间线,仙门围剿持续了大半年。宁仙长这一出手,应该在仙魔大战的早期,直接导致了我舅舅重伤,在接下来的防御中,处处艰难。”


    宁夺点头:“是。”


    元清杭又思索道:“这么一来,魔宗众人自然痛恨憎恶他到了极点。我舅舅也因为这背叛而失望痛苦,于是将他囚禁在魔宗牢狱中。”


    他思索半天,有点困惑:“可是有一点说不通。”


    宁夺神色奇异:“他刺伤了元宗主后,为什么不离开?”


    元清杭用力点头:“对!明知道这一剑刺出,就是血海深仇,就算不能回归师门,以他那时破金诀大成的修为,脱身起码不难。”


    以他的惊天修为,加上元佐意那时已经受伤,又有谁能将他留下,囚禁在魔宗牢狱中羞辱折磨?


    所以,明知道留下是荆棘满路,到底为什么,宁晚枫不强行离开?……


    两人心中辗转,都百思不得其解,元清杭叹气道:“再后来,仙魔大战继续战火燃烧,我舅舅面对仙门步步紧逼,最终还是惨死在某次联手围剿下。”


    宁夺淡淡道:“我叔叔也是陨落在同一天。”


    元清杭越发苦恼:“是啊,姬叔叔提过。但是宁仙君显然并未参战。”


    他回想着万刃冢中的莹莹白骨:“既然如此,只剩下一种可能。宁仙长不知道为什么先死了,我舅舅拼死将他的遗体带到了万刃冢中,就此相伴而眠。”


    宁夺手握应悔剑,脸色冰冷:“我叔叔那般修为,能伤他的人可没几个。”


    元清杭心里忽然浮起一个惊悚的想法,竟是吓了一跳,不敢说话。


    难道是他舅舅面对最后的大战,知道无法幸免,所以先杀了宁晚枫,最后在临死前,又带走了他的遗骸?!


    都说他舅舅行事邪佞凶残,又自视甚高,忽然被人这样狠狠背叛,忽然发了疯,似乎也顺理成章。


    宁夺仿佛也想到了这个可能,脸色苍白得宛如冷瓷般,一字字道:“所以什么毕生知己,什么一见如故,更像是是我们一厢情愿的想象。”


    ……


    两人想着旧事,心潮激荡,默默望着远方出神。


    片刻后,元清杭忽然身形一纵,竟然一个猛子扎入了水中,宛如一条游鱼,水花也没有溅起几个,身影就此消失不见。


    宁夺愕然抬头,正在莫名惊疑,忽然之间,平静的水面上骤然腾起一团巨大水花。


    雪白浪花中,元清杭身影直升半空,发间金环烨烨生辉,眉目如画,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但是他手中的扇柄带着滔天杀意,径直劈向亭子,对着宁夺当头袭来!


    宁夺目光急凝,轻叱一声,手中应悔剑划出一道长虹,当头迎击。


    两个人,竟然都没有留力。


    扇骨和剑锋一触即分,一股上古兵魂之气和应悔剑的滔天剑意撞击,四周的土石崩塌纷飞,亭子旁的那株花树上,粉色繁花果然全数被荡落,和着无数翩翩绿叶,激飞上半空!


    夜色中,皓月当空,繁花漫天。


    他们身边的一块巨岩,忽然被元清杭的扇柄从中砸成两段,而宁夺的剑意,也正好在背面落下了一道惊天剑痕。


    元清杭的身子翩然落下,笑吟吟看向宁夺。


    宁夺低头看了看那两道极为相似的战斗痕迹,良久之后,轻轻叹了口气。


    元清杭收了白玉扇,甩了甩头,将发间落着的点点花瓣抖落。


    他微笑道:“可刚刚那些推断,来源全都是悠悠众口,蜚语流言。谁知道真相到底是怎样?”


    宁夺淡淡道:“世人已经这样定罪了,真假重要吗?”


    元清杭眼神无比明亮:“当然重要。假如真是蒙冤受屈的话,就算世间有一个人知道,对泉下的人也是一种公道。”


    想了想,他又道:“我不管。外人怎么说他们背叛相杀,互相仇恨。我偏偏不信。”


    宁夺明澈的眸光微微闪烁。


    不知道是映着身后的粼粼波光,还是融融月色,他的目光幽深又专注,低低道:“只要你信,那我也一样。”


    ……


    两个人在岛上转了一圈,小岛占地很小,也没有什么奇特之处,只有四周景色的确极好,随便从哪个角度望向远方,都是一幅山水画卷,优美隽永。


    两个人又回到亭子中。


    小八角亭四周是围栏,可供休憩,中间还有各处常见的石桌石椅,日日有清风吹拂,虽然杳无人迹,却也少有灰尘。


    元清杭在石椅子上坐下,看了看宁夺,脸上忽然有点莫名发烫。


    从万刃冢出来,经过时空乱流,宁夺身上的衣衫已经有些破损。


    刚刚被自己当头一击,两人兵器气流激荡,更将他衣衫撕裂了几处。


    行动之间,若隐若现,肌肤如玉,偏偏又微微露出点腰腹线条,实在不成体统!


    他咳嗽了一声,冲宁夺勾了勾手:“过来。”


    宁夺凝目看向他,默不作声,月色下,耳根似乎有点微红,却听话地靠近了些。


    元清杭瞥着他耳根那抹轻红,心里莫名有点跳得急,板着脸,打开白玉扇。


    他的指尖漏出一根银针,从黑色扇面上挑了几根长长的丝线出来。


    低下头,拎起宁夺胸口和腋下那撕裂的衣角,他手指灵活,银针带着丝线,密密地将几处大的裂口缝合起来。


    几片零星的金色符文从丝线上飘然而落,嵌在了那几片衣衫之间。


    “缝好了。”元清杭低下头,随口咬断了丝线,含糊道,“这下就算有人硬扯,也能挡得一阵啦。”


    宁夺低着头,由着在他胸口忙活,身形更加僵硬,不敢动弹分毫:“……哪有人会来扯。”


    元清杭不敢抬头:“没人扯也不能穿成这样。矜持优雅的宁仙君,真这么衣不蔽体,肌肤尽露,可像什么话?”


    一抬头,忽然看见宁夺那如水的眼神,他心里就是一颤,讪讪一笑:“缝几根线,大可不必这么感动。”仟仟尛哾


    宁夺轻轻一抖衣襟,低低道:“小时候,我在神农谷里做外门弟子,身边的同门都有家人,常常有人送东西来,还有爹娘来探望。”


    他平时从不爱谈论这些,此刻忽然说起,声音虽然轻,却温柔。


    元清杭静静听着。


    “我虽然嘴上不说,可是毕竟年幼,心里还是偷偷羡慕的。”宁夺道,“有一次,同屋小师弟的娘亲来看他,在屋子里帮他修补衣衫,我在旁边看着,不知道为什么,晚上就做了梦。”


    元清杭心里又软又疼:“梦见了什么?”


    宁夺道:“我对爹娘没有记忆。可是那一晚,就梦见了他们。梦里两人恩爱又甜蜜,我娘坐在灯下,帮我做小衣衫,又帮我爹修补外衣。”


    元清杭微微一笑:“你娘一定长得很美。”


    宁夺凝视着他,道:“我不知道她什么模样,梦里也是模模糊糊的。可是刚刚你……”


    他踌躇一下,脸色微红,没有再说下去。


    元清杭瞪着他,心里隐约猜到了什么,咬牙羞恼道:“很像吗?那你叫声娘来听听。”


    宁夺轻横他一眼:“这个便宜有什么好占的?”


    元清杭理直气壮道:“你叫一声娘亲,我给你缝一辈子。说起来,谁占便宜还说不准。”


    宁夺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神色异常古怪。


    好半晌,才垂下清澈眸光,淡淡道:“不用娘亲……娘子也可以的。”


    他平时素来矜持自律,言行更是端正严肃,忽然冒出来这样一句,元清杭猛然呆住。


    他面红耳赤,跳了起来:“行啊,算我多事。以后你找你娘子帮你缝!”


    宁夺紧紧闭上了嘴。


    两个人相对而坐,身边繁花静静飘落,远处水波悠悠。


    不知怎么,两人脸色都有点古怪,心里却又都有点莫名的欢喜甜蜜。


    元清杭目光一转,落到宁夺衣角那两朵赤色云霞图案上:“对了,我记得苍穹派的红霞代表等级?”


    宁夺点头:“一朵是金丹初成,两朵是即将冲关。到了中期凝实境,就该是三朵。”


    元清杭翻了翻储物袋,找了点画符的朱砂出来,涂在指尖。


    笔走龙蛇,他随手在宁夺衣角再画了一朵赤色霞云,拍了拍手:“好啦!”


    宁夺低头看了看。


    白色衣袍虽然破了,可是两人一直勤用净衣诀,倒也干净整洁。


    如今被元清杭这般用黑金丝线绣了几道,又在下面画了朵灿然夺目的云霞,一件平平无奇的衣裳竟然隐约光华流转,别有风采翩然。


    宁夺声音温和:“多谢。”


    元清杭讪讪笑道:“哎呀,这么客气么,宁仙君?”


    宁夺只静静望着他,神色怅然。


    元清杭怔怔愣了一下,终于醒悟过来,心里模糊着泛起难过。


    是啊,昨日之日,不可再留;今日之日,诸多烦忧。


    也该道别了。


    从此后,天高水阔,会不会最好再也不见?


    宁夺轻声道:“你接下来去哪儿?”


    元清杭压下心中异样,微微一笑:“上次等待万刃冢开时,红姨找了处山谷,我们临时在那里落脚。”


    他叹气道:“原本说好了的,我们一出来,就直奔那儿会合。现在也不知道他们还在不在,总得先去找找看。”


    猜不到厉轻鸿出来后是怎么说的,更不知道姬半夏和厉红绫会不会急得发疯。


    宁夺点点头:“我陪你一起。”


    元清杭愣了愣:“不用了吧?你早点回去苍穹派,你师父他们应该也忧虑得厉害。”


    想了想,他又道:“商朗他们,见到你回来,应该也会高兴极啦。”


    宁夺沉默了片刻,终于点头道:“好。那我送你一程。”


    两个人御剑离开湖面,向岸边飞去。


    行了一阵,终于在路边找到了一个普通农夫,一打听,这里乃是距离千重山几百里的一处人间地界。


    两个人默默前行,元清杭拿脚踢着路边的小石头,忽然道:“这卵石好丑。”


    宁夺低头看了看:“嗯,地下暗河边的好看多了。”


    元清杭道:“对了,那里的卵石我带了点出来。”


    宁夺微微一怔:“嗯?”


    元清杭赶紧掏出储物袋,把多多放了出来:“上次扔了几颗给它玩儿,它喜欢得很,扒拉到储物袋里面了。”


    果然,小家伙被放出来后,爪子间正紧紧抱着一颗圆溜溜的鹅卵石,晶莹透亮,上面飘着几丝红丝,煞是漂亮。


    一出来,它的小眼睛就瞪圆了,似乎是感觉到了什么,四下转动着脑袋,兴奋地乱看一气。


    “多多,咱们出来啦。”元清杭抱着它在怀里,笑嘻嘻道,“过一会儿,说不定能见到你的小伙伴呢。”


    宁夺淡淡瞥了小造梦兽一眼:“它还有同类?”


    元清杭得意道:“还记得那只蛊雕吗?它当妈妈啦,生了一只小崽崽。多多看着它出生的。”


    宁夺轻声道:“记得。是你发现它有身孕,坚持救了它们。”


    元清杭笑着道:“也有你一份功劳。比赛时间已到,木家的那个弟子想来阻止我施救,若不是你拦着,我手一抖,那气机符爆了,那可是一尸两命。”


    宁夺眼神温和:“不会的,你一定能救回它。”


    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当日大比时的情形,不由都嘴角含笑。


    元清杭一边撸着多多的肚皮,一边道:“那只小蛊雕超级可爱,身上光溜溜红彤彤的,大眼睛、没眼睑,四肢好瘦,站在地上摇摇晃晃的。”


    宁夺悠悠前行,诚实道:“听上去,好像不是很好看。”


    元清杭殷勤道:“不是不是,天底下就没有不可爱的小幼崽。你看一眼就明白了,我保证你就会喜欢的。”


    他偷眼看看宁夺,小声道:“等你有空的时候,要不要带商朗一起,来看看它?商朗一定也记得它妈妈嘛。”


    宁夺淡淡道:“你的鸿弟会在吗?我怕我忍不住砍他。”


    元清杭脖子一缩,傻了。


    他讪讪道:“他……他大概不在。”


    宁夺面色冷漠:“最好别叫我见到他。”


    第65章 约定


    看了看元清杭那蔫头蔫脑的模样,他终究心里一软,道:“你将落脚处的方位给我,我回去见了师父后,就去看小蛊雕。”


    元清杭大喜:“真的吗?那我在那里等着你来,不见不散。”


    他四下辨认了方位,掏出一张符纸,大致画了那处落脚山谷的路径:“喏,就在这儿。我等你三天,够吗?”


    宁夺收起符纸,仔细收在衣袖中:“够。”


    元清杭只觉得脚下似乎都轻了,心里莫名其妙地雀跃起来,正要说话,目光却落在了宁夺腰间的应悔剑上。


    满腔欢喜又忽然降了温,他忽然有点发怔。


    半晌,他丧气道:“不来也罢。你回去后,好好练功修行,做你的名门仙侠,别和我动不动扯在一块儿。”


    上一个这样和所谓的魔宗妖邪纠缠不清的人,已经死了。


    只徒染一身污名,留了一道落寞悲伤的剑魂,飘荡在那冰冷无情的深水之底。


    宁夺望向手中长剑:“我不怕。”


    元清杭怅然道:“真的不用啦。人活在世上,也不能一点儿不顾悠悠众口的。”


    宁夺郑重道:“师父素来疼爱我。他若知道是你救了我,一定会对你改观,你不用担心过多。”


    元清杭迅速摆手:“打住打住,你师父就算真的喜欢上我,红姨也不会喜欢你啊!看到你的话,说不定就是当头一下。”


    宁夺淡淡道:“她现在也未必就打得过我。”


    元清杭凶巴巴看了他一眼:“金丹中期好了不起啊?红姨是魔丹圆满境!”


    他嘟囔着:“再说了,要杀你还用动武?她手指尖儿漏点毒药出来,就能把你毒得四仰八叉,双脚朝天,信吗?”


    宁夺绕过面前一截横斜的树枝桠:“你会给我解毒的。”


    元清杭又气又笑:“哎,你这是讹上我啦?”


    宁夺眼帘低垂,长长黑睫覆在眼睑下,冷肃的脸被阳光照得宛如冷瓷美玉,声音低沉柔和:“嗯。”


    元清杭瞪着他。


    “嗯”是什么意思啊?是说真的要赖上他的意思吗?!


    宁夺抬起头,幽黑的眸子迎向他,道:“你帮我解毒,不是已经熟门熟路了吗?”


    元清杭想了想:“……”


    也是。


    小时候给他解过毒,还是三番五次。


    这在万刃冢又来了一次,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


    男主角就是男主角,搞到最后,就连自己这样的反派邪佞之徒,还是得心甘情愿、无怨无悔地帮他啊!……


    山路崎岖,溪水潺潺,不远处,山脚遥遥在望。


    元清杭停下脚步,捉着手中的造梦兽的小爪子,笑吟吟向宁夺挥了挥:“来,跟我说——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宁仙君再见啦。”


    小东西昂着头,黑亮亮的眼睛瞪着宁夺:“吱——”


    宁夺弯下腰,轻轻摸了摸多多的头:“就知道你喜欢我。”


    说着,他手指轻探,从多多爪子里抠出那颗鹅卵石,抓在了手中。


    元清杭愕然:“你做什么?”


    宁夺淡淡道:“这颗给我。”


    多多原本正开心地扒拉着玩具,没想到忽然就被抢了,呆了呆,急得尖叫了一声:“嗷!”


    元清杭哈哈大笑:“喜欢个鬼啊,你把多多逼得都学狼叫了。”


    随着他的话音,多多猛地一蹿,扑向宁夺面门,爪子急伸,就想去抓那颗鹅卵石。


    宁夺手疾眼快,伸手抓住它的颈后,多多怒极,嘴巴一张,连着冲他狂喷了好几口:“阿嚏!阿嚏!……”


    元清杭笑得直打跌:“宁仙君,你完啦。这晚上回去,不得连做三天噩梦才怪呢!”


    宁夺站在那里,脸色有点奇异:“不会做噩梦的。”


    说完了这一句,他终于转身离去,雪白的衣袍没在了山林之间,隐约一朵红霞在树叶中飘忽,正是元清杭用朱砂画就的那一朵。


    他的声音遥遥传来:“三日内,我必然前去。”


    两个人背道而驰,一南一北,就此分开。


    ……


    元清杭一路前行,嘴里哼着乱七八糟的小调,向那处山谷奔去。


    脚步轻快,心情大好。


    几个月过去,先出来的人固然一开始会为他俩焦急忙乱,可日子总要过,想必现在也渐渐接受了现实。


    原先是约好出来后来此会合的,既然他莫名失踪,依红姨的性子,应该还会在这里盘桓一段时间,实在等不到,才会死心离去。


    不知道从万刃冢出来的那些少年们,现在是不是一个个意气风发,志得意满?


    商朗得到了满意的“炽阳”剑,现在应该已经磨合得很好了吧?


    木嘉荣那柄“骊珠”锋利轻锐,配他这样骄气的小公子确实正好,估计也是得心应手得很;


    至于他送出去的那道“裁春”,应该也很适合常姑娘。


    还有澹台超,在出谷前还忸忸怩怩地对他示好,想必以后再见,总不好意思再横眉竖目了吧?


    话说回来,最不得心应手的,恐怕倒是宇文离。


    他得到的那道兵魂,很明显是用血契强行收服的。


    那兵魂显然很抗拒宇文离,若是磨合得不好,主人怕是要心力交瘁得多。


    ……


    一边散漫地想着,他一边踏入了那处山谷。


    正是大白天,阳光温柔又热烈,照在满目的绿草茵茵上,静静无声。


    他侧耳听了听,除了悠悠风声和几声鸟鸣,没有别的声响。


    那座临时驻足的小屋和离开时没什么两样,门口草帘稀疏,屋顶衰草枯黄。


    元清杭慢慢走近,试探着叫了一声:“红姨?霜降姐姐?……”


    无人应答。


    远处山坡上,一排灌木丛中,一只呆立不动的鸟忽然转过头,黑幽幽的眼睛望向了这边。


    那双眼睛毫无生机,竟是一对黑曜石所做!


    它盯着茅草屋的方向,嗓子里咕哝了几声,声音奇异又沙哑。


    下一刻,它忽然扑闪着翅膀,从栖身的灌木丛中疾飞而出,消失在空中。


    ……


    元清杭蓦然回头,望了望身后。


    一切安静如初,没有什么异常,除了远处空中的一只惊鸟。


    他压下心中莫名的不安,挑开草帘,走进小屋。


    空无一人,四处都有依稀的灰尘,角落里原先待着蛊雕的那个小草窝里,也已经空荡荡的,没了那对母蛊雕和小蛊雕。


    他的目光落到了地下,忽然皱了皱眉。


    暗色的地上,有一串隐约的红褐色陈旧血迹。


    他弯下腰,凝视着那串斑驳的血迹,抠下来一点,放在鼻尖闻了闻。


    是兽血。


    自己离开的时候,这串血迹绝对是没有的。难道蛊雕妈妈产后又有什么不好的并发症?


    这也有可能。


    毕竟生产对于任何雌性来说,都是一道鬼门关。有的当时看似安全,事后忽然发病,都是常事。


    不过红姨在的话,总不至于坐视不理吧?


    他忧心忡忡,又四下看了看,可除了这串血迹外,倒也没有别的什么不对。


    看来厉轻鸿已经将自己陷落在万刃冢的事告诉了红姨,他们觉得自己起码会被困十二年,自然觉得守在这里没有意义。


    看来,还是得回魔宗去。


    只可惜,三天后宁夺带着商朗他们来做客的时候,见不到小蛊雕,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失望呢?


    他把多多从储物袋里放了出来,由着它高兴地到处在熟悉环境里乱转,自己转身出去。


    在附近摘了些甘甜的果子,一个人坐在小屋前面,就着从万刃冢中带出来的潭水,慢悠悠地看着风景。


    比起万刃冢里的狭小,这里天地悠然,四野浩大,可不知为什么,却好像有点索然无味。


    他拿起手边的白玉黑金扇,随手比划了几下,忽然一怔。


    竟然是见招拆招、双人对战的姿势。


    他哑然失笑,对自己摇了摇头。


    这些天,和那个人对练拆招太多,以至于一出手,竟然就是这些熟之又熟的招数。


    那个人此刻又在做什么呢?


    是正被惊讶狂喜的师兄弟们围着,给他接风庆祝?还是正在拜见师父,诉说这些日以来的遭遇?……


    小造梦兽在草地上欢快地打着滚,随着吃饱喝足,身形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扭曲,忽然“砰”的一声,化成了一团灰蒙蒙的迷雾。


    元清杭伸手探过去,从迷物中抓住隐身的小东西:“出来,陪我玩儿。”


    迷雾扭曲,小家伙现出身来,“啪嗒”几声,从它怀里掉出来好几颗圆溜溜的鹅卵石。


    它用爪子捧着一颗,绕着元清杭身边转了转,好像在找着谁。


    半晌才不甘心地停下来,眼巴巴地看着他。


    元清杭点点它的黑鼻尖:“干什么,没心没肺的家伙。人家要你一颗,你还不高兴,现在人家走了,又想他了吗?”


    小东西也不知道听懂了没有,忽然抬起爪子,把一颗鹅卵石送到元清杭手里。


    元清杭笑嘻嘻收了起来:“好,等他来了,我和他说,这是你心甘情愿送他的。”


    半晌,他又叹了口气:“多多啊,你以后不高兴的时候,不准冲我喷气。我怕我再做梦,又梦见一剑捅死他。”


    日头渐渐西落,元清杭草草打扫了一下小屋,将隔间里小床上的灰尘掸去,铺好了留下来的床铺。


    夜色渐渐遮盖住了四周的山林和野地,他独自躺在小床上,终于沉沉睡去。


    从万刃冢出来的过程其实还是凶险万分,那个小型的阵眼比不得外面那个,被他们联手撕开后,极不稳定,开启的时间也短暂,两人穿过之际,也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


    这一躺下,便感到了筋疲力尽,睡得极沉。


    再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这般吃了睡、睡了吃,过了两天,山野寂寂,宁夺却始终没有出现。


    已经是第三天的晚上,元清杭一直等到了斜月西沉、繁星漫天,也依旧无人到来。


    他心里隐约怅然,独自守到半夜,才恹恹地回屋躺下。


    这一晚,睡得却迷迷糊糊的,不知何时,身边忽然有声奇异的响动传来。


    他猛然睁眼。


    窗外露出了一丝鱼肚白,天光刚刚绽放出微亮。


    原本和他一起呼呼大睡的小造梦兽眼睛泛着红光,正蹲在床尾,紧张地盯着外面安静的天色。


    元清杭一愣。


    侧耳细听,依稀的林木涛声中,似乎有几道微弱的灵力波动,正在向这边缓缓逼近!


    宁夺吗?一瞬间,他又惊又喜。


    不会吧,这么快,甚至等不及白天天,凌晨就带着几个师兄弟,前来看望他?


    ……


    他跳下床,一骨碌披上衣裳,急急地往外就冲。


    一撩开草帘,往外一看,他忽然一怔。


    空无一人,刚刚觉察到的灵力波动忽然消失了踪迹,就像是梦中的错觉一样。


    他望向远处,又慢慢看向茅舍前的地面。


    他的瞳孔忽然一缩,身子腾空而起,疾冲向上。


    就在同时,茅草屋前的暗色草丛里,忽然升起了无数道银色丝线,就像是一张扑天大网。


    随着他的跃起,那张银线大网竟也同时急升起来,紧紧贴着他的脚跟,眼看着就能将他双脚缠住。


    元清杭人在空中,双手一甩,无数光点同时飞出,击向脚下那张丝网的十几个结点。


    那丝线似乎极为怕火,瞬间结点崩坏燃烧,银网顿时散了骨架,软软落下。


    元清杭身形一坠,眼看就要双足落地,可在最后一刻,他手下却又甩出了那根银索,前端的十字钉牢牢楔入泥土。


    他身形随着银索一荡,没有落在丝网中心,却纵身落到了几丈之外。


    就在这时,他原先所站的地方,果然又有数十道微弱银光一闪,才又缓缓熄灭。


    第二个隐藏的阵法,第二道罗网!


    远处的树丛中,终于走出了数十道人影,密密麻麻,分布四周。


    为首的青年凤目入鬓,神色温和,缓步走到元清杭面前,声音轻柔:“我想着一道埋伏怕是不够,特意加了后招。可惜还是低估了魔宗少主的实力。”


    元清杭看看他身后隐约散成包围之势的宇文家门人,眯起了眼睛:“宇文公子别来无恙?”


    这是干什么?


    在万刃冢中猜到了他的身份,当时不便出手,出来主动翻脸?


    宇文离叹了口气:“怎么可能无恙,只是刚休养得好些。可职责在身,不得不来。”


    元清杭手指按在扇柄上:“哦,宇文公子和我之间有什么误会吗?”


    宇文离神色有点奇异:“元小少主,数月不见,你何不藏得好好的,偏偏要来这里自投罗网?”


    元清杭秀眉一挑:“可我为什么要藏?”


    宇文离盯着他:“果然是魔宗少主,身上这么多条人命,竟然还敢招扬过市。这份胆识、这份狂妄,可真叫人佩服得厉害。”


    元清杭沉默了片刻,缓缓道:“不好意思,多少条人命这句话,假如我没有听错,是说我杀了人吗?还很多?”


    第66章 被伏


    宇文离叹了口气:“元小少主这么心狠手辣的人,总不至于再抵赖吧?”


    元清杭叹得比他还大声:“宇文公子,你这么爽快的人,总不至于要一直这样打哑谜吧?”


    他想了想,诚恳道:“你想指责我什么,不如直说?”


    宇文离身后,一个年轻弟子终于忍不住,高声怒叫:“小恶贼,你们魔宗在迷雾阵里杀了几十个仙宗年轻弟子,还重伤了诸家优秀门人,还不束手就擒!”


    元清杭愕然看着他:“迷雾阵是什么?”


    “事到如今,你还装什么装?你亲手杀害了澹台家长孙澹台超,人人得而诛之!”


    元清杭心里打了一道惊雷,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澹台超死了?谁杀的?”


    那人忍无可忍:“无耻之尤!不是你是谁!”


    元清杭不再理他,看向宇文离:“宇文公子,能不能详细说说?”


    宇文离淡淡垂下眼:“元小少主,念在你我也算相识一场,你若不加抵抗,我保证押解路上以礼相待,绝不辱你分毫。”


    他指了指身后一群弟子:“若非要厮杀一场,激怒旁人,我便不能保证什么了。”


    元清杭心中纷乱,静静看了他半晌:“看来我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宇文离道:“到了仙宗重狱后,再等公审。到时候有什么想说的,你可以慢慢讲。”


    元清杭叹了口气:“你该不会觉得,我被你这么一吓,就真的会束手待毙吧?”


    宇文离道:“那说不得,也只有以少胜多,大战一场了。”


    元清杭身形笔直不动,手中白玉扇“唰”的一声打开,一股灵压骤然散开:“宇文公子,我很是好奇,是什么给了你自信,觉得一定抓得到我?”


    一股恐怖的灵压铺天盖地,从那把白玉扇的扇骨上赫然泻出,他周身的空气,竟似在这一瞬间,变得凝滞沉重起来。


    宇文离瞳孔猛然一缩,盯着他手中的扇子:“在万刃冢中,你所有行踪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这兵魂是何时得到的?”


    元清杭微微一笑:“你猜?”


    宇文离目光闪动,忽然抬手,向着身后的门人轻喝:“散开!”


    元清杭看着他和众人急速散开,笑得舒畅了些:“我就知道宇文公子不会打没把握的仗。”


    宇文离一直退到了远处的灌木丛中,才亮出手中长剑,同样的一股阴寒之气骤然散开,遥遥道:“那是自然的。”


    元清杭眯着眼睛,看了看他手中的剑:“宇文公子这把剑养得真是脱胎换骨,甚至叫人有点恍惚,觉得好像是我们魔宗的兵器呢。”


    用血契收服的兵魂,果然戾气深重。


    几个月不见,初时那种若无若有的愤怒不平之气,竟然隐约有了点邪气和阴冷。


    宇文离面色若无其事,手中长剑寒光森然:“多谢夸奖。”


    元清杭眼珠一转,笑道:“就是不知你家老爷子喜欢不喜欢?”


    虽然只见过寥寥几面,可是他却看得出,宇文瀚老爷子显然一身正气,更是嫉恶如仇。


    看到一向引以为傲的孙子拿着这么一把越来越邪气的剑,他会怎么看?


    宇文离面色终于微变,漂亮的凤目中冷意一闪。


    “不用废话了。”他冷冷道,“我原本不想用到这一招,是你逼我。”


    他忽然将手一摆:“带出来。”


    他身后的树丛一分,两个宇文家的门人押着一个人,在凌晨的天色中,显出了身影。


    “元小少主,若是不想她死,你知道怎么做。”宇文离缓缓道。


    元清杭面色终于变了。


    凌晨的晨曦里,一个女子头发散乱,身上粉色衣衫带着斑斑血迹,被推到了前面。


    霜降!


    眼中含泪、身形僵硬,无法动弹的霜降姐姐!


    元清杭一直笑嘻嘻的脸上,露出了冷怒之色:“宇文离!”


    宇文离彬彬有礼道:“元小少主放心,我只是在和你好好商量。就算你不主动就擒,我也不会因此杀她。”


    元清杭冷笑:“谅你这种名门正派,也不会公开干这么卑鄙的事。”


    宇文离肃然道:“可若你敢上前强行救人,我便绝不容情。”


    他挥了挥手,那两个人立刻重新退后,将剑刃架在了霜降的脖颈上。


    宇文离高声喝道:“从即刻起,但凡元小少主有任何异动,想要过来,你们马上杀了她。”


    元清杭气极反笑:“你又不准我救她,又说我就算不就范,你也不会杀她。那你在要挟什么?你有病啊!”


    宇文离的微笑没有温度:“前些天我们前来搜捕,这位姑娘抵抗时,下手极为狠辣,杀了我们宇文家两个门下。”


    元清杭冷笑:“你们要抓人,甚至要杀她。她若是防卫过度,就是她的错,是吗?”


    宇文离缓缓道:“无所谓对错了,但是这世上,本就是冤冤相报、一命换一命的。”


    元清杭心里又急又怒,咬牙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宇文离手中长剑寒光微闪,道:“近日各门派齐齐出动,各处血战缉拿你们魔宗妖人,她杀人在先,在下会将她送到仙盟去受罚。”


    他道:“到了仙盟后,我保证,她一定会被处决。”


    元清杭冷冷看着他:“所以?”


    “你可以看着她死,也可以决定换下她。”宇文离道,“只要你留下,我保证立刻放她走,绝不追杀。”


    元清杭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


    “我若被抓,按照你们的说法,什么几十条性命在身,岂不是必死无疑?”


    宇文离点头:“想必是的。”


    “那么宇文公子,你不是疯了吧?我这么一个心狠手辣的人,会为了一个婢女,搭上自己的性命?”


    宇文离淡淡道:“试试总没坏处,赌一下,万一成功了呢?”


    元清杭望了望远处。


    旷野青峰,山顶上,一轮朝阳正悄然跃出云层,露出了明亮金色。


    他叹了口气。


    在万刃冢里待了这么久,出来后,这才刚刚看到三天外面的朝阳。


    没想到,这以后就有可能看不到了。


    他微笑着看向宇文离:“恭喜你,赌赢了。我留下,放她走吧。”


    宇文离凝视着他,神色竟也有点复杂。


    半晌他轻叹一声:“成交。”


    霜降虽然身不能动,可是耳朵却能听,此刻眼中泪珠儿正疯狂地“啪嗒啪嗒”往下落。


    元清杭遥遥看着她,柔声道:“霜降姐姐,待会儿你被放了,别跟着我。”


    宇文离手指轻点,一道符篆打入霜降的背心,霜降全身一松,嘴巴终于能张开。


    她嘶声道:“小少主,你快走!你要是敢换我,我脱困后,一头撞死在树上!”


    元清杭哑然失笑:“傻姑娘。我马上要身陷囹圄了,你能不能别急着殉主,赶紧跑回去找红姨他们救救我?”


    霜降又急又怕,失声痛哭:“可是、可是万一来不及……”


    元清杭微笑道:“你去搬救兵,可能来不及,也可能来得及。可你若是一头撞死在这里,那我就一定会死得透透的。”


    霜降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小少主,你身娇体贵,干什么要换我……”


    元清杭把脸一板:“咦,既然喊我小少主,居然敢违令吗?”


    宇文离默不作声看着他们对话,终于道:“元小少主?”


    元清杭立刻道:“你先放了她。”


    “你先放下武器,自己就缚,我再放人。”


    元清杭奇道:“宇文公子,你现在在我这里,可没半点信誉啦——都能拿个女孩子来要挟敌人,我还能信得过?”


    宇文离想了想:“对元小少主这样的劲敌,固然要用非常手段。可她不过是小小婢女,我再为这点小事背信弃义,那可就猪狗不如了。”


    元清杭欣然道:“倒也是。那就姑且信你一把。”


    他远远将白玉黑金扇和储物袋全都抛了过去,宇文离长袖一卷,将两件物事收到手里。


    宇文离缓缓走到不远处:“不好意思,得罪了。还请元小少主不要抵抗。”


    元清杭静立不动,笑道:“那是自然。”


    宇文离手一扬,一道符篆带着疾风打中了他的胸口,红光闪过,元清杭眉头一皱,浑身被那霸道红光罩住,浑身一软,终于倒了下来。


    宇文离毫不手软,紧接着又是几道白色灵力锁链祭出,分别缠上了他的四肢,用力收紧,这才悄悄舒了口气。


    他向那边摆摆手:“放了她。”


    霜降望着倒在地上的元清杭,眼泪决堤,终于狠心拔腿,疾跑而去,瞬间消失在山林后面。


    ……


    山林间,几辆遮蔽严实的豪华马车齐头并进,前面有数只傀儡灵兽拉着,掠过树林顶尖,向远处山峰奔去。


    车厢中,装饰奢华、空间开阔,还有一丝暗香熏染在四周。


    元清杭被绑得像是粽子一样,胸前有定身符,身上缠满灵力锁链,蜷缩在角落里。


    他闭着眼睛,手指艰难划动,悄悄摸索。


    一丝细小的符文飘进灵锁锁扣,腐蚀了一小会儿,刚稍有松动,车门帘一掀,宇文离身上带着一股冷风,弯腰进来。


    进来第一件事,他便走到元清杭身边,检查了一下禁锢。


    他似笑非笑,手腕一抖,一道加固的符篆贴上了元清杭的双手。


    这一下,连手指头也像是被蛛丝缠住,分毫不能动了。


    元清杭心里暗暗骂了一句娘,脸上笑嘻嘻的:“太小心了吧?”


    宇文离施施然在他面前坐下:“我觉得,对待元小少主这样的人,怎么小心都不为过。”


    元清杭笑了:“得到宇文公子这么看重,愧不敢当。”


    宇文离看着他,眼中神色复杂:“你不怕?”


    元清杭眨了眨眼:“怕就不会死吗?”


    宇文离想了想:“有点儿难。澹台家的人,大概会想把你千刀万剐。”


    元清杭叹了口气:“若我说我失忆了,这些天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你会不会信呀?”


    宇文离似乎被噎了一下,苦笑:“我从没想过有人会用这种说辞狡赖。”


    元清杭道:“那你行行好,给我这个失忆的可怜人说说,我是怎么杀人的,迷雾阵又是什么?”


    宇文离神色古怪:“你真要再听一遍?”


    元清杭神色诚恳:“闲着也是闲着。”


    宇文离靠在身后的软丝垫上,终于点点头:“好。”


    ……窗外不时掠过树影和渐明的天光,透过车窗的纱帘,射在车厢里。


    元清杭躺在角落里,脸上被光影映得仿如白玉,半晌后,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宇文离望着他:“我说完了。”


    元清杭眯着眼睛,一时没有说话,心里却如有惊天骇浪。


    姬半夏和厉红绫,真的早早就设下这样的惊天密谋,决定在这么一个特殊时刻,给仙宗的年轻一辈致命一击?


    竟然完全瞒着他?


    因为从小养到大,知道他的性子不仅帮不上忙,还有可能成事不足、心软破坏?


    厉轻鸿知道这个计划吗?


    应该知道,所以在万刃冢中,才会提前下手,杀一个是一个?……


    一时间,他头疼欲裂,又惊又茫然。


    这么多年都平安无事,可是他也知道无论是姬半夏,还是厉红绫,都对二十年前的那场血腥的战事耿耿于怀。


    在他们的眼里,根本就是仙宗众人害怕他舅舅倚仗破金诀渐渐势大,联手强杀。


    不仅是他们主动侵入魔宗地界,更在那场大战中屠杀魔修无数。


    所以,这是一场蓄谋已久的反杀?


    ……


    可偏偏澹台超死了,还死的不明不白。


    万刃冢中,他在止杀湖底为了救澹台超摆脱险境,在他胸口上打了一扇,逼出了他胸口的瘀血,也留下了伤。


    可也正是这道阴差阳错的伤痕,成了他是凶手的佐证!


    宇文离盯着他,凤目中有种奇怪的窥探:“你在想什么?”


    元清杭漫不经心道:“我说我失忆了,你不信。那我说这几个月,我都待在万刃冢里,你更不信吧?”


    宇文离看他的眼神就像是看个疯子:“待了几个月,然后又出来了?”


    元清杭严肃点头:“正是。”


    宇文离:“……哈哈。”


    元清杭懒洋洋道:“我知道你不会信,不过有人会为我作证的。你们不信我,总信得过宁夺。”


    宇文离一愣:“谁?”


    元清杭道:“宁小仙君。剑宗大比第一名,苍穹派最正直优秀的弟子。”


    宇文离看着他的眼神,异常奇怪。


    他缓缓问:“可他在哪儿?”


    元清杭道:“他这些天和我同进同出,三天前已经回到了苍穹派。到时候,问问他不就知道了?”


    宇文离的神色,更加古怪无比。


    他一字字道:“宁夺仙君自从数月前失踪,至今杳无音讯。近几日,我也并未听说他出现过。”


    第67章 囹圄


    元清杭蓦然怔住。


    “你前来堵我,是怎么得到的消息?”他忽然问。


    宇文离道:“这次出事是在苍穹派主持大比之际,诸仙门暂定由宁程掌门主理此事。我们宇文家近日都在附近待命,参与围剿魔宗妖人。”


    他从袖中掏出一张黄色符纸:“昨夜接到宁掌门传讯,说元小少主出现,因我就在附近驻扎,故此令我前来缉拿。”


    符纸飘然而落,在元清杭面前展开。


    正是他三天前画给宁夺、叫他照着来找的那张地图。


    ……


    元清杭暮然瞪大眼睛,脑子里忽然一阵空白。


    宇文离看着他:“怎么,这张地图你认识?”


    元清杭闭上眼睛,半晌才睁开,笑了笑:“我画给他的。”


    宇文离皱眉道:“他是谁?”


    元清杭淡淡道:“当然是宁夺。他和我约好了三天后见上一面,我再离开。”


    宇文离沉默半晌:“宁小仙君回去后,得知你们魔宗杀了这么多人,觉得和你们血海深仇,再无立场相见。可和你毕竟有情谊,所以就算知道你冤枉,也不忍亲自前来,才将地图交给了师父?”


    元清杭笑道:“怎么,你也愿意相信我说的是真话?”


    宇文离道:“这无关紧要。这世上,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的事多了。”


    “你说的对。”元清杭悠悠出神,半晌忽然道:“对了,我屋子里那对蛊雕母子,现在在哪儿?”


    宇文离被他这大转折弄得一愣:“啊?……那日抓捕你的婢女时,那只大蛊雕极为凶悍,上来就撕碎了我们门下一个弟子。”


    元清杭嘴角微微讥讽:“所以霜降姐姐其实只杀了一个,剩下一个是只畜生弄死的?”


    宇文离淡淡道:“在那位姑娘指挥下被害的,自然要算在她头上。”


    他想了想,又道:“不过你放心,那对蛊雕只是受了伤,都逃走了。小的那只临跑走前,还咬断了一名弟子的腿。”


    元清杭胸中一团郁闷之气终于消散了点儿,哈哈笑出声来:“不错不错,小家伙很机灵嘛!”


    宇文离叹了口气:“你不担心自己死期将近,也不关心宁小仙君到底为什么出卖你,却为一对畜生担心?”


    元清杭窝在角落里,姿势狼狈,笑得却灿烂惬意:“人真要死,担心有什么用?”


    他又道:“至于宁夺,他自然不会出卖我的。地图丢失,那必然是个意外,我又何必自寻烦恼。”


    宇文离摇头:“若是意外丢失,宁掌门又怎么知道通过这画符的地图能找到你?”


    元清杭笑嘻嘻道:“又不是女儿家揣摩情郎心思,干什么要自己瞎想一气?我想知道,下次见他时,亲自问问不就好了?”


    宇文离道:“元小少主,有时候,我竟然不知道你是善良呢,还是凶残?也搞不清楚你是愚蠢呢,还是天真?”


    元清杭在角落里费力伸了伸脚趾,缓解了点儿身上的酸痛。


    他费力地昂起头,看着宇文离:“宇文公子,你天资卓越、深受家族器重。族中门人敬你服你,外界羡你赞你。可你有没有一个朋友,和他能肆无忌惮地畅所欲言,互相信任?”


    宇文离彬彬有礼:“没有。”


    “不觉得遗憾和无趣吗?”


    宇文离微笑:“高山之顶,必然孤独。”


    元清杭扮了个鬼脸:“你看,咱们这就是鸡同鸭讲。我要是活成你这样,那还不如一头撞死。”


    车厢外,一缕明媚阳光漏入,照在他脸上,眉目如画,神采飞扬:“可我有一个朋友。可以交心畅谈,可以托付生死,我不好好珍惜,难道却要胡乱猜忌?”


    ……


    宇文离默默无言,车厢里一片安静,只有灵兽蹄爪踏在树丛上方时,偶然踩断脆枝的“咔嚓”声。


    宇文离终于站起身,淡淡道:“只可惜,你的那位知己下次再想和你畅谈叙旧,只能去到你的坟头,祭洒一杯了。”


    车厢一阵颠簸,四轮从空中落到地上。


    外面,有门人恭敬地叩了叩门前横木:“公子,澹台家的临时行宫到了。”


    元清杭的笑容凝在了脸上,心沉了下去。


    “你带我来哪里?为什么不去苍穹派?”


    宇文离冲着他轻施一礼:“抱歉。澹台家许下滔天悬赏,任何人将杀害他家爱子的凶手抓获送来,术法灵器、天材地宝,任挑任选。”


    元清杭皮笑肉不笑地看他:“你拿了我的储物袋,里面的役邪止煞盘还不满足吗?”


    宇文离并不理他这句,却叹了口气:“元小少主既然左右是个死,与其被抓到苍穹派,叫那位知己为难,还不如死在澹台家的人手中,也算冤有头债有主。”


    风景优美的一座山峰下,一栋宫殿雕梁画栋,灯火通明。


    澹台家所在的门派在中原之南,距离苍穹派颇远。


    这次因为要参加术宗大比,带了不少族中晚辈和随行仆从前来,才在附近一座山峰下的行宫住下。


    澹台家乃是术宗最大的两个门派之一,家大业大,就算是临时歇脚的行宫,也极尽奢华,用度精细。


    可原本珠光宝气的行宫中,此刻却一片惨淡,白色招魂幡无风飘摇,排排白烛无声燃烧。


    宇文离站在行宫前厅,向着澹台明浩深施一礼:“澹台宗主,在下侥幸将魔宗少主元清杭抓获,特意押解前来,希望能还枉死的澹台兄一个公道。”


    澹台明浩目露精光,看向他身后僵立的元清杭,从牙缝里吐出几个字:“真是天网恢恢。”


    话音刚落,后面珠帘一掀,澹台夫人发髻散乱,从里面急冲出来。


    一眼看见元清杭,她一双美目中满是血丝,轻声问:“你就是那个魔宗小少主?”


    元清杭不认识她是谁,但是瞧见她那和澹台芸极为相似的脸,心里暗暗叫了声不好。


    “啊,澹台夫人吗?您节哀……”


    话音未落,澹台夫人手腕一翻,一柄短刀闪着寒光,冲着元清杭胸口疾刺而去。


    元清杭吓得一个激灵,忙不迭地叫:“喂喂,都不审一审的吗?上来就杀?”


    宇文离就在他身前,大概不忍见他立刻血溅当场,一掌轻轻横过,将她拦了下来。


    “澹台夫人,还请稍等片刻。”


    珠帘后,一个白衣姑娘也跟着急跑出来,喊了一声“娘”,一眼看见厅中的宇文离,微微一怔。


    她冲宇文离施了一礼,低声道:“宇文公子”。


    宇文离神情温和,向她还礼:“澹台小姐,别来一切可好?”


    澹台芸憔悴苍白的脸上隐约浮起红晕:“尚好。”


    澹台夫人瞪着宇文离,声音凄厉:“宇文公子干什么?悬赏的重金即刻奉上,这个人的命就是我们家的了,还不让开?”


    澹台明浩在一边,眉头微皱:“夫人,先少安毋躁。”


    他冷冷看向元清杭:“一刀杀了,岂不是太便宜了他?起码得先严刑拷问,逼他说出所有魔宗的阴谋,还有残杀仙宗的细节。”


    元清杭大大松了口气:“对啊对啊,起码要当着所有仙门中人的面,我诚心忏悔、坦陈一切,才有意义嘛!”


    眼看澹台夫人身子一晃,又要扑上来杀人的模样,他慌忙大叫:“澹台夫人,澹台兄临死前,说了一句话,你想不想知道?”


    澹台夫人浑身一颤:“超儿……他说什么?”


    元清杭看着她寒光闪烁的短刀:“澹台兄说,他虽然胸口中了我一扇,可是真正杀死他的,是另一把剑。”


    澹台夫人死死盯着他。


    元清杭小心翼翼,看向她的眼睛:“他还说,别人都只中了一剑,只有他挨了两剑,好疼啊。”


    他后面一句语声微弱,刻意模仿澹台超的声音,在这满屋子的白帐和白烛中,竟似有点阴森又哀怨。


    澹台夫人身子晃了一晃,猛烈颤抖起来。


    她怔怔出神,半晌终于醒悟过来,哑声叫:“你胡说,他怎么会对你这个凶手说这些?”


    元清杭看着她痛苦至极的模样,心里也是恻然,轻叹道:“澹台夫人,你杀了我,可就再也没办法知道,那两剑到底是什么人刺的了。”


    澹台明浩冷笑,手掌隐约黑气一闪:“那也未必,我用搜魂术在你脑府里搅上一搅,什么都能知道。”


    元清杭正色道:“那可使不得,我现在刚刚晋升到金丹中期,若有人想要强行搜魂,万一我拼着玉石皆焚,怕是要被反噬得很惨。”


    澹台明浩脸色一沉:“你的修为倒是进展得快。”


    元清杭道:“也就一般吧!澹台宗主你现在什么修为了?金丹大圆满了吗?也就是和我差一个境界,要是被我自爆伤到,境界跌落,那可有点不划算……”


    他在这儿喋喋不休,拼命拖延时间,澹台明浩忍无可忍,愠怒地一摆手:“把他先押下去,广告天下仙宗后,再公开处刑,为超儿报仇!”


    澹台芸走过来,从宇文离身边抓过元清杭,她身后两个子弟连忙跑过来,架着元清杭,往后就拖。


    元清杭身不能动,快要被两个人拖出门时,忽然扭头,冲着宇文离大喊:“宇文公子,我的储物袋里有只灵宠,你记得帮我喂喂,别饿死了它。”


    宇文离:“……”


    不多久,几个人沿着弯弯曲曲的回廊,来到了一处隐蔽的厢房前。


    机关响动,隐蔽的阵法退去,露出了一道暗门。


    门后,地道蜿蜒向下,竟是一间不小的地牢,一踏进去,便觉得遍体生寒,阴风习习。


    两个弟子恶狠狠将元清杭推了进去,澹台芸紧跟着步入地牢,亲手将元清杭束缚在地牢正中的一根柱子上。


    那柱子通体冰凉,上面隐约有繁复的符文闪烁。


    一触到身体,一股刺骨的阴气便欺身而入,竟是布满了专门克制人灵力运转的术法。


    元清杭感叹道:“澹台家好大手笔,就算是临时下榻的行宫,都这般准备齐全。很习惯私下抓人杀人吧?”


    澹台芸默默无语,并不搭理他,却仔细检查了一遍他身上的禁锢,又特意在他脚腕上再打了一道灵符,才住了手。


    元清杭苦笑:“澹台小姐,这么小心?”


    澹台芸脸色冷若冰雪:“元小少主惊才绝艳、手段通天,再小心也不为过。”


    元清杭哈哈一笑:“宇文公子也这样说来着,你们两位真不愧都是术宗翘楚,心有灵犀得很。”


    他本是随口一说,可澹台芸却忽然脸色一红,俏眉微立:“你再胡说,我割下你的舌头来。”


    元清杭怔了怔,心里隐约一动:这姑娘面皮真薄。


    他不敢再造次,见澹台芸冷着脸要走,急忙叫了一声:“澹台小姐!我有句话要问你。”


    澹台芸脚下一停。


    “在万刃冢中,令兄从没向你说过,我曾经在他胸前打过一扇子吗?”


    澹台芸缓缓转过身,秋水般的眸光中带着诧异:“万刃冢中?你的意思是说,你打伤他,不是在迷雾阵里?”


    元清杭心里叹了口气,失望无比。


    澹台超骄傲自矜,又好面子,不愿意让人知道他降服兵魂是靠了元清杭帮忙。


    所以他在止杀湖下遇到的事,不仅没任何人知道,甚至对亲妹妹也没有透露。


    这可真是大大的麻烦。


    他想了想,诚恳道:“澹台小姐,假如我说,我从没伤害过令兄,他的死,更和我没有任何关系,你会信吗?”


    澹台芸凝视着他,鬓边的一朵白色绒花轻轻颤动。


    半晌,她低声道:“已经不重要了。就算不是你,也一定是你的师长和亲友,不是吗?”


    元清杭哑口无言。


    澹台芸眼中微微浮起泪光:“我兄长性情的确略有骄纵,不得人喜欢,可也从没真正做过什么恶。魔宗和仙门多年前大战时,我们兄妹还是稚龄,为什么今日你们报复,却要他付出性命的代价?”


    她摇了摇头:“既然他能枉死,那么元小少主就能被师长的行为连累。这岂非很公平?”


    元清杭默默无言,半晌和声道:“澹台小姐,我很抱歉。只顾想着自己冤枉,却忘了对你们来说,死去的乃是至爱至亲。”


    澹台芸凝视着他,神色犹豫。


    元清杭道:“可正因为如此,才更不应该容忍这笔糊涂账。澹台小姐放心,我自会竭尽全力,查清真相。”


    他轻轻叹了口气:“不仅仅是要洗刷清自己的冤枉,更是要给亡者一个真正的交代。”


    ……


    澹台芸终于离开。


    这间地牢虽然不大,却守卫森严。


    室内不是四四方方,却呈现出八角形状,八卦位上,各自有灵力加持,布下了一个互相守卫、互相制约的小型阵法,正对着中间的那根柱子。


    元清杭身子贴着圆柱,一边抵御刺骨阴寒,心中纷乱,脑中飞速运转。


    第68章 验尸


    总觉得哪里不对,总觉得很多细节对不上。


    一共死了数十名仙门弟子,其中算得上门中栋梁的,有澹台超,还有凌霄殿的陈弃忧。


    不对……陈弃忧不是死在迷雾阵中,是直接死在了厉轻鸿手下,死在了万刃冢中。


    也就是说,死掉的都是修为较差的弟子,像商朗、木嘉荣、甚至李济他们,都只是重伤。


    看来下手的人,是一视同仁,随手一剑刺出,力量大抵相同。导致修为深一点的,就活了下来。


    那么是红姨出手放毒,姬叔叔出手杀人?


    黑夜之中辨识不清人,所以并没有针对那些修为高的弟子们再补上一剑,倒也说得过去。


    可是为什么,独独澹台超是个例外,身上有两道剑伤?


    假如真是姬半夏出手,有什么理由专门针对澹台家的晚辈呢?


    据他了解,二十年前的那场血战,澹台家也不过是参战者的其中之一罢了,为首的,是威势正盛的苍穹派。


    要说真的为了复仇,为什么苍穹派的首徒商朗没事,却是澹台超送了命?


    这些事固然想不通,可是宁夺到底为什么没有出现,他给他的地图,又为什么落在了宇文离手里?


    宁夺会不会有事?……


    时间一点点过去,不知不觉,几个时辰已过。


    室内原本燃烧着数十只细细的蜡烛,此刻逐渐燃尽,外面看守的人大约也懒得管这种小事,并没有人进来及时添换。


    “扑哧”一声,最后一根蜡烛终于燃尽,散发出一缕轻烟,室内陷入了昏暗。


    元清杭的眼睛蓦然睁开。


    他的手指微微一动,一根细如毛发的金色丝线从小指甲缝里悄然滑出。


    轻轻一抚,那丝线变得笔直坚硬,成了一根金针模样,正和他的白玉黑金扇面上的金丝相仿。


    他艰难地勾起手指,对准八角阵中的乾位,将金针射了出去。


    暗夜中,金色小针正击中乾位中心,火花闪过,那处阵法的力量顿时弱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蜷起手指,那根细丝像是有灵性般,又重新飞回他掌心。


    下一刻,金丝再度飞出,击向坎位。


    不一会,八方卦位一一告破,整个房间的困厄之力顿时轻了大半,中央的圆柱少了辅助支撑,阴寒之力也立刻弱了几分。


    元清杭屏住气息,慢慢将僵硬的手指活动开,“咔嚓”几声,他的腕骨缩小了几分,忍着瞬间缩骨带来的剧痛,一只手终于从禁锢符中脱了出来。


    一只手自由了,接下来就好办得多。


    他举手咬破中指,在空中急速画出几道符文,符文无纸可依,可依旧无火自燃,迅速贴上元清杭脚踝。


    随着幽幽灵火燃烧,灵力锁链瞬间断了几环,就在继续燃烧时,忽然,外面门上传来了一丝响动。


    暗门徐徐而开,澹台夫人清冷绝美的脸出现在门口。


    元清杭心里叫了声不好,急忙双手垂下,暗暗熄了符火,装作大梦初醒的样子,恍惚地睁开眼。


    “澹台夫人?”


    澹台夫人一步步走近,手里那柄短刀闪着幽暗冷光。


    不等元清杭说话,她忽然扬手甩出一张符纸,封住了元清杭的嘴巴。


    紧接着,她纵身而上,用刀抵住了元清杭的喉咙,神情恍惚:“我夫君说暂时不杀你,可我想来想去,总是睡不着。”


    元清杭:“呜呜——”


    澹台夫人怔怔看着他:“你怕了吗?我的超儿死的时候,血流殆尽,有没有也像你这样害怕?……你不用怕,我把你的血在超儿的灵棺前放干,就给你个痛快。”


    灵棺?


    元清杭忽然不吭声了,默默瞪着她。


    澹台夫人挥动短刀,削断了元清杭身上的灵锁,将他从圆柱上松了绑,打横挟持着他,转身出了门。


    外面守卫的两名弟子已经躺在了地下,昏迷不醒,显然是被她乘其不备弄昏了。


    外面夜色正浓,众人皆已入睡。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躲入云层,空中乌云密布,夜风寒冷,吹着沿路的白幡和凄红灯笼,更显得凄惶阴冷。


    澹台夫人虽然看上去娇弱美貌,可毕竟也是修仙之人,这般挟持着元清杭,却是毫不费力。


    三绕两绕,他们来到了行宫最后面的一处偏殿。


    一脚踢开殿门,她把元清杭推进门内。


    “超儿,娘把害你的凶手带来了。你等娘给你报仇啊。”她喃喃地叫。


    元清杭抬起头,盯着偏殿中央的事物。


    四周白绫飘舞,祭奠的火烛跳动燃烧,黄白菊花层层堆放,正中是一口黑沉精美的棺材。


    棺材前方,澹台超的名讳牌位,赫然摆在上面!


    澹台夫人拖着地上的元清杭,摔到棺材前。


    她神色恍惚,举起短刀,冲着元清杭的心口一刀捅下:“你这就去吧。”


    就在这时,原本身体僵硬的元清杭,却忽然抬起了一只手。


    一根细细的金线打着旋,缠上了澹台夫人持刀的手腕,短刀“噹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没等她惊呼出声,元清杭手指急划,在空中打出了一个五星,夹杂着他指尖数滴血珠,直击澹台夫人面门。


    刚刚在地牢里他已经半脱困,一路上,他默不作声,早已暗暗将下半身的禁锢解了开来。


    澹台夫人平日足不出户,几乎不通人情世故,实战经验更是少得可怜,哪里斗得过元清杭百般机变。


    脸庞被五星符文罩上,她的目光忽然变得迷离,“咕咚”一下,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元清杭揭下嘴上的封口符,双指一并,在澹台夫人侧颈边一点:“得罪了,夫人先安静片刻。”


    澹台夫人被他封住声音,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又是痛苦,又是悔恨。


    元清杭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扶起她,靠着坐在一边的柱子上:“澹台夫人,一个母亲想为死去的孩子报仇,我完全能理解。换了是我,也一定要拼尽全力,叫仇人血债血偿。可在这之前,总得搞清楚令郎身故的真相。”


    他神色郑重:“令郎遗体尚未下葬的话,在下斗胆要查看一下,还望夫人您能谅解。”


    澹台夫人一双妙目瞬间瞪大,恨意布满了整个眼眶。


    元清杭狠狠心,不再看她,转身来到棺材前。


    棺材木质珍贵,沉沉的黑色阴沉木中,夹了点点金黄纹理,触之生凉。


    元清杭抓住棺盖上沿,用力一抬。


    极沉,却没有钉死,随着他的用力,棺盖慢慢移开。


    澹台超惨白的脸露了出来。


    ……


    生前也是个相貌堂堂的青年才俊,可现在躺在这里,虽然有珍贵的防腐药材陪着,不至于腐烂损坏,脸上也已经隐约爬上了青白的尸斑。


    他的身侧,一柄利剑静静摆在旁边,寒光隐隐,寂寥无比。


    正是元清杭帮他收服的那把“伏虎”剑。


    元清杭虽然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可临出万刃冢时,这人为了答谢,还专门送了一颗灵药来,谁能想到,再次见面,竟已这样隔着一口棺材。


    他冲着澹台超的遗体深深一揖,心里默默道:“澹台兄,冒犯惊扰,实属无奈。你泉下有知,自然知道我可没杀你,若是有灵的话,便给我点启示,帮我早点找出凶手来。”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将澹台超胸前寿衣的盘扣解开。


    尸体边上不仅有防腐的草药,更有冰块镇着,元清杭的手指碰上尸体胸口,只觉得格外冰凉。


    衣襟打开,露出了胸口。尸体保存得极好,伤口也清洗得干干净净,早已经没了血污。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赫然就在心口上。


    除了这道伤口,别无别明显创伤,只除了胸前另有几道扇形的瘀痕,正是元清杭在止杀湖下打的那一下。


    元清杭弯下腰,目光凝聚在那道伤口上。


    半晌,他手拿那根金丝,灌注灵力进去,丝线立刻坚硬笔直。


    拿着它拨开伤口,果然,外表看是一个创口,里面却有两条撕裂的口子。


    若不是验尸的木安阳火眼金睛,一般人怕都是很难发现这个疑点。


    忽然,元清杭眼角猛地一跳。


    他手里的金针,竟然蓦然软了下来!


    这不是银针,这症状也不是有毒,而是被异常的邪气侵染。


    他心里一跳,伸出手指,轻轻探近那伤口,立刻,一道极细微的邪气顺着他的手指攀沿而上,竟似要侵入他的掌心。


    元清杭神色凝重,用力逼退那道气息,心思急转。


    人已经死了这么久,伤口上的邪怨之气虽然已很微弱,可却依旧如附骨之疽,并没完全消散。


    看上去,果然像是魔宗手笔。会是厉轻鸿吗?


    这种刺伤,说是剑痕可以,说是匕首的伤口,也很像。


    现场的人中,只有厉轻鸿拿的那把“屠灵”邪气肆意,若是他补了一下,似乎也极有可能。


    可是厉轻鸿对澹台超有这么大的恶意吗?


    就算是他极度厌恶的木嘉荣,也只是脸上被再划了一刀,并没有在心口再补上一下。


    那么为什么,他会专门对澹台超出手呢?……


    心里总有点古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被他忽略了,正隐藏在某个秘密的地方。


    正在心思纷乱,他一眼望见旁边的澹台夫人,不知怎么,脑子里就有个念头冒了出来。


    这澹台夫人,总觉得很是面熟似的。


    不是因为和澹台芸相像,却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


    这可真是古怪,他若是真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又哪会记不住呢?


    他正胡思乱想,忽然,寂静的夜里,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听方向,似乎正向这边而来!


    元清杭吓了一跳,急忙从棺材中拿出手来,双臂用力,将棺材盖合上。


    他疾奔过去,拖着澹台夫人,慌忙藏进了靠窗的重重白幔后面。


    “澹台夫人,麻烦忍耐一下。”他随手加了一道定身诀在澹台夫人身上,歉意地小声道,“我得躲一下。”


    澹台夫人死死瞪着他,眼神似乎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一样。


    偏殿的门“吱呀”开了,暗淡的夜色中,两个人影踏了进来。


    顺着白色丧幔的缝隙看出去,元清杭一怔。


    男的长身鹤立,女的面带戚容,皆是一身白衣,却是宇文离和澹台芸。


    澹台芸领着宇文离,两人在正中的棺材和灵位前站定,澹台芸低低道:“多谢宇文公子特意前来祭拜。”


    宇文离在旁边拿了三根线香,亲自点燃,在灵位前恭敬地拜了三拜。


    他将线香插入灵位前的香炉中,才幽幽叹了一声。


    “我在迷雾阵中吸入毒雾,事后身体一直余毒不清,休养了一段时间才好,故此未能及时前来吊唁,还望勿怪。”


    澹台芸眼眶红了:“宇文公子有心,已是感激不尽了。兄长生前虽然和公子未有深交,可对宇文公子心里也是极为敬佩的。”


    元清杭屏住气息,心里想:“这可就胡扯了。澹台超对这位平辈中的佼佼者,怕是忌惮讨厌得很。”


    宇文离沉默片刻,和声道:“澹台小姐也中了毒,现在身子可好了?”


    澹台芸低垂了头:“多谢宇文公子牵挂。被仙宗驰援的长辈救下后,及时服用了清毒的药,妨碍不大。”


    宇文离轻舒了口气:“那可真是太好了。当日我想着再去救人,将姑娘单独留下,虽然在你身边布了遮蔽阵,可是姬半夏那魔头本就厉害,万一路过发现,岂不是害了澹台小姐?”


    他苦笑:“事后每每想起这事,在下都一身冷汗。”


    澹台芸侧过身,并不看他,施了一礼:“宇文公子仗义施救,大恩大德,小女子……一直还未亲自道谢。”


    灵堂里烛光昏暗,窗外月光已经藏在了乌云中,她神情憔悴,可脸上却有一丝极微弱的红晕。


    元清杭视线对着窗口,正对着她脸庞,心里悄悄一动:“这澹台小姐平时冰冷高傲,可是对宇文离却挺羞涩。”


    宇文离急忙也回了一礼:“澹台小姐快别客气。举手之劳,而且惭愧得很,在下也没真的帮上什么。”


    澹台芸脸色更红,声音更低:“那种情况下,带着人逃亡就是累赘,说不定便会连累了自己的性命。宇文公子心胸宽广,不计较两家素日……”


    她停了下来,不便再说下去。


    宇文离苦笑道:“宗门之间的嫌隙,和我们晚辈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顿了顿,又道:“术宗大比中,澹台小姐……和令兄的风采学识,在下一直敬佩得很。若不是宗派有别,在下和贵兄妹二人也未必不能成为惺惺相惜的朋友。”


    澹台芸轻声道:“宇文公子的术法造诣才更加厉害……各大术宗同门也是真心佩服的。”


    宇文离站在那里,修长身影映在地上,有点莫名的萧索。


    他淡淡道:“是吗?我还以为人人都在背后讥讽,宇文家的后人枉有本事,却身世不明、身份尴尬呢。”


    澹台芸蓦然抬头,急切道:“宇文公子不用理那些的!木秀于林,才会有嫉妒诽谤,你又何必去管外人的闲话?”


    宇文离沉默着,半晌和声道:“澹台小姐一向这样惠心妍状,心存善念。”


    澹台芸脸色更红:“宇文公子谬赞。”


    宇文离摇了摇头,幽幽道:“我说的是心里话。我还记得幼时被祖父接回家,处处陌生,只觉得不安惊惶。祖父带我去拜见仙门长辈,结交同辈玩伴,我也总是格格不入,沉默害怕。”


    澹台芸一怔:“啊……是吗?”


    元清杭躲在帘幔后面,暗暗叫苦:“这两个人都拜祭完了,怎么还不快走,磨磨唧唧的,闲聊些什么?”


    宇文离道:“是啊。我知道那些人瞧不起我,也不愿意和他们玩。有一次我躲在山石后,就听到外面一群术宗小仙君在玩耍,似乎在比赛什么术法。”


    “不知怎么,就随口谈起我来,有个骄贵小公子便道:可惜宇文家那个新来的不在,不然可以叫他扮灵兽,给我们骑着玩。旁边一群人哄堂大笑,又有人说:那不行吧,长辈们会骂。”


    “我躲在那儿,心里又气又茫然,只听到又有声音道;不怕,听说他是从路边捡来的,是不是宇文家的骨血,还说不定呢。”


    窗外月色渐暗,乌云在树梢翻滚,窗外月色渐暗,乌云在树梢翻滚,元清杭屏住气息,心里模糊地奇怪。


    都说宇文离身世不清,可好歹也是宇文老爷子亲自接回家中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出身,才会成了仙宗笑柄一样的存在?


    只听澹台芸低低道:“幼童无知,宇文公子那时候虽然刚学术法,却已经显出天赋卓越,难念引人妒忌。”


    宇文离不答这句,声音淡淡的,接着道:“外面笑声不断,我气得浑身发抖,就想冲出去打一架,可是又想到必然打不过,徒惹更多羞辱,便又犹豫不敢。”


    元清杭默默听着,虽然恨宇文离恨得牙根儿痒痒,可心里又莫名觉得他可怜。


    他平时并没关注过这些仙门的私事八卦,只以为宇文离风光无限、才华逼人,却没想到背后也是这般身世坎坷。


    宇文离又道:“就在那时,忽然有个女童的声音不高兴地道;哥哥,你再这样胡说,我就回去禀告娘了,看她怎么罚你。”


    “从山石缝里看出去,是个穿着宝蓝色衣衫的小姑娘,粉雕玉琢,如同冰雪,胸前带着个八宝璎珞圈,上面满是玛瑙灵石,照耀得我眼前发花。”


    澹台芸一怔,脸色颇有点羞窘:“我娘自己不爱粉黛打扮,却喜欢给我戴这些,小时候还常常被人说,整个澹台家的珠宝库都堆在我身上啦。”


    宇文离出了一会神,才幽幽道:“澹台夫人素有佳名,未嫁之时便以博闻强识、蕙质兰心闻名仙家,对子女也是百般宠爱温柔,真是叫人羡慕。”


    澹台芸不好意思道:“大了以后,我嫌弃这些累赘,她才消停了些。”


    宇文离微微一笑:“澹台小姐无论是珠玉满身,还是素颜清面,都一样的好看。”


    澹台芸满脸通红,手指默默绞起来。


    宇文离又道:“然后,你哥哥好似不太服气,道;我又没有胡说,人人都说那个小子的娘亲身份卑贱得很,还死了!你当时更加生气,皱着眉头说;人家死了娘亲,已经很可怜啦,你们这样背后说人,一点儿也没有仙门教养。那群孩子大概也觉得羞惭,便讪讪地一哄而散了。”


    澹台芸更是满脸通红:“我小时候有那么凶吗?我已经不记得啦。”


    宇文离轻轻一揖,神色恭敬:“十几年来,在下一直记得,从未或忘。”


    第69章 真相


    两个人相对无言,没人接着说话,也没人说要离开。


    殿中,宇文离忽然轻声道:“澹台小姐,有一件事……恕在下唐突,可否一问?”


    澹台芸道:“但说无妨。”


    宇文离犹豫了一下:“在下偶然听人闲谈,说是最近有两家术宗长辈亲自上门,向令尊递上家中晚辈的生辰拜帖,而令尊也有意考虑此事?”


    澹台芸的脸色“唰”地白了,她咬紧了贝齿,艰难道:“……有。可、可我对爹娘都说了,暂时没有这个打算。”


    元清杭在后面听着,心里一阵唏嘘。


    澹台超本是家中唯一男丁,现在忽然横死,只剩下澹台芸一个女儿,说不得,将来族中资源势必要落到她身上。


    这些术宗望族,一看清楚这其中关键,竟然连人家兄长新丧都不顾,就这么急吼吼地上门提亲来了。


    而澹台明浩,也就开始考虑起女儿的联姻来?


    前面,宇文离神色微微怅然,低声道:“令尊一旦寻好合适的人家,怕是……”


    澹台芸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忽然鼓足勇气,低低道:“我、我自己的终身大事,没人逼迫得了我。更何况……我心里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宇文离愕然抬头,明亮的凤目看向她:“澹台小姐?”


    澹台芸却死死咬住樱唇,转过头,不再开口了。


    宇文离想了想,忽然向着殿中的棺木一揖到地:“澹台兄,你生前,我未能与你促膝长谈、解开误会。现在你若有灵,可否听我几句肺腑之言?”


    元清杭大奇,在心里想:“这宇文离搞什么鬼,和一个死人说话?”


    只听宇文离声音肃然:“在下心中对一个姑娘又敬又慕,可两家素有积怨,无论哪家长辈,怕是都会极力阻挠。但若是就此放弃,我怕我这一生,再也遇不到这样令我心折的姑娘。”


    澹台芸怔怔听着,脸上忽然红霞一片。


    只听宇文离继续道:“在下回去后,拼着责罚,也要恳求家中长辈允诺。无论成或不成,总不至于后悔就是了。”


    澹台芸又是窘迫,又是害羞,似乎想转身就走,却又停住,咬牙颤声道:“你、你别惊扰我哥哥。”


    元清杭恍然大悟,心里又是好笑,又是惊讶:“哇,不仅仅是宇文离念着幼时情谊,居然两人都暗暗看对了眼,好一对罗密欧和朱丽叶。”


    南澹台、北宇文,两家多年来彼此相看两相厌,暗中下绊子、互相上眼药的时候多着呢,谁想到,这两个晚辈却暗中有了情谊。


    不过似乎也不奇怪。


    上次在术宗大比时惊尸出现,这两人就被迫并肩战斗过,假如他没记错,宇文离还曾奋力出手,救过澹台芸一次。


    宇文离相貌出色,为人又聪慧狡黠,加上身负绝学,得到澹台芸的芳心暗许,倒也合情合理。


    他悄悄转头,看了看身边的澹台夫人,只见她眼中又是惊诧,又是茫然,显然完全没想到女儿竟然有了心上人,更想不到心上人却是对家的晚辈。


    外面,两个青年男女终于并肩出去,元清杭等了一会,听着脚步逐渐远去,这才站起身。


    他想了想,对着澹台夫人道:“我刚刚验看了令郎的遗体,有两点疑问,想和夫人您谈谈。等我走后,若是您想追查,不妨从这两个疑点着手——”


    澹台夫人死死瞪着他。


    “第一,令郎到底为什么会横死,凶手的动机是什么?”


    “第二,令郎第二次的创口和第一次位置完全吻合,若说是巧合,倒不如说,是故意想要隐藏掉这第二次的伤害。”


    ……


    他刚说完这一句,忽然耳朵一动。


    不对,远处又有极轻微的脚步声响!


    澹台芸和宇文离这是干什么,刚走没多久,又去而复返吗?


    他心里暗暗骂了一句,手忙脚乱地又躲回帘幔后,把澹台夫人重新藏好。


    外面时至深夜,无星无月,天空中隐约乌云密布,蓦然刮起风来。


    偏殿的木门再度打开。


    这一次,进来的却只有一个人。


    澹台明浩那略显单薄的身影显露出来。


    他站在那里,目光落在正中的棺材上,一动不动。


    元清杭藏在后面,瞧着他僵直的身体,心里也觉得恻然。


    毕竟是白发人送黑发人,虽然在外人面前表现得没有妻子那么悲痛欲绝,可又怎么会不痛苦难过?


    他悄然看了看身边的澹台夫人,正见她眼中也浮起泪光,显然也没有想到丈夫在这深夜中,独自前来探望早夭的儿子。


    澹台明浩站了一会儿,却没有上前燃香,也没有什么别的动作。


    他原本相貌和气,只是个头不高,平日脸色显得有点晦暗,如今在这凄惨安静的灵堂里,再加上窗外夜色黑暗,更显得脸色冷白。


    元清杭正等得心焦,忽然,外面一阵树叶沙沙,阴惨惨的一道风声刮进了门内。


    随着那道冷风,一个鬼魅般的人影不知道何时,竟然出现在了殿中。


    元清杭悚然一惊。


    这人好快的速度,好诡异的身法!


    他也算耳聪目明,却完全没有听见这个人何时靠近,更完全感觉不到这人身上泄露的灵气波动。


    再看来人,形容更是诡异。


    身形极瘦,面上笼着一层轻薄的云雾,整个人似乎都被罩在里面,有种流动的虚幻感。


    澹台明浩抬起头:“堂主终于舍得来见我了?”


    那人幽幽开口,声音轻柔:“平时是不轻易见人的,实在是这次的交易出了大岔子,我也十分抱歉。”


    他的声音甚至也十分模糊,雌雄难辨。


    元清杭心里震惊无比:这澹台明浩深夜来到这儿,竟然是为了和人相见?


    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会面,要深更半夜,来到这灵堂遮人耳目?


    澹台明浩额头青筋直跳,嘶声道:“抱歉?一声抱歉,就能让我儿子活过来吗?”


    他一字字道:“堂主你事先怎么向我保证的?你保证我在传送阵的出口动点手脚,不仅毫无风险,还有重金可拿。你还保证我们澹台家只有好处、绝没有坏处!”


    ……


    仿佛有道炸雷,在元清杭耳边炸响。


    在传送阵的出口动手脚?


    是了,传送阵出口又不是没仙宗的人看守,想要改动却不被发现,该有多难?


    假如动手的人是仙宗自己的人,那才不易被人察觉!


    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轻叹一声:“我特意专程前来,也是为了帮对方传个话。”


    “还传什么话?他就是言而无信,就是故意害我。”澹台明浩恨声道,“就是魔宗的人,对吧?”


    那男人淡淡道:“我只是个掮客,你们任何一方的身份,我都会严格保密。”


    “我当然信不过一个陌生的交易者,可我信得过你!”澹台明浩道,“是你居中作保,说对方要对付的是仙门诸家,只会装模作样伤超儿一下,以免人起疑。还说尽力帮我除掉宇文家的后辈,现在呢?”


    ……


    窗外忽然一声闪电,紧接着,震耳的一声响雷轰然炸响。


    元清杭一动不动,心里如同翻江倒海。


    他无声地望了望身边的澹台夫人,只见她身不能动,可是美丽的眼睛里,却全是震惊和恐惧。


    她呆呆地从帘幔后望着她的丈夫,牙齿咬着淡色的樱唇,已经咬出了血来。


    前面的偏殿上,那男人道:“澹台家主伤心难过,我自然理解。既然我保证过双方依照承诺行事,自然会负责到底的。”


    他沉吟道:“对方特意托我澄清一事,那就是,他下手时并没重伤令郎。至于是谁刺了他第二下,他真的不知道。”


    澹台明浩厉声道:“他说没有,便没有?藏头缩尾,敢做不敢当,他姬半夏堂堂魔宗右护法,还要脸吗?”


    那男人叹了口气:“对方说他没做过,我是信的。”


    他想了想,又道:“澹台家主,你冷静想想,对方所图甚大,修为也必然高超。他若是想杀令郎,什么时候不行,为什么偏偏要违约,特意这时候下手呢?”


    澹台明浩冷笑道:“因为他嫉妒我、恨我!所以设下陷阱,借着我的手,叫我自己把儿子送去给他杀。”


    元清杭大气也不敢出,唯恐落下一个字。


    澹台明浩短短几句话,里面包含的意思竟是叫人觉得毛骨悚然。


    姬半夏和澹台家又有什么积怨,澹台明浩为什么要这么说?


    再看他身边的澹台夫人,身子虽然已经被定身诀定住,可是却禁不住地发着抖,完全无法自抑。


    元清杭也不敢解开她,只得悄悄用手搭上她后背,输了道微弱灵气进去。


    隔着衣衫,依旧能感到她心跳剧烈,仿佛随时能跳出胸膛。


    前面,两个人的交谈还在继续。


    那男人似乎有点无奈:“澹台家主,你想岔了。”


    澹台明浩冷笑了几声,道:“堂主你来,就是传这几句不疼不痒的话?”


    那男人摇头:“出了意外,不管怎样,对方难辞其咎。我既然居中作掮客,也同样要负责。”


    他沉吟一下,道:“对方愿意补偿原先的双倍酬金,我这边,除了退回抽成,也另外送上一份赔偿。”


    他拿出一个储物袋,送到澹台明浩手里:“这点小小歉意,你看可满意?”


    澹台明浩打开储物袋,扫了一眼,脸上阴晴不定。


    半晌,他道:“我说不满意,有用吗?”


    那男人微微一笑,声线飘忽不定:“我觉得价钱还算公道。澹台家主假如不满意,我一个生意人,也吐不出再多了。”


    澹台明浩收起储物袋,淡淡道:“那还有什么好说的,就这样吧。”


    帘幔后,元清杭心里忽然感到一种怪异。


    澹台明浩的反应,似乎有哪里不对。


    从始至终,他竟似没有表现出什么巨大的愤怒,就算是控诉对方不守信,也更像是讨价还价,而不像是一个痛失亲子的父亲。


    而身边的澹台夫人这种疯狂和悲伤,才是正常的反应吧?


    ……


    外面,那男人身形晃了晃,忽然消失在门口。


    澹台明浩却没有立刻走。


    他独自站在殿中,目光转向儿子的棺材。


    元清杭心里焦急,顺着他的目光,也往澹台超的棺材看去。


    这一看,他忽然吓了一跳,心里暗暗叫了一声:“糟糕!”


    棺材的一角,正露出了一点点寿衣的衣角,显然是他刚刚合上棺盖时,不小心带了出来。


    澹台明浩的身子慢慢移动,往棺材那边走了几步。


    他的目光似乎没看向棺材,却望向正前方烛火下的灵位,怔怔出神。


    元清杭的心里还在怦怦地跳,眼睛一眨不眨,看着他的背影。


    好半晌,澹台明浩缓缓往前再走了几步。


    同样拿起桌上的线香,他刚要点燃,目光却看向了旁边。


    那里,三根宇文离燃起的线香刚刚燃到尽头,倏忽灭了。


    澹台明浩的手,忽然按向腰侧的宝剑。


    他的身子也随之急转,急扑向元清杭这边的重重白幔。


    宝剑寒光暴涨,一道威力恐怖的符篆附着在剑尖上,一起袭向前方!


    巨大的气浪掀开白幔,宛如开了一朵阴森的白花,澹台夫人绝望凄美的脸露了出来。


    澹台明浩惊呼一声,手中剑骤然一顿,硬生生停住,那道符篆也转了向,飞向后面的窗户外。


    一声闷响,那符篆爆出一簇青色暗火,在窗外熄灭。


    空中正闪过另一道惊雷,细密的雨点从天而降,忽然下起冷雨来。


    澹台明浩目光追向窗外,神色狐疑,正要追出去,身子刚动,却被一只素手紧紧拉住。


    澹台夫人死死盯着他,一双美目中,全是惊恐和痛苦,夹杂着无边的绝望。


    “夫君,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吗?”


    澹台明浩身子微微一颤,停在了当场。


    窗外一阵夜半的冷风吹来,裹挟着一片雨点,卷起他们身边的层层白幔,无声涌动。


    “扑哧”一声,灵堂前剩下的香烛被风悉数吹灭,澹台明浩的脸色变得一片青灰。


    也衬得他平日和气的脸上有点阴沉可怕。


    他望着自己的妻子,柔声道:“夫人,你都听见啦?”


    ……


    元清杭捂住自己的左臂,身后留下一串血迹,在急雨里往远处急奔。


    在澹台明浩出手的那一刻,他心里浮起巨大的危机,一边解了澹台夫人的定身符,一边纵身跃出身后的窗户。


    可是澹台明浩毕竟是术宗大家,修为可不是假的,发出的符篆竟似有追踪能力,他这边刚翻出窗户,那道符篆就随着飞了出来,击中了他。


    虽然被他及时卸掉了大部分伤害,可依旧有符篆的一角打在了他的左臂,瞬间炸出了一道血痕。


    这座行宫虽然是澹台家的临时居所,可占地极大,亭台楼阁、池水假山,一样不少,还布有一些随处可见的迷阵,在暗夜里到处影影绰绰。


    这些迷阵对元清杭来说,自然不是问题,可就算他破解起来不费力,可毕竟不能如履平地,再加上完全不熟悉地形,一时间,竟然找不到出路。


    身后,已经有隐约人声响起来。


    就在这时,居然还走过来几个巡夜的澹台家弟子,转过回廊,迎面而来。


    他心里暗暗叫苦,眼见着身边一片精美房舍,最靠近的一扇窗户竟然开着,里面漆黑一片,急忙悄然一跃,从那窗户跳了进去。


    一进屋子,就闻到一股微冷的香气,窗前摆着紫檀木的梳妆台,上面供着几枝冷梅,旁边散落着些样式简单、材质珍贵的花钿,显然是个女子的闺房。


    床上却空着。


    第70章 要挟


    元清杭心思急转:这行宫里,能住得起这般奢华的单独闺房,也只有一个人了。


    果然,刚想到这,房门一动,澹台芸推开了自己的房门。


    她俏生生的身影立在门前,没有马上进来,却对着门外轻声说:“宇文公子,请留步。”


    元清杭藏在门后,心里又是苦恼,又是无奈。


    敢情这一对心意乍通的青年男女,离开灵堂后,又在外面踯躅了一会儿,这才回来,外面站着的,正是送澹台姑娘回房的宇文离。


    这一晚上,还真是人生处处不相逢!


    只听到宇文离声音温和,礼貌又守礼,同样轻声道:“澹台小姐早早歇息吧,这一天也足够辛苦了。”


    澹台芸还没说话,她身后却忽然寒光一闪,什么东西按上了她的脖颈。


    一声轻笑传来:“她再辛苦,也不如宇文公子你深夜伏击、又舟车劳顿来得劳累啊。”


    阴影中,一个人站在澹台芸身后,探出来小半个头,冲着宇文离一龇白牙:“宇文公子,你是聪明人,可别乱叫,也别乱动。”


    黑发如丝,金环闪烁,正是元清杭。


    他手中握着一根从梳妆台上随手拿的簪子,尖端对着澹台芸咽喉:“簪子上有刚涂的剧毒,你要是乱来,我害怕了,手一抖,怕澹台小姐立刻会毙命。”


    宇文离大吃一惊,愕然瞪着他,身子一动。


    元清杭骤然往后退了半步,将澹台芸拉进暗影里:“哎哎?宇文公子你真不管澹台小姐的死活么?”


    宇文离终于忍住,脚步钉在原地。


    他盯着元清杭,淡淡道:“没想到元小少主这样的人,也会为难女人。”


    元清杭脸色诧异:“宇文公子真会说笑话。你一个光明磊落的仙门正派,都能挟持女人威胁我,我一个心狠手辣的魔宗少主,反倒不能了?”


    宇文离一呆,竟然无话可答。


    他目光闪了闪,道:“你想劫持澹台小姐离开?”


    元清杭道:“是呀,另外也需要你帮点小忙。”


    宇文离扬眉:“什么?”


    元清杭“呸”了一口:“宇文公子别装无辜啦。我的兵器和全部身家可都在你那里。怎么,不打算物归原主吗?”


    宇文离笑容温和,定定看着他:“元小少主,我们宇文家和澹台家素来关系疏远,你觉得,用澹台家的人能要挟得住我?”


    澹台芸面如冷霜,低声对身后叱道:“你和我们澹台家的恩怨,和外人有什么关系?你抓着我就够了,我带你出去。”


    元清杭心里又好气又好笑,要是没听见这两个人私下互通心意,只怕他真能被唬过去。


    他从暗影里探出一点脸来,拿簪子在澹台芸脸上作势比画了几下:“宇文公子,我劝你快点把扇子和储物袋还我。不然我就算不杀她,用簪子在她脸上划上几道,毒性凶残,怕是疤痕再也消不下去。”


    澹台芸脸色“唰”地白了。


    元清杭暗暗发笑,果然,再坚强冷漠的女孩子,听说容貌被毁,也会立刻胆战心惊。


    宇文离紧紧盯着他脚下一摊可疑的血迹,目光闪烁:“怎么,元少主受伤了吗?”


    元清杭急忙叫:“喂!一个好漂亮的姑娘家,变成个丑八怪,那可不妙得很呀!”


    宇文离盯着他的手:“元小少主,以我对你的了解,我怕你下不了手。”


    他想了想,又道:“别说杀人,就算是划伤澹台小姐,你也绝做不出来,你说我猜得对不对?”


    元清杭心里暗暗骂了一声。


    宇文离这个王八蛋,还真是人精,短短几次相处,他就能看穿别人的真实性情。


    上次在术宗大比争夺畜鱼,他就敢赌自己不会为了点积分伤人;这次带人前来抓捕,又笃定他会为了一个婢女而甘愿就缚。


    现在这样对峙,他依旧笃定自己不会真的伤害澹台芸,真是叫人头疼。


    他目光瞥向身边澹台芸,正见她脸色苍白,眼光低垂,心里忽然一动。


    他点头道:“宇文公子,你可真是聪明得很,善于揣测人心。”


    他声音带了点戏谑:“可你好像很不懂女孩子啊。你猜猜看,假如你坚持不受要挟,澹台小姐心里会怎么想你呀?”


    宇文离的脸色果然变了。


    澹台芸一咬牙,对着宇文离道:“宇文公子你不用理他疯话,你这就去找我父亲,他敢伤我的话,绝对没法子活着走出这里。”


    元清杭闭着嘴,微笑看着宇文离。


    果然,宇文离立刻从怀里掏出一个储物袋,又拿出元清杭的白玉黑金扇,毫不犹豫扔了过来。


    “好,全都还你。”


    元清杭迎面接过来,单手解开储物袋封印,飞快地扫了一眼。


    还好,宇文离尚且没时间破坏封印,里面一件东西都不少。


    他眼珠一转:“宇文公子这样害我,不打算再给点赔偿?不给的话,说不得,我心里生气,还是忍不住要在澹台小姐脸上留点记号。”


    宇文离这一次更不迟疑,又飞速解开自己的储物袋,再度扔过来:“这些都给你,够不够?你别伤她,不然我追到天涯海角,也要杀了你!”


    元清杭心里“啧”了一声。


    这宇文离,真是能屈能伸,举一反三。


    一旦被点醒,就立刻明白了过来——任何女子,就算再强大、再清醒,也受不了心爱的人面对自己的安危时,依旧理智地分析利弊,冷静地讨教还价。


    只要他真的喜欢澹台芸,只要他不想在心爱的女子心里永远留下一根刺,就绝不该再坚持。


    他接过宇文离扔过来的储物袋,满意地笑了。


    “宇文公子,那我现在再要求你自封灵脉,以防你接下来追击,应该也不成问题吧?”


    ……


    宽大的闺房拔步床上,躺着澹台芸。


    衣冠整齐,却浑身僵硬,无法动弹。


    地下躺着另一个,正是同样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的宇文离。


    元清杭掂了掂手里的储物袋,忽然抬脚,重重踢了宇文离一脚,笑嘻嘻道:“饶你奸似鬼,也要喝本少主的洗脚水。”


    总算长长出了胸中一股恶气,还多捞了点利息,真爽!


    宇文离眨了眨眼,神色无奈。


    元清杭又在两人身上加了好几重禁锢,这才直起腰来。


    “两位,得罪了。”他道,“明儿一早就能自行解开,到时候宇文公子你悄悄溜走,想来不会影响澹台小姐清名。”


    澹台芸眼中又羞又气,脸上赤红一片,狠狠瞪着元清杭。


    元清杭看着她,心里忽然有点觉得她可怜。


    刚刚在灵堂中听到的那些话,想必澹台夫人正在揪着丈夫要说法,到时候,这姑娘知道是自己的父亲间接害死了亲哥哥,不知道又该作何感想。


    他想了想,诚恳道:“澹台小姐,我刚刚挟持了令堂才逃脱的。她的情况可能不太好,你解困后,多多开解她一下。”


    澹台芸美丽的眼睛蓦然睁大,又惊又怒。


    元清杭转身欲走,看到地上的宇文离。


    他忍不住,又多了一句嘴:“澹台小姐,这位宇文公子长得是好看,可为人太聪明啦,你小心点儿。”


    奔出澹台芸的闺房,他四下辨认了片刻,向着一角奔去。


    有了失而复得的役邪止煞盘,纵观整个行宫,只有那边防御阵的灵气稍弱些。


    四周下着雨,行宫四处都有了声响和灯光,不知道是不是澹台明浩发出了什么指令,已经有人在奔走呼喊。


    元清杭疾驰到那个角落,很快在一棵大树下发现了隐藏的阵眼。


    他一道符篆打出去,正击中那阵眼的枢纽,可枢纽被毁的瞬间,一道恐怖的灵压却忽然爆开!


    爆炸的灵力荡出层层圆圈,就像被投入巨石的湖心,泛起巨大涟漪。


    元清杭身子被这爆炸掀翻,心里骤然闪过后悔。


    糟糕,澹台家可是仙门两大术宗之一,防御阵又怎么会真的潦草,看似最薄弱的一环,却是陷阱所在。


    可恨他轻敌又大意,竟然没有多想,还是实战经验太少!


    随着身子跌倒,那棵大树四周光芒闪烁,一道道隐藏在树冠里的符篆飞出,雪花般落下。


    元清杭“唰”地抖开白玉扇,一股巨大的威压迎上去,无数符篆顿时在空中毁掉,散成碎符片片。


    可他的身子,也终究被挡了这么一挡。


    远处一道身影带着飓风,瞬间已经追到了近前。


    正是澹台明浩,身后跟着一众门人,虎视眈眈围在了四周。


    他脸色青白,眼睛中带着隐约血丝,看着树下的元清杭,目光移到他流着血的胳膊上。


    “刚才藏在窗外的另一个人,是你?”


    元清杭情知隐瞒不了,索性哈哈一笑:“是啊,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澹台明浩定定地望着他,半晌淡淡道:“挟持我夫人的,更是你了?”


    元清杭道:“那也是当然。”


    话一出口,澹台明浩身后的门人已经大声怒叫起来:“狠毒的奸贼,杀了他!”


    “为夫人报仇!”


    元清杭心里一惊,直觉哪里不对,目光忽然瞥见了澹台明浩身上的宝蓝色衣衫。


    衣袖上,有片暗色污渍。那污渍不大,似乎呈现出一点紫色的色调。


    蓝色加红色……才是紫色。


    某种强烈的不安猛地浮上心头,他脑海中警铃大作,瞬间身体急退,手中甩出一片烟雾。


    这一下,他再也不敢心软,那烟雾中带着无色无味的剧毒,转眼扑向身后。


    澹台明浩冷哼一声,双掌张开,一道巨大的灵力屏障挡在面前,剧毒烟雾尽数被吸了进去,化为乌有。


    他掌心赤红,向地上猛然击出,一道蛛网般的巨大裂缝在地上裂开,向前急伸,想要将元清杭吞噬进去。


    元清杭头也不回,扇子向地上一点,一道澎湃的灵力挡住那道裂缝。


    可就在这时,那道裂缝中,一道黑色巨影却倏忽闪出来,扭着粗黑的身体,绞住了元清杭的脚踝。


    澹台家最擅长的御兽之术,催动了豢养在地下的灵宠,一条凶残的巨型蚯蚓!


    元清杭被它一缠,身子顿时急坠,这一耽误,澹台明浩的身影已经闪到了近前。


    “留下命吧。”


    元清杭脚踝被蚯蚓死死绞住,挣脱不得,眼看着澹台明浩一掌袭到,心里一阵冰凉。


    不知为什么,他脑海中闪过的念头居然是:奇怪,我还没按照原书里说的那样,捅上宁夺一剑呢,这就要死了吗?


    ……


    眼看着那只手掌就要当胸击到,忽然间,四周的空气却骤然凝重了一瞬。


    就像是有黏稠的液体被灌入了空气中,一切都陷入了泥泞,阴冷的气息渗入身上的每个毛孔。


    澹台明浩掌势一滞,竟然再也递不出去。


    朦胧夜色中,瓢泼大雨下得更急,一道灰扑扑的人影站在树梢上,无声无息甩出一道符篆。


    那符篆犹如一道利箭,钻入那蚯蚓的脑袋,一簇血花“砰”地射出,巨型蚯蚓的脑袋炸成了一片血肉,散落开来。


    一股大力拎着元清杭的脖子,将他提离了地面。


    元清杭身不由己,腾云驾雾般,被扔着斜飞上了天。


    可是他不仅不怕,却高声叫了一声,带着死后余生的惊喜。


    “姬叔叔,您来啦!”


    姬半夏站在树梢上,身子随着树枝轻颤微微晃动。


    他淡淡转过身,脸上的人皮面具僵硬焦黄,看向元清杭血流不断的胳膊:“没用的东西。”


    元清杭整个人狼狈地卡在了树枝上,雨水劈头砸着他的脸,叫道:“下次不会啦!”


    姬半夏扭过头,居高临下,看向树下的澹台明浩。


    深夜漆黑,两个人似乎都看不清对方的细微表情,谁都没有先开口。


    好半晌,姬半夏忽然抬起手,数十道黑色符篆扑向四面八方,带着凌厉杀机,袭向四周站立的一众门人。


    澹台明浩似乎知道来不及救下这么多人,竟然岿然不动。


    惨呼骤起,十几个澹台家的门人毫无反抗之力,有的腰身被斩断,有的咽喉被划开,“扑通”声接连不断,一一栽倒在地上。


    元清杭一闭眼,不忍地扭过头去。


    剩下的门人全都惊骇无比,齐齐惊呼,四散着往后便逃。


    姬半夏并没看澹台明浩,冲着元清杭道:“走。”


    澹台明浩冷冷道:“姬护法,多年未见,如今一露面就杀了我门下这么多人,却想走?”


    姬半夏语声漠然:“你杀了我留在迷雾阵的眼线三人,近日你们澹台家又参与围剿杀害魔宗中人,又有十一人。”


    他用下巴轻点地上的尸首:“今晚我杀了你门下十四人,不过是一命抵一命。”


图片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