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辞远乍听这声音便觉熟悉,一抬头果然见怀恩蔫着一张小脸怯怯地看着自己,脸色骤然一肃,“出去。”
怀恩不肯,连忙跪地,“殿下且饶了奴才这回吧。奴才愚钝,若奴才往日哪里犯了殿下忌讳,还请殿下责罚,只是不要将奴才远远地丢开,奴才……”
哪知朱辞远不再听下去,只起身往外走,怀恩生怕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便一咬牙,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抱住了朱辞远一条腿:“殿下,再给奴才一次机会吧!”
“机会我已经给过你了,放手。”他的语气很冷淡。
熟料怀恩抱得更紧,不肯撒手,朱辞远有些生气,也不动了,朝书房外喊道:“长宁!长宁你进来。”
眼见就要有人进来将自己拖走,怀恩再顾不得其他,声泪俱下地喊道:“殿下!殿下救奴才一命吧!奴才今日差点被人杀死!”
朱辞远一顿,见门外有人进来,想了想,还是挥退了。
怀恩这才松了口气,手上却不敢放松,趁着朱辞远还未呵斥之际,忙手脚并用死死地抱住了朱辞远的腿,仰起一张泪津津的小脸哀怜地看着他,颇有些像哪家执拗的小孩子看见心爱的吃食,大人不肯卖,便一屁股坐在长街上大哭撒泼的模样。
朱辞远被她弄得没了脾气,“你先起来。”
“那殿下先答应不赶奴才出去。”怀恩抹了把泪。
朱辞远叹了口气。与其说是自己不愿再给他求饶的机会,不如说是怕自己再次心软妥协惯的,惯得这奴才无法无天了去。他知道今夜又要被她得逞了。瞧瞧这奴才,多会得寸进尺,他才松了口,她便顺杆而上了。
朱辞远不再纵容,只静静看着她,不发一言。这招果然奏效,怀恩顶不住威压,只好松开手,还顺便狗腿地替他理了理袍角。朱辞远坐回了案后,语气松缓了些:“说吧,到底怎么一回事。”
怀恩抓住机会,把这些日子以来如何被同屋监视,又如何被毒打一一说来,讲得声泪俱下,绘声绘色,又说了自己从被敲晕到被投入河中,只略去了被朱承昭救下这一节,只说是被扔下湖后,脑袋磕在石头上,便醒了,呛了几口水,等人走后才自己游了上来。
朱辞远知道她眼泪里博同情扮可怜的成分居多,却还是忍不住心软。那日他将她赶出了内院,实在是在气头上,可当晚就做起了噩梦,梦里她血淋淋地趴在刑凳上,苍白着一张脸对他讲:“殿下,好疼。”他惊坐而起,便命长宁偷偷去打探怀恩的情况,听说他虽然每日劳苦,吴祥却并未去刁难她,这才放下心来。又怕自己早早便让她回来,以那奴才的性子怕又要轻狂了,哪里能吃下教训,便硬下心肠,决定再过些日子,让她再磨一磨性子。哪里知道即便自己敲打在先,那吴祥却仍阳奉阴违,甚至又差点害了她的性命。
“真的知道错了?”他语气放软了许多,板起来的脸色也就没那么吓人了。
怀恩点头如蒜捣,还十分合时宜地抹了把眼泪。
“那便回来几日,以观后效。”
怀恩欣喜若狂,“奴才多谢殿下。”说罢肚子却咕噜噜地响了起来。
怀恩悄悄拿眼看了看那盘糕点,却又咽了眼唾沫低下头来。
朱辞远无奈地揉了揉额角,将那盘点心往她面前推了推。
真是无可奈何呀,就像得了块顽石,偏生爱不释手,有一天这顽石的棱角划破了他的手,他气得丢开让人把它打磨光滑,可真看见那顽石受尽搓磨,却又舍不得了。想想顽石就顽石吧,日后搁在身边好好护着也就是了。
怀恩这才拿过来笑嘻嘻地狼吞虎咽了几块,便搁下来十分讨好地给朱辞远研墨去了。
许久之后,怀恩从书房里走了出来,当才脸上的喜怒哀乐也好,讨好扮痴也好,统统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木木的小脸。她回想自己方才是如何地摇尾乞怜,朱辞远又是如何地一松一紧,便把腮帮子咬得紧紧的。在心里默默对自己道:“怀恩你记住,在他面前你永远是个卑贱的奴才,往后无论他再如何地宠爱你,你也要清醒地记着自个儿的身份,收起那些没用的愧疚和怜悯,往后无论郑贵妃要你做什么,还是朱承昭让你做什么,务必要把自己的小命放在第一位,因为在这个冰冷的宫里,你这条命,你珍贵又卑微的这条命,只有你自己在意而已。”
夜风如刀,怀恩拢了拢衣袖,背对着身后那团温吞柔软的光亮,一步一步走进晦暗的夜色之中,再无眷恋。
怀恩正环臂悠闲地看着那些毒打过她的同屋小太监,他们正十分讨好地将她的一应物件殷勤地搬到围房,这宫中本就拜高跺低,怀恩此刻十分享受地哼着小调,看着面前略过的一张张脸,几张五官各异的面皮上俱是同样讨好又畏惧的神情。
“公公,小的们都替公公拾掇好了。”几人收拾完,聚拢了过来,其中一个长脸太监谄媚道。
怀恩记得他,正是拿拳头抡过她脸的那个,怀恩想起当日情景后边一阵发痒,可面色还算温和,只不冷不热地道:“辛苦弟兄们了,夜寒露重,我就不留你们喝茶了。”
不是她心中不恨,而是这一场磋磨让她愈发明白一个道理,与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高楼塌又起,没有人会一直立于不败之地。
“不敢,不敢。公公好眠。”那长脸太监松了口气,知道她这是算了的意思,忙乖觉地擦擦头上冷汗,领着众人走了。
怀恩正欲抬步回围房,却恰巧碰上一脸晦气的三喜肿着左颊回来,怀恩原本心中还不解,可再一想,莫非谋杀自己的事三喜也参与其中,如今那吴祥得知她顺利回到殿下身边,便迁怒于他?遂不咸不淡地嘲讽了几句:
“哟!三喜呀,你这是打哪磕的呢?”
往日她这般一激,三喜早就气涨了脸,可此刻他却笑了起来,那笑几分癫狂,几分扭曲,怀恩狐疑地看着他,却见三喜凑到她耳边:“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你说是吧,怀恩姑娘?”
怀恩惊恐回头,她张了张嘴却不知要说什么,转瞬之间已是面白如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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