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1章 海清河晏广招贤 “你是不是想说,道不……
启明军振臂高呼:“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启明军人声鼎沸, 群情激昂,沧州官兵备受鼓舞,也跟着喊道:“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沧州官兵的士气提高了不少, 方?谨不能?在此时?驳斥华瑶, 伤了华瑶的面子, 就是伤了方?谨自己的面子。方?谨和华瑶的命运已是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不可分割。她们二人若是自相残杀, 不仅会削弱官兵的士气,还会助长敌军的威风, 大梁朝的锦绣江山也就白送给羌人羯人了。
方?谨沉默不语。她任由华瑶牵住她的手, 当众宣誓。她的亲信站在她的背后, 不敢出声,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华瑶缔结盟约。
华瑶拿准了方?谨的心思, 连忙唤来一名?文?官撰写文?书。
那文?官名?叫郭灿亮,曾任翰林院编修,现任兵部郎中,才思敏捷,写得一手好文?章。
郭灿亮提笔一挥, 立即写出了一份盟约文?书。她字迹工整, 文?辞典雅,比起翰林院的老臣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郭灿亮双手朝上, 还把炭笔递给了方?谨。
众人的目光聚集在方?谨的身上。方?谨握住了炭笔, 拳头捏得咯咯响。华瑶的身边人才辈出,华瑶的威望比她更高, 局势不受她掌控,她心里自有一股怒火,隐忍未发。
华瑶道:“姐姐?”
方?谨道:“皇妹真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华瑶难得谦虚一回?:“姐姐过奖了。”
方?谨在文?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高阳方?谨”四个大字,龙飞凤舞,笔力遒劲。方?谨的书法?造诣极高,享有“一字千金”的美?称。华瑶很是欣赏,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华瑶小?声道:“你的笔迹,和我记忆中一模一样,一点都?没变呢,姐姐。”
华瑶从方?谨的手里接过炭笔,也在文?书上签名?了,“高阳华瑶”紧挨着“高阳方?谨”。方?谨不知华瑶是有意还是无意,她那个“瑶”字的最后一个笔画连上了方?谨的“高”字。
方?谨年少时?,曾把华瑶抱到她的腿上,手把手教导妹妹练字写字。姐妹二人的字体有些相似,同一张纸上,各自的签名?也是协调匀称的。
华瑶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把文?书交给郭灿亮,命令郭灿亮拿去拓印。
郭灿亮高声道:“皇天在上,厚土为证,二位殿下已经签订盟约,如有违背者,天神共诛!”
盟约已成,启明军和沧州官兵渐渐放松了警惕。沧州官兵排列军阵,追随启明军返回?了营寨。启明军的军纪十分严明,各个军营之间配合默契,甚至还有一个军营专门负责在战场上搜救伤兵。他们不仅把启明军的伤员送回?来了,还救助了不少沧州官兵。救命之恩,终身难忘,沧州官兵对启明军心服口服,听闻启明军百战百胜的英勇战绩,对华瑶也生出了敬佩之意。
*
深更半夜,营寨灯火微弱,人声沉寂。
军帐里也没有点灯,周围一片黑暗,华瑶仍能?清楚地看见帐内一切陈设。自从她的武功臻入化境,她的目力也增强了。她暗暗心想,方?谨的武功比她差多少呢?等到方?谨伤势痊愈,方?谨会不会违背誓言,率兵反攻启明军?
华瑶坐在一把竹椅上,谢云潇坐在她的身边。谢云潇给她倒了一杯水,她确实觉得口渴了,端起水杯,慢慢地喝了两?口,谢云潇又问她:“你在想什么?不如早点睡吧,你也累了几天了。”
华瑶道:“我还是有些不放心,暗探回?报,巴索向后撤退了不到十里路程,就与雅伦派来的援军汇合了。”
谢云潇道:“雅伦损失了五万精兵,羯人士气低落,急躁冒进也是兵家大忌。羯人至少会休整两?天,今夜他们不会出兵,你可以睡个好觉。”
华瑶一口气喝完了杯子里的水。她放下水杯,轻声道:“两?天后,羯人与羌人若是组成了联军,分兵合击,围剿启明军的营寨,启明军只有十万兵力,如何?抵抗四面八方?的进攻?”
谢云潇沉思片刻,缓声回?答道:“有两?个办法?,其一,趁着羌人和羯人尚未组成联军,集中兵力,击破羌人羯人的各处营地。其二,沧州首府柯城地势险峻,若能?占领柯城,凭借启明军十万兵力,亦能?对抗羌羯四十万大军。”
华瑶道:“柯城地势险峻,易守难攻,城内还有北方?第一大粮仓,贮存粮食一百七十万石,谁能?不觊觎?启明军、沧州官兵、羌羯的主力部队全都?围绕着柯城驻兵,通往柯城的这一条路上,必定会有数不清的埋伏。”
谢云潇听出了华瑶的言外之意。他不禁问道:“方谨也会设下埋伏吗?你们已经签订盟约,如有违背者,天神共诛。”
华瑶轻轻地笑了笑:“姐姐明面上不会害我,暗地里也不会放过我。天神共诛,又算得了什么?姐姐和我一样,不敬神,也不怕鬼。”
谢云潇道:“你为何要救她?”
华瑶实话实说:“一是不忍看她被敌军俘虏,二是想把沧州兵权从她手里夺回来。她的兵力不止这几万人,她自己也说了,她还有十万援兵。”
华瑶的语调越来越轻:“姐姐猜忌我,我也猜忌姐姐,我们的关系回?不到从前了。她太?了解我了,无论我对她说什么,她也不会被我蛊惑。我和她之间的嫌隙若能?消除,她才会心甘情愿与我合作……我对她付出过真心,她又何?尝不是如此呢?”
谢云潇正想安慰华瑶,华瑶忽然冒出一句:“不过,话说回?来,区区一颗真心,怎能?与兵权相提并论?天大地大,兵权最大。”
谢云潇道:“倒也不尽然。”
华瑶道:“什么不尽然?”
谢云潇道:“有人想要权势,有人想要真心,各有所求,不可一概而论。”
华瑶明知谢云潇是什么意思,她偏要戏弄他:“原来如此,你是不是想对我说,道不同,不相为谋?”
华瑶顺势做了一个抱拳礼。按照江湖上的规矩,双方?分离的时?候,行过抱拳礼,从此一别两?宽,后会无期。
谢云潇牵住华瑶的右手,指尖探入她的掌心,她稍微松开拳头,他强硬地与她十指相扣。她摸到了他手背上的青筋急促地跳动着,蕴藏着汹涌澎湃的劲力。她也暗暗运力,准备压制他,她随口问:“你要做什么?”
谢云潇低头吻她的唇角:“我不会和你分开。”
华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她更想问他,将来的事,谁说的准?她略带一丝恶意地问:“空口无凭,你怎么证明呢?”
谢云潇更强势地吻住她的嘴唇,还把她的手腕扣在了竹椅的椅背上。
华瑶道:“你……唔……”
清冷的香气丝丝缕缕地沁入心肺,华瑶脑海中的思绪更混乱了,真想拿出一条红绳把谢云潇绑在椅子上,再用黑布蒙住他的眼睛,且看他的心跳还能?跳得多快?
谢云潇从她的嘴唇吻到了她的脖颈。细细密密的热吻落在她的颈侧,她用一种接近于?气音的声调说:“你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权倾天下,才能?保全你和你的家族……”
谢云潇一把抱住她的腰肢,她坐到了他的腿上。她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他的双眼,不自觉地抬手抚上他的侧脸。
谢云潇转过头,轻轻地吻了吻她的掌心。她扶住谢云潇的肩膀,喃喃道:“我一直觉得你是很正经的人……”
她的另一只手抬起他的下巴,指尖触摸着他的唇角:“可是你偶尔也会有不正经的时?候。”
谢云潇道:“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华瑶道:“你可不止是点灯呢,你是烈火滔天,烧遍了天南地北。”
谢云潇咬住了她的指尖,他咬得很轻,她说话的声音更轻:“你干什么?今晚不想睡觉了吗?”
他们二人都?明白,玩闹必须适可而止。
谢云潇站起身来,顺便也把华瑶抱起来了。他把华瑶送到了竹床上,她打了一个哈欠,依偎到他的怀里,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华瑶在睡梦中思索,如何?离间羯人与羌人?如何?收服沧州官兵?洪程秀究竟是不是敌军的走狗?启明军的粮草仅能?供应十天的用度,十天之后,运载粮草的车队能?否突破敌军的封锁?
华瑶曾在满朝文?武的面前放出豪言壮语,今年之内,她一定会平定战乱。大梁朝海清河晏,她广纳天下贤士,共创中兴之业。她究竟能?不能?做成呢?
华瑶睁开双眼,天还没亮,帐门透出一线微光。她穿衣起床,才刚走出军帐,方?谨的侍卫跑来传信:“公主殿下传召您觐见……”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我也正有此意,你回?去禀告皇姐,请她去中军帐里等待片刻,我稍后就到。”
侍卫还要说话,华瑶已经转身离开。那侍卫追上一步,谢云潇挥动剑鞘,挡住了侍卫的去路。
侍卫道:“请问,您这是何?意?”
谢云潇道:“你应该明白军营里的规矩。你只需遵守殿下的命令,有令即行,有禁即止,不要追问原因,也不要违反纪律。”
华瑶和方?谨昨日才刚缔结了盟约,这个侍卫也不愿在今日闹事。他双手抱拳,恭敬道:“卑职恭领殿下教诲。”
侍卫快步跑远了。谢云潇看着他的背影,又记起他的那一句“公主殿下传召您觐见”,这话是方?谨的原话,可见方?谨还是想与华瑶一争高低。华瑶不会屈服,方?谨也不会示弱,她们二人的合作注定不太?顺利。
*
卯时?三?刻,黎明已至。
中军帐内,摆放着六把竹椅,华瑶、谢云潇、杜兰泽、周谦纷纷落座,他们四人的座位距离较近,方?谨坐在他们的对面,与他们隔开了七尺远。
方?谨的背后还坐着一个人。此人名?叫韩贞,也是昭宁十七年的武举状元。他内功深厚,刀法?精妙,熟读上百本?兵书,皇帝对他十分器重,特命他为“骠骑将军”,管辖京城近卫营五千精兵。
华瑶看到韩贞的这一瞬,她心里有些想笑。可怜她父皇在世时?,整日疑神疑鬼,官场还是漏的跟筛子似的,满朝文?武,各为其主,又有几人真正效忠父皇呢?
韩贞抱拳行礼:“参见殿下。”
华瑶还没开口,方?谨道:“免礼。”
韩贞的目光转向了周谦:“不知这位老前辈如何?称呼?晚辈冒昧请教,您是文?臣,还是武将?”
周谦笑呵呵道:“我是个不中用的老婆子,你们说你们的,别管我了,我不一定能?听清你们说的话……”
方?谨毫不客气:“你耳朵聋了几十年了?你坐在这里,又有何?用?”
周谦道:“小?公主啊,您消消气吧,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在此之前,方?谨遵从华瑶的命令,走到军帐里等候众人议事。虽然方?谨没等多久,但她的怒火早已攻上心头。她冷眼看着周谦,分明是动怒了。
华瑶介绍道:“这位前辈,姓周名?谦,今年已有一百四十六岁高龄。她是大名?鼎鼎的金甲将军,曾经侍奉过我们的曾祖母兴平帝。”
方?谨笑了:“胡言乱语。”
方?谨不相信华瑶的鬼话。华瑶骗过她不止一次,她怀疑华瑶十句话里九句假,剩下一句半真半假。
周谦道:“你刚出生不久,我还去宫里看过你。你娘是皇后,她亲手给你织了一块裹巾,藕粉色绸缎的料子,绣着一朵大红牡丹。”
周谦抬手比划了一下:“你那会儿?只有巴掌大一点。你是早产的婴儿?,身体比旁人稍弱些,你娘费尽心力照顾你,不到一个月,就把你喂养得白白胖胖,很有福相……”
方?谨仿佛没听见似的,周谦讲述的回?忆只是一阵风,从她耳旁吹过去了,未达心底,更未激起一丝涟漪,她的神色毫无改变。
方?谨道:“先说正事吧。”
华瑶道:“我的暗探传来消息,羌人调派了十万精兵前往松林堡,准备与羯人的军队汇合。”
方?谨道:“羌羯聚集三?十万大军,你能?用什么办法?挡住他们?”
华瑶道:“挡是挡不住的,不能?强攻,只能?智取。”
方?谨道:“正面交锋,背面偷袭,归根结底,也只有这两?种办法?。”
华瑶与方?谨的目光相接,华瑶叹了口气:“姐姐,你在松林堡留下了多少粮草?那些粮草落到了敌军的手里,敌军更是如虎添翼。”
方?谨淡然道:“松林堡的粮仓里只有一百斤粟米,前日下了一场雨,粟米受潮了,发霉了,吃了就会坏肚子。”
华瑶惊讶道:“你把粮草藏到哪里去了?”
方?谨道:“距离松林堡二十里之外的地窖里。”
华瑶道:“姐姐真是料事如神,趁现在天还没亮,姐姐,你派人去地窖里尽快把粮食运回?来吧。你手里还有两?万七千沧州官兵,每天至少需要一千石粮食,军费开支按日计算,也要耗费数千两?白银……”
方?谨没等华瑶把话说完,就看向了韩贞。韩贞插话道:“请殿下放心,今日辰时?过后,沧州官兵便会离开启明军的营寨。”
华瑶道:“你们还有八千伤兵,这八千多个人,你们不要了吗?”
韩贞道:“这八千人,任由殿下处置。”
韩贞虽是武官,却也有文?官的才能?,精通官场辞令。他时?常与文?官打交道,他的岳父赵文?焕正是当今内阁次辅。
不过赵文?焕的膝下共有三?子四女,赵文?焕也不偏爱任何?一个子女。自从华瑶登上了皇太?女的宝座,赵文?焕再也没有给韩贞寄过一封信。
去年此时?,韩贞、赵文?焕、杜兰泽都?是方?谨的近臣。赵文?焕特意提醒过韩贞,切记小?心提防杜兰泽。
韩贞的目光不经意地瞥向了杜兰泽。
杜兰泽微微
一笑:“韩将军信任启明军,把伤员交给启明军照看,原是一番好意,可惜军营里人多口杂,怕是会有流言蜚语传出来……”
韩贞道:“在下光明磊落,何?惧流言蜚语?”
杜兰泽道:“沧州官兵为公主出生入死,这八千伤员却是您的累赘,活着还不如死了,索性扔给启明军。启明军救死扶伤,而您一走了之,您把公主置于?何?地?又把沧州官兵置于?何?地?您的军营里,可还有人愿意尽忠报国?您是大梁国的武将,还是羌国和羯国的奸细走狗?”
“奸细走狗”四字刚念出口,韩贞猛然站起身来。他的长刀出鞘三?寸,锋锐的杀气直击杜兰泽的面门,却被一道屏障挡住了。
那一道屏障厚重而结实,长宽不可估量,似是无边无际的一片海水,虽能?掀起狂涛怒浪,却是凭借一股巧劲,以柔克刚,既有七分威猛,又留存三?分余地,劲力反复收转,暗藏无穷无尽的变化。
这一招式,奥妙精深,融合了“上善若水”的大智慧,年过半百的武林宗师也难领悟,华瑶和谢云潇年纪轻轻,还不到二十岁,也不会有这样高深的造诣。
韩贞面朝着周谦,抱拳行礼:“晚辈受教了。”
周谦道:“你们这些年轻人,火气太?旺,太?急躁了。”
韩贞道:“杜小?姐骂我是奸细走狗,碍着我的脸面还是小?事,损了公主的名?声,便是天大的事。”
杜兰泽道:“韩将军误会了,我只是转述军营里的流言,绝不敢有丝毫不敬。”
周谦自顾自地说:“除了生死,都?是小?事,只要人活着就有盼头,人死了才是一了百了,生前的恩怨情仇,全都?一笔勾销了……”
周谦这句话也是白说了。
方?谨忽然加大了手劲,竹椅的扶手被她握断了,她冷声道:“皇妹,你纵容你的近臣,侮辱我的武将,你我之间的合作,还有什么好谈的?!”
杜兰泽站起身来。她走到华瑶与方?谨之间,提起裙摆,跪在地上,语调极尽恭顺:“请殿下息怒,无论启明军的军营,还是沧州官兵的军营,必定会有羯人羌人安插的细作。二位殿下结盟之后,羯人羌人也会想方?设法?离间二位。官兵与启明军自相残杀,正中了敌军的下怀,我的三?言两?语可以挑拨是非,更何?况是心怀鬼胎的奸细?”
方?谨感?叹道:“久别重逢,杜小?姐还是如此伶牙俐齿。”
杜兰泽道:“多谢殿下抬爱。”
方?谨道:“你就跪着吧,跪个一天一夜。”
华瑶急忙道:“不行,地上凉,她身体弱,不能?再跪了……”
华瑶话还没说完,已经伸出手来,扶住了杜兰泽的手臂。她把杜兰泽扶起来了,这还不够,她又往杜兰泽的怀里添了一只手炉,紫金铜的炉子,仅有巴掌大小?,做工精巧,炉膛里烧的是价值连城的银骨炭。
华瑶向来是很节俭的。她在永州征战时?,连煤炭也极少用,为了照顾杜兰泽,她竟然准备了紫金炉、银骨炭。她与杜兰泽的感?情之深,明明白白地展露在方?谨的眼前。
方?谨嘲讽般地冷笑一声:“身体再弱,也没冻死在沧州,瘦得只剩一把骨头,勉强还能?看出人形。”
华瑶严肃道:“姐姐!”
方?谨道:“你动怒了?”
华瑶大胆承认道:“嗯!”
方?谨道:“你要为了一个杜兰泽,背弃昨日的誓约?”
华瑶走到方?谨的身前,她一把牵住方?谨的手,方?谨的佩剑出鞘半寸,又收了回?去。剑柄上的血迹还没擦干净,方?谨怒声道:“放肆!”
华瑶低声道:“我放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姐姐每一次都?容忍了。”
方?谨要把自己的手抽出来,华瑶的力气竟然比她更大。她惊觉华瑶的武功比她更强。华瑶天赋异禀,又有名?师指导,她的内功深厚精湛,堪比一代武林宗师。
华瑶道:“姐姐,我不想浪费时?间,长话短说,我知道你还有十万兵力。你召集这十万人,再把粮草安排妥当,今夜我们一同出征,绕过松林堡,直奔柯城。”
方?谨没有拒绝,也没有答应,她只说:“第一,你我兵力合计超过了二十万,这二十万大军的行踪,瞒不过敌军的暗探。第二,你我整合军队,共同行进,若是遭遇敌军围攻,外无援军,内无粮草,只会陷入绝境,几乎不可能?突破重围。”
华瑶道:“你我掌控二十万精兵,羌羯也只有四十万人……”
方?谨打断了她的话:“甘域国还有三?十万精兵,这三?十万人也是羌羯的援兵。你可是不知道,凉州三?万精兵,为什么全军覆没?”
华瑶双手紧握着方?谨的右手,就像小?时?候请教姐姐一样,华瑶追问道:“为什么?为什么?”
华瑶连说了两?个“为什么”,方?谨也没怪罪她聒噪。
方?谨道:“凉州三?万精兵在双河堡遇到了羯人的伏兵。甘域国的军队也参与了围攻,缴获凉州精铁锻造的刀剑上万把。那些凉州人的盔甲都?被扒光了,尸体脱得赤条条的,身上的肌肉也被割下来,晒成了肉干。”
直到此时?,华瑶才明白了敌军的战术。
敌军的战术可以慨括为十六个字,分兵合击,快攻猛进,围杀追剿,援军不断。
羌人羯人骁勇善战,不必多说,羌羯与大梁之间的战火很难平息。双方?早已结下了世仇,每一代人都?在仇恨中长大,你杀我,我杀你,杀来杀去,杀了一百多年了,和平的局面总是短暂的,双方?一定要分出高低胜负。
甘域国倒是坐收渔翁之利了。它自称是效忠大梁的藩国,背地里又使?出了各种手段,无非是为了本?国的利益,利益之上,盟约只是一纸空谈。
大梁若要攻打甘域国,必须从羌国和羯国借道而行,甘域国有恃无恐,竟敢出兵偷袭凉州军队,强占大梁的土地。这真是奇耻大辱,华瑶暗骂道:“是可忍孰不可忍。”
方?谨道:“你还想率兵去柯城,你可知羌国、羯国、甘域国设下了多少伏兵?”
华瑶道:“我打算绕路而行,我熟悉沧州的地形地势,姐姐,你率兵随我一同行军,绝不会遇到伏兵。”
方?谨道:“若是遇到了,你以死谢罪吗?”
华瑶道:“我要是死了,启明军士气低落,军心涣散,大梁国也完了。江山改朝换代,羯人修订史书,会把我们两?个人写成白痴,后人评断大梁历史,就说我们是白痴姐妹……”
方?谨又用一句话堵住了她的嘴:“你位高权重,不能?再这样口无遮拦。”
华瑶爽快答应道:“嗯嗯。”
顿了一下,华瑶又问:“姐姐,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行军?”
方?谨正在考虑,暗探传来急报:“殿下,殿下!”
华瑶松开了方?谨的手,她走到帐门边上,问道:“为何?如此惊慌?”
暗探道:“敌军三?十万人来攻营了!!”
华瑶心里暗想,雅伦疯了。
雅伦疯了!!
雅伦昨夜才刚打了败仗,羯兵羯将一夜未眠,雅伦没有休整军队,也没有分析华瑶的战术,竟然又联合羌人出动了三?十万大军,直击启明军的大本?营。
雅伦是不是吃错药了?这般鲁莽激进的战术,纵观古今中外的史书,也是极少见的。
华瑶震惊之余,又想起了方?谨的话,甘域国还有三?十万大军!
华瑶顿时?明白过来了,正因为甘域国还有三?十万大军,雅伦进可攻,退可守,在绝对的兵力压制之下,阴谋诡计也只是雕虫小?技。
昨夜华瑶突袭敌营,在松林堡杀死了两?万羯兵。后来雅伦派出巴索领兵七万追击华瑶,华瑶借助地形优势,炸死了三?万羯兵。
巴索匆忙撤退后,山上还有一万多个羯人伤兵,华瑶指使?一队武功高手,把羯人伤兵全杀光了,没留一个活口。
倒也不是华瑶心狠手辣,华瑶知道,如果雅伦遇见了梁人的伤兵,不会给梁人一条活路。
华瑶的所作所为,只能?算是“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梁人与羯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双方?的争斗不死不休。
如此算来,经过昨夜一战,羯兵死亡人数超过了七万。雅伦的手上本?有二十五万大军,短短一夜过后,她只剩十八万人,怎能?不癫狂?
更何?况,雅伦急攻松林堡,是要搜刮方?谨的车马粮钞,偏偏方?谨早有准备,松林堡的钱财和粮食已被方?谨转移到了不为人知的地方?。方?谨宁愿让那些东西烂在地底下,也不愿白白便宜了敌军。
雅伦耗费了七万兵力,以惨胜的代价进驻松林堡,却是占领了一座空城,没钱,没粮,也没人。她对羯国也没个交代,她还只是羯国的储君,不是羯国的国王,犯下此等大错,她的怒火恐怕已经把她整个人点燃了。
华瑶的脑海里闪过千万个念头,她道:“通知全军,立刻备战!”
杜兰泽道:“殿下。”
华瑶道:“有话直说,不必顾忌。”
杜兰泽道:“请您恕我直言,今日与敌军正面交锋,并非对敌的良策……”
华瑶道:“那要怎么办?率领全军逃跑吗?”
杜兰泽道:“正是如此。”
方?谨又嘲笑道:“你也真是个软骨头的文?臣,比起朝堂上那些‘反战劝和’的懦夫还不如,那些懦夫还知道派遣使?臣,与敌军商量割地赔款的条约。你是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就成了只会逃跑的窝囊废。”
方?谨这一句话说得十分刺耳,杜兰泽的表情没有一丝变化。
杜兰泽依旧沉稳从容,落落大方?。她面朝着华瑶,还未开口,华瑶语气坚定道:“姐姐,大敌当前,我们更应该团结一致,你不要再把怒火发泄到杜兰泽的身上。”
杜兰泽道:“殿下息怒,战事才是第一紧急的要事。羌羯三?十万大军整军待发,尚需半个时?辰才能?打到启明军的营寨门口,雅伦急于?进攻,却也不会不做准备,我军全速撤退,反倒会让雅伦措手不及。”
华瑶点了一下头:“言之有理。”
谢云潇补充道:“我军若是与敌军缠斗,敌军尚有四十万援军,可以采用‘车轮战术’。我军忙于?迎战、疲于?应战,等到兵败势危的时?候,再想撤退也来不及了。”
华瑶仔细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更何?况华瑶原本?就打算率兵行进。她从未想过与雅伦正面交锋,想都?不用想,十万启明军必定打不过三?十万羌羯精兵。当年她也曾在雍城见识过羌羯精兵的勇猛,若不是雍城的城墙坚固结实,羌羯的铁骑会把雍城踏碎。
华瑶转头,看向方?谨:“姐姐,你跟我一起逃跑吧。”
时?不待人,华瑶不等方?谨回?答,冲到了营帐之外。她迅速部署启明军的军阵,沧州官兵还没反应过来,启明军已经收拾好了随身行李。
这时?方?谨也传下了命令,她命令沧州官兵跟随启明军行进。启明军分成了两?个部队,一大一小?,大部队约有十万人,向着北方?进军,小?部队只有不到一千人,他们负责把伤兵运往南方?。沧州南境尚未沦陷,南境的荣城还有十万守军,可以保护启明军的伤兵残将。
沧州官兵的伤员人数较多,超过了八千人,按照方?谨的意思,这些人也要奔赴南方?。他们不知道羌羯会不会派兵追杀他们,不由得有些惊恐,启明军的将领安慰他们,说是会从山路上走,那些地方?人迹罕至,追兵找不到他们的踪影。
*
辰时?未至,天色才刚蒙蒙亮,启明军与沧州官兵共计十二万人,向着北方?飞速行军。他们一刻也不停,连续奔波了五个时?辰,又躲入了一片山区,占据了高处的优势地形。
消息传到羯人的军帐之中,雅伦大发雷霆。今日一早,她整合了羯人与羌人的军队,率兵突袭启明军的营寨,距离营寨约有二十里远时?,她的暗探察觉到了不对劲。
那营寨里的帐篷少了许多,鸟雀又在空中盘旋,完全是一副不避人的样子。
暗探潜入启明军的营寨,那营寨果然是空荡荡的,连一个人影也没有了,只剩一些泥土堆砌的人偶。
早在暗探打听到动静之前,华瑶率领全军走过山地隧道,跑向了雅伦不知道的地方?。
凭借树荫和山石的遮挡,启明军的行迹神出鬼没,整整十二万人,十二万人!如此庞大的一支队伍,竟然像是人间蒸发了似的,消失得无影无踪。
雅伦只知道华瑶用兵如神,却不知道华瑶对地形地势的研究深入到了何?等境界。
雅伦道:“十二万人,密密麻麻的人头,不会凭空消失,他们还要吃喝拉撒,烧火打水,就算他们藏在深山老林,那山林里也有烟尘飘出来!传令下去,增派三?千暗探,搜查方?圆百里之内的山川河流,不放过一点蛛丝马迹!要是找不到启明军的影子,那就让暗探提头来见我!!”
侍卫领命告退,雅伦仍然站在军帐之中。她冷静下来了,她的脸色由红转白,双眼里不见一丝情绪。她抬头盯着军帐顶部的横梁,那横梁上站着一只猎鹰,毛还没长齐,算是个雏鸟,胆子小?,叫声也小?,扑扑翅膀,掉落了一根羽毛。
雅伦淡声道:“哪来的蠢鸟?滚出去。”
羌国王子桑顿正站在她的背后,那只猎鹰也是桑顿饲养的。
桑顿打了个响指,猎鹰飞下来,落到了他的肩膀上。
桑顿道:“阿姐,你还在生气?”
桑顿尊称雅伦为“阿姐”,雅伦也像是他的姐姐,语声温和:“我要是不考虑军事,就不会烦恼,更不会生气了。”
桑顿挠了挠猎鹰的翅膀,又问:“你把军政大权都?交给我哥哥,你和我一样,挂个闲职,不好吗?”
雅伦道:“傻子。”
桑顿道:“你说我是傻子,那我就是傻子吧。宝吉那走了,你心里难受,你骂我打我都?行,只要你能?消气就好……”
雅伦再次打断了他的话:“别再提起宝吉那了。”
桑顿不是羌国的王储,他只是王储的弟弟,母亲对他的要求也不是很高。他对梁国的恨意也不是很深。他旁观着羌人、羯人、梁人的战争,常有一种置身事外的感?受,只因他的武功并未修炼到化境,母亲从不允许他去战场上拼杀。
他没有上过战场,实战经验少得可怜。但他见过战后的惨状,满地都?是尸体,各种各样的尸体,他看不清羌人、羯人、梁人有什么不同,所有人都?是两?只手、两?只脚、一个头、一个躯体,被乱刀飞剑砍成一段一段的。
去年打过仗的地方?,来年的花草树木长得十分茁壮,那草木郁郁葱葱,苍翠茂密,像是有人施过肥料似的。
羌国的巫医说,花草树木也是食肉的生物,死人的血肉滋养大地,浇灌土壤,那些花草树木就会吸取精气,枝繁叶茂。
这也是一种轮回?。
桑顿恍神的时?候,羯国第一文?臣范查良走了过来。
范查良曾经是沧州名?臣,也是昭宁十二年的进士。他投靠了羯国的国王,国王赏识他,重用他,还把羯国巫医的女儿?嫁给他做妻子。
范查良原本?是有自己的妻子儿
?女。他的妻子是梁人,温柔贤淑,随他一同迁居羯国,他娶了巫医的女儿?做正妻,他的妻子甘愿为妾。可惜,羌国、羯国没有“妾”的名?分,只有“妻”与“奴”。
范查良不愿让新妻为难,就把他的旧妻、旧妻所生的儿?女,统统贬为奴婢,负责照顾他和他的新妻。经过他的不懈努力,他的新妻也怀上了孩子,那是梁人与羯人血脉融合的见证。
范查良对天立誓,羯国对他恩重如山,他的妻子、他的孩子身上流淌着羯国的血脉,他已不是梁人,他生生世世都?是羯人。他之所以保留梁人的姓氏,并不是因为他挂念着自己的母国,只是因为他年纪大了,听惯了自己的名?字,不好改了。而且他在梁国也有不少门生,他用自己的本?名?,归顺羯国,他的门生听闻他的事迹,自然也会追随他的脚步,共同效忠羯国。
比起洪程秀,雅伦更信任范查良。
范查良道:“微臣有一计,献给殿下。”
雅伦道:“你说。”
范查良双手抱拳,做了一个虚礼,才说:“启明军行军如此之快,不过半天的功夫,他们离开了营寨,通过山路,走到了至少三?十里之外的山地上。那他们的队伍里,也就没有老弱病残,只有精兵强将……”
雅伦猜到了他的计策:“你要我去追击他们的伤兵?”
范查良留着一把胡子。那胡子约有七寸长,从他的下巴垂到了他的胸前,这也是不符合梁国审美?的。梁国的美?男子,总是以不蓄胡须为美?,肤色以“清白洁净”为上佳,肤质如玉般温润,光滑坚韧,紧致结实,才是最好的容貌。
范查良不遵循梁国的传统,也没养成羯国的习惯,但他对雅伦真是忠心耿耿,处处为雅伦做打算。
范查良说出了一条妙计:“启明军不会抛弃伤兵,那些伤兵一定是往南跑了,您只需派遣一万人马,向南追击,便能?找到伤兵的藏身之地。伤兵与精兵不同,他们的身体太?弱了,缺医少药,短期内不能?恢复本?元,脚程慢,走不了多远……”
桑顿忍不住插了一句话:“找到了伤兵,又有什么用?”
范查良捋了捋胡须,做足了高深莫测的姿态:“伤兵不会单独行动,伤兵的身边也有精兵陪同,那精兵人数不会太?多,最多不过一千人吧。您要是找到了伤兵,就能?把启明军的精兵俘虏过来,这一千个俘虏,肯定知道启明军的暗号,各种军阵的排布方?式,还有啊,他们的身上,藏着信号烟。您拿到他们的信号烟,扔进深山老林里,放出来,便能?当做一个陷阱,还怕华瑶不上当吗?”
范查良这一番剖析,没有一点废话,字字在理,句句恳切。
桑顿听完了他的计策,大感?神奇,连声说:“你的脑子转得快,你们……”
桑顿原本?想说,你们梁人都?像你一样狡诈吗?
可他毕竟是站在雅伦的面前,范查良又是雅伦的宠臣,他改口道:“你们的军队使?用你的计策,不出三?天,就能?把启明军抓获了。”
雅伦笑了:“用不了三?天。”
她下令道:“调兵一万,追击启明军的伤员。”
范查良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雅伦解决了一个问题,心里还有另一个问题。出于?对范查良的信任,她直接问道:“你和洪程秀的交情怎么样?”
范查良道:“虽是有几分交情,平日里却不经常来往,洪程秀是武将,我只是个文?臣,武将多是做实事的,文?臣多是说虚话的……”
这一句话才刚说出来,雅伦很坦荡地笑了笑:“你也不用自贬,比起洪程秀,我对你更信任些。”
范查良躬身抱拳:“多谢您的信任,有了您的这一句话,我也就放心了。不瞒您说,我也见识到了洪程秀有些古怪,他投靠羯国这几个月来,您赐给他几个美?人,不知他是眼光太?高了,还是对他的结发妻子余情未了,他从未宠幸过您送给他的美?人,这也就罢了。我听他的亲信说,他私宅的卧房里,还挂着大梁国的军旗。那军旗上绣着一条紫色的龙,紫气东来,是为此意。他没把军旗撤下来,也没把您当作主子……”
雅伦道:“你为什么认识他的亲信?你又为什么知道,他的亲信说没说真话?”
范查良道:“我劝洪程秀归顺羯国,洪程秀的亲信对我感?激不尽,正是因为您宽宏大量,我牵线搭桥,这才留住了洪程秀的性命。”
第232章 旭日初升照水红 微不足道的力量,激烈……
雅伦道:“洪程秀亲自率兵屠城, 梁人恨他更?甚,官府派人掘开?他的祖坟,把他的父母从棺材里挖出来鞭尸, 他还能?对?梁国?留存什?么念想?”
范查良道:“愚忠愚忠, 先?愚后忠。梁人讲究‘五伦五德’, 五伦是‘天地君亲师’, 五德是‘忠孝悌忍善’, 忠君是人生第一大?事。”
雅伦斜瞟了一眼?:“你也?曾是梁人。”
范查良连忙笑道:“我是大?羯国?的奴才,深受大?羯国?的恩惠, 知恩图报, 只忠于殿下?您啊。”
雅伦也?笑着问道:“我叫你去死, 你死不死?”
范查良跪在地上,磕了一个响头:“君要臣死, 臣不得不死。”
雅伦虽然宠信范查良,但她看范查良不太顺眼?。
梁国?有一句古话,一马不备二?鞍,一臣不侍二?主?,范查良毕竟是叛国?背主?的小人, 小人得志, 就会作威作福。范查良稍微显露出得意的神情,雅伦便要打压他的气焰, 这也?是雅伦的驭人之术。
雅伦道:“你弃暗投明, 归顺我大?羯国?,娶了我们羯国?女人为妻, 你就是羯人。你若是背叛了羯国?,凌迟都算轻的,我杀人的手段, 你见?识过?。”
范查良明白过?来,刚才他讲错话了。
范查良谈到洪程秀,态度轻浮,还说洪程秀一直没宠幸羯国?女人,这是洪程秀的私事,洪程秀从不宣扬,范查良如何得知?全是从洪程秀亲信的嘴里打听出来的。范查良作为文臣,结交武将的亲信,暗暗打听武将的隐私,可算是犯了雅伦的忌讳。雅伦的眼?睛里容不下?沙子,见?不得结党营私的丑事。她处罚乱党,从不手软,那些?人的脑袋被活生生地锤成了肉泥,喂给了草原上的獒犬。
范查良又磕了一个响头:“殿下?息怒,微臣罪该万死。”
雅伦道:“起来,往后不可再犯了。”
范查良道:“是,谨遵殿下?口谕。”
范查良不敢待在军帐里。他借口要去处理?军务,匆匆告退了。
军帐里只有雅伦和桑顿两?个人。雅伦拔刀出鞘,刀刃上透出寒意,雅伦放声一笑,自言自语道:“杀,杀,杀,杀尽天下?人!”
桑顿道:“阿姐,我也?是天下?人之一,你要杀我吗?”
雅伦道:“你是我表弟,我把你当成亲弟弟看待。宝吉那不在了,我心里更?疼爱你,咱们姐弟是要同心合力的,别闹出嫌隙来,叫外人看了笑话。”
桑顿动了动肩膀,肩头的猎鹰飞起来了,又落在帐顶的木梁上。桑顿向着雅伦走近两?步:“范查良是不是外人?阿姐相不相信他?”
雅伦道:“不管他如何谄媚,他终究是个不安分的东西,墙头草,两?边倒,杀他也?脏了我的刀。”
桑顿道:“他熟悉梁人的军纪律法,阿姐饶他一条狗命,自有用处,小弟佩服得很!”
雅伦笑了笑:“少贫嘴了,你和洪程秀走得近,可要小心留意,若是不把洪程秀看紧点,他肯定会惹出大?祸来。”
桑顿摊开?双手:“何不杀了洪程秀,报仇泄恨?”
雅伦道:“我还有能?用着他的地方。”
雅伦没有详细解释,桑顿也?没有继续追问。
雅伦道:“你退下?去吧。”
桑顿抬起右手,搭在自己的左肩上,躬身弯腰,行了一个礼,这是羌国?贵族告别国?王的礼节。
桑顿对?雅伦格外尊敬,雅伦对?桑顿也?是格外关照,她道:“鹰棚里新来了几只金雕幼崽,你去挑一只顺眼?的,算我送你的一份薄礼。”
桑顿自幼喜爱飞鸟走兽,唯一的遗憾就是从没养过?金雕。
羯国?金雕珍贵无比,他连一根金雕羽毛都没弄到,只能?捧着哄着宝吉那,恳求宝吉那把她的那只金雕借他看看,宝吉那不乐意,他也?没办法。
宝吉那不在人世了,雅伦竟然愿意把金雕幼崽送给桑顿。
桑顿喜出望外,他笑着说:“谢谢阿姐,我要训练这只金雕,啄瞎华瑶和方谨的眼?睛,撕碎她们的皮肉,喂给獒犬……”
雅伦收刀回鞘,淡声道:“她们活不到金雕长大?的那一天。”
雅伦走出军帐,旭日初升,广阔的原野上,河水绕过?了崇山峻岭,流向远方。
朝霞映得山川焕发红光,河水也?像血水似的鲜红,雅伦的脑海里只有“杀死”两?个字。她要杀死华瑶,杀死方谨,焚烧她们的尸骨,祭奠羯国?的万千亡灵。
*
天黑了,月亮出来了,幽深的山林里,微微地飘荡着烟尘。
方圆百里的村镇已被羯人洗劫一空,只剩一片死寂的废墟,听不到一点人声,也?没有鸡鸣狗吠。华瑶站在一块山石上,抬头望着天边的月亮,乌云轻淡如纱,月光
之下?,她记起今日的所?见?所?闻。
天将薄暮的时候,华瑶率兵巡逻,误入一座村庄。村里没有一个活人,房屋纵横坍塌,落满灰尘,杂草丛生,她感觉自己像是走进了荒凉的坟场。
华瑶转身离去,经过?一条偏僻的小路,又见?路边躺着一具瘦小的尸体,尸体的怀里却是一团黑绒绒的皮毛。
华瑶停下?脚步,细看片刻,看明白了,那尸体是一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抱着一只不到半岁的小狗。锋利的长刀贯穿了小孩的胸腔,劈开?了小狗的脑门。小狗昂着头,朝着敌人,露出它尚未长齐的犬牙,以一种守护者的姿态去世了。它只有小小一团,和它的主?人一样瘦弱渺小,临死之前,它用它微不足道的力量激烈地反抗着,它的主?人也?在努力地保护它。小孩和小狗都有一颗年幼而勇敢的心,小孩原本可以长成勇敢的大?人,小狗原本可以长成勇敢的大?狗,可惜她们的生命早早地终止了。她们遭受过?极度的痛苦,在痛苦中挣扎,在挣扎时死去,留给彼此的余温渐渐消失在冰冷的寒夜里。
华瑶怔怔地望着她们。她双手发凉,转瞬之后,又热得滚烫。
她看到了尸体身上虐杀的痕迹,伤口处的鲜血已经流干了。那伤口是弯刀刺出来的,弯刀长约两?尺、宽约七寸,名叫“弯月圆刀”,羯人惯用的兵器。
华瑶低声道:“我会为你们报仇。”
华瑶极力克制着自己心里的杀意,她真想把羯国?屠杀干净。朝堂上不乏劝降求和的文臣武将,他们至今仍在鼓动华瑶割地赔款,换来与羌羯和谈的机会。他们说话不如放屁,这些?窝囊废,从没上过?战场拼杀,怎会明白战争的残酷?
面对?强大?的敌人,哀告求饶是没用的,要像草原上的母狼一样凶狠地战斗,像天空中的雌鹰一样亮出锋利的爪牙,死战不退,死守不降,把沧州变成焚烧敌军的十八层炼狱,如此才能?震慑北方三大?敌国?。
雾气迷茫,月光浸透了草木,华瑶低头看着山间清泉,泉水汹涌地流淌,飞溅的水花银光四射。
山上许久不曾有人来过?,这里的野菜长得茂盛,蕨菜、山芹菜、黄花菜、蒿芽菜密密层层地堆叠着,刨开?山地上的湿润泥土,还能?找到木耳、竹笋、芋头和蘑菇。
谢云潇亲自率兵外出打猎,打来了野猪和野鹿。随军出征的厨师也?练过?功夫。他们挥动砍刀,熟练地宰杀野猪和野鹿,分成许多肉块,扔进大?铁锅里,放入山菜、山笋和蘑菇炖煮,煮成一锅热汤,往外冒着引人垂涎的热气。那热气与雾气交融,像是刚刚掀开?的蒸笼,水雾飘飘渺渺,掩盖了众人的身影,从远处看过?来,竟是什?么也?看不见?。
附近的一处山洞里,燕雨闻到了饭菜的香味。他在皇城吃惯了山珍海味,不太看得上山野小菜。
前几天的饭菜不合他的胃口,他吃得少。今天他饿得受不了,他决定不再挑食了,却还是忍不住抱怨一句:“连续奔波了三天,我还没吃过?一顿饱饭。”
齐风道:“你从小娇生惯养,宁愿挨饿也?不肯吃些?粗茶淡饭。”
燕雨道:“你放屁!我哪次没吃?”
齐风道:“你只吃了几口,你还把剩饭剩菜送给沧州官兵,我看见?了。”
燕雨冷笑一声:“那几个沧州官兵没吃饱,饿得头昏眼?花,我看他们可怜,我动了善心,分点剩饭送过?去,救了人家的命!我不像你铁石心肠,你分明知道那些?人快饿死了,你也?不往别处走一步……”
齐风道:“我值班守夜,我不能?走远。”
燕雨道:“说得好像我偷懒了似的,就你一个人会值班,别人都不会,你改名叫‘值班’算了,把‘值班’两?个字刻在脑门上。”
齐风看也?不看他,只说:“聒噪。”
燕雨讽刺道:“你嫌我聒噪,除了我还有谁愿意陪你聊天?我好心陪你解闷,好心倒成了驴肝肺……”
话没说完,燕雨听见?了山洞之外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连忙闭嘴了。启明军的士官带着几个士兵赶来送饭。那士官双手抱拳,恭敬道:“大?人慢用,卑职告退了。”
燕雨道:“辛苦辛苦,多谢了,你们吃过?了吗?”
士官道:“还没呢,忙完了才能?吃上一口热饭。”
燕雨道:“不容易啊,大?家都不容易。”
士官忍不住说:“大?人您太客气了,您武功高,您多杀几个羯人,比什?么都重要,杀光了羯人,咱们都能?回乡养老了。”
燕雨听出士官的秦州口音,他记得这个士官是秦州宛城人,却不记得自己的家乡在哪里。
“家乡”二?字,离他太远,他梦里的故居是皇城,是淑妃长住的钟粹宫。宫里挂着素纱锦帐,摆着金玉瓷器,淑妃轻声嘱咐道:“你们是公主?的近身侍卫,必须仔仔细细地照看公主?,寸步不离。皇城规矩森严,你们护住了公主?的体面,就是护住了自己的性?命……”
时至今日,华瑶已经不需要侍卫寸步不离的保护了。她的武功远高于齐风和燕雨,她的境界日益精进。周谦经常教导她心法口诀,燕雨也?听过?几句,他连一个字都听不懂。
燕雨走神的时候,杜兰泽叫了他一声:“燕大?人?”
燕雨结巴道:“我,我……”
杜兰泽笑了笑,却没说话。
白其姝也?笑了一声:“燕雨又怎么了?他真是怪里怪气的。”
燕雨的脸颊涨红了,支支吾吾,讲不出一个字。他呼吸急促,心跳也?变得混乱,齐风又用看傻子的眼?神看他,他恼羞成怒,蹲到了山洞的阴暗角落里。
恰在此时,华瑶和谢云潇一前一后走进了山洞。
华瑶惊讶道:“燕雨,你在干什?么?快过?来吃饭啊。”
山洞里干燥通风,齐风升起了一堆火,众人围坐在火边,拿出了吃饭用的铁碗。
火光把山石照得暖融融的,微风送来一阵幽淡的花香,气氛并不沉闷。
众人都等着起锅开?饭,燕雨握着筷子敲了两?下?碗,白其姝嘲笑他:“你是来讨饭的?”
燕雨不敢和白其姝吵架,他有气无力道:“我快饿死了,您别见?怪。”
华瑶搬动了一口铁锅,那是三尺宽的大?铁锅,锅底还沾着烟灰,热气从锅盖的缝隙里涌出来。
华瑶打开?锅盖,香气扑面而来。她先?给杜兰泽盛了一碗:“饭菜都是热的,你隔着衣袖,捧着碗,正好暖暖手。”
杜兰泽的唇边含着一丝笑意:“多谢殿下?。”
华瑶道:“行军路上生活艰苦,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这是我心里最要紧的事。”
杜兰泽道:“您的安危,才是最要紧的。”
华瑶道:“嗯,我和你心意相通,我明白你的顾虑,你也?能?猜到我的心思。”
杜兰泽道:“诚如殿下?所?言。”
谢云潇放下?了他的饭碗。华瑶恰好转过?身去,没看见?谢云潇的动作。华瑶又把燕雨的碗接过?来,盛了满满一碗,燕雨感动得热泪盈眶:“殿下?……”
华瑶调侃道:“这顿饭能?吃饱吗?你别真饿死了。”
燕雨道:“我这就把饭菜全吃光,绝不辜负殿下?的温情厚爱。”
谢云潇道:“饭菜才刚出锅,滚烫如沸水一般,你现在用膳,难免烫伤你的咽喉和肠胃。”
谢云潇这一句话,岂不是大?煞风景?华瑶和燕雨的君臣之情,全被谢云潇破坏了。
华瑶正在给白其姝盛饭,燕雨只觉得自己在华瑶心中的地位仅次于杜兰泽,远高于白其姝和谢云潇。
燕雨的心里忽然充满了底气。他记起华瑶说大?话的样子,他有样学样,也?开?始吹牛:“我可不是娇生惯养长大?的,不论生冷的,还是滚烫的,我都能?吃,沸腾的开?水,我也?能?喝。每天要是不喝上一壶开?水,哎,我连呼吸都不畅快了。”
谢云潇道:“你平日里饮用热水,体内若是有灼烫感,热水就在灼烧你的咽喉、食道和脾胃,长此以往……”
燕雨追问道:“会怎么样?”
谢云潇道:“你自有你的命数,倒也?不能?断定。”
第233章 朱堂紫殿正茫茫 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
燕雨疑惑道?:“您这是?要给我算命?”
谢云潇沉默不?语。
燕雨只当谢云潇已经默认了, 他把自己的隐私全?说出来?了:“我的生辰八字是?昭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早晨。乡下没有日晷,爹娘也?不?知道?那是?什么时辰,鸡叫了三声, 天快亮的时候, 我出生了, 又过了一会儿, 天光从窗户照进来?, 齐风出生了……”
齐风打断了燕雨的话:“兄长。”
燕雨道?:“你记性?比我好,你说吧, 小时候, 我们?在村里, 有没有人?给我们?算过命?”
齐风道?:“没有。”
燕雨道?:“不?会吧,你记错了。”
谢云潇早已察觉到了, 燕雨不?是?装傻,他是?真傻。
谢云潇语重心长:“你不?能随便把自己的生辰八字告诉外人?,以免被人?利用,交浅言深更是?与人?交往的最大忌讳。”
燕雨道?:“你们?又不?是?外人?,我要是?连你们?都信不?过, 我还能信谁啊?你们?都是
?聪明人?, 我能活到今天,也?是?托你们?的福。”
燕雨一边说话, 一边扒了一口饭。果?然如同?谢云潇预料的那般, 沾满汤汁的饭菜还是?滚烫的,燕雨“嘶”了一声, 差点?把饭碗打翻了。
燕雨嘀咕道?:“什么时候能回京城啊?”
谢云潇道?:“你想回京城,更要严格遵守军法,你在军中任职, 凡事都要小心谨慎。若是?轻率大意,耽误了正事,必定会招来?灾祸,也?不?止是?你一个人?的罪过,与你同?一军营的士兵免不?了受牵连。”
谢云潇的语气并不?严厉,燕雨却觉得谢云潇像是?皇宫里训练侍卫的总教?官,只讲规矩,不?通情理。
燕雨不?敢违逆谢云潇的意思,他附和道?:“是?,谨遵殿下教?诲。”
杜兰泽忽然出声道?:“燕雨做事偶尔有些遗漏,却也?没有犯过大错。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只要他对殿下忠心耿耿,把他份内的差事办好了,便也?算是?一个不?可多得的贤士。”
燕雨深感惭愧,急得涨红了脸:“杜小姐……”
杜兰泽记起了燕雨在公主府上挨鞭子的惨状,他险些被方谨活活打死了。他后背的伤口皮开肉绽,露出了筋膜白骨,鲜血从他的衣衫上渗出来?。他遭受此等酷刑,仍未出卖华瑶,甚至骗过了疑心深重的方谨。
杜兰泽道?:“世?间?万象,变化万千,长处能变成短处,短处也?能变成长处。”
华瑶猜到了杜兰泽正在回忆往事,杜兰泽能从方谨的手下逃脱,燕雨也?出了一份力。华瑶随意道?:“嗯,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杜兰泽微微地笑了一下,燕雨简直不?能直视她,她好心帮他说话,他应该向她道?谢。可是?他的头脑空空的,像是?跪在雪地上,连呼吸都冻住了,他硬是?挤出一句:“您最有道?理。”
华瑶道?:“是?吗?”
燕雨生怕华瑶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恭维道?:“是?,您有大智慧。”
华瑶审视他片刻,忽然说:“昭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康州东境的日出时间?大概是?卯时五刻,如此算来?,燕雨,你的生辰是?卯时三刻,齐风是?卯时五刻。”
燕雨惊叹道?:“这也?能算出来??”
华瑶兴致盎然:“当然,我什么都会算,我精通周易八卦,你和你弟弟都是?福星高照的命格,逢凶化吉,福寿双全?。”
燕雨立刻就?相信了。他没想到自己会是?这样的好命,他结结巴巴道?:“多谢、多谢殿下。”
燕雨顿了顿,又问:“百年之后,去了地府,那是?什么样的日子?”
谢云潇答非所问:“人?生似幻化,终当归空无。”
华瑶忍不?住笑了一声:“你看破红尘了吗?”
谢云潇道?:“恰恰相反。”
谢云潇只说了四个字,没有一句多余的解释。他的言谈举止高深莫测,既像是?医术高超的名医,又像是?故弄玄虚的神棍。他坐在暗影里,坐姿端端正正,依旧是?一派清贵风范。
华瑶偷偷地瞥了他一眼。他的目光落在远处,始终没有偏向华瑶。华瑶不?知道?他在看什么?她坐到他的身侧,顺便给他盛了一碗饭。
谢云潇接过自己的饭碗:“有劳殿下。”
华瑶道?:“不?客气。”
谢云潇道?:“你的碗还是?空的。”
谢云潇从华瑶的手里拿走铁勺,再往她的碗里添饭加菜。华瑶自言自语道?:“嗯,我也?有点?饿了。”
谢云潇知道?她爱吃山笋,多挑了几块笋片,又选中了两条鸡腿。那鸡腿鲜香多汁,冒着腾腾热气,压住了铁碗的碗口。谢云潇握着铁勺,指尖稍微运力,勺子顶部的一层热气瞬间化作冰刀,锋利无比,把鸡肉从骨头上剔下来?,平平整整地盖在米饭上。
“化风为刀”是化境高手的绝招,谢云潇竟然用绝招来?切割鸡腿,刀法的劲力掌控得刚刚好,增强一分则太深,减弱一分则太浅,那碗里的鸡肉不见刀痕,肉质仍是?鲜嫩可口的。
燕雨道?:“这、这武功还能这么用?真是太强悍了……”
谢云潇道:“过奖了。”
谢云潇把饭碗递给华瑶,又把盛饭用的铁勺交给齐风。谢云潇对齐风还算客气,齐风的礼节也?很周全?。齐风微微低头:“多谢殿下。”
华瑶招呼道?:“锅里还有很多菜,你挑你喜欢的吃。”
华瑶这话是?对齐风说的,齐风抬起头来?,恰好看到华瑶转过来?的目光,他又把头低下去了。他往自己的饭碗里舀了一勺山芹菜,一勺黄花菜,忽然又多出来?一块猪排,那是?燕雨特意夹给他的。
燕雨道?:“哎,你多吃点?肉。”
齐风道?:“你给自己留点?。”
燕雨道?:“那铁锅里还有不?少荤菜……”
燕雨和齐风正在窃窃私语,山洞的洞口处吹来?一阵冷风。
夜色更深了,天气转凉了,全?军上下,没有一个人?胆敢大声喧哗。
山风在山谷间?回荡,树叶颤动?,响着沙沙声。从山洞向外看,还能看见一隙天空,雾气浸在月光里,树枝上缀满了水珠,影影绰绰的,空气中流动?着花香和树香,真好啊,华瑶几乎快要忘记尸体的腥臭味了。
华瑶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境并不?是?十分平静,仿佛将要发生大事似的。她暗暗地规划着行军路线,时不?时地看一眼杜兰泽,她还惦记着杜兰泽的身体状况。除了杜兰泽之外,她身边的亲信都有自保的能力,她格外看重杜兰泽,这也?是?理所当然的。
华瑶放任自己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这一碗饭差不?多也?吃完了。她的嘴唇上沾着一点?油腥,她正想去洗一把脸,谢云潇递给她一块洁白的手帕。
那手帕上绣着一只猫爪,甚是?可爱。华瑶很自觉地接过手帕,谢云潇伸出食指,指尖划入华瑶的掌心,似乎别有深意。
谢云潇的衣袖挡住了众人?的视线,只有华瑶注意到他的举动?。华瑶也?不?管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她狠狠攥紧他的手指,又捏又摸,毫无顾忌,他反扣住她的手腕,低声道?:“殿下。”
华瑶道?:“我要去巡视军营了,你们?慢慢吃吧。”
华瑶站起身来?,走出山洞,她抬头望向广阔的天空,天边闪现一道?淡金色的光焰。那是?沧州官兵的信号烟!
华瑶皱了一下眉头。她飞快跑向一座营帐,推开帐门,帐内竟然空无一人?,只有一盏灯火微弱地闪烁着。她转过身,恰好与方谨打了个照面。
方谨道?:“你来?我的营帐找我,有什么事?你不?叫人?通报一声,直接推门而入,可是?一点?规矩也?不?懂了。”
华瑶道?:“现在不?是?讲规矩的时候,姐姐,你有没有看见天上的信号烟?”
方谨道?:“我已经派人?出去探查了。”
华瑶语气急促:“方圆十里都是?荒山野岭,沧州官兵的信
号烟,为什么会突然出现?”
方谨淡然道?:“可能是?庄妙慧带着援兵来?与我汇合了。”
庄妙慧是?前任兵部尚书,也?是?方谨的得力干将。庄妙慧的武功境界极高,善用兵法,屡出奇计,因而得到了方谨的器重。
华瑶追问道?:“你们?有没有商量过两军汇合的暗号?”
方谨笑了笑,反问道?:“你怕我中了敌军的埋伏?”
华瑶道?:“不?是?,姐姐,你仔细想想,庄妙慧若要与你汇合,为什么会在戊时之后放出信号烟?天黑了,山上灯火渺茫,信号烟的光焰却能传到十里之外,万一敌军在附近驻军,又打探到了庄妙慧的动?向,庄妙慧岂不?是?自寻死路?读过兵书的人?都知道?,雪不?过桥,夜不?过林。”
方谨道?:“我吩咐庄妙慧尽快赶到。她行军匆忙,考虑得不?够周全?……”
华瑶打断了她的话:“姐姐,我们?也?在行军路上,距离柯城只有三十里了。”
方谨道?:“胆小如鼠。”
方谨毕竟是?久居上位的公主,常年与朝廷重臣打交道?,帝王心术已修炼得炉火纯青,她从气势上压过了华瑶。
华瑶怔了一怔,她没想到方谨会突然说她“胆小如鼠”,她明明是?胆大包天。她愤怒道?:“高阳方谨!”
换作另一个人?念出方谨的全?名,方谨必定会拔剑砍向此人?的头颅。可这个人?偏偏是?华瑶,正如华瑶所说,她放肆也?不?是?一次两次了,方谨每一次都容忍了。
方谨沉默地走入军帐之中,华瑶紧紧跟上她的脚步。
华瑶从小做惯了方谨的随从,经常与方谨结伴去学?堂上学?。学?堂里的伴读都是?贵族出身,争着抢着巴结方谨,却见方谨的好脸色只给了华瑶,这使他们?心生妒忌,嘲笑华瑶是?方谨的“小尾巴”。
彼时,华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她说:“我要一直做姐姐的小尾巴。”
此时,华瑶沉声道?:“你要听我一句话,千万不?能草率行事。”
方谨道?:“如此浅显的道?理,不?用你来?教?我。”
华瑶自顾自地解释道?:“敌军擅长车轮战术,我军的行踪一旦被敌军察觉,敌军就?会调派四十万援兵,全?力围剿我军。敌军麾下高手如云,松林堡之战的那天晚上,你和加鲁达交过手,加鲁达号称‘羯国第一勇士’,可他勇猛有余,功力不?足,他的武功境界在羯国连前十都排不?上,他把你打伤了。姐姐,你的伤势痊愈了吗?”
方谨道?:“我的伤势,与你何干?”
华瑶道?:“姐姐!”
在方谨的面前,华瑶说话的语气不?够严厉,不?够沉稳,或许是?因为她多年来?养成了习惯,“姐姐”这两个字,早已深深地刻入她的脑海。
华瑶察觉到了自己心里的微妙感应。她抓住一把竹椅的椅背,故意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倘若羌国、羯国、甘域国共同?出动?全?部兵力,环绕我军组成包围圈,你我都是?插翅难飞,你听懂了吗?敌军有八十万精兵,我们?轻功再高,也?逃不?出去。”
方谨侧目,冷淡地瞥了她一眼:“别再挑衅我了。”
华瑶像是?没听见方谨的话。她走近两步,又问:“姐姐,你派出了多少暗探?”
方谨道?:“二十人?,也?值得你大惊小怪?”
华瑶道?:“他们?什么时候离开了营地?”
第234章 巡遍山川千万里 华瑶双手叉腰:“你能……
方?谨道:“一刻钟以前。”
华瑶道:“消息传回来?了吗?”
方?谨不?以为然:“你太着急了。”
华瑶紧盯着她的双眼:“敌军快要追上来?了,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别怪我没提醒你。”
方?谨反倒笑了。她转过身, 朝着门口走去:“先前我就提醒过你, 敌军会在通往柯城的路上设下埋伏, 你现在才知道害怕?晚了。”
华瑶也笑了一声。她急步向前, 瞬间?握住方?谨的肩膀, 手掌运力往下沉,重力压在方?谨的肩头, 方?谨站立不?定?, 踉跄后退, 跌坐在竹椅上。
华瑶点住了方?谨的穴道。方?谨毫无反抗之力,怒骂道:“无耻小?人!”
华瑶站在方?谨的身前, 低头弯腰,悄声道:“我不?是小?人,姐姐,你亲口说过,我长大了。”
方?谨从小?养成了喜怒不?形于色的习惯。她的情绪极少外露, 华瑶也猜不?透她的心思?。但?她现在真是怒火高涨, 她的面色微微泛红,杀气从她眼睛里射出?来?, 她又骂了一句:“不?识抬举的小?兔崽子。”
方?谨说脏话的本领远不?如华瑶, 华瑶不?禁有些?沾沾自喜。不?识抬举又怎样?识时务才是最重要的。
华瑶和方?谨结盟以来?,顾全方?谨的颜面, 谈论正事也会尽可能地顺着方?谨的意?思?。方?谨非但?不?领她的情,还骂她胆小?如鼠,她偏要做出?胆大包天的事, 让方?谨看看她的真面目。
方?谨冷声命令道:“立刻解开我的穴道。”
华瑶道:“我怕你跑了,姐姐,你好好坐着,听我说,敌军来?势汹汹,你我必须相互配合,保存主力军队……”
华瑶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帐门外的脚步声匆忙掠过。方?谨的侍卫跪在门前,轻声道:“启禀殿下,暗探传来?求救的急信。”
方?谨道:“把信送进来?。”
那侍卫也不?知道方?谨的身边无人伺候,按照宫里的规矩,方?谨并未召见他?,他?不?能踏入帐门半步。他?把信封插入门缝里,信封落到了地上。
华瑶眼疾手快,把信封捡起来?了。她不?等方?谨发话,迅速拆开了信封。
方?谨被华瑶气得头昏眼花。当着方?谨的面,华瑶竟敢窃取密信,方?谨的怒火涌上心头,强忍未发,只说:“你退下吧。”
门外的侍卫回答:“遵命。”
侍卫离开之后,方?谨才说:“先前我只当你是野心滔天的孽障,却不?知道,你的言行举止竟然粗鲁到了这个地步,半点礼法都不?记得,完全丧失了皇族的风度,活像是下三滥的强盗土匪,做出?这般败坏门户的丑事。”
华瑶轻佻地笑了一声:“你真的生气了吗?”
方?谨道:“你给我滚过来?。”
华瑶双手叉腰:“姐姐好大的威风,我不?想滚,你又能把我怎么样?”
方?谨气到了极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沉默半晌,心境反倒平复了。她毕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大人物,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她的面色渐渐冷静,如同覆盖着一层寒霜。
华瑶把密信递给方?谨,方?谨抬头看她,她顺手解开了方?谨的穴道。方?谨原本还想踹她一脚,又瞥见信纸上的字迹来?自庄妙慧,方?谨没空理会华瑶,只顾着读信。方?谨面不?改色,华瑶叹了一口气。
方?谨道:“你果然判断失误了,今晚的信号烟是庄妙慧发出?来?的,与敌军毫无关系。庄妙慧是我的人,她效忠我十几年了。”
华瑶低声道:“你先把密信看完了再说话,庄妙慧怀疑敌军跟踪她,因此?她放出?信号烟,向你告急,你的暗探把她的密信送回来?了,敌军恐怕已经发现我军的藏身之地。”
方?谨看完了密信的最后一个字,又把信纸揉成一团,扔到灯台上,烧成灰烬。她问?:“你并未看见敌军的人影,只不?过凭着你心里的臆测,断定?敌军追踪而来?,你可知我的暗探也是万里挑一的武功高手?敌军怎能察觉他?们的行迹?”
华瑶道:“你太小?看敌军了。”
时不?待人,华瑶走出?军帐,下令全军戒备。方?谨站在华瑶的背后,华瑶也没追问?方?谨究竟有什么打算。华瑶深知方?谨本性固执,仅凭她的三言两语,方?谨绝不?会相信她。
方?谨的外祖父徐信修也是老成持重的人,方?谨对徐信修并非十分信任,徐信修尚且不?能说服方?谨,更何况是华瑶呢?华瑶不?愿再多费口舌了。机缘巧合之下,华
瑶读完了庄妙慧传来?的密信,这已是上天眷顾的好运。
远方?又闪过了两道信号烟,烟雾的颜色是极亮的白金色。
方?谨提醒道:“那是你们启明军的信号烟。”
方?谨走到华瑶的身旁,转头看向华瑶,只见华瑶神?情肃穆。华瑶的双手紧握成拳,拳峰处的硬骨头全凸出?来?了。方?谨了解华瑶的习惯,华瑶心情慌乱的时候,就会像现在这样握拳。
方?谨道:“你吓坏了,吓得不?敢说话了。”
华瑶道:“那不?是启明军的信号烟,是敌军俘虏启明军之后,从启明军的手里截获的信号烟。”
方?谨道:“启明军被敌军俘虏了?”
华瑶自言自语道:“他?们追上了伤兵队伍。”
华瑶唤来?她的侍卫紫苏,沉声道:“传令全军,立即备战,所有人必须在半刻钟之内收拾完毕,做好随时撤退的准备。”
启明军正在迅速行动,沧州官兵还不?明白如今是怎样一种状况,却也不?敢吵闹,陷入到一片诡异的寂静和沉闷之中。
方?谨的疑心仍未消除。她犹豫片刻,终归是下令了。她命令沧州官兵也加紧备战。这或许是一个明智的决定?,她眺望远方?,火光从山峰上升起来?了,月亮在缭绕的烟火里燃烧。
华瑶也望见了火光,她道:“通知全军,向北行进。”
方谨道:“为何?”
华瑶道:“我自有决断,你不?必多问?。时间?紧迫,我来?不?及解释。”
华瑶身影一闪,跳到了三十丈之外。她和杜兰泽、周谦、谢云潇等人汇合了。他?们四?人低声商量了一会儿,方?谨听不?见他?们的谈话,只看见杜兰泽的脸色煞白,连一丝笑意?也没了。
不?知是何缘故,方?谨忍不?住笑了笑。她还记得杜兰泽跪在她脚边时的谦卑姿态,如今的杜兰泽站在华瑶身侧,满心满眼只有华瑶一个人。
松林堡之战的那一夜,启明军动用数百座火炮,炸死敌军三万人。那数百座火炮交错排列,前排的火炮连珠发射,装填弹药时,炮兵会推动炮车,沿着杜兰泽预先划定?的轨迹后退。后排的火炮弹药充实,重归前排的位置,前后两排火炮轮流交替,炮火连续不?断地炸响,原是依靠杜兰泽的老谋算深。她的计谋策略,无不?精妙,她对华瑶的忠心,无人可比。
方?谨不?禁回忆起自己最器重的那一位谋士,此?人已故多年,生前也对方?谨忠心耿耿,甘愿为方?谨奉献一切。可惜顾川柏泄露了她的秘密,她死在皇帝的手里,她只留下一句遗言,她不?能为方?谨尽忠尽节,只求来?世再续君臣之缘。
往事如烟,方?谨的心境毫无起伏,甚至没有一点惋惜或者悲伤的情绪。她指挥沧州官兵排布军阵,她的暗探又传来?急报:“启禀殿下,敌军的前锋部队约有三万人,请殿下早作准备……”
前锋人数超过了三万,这是惊天动地的大战。
华瑶也收到了同样的消息。她还知道庄妙慧距离启明军约有二十里,敌军的另一支军队正准备偷袭庄妙慧。庄妙慧察觉到了危险,这才放出?了信号烟,等到方?谨的暗探赶来?,庄妙慧传信求救,盼着方?谨调来?援兵。
敌军为了干扰启明军的判断,特意?点燃了启明军的信号烟,反倒证实了华瑶的猜测。此?地不?宜久留,敌军的主力部队将会在一个时辰之内包围山岭,趁着天还没亮,启明军必须尽早撤退。
大敌当前,沧州官兵不?受华瑶差遣,方?谨又是个固执的掌权者,华瑶有些?心烦意?乱。她喃喃道:“庄妙慧怎么办?”
谢云潇道:“庄妙慧毕竟是兵部尚书?,也许她自有办法解围。 ”
杜兰泽道:“她解不?开。”
华瑶双手背后:“那她率领的那两万精兵……”
杜兰泽道:“那两万精兵,出?身于沧州飞虎营,是精兵中的精兵,素有纪律,战功赫赫,到了战场上,个个都是以一敌十的勇士。”
正因如此?,华瑶舍不?得放弃他?们。
华瑶道:“半刻钟之前,我派人去给庄妙慧送信了,我还送给她一张地图,指引她逃往北方?,她要是愿意?听我的话,我保证飞虎营的两万精兵都能逃过一劫。飞虎营的生死存亡都由她决定?了。”
烟尘飘散过来?,灯光朦胧,谢云潇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说话的声音更低沉几分:“飞虎营的两个副将军都被洪程秀杀了。飞虎营投靠了庄妙慧,就算是投靠了方?谨,如果他?们不?肯听从你的命令,你也不?必再为他?们做打算。启明军也有精兵强将,顾全大局才是当务之急。”
华瑶道:“嗯,我自有规划。”
谢云潇略微低头,原是想细看华瑶的神?色,却又注意?到了周谦的目光。
周谦自顾自地搓了搓脸,谢云潇记得沧州飞虎营也是周谦一手创立。将近一百年以前,周谦还是兴平帝的宠臣,兴平帝命令她镇守边疆,她在沧州施行府兵制,士兵闲暇时务农种地,战乱时披甲骑马,自耕自食,自给自足,从不?侵扰平民百姓。
周谦亲自选拔兵将,每年每月切实考核,通过考核的精兵强将才能归入飞虎营,这一制度沿袭至今。朝廷把飞虎营看做沧州的最后一道防线。
沧州全境是否会沦陷?此?时此?刻,不?得而知。
敌军坐拥八十万大军,华瑶如何与他?们抗衡?他?们与大梁国的仇恨不?共戴天,宁愿粉身碎骨,也不?会归顺华瑶。
华瑶感叹道:“三十六计,走为上策。”
启明军已经准备妥当,全军沿着西北方?的山路行进。华瑶坐在马背上,牵紧缰绳。她的坐骑是一匹枣红色骏马,名叫“大枣”,极有耐力,极有灵性。大枣一路上健步如飞,偶尔还会靠近谢云潇的那匹黑马,总是跑得比黑马更快一些?。
大枣跟随骑兵跑过了十里路程,启明军的后卫部队传来?消息,敌军的前锋快要追上后卫了。战鼓声像是催命符一样急促地响起来?,华瑶转头向后望去,只听破空之声由远而近,敌军射出?的飞箭如暴雨般密集,朝着北方?直射过来?。
雅伦发出?刺耳的喊叫:“杀光梁人!杀光梁人!!”
第235章 谁料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
敌军的行军速度太快了, 远远超过了华瑶此前的预计。华瑶的心跳也变快了,她的双手把缰绳攥得更紧了。
怎么办?华瑶向?来是临危不乱的人。此时此刻,她也无法控制恐惧在她的心里缓慢滋长。她绝对不能?与敌军开战, 拖延的时间越长, 敌军的援军人数就越多, 若是不能?在三?个?时辰之内甩开敌军, 敌军必定?会包围启明军。这一次的包围圈, 远比东无在永州围剿她的那一次还要严密得多,东无只有?五万兵马, 敌军共有?八十万精兵。
那八十万精兵一定?会分?批抵达。
华瑶做了一个?深呼吸。夜色已?深, 寒冷的
空气侵入她的肺腑, 冰冻似的寒意蔓延到?了她的全?身上?下。她下令道:“继续向?北行军!!”
谢云潇紧跟着华瑶行军。他隐约记得北方是一片广阔的湖泊。湖水连接着沧州河道,向?南延伸, 通往岱江,直达秦州。
谢云潇并不知道华瑶的计划,也不知道启明军今夜如何逃脱。谢云潇在军营里的职责主?要有?两项,第一项,训练初入军营的部分?士兵, 第二项, 统筹调度凉州精兵。谋划计策,调整战术, 并不是他的分?内之事, 他也不会追问太多。
正?所谓“术业有?专攻”,华瑶和杜兰泽的“权谋之术”远胜过谢云潇, 谢云潇信任她们二人的能?力。他猜到?了她们早已?准备好了对付敌军的方法,至于具体是什么方法,他毫无头绪。
谢云潇自言自语:“殿下, 万事小心。”
谢云潇说话的声音极轻,像是深夜里的一丝微风,从华瑶的耳边飘过去了。她经常听谢云潇说“万事小心”,听得她耳朵都要起茧子了,甚至有?些不耐烦了。今夜此时,她忽然明白了,“万事小心”只是一个?托词,谢云潇真正?想说的是“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谢云潇的心里正?念着这四个?字。今生今世,此情此意,无论阴司阳界,天上?人间,他永远不会与她分?离。
启明军向?着北方飞速行进,越过山岭,穿过森林,直奔一片名为“莫开”的湖泊,莫开湖水域广阔,长宽超过七百里,终年弥漫着冰冷湿润的雾气。
敌军穷追不舍。雅伦命令属下放出飞箭流弹,启明军受伤无数,敌军的马蹄践踏着伤者的身躯,伤者也变成了死者。鲜血,烂肉,哀嚎声,惨叫声,密密地伏倒在潮湿的土地上?,雅伦忍不住笑了起来:“死了多少人?”
雅伦的心腹大将图格回答:“两千人。”
雅伦道:“太少了。”
图格抬起右手,搭在他的左肩上?。他弯下腰,谦卑地行礼:“殿下,我向?您承诺,没有?一个?梁人能?看见明天的太阳。”
雅伦道:“践行你的诺言,图格。”
图格的心里充满了杀戮嗜血的痛快之感。他抓起一把锃亮的长刀,那是凉州大将惯用的“鱼鳞精钢刀”。他亲手杀死了凉州军营的一位大将,夺取了这一把鱼鳞精钢刀,此刀是他钟爱的兵器。他要用此刀砍下华瑶和方谨的头颅。他兴奋得快要烧起来了,火焰正?在他的胸膛之中熊熊燃烧,大梁国?的公主?,至高无上?的公主?,将会死在他的刀下。
图格热衷于杀死位高权重的人,尤其是女人,年轻高贵的女人。他不敢对雅伦透露一丝半分?,但他的目光出卖了他,那种强烈而疯狂的渴望,令人厌恶。
雅伦冷声道:“你带着第一队武功高手奔赴前线,不要冲击启明军的大部队,从侧面进发,尽快破坏启明军的阵型。”
图格道:“遵命,殿下。”
图格立刻率领三?千武功高手直冲启明军。他们全?速行进,追赶启明军的军阵侧翼。他们射出的飞箭密集得几乎没有?空隙,结结实实地扎在一辆飞车的车厢上?。
杜兰泽正?坐在车厢里,燕雨和齐风随车奔跑。燕雨紧张得快要呕吐了,他转身向?后看,敌军人数众多,一眼望不到?尽头。
齐风制止道:“别看!”
燕雨喃喃道:“真的要完了,死定?了,我们……”
齐风道:“兄长!”
华瑶调派了三?百个?武功高手保护杜兰泽,燕雨和齐风只是那三?百人之中的两个?。杜兰泽的安危是重中之重,容不得半点差池。
齐风边跑边说:“兄长,你不能?……”
齐风这一句话并未说完,燕雨已?经明白了齐风的意思。今时不同往日,燕雨不能?再说出一句动摇士气的丧气话,虽然他们身处绝境,却也要争取活下去的机会。
齐风道:“一,二……”
齐风和燕雨作为一母同胞的双生兄弟,彼此都能?体会到?对方的微妙心思。燕雨大概明白了齐风的深意,第一,保护杜兰泽,第二,活下去。
燕雨道:“酱牛肉,桂花糯米酒……”
齐风也知道燕雨正在想什么,一个?多月以前,京城湖畔的那一座宅子里,他们和华瑶、杜兰泽等人围坐在桌边聚餐庆贺。木桌上?的热锅里,汤水滚沸,烫熟了的牛肉、羊肉香气四溢,那一夜的酒水是桂花糯米酒,香飘十里。
齐风道:“还会有?的。”
燕雨道:“是啊。”
“砰”的一声巨响,箭头又扎入了车厢,燕雨赶忙道:“杜小姐!”
杜兰泽回答道:“我没事,你们小心些……”
齐风一跃而起,跳到?了半空之中,他的剑光如白虹闪烁,劈开了成百上?千的飞箭。他落到?车厢的顶上?,单膝跪地,冷风在他耳边呼啸,他看见图格的目光如箭一般直射过来。
图格放肆地大笑道:“宰了他们!华瑶的侍卫!!杜兰泽就在这儿吧,哈哈,咱们的运气真好!”
齐风完全?没料到?图格竟然认出了自己的身份,还猜到?了杜兰泽藏身何处。他怀疑启明军的军营里,甚至是大梁朝的朝堂上?都有?奸细。他没读过书,却也明白“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道理。既然敌军如此了解启明军,启明军的处境真是万分?危急的绝境,此前他们经历过的每一场战争,都不能?与今夜相提并论。
图格一刀挥向?齐风,齐风又从车厢上?跳了起来。图格的刀锋一划,闪烁着寒冷的紫光,刀上?有?毒!
齐风高喊道:“敌军的刀上?有?毒!”
图格怒骂道:“臭小子!”
杜兰泽出声道:“快向?东走。”
图格道:“你走不了!”
图格带来了三?千名武功高手,他们的武功境界精湛高深,极快地抢占了上?风,齐风以及其余众人根本不是他们的对手。
图格一刀猛然斜劈,劈开了车厢,同时连贯的另一刀直砍齐风。
齐风正?在与另外三?个?高手交缠,他的剑锋被他们夹击了。这一瞬间,燕雨使尽全?力挥剑一砍,耗尽他毕生所学?,只听得“铮”的一声剑吟,他震开了图格的长刀,又飞快地闪身护住了杜兰泽。
图格全?力一击之下,齐风竟然毫发无损。齐风来不及感谢燕雨的救命之恩,只能?拼命为燕雨杀出一条退路。
燕雨把杜兰泽抱入怀中,他抱着她在深夜里狂奔。他此生从未跑过这么快,像是赶着去投胎似的。杜兰泽双手搂着他的脖颈,他托住她的后背和双腿,他感到?她是如此单薄瘦弱。她后背的骨头形状一根一根清楚分?明,轮廓突兀地扣入他的左掌。她的腿上?也缺乏血肉,硬硬的腿骨石头一般硌着他的右手,他又害怕,又担心,又疼惜,又有?些不知所措,他说:“你以后要多吃点饭……”
杜兰泽道:“你也是。”
你也是,杜兰泽只说了三?个?字,燕雨却忽然很想哭,要忍住!忍住!他警告自己。他早已?认识到?了自己的软弱,他承认他是一个?爱哭的窝囊废。可是窝囊废也有?勇猛的一天。他躲开了敌军的追击,转入东侧的一片密林。
图格的武功远在齐风之上?。他并未与齐风争斗太久。他直冲密林,猛然后退,他感受到?了强烈浓重的杀气,绝世高手的杀气!
周谦从树上?跳了下来。她的动作迅速之极,不是“跑”,也不是“飞”,而是一道光,刹那闪现,她的剑气劈到?了图格的肩膀。
图格的武功比周谦想象中更高。他没有?立刻死在周谦的剑下,只是他的左肩受了一些轻伤。此等高深的境界,也让周谦对他刮目相看。他的铠甲已?被碾得粉碎,他的肩膀上?却只有?一条血痕,这一门功夫名为“金铁塑身”,比起“金钟罩铁布衫”还要更高一层,绝非寻常武者所能?领会的独门奇招。这也难怪,图格是羯人高手榜上?的第二名。
周谦已?有?数十年不曾与羯人交手。她没料到?羯人的武功精深至此,看来她也要与羯人决一死战了。她这样一个?垂垂老矣的老太婆,将要誓死守住国?门。她早已?看惯了生死存亡,因此她并不在乎自身的寿数命运,她活了一百四十年,太久了,久到?前尘往事都记不清了,她甘愿用她的性命换取年轻人的生路。
今夜燕雨的行动也在周谦的意料之外。燕雨的武功并不是第一流境界,他如何从图格的手里抢来了杜兰泽?他或许是怯懦的人,但他并不软弱,华瑶也没有?看错他的潜力。
周谦出招奇快,图格慌忙接招,鲜血飞溅,数百名启明军偷袭了图格的属下,刀剑击撞的巨响从四处传来,图格这才察觉,他落入了启明军设置的陷阱!
图格几近暴怒地望向?杜兰泽,他从她苍白的脸上?望见了嘲讽的笑意。她的眼神无畏无惧,满含着挑衅的讽刺意味,图格这才明白她是以身作饵!她知道启明军和沧州军营之中都有?奸细,她甚至猜到?了奸细究竟是谁,她故意向?奸细泄露消息,以身作饵,诱使敌军派遣先锋精锐追击她的车队。
何等缜密的心计,何等狂妄的勇气。
图格恼羞成怒,痛骂道:“臭女人!!”
周谦一剑狂斩图格的脖颈:“你要死在女人的手里。”
图格与周谦仍在交战,由于周谦这一方
偷袭成功,图格的属下伤亡人数超过了两千,只剩不到?一千的残兵苦苦支撑。周谦攻势极快,图格甚至无法抽空放出信号烟,更无法通知雅伦调派援军。
杜兰泽把头埋入了燕雨的胸膛,燕雨的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了。他说:“杜小姐……”
杜兰泽道:“我闻不惯血腥味,我很想吐。”
燕雨毫不犹豫地说:“吐到?我的怀里吧。”
杜兰泽摇了摇头:“别把你的衣服弄脏了。”
燕雨道:“没关?系,以后也用不到?了。”
杜兰泽猛然抬头看向?他,他急忙改口:“不是,我,我是说,你吐到?我的身上?,这件衣服,我就把它扔了,以后再也不用穿了,换别的,我去买一件新的,新的衣服。你看我穿新衣服,我穿给你看……”
杜兰泽的眼泪从她的眼眶里涌出来。原来她的哭泣是悄无声息的,他心想,原来她也会为他流泪,这真是他的荣幸之至了,可他不想让她哭,他想说,别为我流泪,我不值得,我只是……只是一个?武功平平无奇的普通人。
过往的这几年里,他和齐风经历过多少生死绝境?他真的算不清了,承蒙上?天眷顾,他和齐风死里逃生,时至今日,他的那些好运气,怕是已?经耗光了。
他的神智几乎是模糊不清了。他渐渐地跪到?了地上?,可他还没有?放手,他紧紧地搂着杜兰泽,他说:“我……我中毒了……后背上?……”
燕雨的后背上?有?一条血痕。鲜血流淌,那血是紫红色的,早就弄脏了他的衣裳。他身中剧毒,他知道自己活不长了。
他说:“好像是九死……羯人的毒药,叫九死,公主?说过……这药是紫色的,世间剧毒,没有?解药……我死后,求你……求你多吃点饭……多穿衣裳,不要、不要着凉了……”
他憎恨自己没读过书,不认字,没墨水,临别之际,竟然说不出一句贴切的话。他忽然就很想笑了,笑他这一辈子,活得糊里糊涂。
杜兰泽的眼泪落在他的脖颈里,又热又烫,她慌乱地搂住他的头颅,让他倚靠在她的怀里。他做梦都不敢想象这样的优待,他竟然被她抱在怀里了,看来上?天对他仍有?眷顾,雨水终将会落下,人也终将会死去,他能?在死前感受到?她的怀抱,他还有?什么遗憾?他不记得了。
杜兰泽轻柔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恍然以为此身不在人世。她轻声道:“等一等,你耐心些,等一等,周前辈快过来了,她能?救你……今天晚上?,你真是大梁朝第一勇士。你救了齐风,又救了我,你抱着我跑过来,还把敌军引过来了。那是敌军的先锋部队,最?精锐的三?千人,他们都快死了,图格也快死了,他是羯国?第二高手,他死后,必定?重创敌军的士气,这是你的功劳,你考虑得十分?周全?,我都没有?你想得周到?……”
燕雨呢喃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我会讲成语……”
杜兰泽破涕为笑:“你会讲这一句成语,你就是饱读诗书了,你是智者,我是愚者……”
燕雨听不清她的话。他被剧烈的疼痛折磨着,忍不住也流出了眼泪,泪水沾湿她的衣衫,他道:“我害怕残疾……还不如死了……”
杜兰泽道:“不要害怕,不要害怕,好死不如赖活着。你留在世上?,能?过一天是一天,或者还有?机会……游历大江南北,你不是一直想去看看江南风景吗?”
其实她也活不长了,她把她的秘密告诉他:“我的寿命也只有?两年了。我想让你活下来,陪着我,度过这两年,好不好?”
燕雨拼尽全?力维持着他的意识:“你怎么会……怎么会只有?……两年……”
杜兰泽道:“我这具身体,破破烂烂,修补不好了。”
燕雨道:“你……你每天都……”
杜兰泽道:“我每天吃补药,涂脂抹粉,装扮出红润的面色,只是为了欺骗公主?。公主?也被我骗过去了。”
燕雨紧咬牙关?。他的脸部肌肉抽搐着,惨白的嘴唇张开了,分?明是想痛哭失声,可他挤出了一个?笑:“你……你真聪明……”
杜兰泽道:“你真勇敢。”
燕雨道:“我……我……”
他的额头又冰又凉,杜兰泽低头,把她的脸颊紧贴着他。她的情绪也不受她控制了,她不可自拔地想起她的爹娘,哥哥姐姐,他们也曾用性命保护她。她感到?极度的痛苦,这种痛苦摧残着她的心神,她泪如泉涌:“你应该留在世上?。”
燕雨回答:“你也是……”
不久之前,杜兰泽曾经对他说过这三?个?字,“你也是”,如今他如数奉还。他记得她对他的关?心体贴,他想把这一份关?心体贴加倍地还给她。
那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三?个?字。他的气息在她的哭声中渐渐停止了。
第236章 白屋寒舍御八方 姐姐,你我姐妹情深,……
杜兰泽无法从巨大的伤痛中?恢复过来。她忽然觉得很累, 很累,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她做了几次深呼吸,心?里针扎似的刺痛, 痛得抽筋, 痛得刺骨, 喘不上气了。她想?笑又想?哭, 笑不出来, 哭不出声,连呼吸都不能继续, 她的喉咙已经堵塞了。
她想?躺在地上睡一觉, 这?一觉睡醒, 她会见到燕雨,也会见到她的家人。这?世间的痛苦、折磨、悲哀、煎熬……凡此种?种?, 是是非非,总是无穷无尽,她也想?尽快解脱了。
“解脱”的念头在她的脑海里停留了一瞬,她猛然抬起头来。她的腰间还挂着一块平安符,那是华瑶送给她的礼物?。
平安符沾上了血迹, 鲜红的血迹, 浸透她的衣衫。她的面容苍白?如纸,毫无一丝血色。
她仰头望天, 天色暗沉, 月明星稀。刀光剑影落在数十丈之外,冷风中?掺杂着血腥气, 她的心?情反倒平静了不少。
她经历过几次生离死别,受尽命运折磨,可她至今仍未屈服。各人各有不同?的命运, 她终归是会坦然接受。无论是当年沦落贱籍,还是如今大限将至,她始终不曾放弃一切。活下去,她要活下去,能活一天是一天,她要亲眼看见天下太平,否则她死不瞑目。
死不瞑目。
杜兰泽睁大双眼,冷静地观望着战局。
启明军已经占尽上风,周谦一剑横穿图格的胸膛,击破了图格的护身功法。图格吐出了一大口鲜血,他踉跄一步,还没来得及看清周谦的招式,雪亮的剑刃一闪,斩断了他的脖颈。他的身躯轰然倒地,前后不过半刻钟的时间,他死在了周谦的剑下。
敌军的这?一支队伍原本是有三千精锐,却在树林之中?遭遇启明军伏击,三千精锐伤亡过半。图格惨死之后,敌军的士气一落千丈,启明军大获全胜,杀光了敌军的三千精锐。
此时齐风才赶到了树林。他的脚步很慢,比平常慢了许多。他早已察觉到了燕雨的状况,但他
无法动用轻功,他浑身每一个?部位都像是受到了重创,疼痛难忍。
他的身上没有一处伤口,他的疼痛是从燕雨的心?里传过来的。骨肉相亲,血脉相连,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过燕雨的情绪,恐慌,绝望,欲哭无泪。
他听不见燕雨的声息。或许燕雨已经死了,他的心?脏也死了一块。无论如何也无法摆脱噩梦一般的困境。他想?到了那一夜,他和燕雨吵架了。他嘲笑燕雨是个?懦夫,逃兵,胆小鬼。他不用正眼看燕雨,燕雨咆哮道:“我死了,留你一个?人在世上,我看你以后怎么办?!”
齐风跪下来了。他跪在了燕雨的身边,他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自己?还能怎么办?!
长久以来,他的心?里都有一种?恐惧。这?种?恐惧多半是和华瑶相关的。他见到华瑶,总是免不了心?生喜悦,喜悦的同?时,也伴随着恐惧,他害怕,终有一天,他会与华瑶分离,此生不复相见。
他嘲笑燕雨懦弱,可他自己?不也是懦弱的人吗?他总在团聚时,担忧离别,总在欢乐时,自寻烦恼。他的快乐从来都不是纯粹的,最好的情况也不过是喜忧参半。但他从没想?过燕雨会离开他,从没想?过。
直到此时,齐风才恍然察觉,自己?对燕雨的态度并?不是很好,他讥讽他,嘲笑他,在他腿伤还没复原的时候,断然把他赶出了自己?的房间。
齐风越想?越后悔,他不该如此对待自己?唯一的亲人。
他和燕雨一同?降生在这?世上,同?胞双生的亲兄弟,又怎会落到生离死别的下场?!
他想?不通。
他喃喃道:“别走,兄长,别丢下我一个?人……别走,我跪下来,求你……求你,我求你……”
泪水划过他的脸颊,点点滴滴,落到了燕雨的衣襟上。
他才发现?自己?也哭了,他记不清自己?上一次落泪是什?么时候?
好像是小时候。
那一年,村子里闹饥荒,齐风摔断了腿,燕雨背着他,走在山路上。
齐风哭着哀求道:“你把我放下来吧,哥哥,你也没劲了,我们都快饿死了,饿死了……”
年仅七岁的燕雨回答:“不放,你死了我也不活了!哪有哥哥放弃弟弟的道理?你可还记得爹娘的嘱咐,咱们兄弟俩,要互相照顾,我答应了爹娘……”
说到此处,燕雨没劲了。他双膝跪地,齐风从他的背上摔下来,他们倒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锋利的石头刺入他们的肌骨。鲜血流淌,齐风只能闻到浓烈的血腥味,以及潮湿阴冷的泥土气息。
往事难舍,旧日难忘,齐风艰难地喘息着,他的心脏已经痛到了极致,抽搐不止,反倒不觉得痛苦了。他的思绪一片混乱,深陷于茫然的旋涡里,他只会不断地重复两个?字:“求你,求你……”
周谦正在尽力救治燕雨。
燕雨的气息断绝了,只是尚存一丝内力,勉强护住了他的心脉。剧毒侵蚀着他的身体,紫红色的鲜血从他伤口流出来,他面容凹陷,躯体沉重,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死人。
周谦使出了针灸绝技,还是无法遏制毒药的蔓延。她闯荡江湖的这?些年来,不曾见过如此凶险的毒药。
周谦哀叹道:“无药可解,节哀顺变。”
时间紧迫,敌军的援兵必定会在一刻钟之内赶到此地。
周谦正打算放弃燕雨,齐风跪在了她的脚边,他颤声道:“求您,救救他,周大人……”
周谦道:“起来吧,孩子。”
行军打仗,最忌讳感情用事,那些责备的话,到了嘴边,竟然还是说不出口,周谦看向?齐风的目光之中?略带一丝同?情。趁着敌军还没追上来,她迅速指挥启明军撤退,顺便说了一句:“我也救不了他。”
齐风道:“他还没死,他的心?脉……”
周谦叹了一口气:“是啊,他的心?脉尚未断绝,但他中?毒已深,毒性侵入他的五脏六腑,肝脏和肾脏受损尤其严重。他的腹腔积满了淤血,肝肾也快烂透了……”
烂透了?
什?么烂透了?
耳鸣声变成了轰鸣声,齐风的心?头涌出爆裂般的剧痛。他咳嗽了一声,嘴角流出了血水,眼角又流出了泪水。他问:“能不能把我的性命……换给燕雨?”
周谦听见他的问题,很是惊讶,却也能理解他的感受,亲友离别,骨肉分割,在这?人世间,痛苦之极的事,莫过于此。
周谦只能尽力用银针护住燕雨的心?脉。她叮嘱齐风亲自护送燕雨,再用内力维持燕雨的血脉运转,随后她亲手给燕雨喂了一种?罕见的草药。她说:“这?是永州长回岭特产的草药,能让活人陷入沉睡,保得一息尚存,燕雨会不会死,能不能醒过来,全靠他自己?的造化了……”
齐风道:“他自己?的造化?”
周谦道:“是啊,也许,燕雨过两年就会醒过来,也许,他永远不会醒过来了。当年我误服了此种?草药,我在永州深山里沉睡了三十年之久。燕雨的内功远不如我当年精深,你好生照顾他,也算是寄托你未遂的心?愿了……”
周谦这?一句话还没说完,齐风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周谦把草药喂给燕雨,其实只是让齐风留个?念想?,燕雨虽然还能活在世上,却只是个?活死人。他此生不会再醒过来了。
等到齐风渐渐忘记伤痛,便也能从中?解脱。他无奈地笑了一声,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得出来?
敌军的援兵快要赶过来了,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启明军重新排好了军阵,周谦又把杜兰泽送上了一辆马车。杜兰泽双手冰冷,浑身颤抖,周谦紧握着她的手腕:“孩子啊,你的身体……”
杜兰泽道:“我没事,请您务必保重,您也是公主的倚杖……今夜此战,不得不胜,敌军必败,我军必胜……”
杜兰泽气息衰弱,她的目光掠过周谦的腰腹,周谦惊觉她的观察力细致入微。杜兰泽显然是又犯病了,她头晕目眩,心?跳耳鸣,她竟然还能看出周谦的伤势。
方才周谦与图格交战,为了尽快解决图格,周谦采用了奇招绝技,专攻图格的下盘。图格反攻周谦,刚烈的劲风撞到了周谦的腰上,撞碎了周谦的一块胯骨。这?般伤痛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周谦杀死图格之后,连忙服用了止痛药,她的行动不像从前那般轻便灵活。可她的心?境丝毫不受影响,正如杜兰泽所说,今夜此战,不得不胜,敌军必败,我军必胜。周谦随时可以牺牲自己?。
启明军正在夜色中?行进,敌军的援兵穷追不舍。周谦率领众人与大部队汇合,她远远望见了华瑶的身影。华瑶临危不乱,众多侍卫环绕着华瑶,组成一个?结实的护盾。
华瑶听见了敌军的喊叫声,敌军快要追上来了!她转过头,观察着众人的动作,启明军有条不紊地行进着,谢云潇依然陪在她的身旁。谢云潇的神色也很平静,仿佛今夜并?未发生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
华瑶自言自语道:“决一死战。”
谢云潇道:“殿下百战百胜。”
华瑶对他笑了一下,极淡的一个?笑容,却让他失神一瞬。也不知为何,他记起了一句古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谢云潇回过神来。他牵紧缰绳,追随华瑶跑向?广阔的水域。
这?一片湖水名?叫“莫开”,源于成语“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莫开湖占据了天时地利,水域的长宽超过了七百里,连接岱江,直达秦州。
去年春天,白?其姝从沧州调集粮食运往秦州,正是借助了莫开湖的水路。启明军的水师十分熟悉莫开湖,华瑶也把莫开湖的地形地貌记得滚瓜烂熟。
子时已过,夜色正浓,莫开湖上,水雾迷漫,浩瀚的湖水一望无际。高?达十几丈的大船伫立在水面上,旌旗林立,桅杆高?耸,战鼓声震耳欲聋。
这?是启明军最精锐的一支水师。水师统领戴士杰已有十几年的水上作战经验,今夜的风向?极好,战鼓声也敲得极响。戴士杰道:“天助我军!”
启明军登上了战船,华瑶也跑到了一艘战船的楼台上。寒风吹拂着她的衣袖,她冷静从容,像是久经沙场的战将。谢云潇、周谦、杜兰泽正站在她的背后,她只看向?杜兰泽:“你的脸色,为何如此苍白??”
杜兰泽道:“殿下,燕雨他……”
华瑶道:“我已经听说了。”
华瑶的声调没有一丝起伏,她又在自言自语:“大敌当前,不得不胜。”
杜兰泽莞尔一笑:“诚如殿下所言,敌军必败,我军必胜。”
华瑶不再谈论燕雨。她从小和燕雨一同?长大,对她而言,燕雨绝不是寻常的侍卫。可她自己?也不是寻常的人,她肩负着十万启明军的信赖,甚至是沧州、永州、凉州乃至整个?大梁朝,数万万人的生死命运。
无论敌军的攻势何等猛烈,无论启明军的牺牲何等壮烈,她必须保持冷静,从始至终,她不能流露出一丝焦躁或者悲伤。这?也是兵法战术的至高?境界,此等境界,可以用四个?字形容,“攻心?”和“守心?”。《三国?志》有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就是这?其中?的道理。
华瑶低声道:“雅伦的战术并?不激进,她不会贸然进攻启明军的大部队。她生性多疑,谨慎小心?,
总要调派先锋部队刺探军情,这?也是她在战场上无往不利的原因之一。”
杜兰泽道:“雅伦倚重的将军图格已经死了,雅伦不会善罢甘休,她若是大发雷霆,启明军也就胜利在望了。”
战船早已排开了阵型,数百座火炮对准了湖畔,等到敌军的第一支部队冲过来时,距离湖水尚有两里之远,战船突然发射火炮,炮弹如同?连续不断的惊雷火球,红光迸射,爆裂炸响,炸死了敌军上千人。
混乱之中?,又有几个?人用羯语喊道:“启明军要从水上逃跑!!”
“启明军渡过了莫开湖!”
“启明军乘船跑过湖面了!”
“大船就在水上!!”
雅伦万万没想?到华瑶竟然动用了秦州水师。雅伦从小生长在苍茫草原上,极少见到广阔湖水,或是浩瀚江水。羯人也从未考虑过建造大船。雅伦占领沧州北境之后,日夜派遣士兵巡视山川,但她竟然遗忘了湖水江水,那些归顺她的梁人也从未提醒过她。
这?时她又收到了图格战死的消息。图格率领的三千精锐遭遇启明军伏击,全军覆没。图格已经阵亡,图格的脑袋被启明军砍下来,挂在树上,彻底激发了羯人的怒火。
雅伦只觉得头痛欲裂。她竟然犯下了此等大错!她竟然忘记了巡视水面。上一次羯人败给华瑶,正是因为华瑶炸毁了凉州东境的大坝,奔涌的水流淹死了数以万计的羯人。如今华瑶故技重施,又要利用启明军的水性,战胜羯国?和羌国?的精兵。
雅伦不由自主地笑出来了:“呵呵哈哈,呵呵哈哈,哈哈哈,好啊,华瑶,方谨,这?两个?大梁国?的公主,精通兵法权谋,以己?之长,攻敌之短。”
雅伦下令道:“全军追击启明军,绝不能放任启明军渡过莫开湖。没有一个?梁人能看见明天的太阳,他们的尸体会沉入湖水,永世不得超生。”
雅伦身旁的将军领命:“末将遵命!!”
雅伦道:“洪程秀,你过来。”
洪程秀听见了雅伦的命令。他缓缓走向?雅伦,姿态恭敬。他低着头,弯着腰,只差跪在地上叩拜行礼。
雅伦道:“洪程秀,你效忠大梁国?的时候,你是哪一座城池的将军?”
洪程秀道:“朝谷城。”
雅伦的声音比寒冰更冷:“你献城投降,我才留下了你的性命。朝谷城全城共有九十万三千七百人,我一个?也没杀,全送到了羯国?的草原上,我信守我的诺言,你可曾违背你的诺言?”
洪程秀立刻跪了下来。他跪在雅伦的脚边,连一口大气都不敢出。他颤声道:“末将,效忠殿下,绝不敢有二?心?。”
雅伦道:“你率领四千人,冲击启明军的战船,你一定要杀死至少一个?启明军的大将,你若是做不到,我就把朝谷城的九十万人全杀了,一个?不剩。我会把他们活宰了,就像宰杀牛羊那样?,放血、剥皮、活杀、生剖,再把他们的尸体压扁了,晾干了,做成肉脯,挂在你的房门上,你可听懂了?”
洪程秀急忙道:“是,是,末将听懂了!!”
洪程秀二?话不说,立即率领四千精锐,越过启明军的凶猛炮火,直冲停靠在湖水上的战船。
洪程秀如此勇猛,华瑶远远望见了他的身影,忍不住冷笑一声:“这?个?贱人,又来犯贱了。”
杜兰泽道:“他武功极高?。”
谢云潇道:“请殿下准许我率兵出战……”
周谦打断了谢云潇的话:“殿下,请您尽力保护公主,老臣这?就率兵上路,试一试那个?洪程秀的功夫深浅。他是沧州第一大将,他使出来的那些招式……说来惭愧,恐怕是源于老臣当年留在沧州军营的功法。”
华瑶道:“既然如此,你去杀了他。”
周谦的身影一闪而逝。她也想?杀了洪程秀。
洪程秀率领四千精兵杀入启明军的军阵,这?四千人就像洪程秀一般勇猛无畏。
洪程秀的军队损失了超过八百人,这?才赶到了靠近战船的方位。洪程秀提刀猛砍,顿时斩首了十个?启明军。方谨的军队也在附近,这?其中?又有不少沧州人。这?些沧州人还是不肯死心?,朝着洪程秀,大喊道:“洪将军!!”
还有人喊道:“他不是洪将军,他是羯人的走狗!!”
周谦感叹道:“同?胞相残,可悲,可恨,可悲可恨啊。”
周谦一剑急转,剑尖刺向?洪程秀的命门。
洪程秀急忙躲避。
周谦道:“你的刀法,练得不到家。”
洪程秀道:“你是谁?!”
周谦道:“我是你祖师奶奶!”
周谦挺剑直刺洪程秀的胸膛,洪程秀一时招架不能,只觉得周谦看穿了他的一切功法。他万不得已,只能继续与周谦缠斗,不敢放松半分警惕。
周谦的武功堪称天下第一,若非她此时负伤在身,洪程秀绝不是她的对手,更不可能与她交战数十个?回合。
敌军如同?潮水一般涌向?湖畔,流箭飞弹也像是潮水一般砸向?启明军的战船。华瑶明白?时机已到,她立即下令启明军乘船撤退。
华瑶命令水师在湖上放出霹雳炮,烟雾石灰随风飘荡,敌军看不清启明军的踪迹,只见水上战船数量之多,难以估计,至少是上千艘大船。此时也不能用火攻袭击战船,今夜寒风凛冽,吹向?湖畔,若是贸然使用火攻,浓烟水雾弥漫开来,反倒会影响羯人和羌人的视野,更难追踪启明军的去向?。
雅伦闭目养神。她问:“如何攻杀启明军?”
她身旁的一位谋士范查良回答道:“启明军和沧州官兵也只有十几万人。您调派一万死士,动用轻功横跨水面,冲向?启明军的战船,只要能毁坏几十艘战船,那启明军的船阵也会是一片混乱……”
雅伦道:“好,就用此计。”
雅伦迅速调集一万个?轻功高?强的死士。两年前,华瑶利用洪水淹死了许多羯人和羌人,从那之后,羯国?和羌国?的武功高?手也会刻意练习“水上漂”的功夫。这?一门功夫在今日派上了用场,这?些武功高?手踏上水面,全速追击启明军的船队。
雅伦观望死士远去。她正思考着当前战局,只听轰隆几声巨响,湖畔又有炮弹爆炸了,炸死了数千个?羯人士兵。
原是因为羯人士兵聚集在湖畔,华瑶又暗中?调派精通“遁地术”的高?手点燃了炸药。烟雾散尽之后,满地都是羯人的尸体,雅伦面无表情,平静地看着他们的死状。他们身上的盔甲,连同?皮肉骨髓一起炸飞了,残裂的头颅已是烂泥般的稀软,爆炸区域周围的几千个?羯人士兵也受伤了,他们跌坐在地上,哀嚎不止,雅伦心?里的愤怒无法抑制了。
雅伦道:“调集全军……包括羯人,羌人,甘域人全军,所有精通水上漂的高?手,立刻追击启明军的船队。谁能杀死华瑶或者方谨,赏银二?十万两,赏田三百亩,另赠奴仆四百人。”
随着雅伦一声令下,不久之后,数以万计的武功高?手冲向?了广阔的水面。
莫开湖上,杀气腾腾,华瑶依然站在战船的楼台上。她握住长剑的剑柄,剑刃寒光闪烁,如同?冰山上常年不化的积雪。
华瑶喃喃道:“不能失败,只能成功。”
谢云潇道:“你不会失败。”
华瑶悄声道:“若是打胜了这?一仗,我要你……”
她正想?说“我要你安安心?心?陪我养伤”,却没料到谢云潇竟然回答:“若是打胜了这?一仗,我一定任你处置,绝不食言。”
华瑶想?笑却没有笑。她看了一眼谢云潇,认真道:“那你一定要说话算话。”
谢云潇道:“放心?。”
华瑶知道谢云潇言出必行。
此时此刻,华瑶早已做好了迎战的准备,只等着敌军展开攻击。敌军似乎还没发现?她的诡计。她没有十分的把握,只有十分的胆量。她眺望着浩瀚的湖水,不由得把长剑握得更紧了。
不过片刻之后,敌军尚未现?身,方谨亲自赶到了她战船上。方谨道:“你打了什?么鬼主意?”
华瑶道:“姐姐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方谨道:“我知道你给庄妙慧传信了。庄妙
慧是我的人,她管辖两万飞虎营精兵,她竟然听信了你的鬼话。”
华瑶笑了笑:“可她活下来了,飞虎营的两万精兵,毫发无伤,难道姐姐还是不高?兴吗?姐姐的要求太高?了,谁能满足呢?”
寒风吹得华瑶发丝飘浮,方谨拉住了她的一缕发丝,轻轻地用手指捻动。她冷声道:“少贫嘴了,你自己?冒险也就罢了,竟然还敢拖我下水。你是真的想?死,今天我就成全你。”
华瑶道:“姐姐,你我姐妹情深,同?生共死,这?不是很合理吗?”
方谨略带一丝怒意:“你真不怕我杀了你?”
华瑶淡然道:“我知道你不会杀我,姐姐,你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我听说,羯国?王女雅伦和宝吉那情深似海,姐姐,我觉得,你和我的感情并?不比她们差一分。”
第237章 直上龙门九百丈 “我们是姐妹,骨肉至……
方谨冷声道:“我早已?说过, 你我之?间的?姐妹情谊一丝不剩了。与其看着你死在羯人的?剑下,倒不如让我一剑杀了你。”
华瑶道:“从前我也以为,你我之?间恩断义绝, 可是你自愿与我结盟, 又允许我偷看你的?密信, 我就知道姐姐心里还是有我的?一席之?地。”
方谨道:“荒谬可笑。”
华瑶道:“姐姐真是嘴硬心软。”
方谨道:“我到?底是心软还是心硬, 你应当比旁人更清楚。若有机会杀了你, 我绝不手软。”
华瑶不怒反笑,低声道:“高阳方谨, 你睁大双眼好好看看敌军的?精兵强将, 今夜我们?若是打了败仗, 大梁就要亡国了。大敌当前,你只顾着一时意气, 口口声声说要杀了我,我倒觉得?你蠢得?可怜,兵法谋略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给我听好了,你装也要装出姐妹情深的?模样,听懂了吗?”
方谨也笑了:“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华瑶道:“说的?好像你第?一天认识我似的?。”
方谨道:“我是近日才察觉你的?阴谋诡计。”
华瑶忽然上前一步, 与方谨只有不到?一寸的?距离。她们?二人的?身高相近, 华瑶的?呼吸紧挨着方谨的?耳畔,方谨始终是一副冷若冰霜的?姿态。
华瑶喃喃道:“姐姐, 阴谋诡计都是弄虚作假, 我对你的?情谊比真金还真。你莫不是忘了,我冲入重围, 把你从羯人的?手里救出来了,姐姐,你向来赏罚分明, 恩威并济,可你还没?有报答我的?救命之?恩。”
方谨道:“你有本事就再说一遍。”
华瑶道:“我要你报答我。”
方谨道:“你简直是不知廉耻。”
华瑶淡淡一笑:“多谢赞赏。”
方谨沉默不语。她隐约看见了敌军的?前锋部队。湖面上烟波浩渺,那些羯人羌人也精通“水上漂”的?功夫。他们?涉水而行,极速前进,带来一片浓重的?杀气。
华瑶沉声道:“同心协力,以大局为重。”
方谨知道华瑶这句话?是说给她听的?,她冷笑一声,却也没?有反驳华瑶。她拔剑出鞘,传令道:“全?军听令,准备迎战。”
华瑶高喊道:“启明军听令,立刻迎战!!”
战船上装载的?火炮超过了上百座。霎时之?间,炮筒对准敌军,接连发射了数千枚炮弹。硝烟浓雾在火光中缭绕,敌军的?死伤人数超过了一千,仍有将近一万个?武功高手直奔战船而来,炮火点燃了他们?的?怒火,狂暴猛烈的?吼叫之?声,犹如暴雷一般:“杀光梁人!杀光梁人!!”
启明军的?战船扬起风帆,按照队列排布整齐,炮火与流箭一同发射,凶猛地扫荡着敌军的?队伍。敌军却像浪潮一般涌向启明军,湖水震荡,水浪拍打船弦,混合着哭声、骂声、惨叫声,水面上泛起一层血沫。
敌军损失了超过两?千人,前锋部队终于登上了启明军的?战船,那几?艘战船全?部退到?了船队的?后侧。敌军在船上与启明军交战,启明军抵挡不住,纷纷弃船跳水,敌军还没?来得?及换过一口气,又听“轰隆轰隆”几?声巨响,脚下的?木船瞬间爆裂,火光喷溅,敌军又被炸死炸伤了数百人,前锋部队已?是全?军覆没?。
敌军怒骂道:“黑良心,杀千刀的?梁人!!”
敌军与启明军在湖上交战已?有半个?时辰,双方各有伤亡,敌军的?伤亡人数远高于启明军。
消息传到?雅伦的?耳朵里,雅伦闭上双眼,倒吸了一口凉气:“华瑶狡猾凶残,我多少?还是小瞧了她的?本领,她既有高明远见,又擅长变通之?道。”
雅伦身边的?谋士范查良开口道:“今夜此战,看似是我军围剿启明军,实则是启明军把我军引诱过来,落入他们?故意设下的?圈套。我军注重陆战,步兵和骑兵的?兵力都是启明军的?五倍有余。我们?大羯国的?勇士虽然练成了水上漂的?功夫,却没?有在大江大河上演习过水战和船战,反倒是启明军训练有素,在水上行船,如有神助一般……”
雅伦道:“到?了明天早晨,华瑶若是还没?死,你就剖腹请罪吧。”
范查良惊讶道:“殿下!!”
雅伦轻声道:“你的?家乡就在沧州。沧州的?水运何等兴旺发达,而你从未提醒过我训练水师,你这般‘身在曹营心在汉’的?奸贼,我定然不会饶过。你和你的?妻子儿女都会被送入刑房,扒皮、熬油、点天灯。”
“点天灯”是一种酷刑,受刑者会被麻布包裹,在油缸里浸泡一整夜。次日一早,受刑者又会被拴在一根木杆上,从脚到?头点燃,油火燃烧十多个?时辰之?后,那人就在巨大的痛苦中死去了。
范查良急忙说:“殿下,微臣侍奉您以来,忠心耿耿,绝不敢有半点欺瞒!只是华瑶太过阴险狡诈,施展了太多诡计。梁国有一句俗话?,‘北人乘马,南人驾船’,说的?是北方人骑马,南方人坐船,沧州毕竟是北方的一个省,沧州的?造船工艺,比不过南方的吴州、容州……”
雅伦一脚踹上他的腿骨,只听“嘎嘣”一声脆响,他的?骨头折断了。双腿传来一阵剧痛,刀劈剑砍般的剧痛。他伏倒在地上,脑袋歪斜,皱着眉毛,枕着胳膊,额头上冒出了汗珠。他大口大口地喘气,颤声道:“方谨和华瑶都在一艘船上,殿下,请您务必使用离间计……”
雅伦笑了一声。她唤来自己的亲信,又传下几?道军令。
此时正是三更半夜,夜色漆黑,炮火连天。
敌军仍在追杀启明军的?船队,水上漂浮着无数尸体,鲜血染红了湖水,扑在船弦上的?水浪甚至有些粘稠,又腥又浓的?血水,像是刚从死人的?伤口里涌出来,温热,浑浊,弥漫着腥臭气味。天地之?间,人声鼎沸,只听得?清一个?血淋淋的?“杀”字。
敌军的?攻势越来越猛烈,越来越癫狂,不惜牺牲一批又一批的?精锐,只为攻占启明军的?船队。启明军的?伤亡人数正在不断增加。华瑶又调派了精兵强将,全?力反击敌军。启明军远比敌军更擅长水战,几?乎人人都会闭气游泳,约有三千人从水下偷袭敌军,把敌军打得?措手不及。半个?时辰之?后,敌军的?追兵只剩不到?两?千人。
华瑶正站在一艘战船上,杜兰泽和谢云潇分别站在她的?左右两?侧。她闻到?了浓重的?血腥味,不由得?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华瑶道:“快到?寅时了。”
杜兰泽道:“是啊,再过一两?个?时辰,天就要亮了。”
华瑶道:“追兵只剩一千五百人了。”
杜兰泽道:“殿下千万不可放松警惕。殿下的?安危,实在是重中之?重。今夜之?战,成败与否,全?部寄托在您一人的?身上,还请您尽快返回船舱,不要继续站在船楼上。”
华瑶道:“我站在这里,亲眼把战局看清楚了,才能准确地下达命令。”
杜兰泽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她轻声细语:“公主殿下……”
方谨距离杜兰泽约有一丈远。她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杜兰泽,你倒是很会阿谀奉承。华瑶的?武功已?
入化境,你还怕她站在船楼上吹风受凉?”
杜兰泽道:“殿下……”
方谨道:“你是叫我,还是叫她?”
杜兰泽面朝方谨,柔声道:“从前我欺瞒殿下,千错万错也是我一人的?过错,还请殿下以大局为重,千万不要中了敌军的?离间计。”
方谨嘲讽道:“你自以为有一张巧嘴,就能说服天下人,不过我早已?看穿了你这点小把戏。你连负荆请罪的?诚意都没?有,只是说两?句软话?,摆出一副柔弱的?姿态,便想求我饶恕你……”
方谨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忽然听见华瑶拔剑出鞘的?声音。方谨转头望去,只见湖面上驶来大大小小上百艘木舟,那些木舟上站满了羯国羌国的?高手,其中一人竟是羯国大将洪程秀。
华瑶也看见了洪程秀。她心中一惊,心脏也跳得?更快了。
方谨道:“他们?哪儿来的?木舟?”
华瑶道:“我们?和敌军打了快一个?时辰了,雅伦也从别的?地方抢来了一百多艘木舟。雅伦的?动作比我想象中更快,她又派出了洪程秀。并非她信任洪程秀,只不过洪程秀是她麾下最熟悉水战的?将军。”
洪程秀曾经是沧州第?一名将,后来洪程秀叛变了,归顺羯国,但他那一身功夫还是出自沧州军营。周谦熟悉洪程秀的?武功路数,因而华瑶指派周谦刺杀洪程秀,如今洪程秀转攻华瑶,那周谦去哪里了?周谦究竟是生是死?
华瑶握紧剑柄,又见洪程秀从木舟上一跃而起,直冲战船。他率领数百人专攻华瑶,他大喊道:“谁能杀死华瑶或者方谨,赏银二十万两?,赏田三百亩,另赠奴仆四?百人!!”
洪程秀身旁的?武功高手豁出性命,全?力冲杀保护华瑶的?侍卫。他们?的?身法十分迅速,近乎一眨眼的?时间之?内,他们?跨过了上百丈远的?距离,跳到?了这一艘战船的?船弦上。
汹涌的?水浪拍击着船弦,华瑶的?剑光一霎闪烁。华瑶记起了周谦传授给她的?剑法,又记起了东无临死前使?出的?绝招。她逆风而起,顿时迈出一个?箭步,闯入船帆的?黑影之?中,她的?剑光与黑影融为一体,洪程秀竟然看不清她藏到?哪里去了。
洪程秀反手转刀,劈砍华瑶的?侍卫,他的?刀锋往下一挥,只觉得?一阵寒风迎面而来。他猛然抬头,依稀瞧见了谢云潇的?黑色衣袍从他面前一晃而过。他急忙挥刀抵挡,刀光凝成的?屏障护住了他的?命脉,却有一滴温热的?鲜血洒到?了他的?脸上。他左右两?侧的?三个?羯人高手都被谢云潇一剑封喉了。
洪程秀不禁感叹道:“好剑法!”
话?音未落,杀气铺天盖地。
洪程秀急转后退,破空之?声从他头顶传来,他仰头一看,只见华瑶的?长剑正向着他的?脑门砍过来。华瑶的?武功境界绝非常人可比,她的?身影流转不息,如破阵之?风,如决堤之?水,剑下的?狂风化为实物,沉重得?像是巨石一般,重重地砸到?了洪程秀的?肩头。这一招名叫“泰山压顶”,分明是周谦的?绝招,却又有些不同,比起周谦的?架势,华瑶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洪程秀立即运转内功,用?尽全?力,护住心脉和肩膀,极快地闪躲到?一旁。华瑶的?绝招没?能斩断他的?肩膀,只是劈开了他的?盔甲,在他的?皮肤上留下了一层青紫色的?淤血。
华瑶在心里暗骂,这该死的?洪程秀,他的?武功怎么如此邪门?!
洪程秀大吼一声,四?面八方又窜出来上百个?羯人高手。众人一齐冲向华瑶,华瑶快步后退,喊道:“放火!!”
潜伏在暗处的?弓兵射出火箭,顿时点燃了战船的?桅杆,那桅杆与洪程秀的?距离仅有一尺。洪程秀还没?反应过来,船舱轰然炸响,他才明白这一艘战船填满了火药,华瑶也是以身作饵,诱使?羯人调派高手赶来船上刺杀她,而她早已?做好了撤退的?准备!!
火光飞射,偌大一艘战船四?分五裂,羯人高手也被炸伤了十几?人,洪程秀仗着自己轻功高强,又熟悉水性,抢先一步跳入了湖水。爆炸的?战船并未伤到?他,但他错过了刺杀华瑶的?绝佳时机。
与此同时,华瑶逃到?了另一艘战船上。如同她计划的?那般,她的?侍卫全?部跟过来了。谢云潇完好无损,杜兰泽被紫苏抱在怀里,护得?紧紧的?,也没?受到?半分伤害。方谨依旧站在距离杜兰泽一丈远的?地方。
方谨冷着一张脸,看也不看华瑶一眼,显然是对华瑶以身涉险的?战术感到?不满。
寅时已?至,天上泛起微光。
华瑶下令道:“调转船头。”
此令一出,启明军的?船队立刻分为两?队,其中一小队驶向远离敌军的?湖畔,另一大队继续沿着水路向前行驶。
追杀启明军的?敌军也分成了两?队。敌军并不知道华瑶去往哪个?方向,只是依照雅伦此前的?猜测,断定华瑶是要逃离战场,保留启明军的?主力军队。因而,十分之?七的?敌军追着大船队继续向前,剩余十分之?三的?敌军跟随小船队,匆忙赶到?了湖畔。
此时华瑶已?经从湖畔登陆了,她回头一看,敌军仅有不到?四?千人。她冷笑道:“全?杀了!”
华瑶率领启明军,跑入湖畔附近的?山林,四?千敌军在后方追赶,还没?跑出一里远,流箭和流弹如同暴雨一般砸向敌军。埋伏在此地的?精兵强将全?部涌现,敌军发出凄厉的?惨叫声。
谢云潇紧随华瑶的?脚步。他听见敌军的?哭喊,不由得?也惊叹于华瑶的?高超战术。他没?料到?华瑶会在此地埋下伏兵。他转身向后看,只见沧州飞虎营的?旗帜正在风中飘荡。
飞虎营是沧州第?一军营,共有两?万士兵,每一人都是精兵中的?精兵,经过层层选拔、年?年?考核才能留在飞虎营。
飞虎营的?主将名叫石竹,他曾经受过方谨的?大恩。他听命于方谨,已?有多年?。自从方谨逃离京城,方谨的?亲信庄妙慧也加入了飞虎营。庄妙慧武功高强,原是朝廷的?兵部尚书,待人接物也极有分寸。她是名义上的?飞虎营将领,但她从不干涉石竹调兵遣将。
石竹愿意听从华瑶的?差遣,埋伏在湖畔袭击敌军,庄妙慧没?有丝毫异议。现如今,石竹率领飞虎营,杀光了四?千敌军,也算是一雪前耻了。
四?千敌军已?是全?军覆没?,石竹和庄妙慧双双现身,飞快地跑向了方谨。他们?二人抱拳行礼,对方谨十分尊敬。无论华瑶的?兵法战术如何神妙,他们?二人的?心里还是更崇敬方谨。
方谨淡然道:“你们?二人杀敌立功,朝廷必定会嘉奖你们?。”
方谨与华瑶的?距离约有三十丈远。方谨并未留意华瑶,她身边的?大将韩贞忽然说:“公主殿下,请您明鉴,现在华瑶对您不设防,这是刺杀她的?好机会
,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她的?侍卫只有一百多人,启明军的?主力军队也不在此地,您瞧,这附近的?启明军最多不过一万人,而您的?背后不仅有两?万沧州官兵,还有两?万飞虎营精兵,您若是斩杀了华瑶,这大梁的?江山就是您的?了。”
方谨的?长剑出鞘一寸,她确实已?经动了杀心。
韩贞原本是京城的?武官。他文武双全?,效忠方谨多年?,也曾为方谨立下血汗功劳。他的?岳父赵文焕正是当今内阁次辅。
不过赵文焕还有好几?个?女儿,赵文焕本人也是个?墙头草,哪一边的?风吹得?大,他就往哪一边倒。自从韩贞追随方谨离开了京城,赵文焕再也没?给韩贞寄过一封信。
方谨低声道:“你觉得?,我应该在此时斩杀华瑶?”
韩贞察觉到?了浓重的?杀气,连忙劝说:“是,殿下,你千万不要被她蒙蔽心智。天赐良机,一分一毫的?犹豫都要不得?,您注定是大梁江山的?君主,而她只是……”
方谨道:“只是什么?”
韩贞道:“贱民。”
方谨的?笑意极淡,仿佛听见了什么好笑的?笑话?。
方谨道:“你说的?不错,华瑶只是一个?贱民。在她死后,二十万启明军动荡不安,敌军也不会趁机攻占沧州全?境,你还能守住大梁朝的?江山社稷。”
韩贞一时竟然听不出方谨所说究竟是正话?还是反话?。他迎上方谨的?目光,不自觉地打了一个?寒颤。
方谨忽然下令:“对他搜身。”
韩贞尚未出声,飞虎营的?主将石竹已?经点住了他的?穴道。石竹从他身上搜出了一封羯语密信,信纸上赫然盖着雅伦的?私章。
方谨没?有伸手接过这一封密信,只让石竹把信纸展开,呈递到?她的?眼前。她看不起羌人羯人,连他们?的?信纸也不屑触碰。她一目十行地读完了密信,不怒不悲,语气平静得?没?有一丝变化:“为何背叛我?”
韩贞颤声道:“您的?外祖父,徐信修,落到?了雅伦手里。雅伦活剥了他的?人皮,他死得?万分痛苦,雅伦把他的?人皮挂到?了军帐里……他也是一代名臣,对朝廷尽忠尽责,对您尽力尽心,最后、最后……”
方谨沉默了一瞬。
韩贞也不知道,这一瞬间,方谨是否会怀念徐信修,又是否会为徐信修感到?悲痛?他无法从她的?脸上看出任何表情,好像她生来就没?有喜怒哀乐似的?。
片刻之?后,她竟然笑了。她盯着他,冷冷道:“你怕你自己也落到?一个?剥皮抽筋的?下场,你投靠了雅伦……”
韩贞情急之?下,打断了方谨的?话?:“我虽是投靠了雅伦,也给她传递过几?次消息,可我从来不曾毒害殿下!”
方谨道:“雅伦命令你挑拨我和华瑶的?关系。”
韩贞的?额头上落下几?颗汗珠。他硬着头皮道:“您顾全?大局,不屑与华瑶计较太多,华瑶对您不敬,您也只会忍气吞声。再这样放任下去,华瑶迟早会对您动手,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您要是不肯把握时机,将来华瑶绝不会放过您……”
方谨道:“你对雅伦真是忠心耿耿,死到?临头还敢狡辩。你以为,我会利用?反间计,把你当作忠臣,留在身边?你太高看雅伦,也太低估我了。你背恩忘义,投敌叛国,我不会给你留一具全?尸。”
韩贞道:“殿下!”
方谨叹了一口气:“把他围起来。”
方谨的?侍卫立刻围成了一堵人墙,严严实实地挡住了四?面吹来的?冷风。
方谨手起剑落,飞快地砍断了韩贞的?脖颈,鲜血淋漓的?头颅滚到?了地上。方谨抬腿一脚,狠狠地踩烂了韩贞的?头骨。
方谨还记得?,启明军出征当天,杜兰泽曾经在军帐里讽刺韩贞。杜兰泽特意提到?了“奸细走狗”四?个?字,难道那时候的?杜兰泽就已?经猜到?了韩贞投敌叛国了吗?还真可笑,敌我双方的?战况,全?在杜兰泽的?掌控之?中。
天快亮了。
华瑶又等来了启明军的?一支小队,约有两?百人,领头人是周谦。
华瑶连忙询问周谦的?状况,周谦只说:“受了一点小伤,杀了几?百个?羯人。可惜没?把洪程秀杀了,他撂下我跑远了。”
周谦的?左臂有一条伤口。周谦用?纱布把手臂包扎起来,她的?伤势看起来并不严重,她对华瑶笑了一笑:“殿下的?计划进展得?十分顺利。”
华瑶道:“当然。”
周谦不禁又笑了一声,比起平常,她的?目光似乎更慈爱些。她喃喃自语道:“公主真是聪慧之?极,用?兵如神。如果先帝还在世,她老人家肯定最疼爱您,大梁的?江山,后继有人了。”
华瑶知道周谦所说的?“先帝”是兴平帝,但她不知道周谦为什么忽然提起了兴平帝?
时局紧迫,华瑶的?注意力全?在军队上。她并未多想,下令道:“全?军听令,全?速前进!”
华瑶率领启明军,向着柯城进发。方谨的?军队与启明军一路同行,直到?此时,方谨才看穿了华瑶的?计策。
方谨道:“你可有十成把握?”
华瑶道:“敌军共有七十万精兵,其中甘域国四?十万人,羌国和羯国三十万人。甘域国的?军队不会主动进攻,羌人羯人总是打头阵,甘域人只会在最后关头赶到?战场。只要我们?甩开了羌羯的?追击,便能保全?我们?的?兵力。”
方谨道:“只能这样了。”
方谨不由得?瞥了华瑶一眼。华瑶注意到?方谨的?目光,又瞧见方谨的?鞋底还沾着血迹。
华瑶忍不住轻声说:“我就知道,姐姐对我还是有情有义的?。”
方谨道:“少?说废话?,其实是你自作多情。”
华瑶道:“好吧,姐姐说什么就是什么。”
方谨道:“你现在装乖也太迟了点。”
华瑶道:“只要你觉得?受用?,早点迟点都无所谓。”
方谨沉默不语。半晌之?后,她们?一同穿过山林,她似乎又瞥了华瑶一眼。
华瑶喊了她一声:“姐姐?”
方谨道:“放屁。”
华瑶知道方谨对她仍有怒火。
方谨的?言行举止一向高贵,华瑶从未听过方谨骂脏话?,一是觉得?新奇,二是觉得?有趣,或许是因为她们?逃离了战场,华瑶又有了一些开玩笑的?心思。
华瑶调侃道:“我可没?放屁,我只是在叫你啊,姐姐。”
华瑶说话?的?声音极轻,她和方谨的?距离又极近,除了方谨之?外,无人能听清她说了什么大逆不道的?混账话?。
方谨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奈何她们?正在行军途中,她也不能一巴掌打到?华瑶的?身上。
方谨道:“管好你自己的?嘴。”
华瑶的?气焰越发嚣张:“姐姐,等我们?打赢了羌人羯人,我和你一起回京城,你可以做一个?富贵闲人。”
方谨道:“荒谬。”
华瑶道:“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时至今日,我也是你唯一的?亲人。”
方谨记起了徐信修的?下场。她的?外祖父徐信修,兢兢业业,辅佐了她一辈子,却被羯人活活剥下一层人皮,死后也不得?安宁。
方谨攥紧了剑柄:“你并不明白什么是骨肉至亲。”
华瑶道:“那天晚上,你被羯人的?三万精兵包围了,我也敢冲进包围圈救你,我没?想过我能活着出来。若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冲进去,还是会救你,我不能容忍羯人碰你一根头发丝……”
华瑶这句话?还没?说完,方谨嘲讽道:“谎话?连篇。”
华瑶道:“不是的?,姐姐。”
华瑶并未辩解。她向来伶牙俐齿,这会儿却突然没?声音了。
方谨耐心地等了片刻,华瑶又重复了一遍:“我没?撒谎。”
方谨忽然察觉到?,华瑶与她私下相处时,言谈之?间的?习惯,还是与当年?一模一样,华瑶似乎还是她的?小妹妹。华瑶极少?在她面前摆出威严的?架势,总会流露出几?分活泼顽皮。她知道这是华瑶的?本性,这样的?本性,华瑶从来不会
对外人展现。
方谨道:“我姑且相信你。”
华瑶道:“姐姐……”
方谨道:“你不要得?寸进尺。”
华瑶又转回了之?前的?问题:“等我们?回到?了京城,姐姐可以做一个?富贵闲人吗?”
朝霞初升,天边云彩盘旋,金红的?色泽,织锦般的?绚烂。
方谨抬头望天,又想到?了这几?日的?波折。若不是华瑶战术高超,方谨恐怕无法保全?沧州官兵,更无法逃脱羯人的?围剿。华瑶救了她不止一回,她承认华瑶的?兵法谋略在她之?上。或许她以后还会改主意,但是,此时此刻,她甘愿让步,这也是她今生第?一次让步。
方谨道:“或许可以将就将就。”
华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惊喜地望着方谨。她双眼明亮,迎着朝阳的?光芒,更是十分的?朝气蓬勃。
华瑶诚心诚意道:“我不会亏待你的?。”
方谨道:“史书上也记载了不少?兄弟的?故事。做弟弟的?,答应了要照顾哥哥,到?头来,还是把哥哥一刀砍死了。”
华瑶道:“那都是兄弟之?间的?纠纷,和我们?没?关系。我们?又不是兄弟,我们?是姐妹,骨肉至亲。”
方谨道:“算你有理。”
华瑶道:“理所当然。”
启明军和沧州官兵一路行军,距离沧州的?首府柯城越来越近。
*
天色大亮,莫开湖畔,雅伦收到?了前线的?消息。
雅伦调派大量兵力,追击启明军的?船队,却发现那些船上只有几?千人。他们?充当诱饵,吸引了羯人羌人的?精锐部队。他们?利用?水战优势,加上炮火攻击,以少?敌多,杀害了至少?四?万羯人羌人。
然而,早在水战开始之?前,启明军的?主力军队已?经逃离了莫开湖,绕道逃往了柯城。
华瑶的?船队只是一个?障眼法。雅伦看到?庞大船队的?那一刻,想当然地以为启明军全?部登上了战船,却不知道启明军早已?兵分两?路。
后来,雅伦派兵追杀船队,那船队再次分成了两?队,其中一队上岸逃跑,也往柯城去了,另一队沿着湖水航行,几?乎都是装满炸药和石头的?空船,却把雅伦的?追兵引诱过去,杀了个?七零八落。
华瑶这一招,既是“调虎离山”,也是“浑水摸鱼”,甚至是“请君入瓮”。
雅伦痛定思痛,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终于理顺了思绪,也看清了华瑶的?心计。
华瑶的?兵力远不如雅伦。华瑶知道,启明军一旦被敌军拖住,敌军的?援兵就会源源不断地赶过来,到?时候,她绝不可能逃出敌军的?包围圈。因此她必须尽快赶到?柯城,与柯城守军汇合。柯城不仅有充足的?粮草,还有坚固的?城墙、严整的?军营、丰富的?药材、易守难攻的?地形地貌。
雅伦下令道:“立刻调集全?军精锐部队,舍弃一切辎重,追赶华瑶和方谨的?军队,必须赶在她们?抵达柯城之?前,杀了她们?!!”
第238章 传诏 华瑶哭得声嘶力竭:“姐姐,姐姐……
晨曦初上, 东方?渐明。
鸟雀清脆的啼叫声回荡在山林之中,启明军正在山路上快速行进。
华瑶做了一个深呼吸。清晨的空气?十分冷冽,凉风从树荫里吹过来, 沾着露水的湿气?, 华瑶隐约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她?环视四周, 追随她?的士兵约有四万八千人, 大多数人的身上还残留着血迹。她?也不知道那是羯人的血, 羌人的血,还是他?们自己的血?
方?谨道:“行军路上, 别走神了。”
华瑶道:“我们距离柯城只有不到二十里路程了。”
方?谨道:“胜者生, 败者死。”
华瑶道:“我还以为?你会说, 胜者为?王,败者为?寇。”
方?谨握紧了缰绳:“羯人必定会在柯城的周围设置伏兵, 你做好准备了吗?”
华瑶没有回答方?谨的问题。她?只说:“姐姐,你我一定要同心协力,共度难关。只要打胜了这一仗,沧州就不会沦陷了。”
方?谨眺望远方?,似乎能望见柯城的高大城墙。她?策马扬鞭, 骏马向前飞驰。这匹马也是万里挑一的名驹, 行速极快,甚至可以日?行万里, 如箭一般疾驰而去。她?的身影穿梭在繁茂树木之间, 仿佛与青山绿树融为?一色。
华瑶甩动缰绳,迅速追上方?谨。启明军全速行进, 士气?高昂,山林里的鸟兽纷纷退散,马蹄声和脚步声传遍了每一寸山路。
半个时辰之后, 启明军走出了山林,并未发?现敌军的伏兵。
华瑶丝毫不敢松懈。她?派出暗探,继续探听周围一切动静,随后她?率领五万军队直奔柯城。
正当此时,密密麻麻的飞箭从远处射来,沉重的战鼓声震天动地,竟有一批敌军从西北方?向的山林里直冲出来。敌军轻功高强,脚程飞快,闪电般地冲向启明军,扰乱了启明军的阵型,至少有数百人惨死在敌军的乱刀之下。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几乎只是一瞬间的事。华瑶来不及细想,连忙拔剑出鞘:“全军听令,第二军营迎战!其余人等,随我一同进驻柯城!!”
华瑶动用了内功,把?她?的声音传到了每一个士兵的耳朵里。这一眨眼的工夫,她?看透了敌军的诡计。
此时此刻,攻击启明军的敌军人数只有不到一万人。他?们都?是武功精湛的死士,抱着必死的决心冲击启明军的军阵,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如果启明军被?他?们缠住了,敌军的后续部队就会趁机围剿启明军。
华瑶放出了信号烟,驻守在柯城的官兵察觉到了启明军的困境。官兵连忙敲响战鼓,传令全城军队准备掩护华瑶进城。
启明军第一大将秦三匆忙登上城墙,眺望远处的战况。大约一个时辰之前,秦三率领启明军的主力部队进驻柯城。主力部队约有十万人,全靠华瑶的巧妙谋算,这十万人毫发?无损,都?在柯城安顿下来了。
然?而,柯城遍布雅伦的眼线,秦三进城之后不久,雅伦就收到了消息。雅伦知道华瑶使用了“调虎离山”的计策,必定会勃然?大怒,倾尽全力追杀华瑶。
如今华瑶还没有进城,敌军的先锋部队已经赶到了城外。
秦三当机立断:“传我命令,立即调集两万精兵接应殿下!”
柯城的城墙上传来“咚咚”的战鼓声,华瑶明白秦三派出了两万援军。如此算来,敌军仅有一万死士,启明军的兵力远胜敌军,敌军无法阻拦启明军进城。这一战,华瑶赢定了。
华瑶继续率兵冲向柯城,她?的心里却又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左手牵住缰绳,右手握紧长剑的剑柄,就在这一瞬间,烈焰飞腾,四面八方?火光大亮,“轰隆轰隆”的炮火声连成?一片,紧接着又是一阵阵急促的惨叫声。
烈火焚烧着士兵的身躯,迸出火星,毕毕剥剥的燃烧声,掺杂着炮弹的爆裂声,震耳欲聋。
空气?里弥漫着烟熏火燎的气?味,华瑶的暗探穿过浓烟,冒死跑来报信:“启禀殿下!甘域国的主力部队赶到柯城了!!”
华瑶先是惊讶,后是愤怒,滔天的怒火快要把?她?点燃了。她?距离柯城仅有不到三里的路程,甘域国的军队却在此时出现了!
片刻之后,华瑶冷静下来:“他?们有多少人?”
暗探道:“十万人!”
十万人?!
华瑶心中一惊:“十万人。”
谢云潇依旧守在华瑶身边。他也听见了暗探传来的消息。他?低声问:“羌人羯人甘域人共同组成?七十万大军,其中羌人羯人才是先锋,甘域人充其量只是后卫。甘域人为?什?么会突然?出兵?”
华瑶喃喃自语:“战场上的局势瞬息万变,我们也不能低估雅伦。我猜,雅伦使出了绝招,说服甘域人出兵攻城了。”
谢云潇道:“请殿下立刻率兵进城。”
华瑶道:“恐怕……”
华瑶这一句话还没说完,战场上的炮火越发?猛烈,敌军的攻势越发凶狂。数十个甘域高手挥刀砍向华瑶的侍卫,谢云潇出招比他们更快。
谢云潇的剑刃上寒光闪烁,甘域人的颈血一溅三尺,鲜血洒在铺满黄沙的土地上,又有几具断头的尸体倒下了。
华瑶反手转剑,顺势杀了几个甘域人。她?抬头向前看,甘域人的十万大军陆续奔赴战场,依照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封锁了柯城的四面城墙。
华瑶暗骂一声:“狗贼。”
华瑶喊来她?的侍卫:“青黛,你率领两百轻功高手,登上城墙给秦三报信。启明军位于?柯城的南门之外,秦三必须立即发?动炮火,把?东门、西门、北门外的甘域人炸死,随后调派四万精兵出城支援我迎战。”
青黛领命告退。
华瑶重整启明军,又把?启明军分成?了两队,第一队全力赶往柯城,第二队全力掩护第一队。然?而启明军才刚摆出阵型,华瑶的暗探飞速跑来告急:“殿下!”
华瑶注意到暗探神色惊慌,她?连忙问:“怎么了,快说!”
暗探道:“雅伦来了!”
华瑶道:“雅伦带来了多少人?”
暗探上气?不接下气?:“四万多人……”
华瑶心中暗想,昨晚她?真?的把?雅伦惹急了。雅伦竟然?甩下
了十万羌羯大军,只率领四万精兵冲击柯城,这一切都?是为?了截断华瑶和方?谨的生路。雅伦明白“擒贼先擒王”的道理,她?要杀死华瑶和方?谨,她?要让大梁官兵永无翻身之日?。
在此之前,华瑶曾经传信给镇国将军,命令镇国将军从凉州入侵羯国边境,转移雅伦的注意力。华瑶还从秦州、岱州、西潭三个省份调兵八万,支援凉州攻打羯国。羯国本?土的羯人守兵也面临着重重危机,雅伦不得不尽快解决华瑶和方?谨。
难怪甘域国的军队发?疯似的封锁了柯城的四面城墙,毫无顾忌地发?射连环炮弹,甚至不惜炸死他?们本?国的士兵,也要阻挡启明军进城。猛烈的炮火一瞬也不曾停息,柯城的城墙之外,血流成?河,尸积如山,预备支援华瑶的两万精兵也被?困在了城内。
敌军借鉴了华瑶昨夜的战术。敌军不计成?本?地烧火、点烟、放炮、射箭,使得战场上浓烟滚滚、炮火密布。启明军分不清方?向,听不清战鼓声,看不清信号烟,又被?敌军打了个措手不及,士气?顿时一落千丈。
雅伦趁势高喊道:“今日?就是最?后一战!杀死华瑶和方?谨,攻占梁国的肥沃土地!!杀光梁人,杀光梁人!!”
自从雅伦攻入沧州以来,她?始终不曾冲锋陷阵。今日?,为?了提振士气?,也为?了发?泄怒气?,雅伦拔刀出鞘,亲自率兵冲向启明军的军阵。她?身法灵活,刀法精纯,转瞬间一连砍杀了十多个梁人士兵。她?的亲信比她?更狠辣,他?们横刀一削,腰斩了数十个梁人。这些梁人尚未咽气?,身体已经断成?了两截,血淋淋的肠子?一团团地流出来。肠子?起初是深红色的,被?羯人的皮靴踏过之后,就变成?了粘稠的棕褐色。
雅伦的一个亲信用羯语笑骂道:“杀得好!”
另一个亲信道:“方?谨离我们不远,我们先去杀了她?,再拿她?的尸体快活快活。”
华瑶听见了他?们的声音。她?转身一看,正好看见了梁人被?杀的惨状。这一刹那,她?的心头已被?仇恨涨满了,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羯人凶残成?性,华瑶却不觉得恐惧,她?只觉得愤怒,无穷无尽的愤怒!这种愤怒是如此强烈,她?几乎克制不住自己本?能的冲动。
羯人的种种暴行,激发?了华瑶对于?杀戮的渴望。她?的双臂上青筋暴起,额头上浮出血管的形状,血管里流淌的仿佛不是血液,而是滚烫的岩浆。
华瑶提剑而起,双眼隐隐泛着赤红色,像是一头嗜血的虎狼。她?的情绪压抑太久了,现在她?迫切地需要宣泄愤怒,除了愤怒之外,她?的心里甚至还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兴奋。
羯人与甘域人正在冲杀启明军,华瑶挥剑狂斩,刮起一阵咆哮的旋风。她?一剑连杀十三个羯人,杀得羯人鲜血喷射,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喊出。
华瑶反倒笑了。她?的目光穿过人山人海,直接对上雅伦。她?做了一个口型:“贱货。”
雅伦指着华瑶,下令道:“砍死她?!”
华瑶一跃向前,剑锋向下猛劈,又斩首了几个羯人。她?时不时地瞥一眼雅伦,唇边掠过一丝嘲讽的笑意。她?心里暗暗盘算着,如果她?能杀了雅伦,那羯人和甘域人也会退兵了。
雅伦的武功还不如东无,既然?华瑶能杀了东无,区区一个雅伦又算得了什?么?当日?华瑶以身作饵,引诱东无追杀她?,今日?她?打算故技重施,尽快把?雅伦的脑袋砍下来。
华瑶率领众多士兵反攻羯人,雅伦察觉到了华瑶的杀气?极强,比起平日?里更甚百倍。雅伦不知道华瑶是不是走火入魔了,只见华瑶出招奇快。华瑶的剑锋之下,白烟黄沙卷成?一道道黑影,向着羯人袭来。那羯人的面部被?黑影扫过,竟是连皮带骨一同削去了五官,只剩一块敞开的颅腔。
华瑶的招数太过诡异,雅伦完全看不清华瑶的身形。虽然?雅伦还没和华瑶交手,但她?确定华瑶的武功比她?更强。
雅伦快步后退,命令她?身边的武功高手全力围攻华瑶。
洪程秀自告奋勇:“末将一定会取来华瑶的项上人头!”
雅伦道:“你快去杀——”
最?后一个“她?”字还没说出口,洪程秀一刀砍向雅伦的脖颈,雅伦的侍卫都?没反应过来,刀风呼啸,扫到了雅伦的身上。雅伦一个箭步躲闪过去,却还是被?洪程秀砍断了半块手掌。
雅伦感到她?的右手巨痛无比。她?的四根手指落到地上,鲜血喷涌,她?又惊又怒:“杀了洪程秀!他?叛变了!!”
洪程秀向着沧州官兵飞奔过去,他?大喊道:“我砍伤了雅伦,我是沧州人!!”
洪程秀吼声震天,声音里带着哭腔:“我是沧州人!我是沧州第一大将,洪家祖上满门忠烈!!我是梁人!我是梁人!!”
洪程秀的亲信对他?忠心耿耿。众人拼死掩护洪程秀撤退,不过片刻之后,洪程秀回到了沧州官兵的队伍里。他?跑得太快了,太慌忙了,鞋底滑过一滩鲜血,他?不慎摔倒在泥沙里,没有一个沧州官兵伸手扶他?一把?。
洪程秀持刀向下,刀尖撑在地上,昔日?同僚不曾用正眼看他?,只是冷冷地俯视着他?,他?跪在了血水之中。
方?谨抬腿往他?的后背上踹了一脚:“洪程秀,爬起来,去杀羯人!你若能杀死羯人大将,我便放你一条生路,免除你投敌叛国的死罪!”
方?谨短短一句话,又给了洪程秀求生的希望。
洪程秀纵身飞起,挥刀猛砍羯人。他?杀得浑身大汗淋漓,羯人的鲜血溅满了他?的盔甲。这其中也有几个羯人曾经和他?称兄道弟。平心而论,他?们对他?不薄,自从他?归顺了羯国,这些羯人真?把?他?当成?了兄弟,喝酒吃肉都?要叫上他?,还教他?如何?与雅伦打交道。梁人都?说羯人狼心狗肺,他?却发?现羯人讲义气?、重感情、不拘小节、为?人豪爽大方?。他?和这些羯人交朋友,他?对他?们的感激也是真?心的,因此瞒过了雅伦的耳目,雅伦对他?的戒心也降低了不少。他?发?誓要效忠雅伦,此生绝不背叛雅伦。
他?想骗过羯人,必须先骗过自己。
但他?始终记得,他?是梁人,他?生来就是梁人。羯人残杀他?的同胞手足,这样的血海深仇,怎么可能被?一点蝇头小利抹平了?
洪程秀纵刀如狂,又砍死了十几个羯人。
雅伦看着洪程秀倒戈,怒火焚烧着她?的心神,烧光了一切情绪,只有仇恨留存下来。她?对梁人的恨意已不能用一个“深”字来形容,那恨意是广阔的大海,海面上波涛怒吼,汹涌澎湃。
雅伦撕下自己的衣袖,随意包扎她?受伤的右手,她?的目光紧盯方?谨,低声道:“取出徐信修的人皮,先杀方?谨,后杀华瑶。”
雅伦的亲信举起一张人皮,赫然?是徐信修的人皮!!
方?谨的外祖父徐信修,死前遭受了剥皮的酷刑。他?的人皮如同旗帜一般迎风招展。方?谨看见他?面皮上的皱褶,沾着紫黑色的血迹。
方?谨面无表情,依旧冷静地斩杀羯人。
华瑶忽然?大喊一声:“洪程秀的刀上有毒,雅伦中毒了!快死了!!”
狡猾善变的华瑶,就像草原上的狐狸一样,奸诈无耻。雅伦熟知华瑶的本?性,当然?不会听信她?的谎话。
雅伦“咯咯”地笑了起来。她?抬头望天,望见了远处一闪而过的信号烟。羌羯的十万大军即将赶到柯城,最?多不过一刻钟以后,羌人羯人甘域人的军队便会包围启明军,到了那个时候,华瑶和方?谨再也逃不出去了。
雅伦感叹道:“苍天神保佑!”
华瑶喃喃道:“天不遂人愿,那我就来替天行道。”
华瑶也看到了远处的信号烟。她?知道她?只有一刻钟的时间了。她?必须在一刻钟之内杀死雅伦,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华瑶用尽手段,这才勾起了雅伦的怒火,迫使雅伦率兵冲锋在前。如今,眼看着雅伦又要退到后方?,华瑶一时急火攻心,迅速召
集了一众高手,攻破羯人的第一道防线,直奔雅伦而去。
秦三调派的四万援军恰好也赶到了战场上,撞开了羯人和甘域人的阵型。
趁着敌军陷入混乱,华瑶持剑连杀羯人,谢云潇和周谦分别守住华瑶的左右两侧。华瑶深入敌军内部,诱使雅伦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华瑶身上,这也是一种十分冒险的打法,但他?们别无选择。“速战速决”是他?们唯一的倚仗,若是再拖延下去,等到羌人羯人甘域人的数十万大军赶来助阵,此地就是启明军的坟地了。
明明是十万火急的绝境,华瑶的心情却比平日?里更平静。
华瑶与雅伦的距离越来越近。雅伦看到了周谦,惊叹道:“你没死?!”
周谦道:“你被?洪程秀骗了。”
华瑶猜到了周谦与雅伦的纠葛。雅伦派遣洪程秀刺杀周谦,洪程秀大概是与周谦达成?了什?么协定。周谦假死逃脱,洪程秀传信给雅伦,说他?已经把?周谦杀死了,雅伦也相信了洪程秀的谎言。
此时真?相大白,雅伦的左手把?自己的掌骨捏得嘎吱作响,也只能说出一个字:“杀!!”
黄沙飞扬,空气?里飘动着浮尘,华瑶用尽全力施展轻功,她?的身影似乎消散在烟雾之中,化为?无形之风。
华瑶抬手一剑急刺雅伦,雅伦的背后突然?跳出数十个化境高手,合力挥刀,从正面劈砍华瑶。这一招劲力极强,破开风烟,划出刺耳的巨响,那声音堪比一整座石山突然?爆裂,强烈的剑气?白光猛地爆散,幻出无数虚影,砸入地面也撞开了一圈圈的黑洞,密集如蜂窝一般,每个黑洞的深度瞬间超过了七尺。
华瑶心头大惊。她?躲不过敌军的突袭,不死也必受重创。
华瑶急忙后退,正当她?退无可退之时,谢云潇忽然?挡在她?的身前,她?知道谢云潇根本?接不住这一招,他?只能陪着她?共赴黄泉了。她?不甘心自己和谢云潇落得如此下场。她?悲愤交加,又用生平最?快的速度倒转长剑,急如雷光,凝成?一道厚重的剑气?屏障,怎料敌军一招接着一招击碎了她?的屏障。
周谦反手挥掌,替华瑶挡下了致命一击。顷刻之间,狂风大作,漫天的黄沙化作十几道墙壁,一道一道地削弱敌军的攻势,硬是接住了敌军的凶狂杀招。
眼看着周谦救出了华瑶和谢云潇,雅伦怒火高涨,她?的喉咙涌上一股咸腥味。
雅伦正要下令,耳边忽然?一凉。杀气?倒灌耳孔,她?飞快地躲到一旁,但她?的脖颈破开了一条血口,鲜血抛洒,她?的眼珠向左转,望见了方?谨的面容。
雅伦只顾着袭击华瑶和谢云潇,却忘记了方?谨也在找机会刺杀她?。她?这才反应过来,洪程秀的刀上确实沾了毒药,毒性发?作,她?的动作比平日?里慢了一些。她?已是濒死之人,她?却笑出了声。她?抬高自己的下巴,用尽平生力气?,挥刀一砍,方?谨劈开她?头颅的那一瞬,她?的刀锋也划破了方?谨的肩膀。
方?谨收转剑势,足尖点地,跳到了七丈开外。她?的肩膀上受了一点小伤,伤口是紫黑色的,血流不止。她?皱着眉头,看着自己的伤口,细微的疼痛沿着肩膀蔓延到了全身,寒意从心底渗出,直贯头顶。
方?谨看向雅伦的尸体,只见雅伦的眼角流出泪水。雅伦的唇部微微颤动,念出无声的羯语:“你也会死……”
方?谨道:“是又如何??”
雅伦没有回答。她?断气?了。
翻滚的风沙平定下来,周谦又杀死了十几个羯人高手,雅伦的死讯传遍了战场内外,甘域人迅速退兵了。
失去了雅伦的羯人如同一盘散沙,羯人士兵痛苦地吼叫着,羯人将军死的死,伤的伤,早就不剩几个活人了。敌军士气?大减,各个军营的军阵也乱成?了一团。
华瑶趁机率兵进城,秦三又率领三万精兵突袭敌军,把?敌军杀得七零八落。等到敌军的援兵赶到战场,秦三迅速返回了柯城,战场上满是羯人羌人的断肢残骸。
雅伦的尸体停留在战场中央,启明军没有凌虐她?,也没有糟蹋她?的尸体。她?的头颅和尸身一同仰面向上,死不瞑目。
敌军带走了雅伦的尸体。雅伦打了败仗,他?们却不怨恨她?,仍把?她?当作王储敬重。他?们把?她?装入香樟木雕成?的棺材里,抬着她?的棺材一路往北走。
当天夜晚,敌军的军队连退三十里。
华瑶估算了一下敌军的人数,经过几次大战,羯人只剩七万精兵,羌人也不到八万。甘域人虽有三十多万士兵,精兵数量却也大大减少了。更何?况,羯国损失惨重,必将爆发?内乱,羌羯的势力大不如前了。
华瑶松了一口气?。她?虽然?也受了内伤,伤势却不严重,休养几日?便能痊愈。她?洗了一个热水澡,又换了一套干净衣裳。可她?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她?整整一天没有进食,却没有一点胃口。她?的心里还有一股无法排解的烦闷。
她?住在柯城的行宫里,她?穿着白缎青纱织成?的衣袍,裙摆上流淌着柔软滑亮的光泽。她?手边的檀木桌上,摆着一对琉璃花瓶,两朵牡丹花,各有各的富丽娇艳,分别插在两只花瓶里,花瓣的颜色似红非红,似粉非粉,在灯影与凉风中微微摇曳。她?闻到一阵花香,她?又想起了方?谨。
谢云潇坐在华瑶的身旁,他?察觉到了她?心神不宁,却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他?握住她?的右手,她?反倒把?自己的手抽了出来。
华瑶道:“我去看看姐姐,你……你先吃饭吧,不用等我了。”
华瑶一溜烟跑出了卧房。她?的双腿有些酸痛,但她?跑得很快,回廊上挂着红纱灯笼,她?穿过一片飘摇的红光暗影,脚步渐渐地变慢了。
她?走到方?谨的房门前,恍惚之间,她?仿佛回到了小时候。那一年,她?才六岁,第一次听人说起鬼故事,她?觉得害怕。她?似乎能听见皇城深处的鬼哭狼嚎,恐惧像是一条蛇,缠紧了她?的心脏。她?急忙抓住方?谨的裙摆,把?她?听来的鬼故事告诉了方?谨。
方?谨教导她?:“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鬼,你身边有那么多坏人,那么多恶人,为?什?么鬼不敢杀他?们,不敢吓唬他?们,却来吓唬你?”
华瑶茫然?地摇头:“姐姐,我不懂。”
方?谨道:“因为?你说的‘鬼’,其实也是恃强凌弱的蠢货。他?们不敢折磨十恶不赦的坏人,那些坏人歹毒、狠辣、罪恶滔天,不还是活得好好的吗?无论人还是鬼,只敢欺负你这样的弱者,你不要害怕,更不要恐惧,你要愤怒,要往死里斗争,宁死也不能露出一根软骨头。”
不要害怕,要愤怒。
这一句话,华瑶也记了许多年。
华瑶轻轻地敲响了方?谨的房门:“姐姐?”
方?谨道:“进来吧。”
方?谨说话的声音比平日?里更轻,华瑶的心跳越来越快。华瑶推开房门,缓步走入内室,空气?中漂浮着一股药香味。
周谦正跪在方?谨的床前。汤沃雪坐在一把?椅子?上,她?抬头望着华瑶:“殿下……”
华瑶道:“姐姐怎么样了?”
床前的桌柜上,两盏烛灯明明灭灭,灯火微弱,照亮了方?谨苍白的面容。她?的左肩上还有一条寸长的血口,紫红色的血水浸透了雪白的纱布。
周谦闭上双眼:“老臣……老臣尽力了。”
华瑶明知故问:“什?么意思?”
方?谨回答道:“我活不过今天了。雅伦的刀上涂满了毒药,这毒药名叫‘九死’,世间没有解药。”
华瑶踉跄一步,连忙扶住了床柱:“姐姐,周谦和汤沃雪医术高强,我也准备了很多药材,我还有几盒天元果,那是天下第一的解毒药。你内功深厚,又是化境高手,只要调理得当,还是可以活下来的……”
方?谨打断了她?的话:“天元果也只能让我苟延残喘,不能根治这种毒药的毒性,与其一天一天地等着自己全身腐烂,不如早早地投胎转世。”
华瑶道:“姐姐……”
方?谨道
:“我写了几封亲笔信,交给了我的属下,我命令他?们尽心辅佐你。”
华瑶没料到方?谨会做到这一步。她?想说什?么,却说不出一个字。
方?谨抬起手,拿出了枕边一只木匣。她?打开木匣,这里面装的是她?的印章,兵符,宝库的钥匙、账本?、清单,以及通往宝库的详细地图。
方?谨把?木匣递给华瑶:“要不是你赶来见我最?后一面,我也不想把?这些东西留给你。”
华瑶双腿一软,抱着木匣跪在了床边。她?思绪混乱,只能说出几个字:“姐姐,我……”
方?谨嘲讽道:“你也不过是个养不熟的小白眼狼。”
华瑶猛然?抬起头。她?眼里泪光闪闪:“我是真?的想让你活下来,我说过,你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了,姐姐。”
方?谨笑了笑:“你做戏做得真?好,还让周谦和汤沃雪照顾我,我的铁石心肠都?被?你打动了,兵符和宝库,就是我送你的回礼了。”
华瑶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在做戏,还是在流露真?情?”
方?谨似乎是觉得很累了。她?抬起一只手,又放了下来:“罢了。”
华瑶追问道:“你想说什?么?”
方?谨道:“把?你的手给我。”
华瑶松开木匣,握住了方?谨的右手。她?的指甲红润有光泽,方?谨的指尖已然?浮现了青灰色。
方?谨道:“你还记得吗?小时候,你经常牵着我的手。你说你跟不上我的脚步,只要我牵住你,你就不会走丢了。”
华瑶的眼泪止不住了。她?哭着说:“姐姐,姐姐,我一直记得……记得你对我的好,你照顾了我十几年,我从来不想、不想和你断绝关系……如果不是你当年救了我,我活不到今天……”
方?谨派人追杀华瑶的时候,华瑶强迫自己不去回忆这些年来方?谨对她?的爱护。而今,记忆如洪水般涌来,华瑶的眼泪一瞬间溢出了眼眶。
自从淑妃去世以后,华瑶再也没有嚎啕大哭过。她?经历过重病卧床、冒死逃亡,也曾被?敌军逼到了绝境,那时候她?没有哭,可她?现在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
她?哽咽道:“姐姐,我……我……我心里有你,我知道你心里也有我……”
温热的泪水落在方?谨的手上,方?谨的目光柔和了许多。华瑶透过模糊的泪眼,望向方?谨,仿佛又看见了当年那个处处关照她?的姐姐。
灯火昏黄,儿时的陈年旧事,依稀在眼前浮现,华瑶哭得更伤心:“姐姐,别走,姐姐!!我会治好你,我们、我们还像以前那样,相依为?命……”
方?谨道:“我回到京城以后,还是会和你争权夺势,不如让我死在今日?,你我之间,尚有几分情义留存……你夺去了我的兵力财力,我恨你,还会派人袭击你。”
方?谨的声音略微压低了些:“每当你站在我的面前,我总是不愿意伤害你,我竟然?下不了手……我也恨我自己……”
华瑶道:“可是,可是……”
方?谨又打断了她?的话:“别哭了,你也知道,我现在死了,对你来说,才是最?好的……最?好的结果。”
华瑶改口道:“不是,不是,我们明明可以,可以同甘共苦……”
床边的纱帐透出灯影,方?谨的眼中微有泪光:“同甘共苦?我们的姓氏都?是高阳,不能同甘,只能共苦。我们也不能同生共死,只能是一生一死,假如我回到京城,今日?的承诺都?不算数了,你我终归是要刀剑相向……”
华瑶紧紧抓着方?谨的右手。她?能感到方?谨的手心渐渐变凉。她?神色慌乱,像是小时候在花园里和方?谨玩捉迷藏,黄昏时分,她?还没找到方?谨。天黑了,月亮还没出来,满地的残花败叶,随风飘散,周围空旷得只剩她?一个人,她?急忙大喊道:“姐姐!”
方?谨道:“我这一生,也造了不少罪孽。”
华瑶抱住方?谨的右手:“姐姐,你的伤口还在流血,你疼不疼?”
方?谨道:“不疼,周谦封住了我的筋脉,我没有痛感,只觉得疲惫,我只剩半个时辰了……”
方?谨的眼眶有些湿润,泪水滑落,她?很久没有哭过了。她?不能容忍自己的软弱。
方?谨偏过头,看向床角:“大梁国的江山社稷,是你一个人的,也是天下人的,你要谨慎地治理国家……废除贱籍,施行新政,必须一步一步地慢慢完成?……”
华瑶震惊道:“姐姐也赞同我废除贱籍吗?”
方?谨答非所?问:“我赞同你登上皇位。”
华瑶颤声道:“你和我一起回京城,你也可以辅佐我……”
她?和方?谨是骨肉相连的姐妹。她?们也曾尝试过,要把?姐妹之间的情义彻底斩断,一丝不剩,一点不留,她?们试过几次都?失败了。断情绝义,原是她?们的痴心妄想。年幼时,彼此照应,年少时,相互留恋,长达十六年之久的姐妹之情,又岂是一朝一夕、一时一刻能舍弃得了的?
华瑶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哭喊道:“姐姐……”
方?谨自言自语:“我中了雅伦的毒计,她?扒下了徐信修的人皮,我只想亲手杀了她?……我不能、不能辅佐你,你还是可以做一个好皇帝……”
她?轻轻地笑了一下:“死在你怀里,也不是坏事。”
华瑶俯身抱住方?谨。方?谨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华瑶的双手越来越迟钝。
华瑶的泪水浸湿了枕巾,她?感到了撕心裂肺的痛苦。她?唯一的亲人即将离开她?了,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办法挽留姐姐?
方?谨的力气?散尽了,呼吸十分困难,她?用气?音说:“姐姐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华瑶道:“不是……”
方?谨也不管华瑶还在否认什?么,方?谨只说:“你已经长大了,别像当年一样……只会哭,你要有骨气?……宁可流血,不可流泪……你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
华瑶哭着摇头。她?痛哭失声,喘不过气?来。心头一阵绞痛,她?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她?闭上眼睛,张开嘴,想说话,却只发?出了凄惨的哭声:“姐姐,你别走,姐姐……”
她?乞求道:“不要走,姐姐,留下来,我求你了……”
方?谨道:“别哭了……妹妹……”
这是方?谨最?后一次叫她?妹妹。
好像真?的回到了小时候,初春时节的皇城,天气?寒冷,紫砂炉里点上了沉水香,盆栽的牡丹开花了,华瑶坐在软榻上看书。快到晌午了,御膳房还没把?午膳送过来,方?谨记得华瑶爱吃枣泥糕,她?喃喃道:“桌上的食盒里,有枣泥糕……你想吃……就自己拿吧……”
这是方?谨留给华瑶的最?后一句话。
华瑶也记起来了,当年她?经常跑去方?谨的宫里,和方?谨一起看书,方?谨总是会把?茶水和点心准备齐全。
方?谨从没问
过华瑶喜欢吃什?么,但她?很了解华瑶的喜好,她?什?么都?知道,她?把?年幼的华瑶照顾得很好。
方?谨的心跳和呼吸完全停止了,华瑶也哭到嗓子?哑了。华瑶双手脱力,浑身冰凉而颤抖,不慎摔倒在床下,声嘶力竭:“姐姐,姐姐!!姐姐……姐姐!!!”
她?嚎啕大哭:“姐姐……”
第239章 满朝文武聚一堂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
周谦急忙扶住华瑶:“殿下, 请您保重身体!您的内伤还没有痊愈,千万不能?悲伤过?度。战争还没有结束,您要以大局为重啊。”
华瑶想站起来, 却又跪了下去。她看了一眼方谨的遗容, 又侧过?头, 怔怔地望着桌上那一盏烛灯。
她心想, 灯火点?亮的时候, 姐姐还活着,灯芯尚未燃尽, 姐姐已不在人世了。她亲耳听见姐姐说, 自己是姐姐在这世上唯一牵挂的人。恩怨交织, 爱恨交缠,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自己也分不清了。
她跪在床边, 抬起方谨冰凉的左手,用?自己的脸颊去感受方谨冷透的掌心。她的眼泪从?方谨的指尖划过?,方谨上一次为她擦眼泪是什么时候?好几年前的旧事,她记得很清楚,宛然是昨日的情景。
她还有许多心里话, 没来得及说出口。她神思?昏沉, 恍恍惚惚,人世间的生死?存亡, 不可预知, 她也只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
华瑶轻声问:“现在是什么时辰?”
周谦道:“现在是戌时一刻。殿下,请您节哀顺变, 三公主她……两?个时辰之前就毒发?了,那会儿她还在战场上。战况激烈,她领兵杀敌, 这毒药的毒性融入她的内力,随着她的内息流转全?身,她筋脉尽断,武功全?失……强撑着写?了三封信,交到了她的亲信手里。她把遗产都送给您,总归还是想顾全?大局,确保沧州局势在她离世后也能?维持稳定。”
泪水从?华瑶的眼角滑下来,华瑶自言自语:“如果她毒发?以后,立即服用?天元果,她能?活下来吗?”
周谦诚实地回答:“她耽误了自己的病情,全?天下没有一种药能?救得了她。若是服用?了天元果,她只能?再多活几天,这毒药的药性侵入肌理,全?身皮肉都会腐烂溃败,您也不忍心看着她遭受这些吧。”
华瑶低头不语。
周谦道:“三公主她走得并不痛苦,就像睡着了似的。人在世上,如同一场大梦,梦醒了,万事皆休,生前的恩怨情仇全?都消尽了。”
华瑶反问道:“兴平帝驾崩的那一天,你?也是这么想的吗?”
周谦叹了一口气:“请恕老臣直言,如果兴平帝还在世,她也会叫你?顾全?大局,忍常人所?不能?忍,成?常人所?不能?成?,这是你?身为储君应有的城府。家国天下的重大责任,也是要由你?来承担的。兴平帝的书房里挂着一块牌匾,那牌匾上刻着八个字,‘勤政守业,克己恕躬’,你?在位时就要勤政爱民?,克制自己的私心,坚守大梁江山基业。”
华瑶闭上了眼睛。她做了几个深呼吸,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汤沃雪跪到了她的身边。
汤沃雪道:“殿下,请您原谅,我和周老前辈都尽力了。”
华瑶道:“起来吧,我知道你?们尽力了。”
华瑶缓慢地站起身来,怀里抱着方谨留给她的木匣子。她走出了内室,唤来方谨的侍女,嘱咐她们为方谨整理遗容。
当天夜里,方谨的遗体已被封入水晶棺。她躺在密不透风的棺材里,穿着墨黑色绸缎衣袍,枕着一块白玉镶金的枕头,枕边放着两?朵玉雕的牡丹花。她的脸上没有一丝痛苦的神色,真像是睡着了。
华瑶在行宫里搭设了灵堂。午夜时分,华瑶和谢云潇一同跪在方谨的灵堂里,依照皇族的祭奠礼仪,敬香、祭酒、烧纸、诵读祭文。
从?始至终,华瑶的神色都是十分平静。她牢记着“顾全?大局”四个字,她不能?在外人面前流露出一丝软弱。
华瑶渐渐接受了现实。其实她并不觉得悲痛了,只是有些茫然,还有些浑浑噩噩。昨天晚上,方谨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今天晚上,方谨冰冰冷冷地躺在水晶棺里,再也看不见人世间的一切景象。
自从?淑妃去世之后,华瑶的心里筑起了一道高墙。这一道墙是她的铠甲,坚硬异常,把她与这个世界隔开了。她极力压抑自己的痛苦,也就经常感觉不到痛苦。可是方谨的意外死?亡,却在这一道墙上留下了一条裂痕,她需要一段时间来修复自己损耗的精神。
她脑海中回忆的不只是方谨的音容笑貌,还有她迄今为止做出的所?有选择。她不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任何一件事,这也意味着她和方谨的分歧是她们命中注定的劫数,没有一点?变通的余地。
她记得方谨的遗言。方谨说,她和方谨不能?同生共死?,只能?是一生一死?。她想告诉方谨,总有一天,她也会死?去,生、人之始也,死?、人之终也,人这一生有始有终,无人可以逃避生老病死。等到百年之后,她完成?大业,便会再次见到方谨。
她亲手在宣纸上写?了一篇祭文。祭文的最后一句正是她多年来的感悟,她一字一顿地默读了一遍:“人间悲喜,众生相续,终有再见时。”
她把宣纸放入铜炉。炉火烧得正旺,火光跳动,纸页化为灰烬。
按照大梁皇族的丧葬礼制,方谨的水晶棺在灵堂停置七天之后,便要放进檀香木的棺椁,运到灵车上,送入京城郊外的凤山皇陵。
祭奠仪式结束了,子时已过?,夜色漆黑,华瑶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谢云潇与她一路同行。她身上没有一点力气,脚步也是虚浮的,跨过?门?槛的那一瞬,她差一点?就摔倒了。
谢云潇立即扶住了她的手臂。他察觉到她筋疲力尽,连忙把她抱到了床上,默默给她盖好了被子。
谢云潇不知道方谨给华瑶留下了什么遗言。他只看见华瑶收服了方谨的部下,又和秦三、杜兰泽商量了追杀敌军的计划。他和华瑶返回卧室之后,华瑶的脸色还是有些苍白。他猜想她的心情尚未平复,也就没有出声惊扰她。
谢云潇熄灭了卧室里的烛灯,华瑶也没说一个字。她和谢云潇默契地陷入沉静,各自都有各自的心事。
谢云潇躺在华瑶的身侧。他们枕着同一只枕头,盖着同一张棉被,彼此的声息交融在一处,似有一种缠绵悱恻的温情。他们共同经历了许多艰险困难,也习惯了在逃过?一劫之后互相安慰。没有一丝光亮的黑暗里,她紧紧地搂着谢云潇,在他温暖的怀抱中睡着了。
接连几日的调兵作战,耗尽了华瑶的精力。她在梦里也觉得疲惫。她放任自己沉沉地睡了一觉。
等到她醒来的时候,精力恢复了不少,但她的内伤仍未痊愈,脑袋也是昏昏沉沉的,像是小时候受了风寒,做什么都提不起劲。她咳嗽了一声,从?床上坐起来,窗外落日西沉,夕阳余晖映在窗栏上,半面是红光,半面是阴影。
华瑶惊讶道:“我睡了多久?”
谢云潇撩开床帐:“两?天两?夜。”
华瑶道:“你?一直在等我醒来吗?”
谢云潇把床帐挂到银钩上,又给她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药膳,她才想起自己至少三天没进食了。她想从?他的手里接过?瓷碗,他却说:“你?手臂上的淤青尚未消散,还是让我喂你?吃饭吧。”
华瑶随口答应道:“好啊。”
谢云潇坐到了床上,一勺一勺地慢慢喂她吃饭。
这一碗药膳快见底了,华瑶忽然一口咬住勺子,谢云潇道:“别?咬了,勺子不能?吃。”
华瑶往后退了退:“这个不用?你?说,我又不是傻子。”
谢云潇道:“你?刚才为什么要咬勺子?”
华瑶道:“我睡了整整两?天两?夜,现在还不太清醒。”话中一顿,又问:“你?还没回答我,你?是不是一直在等我醒过?来?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些什么呢,你?不觉得无聊吗?”
谢云潇放下了瓷碗:“每一次你?昏睡过?去,我只想守在你?身边,等着你
?睁开双眼。这两?天倒也不觉得无聊,我看书静坐,打发?时间,总能?等到你?情况好转。何况这一次只是等了两?天而已,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虽然难熬,终究还是熬了过?来。”
华瑶半信半疑:“是吗?”
谢云潇道:“向来如此。”
华瑶随口道:“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也许下一次你?要等上好几年……”
谢云潇正在给华瑶倒水,听见华瑶的胡言乱语,他动作一停,茶壶里的温水洒了出来,沾湿了他的白缎衣袖。他看起来有些恼火:“殿下!”
华瑶道:“我好渴,我要喝水。”
谢云潇把水杯递到了她的唇边:“你?以前也答应过?我,不会再开这种玩笑。你?食言了。”
华瑶双手捧住水杯,“咕咚咕咚”地喝光了杯子里的水。她伸了一个懒腰,趴到了床上,把她的脸埋进枕头里:“你?这么严肃干什么?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谢云潇抬手揽住她的后背,精纯深湛的内力通过?他的掌心传入她的筋脉,在她体内运转三周天,帮助她调息定气。她身上的淤血渐渐化开了,药膳引发?的燥热也渐渐消退了。她打了一个哈欠:“我想洗澡。”
谢云潇道:“稍等片刻,洗澡水还没烧好。”
华瑶忽然转了个身。她侧躺在床上,脸颊还贴着枕巾,目光快速扫过?谢云潇,又稍微蹭了蹭枕头。她小声说:“你?这两?天也没睡好吧,你?快躺下来,陪我睡个回笼觉。”
柔软的棉被掀开了一角,谢云潇缓缓地躺下了。
华瑶伸手搂住他的腰身,她把自己的耳朵贴到了他的胸膛上。她听见他的心跳声强劲有力,脑海里冒出奇怪念头,真好啊,她还活着,他也活着。她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战场上的种种惨状,生与死?,胜与败,聚与散,过?去与未来,全?都交缠在她纷杂的思?绪里。
华瑶自言自语:“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谢云潇道:“我读过?几本史书……”
华瑶插了一句:“你?太谦虚了,你?至少读过?几百本吧。你?的书房里全?是书本卷轴。”
谢云潇握住了她的手腕,继续道:“书上说,各人有各人的时运,然而古往今来,无论大小人物,没有一个是真真正正的一生顺遂。为人一世,总有起落沉浮,这也并非人力所?能?改变。”
这句话的语气很是温柔,华瑶听出了谢云潇想要安慰她的意思?。
谢云潇讲的这些道理她都明白,她偏要说些不合常理的胡话:“假如我身中剧毒,陷入昏迷,也许很快就能?醒过?来,也许几年甚至几十年都醒不过?来,你?会怎么想?”
谢云潇不假思?索:“既然你?非要折磨我,我和你?一起昏过?去算了。你?什么时候清醒,我什么时候恢复知觉。”
华瑶噗嗤一笑:“你?真好玩。”
谢云潇道:“过?奖了,彼此彼此。”
华瑶的笑意转瞬即逝。她的意识渐渐恢复了,她想起了方谨,也想起了燕雨。
谢云潇好像猜到了她的心思?。他结实有力的手臂收得更紧,把她牢牢地抱在怀里,丝毫不放松。他低声道:“你?有做大事业的志向,也有依托终身的抱负,将来不知还有多少事业等着你?完成?,天下臣民?都要靠你?一个人照应……”
华瑶道:“你?也要劝我以大局为重吗?”
谢云潇道:“不是,我想劝你?不必强求已经结束的缘分。”
华瑶道:“你?真的挺会说话的。”
但她转念一想,强求了又怎样?谁知道缘分有没有结束呢?她不怕鬼神,不惧生死?,当然也不会认命。她不会放任自己的意志消沉下去,她会重整旗鼓,这世上没有她闯不过?的难关。
谢云潇缓慢地抚摸她的后背,顺着她的脊骨摸到了她的后颈。他已有整整两?天不眠不休,他的神志其实也并不清醒,他迫切地想要亲近她、安慰她,让她沉浸在温暖舒适的氛围里,抛开愁绪,忘记病痛。
他的指尖深入她的长发?。她抬起头来,他在她的额头上落下一吻,紧接着又是一个吻,他在亲吻的间隙里一声声地念道:“卿卿,卿卿。”
华瑶试探道:“我和你?的缘分……”
谢云潇又记起华瑶昏迷不醒的样子。他心有余悸,双手立刻撑到了华瑶的枕头两?侧,绸缎织成?的枕巾只有薄薄一层,被他紧攥得发?皱了。
他目光灼灼地盯着她:“我和你?的缘分是前生注定,来世预定,今生今世,生生世世,必定会长厢厮守。”
华瑶搂住他的肩膀,她本来想说“你?的执念太深了”,可他的眼里全?是她的倒影,似是充满了说不出的真切情意。她改口道:“你?……嗯,你?说得对。”
谢云潇的态度十分强硬,却又有一丝乞求的意味:“别?敷衍我。”
华瑶严肃道:“什么敷衍?我从?来没有敷衍过?你?。你?给我坐起来,把我以前送给你?的情诗在心里默背三遍。”
门?外传来侍女的脚步声,华瑶推开谢云潇,披衣下床。谢云潇把枕巾掀开了。他坐在床上,沉静地看着她,目光专注又深情,她的心神也被他勾得迷离恍惚,她不禁怀疑他当真在心里默背情诗了。
华瑶连忙道:“我去洗澡了,你?自己睡一会儿吧。”
华瑶缓步走向浴室,浴桶里的热水正冒着雾气。
水雾缭绕时,她的神智完全?清醒了,她的情绪也完全?平复了。她脱下衣裳,泡进浴桶里,两?个侍女站在她的背后,把玫瑰香膏均匀地涂抹在她的长发?上。
华瑶抬起双手,搭住了木桶的桶沿。热水漫过?了她的锁骨,她的指甲在桶沿上画了一个小圈。
她猜到了羌羯军队撤退的方向,也猜到了甘域国会在十天之内向她求和,她会一个一个地把他们全?收拾了。至少在她当政的这些年里,羌国羯国甘域国不会再有任何侵占大梁国土的机会。
*
几天之后,秦三派人从?前线传回捷报,启明军与沧州飞虎营合力清剿了四万羯人精兵、以及两?万羌人精兵,几乎把羯人的将领全?杀光了。羯国、羌国元气大伤,与甘域国的盟友关系十分紧张。
甘域国的使?臣也赶到了柯城。这些使?臣送来了金银珠宝,姿态极尽恭顺,华瑶与使?臣仅仅商量了半天,便为甘域国敲定了一份投降书和一份纳顺表。
华瑶道:“别?忘了告诉你?们国王,羯国快要亡国了。羯国的两?个王女死?在我手里,我的军队也攻入了羯国本土。我会设定一条新?的边境线。”
使?臣跪在地上,谦卑道:“是,是,微臣牢记在心。甘域国一向是大梁国的附庸,我们国主崇敬您的威名,却被奸臣蒙蔽了耳目……”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你?们甘域国的军队勾结羌人羯人,在我大梁境内烧杀抢掠,这一笔血债,我要你?们血偿。”
使?臣躬身弯腰,硬着头皮道:“微臣、微臣今日觐见殿下,商定了投降书和纳顺表,您、您不能?反悔了。”
华瑶低低地笑了一声:“你?的汉语说得不错,谁是你?的老师?”
使?臣答不上来。他的后背浸出一层冷汗。
华瑶道:“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她从?座位上站起身来:“你?们甘域国献给我的投降书上有一项条款,甘域国王向我承诺,他会追究奸臣的罪责。我要的不只是‘追究’,我要判处他们斩立决。你?们甘域国还有三位将军,谋害了凉州边沙大将,我要这三个人的项上人头。”
甘域国的众多使?臣颤抖如筛糠。他们之中的大多数人都会武功,腰间也挂着一把短剑。
华瑶向他们走近一步,浓烈的杀气从?她身上传来,众人只听“咔嚓”一声巨响,他们的佩剑全?都断成?了碎片。他们自身虽然没有受伤,内心却因为华瑶的武功境界而感到极大恐惧。
华瑶冷声道:“我只给你?们七天时间。七天之后,那些人要是没死?,本次和谈就作废。”
夜色初上,行宫亮起了灯笼,华瑶在主殿设宴款待使?臣。
主殿堪称金碧辉煌,追随华瑶的文臣武
将共有一百多人,众人交错着坐在主殿的左右两?侧,每一个人的面前都有一张案桌。桌上摆满了美味佳肴,荤菜、素食、汤羹、点?心,样样齐全?。
华瑶高居上位,谢云潇坐在她的身边,甘域国众多使?臣都坐在华瑶的左下方。
华瑶没开口,使?臣也不敢大声说话,只敢窃窃私语。
使?臣们特意准备了容貌出色的甘域国少男少女,本想凭借美色引诱华瑶,结下姻亲之盟。然而使?臣们看清了谢云潇的长相,深感羞愧,也就不好意思?按照计划行事了。
第240章 天地宇寰兴瑞象 时也,命也,运也
华瑶的目光扫过众人的面庞, 甘域国的使臣纷纷把头低下?去了?。
华瑶端起一杯酒,抿了?一口。她酒量不好,也不能贪杯。但她必须把气势摆出来。她放下?酒杯, 打了?个响指, 高挂在墙壁上的灯笼里火光迸溅, 灯光大亮, 照得殿堂一片通明。
甘域国的使臣们更?是万分?惊恐。他们只知道华瑶的武功已入化境, 却不知道华瑶竟然把“控火御风之术”修炼到这般高深地?步。
那些灯笼距离华瑶至少有二十丈远,华瑶可以操控二十丈之外的烈火流风, 她的武功境界一定?是在化境之上, 取人性命, 易如反掌。
这一场宴席也有歌舞助兴。舞者是一群年轻力壮的剑客,剑法出神入化, 剑锋破空之声如同霹雳般响亮,梁国武将拍手叫好,甘域国使臣却连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宴席结束之后,使臣回到了?驿馆里,默默地?收拾行囊。次日早晨, 他们拜别华瑶, 启程返回甘域国。他们快马加鞭,赶在三天之内把消息传给了?甘域国的国王。
华瑶耐心地?等待了?几天, 甘域国果然又派遣了?第二批使臣前来觐见华瑶。
这一批使臣的首领是甘域国王子, 名叫谷舒,今年刚满二十四岁。此人容貌英俊, 体格强壮,在甘域国也很有声望。他身上穿着一件墨绿色衣袍,腰间系着一条绞丝金链, 深褐色长?发只用?缎带扎成一束,微卷的发尾落在他的背后。
议事厅内,谷舒行过三拜九叩的大礼,恭敬道:“微臣参见殿下?,恭请殿下?万福金安,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华瑶道:“请起,赐座。”
谷舒坐到了?一把木椅上。他缓声道:“殿下?收服四方豪杰,平定?天下?祸乱,真是当?今世上英明神武第一人。微臣久仰殿下?威名,今日得见殿下?尊荣,实在是三生有幸。”
谷舒一边说话,一边打量华瑶身边的近臣。他看见谢云潇和杜兰泽分?别坐在华瑶的左右两侧。
谢云潇的外貌当?真是完美无缺,已不能用?语言来形容,只让人想起雪山渺茫之景,不染世间尘埃,可望而不可及。而且谢云潇刚从庭院里走过来,今日早晨,小雨淅淅沥沥,庭院树木繁茂,树叶上雨水潮湿,谢云潇的衣袍、腰带、袖摆,甚至是鞋底都不曾沾染半分?水雾,他的武功境界必然是远超常人的高深。
谷舒转过头,又瞥了?一眼杜兰泽。
杜兰泽的仪态和气质也是超凡脱俗。她穿着素白色长?裙,腰系一条黑色丝绦,分?明是在给方谨守丧。
杜兰泽对上谷舒的目光,微笑道:“请问你今日为何而来?”
谷舒道:“我的父王依照殿下?吩咐,处决了?三位将军……”
话没说完,谷舒拍了?一下?手。侍卫呈上了?三只木盒,盒子里装着三位将军的人头。这三人之中,竟有两个死不瞑目,只有一个闭上了?双眼。
杜兰泽面不改色:“有劳了?。”
谷舒道:“父王敬仰殿下?威名,愿意听从殿下?号令。殿下?为甘域国拟定?了?一份投降书,父王仔细读过了?。那投降书共有三十七项条款,其中一项是开放甘域国南部的航道、港口、驿道、驿站,纳入大梁官兵的管辖范围……”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不错。”
谷舒语气谦卑:“微臣听说大梁国有一条不成文的法令,‘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您是大梁国储君,您的宽恕和责罚都是恩赐……”
他撩起衣袖,“砰”的一声跪在了?地?上:“微臣恳求您赐下?恩典,饶恕甘域国进犯大梁国边境之罪。”
华瑶的视线没有一丝偏移:“我只谈正事,不讲废话。如果甘域国主同意全部条款,我自然会饶恕你们,大梁国与?甘域国都能从中获益。”
谷舒抬头,望着华瑶:“倘若甘域国交出了?航道和驿道的管辖权,那我们甘域人如何做生意?如何经营农业和商业?如何运送货物?甘域国内,众多官吏、士兵、商人、书生会不会趁机造反?!微臣愧对甘域国民,更?愧对殿下?,请殿下?赐微臣死罪!”
华瑶道:“你这是要以死相逼?”
谷舒道:“殿下?言重了?!”
华瑶笑了?一声:“你仔细想想,大梁国和甘域国之间的战争,究竟是我们不想打,还是你们不能打?”
谷舒竟然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用?甘域语说:“您要是真的一点情面都不留,我们宁愿决一死战。甘域人不能忍受屈辱,我们国主也要顾全自己的尊严。”
华瑶目光冰冷,只用?汉语回答:“甘域国主的尊严在他入侵大梁边境的那一天就应该消失了?。无论他愿不愿意,他必须血债血偿。我和你商议条款,也是出于?仁慈。倘若我失去了?耐心,你再后悔也来不及。”
谷舒长?长?地?吁了?一口气:“您又要开战吗?您就不怕甘域人起兵作?乱,伤害驻守在甘域国的大梁官兵?”
华瑶依旧平静地?坐在龙椅上:“梁人和甘域人能否融洽相处,只看官府如何宣扬了?。我并不是要逼死你,我是想给你一个机会,促进甘域国海陆贸易繁荣兴盛。大梁国地大物博、兵强马壮,甘域国与?大梁国结盟的好处,你数都数不清,如此浅显的道理,就连三岁小孩也能想明白。”
谷舒颤声道:“你不费一兵一卒,就要侵吞我们的地?盘……”
华瑶严肃道:“你要知道,你们只有两条路,第一,接受条款,第二,亡国灭族。”
“亡国灭族”四个字,沉重响亮,如箭一般锋利,射入谷舒的耳孔。
谷舒盯着华瑶,放出一句狠话:“我们甘域人上了?战场也不怕死,更?不会输给你们粱人。”
华瑶看着他:“你杀过粱人吗?”
谷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华瑶冷声道:“你再敢大放厥词,我立刻杀了?你,用?你的鲜血祭奠冤魂。”
议事厅里卷起一道刚猛强悍的劲风,瞬间从谷舒的头顶扫过。谷舒连忙跪到了?地?上,甘域国的众多使臣跪在他的身后,众人异口同声:“微臣知罪,请殿下?息怒。”
谷舒呼吸急促,脖颈上隐隐浮现一条条青筋。
华瑶心想,他明明比自己大四岁,城府还是差了?一些。甘域国王为什么?派他出任使臣?
华瑶看向了?杜兰泽。
杜兰泽站起身来。她上前一步,轻声道:“凉州昨日传来消息,羯国的国王和王后已经去世了?。羯国王室没有一个活口留下?来。羯国内部动?荡不安,八大部族分?崩离析,更?像是一盘散沙。”
杜兰泽掀开一块盖在木板上的绸布,显现出一张羯国的详细地?图。
杜兰泽握住一支炭笔,勾描出一条全新的边境线:“不出半年,羯国便?会亡国了?。”
谷舒犹豫半晌,才问道:“羌国……”
杜兰泽道:“羌国的国王有两个儿子,长?子失踪了?,生死未知,次子桑顿已被?启明军俘虏了?。”
谷舒道:“桑顿、桑顿……他在你们手里?”
杜兰泽道:“正是如此。你也不必为他担心,大梁国与?羌国谈判结束之前,启明军不会动?他一根手指头。”
谷舒听出了?杜兰泽的言外之意。羌国也向大梁国投降了?。
羌国的国王是个精明老练的女?人。自从启明军与?羌国交战以来,羌国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羌国的文臣武将也有满肚子怨言。羌国的国王必须寻求退路,顺便?把她一向宠爱的儿子赎回去,或许羌国会成为大梁国的盟友,重修两国之好。休战,和谈,签订盟约,无非是为了?各自的利益。
*
当?天傍晚,甘域国的使臣全部退下?了?,华瑶又和杜兰泽商量了?一会儿政事。她们一定?要抢占甘域国南部的驿道和港口,是因为启明军在羯国找到了?几处金矿和铜矿,若要开采矿石,必须从甘域国的运河借道行船。
华瑶的心里已有了?主意,无论甘域国主是否同意,这几条运河她要定?了?。羯国的金矿和铜矿,她也要定?了?。羯国士兵屠杀沧州官民数十万人,羯国付不起赔款,那就用?羯国本土的矿山来结算,她会把羯国的金山银山全部搬回大梁。
天快黑了?,华瑶离开了?议事厅,走在一条清幽小路上。她独自一人穿过浓密树荫,灯光照出一座寂静庭院,地?上洒着几片枯黄落叶,沾满了?潮湿水雾,无端生出凄凉萧瑟之感。
华瑶的脚步停顿了?一瞬。她站在门口,轻轻地?敲响房门,屋内传来回音:“请进,殿下?。”
华瑶推开木门,跨过门槛,屋内的木桌上亮着一盏烛灯,灯火飘摇,似明欲灭。
空气
中漂浮着淡淡药香,华瑶略微低下?头,又抬头向前望去,燕雨正躺在一张木床上,齐风坐在床边,用?一条毛巾擦拭燕雨的面容。
华瑶小声问:“燕雨怎么?样了??”
齐风道:“多谢殿下?关心,还是老样子。早些时候,周老前辈也来探望了?燕雨,她教会了?我许多针灸的技巧。她说,长?此以往,燕雨也许会……会突然醒过来。”
华瑶连忙坐到齐风的身侧。她抓住燕雨的手腕,替他把脉,他的脉象如同一条丝线,细微轻缓。他的脸颊也消瘦了?不少,眼眶浮现出淡淡的紫青色。
华瑶静静地?注视着他的面庞,他好像也睡着了?,就像方谨一样。她不禁有些恍惚了?,燕雨的魂魄,究竟游荡到了?哪个世界?
华瑶问:“你能听见我说话吗?”
燕雨毫无反应。
华瑶自言自语:“你知道吗?羌国和甘域国都投降了?,羯国名存实亡,再过几个月,等到边境战事平定?,大梁国的政局就要翻新了?。”
华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对燕雨说这些。近日以来,她时常想起儿时的光阴,燕雨和齐风都是她的玩伴。他们在庭院里捉迷藏、放风筝、讲故事、追逐打闹,记忆中的每一天都过得很快,不知不觉中她就长?大了?。
齐风道:“战争……快要结束了?吗?”
华瑶道:“是啊,真是个好消息。”
齐风点了?点头。
华瑶道:“你也瘦了?一点。”
她抬起手,似要触摸他的脸颊。他一动?不动?,只等她的指尖落到他的脸上。
华瑶还没碰到他,又把手收回去了?。她轻声说:“你的头发上有一小片树叶。”
齐风解释道:“我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
他的心脏也变成了?一片树叶,漂浮在期待之上,惆怅之下?。他向来不善言辞,此时更?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他静默地?坐着,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灯光把他的身影投到了?墙上,他和华瑶还隔着一尺距离,彼此的影子没有一丝重叠的痕迹。
华瑶忽然问道:“你吃过晚饭了?吗?”
齐风道:“没有……暂时没有。”
华瑶道:“我给你带来了?一份食盒。”
齐风打开了?华瑶递过来的食盒,闻到了?热气腾腾的饭菜香味。那盒子里装着鸡丝卷饼、姜醋螃蟹肉、清炒白菜、凉拌莴笋,以及一小碟玫瑰酥糕,很合他的口味。
齐风轻声回答:“多谢……谢谢。”
华瑶的声音比他更?轻:“我听说你这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你要保重自己的身体,才能照顾燕雨。我不会再让你冒险了?,你也可以好好休息。”
齐风道:“你要赶我走吗?”
华瑶急忙道:“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齐风把食盒的盖子扣上了?,华瑶一把扯住他的衣袖:“抬头,看着我。”
齐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她看见齐风的眼里泛着泪光,她很惊讶。齐风立即把头侧过去了?,她追问道:“你哭了?吗?”
齐风道:“我……我没哭。”
他怕自己会害她担心。他涨红了?脸,编出一句拙劣的谎话:“我、我不会哭。”
华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她生硬地?挤出一句:“你不要哭了?。”
齐风道:“对不起。”
华瑶道:“你并没有对不起我。”
华瑶又把食盒打开,放到桌上,还把筷子递到了?他的手里。她小声说:“人在肚子饿的时候最?伤心。吃饱了?,洗个澡,再睡一觉,你心里会更?舒服些。”
齐风道:“我现在就吃饭。”
华瑶继续说:“我从来没想过赶你走,我想和你一起回京城,我知道你和燕雨不喜欢打打杀杀,你们都想过安安稳稳的日子。你们可以住在皇城,或者京城郊外,我会派人保护你们。”
筷子不慎敲到了?瓷盘上,撞出了?一声轻响,齐风的嘴里塞了?一块卷饼。他又把头转到另一边,缓慢地?咀嚼着,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去。他觉得自己行为古怪,就连寻常的礼节都没顾上。
他懊恼又烦闷,声音里透着无奈:“多谢殿下?关照,我感激不尽。”
华瑶从袖中取出两只平安符:“你和燕雨的生辰快到了?,这是我送给你们的生辰礼。等你们回到了?京城,我再送你一栋三进三出的大宅子。”
齐风接过平安符。这是莲花形状的平安符,做工十分?精巧,紫霞色丝绢织成了?八瓣莲花,花蕊上绣着几个篆体字,齐风一个也不认识。
齐风问:“我以后能不能学认字?”
华瑶道:“当?然可以。”
齐风道:“等到燕雨醒了?,我就能教他读书认字。”
华瑶的心弦一霎绷紧了?。她听周谦说,燕雨也许永远也不会醒来。可她必须给齐风留一个念想。她不能斩断他仅存的希望。
华瑶认真道:“燕雨会是一个好学生。其实他一直很听你的话,也只有你能管得住他。”
齐风和华瑶之间的距离仅有半尺,他不敢再靠近一寸,只怕自己会发现眼前一切都是幻觉,是他在幻觉中设想出来的自欺欺人的一点安慰。
齐风垂头看着燕雨,灯光模糊,燕雨神色平静,却像是察觉到了?他的忐忑不安,燕雨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
齐风“刷”的一声站了?起来:“他皱眉了?,你看见了?吗?”
华瑶心神恍惚,完全没注意到燕雨的表情,却撒谎道:“嗯!我也看见了?!”
齐风急忙道:“要不要把周老前辈叫过来?”
华瑶还没回答,门外传来一声叹息:“我就在这儿等着你们呢。”
华瑶走过去拉开木门,周谦和华瑶打了?个照面:“老臣参见殿下?。”
华瑶道:“免礼,你来给燕雨把脉。”
周谦快步走到床前,先给燕雨把脉,随后又在他身上施行了?针灸治疗。燕雨的病情没有任何起色,周谦还说:“再等等吧,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华瑶点了?一下?头。她喃喃自语:“我也不知天意如何,只愿燕雨早日醒过来。”
周谦把银针收入木盒:“殿下?是天生贵人,金口玉言……”
华瑶却说:“人道我贵,非我之能也,此乃时也,命也,运也。”
周谦放下?了?木盒:“是啊,您能有今日成就,正是因为您才学高、武功强,运气也好,您把人情世故看得十分?透彻。”
华瑶难得谦虚一回:“倒也算不上透彻,我只是有感而发。”
周谦提起一盏灯笼,她把华瑶和齐风都引到了?庭院里。
夕阳斜照,树影纵横,华瑶站在一棵桃花树下?,透过树叶的缝隙观望天空。
天色渐暗,满树桃花迎风招展。
周谦把灯笼挂在一根树枝上,起手一挥长?剑,在火光中划出一道耀眼白光。
烈火飞扬,青烟漂浮,那几株桃树竟是纹丝不动?,每一朵桃花都少了?一片花瓣。纷纷花瓣飘落半空,又拼成了?几百朵桃花,融入烟尘之中,化为灰烬。
周谦对剑风的运用?纯熟自如,她的剑风好像一种?活物,全然依照她的设想活动?,既能进攻,又能防守,还能一片一片采摘花瓣,散入飞烟流风。这等精妙的剑法,真让华瑶大开眼界。
华瑶不禁问道:“我能学会吗?”
周谦道:“殿下?天资聪颖,这世上没有您学不会的功法。”
华瑶知道周谦又要教她武功了?。
近日以来,周谦不分?昼夜地?教导华瑶习武,好像很着急似的。
华瑶不知道周谦究竟在急什么?,华瑶总是学得很认真。她聪明好学,无论天资还是根骨都是最?上乘的。经过半个多月的刻苦练习,她的武功境界又精进了?一层,距离“天下?第一高手”的目标更?近了?一步。
今日周谦不教剑法,她打算传授心法口诀。她把口诀念了?一遍,又问:“你们二人听懂了?吗?”
华瑶似懂非懂:“大概明白一点点。”
齐风完全不懂:“晚辈实在不知道您刚才说了?什么?。”
天已经黑下?来了?,华瑶站在灯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她的双眼比烛芯更?明亮。她直勾勾地?盯
着周谦,只等周谦为她讲解心法口诀。
周谦收剑回鞘:“这口诀的第一句是‘轻重各异,强弱定?势’,你们首先要明白如何控制自己出招的轻重缓急。你用?在剑上的劲力,就像是一只转轮,随时能做到相互转换。”
华瑶的悟性远超齐风。经过周谦的一番点拨,华瑶差不多能做出个样子,齐风不小心削断了?一根桃枝。
桃花摔落在地?,枝叶纷飞,齐风懊恼地?后退两步,还把双手背到了?身后。
华瑶调侃道:“这可是周老前辈的绝招,她老人家练了?好几年,难道你还想在一天之内学会吗?你也太贪心了?。”
齐风道:“我知道自己学不会,只可惜桃花开得正好,落在地?上,全都凋谢了?。”
华瑶从地?上捡起几枝桃花,扎成一束,递给齐风:“放进花瓶里,多少还能做个摆件,挺不错的。桃花的花期只有半个月,你也不必怜惜它,好好欣赏就是了?。”
齐风接过花束,很淡地?笑了?笑。
自从燕雨出事以来,齐风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今日是华瑶第一次看见齐风流露笑意。
华瑶和齐风对视片刻,恍然回过神来,连忙又跑去练剑了?。
这一练又是一个多时辰,华瑶的招式毫无进展,齐风更?是一窍不通。华瑶不由得感到挫败。她做梦都想练出周谦那般精湛奥妙的剑法。她能用?剑气把每一朵桃花撕得粉碎,却不知道如何使出刚柔并济的绝招。她要修炼到武学宗师的神妙境界,真是比登天还难。
华瑶抱着长?剑,坐到了?台阶上。她一手托腮,看着齐风在庭院里练剑。她心里想的还是心法口诀。
周谦坐到了?华瑶的身旁:“您还在思考口诀?”
华瑶道:“嗯。”
周谦不禁笑出声来:“您也算是皇族里勤奋刻苦第一人了?。”
华瑶否认道:“不,我皇兄东无,比我更?勤奋。每天早晨天还没亮,东无就起床练功了?,我还没睡醒……”
周谦道:“那都是几年前的旧事了?,那会儿您年纪还小,每天多睡一两个时辰,对身体有好处。再说了?,东无如此勤奋,还不是败在了?您的手下??”
华瑶毫不谦虚:“嗯,这倒是,我毕竟是真龙天女?,运气比东无好多了?。”
话锋一转,她承认道:“不过,东无的武功比我强很多,再给我两三年,我也追不上他的境界。”
周谦的语气十分?平稳:“强、弱、高、低,这四个字,也是相对而言的。什么?是强,什么?是弱?再强壮的人,也有衰老病死的那一天。”
华瑶侧过头,静静地?看着周谦。过了?片刻,她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人在世上,大多只能活到八十岁,还要经历幼年、童年、青年、中年、老年。其中幼年、童年、老年至少有五十年,强壮健全的时光,大概只有三十年。强者不一定?是真正的强者,只是相对弱者更?强,当?他遭受疲惫、饥饿、疾苦、病痛的折磨,他也不再是强者了?,并非人力所?能勉强。”
周谦道:“殿下?确实是聪慧透彻,最?多不过三四个月,您就能领悟这一门功法了?。”
华瑶忍不住笑了?一声:“你到底是要教我武功,还是要教我为政之道?我回到京城之后,就要登基称帝了?。”
周谦道:“道理都是相通的,您体谅民生疾苦,终会成为一代明君。”
周谦搭住华瑶的手腕,深厚精妙的内力传入华瑶的筋脉,积聚在她丹田之内,渐渐在她周身运转。
华瑶只觉得浑身劲力充沛,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她能听见数十丈之外的动?静,也能看见桃树上的细微纹理,她身处的世界越发广阔了?。
华瑶惊喜道:“多谢……老师指教!”
周谦笑道:“能教导殿下?,真是我的福气。”
*
数天之后,华瑶率领启明军返回京城。
此时正是阳春四月,京城百姓夹道欢迎,几乎万人空巷。
秦州和岱州的小麦已在本月上旬迎来了?大丰收,吴州、容州、康州三省也是风调雨顺。号称“中原粮仓”的几个大省焕发了?生机,华瑶从羯国夺来的财富又充实了?大梁国库的款项,北方边境渐渐安定?了?,西南战线也频传捷报,满朝文武不得不佩服华瑶的种?种?功绩。
华瑶的车队尚未驶入京城,满朝文武已经在午门前的广场上等候了?。
众人身穿官服,头戴官帽,面朝城门,高声道:“臣等恭迎殿下?凯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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