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朝觐 琼英拍马屁拍得有点过头了
华瑶和谢云潇坐在?同一辆马车里, 车前拴着?四匹骏马,缓步踏上京城的石板大道。马蹄声融入了喧哗嘈杂的人声,众人高?喊道:“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殿下?攻无不克, 战无不胜!!”
众人声调激昂, 华瑶也被热烈的气?氛感染了。她高?高?兴兴道:“我的威望已经远远超过我爹了。”
谢云潇这才想起来皇帝去世许久了, 官府至今没有公布皇帝驾崩的消息。满朝文武之中, 还有不少?人以为皇帝正在?昆山行宫养病。
谢云潇委婉地问?道:“你爹最近怎么样了?”
华瑶悄悄和他耳语:“我听说, 太?后把他做成了干尸。”
谢云潇道:“听上去不是很好。”
华瑶道:“我也觉得。”
谢云潇莫名有些想笑?,但又觉得笑?出声来很不礼貌。无论皇帝生前做过多少?伤天害理的恶事?, 他毕竟是华瑶的父亲, 人死债消, 谢云潇对?他尚有一分尊重,也不会肆意谩骂或是贬损他。
谢云潇只问?:“太?后何时才会把皇帝的死讯昭告天下??”
华瑶道:“我不明白太?后的用意。今日我们都要面见太?后, 到时候,我试探她几句,你再来帮我打圆场。”
谢云潇道:“也好。”
马车仍在?石板大道上缓慢行驶,华瑶懒散地倚靠着?软枕。她把自己的一条腿驾到了谢云潇的膝盖上,另一只手搂着?谢云潇的腰身, 全然是一副昏君的坐姿。
谢云潇依然坐得端端正正, 丝毫不受她影响,她不禁问?道:“你一天到晚总是这么守规矩, 你不累吗?”
谢云潇道:“我只是白天装模作样, 到了晚上就不会再守规矩。”
华瑶轻轻一笑?:“真的吗?”
谢云潇低声道:“你今晚不妨来试试。”
华瑶耳尖一热,心头也一热。她双手勾住谢云潇的脖颈, 几乎是挂在?他的身上。她把自己的脸颊贴到他的颈侧,他收手将她抱紧了。她玩闹般地使劲蹭了蹭他的颈肩,听见他骤然加快的呼吸, 她更来劲了:“我可不可以……”
华瑶这一句话还没说完,谢云潇打断道:“不可以。”
华瑶义正词严:“我刚才是想问?你,我可不可以牵住你的手,既然你不同意,那就算了,我不牵了。”
谢云潇道:“当真如此?”
华瑶小声问?:“不然呢?难道你还有什?么不合时宜的念头?”
谢云潇答非所问?:“卿卿。”
谢云潇把她抱到了他的腿上。他紧握她的双手,与她十指相扣,彼此的掌心贴合在?一起,她感受到说不出的温暖。她一声不吭,又想起了离开京城的那一日,她和谢云潇都没料到自己可以安然无恙地回来。
此时的玩闹更像是一种放松的游戏。他们在?沧州奔波了将近三个月,经受了许多战乱之苦。行军途中,他们日夜兼程地赶路,吃的是野菜山蔬,睡的是稻草山洞,羯人羌人一日不停地追杀他们,当时他们的心里仅存一线希望。还好后来雅伦中计了,羯人将军也被启明军杀光了,沧州形势一瞬扭转,敌国军队也撤离了沧州全境。
华瑶感叹道:“总算是苦尽甘来了。”
谢云潇道:“全国各地的战事?都会在?未来半年内停止,你以后不必再上战场,可以安心留在?京城。”
车队驶入了京城的中城,礼官在?城楼上点?燃礼炮。九十九枚炮弹依次燃放,响亮的炮声传遍全城,轰动一时。
此时恰好是正午时分,骄阳当空,皇城的日晷在?石盘上投下?一条笔直长影。
太?后端坐在?仁寿宫的主殿里,沉默品茶,清幽茶香飘满了室内,太?后问?了一声:“琼英,你可要尝一尝攒盒里的点?心?”
五公主若缘、七公主琼英正坐在?下?方。若缘神色安定,琼英却有些焦急烦躁,就连手里的玉骨扇子都拿不稳了。
琼英记得自己不止一次骂过华瑶是“贱民“,也曾与华瑶争夺过方谨的宠爱。
琼英与华瑶同岁,只比华瑶小几个月,但她从不亲近华瑶,处处与华瑶做对?。说是“做对?”,其实也不是故意的,她根本?没把华瑶放在?眼里。区区一个贱民之女?,哪有飞上枝头当凤凰的本?事??
如今华瑶一步登天,顺利掌控了军政大权,满城权贵无一不想逢迎华瑶,皇族也不敢违抗华瑶的命令。
早在?华瑶返回京城前的半个月,方谨的棺材就运到了皇城,琼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双眼。不可一世的方谨,竟然死在?了沧州战场上。虽然众人都说方谨被羯人毒死了,琼英却怀疑华瑶巧妙地谋害了方谨,只因华瑶的毒计太?过巧妙,方谨的亲信也没察觉出来,纷纷投靠了华
瑶。
琼英感到恐惧之余,对?华瑶更有几分敬佩。
太?后似乎把琼英的心思看穿了。太?后特意吩咐琼英尝一尝点?心,原是提醒琼英注意自己的言行举止。
琼英道:“儿臣……儿臣谨遵皇祖母吩咐。”
太后道:“好孩子。”
日晷的倒影偏移了一寸,仁寿宫的太?监赶来报信:“启禀太?后娘娘,殿下?领着?文武大臣,正往仁寿宫走来。”
依照大梁国的礼制,立下战功的皇族回到皇城之后,首先要去宗庙敬香,然后要给太后请安。华瑶才刚离开宗庙,就准备面见太?后了。
太?后的语气?慈祥和蔼:“这孩子总是很有孝心。”
若缘不禁勾动嘴角,无声地笑?了一下?。她不相信太?后疼爱任何一个孙子孙女?,不过太?后经常在?众人面前扮演一副慈祥祖母的姿态,除了皇族之外的臣民多半会认同她的宽厚仁慈。
繁杂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由远及近。若缘和琼英连忙站起身,提起裙摆,跪在?地上,恭敬道:“臣妹恭迎太?女?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仁寿宫的众多奴仆全部跪伏在?地,华瑶跨过门?槛,沉声道:“免礼,诸位请起。”
众人谢恩过后,缓缓地站了起来。
华瑶步入正殿,对?太?后行礼:“儿臣参见皇祖母,恭请皇祖母圣安。”
包括谢云潇在?内的众臣也随着?华瑶跪了下?去,孝敬太?后是宫里的规矩,太?后的地位一向?是极高?的,深受臣民敬仰。太?后放出了外朝的政权,却还统管着?内宫各项事?务。华瑶想把权柄从太?后手上完全夺过来,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边境战事?已经结束了,皇城夺权之争才刚刚开始。
太?后柔声道:“你终于?回来了,好孩子,快起来吧,赐坐,送茶。自从你去了沧州,哀家整天念着?你,日日夜夜为你诵经祈福,生怕你遭遇不测。亏得祖宗保佑,你又打了胜仗,羌国和甘域国都投降了,你身上可曾受了什?么伤?”
华瑶和谢云潇先后落座,华瑶从仁寿宫女?官的手里接过一杯茶。她捧着?茶盏,缓声回答:“儿臣不孝,让皇祖母担心了。好在?儿臣毫发无损,沧州局势已定,大梁官兵救回来的俘虏多达上百万人,真要感谢上天保佑,也算是没有辜负皇祖母的期望。”
太?后与华瑶寒暄了几句,迟迟没让若缘和琼英落座。她们二人有些尴尬,只能站在?木椅之前。
华瑶侧过头,看了一眼若缘和琼英。
若缘皮笑?肉不笑?。
琼英含笑?道:“皇姐攻无不克,战无不胜,臣妹对?皇姐佩服得不得了。羯人羌人退离了大梁国土,皇姐又守住了一方安宁。这般轰轰烈烈的大事?业,为国除奸,为民造福,除了皇姐之外,当世再没一个人能做到。请恕臣妹多嘴,皇姐南征北战的这些年,立下?了血汗战功,朝廷应当嘉奖皇姐的功绩,安定民心,安抚臣心,大梁国的朝野内外便是君臣一心。”
华瑶听见琼英拍自己马屁,心中有些惊讶,她一直以为琼英眼高?于?顶,根本?不屑于?溜须拍马。现在?看来,琼英并非不懂变通,她也是一个很识时务的人。今天也是华瑶生平第?一次在?她脸上看见如此真挚的笑?容。
华瑶分明是很受用的,偏要故作淡然:“皇妹过奖了。”
琼英的马屁竟是一个接一个:“皇姐谦虚谨慎,已然是皇族表率,难怪民间传闻都说您是真龙天女?。您在?短短三个月之内击退数十万敌军,保全了大梁江山社稷,臣妹对?您真有十分敬畏,十分仰慕,十分尊崇,以及十二万分的忠诚。臣妹能有今日,全是仰仗您的隆恩。”
华瑶一时竟然哑口无言。她觉得琼英拍马屁拍得有点?过头了。“十二万分的忠诚”这个词,她还是第?一次听说。
众臣听见琼英的阿谀奉承,内心也有各种各样的感想。
内阁次辅赵文焕又惊又急。他本?来准备好了几句奉承话,然而琼英抢先一步,把他要说的话全说完了,他也不能再开口了。这么好的一个谄媚机会,竟被琼英抢走了,他还真是小瞧了琼英。皇族之中,没有一个无能之人,各位公主从来不是好相与的,今后,他可得小心注意琼英的口才,千万不能再败给琼英。
赵文焕侍奉皇帝多年,在?“阿谀奉承”这一门?学问?上,大有造诣。
赵文焕观察华瑶的神色,只见华瑶又瞥了一眼谢云潇。他仔细揣摩,试探道:“微臣有一事?,不知当讲不当讲。”
赵文焕毕竟是内阁次辅,近日也为稳定政局日夜操劳,付出了许多心血,太?后不得不卖他一个面子:“讲吧。”
赵文焕道:“如今陛下?还在?昆山行宫养病,三公主已经葬入凤山皇陵。丧葬典礼也是二十天之前的事?,丧期已过,京城文武百官都守在?各自职位上,国不可一日无君,民不可一日无主,太?女?殿下?登上大位,臣心才能安定,民心才能归顺。”
琼英立即附和道:“赵大人所言甚是,儿臣也赞同赵大人的提议!”
华瑶还不太?习惯琼英如火一般燃烧的热情。
华瑶多看了琼英一眼,琼英微微地笑?了一声,华瑶也笑?了笑?:“皇妹言之有理。”
华瑶看向?太?后:“不知皇祖母意见如何?”
仁寿宫的千秋殿之内,文武众臣纷纷跪到了地上,众臣异口同声:“国不可一日无君,民不可一日无主,请太?后娘娘早立国主,安定民心。”
太?后也差点?笑?出声来。她原本?是打算拖延下?去,至少?等到明年,再把华瑶扶到皇位上。
华瑶注定是九五至尊,但她野心太?大了,年纪又太?小了,太?后对?她并非完全信任,必然要与她拉扯一番。
大梁朝的政局好不容易才稳定了一些,太?后很珍惜来之不易的安宁。如此庞大的一个国家,就像一台复杂精密的机器,若是凭借个人意愿,擅自去拆卸这其中的机关,那这一台机器或许会停止运转。
太?后不允许任何人威胁到政局,包括华瑶。
然而众臣联合请命,竟然在?仁寿宫长跪不起。内阁首辅金曼苓、内阁次辅赵文焕,六部九卿的高?官,以及官阶四品以上的武将一齐呼喊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民不可一日无主,请太?后娘娘早立国主,安定民心!!”
太?后收手回袖,镶金嵌珠指甲搭在?了自己的手背上,刮出一道淡淡红痕。她语气?和蔼道:“朝廷应当以社稷为重,既然诸位爱卿都开了口,那就依照你们的意思。皇帝还在?养病,可以尊他为太?上皇,钦天监挑选黄道吉日,礼部、户部、工部、光禄寺、太?常寺、宗正寺、鸿胪寺、太?府寺,以及内宫六局十二监,从即日起,合力备办登基大典。”
华瑶诚心诚意道:“儿臣跪谢皇祖母隆恩浩荡。”
第242章 雾开霁止贺新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晌午过后?, 内阁众臣回到了文渊阁,赵文焕的脚步比平日里更快一些?。华瑶命令他负责筹备登基大典的各项事务,他感到莫大的荣幸。
赵文焕当然也知道华瑶选择他的原因。他曾经主持过两次封后?典礼, 经验丰富, 一点?纰漏也没出过。他交际广泛, 认识六部九卿的每一位官员, 他与?掌印太监关?系融洽, 内廷女官都会?给他三分薄面?。他侍奉皇帝,向来尽职尽责。
赵文焕快步登上文渊阁的台阶, 他的同僚开了一个玩笑:“赵阁老, 您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啊。”
这位同僚名叫邹宗敏, 正是当今的工部尚书。
赵文焕道:“能为殿下办事,就是天大的喜事。”
邹宗敏道:“论起官场上的资历, 谁能比得过赵大人您呢?您负责筹备登基大典,可算是天子御前第一红人了。”
赵文焕的唇边露出一丝笑意,绯红官袍迎风飘动:“邹大人太抬举我了。你我一同在朝为官已有三十多年,这些?年来,咱们?两个的确是相互照应, 往后?也应该更加小心地当差才是。”
赵文焕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与?邹宗敏一前一后?地踏入文渊阁的一间厢房。
那厢房的墙壁共有三层,隔音效果极好。邹宗敏顺手关?门, 叹气道:“新?主子的眼里容不得沙子, 她可不是好糊弄的人。这一次备办典礼,恐怕捞不到什么油水。外头的人还说, 咱们?两个都是墙头草,这话要是传到新?主子耳朵里,咱们?也落不着好处。”
赵文焕道:“人人都骂墙头草, 人人都想做墙头草,你看那木头搭的万丈高楼,遇上个大震小震,木头随着柱子摇晃,那高楼才不会?塌下来。木柱要是立得太直了,高楼轰然崩塌也就是一瞬间的工夫。”
邹宗敏抱拳笑道:“赵大人说得好啊。”
赵文焕道:“你找我又?有什么事?”
邹宗敏道:“你也晓得,我从前是与?大皇子东无有过牵连。我前日听说,新?主子派人去江南四省查访当地的官商贪污案……”
赵文焕立刻打断了他的话:“这可不是你现在能议论的。”
邹宗敏的声调越来越低:“去年江南闹过水灾,也闹过蝗灾,朝廷拨派下来一百万两银子,落到灾民头上就只剩不到十万两。粥厂赈济的米粥稀得像白水,灾民饿得气息奄奄。我不是不想整顿下面?的官吏,我真想把他们?管好,他们?却说……”
赵文焕道:“怎么说的?”
邹宗敏凑到赵文焕的耳边:“赵大人啊,这救济灾民的窟窿是填不满的,您不把粮食给灾民,灾民也是要死的,早死晚死,又?差得了多少?还不如先把钱粮节省下来,再拿去孝敬上头,上头知道你的孝心,把你提拔起来,深加器重,你高兴,你的同僚也高兴,谁也不会?去找百姓的麻烦。百姓的日子好过了,那才是真正的皇恩浩荡。”
赵文焕看了一眼房门,门锁早已挂上了。他捋了捋自己的袖袍:“到了我这个职位,上头还有几个人?”
邹宗敏道:“养家糊口?,结交同僚,孝敬新?主子,哪里都要花钱。您可是不知道,江南粮道、盐道、织造局、文选司、市舶司的大官巨商建造出来的宅院,堪比天上神仙洞府。”
赵文焕强按下心里的怒火:“新?主子吩咐过了,登基大典一切从简,每一笔款项她都要亲自过目,不能浪费一丝一毫、一分一厘!要是按照你说的去大操大办,我这颗脑袋都保不住。”
邹宗敏连忙改口?道:“赵大人,你言重了。”
赵文焕道:“沧州白家满门抄斩的消息,你听说了吧。白家的家主承认他们?勾连羯国、羌国,倒卖沧州军营炮弹火药,伪造阵亡的将?士名册,擅自侵吞民田再把粮食高价卖给沧州官府,总计贪污饷银四十八万两……”
邹宗敏倒抽一口?凉气:“白家人哪儿来这么大的胆子,做出这等下贱勾当?羯国的精良军火,竟是从他们?手里买来的。”
赵文焕道:“他们?仗着白其姝是殿下身边的红人,以为殿下不会?处置他们?,就犯了满门抄斩的大罪,白家全家上下几百人,只剩了几个活口?,家产全部充入国库了。”
邹宗敏沉默不语。
赵文焕道:“你还是小心点?好,邹大人,触怒了新?主子,神仙下凡都救不了你。”
绯红官袍的领口?被赵文焕打理得十分平整。赵文焕打开门锁,推开铁门,恰好与?内阁首辅金曼苓打了个照面?。
杜兰泽正站在金曼苓的背后?,微笑道:“赵大人。”
赵文焕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在他看来,杜兰泽才是华瑶面前第一红人。这皇城内外,朝野上下,谁都没有杜兰泽更得华瑶欢心。
赵文焕道:“杜小姐,此处是一个风口?,风吹得透骨寒,您在这里站久了,可千万别着凉了。”
杜兰泽道:“多谢赵大人关?心。我追随殿下多年,南来北往,寒冬酷暑,什么都经历过,这一阵凉风不会?把我吹倒。”
赵文焕双手抱拳:“请教杜小姐,您今日来文渊阁,有何贵干?”
杜兰泽道:“我与金阁老正要商量政务,就不打扰您和邹大人了。”
迈出一步后?,杜兰泽又?转过身,对赵文焕说:“金阁老推举我为文渊阁学士,殿下已经批复了,即日便会?传下懿旨。”
赵文焕原本想说“这不合宫里的规矩”,然而华瑶即将?登上大位,华瑶的每一句话都是圣旨,赵文焕可不敢当众违逆。
赵文焕道:“那我就在文渊阁恭候杜大人了,你我同在文渊阁当差,也算是同僚了,还望杜大人多关?照些?。”
杜兰泽道:“赵大人客气了。”
杜兰泽与?赵文焕寒暄了几句,这才跟随金曼苓步入文渊阁。她们?二人正在商量沧州战场的善后?事宜,也谈到了如何处理敌国俘虏。
这一间厢房点?上了暖炉,杜兰泽的座位紧挨着炉火。她面?颊红润,眼神稍微有些?疲惫。她与?金曼苓重审了一遍沧州战后?重建的计划文书,金曼苓把文书收入木匣,打算连带着奏章一同递交给华瑶过目。
杜兰泽道:“重建沧州的预算是三百四十万两白银,其中两百七十万两是从沧州白家的库房里收来的,剩下的七十万两是甘域国赔款,户部不必动用?国库存银。殿下的登基典礼预算只有三万两,也是大梁朝开国以来预算最少的朝廷大典,殿下三令五申,绝不能超支一分一厘。”
金曼苓无奈地笑了一声:“这个差事,真不容易办啊。”
杜兰泽道:“这也是帝王之术。”
金曼苓道:“你和户部侍郎孟竹舟的私交是不是很好?”
杜兰泽坦然承认:“是,我在三公主府上结识孟竹舟,她是前任户部尚书孟道年的独女,才学极高,精通文法、算学、策论、制图……”
讲到此处,杜兰泽的声调越
来越低:“孟竹舟聪明好学,她与?我相处时,我会?把自己平生所学本领传授给她,我们?切磋学问,各有收获。”
金曼苓长叹一口?气:“官场上有人说,你和孟竹舟私交密会?,可谓是‘孟杜之交,兰竹之好’。你做事自有你的道理,但也要有些?分寸,你是天子身边的宠臣,不能与?户部重臣关?系太近了。”
杜兰泽道:“是,学生受教了。”
杜兰泽正要离开文渊阁,厢房门外传来一阵敲门声。杜兰泽认出了周谦的声音,周谦道:“金阁老?”
金曼苓站起身来,亲自把铁门打开了。她看见周谦,不由得吃了一惊。
周谦没穿官服,只穿了一身便服,深青色的棉麻衣料,甚是简朴,也可以说是有些?寒酸。她肩上还挂着一只布包,包袱的边角缝着几块补丁。她把满头白发扎到了脑后?,打理得整整齐齐,鬓角没有一根散乱的头发丝。她脸上带着笑容:“金阁老,杜大人,我专程来此告别二位。”
杜兰泽并不意外:“您要离开京城了吗?”
周谦道:“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杜兰泽道:“可是……殿下的登基大典就在下个月,昭宁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九日,殿下便要继承大统,改年号为‘天成’,诏告天下。”
周谦的神色依旧平静,唇边浮现一丝笑意:“天成帝,真好啊,天成,天命所成。殿下心性坚韧,悟性超凡,必将?是大梁朝的明君,上天也会?保佑殿下心想事成。”
周谦从她随身的布包里取出一个包裹,这里头装着她的官服、文书、名牌和官印。那官印竟然是纯金打造的上品,雕工精湛,底部刻着四个篆体?字“金甲将?军”,分明是华瑶亲自雕刻的。
周谦道:“本来按照规矩,我辞了官,这些?东西应该交还给吏部,不过吏部尚书今日告假了,我就寄放到文渊阁吧。我和别人也不熟,只能拜托金阁老替我保管。”
金曼苓接过包裹,似乎察觉到了微妙的变化:“您还会?回来吗?”
周谦道:“全凭天意了。”
她招了招手,潇洒道:“山高水远,有缘再会?。”
她身形一闪,瞬间消失了。
冷风吹进厢房,寒意彻骨,杜兰泽这才回过神来,连忙追了出去,却连周谦的背影都看不见。
杜兰泽喊了一声:“周老前辈,请您留步!前辈!”
无人回话,周谦已经走远了。
如今正是阳春五月,昨晚下了一场大雨,宫道上的积水尚未消退,晌午的阳光一照,雾气渐高,迎面?吹来的凉风潮湿凛冽,竟有几分江南烟雨的况味。
周谦自顾自地走在一条宫道上,正在附近巡逻的大内侍卫忽然把她拦住了。那侍卫要求她出示令牌,她这才想起自己把令牌留在文渊阁了。现在她既没有令牌,也没有官印,更不想在皇城闹事,连累大内侍卫遭受惩罚,她只能老老实?实?地说明自己的姓名和官职。
侍卫把周谦扣留了,按规矩向上禀报情况。又?过了一会?儿,甘露殿女官赶来此地,传信道:“殿下要在甘露殿接见您。”
甘露殿向来是皇帝的书房,只因华瑶掌握了军政大权,登基大典已在筹备之中,华瑶名正言顺地占用?了甘露殿。宫里人敬称华瑶为“殿下”,实?则已把她当成了“陛下”。她传召周谦前往甘露殿,周谦不能抗命不遵。
甘露殿位于皇城的东南部,殿前庭院栽种着几株榕树。每一株榕树都在皇城度过了上百年光景,树叶繁茂,亭亭如盖。
周谦从树下浓荫走过,却有一种恍然隔世之感。遥想当年,她跟着兴平帝在庭院里散步,这榕树的枝叶一根一根清晰可数,树干也只有手臂那么粗,现在她一个人都不能合抱这一棵树了。
周谦步入回廊,侍卫退守在七丈开外,回廊上空无一人,墙上的花痕树影微微摇晃,淡泊宁静,像极了一百年前的一段时光。她向前望去,甘露殿如同她记忆中那般壮丽宏大,金碧琉璃瓦光辉闪耀,雕花木门外的石狮子威武森严。
周谦走进甘露殿,只见殿内的房梁上挂着一块黑底烫金的牌匾,其上刻写八个大字“勤政守业,克己恕躬”。
华瑶坐在牌匾正下方的龙椅上,手里还握着一支朱笔。桌上堆满了上百本奏章。华瑶已经批复了几十本,其中一本恰好敞开着,华瑶的字迹工整端正,偏偏她还写得飞快,周谦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她真是天生的聪慧绝伦。
华瑶放下朱笔:“周老前辈,请坐。”
周谦反倒有些?不自在了。
当着华瑶的面?,周谦默默地坐了下来。华瑶今年也才二十岁,周谦的年纪是她的七倍,周谦却比她更像是忐忑不安的晚辈。
华瑶直接问道:“你为什么不辞而别?”
周谦道:“殿下倚重我,原是我的福分,可惜我年事已高,担不起重任了。我近来时常感到力不从心……人老了,多做些?事就乏了,您把我安排到兵部任职,我连续多日迟到早退,同僚也笑话我老糊涂了。”
华瑶道:“我可以给你安排个闲职。”
周谦委婉地拒绝道:“再清闲的小官,也要去官场上交际。我的性子和别人不同,最不耐烦这俗世中的人情往来。我是自在惯了,守不住宫里的规矩,自己心里觉得过意不去,只会?给您添麻烦。我在永州长回岭住了几十年,那儿是我的老家,请您准许我告老还乡。”
华瑶手里的朱笔转了一圈:“你去文渊阁告别了金曼苓和杜兰泽,归还了官印和官服,却不来通知我一声,甚至连一封辞呈都没交上来,又?把我置于何地?”
周谦低下头,拱手作礼道:“殿下息怒。”
华瑶放下朱笔:“换作另一人胆敢如此放肆,我早已动怒了,可你不一样,你我相识不过半年,你对我而言,是亦师亦友。你对我的指教实?在让我受益良多。平日里,我敬你为老师,也敬你为长辈,你曾经是兴平帝的宠臣,兴平帝又?是我的曾祖母,我在你身上看见了当年的武将?风骨,也能猜想到曾祖母的处世风度。”
周谦不禁微微一愣,随即又?忍不住笑了一声。她和华瑶竟然都从彼此的言行中窥见了兴平帝的影子。
华瑶继续说:“你心意已决,我不会?把你扣下,但你要答应我,今后?你会?常来京城探望我,就当是看在兴平帝的情面?上,你不能一去不复返。”
周谦的心里一时感慨万千。她站起身来,走向华瑶,抓住华瑶的手腕,把她仅剩的内力传给了华瑶。
她说:“我愿意效忠你,不是看在兴平帝的情面?上,是因为你的品行才智令人折服。你是天生帝王,仁心与?决心兼备,谨慎与?胆魄具存。你知人善任,赏罚分明,对待心性不同的下属也有不同的管教办法,在你的治下,朝廷必会?显现出一番新?气象。”
华瑶看着她的双眼,从她眼中看出了和煦笑意,仿佛此生无憾了似的。
华瑶抬起手指,搭到了她的脉搏上,摸到她的脉象平稳强劲,比寻常的年轻人更健壮。
周谦道:“今日我原本打算不告而别,并不是不相信您会?放我走,而是不知道如何与?您告别。我说一句放肆话,兴平帝虽然是您的曾祖母,我却把您看成了她托付给我的孩子……”
华瑶道:“那你为什么非要走呢?”
周谦的笑容更深了:“我要去永州休养一段时间,年纪大了,也该享享清福了。等到你把天下治理得繁荣富庶,五湖四海一片太平,我就会?回来了,那天您再请我吃一顿火锅吧。”
华瑶递给她一块金镶玉的令牌:“到时候你拿着这一块牌子,从崇文门进京城,我就知道你回来了。”
周谦把令牌放入自己的衣兜里,又?把衣兜的扣子扣上了:“好,收好了。殿下,山高水远,来日再会?。”
华瑶点?了一下头:“山高水远,来日再会?。”
华瑶命令她的侍卫护送周谦出城。
周谦坐上了一辆马车,左右两侧都有侍卫随行。他们?出身于镇抚司,武功精湛,身体?强壮,步行千里也不觉得疲惫。
马车驶出京城之后?,夕阳西沉,天色暗淡,周谦告别了
侍卫,她的身影渐渐融入了夜色。她拎着自己的布包,发动轻功,如风一般在山路上急驰。她能感到自己的力量正在飞速流失。困乏、倦怠、劳累已经拖垮了她的身体?,她的心里却生出一股松弛感。
夜半时分,周谦远离京城,跑到了永州深山一座破旧古庙里。此处曾是兴平帝烧香拜佛的秘密之地,兴平帝驾崩之后?,这座寺庙就荒废了。
当年香火鼎盛的佛门净土,如今也是杂草丛生的一块荒地,只剩坍塌的石壁和蒙尘已久的佛像,周谦记不清百年前的辉煌盛景,只记得兴平帝在庙里祭奠她死去的女儿。
兴平帝杀伐果断,手段高妙,天下官民无不臣服,可她那时候也只是个悲伤的母亲。她跪在佛像前,心如刀割,泪如泉涌,虔诚祷告:“若有来生,愿能再续母女之缘。”
周谦放下了布包,从中拿出一壶酒,她把酒水洒在佛像前,自己躺到了长满青苔的地砖上。她的内力耗尽了,一点?也不剩了。寒意侵入肌骨,她闭上眼睛,耐心等候着死亡来临。
沧州决战的当天晚上,周谦受了重伤,她本该静心休养,奈何方谨又?中了剧毒。
公主毒发身亡,正是周谦多年来无法摆脱的心魔。
周谦为方谨调息运气,方谨丝毫不见好转,情急之下,周谦把方谨伤口?里的毒性引到了自己身上,再用?内力去化解。可惜方谨中毒已深,周谦没能挽救方谨的性命,只让方谨多活了几个时辰。
方谨去世之后?,剧毒残留在周谦体?内,她的内力竟然把毒性克化了。不过内力因此损耗了大半,周谦的伤势一天比一天更严重,元气始终不曾恢复,她明白自己的岁数太老了,她活了一百四十多年,内力一旦亏损,她的寿命就不剩几天了。
周谦把她仅剩的内力全部传给了华瑶,帮助华瑶的武功更上一层楼。她希望华瑶永远不知道她的死期就在今日。她活得太久了,久到忘记了许多事,她不愿自己的离世给别人带去痛苦的记忆。倘若人这一生真有魂魄,在她死后?,她给华瑶托梦,梦里再见,也不算是食言了。
她又?记起今年冬日,她和华瑶、杜兰泽等人在京城别院里聚餐,当夜,他们?都说出了自己的心愿,却没一个人如愿以偿。她想见证华瑶的登基大典,却等不到那一天。华瑶希望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这也不会?实?现。
周谦呼吸微弱,脉象混乱。她快要断气了。
月光皎洁,她看见木门石壁上遍布蛛网,空气里漂浮着尘埃,佛像投下斜影,照满她的面?容,她浑身冰冷,从脚到头冷得颤抖,忽然又?觉得十分温暖。灯火鼎盛,明光大亮,铜鼎里烧着檀香,寺庙一刹那恢复了原状,蒲团上开出了千叶莲花,她的意识就在这一瞬间完全消散,远离人世了。
*
周谦离开京城之后?,华瑶有些?心神不宁。
夜色已深,月色正浓,华瑶迟迟没有睡觉。她坐在床上,透过薄纱床帐,望着窗缝里照下来的一线月光。
谢云潇扯住她的衣袖:“卿卿?”
华瑶又?躺倒了:“嗯。”
谢云潇追问道:“你在想什么,为何心烦意乱?”
华瑶给自己盖好了被子:“其实?我也不知道我在想什么,近来我偶尔会?觉得烦闷。”
谢云潇侧躺在她身边,他的声音低沉温柔:“现在是亥时三刻,该睡觉了。”
华瑶道:“我睡不着。”
谢云潇道:“你明天还要上早朝。”
华瑶反问道:“我上早朝的时候,你在干什么,你是不是可以睡懒觉?”
谢云潇承认道:“你何必明知故问。”
华瑶打趣道:“你还真是很清闲啊。”
谢云潇竟然问她:“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偷懒?自从你回到了京城,你一天也没休息过。你这样日夜操劳,难免会?觉得心里烦闷。”
华瑶坚决拒绝道:“不!”
华瑶翻了个身,把她的脸埋进枕头里。谢云潇竟然抽走了她的枕头。她的脸颊贴到了床单上,她立即拽过被子,把谢云潇整个人都蒙住了。
她说:“我要把你裹成粽子。”
谢云潇顺势从被子里伸手抱住她:“你过来陪我做粽子馅。”
华瑶不自觉地笑了一声。她手掌暗暗运力,猛然反扣谢云潇的肩膀,谢云潇顺势倒在了床上,枕头被子全都掉到了地上。她立即把枕头捡回来,谢云潇也重新?铺好了被子。
华瑶再次躺倒:“不玩了,我困了,早点?睡吧。”
谢云潇称赞道:“陛下终究还是以大局为重。”
华瑶道:“你改口?叫我陛下了?我还没登基。”
谢云潇道:“下个月就登基了。”又?问:“你登基以后?,会?有什么变化?”
华瑶明白他的意思?:“我和你私下相处时,还是会?像现在这样。”
她的声调越来越轻:“我答应过你,你我之间的姻缘,终身如故……我们?一同闯过了那么多生死难关?,想来必是命中注定的缘分。我不会?辜负你一片深情,你要相信我……”
谢云潇道:“我一直相信你。”
华瑶又?“嗯”了一声,她渐渐睡着了。
次日一早,太阳高照。
华瑶换了一身朝服,赶在辰时上朝。今日百官没有奏闻一件大事,却有一件积压已久的重案急需处理。
华瑶登基之后?,按照法规,将?要大赦天下,宽恕罪臣的死罪。可也有一些?罪臣犯下滔天大罪不能被赦免,大梁朝便有个不成文的惯例,要赶在登基大典之前处决罪大恶极的犯人。
敌国入侵沧州,残杀官民上百万人,致使?沧州损失惨重。究其原因,与?过早投降的文臣武将?有很大关?系,在这其中,范查良和洪程秀的罪孽最大。他们?二人本是沧州第一文臣和第一武将?,而后?归顺了羯国,出卖了沧州官府和军营,沧州官兵士气大落,被羯人打得节节败退。
启明军在战场上俘虏了范查良和洪程秀。前者已经认罪伏法了,后?者仍被关?押在大理寺的监牢里。
今日华瑶亲自巡查大理寺,大理寺的官员严阵以待。华瑶问过了各项政务,打算顺便去监牢看看洪程秀。
白其姝跟在华瑶的身后?,亦步亦趋。大理寺官员从未与?白其姝打过照面?,并不清楚白其姝的身份,只见她很受华瑶信任,对她也是十分恭敬。
大理寺监牢分为“甲、乙、丙、丁”四个等级,名为“甲”的牢房条件不算简陋,牢房里陈设着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一把木椅,房顶上开着一扇小天窗,半尺长的阳光照耀下来,床铺上收拾得干干净净,全然没有普通牢房常见的霉味和尿骚味。
洪程秀正是住在这一间牢房里。他的手上脚上都戴着镣铐,脸上是一副淡漠的神情,像是知道他的生死由不得他自己。
牢房的铁门打开了,华瑶和白其姝先后?走入牢房,大理寺官员以及守卫依照华瑶的命令,退到了七丈之外。众人只能望见华瑶的背影,却不知华瑶与?洪程秀的谈话内容。
华瑶低声道:“我看过兵部呈上来的奏章。你斩杀了沧州飞虎营的四个副将?,坑杀了飞虎营四万精兵,导致沧州第三道防线全线溃败,沧州北境二十七城相继沦陷。”
洪程秀猛然抬头,又?把头低下去:“是,是……都是末将?……末将?……”
华瑶道:“你应该自称为罪臣。”
洪程秀闭口?不言。
华瑶道:“为了平定沧州大乱,启明军死伤人数也超过了五万。”
洪程秀道:“罪臣自知罪孽深重……”
华瑶打断了他的话:“羯人强迫你投降,否则便要屠杀朝谷城九十万百姓,你假意投靠羯人,保全九十万人性命,原是一出巧计。你为什么出尔反尔?”
洪程秀热泪盈眶:“罪臣是,是真的无路可走,殿下……不,陛下,陛下明鉴!羯人俘虏了朝谷城九十万百姓,把他们?送到了羯国草原上,我若是不听从雅伦的命令,她便会?随机抽选数百人虐杀……”
华瑶反问道:“你可曾虐杀过粱人?”
洪程秀闭上眼睛,滚烫热泪从他眼眶流下:“杀过……我杀过!我杀了上万个粱人,启明军攻打羌羯大军的那一夜,我也杀了很多粱人,我还杀了您身边的一位大将?……”
华瑶的面?色没有一丝变化,只问:“哪一位大将??”
洪程秀道:“白发苍苍的老者。”
难道是周谦?
华瑶的脑海里飞快地回忆着近日以来的经历。她已经猜到了周谦究竟遭遇了何事,她还要问个清楚明白:“你重伤了周将?军?”
洪程秀的手腕被枷锁禁锢着,无法擦拭自己的眼泪,他的泪水浸湿了衣襟:“是,是,我看见她的胯骨上有伤,她在和我交手之前已经受伤了,我找到了她的破绽,对她全力一击,把她震落进了水里……”
华瑶急怒攻心,声调更加低沉严厉:“沧州民怨沸腾,我不会?赦免你的死罪。”
洪程秀这时才想起来跪下。他见到华瑶时,太过惊讶,忘记行礼了。现在他跪在地上,玄铁打造的镣铐撞出清脆声响,他还想争辩一句,又?像是感到解脱了,附和道:“沧州飞虎营还有、还有四万精兵,他们?恨我恨到了骨子里,您杀了我,就能稳定沧州军心。”
华瑶走近一步,沉声道:“我向来赏罚分明,你犯下滔天大罪,罪无可恕。你的家人……”
洪程秀痛苦地抬起头来,血泪从他眼底涌出:“陛下明鉴……”
华瑶平静道:“你的家人躲藏在沧州南境,从未与?羯人打过交道。我可以赦免他们?的死罪,放他们?一条生路。念在洪家祖上满门忠烈,我对你是格外开恩了。”
洪程秀喜极而泣:“谢陛下,谢陛下隆恩!!”
华瑶道:“大理寺官员会?联合审问你,你一定要把你在羯国和羌国的所见所闻一字不漏地转述给他们?。”
洪程秀道:“罪臣遵命!”
华瑶转身离去,她的背影渐行渐远。
洪程秀膝行了两步,他颤声道:“罪臣……罪臣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奢求留存全尸,只求死后?能葬入大梁国土。罪臣生是粱人,死也是粱人……罪臣跪谢皇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洪程秀磕了几个响头,磕得头上流出鲜血来:“罪臣跪求上天保佑我大梁繁荣昌盛,百姓安居乐业,五湖四海长治久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七天后?,洪程秀被押送到了京城刑场,斩首示众。
铡刀落下的那一瞬,鲜血飞溅,洪程秀的头颅滚到了地上,众人鼓掌叫好,只叹他罪有应得。
等到傍晚时分,人群散后?,刑官收敛了洪程秀的尸体?,放入薄木棺材,将?他的头颅重新?安置到他的脖颈上,送到永州荒山脚下,草草埋葬了。他的坟前有一块无字碑,刑官为他烧了一把纸钱,烟尘弥漫,天色也渐渐黑了下来。
*
时光飞逝,五月已过,六月天气转暖,京城比起以往更加繁荣热闹,文武高官却是十分忙碌。尤其是礼部和工部的官员,几乎是连轴转地彻夜不眠,内阁次辅赵文焕已有数日不曾睡过一个好觉,生怕出现了任何差错。
本月下旬,朝廷的头等大事正是举行登基大典,满朝文武不敢不慎重,全都鼓足了劲,要在登基大典上保持体?面?。
昭宁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九日当天早晨,钦天监敲响了钟鼓,鼓声震天,传到了巍峨皇城之外,九百九十九座礼炮同时燃放,炮声在天上久久盘旋,全京城的大小官员,全都伏首跪在了地上。
华瑶身穿黑色缂丝镶金龙的天子朝服,头戴珠簾王冠,率领百官在皇城宗庙祭告天地。她独自一人站在宗庙高台上,敬上三炷高香,烟火在紫金巨鼎之中燃烧,烟雾缭绕时,她回首转身,只见满朝文武跪伏在地。天高云淡,晴光远照,她放眼望去,万里江山尽在她的脚下。
礼官敬上皇帝尊号册案,华瑶亲手接过册案,礼官躬身后?退,当众宣读即位诏书:“仰惟祖宗膺期御宇,昭宁二十七年六月二十九日,新?君即皇帝位,朕今受命于天,承袭大统,明礼义之化,立法正之治,抚中兴之运,广仁爱之心,祗告天地、社?稷、宗庙,以明年为天成元年,昭告天下,咸使?闻之。”
众人行过三拜九叩的大礼,齐声高喊:“微臣拜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第243章 盛筵未惬 谢云潇冷笑了一声
晌午时分, 华瑶即位的消息已经传遍了全京城。满城百姓张灯结彩,官绅富户都在家中燃放鞭炮、弹奏鼓乐,街道上人来人往, 甚至比新年春节更?热闹。
皇城也焕发了一片新气象。宫廷乐师奏响了琴瑟笙箫, 奉天殿上灯火辉煌。
华瑶在奉天殿开设大宴, 满朝文武共聚一堂。皇城大宴又名“大飨”, 乃是天下第一等级的宴席。此次大宴又在登基典礼之后举行, 比往年的大宴更?加隆重?。礼部、工部、光禄寺和鸿胪寺在一个月之前就开始筹备,力求做到万无一失。
四品以及四品以上官员端坐在奉天殿内, 众人面前的紫檀木桌上都摆放着美酒佳肴。
杜兰泽的官阶是正三?品, 她的座位紧挨着内阁首辅金曼苓, 可见华瑶对她的器重?,这也是独一份的尊荣了。
杜兰泽低头, 望着眼前的金碗玉盘,蒸鲍鱼、煨羊肉、海参烩虾、蘑菇炖鸡、燕窝松仁糕、文思豆腐羹,以及各式各样的素菜面食,琳琅满目。她闻到了鲜美的香味。她端起一只金碗,碗里盛着杏酪羹, 碗底微微地散发着热气, 她的手?心感到一阵暖意。
金曼苓轻声道:“杏酪羹做得挺好,这里头还放了些?红枣、当归和灵芝, 功效在于补气养血。”
杜兰泽尝了一小?块, 味道细腻温润,余香无穷。她放下了碗筷:“确实?是我吃过?最好的杏酪羹。”
杜兰泽的家乡在琅琊, 当地山上盛产一种甜杏仁。杜兰泽年少时,很爱吃红枣、当归、面粉和甜杏仁做出来的酥酪。桌上这一碗杏酪羹,唤起了她的思乡之情, 也让她想起了自己在流放路上经受过?的苦难。
大雪纷飞的隆冬时节,严寒侵入肌骨,她跪在地上,拖着镣铐锁住的双脚,慢慢往前爬行。她的母亲与她只有?一丈远的距离。母亲奄奄一息了,押送她们的卫兵对她们没有?丝毫怜悯。她想把母亲搂到自己的怀里,替母亲暖暖身子,可她自己也冷得发颤。她抱住母亲,像是两个冰人粘连到了一处,母亲从破旧的衣袖里拿出一片冻成冰块的杏仁干,让她吃下去填饱肚子。她知道母亲已经神智不?清了,却不?知道母亲从哪里偷来了这点吃食。母亲死在她的怀里。她的眼泪落到地上,融化了一小?簇雪。
杜兰泽陷入回忆。她一向是喜怒不?形于色,可她现在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她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丝怅然。她低头吃了一口糕点,细嚼慢咽,又饮下了一碗鸡汤,始终没有?把头抬起来。
华瑶注意到了杜兰泽的神色。
此时此刻,华瑶正坐在奉天殿的纯金龙椅上,右手?五指搭住了龙纹扶手?。垂涎多年的皇位,就在她的龙袍之下,她心里原本是有?一种说不?出的舒爽畅快,不?过?她察觉到杜兰泽的细微举动,她的思绪也转向了别的地方。
谢云潇身为?华瑶的皇后,正坐在她的左侧,与她共用?一张御桌。她瞥了一眼谢云潇。谢云潇正在给她倒茶,玉山雪蕊泡出来的花茶,香气清幽。
谢云潇以茶代酒,无声地敬了华瑶一杯。
华瑶小?声问:“你不?说点什么?”
谢云潇诚心诚意道:“微臣祝愿陛下永固鸿业,千秋鼎盛。”
华瑶道:“很好,朕心甚慰。”
谢云潇道:“臣心亦如是。”
华瑶稍微偏过?头,看向了右侧,太皇太后与她间隔一丈远,独享另一张御桌。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金碗玉碟。
昔日的太后,正是如今的太皇太后,她的地位坚不?可摧。她所享受的尊荣不?比平日里差一分。她的目光似乎扫过?了杜兰泽,华瑶立刻明?白?了她的用?意。
礼部曾经把大宴的菜单呈给了华瑶过?目。华瑶记得,菜单上没有?杏酪羹,只有?银耳羹。光禄寺竟敢擅自更?改菜单,必定是太皇太后授意。
太皇太后执掌内廷已有?多年。她表面上不?理朝政,不?管内务,实?则在各府各局安插了不?少人手?。她身边的侍卫都是忠心耿耿的武学?宗师。这些?人曾经被华瑶的父皇追杀过?,对皇帝并不?信任,只敢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年过?七旬,而华瑶年仅二十岁,还不?到七十的三?分之一。
华瑶尚未出生时,太皇太后已在后宫残酷斗争中获胜,亲手?把她的儿子送上了帝位。此后她周旋于外朝与内廷之间,屹立多年而不?倒,阅尽人情,览尽世事,此等胸襟和手?段,远远胜过?了华瑶以往的对手?。
华瑶猛然反应过?来,太皇太后是在敲打她。
太皇太后知道华瑶想要废除贱籍,也知道杜兰泽的身世来历。
杜兰泽原本是琅琊王氏的大小?姐,因受她的父亲连累,充入贱籍流放到了沧州。琅琊王氏的祖宅在青云山,那青云山上的特产,正是甜杏仁。
太皇太后命令光禄寺把银耳羹换成杏酪羹,也算是一种隐晦的提醒。她不?会放任华瑶改革变法,华瑶若要坐稳皇位,必须遵守祖上流传下
来的规矩。她不支持华瑶废除贱籍,更?不?允许华瑶擅用?权势,她能容忍杜兰泽官拜三品大员,已是她格外开恩了。
华瑶淡淡地笑了笑。
太皇太后瞥见了华瑶的笑容,也对她微露笑意。太皇太后把她的金勺放入一碗枣泥糕之中,偏偏枣泥糕还是华瑶最喜欢的零食。
华瑶开口道:“众卿听令。”
奉天殿内外的文臣武将全都跪了下去,大殿上安静得没有?一丝杂音,华瑶沉声道:“朕今日初登大宝,大宴群臣,既是款待众位爱卿,更?是庆贺朕君临天下。众位爱卿应当勉力尽心,辅佐朕共理国事。朕身为?一国之君,言出如令,令出如山,众卿与朕同德同心,朕也必定会体恤众卿。君臣同心协力,便是大梁万民?之福,社稷之幸。”
满朝文武齐声回答:“承蒙陛下圣恩浩荡,微臣谨遵陛下谕旨。”
华瑶道:“众卿平身,复位。”
众人这才站起身来,重?新坐到了各自的位置上。
与此同时,五品以及五品以下的官员都坐在奉天殿的殿外。这也是皇城奉行多年的规矩,每当举行大宴,只有?四品以上的大官才能进殿用?膳,五品之下的文臣武将只能坐在殿外走廊上。鸿胪寺供应的饭食也是按照官阶划分的,官阶越高,饭食越好。
俞广容有?些?烦闷。她的官阶,恰好是正五品。
俞广容今年三?十四岁,原本只是秦州一个小?县令,后来她追随华瑶,顺利平定永州叛乱。她从未上过?战场,却也做出了功绩,帮助华瑶在永州赈济饥民?、遏制乱象。
华瑶赶赴沧州之前,把俞广容调到了京城任职。俞广容负责安置京城流民?。她办事尽心尽力,连续几日不?眠不?休,把粥厂和赈济局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还收养了四个瘦弱孤儿当作自己的孩子。
俞广容没有?贪污一分钱,更?没有?欺辱一个人,只是经常与京城各个衙门的官员打交道。她太想升官了,做梦都想升官,她要不?顾一切地往上爬,一步一步地往上爬。每一个官职比她高的官员都有?可能成为?她的人脉,因此她很看重?官场上的交际往来。
旁人知道俞广容是华瑶的近臣,却不?知掉华瑶对她有?多器重?。
华瑶回京之后,一连下了几道懿旨,任命杜兰泽、沈希仪为?文渊阁大学?士,官拜三?品,商户出身的白?其?姝都在内廷尚宫局挂上了一个六品虚职。
反观俞广容,只做到了一个普普通通的五品官,实?权不?多,面圣的机会也不?多,就连奉天殿的大门都没进去。
虽然尚酒局、尚食局的女官正在殷勤伺候她,她还是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奉天殿的殿内,隐约能听见四品以上大官的谈笑声。
官差一级,低人一等。
君心难测,俞广容叹了一口气。她往前看,看见了坐在她对面的朴月梭。
朴月梭是华瑶名义上的表哥,朴家也是华瑶名义上的母族。然而,今天的大宴上,朴月梭也没进入内殿,正如俞广容一般,他的官阶只有?五品。
俞广容朝他笑了一下,颇有?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意味。
朴月梭报以微笑,眼里却没有?一丝笑意。
少顷,奉天殿内的谈笑声更?响亮了,原是各位文臣都在即兴作诗,当成今日大宴上的献礼。
太皇太后忽然开口道:“哀家记得,翰林学?士朴公子文采斐然,他是太上皇钦点的登科进士,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不?如让他进殿献诗一首?”
华瑶的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感到疑惑。
太皇太后为?什么忽然提到了朴月梭?
虽然朴月梭是华瑶的表哥,也曾帮助华瑶清理账本、完善钱法,但是,一来,朴月梭在秦州的政绩并不?是非常出色,至少没有?出色到让华瑶决定破格提拔的地步;二来,华瑶宠信的文臣武将多半在战场上立下了血汗功劳,或是在治理政务上成绩显著,朴月梭既没有?战功,也没有?文治,华瑶找不?到理由把他送入文渊阁,只想让他再多历练两三?年。
华瑶只思考了一瞬,回答道:“既然皇祖母传召他,就让他进殿献诗吧。”
话音落后,朴月梭缓步走入殿内。他的行动举止十分端庄,叩拜的礼节落落大方。他身穿青色官袍,也有?青山绿竹的洒脱之感。
朴月梭当众念了一首长诗,恭贺华瑶登上大位,果然是文采斐然,字字珠玑。
内阁老臣杨芳树忍不?住称赞他的文字功底:“朴公子真是出口成章。”
就连谢云潇的祖父谢永玄也附和道:“朝堂上人才辈出,朴公子不?愧是后起之秀。”
谢永玄极少评价晚辈,却也有?惜才爱才之意。
华瑶依照惯例道:“好诗,当赏。”
内廷女官送来纹银一百两,朴月梭抬起头,目光紧盯着华瑶,又飞快地把头低下去了。他道:“微臣跪谢陛下隆恩。”
华瑶听见谢云潇极轻地冷笑了一声。又因为?殿内琴瑟乐声连绵不?断,也只有?华瑶听见了谢云潇的冷笑。
御桌的四周垂落着墨黑色龙纹锦缎,无人能看见桌下发生了什么。华瑶悄悄抬起鞋尖,轻轻地碰了碰谢云潇的脚踝。谢云潇的双腿膝盖反倒向着华瑶挪动了半寸。华瑶推动了她的金杯,谢云潇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太皇太后忽然道:“两位爱卿都说好,朴公子的才学?确实?高妙,赐坐,赐茶。恰如那首诗上所说,新君是中兴之主,承袭祖宗之业,实?行朝纲之法,大梁的臣民?都能长享太平盛世。”
华瑶听出了太皇太后的言外之意。华瑶继承祖业,沿袭朝纲,不?做任何大变革,天下才能长久安定。
太皇太后非要把朴月梭拉出来,恐怕也是在敲打华瑶。这其?中的意味十分微妙,又十分高明?,乍一看上去,似乎是太皇太后照顾华瑶的母族,她对华瑶只有?一片慈爱之心。
华瑶记起了她的父皇。他身中剧毒,浑身溃烂,下毒人正是太皇太后。
华瑶并不?觉得害怕,只觉得一切尽在她的掌控之中。虽然太皇太后城府高深,皇城的权位之争没有?炮火硝烟,根本不?会撼动华瑶的地位。
华瑶牢牢地掌控着大梁朝数十万精兵,各省各府的臣民?对她心服口服,与她相?比,太皇太后的筹码太少了。
又过?了半个时辰,宴席快要结束了,礼官也念完了祝词,华瑶站起身来,谢云潇跟在她的身后,众臣跪在地上,恭送帝后二人离席回宫。
太皇太后的凤辇停在御驾的侧边。华瑶登上御驾之前,要先?送别太皇太后。太皇太后正等着华瑶向她行礼,华瑶目光一瞥,落到了纪长蘅的身上。
纪长蘅伺候太皇太后已有?多年,深得宠爱。纪长蘅原本是尚服局的女官,她在尚服局当差十年,才被调到了太皇太后所住的仁寿宫。纪长蘅对于内廷各类杂事很是熟悉。她能文能武,才思敏捷,确实?是个得力干将。
华瑶微微地笑了一下,行过?礼,又问:“儿臣有?一事相?求,不?知皇祖母能否应允?”
太皇太后道:“那要看你所求何事。皇帝,今日的大宴可还合你的口味?”
华瑶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说:“您能不?能把纪长蘅赏赐给儿臣?儿臣初登大位,依照宫里的惯例,您要挑选几个人,照料儿臣日常起居。儿臣不?敢让您费心,只是看纪长蘅很合适,因此向您讨要了。”
太皇太后与华瑶对视片刻,才说:“纪长蘅,哀家不?留你了,从今往后,你就是皇帝宫里的人。”
第244章 揽月凌霄上 “是不是很厉害?”……
华瑶道:“多谢皇祖母赏赐。”
太皇太后?道:“你自?己挑的人?, 哀家信得过。”
华瑶道:“儿臣一定加倍孝敬皇祖母,不辜负皇祖母的厚爱。”
太皇太后?的字句绵里藏针:“哀家近日会去昆山行宫看望你父皇,你若是有空, 可与哀家一同?前往昆山行宫。你父皇见了你也会高兴, 你在那里休整一段时日, 朝政大事可以交给内阁办理。”
华瑶明白?了太皇太后?的威胁。太皇太后?随时可以公布她父皇的
死讯, 按照大梁律例, 她必须为父皇守孝一个月。国丧期间,各项政务也要停止, 未来一年她不能做出任何变法?革新, 否则就会被冠上“不孝”之名。
华瑶轻声?道:“儿臣也想陪同?皇祖母看望父皇, 不过儿臣近日正忙着安置京城禁卫军。沧州战乱结束之后?,儿臣抽掉了四万启明军精兵驻守京城, 必能保护京城安宁。”
太皇太后?笑了一下:“还?是皇帝考虑得周到?。”
华瑶也笑了:“皇祖母过奖了。”
太皇太后?道:“天气渐渐热起来了,皇帝顾好自?己的身子,千万别受了暑热之气。这一转眼就是七月了,你从沧州回京才一个多月,平日不要太过操劳了, 你父皇就曾经累出病来, 从此卧床不起,哀家的心一直是悬着的。皇后?, 你也要记得提醒皇帝以龙体?为重, 如今全国战事平定,处理政事也不必着急了。 ”
谢云潇还?不太习惯别人?叫他皇后?, 因?而太皇太后?提到?“皇后?”二?字时,他没有任何反应,仿佛太皇太后?的每一句话都是与己无关的一些琐事。
太皇太后?又喊了一声?:“皇后??”
谢云潇这才回过神来:“是。”
太皇太后?道:“你把哀家方才说的话复述一遍。”
谢云潇道:“请见谅, 我的记性不是很好。”
太皇太后?身旁的太监王迎祥注意到?了微妙的气氛。他躬身弯腰,挂在手臂上的拂尘也微微摇颤。他小声?说:“皇后?殿下,在太皇太后?的面前,您别忘了自?称儿臣啊。”
谢云潇道:“是,儿臣记性不好。”
太皇太后?道:“哀家听?说你武功高强,才学出众,你的记性若是差到?这般地步,你的文韬武略又是从哪里学来的?你如何能在一瞬之间,斩获敌人?首级?”
谢云潇道:“请您不要听?信江湖传言。”
太皇太后?差点被他逗笑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不听?管教的皇后?。
昭宁帝的四个皇后?,哪怕是野心勃勃的,至少也会在表面上装出一副恭顺模样。偏偏这个谢云潇野性难驯,到?底是从战场上杀出来的,真有一身清高傲骨。说好听?点是清高,说难听?点就是冥顽不灵,上不了台面。
太皇太后?道:“皇后?惜字如金,倒是个沉稳的性子。哀家却有些担心你,能不能管得住皇城六局十二?监和京城七大营?”
谢云潇道:“应该能管得住,请您放心。”
太皇太后?一时也分不清,谢云潇究竟是听?不懂暗语,还?是真的不会说太多场面话。
太皇太后?道:“你这般漫不经心,如何管理皇城各项事务?若是出了一点纰漏,至少有数百人?会受你牵累。”
谢云潇道:“您不必担心尚未发生的事。请恕儿臣直言,成日忧心忡忡,只会徒增一腔愁绪。皇城六局十二?监和京城七大营都对陛下忠心耿耿,儿臣也只不过是从旁辅助罢了。”
太皇太后?又拐弯抹角地怪罪了他几句,他全部顺利地敷衍过去了。
谢云潇正看着远处宫殿的白?玉阶,如水一般明净,倒映着天光云影。无论太皇太后?说了什么,他都是左耳进?、右耳出,全然心不在焉。他自?幼在凉州长大,他的父亲和老师远比太皇太后?严厉许多,他早已明白?了如何应对长辈不分青红皂白?的责备。
太皇太后?道:“哀家听?说,你的母亲谢夫人?恰好也在京城。谢夫人?才高八斗,学富五车,当年也是京城第一才女。”
谢云潇转过头,看向太皇太后?。此时的阳光微有凉意,风也有些凛冽。
太皇太后?轻易地找到?了谢云潇的弱点。原来如此,谢云潇很看重他的家人?。他对他的母亲和父亲必有感恩之情、回报之意。
太皇太后?唤来她身边的总管太监:“王迎祥,即日宣召谢夫人?进?宫,陪哀家解解闷吧……”
这一句话还?没说完,华瑶打断道:“皇祖母,您有所不知,谢夫人已不在京城了。前日里,她回到?了永州。儿臣派遣镇抚司高手护送她回去了,永州是她的家乡,她在永州也更自?在些。您若是要召见京城才女,或是想了解皇后?的家人?,儿臣倒是能推荐几个好人选。皇后?的姐姐戚饮冰正要来京城述职,您可以接见她,儿臣听?说她也是才华横溢。”
华瑶特意说起“镇抚司”,是因?为她彻查了镇抚司几千名高手,也把镇抚司的指挥使、副指挥使,全部换成了她信任的人?。
再者,谢云潇的姐姐戚饮冰,从来没有才女的名声?。人?人?都知道她是将门虎女,平日里没事就上山打猎,左手拎熊,右手扛猪,已不能用“强壮”来形容,完完全全是一个强悍的钢铁巨人?。
太皇太后?当然明白华瑶的深意。她仍是一点也没动?怒,神色平静一如往常。她道:“哀家乏了,先回宫休息了。”
华瑶和谢云潇异口同声?道:“儿臣恭送皇祖母。”
太皇太后?离开之后?,华瑶和谢云潇也返回了他们的住处。
华瑶的寝宫名叫“太极宫”,距离她父皇生前居住的“永佑宫”约有四里远。太极宫宏伟壮观,是由水晶石、墨玉砖、汉白?玉砖、金丝楠木建成的,位于皇城正中央,也有“天子正位”的寓意。
华瑶的父皇曾经在太极宫住过一个月。在这一个月之内,太极宫失火了两次,父皇认为此地风水不好,就从太极宫搬出去了。
华瑶偏不信邪。她命令工部和内廷一同?修缮太极宫,整理得焕然一新。她已在太极宫住了小半个月,暂时没有发现任何怪异之处。
侍女都从内殿退出去了,华瑶和谢云潇正坐在一张软榻上。榻边的金丝木桌上,摆着几个白?玉碟,装着几块花朵形状的糕点,枣泥桃花糕、绿豆莲叶糕、椰丝芙蓉糕,应有尽有。
华瑶拿了一块芙蓉糕,咬了一小口。她细嚼慢咽,往谢云潇的身上靠近,谢云潇道:“我们是不是得罪了太皇太后??”
华瑶道:“也不算是得罪了,太皇太后?与我政见不同?,迟早是要闹翻的。”
谢云潇沉默片刻,忽然低声?说:“明仁宫向来是皇后?的住处,但我不想搬去明仁宫。”
华瑶附和道:“其实我也觉得明仁宫的风水不太好。我父皇曾经有过四位皇后?,除了第二?个皇后?为人?宽厚和善,其余三个皇后?都不是良善之主?。她们在明仁宫教训奴仆,也打死过好几个人?,我从未亲眼见过,却也能想象得出来。话说回来,相比于我父皇,她们都算是仁慈了。”
谢云潇不假思索道:“我能不能一直住在你的寝宫里?”
华瑶道:“可以是可以,不过,你没有自?己的宫殿,倒像是我亏待你了。昨天我才和内廷官员、工部尚书商量过,我打算把广明宫翻修一遍,在广明宫附近栽种一片竹林,搭建一座竹楼,再从澄天湖引水过来,灌入广明宫的水潭,造出你喜欢的清幽风景。”
谢云潇只问:“翻修广明宫,总共要支出多少银两?是否会动?用国库的存银?”
华瑶笑了笑:“你放心吧,竹子是很便宜的,竹林和竹楼都花不了多少钱,我当然也不会从国库支取银子。”
她悄悄对他说:“而且,广明宫本来就是皇后?的住所,我的祖父昌武帝,他的第一任皇后?就住在广明宫。广明宫的庭院连通着几间水榭,亭台层叠,山水幽静,我觉得你应该会很喜欢。”
谢云潇道:“你方才说,要把澄天湖的湖水引入广明宫。”
华瑶猜到?了谢云潇的用意,他不愿浪费工部的人?力?物力?。在皇城开凿水渠、修建水路,并非一件容易的事。
华瑶解释道:“广明宫的水潭,原本就是与澄天湖相连的,后?来昌武帝把这一条水路截断了,工部只需要三天,就能重新复通水路。澄天湖与广明宫相距不远,都在御花园附近,你可以在湖边煮茶读书、练剑习武……我知道你想隐居避世,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大隐隐于市’?你在皇城也能过上清静安宁的生活。”
华瑶这一句话没说完
,谢云潇握住了她的手。她又对他笑了一下,他也忍不住低头笑了。他们二?人?的掌心紧密地贴合,似是永远也不会分开。
谢云潇自?言自?语:“你考虑得如此周全,我竟不知要如何回报你,卿卿。”
华瑶认真道:“你一直陪在我身边,对我而言,已经是最大的回报。”
谢云潇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竟然有些不好意思继续往下说了。她往后?退了半寸距离,才说:“我想修缮广明宫,其实也不只是为了你。”
谢云潇道:“愿闻其详。”
华瑶松开谢云潇的手:“我已经掌控了外朝,却还?没有完全收服内廷。我想清查内廷的各个府库,如果我放出清查的消息,内廷六局十二?监之中,恐怕会有人?拼死也要做手脚。”
谢云潇道:“因?此你以‘重整广明宫’为理由,声?东击西?,便能让他们措手不及。”
华瑶道:“不错,古语有云,‘事以密成,语以泄败’。以我之见,若要秘密成事,可以找一个寻常的借口,避免打草惊蛇。”
谢云潇道:“你真是……”
华瑶道:“是什么?你快说。”
谢云潇由衷称赞道:“很聪明,神机妙算,聪慧绝伦。”
华瑶洋洋得意:“嗯。”又故作谦虚:“也还?好吧,只是小聪明而已。”
谢云潇笑了一声?。他侧头靠近她的左耳,似乎要对她说悄悄话。她竖起耳朵认真听?,他竟然在她脸上吻了吻。温热气息落在她耳边,送来淡淡清香,她小声?说:“耳朵有一点痒。”
谢云潇抬起右手,轻轻托住她的下巴,又在她唇角吻了吻,动?作更是十分温柔,还?有将停不停的缠绵之意。
华瑶声?调极轻:“嗯……你看我的。”
她猛然把他扑倒在软榻上,兴致勃勃道:“是不是很厉害?”
第245章 江岸兰亭远意畅 “有刺客,你快把古琴……
华瑶按住了谢云潇的手腕, 扣在软榻上。她力气?极大,手指上暗暗运力,牢牢地抓住了谢云潇的腕骨。
谢云潇只觉得她的内力十分深厚精湛, 像是修炼了数十年甚至上百年之久, 精纯之极, 当世无?人?能与之匹敌。他一时无?法挣脱, 索性就一动不动:“确实很厉害, 陛下。”
华瑶又?问:“我弄疼你了吗?”
谢云潇道:“还好,再用点劲也没事。”
华瑶轻轻一笑。她略微俯身?, 靠近他:“你还真是能忍啊。”
谢云潇的耳尖莫名?其妙地泛红了。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 目光落在她的脸上, 又?转向了一旁垂挂着的纱帐。他低声?说:“我也不是什么都能忍。”
华瑶的笑声?里带着一丝恶意:“是吗?”
华瑶把他的双手扣到了他的头顶上,从?他眼?中看出了惊讶的意味, 她更来劲了:“怎么样,你害怕了吗?”
谢云潇盯着她的双眼?:“你要做什么?”
华瑶也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她只是觉得压制他很好玩,如果他认输了,那就不好玩了,像现?在这样双方?对峙才是最有意思?的。
华瑶故作高深:“你慢慢猜, 我们有的是时间。”
谢云潇道:“方?才你传召了纪长蘅和宫正司的官员, 她们快要赶到太极宫的偏殿了。你最多?只能再玩一刻钟,陛下。”
华瑶放开谢云潇, 坐了起?来。她斜倚着一只枕头, 自言自语:“你有时候真的很像朝堂上的言官,古板严肃的不得了。”
谢云潇依然躺在软榻上, 慢慢地平复呼吸。他抓起?另一只枕头,蒙住了他自己的上半张脸。眼?前一片漆黑,他看不见华瑶, 脑海里也不会再冒出荒唐的念头。他反问道:“这算是称赞吗?”
华瑶轻笑道:“也许是吧,你说是就是了。”
谢云潇也笑了:“多?谢陛下谬赞。”
华瑶双手撑在枕头两侧,把谢云潇的双眼?蒙得更严实。谢云潇下意识地微微抬高了下巴,华瑶在他的唇边轻轻地吻了一下。他看不见她的动作,只是感觉到极轻、极柔软的触碰,转瞬即逝,如同幻觉一般短暂,当他回过神来,只听得到窗外?树影摇曳之声?。
谢云潇掀开枕头,华瑶已经离开了。
谢云潇在软榻上静坐了一会儿,起?身?走向了太极宫的书房。此处建造得宽敞明亮,玉石墙上开着几扇圆窗,可见庭院中山水花木之景。窗边的紫檀木桌上横着一张古琴,此琴名?为“九霄环佩”,也是当今世上最名?贵的古琴,堪称无?价之宝。
谢云潇抬手拨动一根琴弦,琴音铮鸣悠远,宛如天籁。他自幼喜爱古琴的声?韵,原以为“九霄环佩”只是江湖传言,今日一见,才知道“九霄环佩”名?不虚传。自古以来,此琴一直是皇帝私库里的藏品,华瑶竟然把它拿出来了,桌上还摆着几本珍贵琴谱,全是华瑶送给他的礼物。他的心弦已被琴声?触动,也感到一种奇妙的温暖。
*
太极宫的偏殿里,宫女都退下去了,殿内仅有两道人?影。
华瑶正坐在主位上,纪长蘅跪在她的面前。纪长蘅跪姿端正,礼数周全,毕竟是在仁寿宫当了好几年的差,她熟知伺候皇族的规矩。
华瑶道:“正如太皇太后所言,从?今往后,你就是朕身?边的人?。”
纪长蘅道:“是,奴婢谨遵陛下吩咐。”
华瑶打量了她片刻:“你聪明伶俐,定能做好你的本职。”
纪长蘅躬身?弯腰:“承蒙陛下圣恩垂顾,奴婢一定谨言慎行,尽职尽力,报答陛下的恩情。”
华瑶低声?道:“你若是犯了大错,太皇太后不会保护你,只会让你自生自灭。”
纪长蘅没料到华瑶会说这句话,她有些惊讶,却?也不敢抬起?头。伴君如伴虎,她时时刻刻提醒自己要小心谨慎。
华瑶又?说:“你知道得太多?了,当初也是你奉命血洗永佑宫,毒杀了永佑宫上下两百人?。你见过太上皇的遗体,也见过太皇太后的手段,你若是继续侍奉太皇太后,终将沦为她的弃子。普天之下,只有朕能护得住你。”
纪长蘅道:“奴婢……奴婢明白。”
纪长蘅知道华瑶早已探明她的底细,也知道自己尚有可用之处。她只能在太皇太后与华瑶之间选择一位主子,绝不能脚踏两条船,更不能自作聪明,在主子的宫里搬弄是非。
纪长蘅犹豫了片刻,太皇太后对她不薄,但她记起?了太皇太后身?边的老?太监王全顺。王全顺照顾太皇太后四?十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当初王全顺被太上皇杀了,太皇太后没说一个字,全当世上没有这个人了。而她伺候太皇太后也只有四?年,又?怎能奢望太皇太后高看她一眼??
她曾经在仁寿宫当差,如今她来到了太极宫,那她就要在太极宫当差。她身不由己,命不由?人?,其实也没有选择。
纪长蘅伏跪在地上:“陛下是九五至尊,天地万物之主,奴婢能伺候您,便是奴婢的造化。奴婢奉您为主,必会尽力效忠,绝不敢有二心。”
华瑶道:“好,起?来吧。”
纪长蘅缓慢地站起?身?来。她原本以为自己还要再多?跪一会儿,没想到华瑶这么快就让她站起?来了。她躬身?弯腰,又?行了一个礼:“陛下圣恩浩荡,奴婢惶恐。”
华瑶道:“你是个知礼数的,仁寿宫把你教得不错,你办事应该也办得不错。朕宣召了宫正司的两位宫正,你与两位宫正好好商量商量,今日的大宴上,为什么朕定下的银耳羹临时换成了杏酪羹?若是有人?擅作主张,你把这些人?找出来,再去禀告皇后,听懂了吗?”
管理内廷事务的“六局十二监”可以分为两个部?分,其中“六局”只有女官,“十二监”只有太监。“六局”又?被称作“六局一司”,是尚宫局、尚仪局、尚服局、尚食局、尚寝局、尚功局,以及宫正司的总称,“宫正司”负责监察其余六局。大约一百年前,兴平帝当政,大力提拔内廷女官。从?那时起?,女官在皇城的地位一直高于太监,宫正司对内廷十二监也有问责之权。宫正司官阶最高的官职,就是“宫正”。
纪长蘅毕恭毕敬道:“是,奴婢听懂了。”
华瑶从?龙椅上站起?来。她缓步走向纪长蘅。她的身?量比纪长蘅略高一些,纪长蘅非但没有抬头,反倒把头低下去了,丝毫不敢迎上她的目光。
华瑶暗示道:“你曾经是太皇太后最器重的女官,你要多?提点那两位宫正,别让她们白费功夫。”
纪长蘅道:“奴婢遵命。”
华瑶离开了偏殿。她宣召了内阁高官和六部?重臣,正准备在御书房召开内阁会议。全国各地的战事渐渐平息了,当前第一要务是稳定局势,保证今年秋天的粮食产量、棉花产量,以及水路、陆路的畅通运输,极力减少各州各府冻死、饿死的平民人?数。
相较于家国大事,今日大宴上的羹汤点心,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华瑶不会浪费时间亲自追查。
华瑶的背影渐渐消失在树荫之下。
纪长蘅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她在偏殿等待了一会儿,等来了宫正司官阶最高的两位女官。其中一人?名?为崔叶,年约四?十岁,官职为正五品宫正,她在宫正司任职了二十年。
崔叶见到纪长蘅,连忙行了一个礼:“纪姑姑,我来给您请安了。”
纪长蘅
道:“崔大人?,我不和你客套了,我现?在是太极宫的掌印女官,咱们的主子都是当今圣上,天下至尊至贵、至高至上的圣人?。咱们要谈论正事,只需就事论事,也没什么可避讳的了。”
崔叶道:“您请讲,纪姑姑。”
纪长蘅直接问道:“今日大宴上的银耳羹,为什么换成了杏酪羹?那银耳羹是陛下亲自选定的,也不知是谁擅作主张,更换了菜品,这惹出的麻烦可太大了。此人?若是心存歹意,在羹汤里加了点什么东西,闹出祸事来,谁能担当得起??”
崔叶跪到了地上:“请姑姑明察,开宴之前,菜单上写的还是银耳羹,后来尚食局的两位尚食官就把菜品换了。”
纪长蘅道:“你去找她们问个清楚,她们二人?若是不肯开口,那就革除她们的官职,把她们贬到冷宫去伺候太上皇的嫔妃。”
纪长蘅的声?调温柔婉转,她说出口的威胁却?是十分恐怖。
崔叶丝毫不敢耽搁,只怕自己慢了一步,皇帝的怒火就会发泄到自己身?上。她从?没伺候过华瑶,但她深知皇族的本性。在皇城里,任何细微的变动都有可能牵涉到权力之争。她听从?华瑶的吩咐,才能保全身?家性命。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去,宫正司也把大宴上发生的事情查了个水落石出,涉事的宫女和太监共有七人?,宫正司按照宫规严厉处罚了他们,又?把他们贬出了京城,终身?不得返回。
内廷六局十二监深感震惊,又?经历了镇抚司长达半个月的搜查,闹得人?心惶惶。镇抚司抓出了几个偷盗财宝的贼人?,至此,六局十二监终于平静下来,渐渐也习惯了宫里的新规矩。
皇城内廷的大事小事传到了外?朝官员耳朵里。满朝文武都知道华瑶心明如镜,不能因为她年纪轻,就小瞧她一丝一毫。她带兵打仗,勇猛无?敌,治理政务的手段也高明得很,比起?她的皇兄皇姐,真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工部?尚书邹宗敏急切地想要奉承华瑶,修缮广明宫就是一个好机会。广明宫将是谢云潇的住所,必须修建得清幽雅静、干净整洁,这才配得上谢云潇的气?度,华瑶也会知道邹宗敏是个能办事的人?。
邹宗敏久经官场风霜,深谙一个道理,自古贪官不可恨,可恨的是不会办事的清官。
华瑶给邹宗敏的预算仅有一千两,邹宗敏不敢问户部?要钱,咬了咬牙,从?自己的私库里掏出来一万两,补贴到了修缮工事上。他日夜不停地监工,尽力做到精益求精,又?请来了钦天监、国子监的风水大师,把广明宫的每一处陈设都安排妥当,庭院里的每一株花草都修建整齐。
邹宗敏奉承皇帝的本领,在京城也是第一流的。他器重的属下多?半都有同样的心思?,整整一个多?月,工部?高官忙得不可开交,除了皇城工事之外?,什么都顾不上了。
昭宁二十七年七月初,暑热消退,天已入秋,广明宫修缮完毕,从?上到下焕然一新。
广明宫的庭院风景清幽壮阔,亭台回廊立于山水之间,水岸上竹林茂盛,环绕着一座三层竹楼。楼里的器具也有不少是竹篾编制而成,清寒简素,却?又?是十分精致,绝非民间所用的凡品。
谢云潇抱着一张古琴,带着一车兵器和两车书卷,搬入了广明宫。他把古琴放入竹楼,又?见楼里的陈设一应俱全,耗费的银子数额一定超过了一千两。
谢云潇看向华瑶:“工部?尚书……”
华瑶道:“工部?尚书自己贴钱修缮了广明宫。”
谢云潇又?把古琴抱了起?来:“他曾经是东无?的宠臣,他在南方?各省贪污了至少十万两白银。”
“十万两?”华瑶笑道,“你太小看他了。”
谢云潇道:“他究竟贪了多?少?”
华瑶悄声?道:“我爹在位的二十几年,大兴土木,给了他可趁之机,我推算出他盗取了官银四?十万两,却?不知道他把银子藏到哪里去了。”
谢云潇道:“前年康州大旱,吴州洪水泛滥,康州、吴州两省与秦州交界处遍地都是灾民。朝廷发放的赈灾钱粮在运输路上少了一大半,你在秦州收容几十万流民,费了许多?力气?,才让他们在秦州安顿下来。”
华瑶叹了一口气?:“这个工部?尚书邹宗敏,平时贪点小钱也就算了,总是把赈灾所用的钱粮贪没了,真是害人?害己。他和东南海港的海寇也有勾连,海寇炸毁朝廷的官船,邹宗敏重建官船,既能贪到国库里的银子,也能占用官船上的货物,一举两得……”
话没说完,华瑶察觉到一股杀气?从?窗外?袭来。她瞬间拔剑出鞘,竹楼的竹墙又?被一道强悍刀风劈开,她和谢云潇连退两步,跳到了竹楼之外?。
今日谢云潇搬入广明宫,身?边没有侍卫跟随,只有几个镇抚司的高手守在广明宫的庭院里。华瑶暗叹自己考虑得不仔细,转头一看,谢云潇右手持剑,左手竟然还拎着古琴。
华瑶惊讶道:“有刺客,你快把古琴扔了!”
谢云潇道:“古琴是你送我的礼物。”
华瑶道:“我还能送你一百个一千个。”
谢云潇道:“这是国宝,九霄环佩。”
华瑶道:“不是真品,只是仿品而已,真品早就失传了……”
话音未落,几个刺客一刀劈向华瑶,华瑶本来就不耐烦了。她猛然旋身?,只凭剑气?就把刺客们的长刀全震碎了。她狠狠一脚踹在一个刺客的头上,把他的脑袋踢得稀巴烂。
谢云潇剑光一转,飞快地砍死了两个刺客,此时镇抚司众多?高手飞速赶来,把剩余的刺客全部?活捉了。
第246章 绣鸿图 世事变化,循环往复
谢云潇听完华瑶的?话, 知道?了自?己?怀里的?古琴只是仿品,却还是没有把古琴放下来。他站在竹林之中,抱琴而立, 漠然观望着刺客。
刺客共有七人。华瑶杀了两个, 谢云潇也杀了两个, 还剩三个活人。侍卫把他们绑了起来, 又卸了他们的?下颌骨, 以免他们咬舌自?尽。
众多侍卫跪在地上:“卑职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请陛下降罪。”
华瑶沉声?命令道?:“今日在广明宫当值的?领班侍卫, 罚俸三个月。若有下一次, 严惩不贷。你们把刺客押送到诏狱,仔细审问。”
侍卫领命告退。
华瑶看了一眼竹楼, 心中更是愤怒,杀千刀的?刺客,竟然把竹楼第二层的?竹墙削去了一块,真是暴殄天物?。她通知工部派人来维修竹楼,工部回话说, 至少需要三天时间, 才能把竹楼修好。
华瑶道?:“三天就三天吧,尽快修好。”
华瑶走入广明宫的?正殿, 谢云潇抱琴跟上她的?脚步。
谢云潇低声?道?:“陛下不必动怒, 刺客人数不多,总共只有七人, 余党的?势力已是大不如前。”
华瑶的?声?调更轻:“我没有动
怒,不过是觉得麻烦,我已经登上大位, 这些贼人还没死心,竟有七个刺客蒙混过关,闯进了皇城宫门,跑来了广明宫行刺……”
她声?音一顿,才说:“我没料到太皇太后会做到这个份上。她向来是很?有分寸的?人,不该用刺客来试探我。”
谢云潇道?:“太皇太后派人刺杀你?”
华瑶道?:“她没有派人刺杀我,她只是坐山观虎斗。”
谢云潇疑惑道?:“此话何解?”
华瑶答非所问:“你放心,我一定会保护你,这样的?事,绝对不会再发生第二次。你可以按照你的?习惯布置广明宫,这里的?书房宽敞明亮,你会喜欢的?,我今晚再来看你。”
华瑶转身踏出殿门,谢云潇追出一步:“陛下!”
华瑶停下脚步:“怎么了?”
谢云潇皱了一下眉头。他预感到华瑶正要去太皇太后的?寝宫兴师问罪。他原本以为战争结束之后,皇城就能恢复平静,然而,围绕着“权力”展开的?斗争从未停止,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野心,争权夺利,始终不断。皇城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潜藏的?暗潮仍是波涛汹涌。
谢云潇犹豫片刻,劝告道?:“刺客的?武功远不如我,我不会受伤,你不用太过费心。你和?太皇太后……毕竟是血脉相连,她也曾经帮助过你。既然她没有派人行刺你,你不妨给她留些余地。”
华瑶上前一步,距离谢云潇更近了:“皇城的?明争暗斗,不是我退一尺,她就退一尺,而是我退一尺,她进一丈。她之所以关照我,也无非是为了她自?己?的?利益。倘若她觉得我没用了,就算我倒在路边,她也不会多看我一眼,你明白吗?”
谢云潇沉默不语。
华瑶反倒笑?了:“血脉相连,算个屁。”
她不愿把自?己?年?少时的?经历全部告诉谢云潇。一来是因?为她淡忘了当年?的?痛苦,二来是因?为她厌恶他人的?同情?。更何况她已经登基了,从前的?种种经历,锻造了她的?心性,世事变化?,循环往复,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
几年?前遭受的?苦难,过去了就过去了,她不会沉浸在痛苦悲伤的?阴影里,更不会受制于太皇太后反复无常的?权术。她要往前走,往前看,她命中注定要成?为一代明君。
谢云潇道?:“纵然皇族亲情?淡泊,你总是以社稷为重,以国家为重,太皇太后应该能理解你的?所思所想?。你在沧州征战时,她治理京城,暂时维持了局势平稳,也保全了沧州南境防守部署。”
华瑶认真地看着他,他依旧抱着古琴。她只问:“你为什么还不把古琴放下来?”
谢云潇诚心诚意道?:“无论这张琴是不是真品,它终归是你送我的?礼物?。对我而言,琴弦完整,琴声?清越,已经足够了。”
这一回,又轮到了华瑶沉默不语。
谢云潇无意中拨动两根琴弦。骤然一响的?琴声?之中,他说:“几个月之前,你我同在战场上斩杀敌军,只能听见喊叫声?和?战鼓声?。”
华瑶杀气横溢:“和?平的?局面,固然来之不易,但我也不怕再起纷争。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太皇太后休想?拿捏我。”
华瑶快步离开了广明宫,直奔太皇太后的?仁寿宫。
仁寿宫的?奴仆纷纷跪地叩拜,恭迎圣驾:“奴婢叩见陛下,恭请陛下圣安。”
华瑶道?:“免礼,平身。”
太皇太后身边的?总管太监王迎祥把华瑶引到了仁寿宫的内殿,太皇太后正在此处等候华瑶。
这殿内充盈着花果香气,闪烁着玉石光彩,清澈阳光照满金砖地板,倒映出太皇太后的?长影。
华瑶看不明白太皇太后的神色。
华瑶从小?擅长察言观色,不过太皇太后向来不会表露自?己?的?喜怒哀乐,华瑶也就猜不准她的?心思。她远比方谨更难琢磨,数十?年?的?宫廷生活,把她的?心性磨练得如同铁石一般坚硬。
她明知华瑶的?来意,还对华瑶微笑?道?:“皇帝,你来了,快过来吧,哀家仔细看看你。哀家听说了,你和?皇后在广明宫遇刺了。哀家可真担心啊,万一你有个什么好歹,朝野内外又要经历一番动荡不安,哀家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呢?这宫里的?规矩,真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你和?皇后还要再把宫廷内务好好整顿整顿才是。”
华瑶听懂了,太皇太后给了她一个下马威。她站立不动:“儿臣参见皇祖母。”
太皇太后道?:“王迎祥,你退下吧,嘱咐任何人不得入内,哀家要和?皇帝谈论正事了。”
王迎祥连忙说:“是,奴婢遵命。”
王迎祥躬身弯腰,慢慢地退出了内殿。他轻缓的?脚步声?渐渐远去,这一座内殿里安静得没有一丝人声?。
太皇太后依旧坐在主位上。她端起一杯红参茶,抿了一口,淡淡道?:“你为何事而来?”
华瑶道?:“皇祖母,儿臣今日前来,一是要给您请安,二是想?问您一句,您知不知道?闯入广明宫的?刺客究竟是什么来历?”
太皇太后叹了一口气:“哀家当然不知道?了。哀家并非神通广大,不过是个久居深宫的?老人,怎能看清广明宫发生了何事?”
华瑶上前一步:“皇祖母,您年?事已高,又何必浪费时间,我们打开天窗说亮话吧。”
太皇太后感叹道?:“你连这一点耐心都?没有,竟敢筹划宏图大业。到底是初生牛犊不怕虎,知道?得越少,做得越多。”
华瑶道?:“我就当您是在夸我了。”
太皇太后又问:“方谨之死,究竟是你故意所为,还是羯人谋害了她?”
华瑶如实回答:“我救了方谨许多次,我不想?让她在沧州丧命。她被雅伦毒害了。那天晚上,我嚎啕大哭,求她不要离开人世……”
太皇太后竟然听得笑?了出来:“你又哭了?可怜见的?,从小?就是个爱哭的?孩子。”
华瑶轻声?道?:“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我小?时候也不爱哭。只不过我太弱小?了,偶尔会用泪水掩饰我的?心思。今时不同往日,皇祖母,我的?武功已是深不可测了。”
太皇太后没有一丝惊讶:“你得到了金甲将?军的?真传,你的?造化?真不小?。金甲将?军武功之高,从古至今,无人能与之匹敌,你既是她的?关门弟子,练出绝世武功也不稀奇。”
华瑶随口问:“您知道?我的?老师是金甲将?军?”
太皇太后又喝了一口参茶,缓缓说:“哀家派人去你身边打探消息,听见你称呼那个老者为‘周老前辈’。她的?武功天下第一,你的?手上又有雕龙金印,她就必定是金甲将?军。”
华瑶走到了案桌前,拎起茶壶,亲自?为太皇太后斟茶:“您老当益壮,宫里的?消息瞒不过您的?耳目,那我再问您一句,究竟是谁指使刺客在广明宫行刺?”
太皇太后道?:“你明知答案,还要来审问哀家。”
华瑶坐在了太皇太后的?身侧。她腰间挂着一把长剑,剑鞘冰冷,距离太皇太后仅有半寸。此剑杀人无数,风里来、血里去,自?有一股沉重煞气。
华瑶的?语气倒是很?温和?:“我知道?,若缘是主使。那些刺客的?功夫名叫‘洗髓炼骨’,原是歪门邪道?,上不了台面的?东西,想?必您也听说过吧。那几个刺客,我看他们面熟,这才想?起来他们是在宫里当差的?,他们能从皇城南门跑到广明宫,说明宫里有人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
太皇太后的?眼角余光从剑鞘上扫过,她不怒反笑?:“你还不赶紧去把皇城上下搜查一遍,可别放过了漏网之鱼。”
华瑶自?言自?语:“是啊,漏网之鱼在哪里?”
华瑶轻轻搭住了太皇太后的?衣袖,手指拂过金蚕丝织成?的?龙纹缎面,指尖停在了龙头上。
华瑶声?调低沉,暗含一股狠劲,一字一顿道?:“若有下次,我就把龙头砍了。”
太皇太后手掌一滑,玉瓷茶杯落到地上,“啪”的?一声?,摔碎了。茶水沾湿金砖地板,那金砖之间没有一丝缝隙
,茶水也没有向四周流动。
太皇太后道?:“好孩子,真是长大了。”
华瑶道?:“这话您说过不止一遍了。”
太皇太后闭上了眼睛。她的?脸上始终不曾显露喜怒哀乐,听过华瑶的?威胁,她虽然把茶杯打碎了,可她的?面容依旧平静。
她缓声?说:“你启用工部尚书邹宗敏,他曾是东无的?人,东无余党只当他投靠了你,就怕你要秋后算账。哀家听说了,你调派官员去江南各省查办贪污案,还要把各州各府田地人口统计清楚,你太心急了。北方局势才刚稳定,全国官民正在休养生息,你又要把江南闹得天翻地覆,必会动摇朝廷根基。”
华瑶道?:“你不明白……”
太皇太后打断了她的?话:“不明白的?是你,华瑶,你是皇帝,你要考虑如何保全江山社稷。你治下的?大梁国土地广阔,全国共有四万万人,而你只有一双眼睛、一双耳朵。你不能看清天下人,你不能听清天下事,若要维持国家运转,便要坚守纲常法理,推崇儒家圣道?,各州各府大小?官员才能精诚团结,供你差遣。”
太皇太后拉住了华瑶的?衣袍袖摆,只觉得一道?成?型的?气流挡在了华瑶与她之间。
她不能触碰华瑶的?皮肤。她竟然称赞道?:“好,防人之心不可无,你比你父皇要谨慎得多。”
华瑶道?:“确实,我的?声?望也比父皇好得多。我不会发动改革,而是要推动变革,从下到上、由卑及尊。”
太皇太后道?:“大梁国识字的?人,还不到两成?。全国上下,多的?是愚民和?刁民,你要推动从下到上的?变革,这世间就没有纲常法理可言了。”
第247章 添砚挥墨余香 铲除东无余党
华瑶叹了一口气:“如果半数以上的百姓能够读书认字, 他们就会明白什么是法理,什么是律令。官府推行政令会更容易些,也能从民间?选拔更多人才。”
太?皇太?后道:“平民百姓读了书、认了字, 就以为自己能做一番大事?业了, 心比天?高, 命比纸薄, 不?把朝廷闹个?天?翻地覆就不?肯罢休。”
华瑶不?愿纸上谈兵, 她举了一个?实例:“秦州宛城识字的百姓人数超过?了五成。我在宛城开办的新政,全部?执行得很好, 百姓安居乐业, 官员廉洁爱民, 秦州农司更是人才济济。从去年春天?到今年秋天?,秦州丰收了三次, 夏粮和秋粮储备充足,各地盛产小麦、水稻、土豆、红薯、玉米……”
太?皇太?后道:“土豆、红薯和玉米今年收成多少??”
华瑶道:“这些都是从国外?引进的、改良过?的粮食品种,又名土芋、红苕和苞米,长?势不?错,收成也不?错, 秦州已有?两年不?曾闹过?饥荒了。”
说到此处, 华瑶加重了语气:“去年冬天?,要不?是我从秦州调粮来京城, 京城不?知会饿死多少?人。”
太?皇太?后笑意淡薄:“你曾经在秦州下令废除贱籍, 贱民虽然恢复了自由身,却还是主人家的奴隶。从前的贱籍, 不?过?是如今的奴籍,你治理农司卓有?成效,推行政令倒是没有?你设想得那般顺利。”
华瑶一点也不?气馁, 反而更坦然了:“废除贱籍这等大事?,只?能一步一步慢慢完成,我不?着急,您也不?用替我着急。”
太?皇太?后轻敲了一下木桌,却没说一句话?。
华瑶站了起来。她面朝太?皇太?后,她们二人对视片刻,她又说:“再者,天?下不?只?有?一个?大梁国。您只?看到了国内种种问题,却看不?到国外?也是危机重重。若要维持大局稳定,必须善用人才、保障民生?。来日方长?,我不?会急躁冒进,更不?会虚度光阴,在我的治下,大梁国必将长?治久安。”
“这里只?有?我和你,”太?皇太?后微微一笑,“你这些话?,说得冠冕堂皇的,没人能听得见啊,孩子?。”
华瑶一句一顿道:“总有?一天?,每一个?人都会亲眼看见。”
太?皇太?后抬起一只?手,又放下去了。她的双手保养极好,似是三十岁出头的年轻人,正攥着一块金丝绣帕。她不?看华瑶,只?看着绣帕上凤凰花纹,精致缜密,每一针每一线,都是天?家富贵的缩影。
华瑶后退半步:“儿臣告退了,请您保重身体。您久居深宫,也不?熟悉各州各府风土人情。朝野内外?一切政务,还是交由儿臣来处理吧。”
华瑶动用了轻功,身影一闪,竟是瞬间?消失了。
太?皇太?后久久凝望着华瑶离去的方向。
初秋时节,天?高云淡,庭院里落叶纷飞,她心中微有?一丝凉意。恍惚之间?,竟然想起了昌武二年的旧事?。
那是五十三年前了。她刚满十八岁,昌武帝选召她入宫,封她为贵人,从那之后,她再也没有?踏出京城一步。天?下之大,江湖之广,苍山之巍峨,远海之浩瀚,她始终不?曾见过?。她只?见过?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皇城广场上跪满文武百官,昌武帝把雕龙金印扔到了地上:“杀!杀无赦!朕要天?下人臣服!!”
近来她时常感到疲惫,也时常回忆起一段又一段往事?,从年少?到年老,不?过?是眨眼之间?而已。
她从软榻上站起身,王迎祥连忙躬身搀扶她:“娘娘。”
太?皇太?后道:“扶哀家去内室歇歇吧。入秋了,春困秋乏,哀家是要好好休息休息了。”
太?皇太?后走过?一扇玉门,步入内室。她坐在紫檀木床上,两位女官服侍她更衣,其余八位侍女放下了金丝纱帐,熄灭了火烛灯光。内室一片昏暗,她闭目养神,心里还想着华瑶。
她威慑华瑶,华瑶也威慑她。她非但不?觉得寒心,反而还从华瑶身上看见了她年轻时的影子?。像,倒也不?像,华瑶比她年轻时更冲动、更莽撞、更有?朝气。她忽然说出一句:“哀家老了。”
跪在床前的女官连忙回答:“您是天?地之间?最尊贵的主子?,与天?同寿,神佛定会保佑您贵体安泰。”
太?皇太?后摆了摆手,女官缓步退出了内室,守候在门外?,只?听见太?皇太?后在床上翻了个?身。窗外?秋风微起,轻如一丝叹息。
*
数天?之后,秋意渐浓。
按照皇城以往的规矩,立秋之后,便是中元节,文武百官都有?七天?假期,以便上坟祭祖,拜谢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皇帝也会罢朝七日,追忆大梁国开基创业之艰难。当然这只是明面上的说法,倘若皇帝要在自己的寝宫里胡作非为,文武百官也只?能劝诫,不?能把皇帝押送到宗庙,强迫皇帝修心养性?。
华瑶不?禁感慨道:“哎,多亏了我爹,曾经做过那么多荒谬的事?情,现在无论我做什么,文武百官也不?会太?过?惊讶。”
夜色深沉,谢云潇正站在湖心凉亭里,观望湖上烟波浩渺。他看见湖畔灯火闪烁,也听见僧人诵经声,几位受宠的宫女得到了太?皇太?后的恩准,能在湖边上放纸船。那纸船不?过?巴掌大,船里摆着一卷丝绸、三块糕点、六条彩带、点着一支红芯蜡烛,便算是送给祖宗的祭品。
谢云潇第一次见到这般风俗,难免动了好奇心,忍不住问:“你爹在中元节……做过?什么?”
华瑶悄声描述道:“昭宁十七年到昭宁二十四年,每年的中元节,我爹不?用上朝,闲得没事?可做,就在他的寝宫里宣召一群嫔妃,整日寻欢作乐。宫里宫外都传遍了,你知道吧?”
当年谢云潇远在凉州,极少?听闻皇帝的私事?。他低声回答:“我不?知道这些深宫秘闻。”
华瑶又问:“那你想知道吗?”
谢云潇沉默不?语。他尚未回过?神来。死者为大,中元节将近,依照凉州的风俗,他不?能在此时嘲讽昭宁帝的荒诞行径。
华瑶还以为谢云潇不?好意思开口。她正要仔细解释,谢云潇打断了她的话?:“有?些事?也不?是非要明白不?可。”
华瑶轻轻地笑了一
声。
谢云潇又说:“令尊的行为举止,竟是如此……无拘无束,朝廷众臣为什么不?上书谏言?当年孟道年、徐信修都还在世,他们二人以严肃清正而闻名,应该也有?正言直谏之责。”
华瑶坐在凉亭栏杆上。水风拂面,她衣袍飘飞,轻声说:“中元节在民间?又称为‘鬼节’,皇城一向避讳‘鬼’字,从来不?会大张旗鼓庆祝鬼节。”
谢云潇走到她的身侧:“原来如此。”
凉亭栏杆仅有?一尺宽,华瑶的坐姿依然端正:“皇城还有?一条规矩,中元节上坟祭祖,不?宜兴师动众,更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闹出太?大动静。朝廷重臣都是老油条了,上书进谏,从来不?是一个?人的事?,关系到一整个?党派。文武百官心知肚明,也不?敢在中元节干涉皇帝的私事?。”
谢云潇试探道:“你打算在中元节做什么?”
华瑶低下头,看着水面上光影波动:“我要下江南,亲自选拔人才,视察江南工厂,考察风土人情,巡检各地水利工事?,再看看当地官员究竟是如何?统计田亩人口的。”
谢云潇见她心意已决,只?说了一句:“东无余党聚集在江南富庶之地,你若要微服私访,请务必做好万全准备。”
华瑶玩闹般地仰面向后倒,果然倒进了谢云潇怀里。她下颌微抬,更紧密地贴到他身上。
谢云潇站在她的背后,右手握住她的肩膀,左手轻抚了一下她的长?发:“万事?小心,卿卿,或许江南也是卧虎藏龙。”
华瑶挺直腰杆,骄傲道:“管他什么卧虎藏龙,我自己才是唯一真龙。”
谢云潇淡淡地笑了笑。从他认识她第一天?起,她就是如此这般朝气蓬勃,几乎没有?意气颓丧的时候。
片刻之后,谢云潇低声道:“东无余党之中,还有?不?少?武功高手。”
夜晚水雾迷漫,环绕着他们二人。远处湖畔之景,已是朦胧不?可见。
华瑶扯住了谢云潇的衣带,绕在自己五指之间?,揉搓把玩:“区区一个?东无余党,算得了什么呢?我没去找他们,他们还敢来找我,我会把他们全杀了。”
她自言自语:“对了,江南贪官也是最肥的,抓出来几个?,没收赃款,今后几年,就不?愁国库没钱了。”
她早就知道了,东无余党的首领是若缘。自从若缘行刺失败之后,东无余党内部?也有?不?少?争端。
若缘率领东无的众多侍卫跑到了吴州。华瑶放任他们逃离京城,原是为了追查他们的行踪。
若缘也练出了洗髓炼骨的邪门武功,因此东无的侍卫对她十分信任,正如他们信任东无。这一份信任,超出了寻常主仆之间?的关系,更像是生?死契约。
若缘并非无能之人。她在短短几个?月之内练成邪功,又做出了压制邪功的解药配方,可见她确实是有?头脑,有?真本事?的。
此前朝政局势才刚稳定下来,华瑶并不?想对若缘下手,只?想挑选一个?合适时机,铲除东无余党。可惜若缘自己误入歧途,华瑶对她略有?几分失望。
其实华瑶也不?明白若缘为什么一定要刺杀自己。华瑶和若缘之间?,从来没有?深仇大恨。不?过?涉及到权位之争,皇族从不?心慈手软,华瑶不?会浪费时间?去探究若缘的苦衷。
若缘的一切动向,都是有?迹可循、有?理可依。如今若缘已经逃到了吴州。东无在吴州的私库不?止一个?,华瑶掘地三尺也要把那些私库全找出来。
第248章 撩鸳帐 下江南
昭宁二十七年七月十二日, 天气?晴朗,阳光灿烂,也是个黄道吉日, 适合出门?远行。
华瑶率领亲信一百人, 从?京城出发, 直奔吴州。
吴州与琅琊两?个省位于东江以南, 并称为“江南二省”, 自古便是富丽繁华之地,荟萃群英。江南二省每年上缴的赋税总额在全?国排名数一数二, 因而又?有“江南水乡, 富甲天下”的美称。
京城百官都没料到, 华瑶登基还不到三个月,竟然会亲自下江南。
京城百官深感震惊, 却也不能?阻拦华瑶圣驾。天子微服私访,在大梁朝历史上屡见不鲜。早在一百多年前,圣祖皇帝开?基创业之初,就经常乔装改扮,潜入民间, 探访民情, 如此流传下来不少奇闻逸事,算得上是君民同?乐的一段佳话。
华瑶此次出行, 挑选的随从?都是练过武功的, 包括白其姝、郭灿亮、朴月梭,岑越等人。她把杜兰泽、金曼苓留在了京城主持大局, 京城必定可以维持稳定。
朴月梭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也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笑意。
车队离开?了京城,驶出四十里之外, 朴月梭拉紧缰绳,仍未与华瑶说?上一句话。
临近晌午,太阳渐高,天气?也热了起来。车队停在驿馆门?前,稍作?休整。
这驿馆占地不大,仅仅是一间三进三出的宅子。驿吏也不知道华瑶的真实?身份,只见华瑶气?势超凡,鞋底离地约有两?寸,轻功已达到至高境界,必是从?京城来的名门?贵族。
华瑶的随从?超过了一百人,驿吏不敢仔细打?量华瑶的面容,连她长什么样都没看清,始终眼观鼻、鼻观心,不该说?的话一句不说?,不该看的人一点不看,只按照规矩,查验了文书之后,就把华瑶引到了驿馆内部。
此地排开?了二十几张圆桌,桌上摆着茶壶、瓷杯,桌边火炉里的热水还没烧开?,冒着腾腾热气?,满是人间烟火气?息。
华瑶从?朴月梭身旁路过。朴月梭急忙开?口:“陛下,微臣参见陛下。”
华瑶小声道:“你忘了我定下的规矩吗?我说?过,我是微服私访,大庭广众之下,你不能?泄漏我的身份。”
朴月梭当然记得规矩,只不过一时心动,脑筋还没转过来,话就从?他嘴里滚出来了。
他轻声道:“这一次,我能?追随您外出,真是荣幸之至。我高兴得静不下心来,还请您原谅我礼数不周。”
华瑶看了他一眼:“你不是礼数不周,而是太讲究礼节了。你和别人打?交道,总是把‘请多指教?’、‘感激不尽’这类词挂在嘴边,书生气?太重了,等我们到了吴州,还是要稍微收敛些。”
朴月梭唇边含笑,点了点头:“是,全?凭您做主。我不会再?给您添麻烦,请您放心。”
他追随华瑶走出两?步,又?忍不住问:“近日以来,我的武功长进了些,剑法练得更纯熟,您若是有空,不知可否指教?一二?”
华瑶随口敷衍道:“你慢慢练,以后再?说?吧。”
华瑶正站在一棵大树之下。树影遮盖了她的身形。她环视四周,丝毫没把朴月梭的那?些话放在心上。
她只想着如何能?在半个月之内完成她的计划。此次计划不同?以往,不是带兵打?仗,但也不容易,她主要有四个任务。
第一、追查若缘的踪迹,铲除东无余党,找到东无的私库。
第二、收揽江南人才。江南已有新式学堂,正是推广实?施新式教?育的好地方。
第三、视察江南工厂、盐田、以及水利工事。前年江南闹洪水,当地官员没少贪钱,她还得想办法查处贪官,把他们吞下去?的银子全?部夺回来。
第四、查办江南贪污案。此案牵涉深广,与东无关系密切,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纵然她如今手握大权,也不得不小心行事。
华瑶并不担心这些贪官势力强悍,毕竟,普天之下,无人的势力在她之上。大梁朝数十万精兵已经认她为主,镇抚司、拱卫司、御林军都对她忠心耿耿。她身边的武功高手多如牛毛,她自己的武功也在化境之上。哪怕江南贪官家大业大,总归还是翻不出她的手掌心。
但她也有自己的顾虑。江南贪污案可不好办,涉案人数之广,难以估量,像是一棵大树,树根交织盘结,每一条树根还会牵扯到临近的大树。究竟要抓多少人,罚多少钱,定什么罪,追什么责,此时还不能?确定。
虽然她和太皇太后政见不合,但她们也有共同?之处。她们都想维持大梁国政局稳定,国库充盈,百姓安居乐业,各州各府都能?休养生息。连年的战乱、瘟疫、灾害、饥荒,已夺去?了上百万人的性命,她不想让任何一处地方的平民百姓再?次遭受天灾人祸。
华瑶思绪杂乱。她极轻地叹了一口气?。
朴月梭不知道华瑶正在想什么。他又问了一声:“请问,您为什么而烦恼?”
华瑶言辞含糊:“太多了,一言难尽。”
华瑶坐到了一张圆桌旁。她的众多随从陆续走进了庭院,眼见华瑶坐下来了,众人也纷纷落座,这院子里二十多张桌子周围都坐满了人。
不过华瑶身边只有白其姝、郭灿亮、朴月梭三人。谢云潇去?马厩查看粮草了,暂时还没回来。
圆桌的另一侧,白其姝正往炉子里添柴烧火。她煮好了茶水,先给华瑶倒了一杯:“茶水还有点烫,请您慢用。”
华瑶端起茶杯:“多谢,有劳了。”
白其姝瞥了朴月梭一眼,就把茶壶放在桌上,没给朴月梭斟茶。她做不惯端茶倒水的差事,也不想对朴月梭示好。
朴月梭仍是一副心正气?和的样子。他解开?随身包裹,拿出一只檀木食盒:“我带了一些点心,各位可要尝一尝?”
朴月梭这一句话
,其实?是对华瑶说?的,可惜华瑶仍在思考正事。她一心只想尽快完成计划,并未留意木桌上的茶水点心,也没注意朴月梭和白其姝说?了什么。
朴月梭不禁侧目,差点喊出“表妹”二字。他及时住口,又?试探道:“小姐?”
华瑶回过神来:“我不吃点心,多谢你的好意。”
朴月梭坐在树影里,半低着头,神情淡然,声调轻缓:“你小时候爱吃枣泥糕,莲蓉红枣馅,千层酥皮,你一次能?吃三四个。”
华瑶不假思索:“能?吃是福。”
朴月梭喃喃道:“姑母不让你吃甜食,你偶尔也会从?食盒里偷拿点心……”
朴月梭和华瑶青梅竹马,熟知华瑶的饮食喜好,连她小时候偷吃点心的往事都记得一清二楚。
华瑶反倒皱了一下眉头。他们正坐在大庭广众之下,不能?把日常习惯显露出来,更不能?谈论前尘往事。
华瑶提醒道:“喝点水就算了,我们没时间吃东西?,更没时间细嚼慢咽。”
朴月梭又?把食盒收了起来:“是……”停了一下,才说?:“是我自己做的点心,您可以放心享用。”
华瑶忍不住笑出来了:“我不是怕你给我下毒。”又?问:“你做了多久?”
朴月梭如实?回答:“今日卯时,天刚破晓的时候,我已经把枣泥糕做好了。我打?开?蒸笼,用筷子把糕点一团一团夹出来,放入食盒,再?用棉布包裹起来,现在还留有余温。”
华瑶感到十分震惊。她推断出朴月梭昨晚只睡了两?个时辰。朴月梭大概是在三更半夜起床,去?厨房和面、烧水、做糕点,又?赶在辰时之前抵达皇城,追随她一路向南行进。朴月梭竟然没打?哈欠,他不困吗?
朴月梭似乎猜到了华瑶的心思。他含笑道:“我一点也不觉得疲惫。说?来不怕您笑话,今天早晨,我在厨房做糕点,好像浑身都有使不完的力气?。我自幼学习厨艺,时时修炼,日日精进,我的厨艺比起我的武艺,大概是更胜一筹。”
朴月梭正要再?说?几句,忽然看见一道白光从?眼前闪过。他没看清谢云潇的身影,却也知道谢云潇赶过来了。
难道谢云潇还敢当众把他杀了不成?他在心里暗叹一声,表面上还是笑意温和:“请坐。”
谢云潇坐在了华瑶与朴月梭之间。他在桌上放了一把长剑,剑鞘上寒光凛冽,照见天际云影。
此时没有一个人开?口,气?氛冷淡,又?过了片刻,朴月梭捧起一杯热茶:“谢公子,请问您要不要尝一尝食盒里的糕点?”
谢云潇竟然反问:“你是否准备了足够多的干粮?”
朴月梭不明白谢云潇为何要问这个问题,却还是诚实?地回答道:“我只准备了一天的口粮。”
谢云潇道:“此地距离京城不远。”
朴月梭放下茶杯:“您……你这是什么意思?”
谢云潇道:“你现在返回京城还来得及。”
朴月梭暗讽道:“您还是老样子,毫无改变。”
谢云潇语气?漠然:“不如直说?你毫无长进。”
朴月梭不甘示弱,挑衅道:“我若有什么长进,那?也是给表妹看的,不是给您看的。”
谢云潇依旧平静:“她若是能?看得见,就不会把你晾在一边。”
朴月梭一向是性格温和的人,但他被谢云潇气?笑了。
朴月梭看了一眼华瑶。华瑶正在和白其姝交谈,她们二人神色严肃,谈的都是正事。显然,华瑶暂时不会介入朴月梭与谢云潇的争端。
朴月梭转头看向谢云潇,压低声音:“您并不知道从?前发生了什么,京城又?曾经闹过多少腥风血雨。我自幼在京城长大,和表妹相识多年,无论你如何从?中阻挠,我和表妹多年来的情谊,不会消磨。纵然这一段情缘不能?再?续,我此生无怨,亦无悔……”
谢云潇打?断了他的话:“你也只能?回忆过去?了。你这些年算是虚长了几岁。”
朴月梭声调极低:“您为何没有容人之量?”
谢云潇声调更低沉:“不如问问你自己,为何没有廉耻之心?”
朴月梭坐姿端正:“我并非没有廉耻。她是君主,我尊她、敬她,从?来不敢有一丝不敬。反倒是您咄咄逼人,我与您谈话时,您总是不留情面。”
谢云潇又?拐弯抹角骂了他一句:“情面只会留给有脸面的人。”
朴月梭武功不如谢云潇,吵架也吵不过谢云潇,他震惊之余,又?觉得惭愧。他知道自己理亏,不该千方百计接近华瑶。但他转念一想,华瑶身为天地万物之主,岂是常人可比?又?岂能?用常理去?揣测?
奉承巴结华瑶的臣民成千上万,他在这些人里,根本算不上是最殷勤的。就比如七公主琼英,每日进宫给华瑶请安,无时无刻不是面带笑容。
琼英逢人便说?:“陛下真是圣明之主,我仰慕陛下,尊崇陛下,我此生最大造化,便是有幸成为陛下的胞妹。”
朴月梭还没修炼到琼英这等境界,又?何必太过苛责自己?这么一想,他就想通了,心气?也顺了。
朴月梭打?算坐到别处去?,但他才刚迈出一步,忽然撞到一堵透明的墙上。此墙坚固无比,似是空气?凝结而成,他丝毫没有察觉到此墙是何时出现的。他后知后觉,目光落到了华瑶身上。
华瑶喝了一口茶水,才问:“你说?累了吗?”
朴月梭连忙解释:“不是……”
华瑶放下茶杯:“不是什么?你完全?忘记文官的礼节了。”
朴月梭涨红了脸:“请您息怒,我以后不会再?和谢公子争执起来。”
华瑶下令道:“我们在江南办事期间,你和谢云潇尽量不要碰面。”
朴月梭的火气?一下就消了:“是,还是您心思缜密,考虑周全?。这一堵围墙,当真隔绝了外界声息,我没想到武功还有这种妙用。”
朴月梭偷瞥一眼华瑶,抿唇一笑。
谢云潇立即开?口:“你不知道的事情实?在太多,数不胜数。”
华瑶扯了一下谢云潇的衣袖,强迫他闭嘴。她已有许久没听过谢云潇的冷言冷语,几乎快要忘记了谢云潇只是话少,并不是不擅长说?话。
傻子都能?看出来谢云潇与朴月梭水火不容,还好他们二人说?话的声音低沉,又?被空气?凝成的围墙挡住了,附近的侍卫听不见一点动静。
华瑶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日影偏移,差不多是时候上路了。
白其姝站起身来,走到华瑶身边,弯腰对华瑶耳语几句,华瑶点了一下头。
随后,白其姝吹响了口哨,那?声音响亮悠长,传遍了驿馆内外。众多随从?备车上马,车队继续向南行驶。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车队驶入吴州地界。
此地名为“绣城”,距离吴州首府丹芝仅有一百多里路程。
绣城也是吴州繁华之地。入夜时分,满城灯火通明、琴瑟和鸣,众多行人来来往往,
在街道上闲逛,也有几个年轻人追逐打?闹,发出一阵喊叫声、嬉笑声。
华瑶率领众人下榻旅舍。此地原是华瑶控制的一处产业,旅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全?部打?点过了,掌柜的、跑堂的都是自己人,华瑶住在这里也觉得安心。她和谢云潇同?住一间厢房。掌灯时分,她还没睡。她撩起纱帐,观望着窗外夜景。
谢云潇正在整理床褥:“还不睡吗,卿卿?”
华瑶扶住了窗栏:“我再?看一小会儿,江南夜景真是繁华秀丽。”
明月当空,河上波光粼粼,二十几艘画舫首尾相衔,停泊在岸边热闹之处。
船上开?设了夜宴,众人身穿锦绣纱袍,弹琴奏乐,饮酒作?乐。
有人喝醉了跳进河里,浮在水面上放声唱歌,吴州人水性颇好,醉酒后还能?在河里结伴游泳。
绣城河边一座高楼上,灯火暗淡,蜡烛越烧越短,快要燃尽了。
若缘倚窗而立,咒骂道:“大晚上的,这些人吵什么吵,真想把他们舌头割了。”
宋婵娟哄了她一句:“你别生气?了。”
若缘快步走到宋婵娟面前,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宋婵娟曾经是东无的侍妾,那?宋婵娟究竟是更害怕东无,还是更害怕若缘呢?
若缘抬起手来,抚上宋婵娟的面颊,又?轻轻捏了她的下颌骨。她打?了个寒颤:“能?不能?不要这样做了?”
若缘忽然弯下腰来。她精通调香之术,身上带着一股蔷薇香气?,芬芳清爽:“你这就怕了?”
宋婵娟拧过脖子,离她更远:“东无死了,方谨也死了,太皇太后都放弃了,我真不知道你还要和华瑶争什么?到底有什么好争的?琼英不争不抢,不是活得好好的吗?你为什么非要和华瑶做对呢?你怎么可能?斗得过她?”
若缘掐住了宋婵娟的脖子。
若缘一点力气?都没用上,宋婵娟反倒发怒了:“你掐死我,掐啊,掐啊,掐死我算了!算我倒霉,我当初就不该可怜你,东无的侍妾全?都活下来了,只有我被你带到了吴州,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我爹娘都在沧州,华瑶平定了沧州战乱,羯人羌人都死光了!我要回沧州,我要见我爹娘!!”
若缘还是不生气?。她只觉得宋婵娟很亲切,像是她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时而软弱,时而勇猛。她稍微用力,掐紧宋婵娟的脖子,宋婵娟脸颊涨红,咳嗽了一声。
若缘立即松开?手:“我对你真是太好了。”
宋婵娟破口大骂:“你这个畜生!!”
若缘像是没听见宋婵娟的话,只说?:“我真的不想刺杀华瑶。我可不傻,犯不着给自己找麻烦,华瑶身边多的是绝世高手,我派出去?的那?几个小东西?,在她手里连一招都过不了。”
宋婵娟呼吸急促:“你为什么还要白费苦工?”
若缘握着一根锋利的簪子:“我没得选,我也是迫不得已。你也看见了,琼英对华瑶那?叫一个谄媚,逢迎,阿谀,奉承。”
宋婵娟不知哪来的勇气?,挑衅道:“谄媚怎么了?能?活下来就行,琼英现在活得可好了。”
若缘笑着说?:“是啊,华瑶不计前嫌,对琼英十分照顾。她们这两?个人,小时候天天吵架,就连一天都停不下来。这会儿倒是演上了姐妹情深,演给天下人看的。”
宋婵娟从?椅子上站起来,抬起手,指着若缘说?:“你妒忌她们!你妒忌她们能?演出来姐妹情深,却没人愿意陪你演!!”
若缘往宋婵娟脸上轻轻拍了一个巴掌。
若缘力道极轻,丝毫没伤到宋婵娟,像是长辈鼓励小辈似的,可她的年纪比宋婵娟还小一岁。
她说?:“姐姐,你比我更像疯子了。”
宋婵娟瞪大双眼:“你才是疯子!你疯了!!”
若缘叹了一声:“哎,我说?过了,我真不想刺杀华瑶,可是呢,我身边可用之人,都与华瑶结下了深仇大恨。他们怕我也像琼英那?样,摇身一变,变成了华瑶的小跟班,我必须和华瑶划清界限。”
若缘脚尖一点,身姿轻盈,跳高了一尺,坐到了窗台上:“我这么解释,你听得明白吗?不是我想杀她,而是我必须杀她。”
这一瞬间,宋婵娟的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她能?不能?把若缘从?窗台上推下去??
若缘看透了她的心思:“来啊,姐姐,你推我,把我推下去?。我死了,你就自由了。”
宋婵娟摇了摇头:“我不懂你为什么一定要和华瑶过不去?。东无杀了你全?家,那?是东无的错,是他欠你的。东无早就死了,你父皇也死了,太皇太后不会折磨你,华瑶也不会折磨你。你在京城的生活衣食无忧,不缺吃不缺穿,你为什么不能?放过我,放过你自己?!”
若缘“咯咯”地笑了起来。
宋婵娟等了一会儿。
若缘还在笑,笑得浑身抽动。
宋婵娟大喊道:“别笑了!疯子!你疯了!你快回京城,宣召太医,治一治你的脑子!再?不治你就没救了!!”
若缘忽然开?口说?:“我受够了任人践踏的日子。琼英能?过得顺风顺水,是因为她的母亲出身豪族。父皇优待她,华瑶也优待她,她这一生是养尊处优的命格。”
若缘望着天上月亮:“而我呢?我的母亲是个宫女,大字不识,穷酸可怜,宫里人不把我当一回事,宫外无人认识我……我想活下去?,华瑶的宠信是靠不住的,我要靠自己活下去?。”
宋婵娟一声不吭。
“我要往上爬,”若缘喃喃道,“我要爬到最高处,让天下人臣服。”
隔壁房间传来婴儿的啼哭声,宋婵娟脸色一沉:“那?不是我的孩子,你非说?那?是我和东无的孩子,就为了继承东无的遗产!我不会照顾这个孩子,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我……”
若缘从?窗台上跳进屋内:“姐姐,我可没让你去?照顾孩子,那?不是你的责任啊。我请来的几个嬷嬷成天围着他转,你只要看他一眼就行了。你要是不想看见他,也行,我也讨厌他。”
房门?外又?传来轮椅转动的声音,嘎吱嘎吱,距离她们仅有几步之远。
若缘打?开?房门?,见到了岳扶疏。此人曾是二皇子晋明宠信的谋士,后来晋明去?世了,岳扶疏活了下来,转而投靠了若缘。
岳扶疏经历过一场大火,烧坏了半张脸,因此他的头上戴着半块面具。他中毒已深,病情严重,许多名医合力救治他,也只是把他的寿命延长了一年而已。他只能?再?活不到九个月了。
若缘对他没有一丝怜悯。她低头看着他,像在打?量一个死物。
她觉得自己算是他的恩人。当初毒药损坏了他的嗓子,她找来一位名医治好了他的病症,现在他也能?开?口讲几句话。
岳扶疏嗓音嘶哑:“杀……杀了华瑶。”
若缘阴测测道:“你倒是说?啊,怎么才能?杀了华瑶?你没几天好活了,你再?不想个法子出来,你就不能?为晋明报仇雪恨了。”
若缘这一句话,扎进了岳扶疏心坎里。他强撑着活到今日,就是为了给晋明报仇雪恨。他一定要等到华瑶的死期。
他结结巴巴道:“京城、京城传来密信,华瑶下江南,带的人不多,你伏击华瑶,杀了她。”
若缘又?伸手去?拍了一下岳扶疏的脸颊。岳扶疏这个将死之人,面颊凹陷,颧骨完全?凸出来了。
她笑意盎然:“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我怎么知道华瑶去?哪里了?我上哪里去?伏击她?况且,镇抚司所有高手都是华瑶的走狗,他们可不好惹呢。你没见过他们有多厉害,武功出神入化,杀人不眨眼。”
岳扶疏道:“华瑶必然会视察……吴州工厂,招纳当地人才,这是她在秦州……在秦州做过的事,她还会在吴州重做一遍。”
若缘讽刺道:“你傻了吗?你叫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带着一群人,闯进工厂,刺杀华瑶?”
岳扶疏张大嘴巴,发出“啊啊”的声音,出气?多,进气?少。他缓了一会儿,才回答道:“不,不,你先把炸药埋好了,再?设好伏兵,等到华瑶出现了,点燃炸药……”
若缘怀疑岳扶疏的脑子坏
了,不能?用了:“你这个计策太简单了。”
宋婵娟插了一句:“光凭这些办法,根本不可能?杀了华瑶。你们知不知道,东无集结了五万精兵,他都没能?杀了华瑶,你们两?个人只会白白送死。”
喘息声更急促了,岳扶疏掐住自己大腿,抽出一口气?来,连声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你们拿出东无遗留的金银财宝,召集东无旧部,就说?是为东无报仇……驱使、驱使他们刺杀华瑶……”
第249章 颠倒瑶池云浪 笑红尘,笑春梦,笑情痴……
若缘从衣袖里取出一把锋利匕首。她玩转着匕首, 斜瞟了一眼岳扶疏:“东无?旧部也不傻,他们都知道华瑶身边高手如云。你只用钱收买他们,那是?远远不够的, 谁也不想白白断送自己的性命。”
岳扶疏恨意滔天。他紧咬牙关, 胸腔里填满了怨气?, 嘴巴里挤出“啊啊”的怪叫, 像是?大哭过后喘不上气?的抽搐声。
匕首寒光闪烁, 抵上了岳扶疏的下?巴。
若缘语调阴森:“说话,不然我就?杀了你。”
岳扶疏浑身颤抖:“威逼利诱, 双管齐下?, 你就?能驱使他们……”
“威逼利诱?”若缘笑?出了声, “何?为威逼,何?为利诱?”
岳扶疏大喊道:“威逼, 就?是?威胁他们,你要杀了他们!利诱,就?是?赏赐他们钱财美人!”
若缘冷哼一声:“我可不会惯着他们,不愿意干活是?吧?都是?贱的,惯出来的!”
宋婵娟站在若缘的身后, 幽幽道:“说的好?像他们都过上好?日子了似的, 这个破烂世道上,谁不是?在讨生活呢?”
“他们可不配过好?日子, ”若缘淡淡道, “我给他们花过钱了,他们欠我的, 欠我一辈子。我可不会惯着他们。”
宋婵娟反问道:“他们花了你一点钱,就?要把命卖给你吗?”
若缘身影一闪,握住宋婵娟的肩膀, 狠狠把她按到了墙上:“昭宁帝、东无?、晋明、司度都比我更歹毒,他们手上沾满了鲜血,害死了无?数人,我还没杀过一个平民。你不敢质问他们,反倒来质问我?!你这是?欺软怕硬啊,宋婵娟。”
宋婵娟语气?平静:“随你怎么说,你要杀我就?杀吧,我不想活了。”
若缘道:“你再说一遍。”
宋婵娟道:“我说我不想活了。我累了,我不想活了……”
她的声调陡然拔高:“这个世道太烂了!你和东无?没有任何?区别,你们都是?同一种人……”
若缘好?像听见了什么笑?话似的,哈哈大笑?:“我和东无?是?同一种人?”
宋婵娟的身高比若缘更高。若缘踮起脚尖,轻拍了宋婵娟头顶:“我要是?和东无?一样,你现在就?是?个死人!你敢和我说这些,就?是?因为你知道我不会杀你。你伺候东无?殷勤周到,半点脾气?都不敢耍。你同我说话这么不耐烦,寻死觅活的,做给谁看呢?!”
桌上蜡烛燃尽了。室内光线昏暗,寒意渐增,岳扶疏突然开?口?:“你把宋婵娟杀了吧,她对你已经没用了。”
若缘抬袖一甩,匕首飞刺出去?,钉在了岳扶疏的轮椅上:“再让我听见这句话,我先杀了你。”
“刷”的一声,若缘又拔出了匕首。她召来一个名叫“霍应升”的侍卫,此人原是?东无?的侍卫长,武功登峰造极,也曾和华瑶结下?了仇怨。
若缘吩咐道:“你挑选四?十个武功高手,抓紧时间,搜查东无?的私库。最近我急需用钱,我要继承东无?的遗产。”
霍应升眼角余光瞥向了宋婵娟。她哭红了双眼,楚楚可怜。当年她侍奉东无?时,也是?这样一副娇弱姿态。
霍应升回过神来,低头弯腰:“是?,谨遵殿下?命令。”
若缘的身影如鬼影般飘忽,转瞬之间,她站到了霍应升的背后。她忽然跳起来,拍了一下?他的头顶:“你曾经背叛过我,我原谅你了,你给我好?好?珍惜这一次机会。你要是?敢耍什么心?眼,我就?在你头顶划个十字,倒灌水银,活剥了你的人皮!”
霍应升没有一丝恐惧,只是?把腰弯得更低:“遵命,殿下?。”
*
河上夜宴仍未停歇,画舫上传来丝竹管弦之声,声调清亮婉转。
几个衣着富丽的年轻人站在船头,齐声唱道:“笑?红尘,笑?春梦,笑?情痴,笑?我夜深独自醉。问行人,问秋风,问明月,问君此去?何?时归?盼长生,盼功名,盼富贵,盼世间草木芳菲……”
华瑶听见了歌声。她站在高楼上,眺望远方,望见画舫停泊在岸边,周围环绕着一圈灯影,照出一片朦胧烟雾,雾气?在水波里荡漾不休。
路人三五成群,从河畔走?过,其中几人频频回首,像是?舍不得离开?画舫。
画舫上的年轻人连忙招呼道:“上船吧,都来赴宴!”
那几个路人登上了画舫,走?进了船舱。烛光从纱帘里透出来,众人身影交缠,在船舱里来回追逐打闹,浪谑嬉笑?。
华瑶后退一步,不再眺望远景。她把窗户关上了:“快到亥时了,他们竟然还在唱歌。”
谢云潇撩起床帐:“深夜唱歌,是?不是?江南的风俗?”
华瑶一溜烟跑到了床上。她往谢云潇怀里一钻,搂着他倒进了被褥里。今日她奔波一整天,多少有些疲惫。她打了一个哈欠,又把自己的左腿架到了他的腰上,调整出舒服的睡姿,顺便?把他搂得更紧了。
困意渐浓,华瑶喃喃道:“我觉得,那些人很奇怪。”
谢云潇抬手揽住她的腰肢:“唱歌奇怪吗?”
华瑶说话的声调越来越轻:“我说不上来哪里奇怪。我派了暗探去?打听消息,等到明天早晨,暗探就会回来了……”
谢云潇陷入沉思。过了片刻,他忍不住问:“若是?真有蹊跷之处,为什么绣城本地官府没有上报此事,也没有派人去?把内情调查清楚?绣城是?吴州大城,本地官员应当熟知大梁律法。”
华瑶轻叹一口?气?:“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永州平定叛乱的时候,东无?从吴州调来三万精兵?吴州军营与东无?关系如此密切,可见吴州这个地方,并不太平。”
谢云潇皱了一下?眉头:“你是?说,绣城官员会包庇逆贼?”
华瑶从床上坐了起来:“绣城官员还真不一定知道这件事。我初登大位,他们巴结我还来不及,为什么要故意忤逆我?那岂不是?自寻死路。”
谢云潇提起了两年前的一桩旧事:“当年我们在京城赈灾,河上运船把毒草送到了营地,营地官员却没察觉,导致上百个患者病情恶化。”
“确实,”华瑶攥紧了被褥,“人心?险恶,防不胜防。”
谢云潇捉住了她的手腕:“卿卿?”
华瑶把手腕从他掌中抽出来:“今时不同往日,无?论何
?人胆敢蒙蔽我,我绝不轻饶。”
谢云潇又把华瑶拉回了他的怀里。他轻抚她的后背:“你说得对,他们何?必自寻死路?或许是?我们想多了。时辰不早了,你先休息,明天再考虑此事也不算迟。”
真的想多了吗?
华瑶还不知道敌人的真面目,甚至不知道敌人是?否存在。此时胡思乱想也想不出结果,她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华瑶在谢云潇唇边连亲两口?,尝到了一点清淡香气?。她含糊答应道:“嗯嗯。”
谢云潇低头在她眉心?吻了又吻,千般温柔,万般珍重:“如今你已经登上大位。大局已定,不会再有变数。吴州时局不算艰难,你也不必担忧太多,只需一点一点理清思路,总能找到解决办法。”
华瑶觉得谢云潇这句话很有道理。她放松了不少,又搂住了他的腰身,做好?了睡觉的准备。
谢云潇继续道:“睡吧,卿卿。”
华瑶口?齿不清:“嗯,你好?温柔……”
谢云潇无?声地笑?了。他不再说话。华瑶的呼吸声越来越均匀,越来越轻缓,她渐渐睡着了。她在他怀里安稳入睡,他的心?境也是?平和宁静的。他沉入梦乡,隐约听见河上歌声彻夜不停。
*
次日一早,绣城细雨朦胧,烟雾缭绕。天上阴云连成一团絮状,天色灰蒙蒙的,泛着一线昏光,又湿又冷。
石板路上水流潺潺,蜿蜒曲折,沿着砖石缝隙向前流淌,融入迷茫雨雾之中。
华瑶走?在石板路上,头戴一顶遮雨蓑笠,腰间挂着一把重剑。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目视前方。
昨晚她派出去?的四?个暗探,竟然一个也没有回来。暗探消失了,前所未有的状况,她不得不慎重对待。她心?里有些焦躁,还有些愤怒,究竟是?谁胆大包天,连她的人都敢动?
区区一个吴州绣城,不如沧州局势危急,也不如永州战场艰险,谁又能在这个地方一手遮天?
难道是?若缘吗?
华瑶和白其姝想到一处去?了。
华瑶的脑海里才刚冒出“若缘”两个字,白其姝忽然出声:“若缘才刚来绣城不久,根基不稳,她应该不敢擅自扣押您的人。”
华瑶断然道:“不能小看她。”又说:“我们还不知道暗探究竟是?生是?死。”
细雨拂面,白其姝停下?脚步:“谁敢在这个时候,对您的人下?毒手?”
华瑶也停下?了脚步。
远处的台阶上站着上百个本地人,顶风冒雨,排队等候一座粥厂发放米粥。这一座粥厂的主人是?当地富商,逢年过节都会开?仓放粮,本地人对他赞赏有加,尊称他为“大善人”。他救济了不少贫民,对官府更是?恭敬有礼。
华瑶收回目光:“问题出在那几艘画舫上,我要亲自去?打探一番。”
“亲自?”白其姝面露惊讶之色,“还是?让我去?吧,您可不能有任何?闪失。”
华瑶声调更轻:“我自然有我的考量。我必须尽快把这些事调查明白,我的武功境界已在化境之上,百毒不侵,百虫不沾。万一贼人用了毒药,哪怕是?羯国‘九死’那般剧毒,我也能克化毒性,全身而?退……”
白其姝忐忑不安:“可是?,您的身份何?等贵重,怎能冒险去?一探究竟?”
华瑶悄声说:“自从周老前辈把内功传给我,我还没来得及大展身手,总觉得内功运化不开?。我想要找个机会,好?好?施展施展,我的功力也能更精进些。”
白其姝的思路与常人不同。她下?意识地问:“您要杀人见血吗?”
华瑶含糊道:“嗯……”
华瑶本来还要说“或许吧”,但她想到自己的暗探失踪了,或许已经被杀了。她心?中愤怒,严肃道:“血债血偿,一个也不放过。”
白其姝点了点头,微笑?道:“也是?,多杀几个武功高手,内功运行就?更顺畅了,还是?您考虑得周到。若要提升武功境界,这可是?最好?、最快的办法。等您完全掌握了诀窍,您就?是?天下?第一宗师,无?人可及,无?人可比。”
少顷,白其姝又问:“谁会与您一同登上画舫?”
华瑶看了一眼谢云潇:“就?他了。”
谢云潇也戴着一顶斗笠。起初他一言不发,听到华瑶的指示,他才开?口?:“听凭吩咐。”
天色暗沉,烟雨朦胧,街道上似有一片肃杀之气?。
白其姝上前一步,对华瑶耳语道:“请您千万小心?,我听说吴州有不少秘药,不是?毒药,而?是?补药,会让人情动心?跳,深陷于贪嗔爱欲之中,身心?恍惚,神魂颠倒。”
第250章 转觉春夜短 “想到了……和你成亲的那……
华瑶不?禁疑惑道:“那?是什么鬼东西?”
华瑶在北方战场上打拼了整整三年, 见?惯了刀光剑影、金戈铁马,却没?深入了解过南方商场的阴险诡诈。
她隐约有一种不?妙的预感?,还有一丝说?不?出的兴奋。她爹给她留下了一个烂摊子, 她辛苦经营了小半年, 大?梁国库还是缺钱。钱从哪里来呢?她早已把主意打定了。她要随便?抓几个贪官奸商, 从他们身上刮出油水, 再用?这些钱去补贴国计民生, 那?岂不?是皆大?欢喜?
这么一想,华瑶自信满满:“区区几个奸商, 能有多大?本事?我看他们只是一群乌合之?众。”
白其姝递给华瑶一包毒药:“绣城富商根基深厚, 还有些通天手段, 您要是想整治他们,总得多加小心。”
华瑶拿起那?一包毒药, 翻过来看了看。这药粉重量不?超过三两,研磨得轻薄细碎,可以随风扩散到十丈之?外。
白其姝介绍道:“此药名为毒蝶幻影,中毒之?人会沉浸在幻觉里,至少半个时辰不?能恢复神智, 请您收好, 以备不?时之?需。”
华瑶点?了一下头?:“好,有劳你费心了。”
石板路上雨水湿滑, 水声淅淅沥沥, 雨越下越大?,越下越急, 街道泛起朦胧水雾,行人不?由得奔跑起来,华瑶也冲进了雨幕里。
寒气凛冽, 水雾透过蓑笠,吹到了华瑶的脸上,她跑得更快了。她能用?剑气荡开雨雾,却还是喜欢穿梭在雾气之?中。她感?觉自己像个侠客,行走江湖,闯荡四方,全然不?怕风吹雨打。
华瑶一路飞驰,谢云潇紧跟她的脚步。他们二人的身影如同两道闪电,从街道上飞速划过,无人能看清他们究竟身在何处,只当是周围吹过了一阵风。
少顷,华瑶和谢云潇赶到了河畔。他们一前一后跳上了画舫,潜入船舱,却发现船舱已是空无一人,听不?见?一丝人声,只剩一片杯盘狼藉。
华瑶十分惊讶:“怎么回事,人呢?”
船舱左右两侧立着?两座铜鼎香炉,炉火尚未燃尽,飘散着?幽幽香气。香灰从铜鼎底部的缝隙里漏出来,洒在地上,已凉透了。
谢云潇走近香炉,看了一眼香灰:“昨夜这一条河上有许多画舫,数量大?概在三百以上,现在只有不?到五十艘。”
“大?多数画舫都在今天早晨离开了,”华瑶环视四周,“两刻钟之?前,我派出的另一批暗探回来报信,说?这一艘画舫上还有人。他们没?有靠近画舫,只从远处观望了一会儿,也没?看清这里还有多少人。”
谢云潇道:“这些人在两刻钟之?内撤退了吗?”
华瑶剑鞘一转,翻开桌上一块竹席:“这倒是奇怪了,他们跑得还挺快。画舫上虽然没?人,却还有不?少摆设,这附近的小偷不?来偷点?东西吗?”
竹席掩盖着?一块桌角。华瑶看见?了桌下藏着?一小块绸布,黑底蓝纹,很是隐蔽。她皱了一下眉头?:“这是失踪的暗探留下的线索,当然也可能是个陷阱。”
除了这一小块绸布,华瑶和谢云潇并?未发现任何蹊跷之?处。这也难怪他们先后派出的几批暗探都没?查出个结果,昨晚最先出发的那?四个暗探还失踪了。敌人在暗,他们在明,他们甚至还不?知道谁是他们的敌人。
他们又搜查了另外两艘画舫,仍未发现一条人影。此时此刻,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打在船头?,噼啪作响,谢云潇站在船舱里,收剑回鞘:“也许他们还会回来,我们是否应该守在这里?”
“不?,”华瑶道,“我等不?到晚上了。”
谢云潇道:“你为何知道他们会在今天晚上回来?”
华瑶懒得解释太多,随意敷衍道:“我乱猜的。”
谢云潇走到她的身侧:“我相信你不?是凭空推断。你心思缜密,总能明察秋毫。”
华瑶道:“我还以为你要问我是怎么猜出来的,再让我给你仔仔细细地解释一遍。”
谢云潇竟然说?了一句凉州军规:“情况紧急,岂敢多言,言多必失。”
“真的不?敢吗?”华瑶轻声调侃道,“你是不?是时时刻刻都记着?凉州军规?”
谢云潇看着?华瑶,欲言又止:“我想……”
说?来奇怪,谢云潇觉得船舱里有些闷热。外面明明正在下大?雨,却没?有一丝凉意传过来。
谢云潇心浮气躁,又察觉到自己不?对劲,力气好像比平日里更大?,劲道也比平日里更强。他默念清心诀,从小熟读的清心诀,现在竟然不管用了。他闻到华瑶身上的香气,想到他和华瑶之?间的温情爱意,心里立即升起一股邪火,
只想忘记一切烦恼,抱着华瑶深入情海爱河之中。
谢云潇知道自己并?不?清醒,忍不?住念了一声:“卿卿?”
华瑶没?注意谢云潇的状况。她一门心思全在敌人身上,敌人究竟是谁?叫什么名字?藏在什么地方?又勾结了哪些人,为什么能做出这些隐蔽勾当?她发誓要把敌人找出来,全部送去刑部审问。
华瑶打了个手势,示意谢云潇与她一同离开船舱。
谢云潇犹豫片刻,依旧跟上了华瑶的脚步。他强忍着?心头?躁动,尽量不?多看华瑶一眼。他们飞快地跑入岸边一艘木船,又因为他们轻功高?超,他们二人身上都没?淋到一滴雨,也没?把蓑笠摘下来。
木船上共有二十个侍卫,都是出身于镇抚司的武功高?手,个顶个的身强体壮,腰佩长刀,袖藏暗器,绝非常人所能战胜。
谢云潇扫视一圈,记起华瑶先前说?的,她要和谢云潇一同深入狼窝虎穴,原来只是一种谦辞,她并?非没?有准备。她不?会单打独斗,也不?会以身涉险,谢云潇不?由得放下心来,心跳反倒加快了一点?。只是一点?而已,并?不?明显,连他自己也忽略了。
木船沿着?河道向前行驶,不?知是要去往何方,谢云潇望向船头?,华瑶又侧过脸来,直勾勾地盯着?谢云潇。
谢云潇神色平静,他的耳尖却是微微泛红了。他有意避开华瑶的凝视,与华瑶之?间的距离超过一尺,每当华瑶靠近一步,他就远离一步,华瑶不?禁问道:“你怎么了?”
“我……”谢云潇侧目,“我没?事,请放心。”
船舱外的竹帘微微晃动,风声雨声吹拂过来,送入潮湿气息。又过了半晌,竹帘晃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动,木船越漂越快,越漂越急。
华瑶撩起竹帘,河上浪涛汹涌,溅到了船头?,卷起一片水花,水位上涨了至少两寸。她语气冷静:“河道水位上涨迅速,上游水库放水了。”
谢云潇皱了一下眉头?:“雨还没?停,上游水库为什么要开闸放水?”
华瑶紧攥着?竹帘:“大?概是为了加快船速。”
根据种种线索,华瑶已经推断出来,敌人在京城也安插了奸细。敌人通过奸细知道了华瑶会来绣城明察暗访。不?过敌人并?不?知道华瑶抵达绣城的确切日期。因而,昨天晚上,河上聚集着?数百艘画舫,照旧是灯红酒绿、纸醉金迷,河畔高?楼林立,酒馆、茶楼、赌坊、妓院夜不?闭户,各色纱灯把河水照得波光浮荡,真是处处都有富贵气象。
华瑶心思一转,不?禁又想,敌人在怕什么,躲什么?怕她整治绣城的赌坊和妓院吗?好像远没?有如此简单。
华瑶下令道:“我们也应该加速行船。”
镇抚司高?手听令,约有十人合力划动船桨,这木船在河道上顺流而下,如同离弦之?箭一般急驰,在水面上掀起三尺高?的白浪。
绣城本是繁华之?地,与周边城镇商业往来频繁,今日风大?浪急,河上船只的数量也不?算少,放眼望去,至少有五六十艘小船。
华瑶只向前看,依稀望见?一艘大?船,高?约十丈,宽约七丈,两侧镶嵌着?钢铁护板。船楼共有三层,最上层正中央立着?一根桅杆,风帆鼓胀起来,大?船正在全速前进,这分明是一艘官船!可是船上没?有一个官兵,只有武士打扮的壮年人。《大?梁律》规定,官船上必须有官兵,这艘船已经违反了律法。
华瑶喃喃道:“贼人从哪里抢来了官船?”
“要上船吗?”谢云潇道,“或者拿出官府令牌,命令他们停船。”
华瑶掀开竹帘:“你和我上船去打探打探。我们两人的轻功很好,就算贼人想耍什么手段,他们也抓不?到我们。若是直接命令他们停船,只怕会打草惊蛇。”
“可以,”谢云潇停顿一瞬,又说?,“现在就动身吧。”
华瑶低声叮嘱侍卫随时注意她的信号。而后,她一步迈出木船,身影如白光一闪,瞬间跳到了大?船的船舷之?上,脚步轻盈没?有一丝滞留。这般高?超的轻功,堪称是当世之?间集大?成者,普天之?下,能练出此等功力的人屈指可数,她也不?怕敌人发现她,反正敌人抓不?到她。
华瑶登上大?船之?后,又和谢云潇一同潜入了船舱。
这大?船的船舱内部也有三层。第一层共有五个仓库,弥漫着?一股淡淡烟味,华瑶从未闻过这种气味,但?她略懂医术,她可以断定,这个气味暗藏玄机。果然如同她猜测的那?般,贼人心怀叵测,她必须使出雷霆手段。
走廊上悬挂着?五盏灯,灯芯是夜明珠,光线昏暗,并?不?明亮。每个仓库只有一处入口?,门外站着?至少两个武功高?手,楼梯间还有三个壮汉负责放哨。
华瑶和谢云潇对视一眼。他们二人立即跳进了楼梯间,脚尖还没?落到地上,掌风已经打到了壮汉的后背。那?三个壮汉全部晕过去了,华瑶还用?剑鞘为他们挡了一下,让他们轻轻落在地上,不?至于当场摔死。
华瑶双手叉腰,轻声感?叹道:“我真好心啊。”
谢云潇斜倚着?冰冷墙壁,不?似平时那?般站姿端正:“你把他们打晕了。”
华瑶反问道:“你打晕了一个,我打晕了两个,我们不?是半斤八两吗?”
“你想不?想喝酒?”谢云潇忽然靠近她一步,“仓库里存放着?高?粱酒,我闻到了酒味。”
华瑶不?假思索:“你在说?什么胡话?你发烧了吗?”
谢云潇转头?不?再看华瑶,华瑶只盯着?他的侧脸。他向来正气凛然,此时语声竟然多了一丝邪气:“大?概是想增添乐趣……”
“趣”字还没?说?完,华瑶把他按到墙上,抬手捂住了他的嘴。他喉结滚动,舌尖舔上了她的掌心。温软,潮湿,细腻,柔滑,种种奇妙触感?,从她掌心扩散开来,他像是在用?舌尖勾描她的掌纹,耐心之?极,不?放过一丝一毫的肌肤,也不?管现在是什么处境。她手掌酥麻,不?能收回来,也不?能停在他唇上。正当她目光迷茫时,他反客为主,握紧她的手腕,时而吮吸,时而含咬,在她手掌上和指根处留下一圈一圈湿漉漉的水痕。
华瑶震惊地睁大?双眼:“你在想什么?清醒点?。”
谢云潇背靠着?墙壁,听着?水浪拍打之?声,心头?涌起燥热之?火,更难压抑。
谢云潇的声音从她高?抬着?的手心里传来:“想到了……和你成亲的那?一夜。”
这一瞬间,华瑶的脑海里也浮出了乱七八糟的念头?。她及时止住,思索道:“你的言行举止不?合常理?,你一定是中了什么药。”
谢云潇坦诚道:“我平时也会想到这些,只不?过总是……克制……”
华瑶没?等他说?完,拉着?他后退了两步。她听见?了杂乱的脚步声,向前一看
,两个壮汉走近了楼梯间,此二人还没?看清华瑶的身影,华瑶手起掌落,又把他们打晕了。她单膝跪地,从他们身上搜出一块令牌,又捡到了几块碎银子。
华瑶掂量了银子重量:“好啊,真的是官银。”她又检查了令牌:“不?是官府敕造的令牌,而是私人打造的令牌。”
谢云潇的心思完全不?在正事上。他握住了船舱边上一根铁柱,柱身直连船底,寒气森然,仍然无法缓解他心头?燥热。他的目光扫过令牌,又落在了华瑶的脸上,夜明珠光芒暗淡,华瑶的双眼之?中仍有明亮光彩。
华瑶站起身来,把银子当作暗器,从楼梯间扔出去,正好砸在了看守一处仓库的两个守门人身上。那?二人倒下后不?久,临近仓库的另外两个守门人过来查看情况,又被?华瑶打中了穴位,一前一后昏倒在地。
“不?错,”华瑶点?了一下头?,“不?费吹灰之?力。”
华瑶回头?看了一眼谢云潇:“你还能走路吗?要不?要我先把你送回去?你不?像是中毒了,倒像是吃了什么补药……”
讲到此处,华瑶才恍然醒悟,早在她上船之?前,白其姝已经提醒过她,江南富商擅长使用?一种补药,可以扰乱化境高?手的心境,使其神魂颠倒。起初华瑶还不?相信,哪有那?么厉害的补药?如今她反应过来了,画舫上那?两座香炉里的熏香,恐怕是鹿茸、鹿血、肉桂、黄芪之?类的大?补药提炼而成,难怪她当时闻到了一股草药气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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