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静驯这一生看似养尊处优,荣华无虞,是整个大梁最显赫的女人,但她非常清楚自己只是王氏巩固权力的工具罢了。
她在花一般的年华,被王氏当成一个贡品送给了梁帝。为此,她葬送了一辈子的欢愉与幸福,成了枯槁的深宫妇人,也永远失去了她的苏郎。
入宫那日,父亲握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情爱在权力面前终会如烟云消散。你要光耀王氏,这是生来的命运。”
世族之间要互相拉拢,琅川王氏作为最显赫的世族,就只能更进一步去拉拢皇族。
父亲说她那时太年轻,以为凭着一句“关关雎鸠”就能过一辈子,但人是最善变的。
年深日久,无论是“执子之手”还是“关关雎鸠”,一切都会忘的。
二十余载如白驹匆匆而过,所有人都以为王静驯忘了那年的芳菲桃林。
只有她自己知道,不是忘记而是选择不记起。
所以,她特意选了那个名叫芳菲的年轻宫娥做枯梅殿的掌事。
因为太聪明,所以只能装得太傻。
所以她飞扬跋扈,她善妒恶毒。
这样愚钝张扬的她,才能让梁帝安心,才是所有人愿意看到的王氏嫡女,大梁宠妃。
她是装傻但雍王却是真的傻。
王贵妃太过了解自己的儿子,知道他天资有限且心胸狭窄,做个闲散王爷还算绰绰有余,但绝不是当天子的那块料。
高坐于沾满鲜血的龙椅上,凭他的智谋才学根本镇不住椅子下的冤魂。
而且自己的父兄野心勃勃早就不甘久居人下,只恨不能早日取代柳氏,大有效仿大随文帝普六茹坚的意思。
柳雾渊登基后不过就是任人摆布的木偶而已,又哪里有半分由己?
一辈子被困在这重重高墙之内,只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作为母亲,王贵妃只盼着自己的儿子能远离这吃人的皇宫,无灾无病,逍遥自在做个清闲王爷。
茶汤氤氲着热气儿,缭湿纤密的睫毛,王贵妃用手指撇开茶沫,不紧不慢地说道:“他只有燕雀的本事,偏生了鸿鹄的心。本就是条蟒,装什么真龙?”
柳雾观心中怔然,眼皮不由得跳了几下,但他依旧从容自若地说道:“但琅川王氏,娘娘总是要顾及的。”
雍王与琅川王氏皆系于一条船上,共沉浮。倘若雍王失势,柳雾观入主东宫,待他日继承帝位,琅川王氏这座由权欲搭建起来的高楼必会一夜之间坍塌。
王贵妃并不正面回答,只问道:“你老师苏诲可曾讲过本宫与他的故事?”
说罢,她凄然一笑,起身从案脚的瓷罐里随意取出一卷画轴。“夸啦”一声,已微微泛黄的画轴骤然打开。
只见画上是一片盎然桃林,美如仙境,正中间是一个穿着碧蓝色长衫的男子背影。她又接连打开数张画轴,无一例外,画中皆是一片桃林和一个男子的背影,只是时令不同,
柳雾观微微颔首,默然不语。
他的恩师苏诲,人称“扶阳风骨”,教他匡扶天下心怀社稷,也教他果决凌厉胸有城府。但背地里,朝中大臣都笑他“裙下大人”。
如今的他心如止水,但当年却与王静驯有过轰轰烈烈的一段情。
王贵妃收起画轴,敛尽悲戚之色,恢复了平日里的凌厉:“进宫二十余年,本宫欠的债都已经还清了,琅川王氏的荣辱与我再无半分关系。端王,你根本就威胁不了本宫。”
正如王贵妃所说,她进宫是来还欠琅川王氏的债,二十余年了,也该还清了。
当年王静驯与苏诲情投意合,本是神仙眷侣,但因琅川王氏的横加阻拦而生生分离。
年少时的她也是个清飒有傲骨的女子,不顾王氏阻拦,不畏世俗规条,愿意抛弃荣华与苏诲远走天涯,做一对寻常夫妻。
可是两人刚走出扶阳,准备出关前往江南,就在一座破庙内被王林甫率亲兵截住了。
面对上百王家亲兵,苏诲面无惧色,将王静驯护在身后,从容地说道:“静驯乃是受苏某巧言所骗,皆是苏某之过,还望王大人切勿迁怒于她。”
说罢,他谦谦然施以一礼,不卑不亢如一只深陷泥沼却依旧清傲的白鹤。
“呸,寒门出的杂碎。你算个什么东西,竟敢直呼我妹妹的闺名!”
王林甫猛地一踹,苏诲倒在地上呕出鲜血,感觉五脏六腑都被震碎了一样。马鞭一甩,粗麻衣绽开,苏诲的背上烙下一道道惊心的血痕。
王林甫打累了索性蹲坐在佛像之下,王家的亲兵黑压压地围过来,对着苏诲又是一阵拳打脚踢。
纵使这样,本是文弱书生的苏诲也咬着牙没有叫一声疼。
王静驯站在残破的佛像下,早已泪流满面,像一个即将踏上祭坛的圣女。
但她不肯向王林甫求饶半句,只怆然道:“他死了,我就去黄泉路上追他。梁祝化蝶,我陪他堕鬼。”
王林甫被这句话一激,怒然搁剑于王静驯的脖颈之上,愤声道:“呜呼哀哉,我琅川王氏怎么出了你这么个不成器的不孝女!他一个寒门士子永远都住不进乌衣巷,你与他交好那是有辱门楣,自甘堕落。你让父亲在一众世族面前怎么抬得起头?”
哪怕有人拿着剑相胁,王静驯也只是漠然一笑,不肯屈服。
最后不知是谁先松了口,江南终究成了他们永远都到达不了的梦乡。
王静驯被困于最北的大梁皇宫,成了人人畏惧的贵妃娘娘。苏诲则被“发配”到极南的崖州,几番沉浮做了乌衣大人。
遥遥相隔,却是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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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雾观垂下眼,眉峰聚拢,用着最后一点耐性问道:“贵妃娘娘今日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人了?”
王贵妃扬袖打翻案上的蒲陶,背过身去,面对着墙上写着“关关雎鸠”几个大字的墨卷,嘶声道:“我厌恶她亦嫉妒她。本宫不喜欢任何一个与雍王作对的人。”
柳雾观冰冷的眼底深处竟有燎原之火,仿佛要将王贵妃烧成一把灰。
没有半分犹疑,他傲然撩开衣摆,决绝地跨出殿门,步伐坚定径直朝晏辞君而去。
晏辞君流了好多血,整个人都像浸泡在血水中。素来有洁癖的柳雾观,没有半分犹疑,果断地蹲下身,用指腹轻轻擦去她面颊上的雨水,任玄青色长袍触地,沾上泥浆和血污。当骨节分明的手划过那张清削脸,他竟有片刻失神。
晏辞君的耳边回荡着无尽的哭喊声,那日冲天的火光总也散不去。
雁京的那场大雪下了好久,冷到天地悲怆,冷到锥心刺骨,却怎么都不会停了。
此刻,晏辞君意识混沌,嘴唇微微翕动,神情万分痛苦,仿佛想说什么,声音却小到听不见。
柳雾观侧着身子,将脸贴到她唇边,只听她正哭喊着:“父王,父王!君儿一定会替你们报仇的。”
他心底像被千万只战马踩踏过一般,各种滋味涌上心头。
他伸手一摸晏辞君的额头,滚烫得像红泥火炉的外壁,烧得厉害。
柳雾观一手扶着后颈,一手勾住着腰,紧紧抱住晏辞君走在前面,易挽风提着木盒,撑着桐油伞紧跟在后面。
桐油伞向前倾得厉害,易挽风全然不顾自己被雨水淋湿了全身。
王贵妃端坐于美人榻上将一切收于眼底,她也不出手阻拦,只漠然道:“夜闯枯梅殿,抗旨救人。野种,你这是自寻死路。”
还没走几步,柳雾观就停住了脚步。他怕胳膊硌人,索性直接将晏辞君背在身后。
那棵孤绝的树啊,他的月亮终于有一刻又落到树梢上。
烟雾朦朦,一时竟分不清这是大梁还是大燕。隔着重重雨幕,柳雾观仿佛又回到了雁京。
他和他的小郡主在雁京的街道上走啊走,她买了酸掉牙的话梅强塞到他嘴里,又走到一个小摊前买了一枚做工粗糙的绿松石扳指硬要他戴上。
他们走啊走,累了就走进一家“千秋客栈”歇脚。小郡主点了一桌子菜,还要掌柜将店里最贵的酒拿出来。她一个子儿都没有带,灌醉了柳雾观自己从后门偷偷溜了。柳雾观因此被掌柜的痛骂一顿,被留下来洗了整整一天的盘子才放回去。
那枚绿松石扳指成色很差,回大梁后常常惹来一众世家子弟的侧目。柳雾观只是笑笑,依旧戴了好多年,怎么都不肯摘下。除了吩咐王府管事段叔每日备着些栗子酥以外,他自己偶尔也会兴起去果脯铺子买些话梅酸酸牙。
可是柳雾观走了,晏辞君也回不来了。这世间只剩大梁端王和大燕平康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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顶着急风大雨,芳菲提着裙脚火急火燎地跑过来,急到连伞也扬手扔了。一脚踩进一个水坑,黄栌色的宫衣上沾满了泥点子。
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幸好柳雾观还未来得及走出枯梅殿。她朝他微微颔首,抚着胸口靠着门大口喘气。
“端王殿下,芳菲已按您交待地去办了。他已在路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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