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1章 得道者多助…
“小顾来了—一这小顾真不得了,培训到现在三个多月了,回回都是最准时的!没有一次迟到过,我和你们说啊,她可博学了,别看如今只是暂领了一个通译,可你们有什么不会的,都可以去问她!”
“过奖,过奖了,张叔,这几位是——”
“哦,他们是新加进来的,昨天刚报道,出发前肯定赶不上培训的,我估计在股上你们还得给开课,不管到时候谁教吧,我先把这几个人托付给你了,到时候你语言多上点心,要是不争气,打骂随便—一倒也都是聪明孩子,算是我们海军的后生了。这不是又多编了一艘船进来么,上头少不得要人驻守的,原定船上的那些兵丁,就得分过去了,这几个是临时抽调来你们船的。”
“这又多添船只了?”
“可不是嘛—“张叔也是微了微咯,把声音拖得长长的,“这帮洋晋商人,可没有什么家国之思,深怕占不到这个便宜呢,可不是争先恐后,要为王前驱了?”
屈指算来,顾眉生应了征召,加入使团,也有数月功夫了,先后在吕宋和羊城港多次学习、考察,对于使团的内.情,也自然了解,人头都已经摸得很熟了,因此,很多话外人费解,但她却是一提就通:这所谓的‘多编一艘船’,结合了张叔的提法,倒也不难理解,就是又有外商人的船只,志愿加入买地的使团,“以壮行色’了。
买地这里,原定的使团规模,其实不算太大,除了团长之外,还有谈、地理、人文、教派之类的活死人专才,这其中洋器的人员很少,只有一两人,也都是充分证明过自己的忠诚的,在出身上,完全揚弃了欧罗巴责族出身的活死人。
—从这一点来看,‘不以出身论英杰”’,完全就是屁话,这种高调也就是平时唱唱,一到要紧关头,那是“全以出身论英杰’,不但要考察出身,还要考察性别、教育,一重重排查下来只有一切都可信任者,才能被信任,这才是如今的现实。
除了这些负责政治斡旋的核心人员之外,支持人员,无非就是通译、后勤、安保,再加上拥有海战、远航经验的船员,以及火力充足,足够自保的大型船只,这就是买地使团的全部了。
算上翼船、小舟、快艇这些,一个舰队大概是十来根船,而核心的大福船,则是只有三般,其实如此也是足够了,不客气地说,倘若是南洋那里的小国,如此的实力,已经足够叩关而入,在当地行废立之事了。
不过,这也并不是整个队的全部:即便以买地的海洋实力,这样一支精英舰队,进行跨洲际,前往欧罗巴的远航,这也是难得的盛事,任何人都可以想到,倘若可以尾随舰队前往欧罗巴,那么,自身船只的安危,无疑就得到了进一步的保证。
倘若说,此前除了拥有传音法螺的官船之外,商船既没有前往欧罗巴的动力,也没有绕过非洲,前往西非的勇气的话,如今,许多海商也都意识到了,哪怕没有做成什么生意,这也是自家的船只,积累远航经验,探索航路的绝佳机会。
也是因此,许多海商千方百计地托关系、走门路,宁可缴纳高额的培训费,也想要参与到使团培训中来,并志愿捐助物资,只为了能尾随而行—一当然了,航海期间,一切听从团长的指示,这都是不用说的事情,倘若遇到海匪,更是愿意殊死作战,充当前线船只,哪怕船毁人亡也是在所不惜。
这样的漂亮话,听听也就罢了,以这个舰队的体量,难以想象还有什么海匪敢于上前找事,要说的话,武力冲突的最大可能,估摸着也就是到欧罗巴之后,倘若和某国发生摩擦,炮轰港口什么的,背井离乡,在万里之外,难以获得补给,还要和若干国家为敌,这才是对舰队来说,略有一些危险的可能。除此之外,在海上那不是一路平推?最大的危险,也就是海上的天灾洋流,以及有些暗礁布的危险航道了。
不过,船总是不嫌多的,买地的衙门,一贯也不是那等崖岸自高、系顸迟钝的做派,既然这是彼此两便的好事,也就从善如流,在审憤考核之后,接纳了一批各方面资质—包括政治和船舶、水手本身—都没有问题的船只随行。
因而,培训班的规模也是一再扩大,几乎每批都有新船加入,当然这也意味着有大批水手、船员要来接受培训,因为他们虽然或许会说一两门欧罗巴的语言,但对欧罗巴的了解必然片面短浅,为了不拖使团的后腿,接受培训是极有必要的。
就顾眉生所知道的,这些水手,比起她们随行人员,还要增加一些海战方面的考核,考核不通过的,还要临时入营进行严格训练,确保能够领会旗舰的旗号,可以如臂使指一般地使唤。
而负责此事的就是和她领为熟络的张叔—一这张叔呢,对她一向也很客气,因为他和手下的小伙子虽然也拥有无人能够比拟的专业特长,但毫无疑问在语宫上,需要借重顾眉生这些通译的地方也有很多,试想买地最喜的招降滚雷球战略,岂不是就需要兵丁拥有和当地人沟通的能力?因此水兵的语宫也是一定要过关的,至少要掌规欧罗巴强势的几门语宫,这就需要通译在一路上额外加意地教导了。
数月以来,顾眉生私底下只要有时间,就会给军官开小灶,每每封闭培训时,大家也都争着和她同宿—一在此事上,海兵中的女军官便有优势了,也让她多结交了不少朋友,一般的水兵,就只能等她上船启航后再开课了。
这也是因为使团的人员构成中,通译比铰稀缺,这会说多门欧罗巴语言的汉人,肯定比会说汉语的欧罗巴洋晋要少,也是很自然的事情。今日听张叔这么一提,顾眉生便知道,估计旅途中她的教学任务能减轻不少了:这洋哥的商船,倘若也允许加入,语宫教师那是绝不会缺乏的,而且听张叔的意思,洋商船上必须要加入活死人水手,起到一个监督的作用,看来,虽然开了这个口子,但团长对于这些商船也还是有些应有的提防。
“这种事,也是堵不如疏,这些商船主,实在是非常热心,其用意甚至一度引起了团长的猜疑和忧虑,后来得到了知识教大祭司的解释,这才知道,他们这是眼见着船队的规模,越发扩大,那武力简直触目惊心。
彼辈又是明知道本国实力的,因而,他们深觉这般的炮火,足以威压七海,生怕我们一个不顺心,就把欧罗巴什么小国给灭了—这本国若亡了,他们倒不觉得可惜,很多人认为,对于本国的百姓来说还是好事,对那些所谓的贵族、国王,他们在买地居住久了,也是厌烦透顶。
但自古以来,那灭国之战,无不是能造就无数富豪的肥战,商人逐利这是天性,让他们眼睁睁看着这样的机会溜走,这比杀了他们还难受!”
所以总得说来,这些洋番海商积极尾随的核心逻辑,概括起来就是一句话呗:“好哇,你们去发财不带我?’
顾眉生对于这些商人的行为动机,也觉得有点荒唐,更是理解为何张叔大不以为然,张叔是海军将领,作军的倘若能理解商人的唯利是图,那这世道就要乱套了。
但她也不得不承认,这些商人的行动是无懈可击的:倘若没有战事,那他们便是顺道回老家做了一趟生意,获利不会少,倘若有战事,那他们仗着对老家的熟悉,带路前锋,就不说论功行赏了,必然也能在战争中捞到不少好处呢!
再说心理上怎么过得了卖国这一关吧,人家这不是把理由都找好了吗?自古以来,欧罗巴贵族都似乎高高在上、鱼肉百姓的定位,还大肆宣扬什么血脉高贵、天生高贵,这一套说法,哪怕是在旧敏来看都嫌陈腐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可是千百年前就被华夏百姓给勘破的谬论。
这也是说欧罗巴的百姓愚钝了,这么些年下来,竟没有人能把这一套思想推翻—许多人会以为,这是白种人天生愚钝,不如华夏百姓聪慧的地方。不过这种说法,涉及到了人种之间的偏见,是买地大环境所驳斥的说法。
顾眉生也以为并非如此,她对于欧罗巴的历史倒也是有些了解的。欧罗巴百姓难以摆脱这样的思想藩篱,除了自幼就接触这一套说法,无形间被打下了烙印以外,也是因为各国的权力递嬗、改朝换代,都在贵族之中进行,已经形成了一套牢不可破的运转逻辑。
既然现实如此,那么百姓的思想与之相符也就顺理成章了,欧罗巴当地的政治,和华夏大有不同,彼辈甚至愿意接受异国贵族,靠联姻得到的继承权来统治一个大国,这在华夏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因而,倒不能以此来责备欧罗巴百姓愚钝无智,只能说,倘若在买地久居之后,还有这样的想法,那才是应该轻视的事情,这些商人摆脱了旧有的对贵族的敬畏之后,乐见,甚至是促成买地消灭母国的贵族,在心理上确实不会有任何障碍,譬如说英吉利的海商,他们是英吉利本土人,对于英吉利王廷能有什么感情?这王廷是法兰西的血裔,却还能代代传承统治,放在华夏这简直是匪夷所思!
对顾眉生来说,久居买地的洋番,还坚持对‘贵族血脉’的信奉,已经是极为荒唐愚钝的事情了,她完全不会去想象,还有什么活死人百姓竟会鼓吹“贵族风范’、‘贵族底蕴’,这种倒反天罡的事情理所当然不该存在这世上,因而,她对这些商人的动机倒还是能理解的。怎么看,这都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也就难怪他们也上蹿下跳,急于加入进来,甚至愿意完全让渡自己船只的武装统领权,接受买地兵丁的管理,在军事上完全成为一个单元了。
“如果砲兵都由我们的人手担任,那也没什么可担心的,如此,我们的实力倒是更加壮大了,那灭国之战,一开始只是说说而已,眼下倒像是越来越可以成真了——人人都有利可图,怪道如此踊跃,也不知道移鼠教引以为豪的多次东征,是不是也是在类似的氛围下,一呼百应逐渐丰满组织起来的。”
外番船只加入,自然也就伴随着原本买地船只的汉人兵丁要稀释出去管理,新来的兵丁是补充在汉人自己船上的,因为他们要学的科目多,不像是老兵那样,除了语言要和洋番通译学,其余事项可以反过来教导他们。
因此,张叔这里也是要给顾眉生介绍几个将和她同船的新军官,至于那数十兵士,也就等到了船上之后,再慢慢熟悉了。这批新军官,男女各半,男子略多一些,而女子都是格外魁梧壮硕之辈,这也是买地这一次挑选军官的标准之一,因为欧罗巴的战争,如今还很依赖将领的单兵武力进行冲锋,如果这些军官因故流落民间,体型会是他们在当地展开活动的重要筹码,冷兵器作战能力也得到相当的重视。
这些军官,也都是一时之选,除了语言弱项之外,其余素质都非常出众,聪明人都知道怎么经营人际关系,大家略一介绍,便彼此熟络起来,一边往考场走去,一边也是顺口闲聊起来。
几句话下来,顾眉生对洋番船只加入的来龙去脉,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也是随口这么调侃了一句,说实话,她的确感觉如今买地的这个使团,有点被架起来了—这是比陈桥驿还要更陈桥驿的典型情况,陈桥驿黄袍加身,很难说当事人是不知情的。
但买地的使团,顾眉生却是可以打包票的,其出使目的,绝对不包括打劳什子‘灭国之战’,可随着各方势力来附,现在她都不敢说会不会有灭国之战了。当你的确有灭国的能力,而许多人都认为也希望你会灭国的时候,你的个人意愿还重要吗?
就如同此时,这么一句调侃出口,张叔的笑容也是变得有点古怪了。顾眉生见了,都不免一怔,张叔和她对了一眼,苦笑道,“你还真别说,这教会东征我们上回还考过是吧?政府加教会,土兵加传教士,典型的人员结构嘿,小顾,你猜怎么着?”
“怎么?怎么?”顾眉生已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猜想了,一口气已经提了起来。
张叔嘿然道,“这一次新加入的洋番船只,都有知识教的担保—不错,知识教也占了一艘船,算是正式入伙啦!
不过,你可别先急着抽气—还有那,你猜知识教的船上,除了知识教自己的祭司之外,还有谁?”
知识教出头,这对顾眉生来说是的确可以想得到的,因为作为买地对洋番最大的管理组织机构,知识教在此事上的存在感本就不低,不过,要说再往前猜,那便连她也力有未逮了,她眨巴着眼,茫然地摇了摇头,“猜不出。”
“是移鼠教新旧教的教会!”
张叔也爽快地揭开了谜底,“他们也要和知识教同船西返,站在我们买地这边,出面幹旋!这你能想得到吗?—可别说我是吃多了那劳什子面包汁,胡言乱语,你瞧,那边和张坚信大祭司站在一起的,不就是新旧日两救的大教士么!他们身后跟着的,就是今日要参加考核的小教士了!
今日的考核,也是热闹不小,居然连这么几位大人物都请动了,在我们使团小小的出使记录上,也当是浓墨重彩的一笔了!哈哈,知识教和新旧两教站在一起,为买地扬名立威…”张叔一面指点着,一面也不免感慨起来,“要我说那,这难道不值得报纸上渲染弘扬一番吗?这可是古今罕有的一幕那!谁能想得到?谁能想的出来?可这,就是如今的买地,这就是如今的天下啊!”
第1262章 蜜汁就是蜜汁
“尊敬的主教大人,你说,梵蒂风能够理解我们的所作所为吗?我们眼下做的这些决定,会不会让我们必须担忧死后的长期远景—只能在无尽的火焰中,不断哀嚎直到永远。”
“这当然是理由充分的担忧,前提是地狱真正存在,而不是一个被发明出来的,虚构的,仅仅是为了规范人们现世行为的概念。”
“如果您的思想已经到达了这一步,那么,恐怕我们在这个话题上就没有什么可谈了—一如果您都这么想了,那么毫无疑问,我们的确做了一个正确的决定。至少,您必定是这样坚信的。”
“这么说,您对自己还有些怀疑喽,尊敬的主教,汤大人。”嘉利玛冷冰冰地说,他们用的是娴熟的汉话进行交谈,而不是已经有些生疏的拉丁文一
这两个教士,一个来自英吉利,一个来自德意志,他们的家乡方言当然是不互通的,不过,作为学问精深的教士,一般都会说拉丁语,这也是圣城的官方语言。但他们来到华夏的时间已经太久,久到习惯于使用汉话来作为通用语了。“如果想要反悔的话,眼下也是个不错的时机,船只毕竟还没有远航,可以恰到好处地生上几个小病,您认为呢?这样做,会不会让您脆弱的心灵更好受一些?”
“你的言语流淌着毒汁,这恰恰反映了你内心不平静的地方。”
汤若望的语气仍然很缓和,但这倒让他在对话中似乎占据了上风,嘉利玛好像被噎着了一样,猛地住了嘴,他无意识地摩挲着手中的拐杖,双眼无神地望着人来人往的热闹庭院,四处谈笑着,准备考核的使团成员。
似乎是受到了这些活跃者的震慑,他的气势也变得更加低迷了,心情更是显然越发沮丧了起来。和汤若望相比,他要年轻了大约十岁多,如今也不过是不惑之年,不过,这会儿他的眼神却相当的苍老混浊,微微张开的双唇,也在轻轻地颤抖着。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对汤若望将心事和盘托出,压低了声音,焦灼地说,“我想要做个忏悔,汤大人,但我不知道该向谁诉说,我们的同伴已经相当的稀少了,我感到非常孤独,也相当的后悔,因为,毕竟,因为你知道—”
因为,促成英吉利发船前往华夏的加尔文宗(新教)教士,就正是嘉利玛本人,以及他的好友约翰,沃利斯,在当时,嘉利玛绝对想不到世事会有这样离奇的变化———开始,最为开明,最为激进的他,如今却是最保守最恋旧日的那个。
当然,他怎么能想得到呢?这完全是超出了想象之外的事情,哪怕是和恶魔的交易,都不足以形容买地的贸易怪圈:经过红圈航线的介绍,大量教士来到东方,满怀着和移鼠会、圣公会抗衡的热情,发誓要在富饶的东方,为加尔文宗找回他们亟需的各种资源,获取更高的政治地位—一然后,他们也几乎是无一例外,前赴后继地被知识教转化过去,开始做知识教的教士、祭司了。
买活军就像是个有毒的无底黑洞,它贪婪地吮吸着欧罗巴各国能提供的全部人口红利,那些受到排挤的,在欧罗巴难以找到容身之地的,没有继承权的贵族和富商之子(教士来源之一)、聪慧的平民(教士来源之二)、家庭背景良好,受过教育的女人??随后,回吐给欧罗巴的,则是那些华贵珍稀的香料、香精和奢物。
在一开始,这像是一笔很划算的买卖,毕竟当时,教士流失的现象还不算严重,嘉利玛也因此得到了英吉利的大力褒奖,人们认为他的主张是极其富有远见的,正是因为及时搭上了这班车,加尔文宗在财力上才没有被圣公会拉开差距—在当时,圣公会和加尔文宗的矛盾是最为突出的,至于说和移鼠会之间的较量,由于隔了海峡,倒不是那段时间的主要矛盾。
同样的,相似的思潮也出现在了其余教会内,所有意识到航线好处的教会,都窃喜于自己搭上了这波浪潮:香料、香精、茶叶、丝绸,这些东西一向是欧罗巴的硬通货。他们对于这些所有东西的需要,完全是刚性的,比较起来,华夏的瓷器甚至都要靠后。
这四样东西是欧罗巴人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东西,重要性分了先后:没有香料,许多食物都难以下咽,腥膻难当;没有香精,他们的体味该如何遮挡?香精的芬芳是个人魅力的重要体现;
茶叶呢,茶叶是新兴的东西,兼具了药材的功效,人们不但知道它可以提神解腻(对贵族来说这一点极为重要),同时也发现常饮茶的人不容易生病。因此,虽然茶叶流行的时间不算太长,仅仅只有几十年,但很快地位已经超过了丝绸。
毕竟,丝绸只是精致生活的一部分而已,还是相对不那么重要的一部分,自从香精开始流行之后,再加上东方观念的西传,英吉利一度流行起了朴素的细棉布衣服,搭配芳香清洁的体味——件丝绸衣服,当然也是很昂贵的,可比不过在冬天也能经常洗澡的生活条件,以及充足的香精。除开社交季,大家必须前往恶臭的伦敦之外,在平日自己的乡下庄园中,以这样的形象来招待客人,无疑才是更能体现身份的事情。
这些东西,既然是必要的,又只能从东方获取,那么,谁掌握了东方航线,不就等于是掌握了权力?正因为这条航线的利润对于欧罗巴来说非常丰厚,因此,哪怕之后数年,人才流失问题逐渐凸显,从教士转行,派往东方的传教士人手流失率直线上升,从五成、六成到八成、九成?以及学者离开欧罗巴的速度太快,逐渐引起了有识之士的担忧,认为这种航线是在饮鸠止渴,是在断送欧罗巴的未来。但,依旧没有任何一个教会和国家,敢于主动叫停这条航线。
从西方到东方,人们好像越来越清楚地认识到了航线的长期危害,却也如同注视着自己的身躯陷入捕蝇草蜜汁的苍蝇一样,不但没有挣扎的力气,甚至连挣扎的愿望都没有,所有人都沉迷于眼前的芳香,这是一种让人自厌自弃的沉醉,人性的弱点暴露无遗,而更为讽刺的是,当有人勇于抵抗这种颓靡的世风,勇敢地发声号召,鼓励大家结束这种航线的时候,他却往往会被当成一个麻烦,反而被送到东方来。
既然传教士也无法在买活军这里打开局面,发展信徒,笼络官员,那么,就少派精英,更改策略,以维系航线为目的,派来那些精于货殖经营,思想不算太虔诚的教士好了…知识教的教士,不是待遇不算好吗?如此的话,人员流失应该也能减少一些吧?
或前或后,各大教会几乎都修正了自己的策略,缩减教士人手,不是派来那些唯利是图的市侩教士,就是以甩掉麻烦为目的,迫不及待地把那些激进派送到买活军这里,来接受现实的毒打。不得不说,他们的策略或许是有效的,人员流失率的确减少了,但这对于仅剩的,早期前往买活军,而依然凭借着自己的坚持,留在买地教会中主持大局的教士们来说,他们的工作无疑就更难展开了。甚至于,发展到后来,这些地方教会,完全丧失了自己的核心功能,完全是徒有其名了—传教什么的,在买活军这里基本是无法开展的,就连维系原有教徒都变得困难,知识教基本吸收了所有买地洋番的信仰,加尔文宗、移鼠会等等这些外来教会,现在更像是个贸易办公室,只管协调欧罗巴船只的入港离港、买卖贸易,教士们精于填写各种表格,还能兼职充当通译,可要说起研读经文,就算是他们内部,周日能按时凑齐人来做大礼拜的机会,也越来越少了!
但是,这又有什么可唏嘘的呢?这不是早就明白的事情吗?信仰的崩塌—信仰的全面崩塌,是嘉利玛眼睁睁看着酝酿起来的一股趋势,而这股浪潮,时至今日更是连他自己,甚至德高望重的移鼠会主教汤若望都不能幸免,都被卷入,受到了它的影响。
人类的思想绝非一成不变,最虔诚的教士也绝无法保证自己的虔心能在一生中经得起所有考验,如果他一辈子都呆在家乡,他可能成为圣徒,但,一旦来到买活军地界,开始接受买活军的教育—或迟或早他们也得开始质疑自我,神真的存在吗?真的有增设如此实体的必要吗?比起真正相信神,是否把神作为一种工具来使用更符合教派的实际功用呢?
这下好了,一旦有了这样的念头,那堕落到知识教那里去,也就是时间问题了。知识教用来捕获教士的手段是全面的,无孔不入的,犹如一张大网,不论怎么样都得撞到里头去:
对那些虔诚、好心的教士,知识教就更有吸引力了。这些教士,他们拥有丰沛的帮助旁人的愿望,是全然的善良,他们入教并保持虔诚,只是因为在世俗的所有团体中,只有教会能支持他们做这些事情。
那么,他们只要一接触到知识教,很快就会发现,知识教比原本的教会还要更进一步,在原本的教会中,这些教士也不得不接受一些仿佛是必然存在的阴暗面—和当地贵族、富商之间的合作与冲突,对于那些贫苦人的命运无能为力的同情和哀痛哪怕再虔诚,一个人能提供的帮助是有限的,这似乎是这世间必然的道理。
可在知识教,就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了,知识教的存在就是为了帮助这些最贫苦的人,他们虽然没有办法赐予所有人饱腹,但却可以赐予他们更宝贵的东西—知识。
甚至于说,原来的教会,帮助这些人的前提,还是希望他们入教,可在知识教,入教非但不是必须,迷信崇拜更是应该予以摒弃,如果一个信徒经过自己的思考,放弃了对于具体的知识之神的崇拜,教士们反而会非常的高兴!
再没有比知识教更加实用主义,更加把神工具化的教派了,对于想帮助人的教士们来说,这样的教派拥有极强的吸引力。而对于那些富有哲思的,把神学当成理解世界、研究世界的途径的教士来说,一旦来到买地,接触到了这些丰富的,近年来多次接受验证的科学知识他们抛弃旧教派,也是没有任何疑问的事情了。
甚至连嘉利玛自己,都逐渐在回避思考这些过于深层的问题:神究竟存在吗?如果神不存在,一直以来坚信其存在,并且围绕其存在细节展开详尽辩论的教廷学术派,算是什么?如果神存在,神该如何证明自己?
当然,也可以用同样的逻辑来诘问知识教的神明,但一方面知识教的神使的确存在于世,另一方面如果你能论证出知识教的神明不存在,他们的祭司还会很高兴呢。
科学和神学,都是不同阶段的人类了解世界的方法,现阶段的科学,未必不会在将来转化为新形态的神学,但身处于这样的一个时代,自己的认识似乎也不得不受到时代的影响而发生转换…对于嘉利玛来说,这是他经过无数个不眠之夜,最终得到的适合自己的结论,不管它是否正确,起码,它能让他的心灵获得平静。
自那之后,他似乎也坦然地接受了自己的信仰将会逐渐变质的现实,或者不如说,从那一天开始,他的信仰就已经变质了,他之所以还留在教会内,不过是因为经年累月的一种习惯驱使,或者也可能是因为他已经错过了加入知识教的时机,现在入伙,能得到的好处不会有留在教会内那么多。
试想,就连主教本人都已经如此消极地接受了侵蚀,其余的教士又怎么会例外呢?始终坚持的虔诚教士们,大多也已经老了,他们或者在买地的小镇养老,或者返回了家乡,还留在原职务上的寥寥无几。
而那些后期被分配过来的教士,那些号召阻断航线的麻烦精,背叛的速度也是最快的,他们一旦发现知识教能提供的空间更广阔,便立刻毫不犹豫地背弃了薄待他们的教会,留下来的只有那些唯利是图,更像是商人的教士。对这些人来说,教会只是一个栖身的场所,一个商业公会而已,他们完全谈不上丝毫虔诚,只要能开个满意的价钱,他们可以毫不犹豫地把神龛当做“珍稀信仰物”进行交换。
从上到下,整个在买教会逐渐被侵蚀得完全变了样子,丧失了底线,到最后,竟出现了如此荒唐的景象:得知买地正在组建使团,前往欧罗巴出使,并且在欧罗巴商人的怂恿下,有发展成灭国之战可能时,教会想的并不是劝阻斡旋,消弭战争,为老家教会争取利益,而是—而是令人难以启齿的,首先想到了该如何加入分赃团伙—不,或者,或者说是欧罗巴的继业者争夺之战中……
当然,不论对内对外,这样的动机是绝对不会被任何人承认的,表面上,他们主动参加使团,只是为了尽可能地制止战争,哪怕即便这需要欧罗巴方的绥靖,与买方的宽宏——本地教会没有人认为欧罗巴足以抗衡买地的武力,很多人都认为,欧罗巴在果阿、西非的动作非常不智,是在自己找死,“如果不能切断航线,倒不如不做出任何抵抗’。
但实际上,他们的想法,至少,加尔文宗这些教士的想法,嘉利玛心中有数。这也是必然的结果,宗堂派来了什么样的人,他们就会用什么样的思维来思考,那些有追求,有良心的教士,被知识教萃取之后,留下来的人唯利是图,也必然会纯粹用利益来衡量自己的行动策略:
对他们来说,只要加入使团队伍,那就无论如何都不会亏损,因而他们必然要想方设法地跻身其中。而倘若他不能因应如此的势头,加尔文宗的在买教会,也就差不多到头了。主教既
然不肯听劝,而欧罗巴前途又黯淡无光,航线如果不能继续,教会内部没有油水可捞,还不如早些转行呢。
不管想做什么,是拯救还是牟利,不回到老家都无从着手,既然如此,对他来说也就没有区别了,嘉利玛需要做的,就是把想回老家的那些人送回去。这也就促成了新旧两教罕见的联手—这些年来,加尔文宗遇到的问题,移鼠会也一样不少,双方的关系早就没有那么水火不容了。
甚至很多时候,作为依旧票信那唯一之神者,彼此还有些惺惺相惜,从前的那些矛盾,在如今的大环境下已经不值一提,至少在买地,双方的教会有合流的趋势。彼此所剩无几的那些教士,遇到事情互相帮衬已经成为常态了。
这一次,想要塞人进使团,也是如此,双方一起使劲,往各处递话,往知识教的祭司处走动,又通过欧罗巴商船的关系,以及他们自己也往衙门去表达诉求,强调教士们的价值。最终,说动了买地衙门,得到了许可,想要加入这个前所未有的巨大使团的教士们,终于如愿了。
嘉利玛虽然自己并不回国,但看到那些喜气洋洋的中年教士,踌躇满志地走进考场,心中也是五味杂陈,他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对是错,又为了什么,不可避免地陷入了巨大的迷惘之中。
他的话,表面夹枪带棒,但却也可以看做是对汤若望的求救—在这样的时代浪潮中,坐视着所在教派接连不断的衰弱,甚至自己也成为了导致衰弱的一个重要原因,仿佛是亲手挖好了自己的坟墓,他的每一步都好像是非走不可,可最后回望来时路,却是偏离到了自己也觉得荒唐的危险边缘。
“这些教士,有多少是真的想要教派做点好事,又有多少是充满野心的战争贩子?”
哪怕是他亲自送入使团的手下,嘉利玛也怀抱着充分的怀疑,因为他实在是太懂得这些新来者了,他不由得求助地望向了汤大人,似乎指望他能对移鼠会的教士,做些让人安心的担保。但让他失望的是,汤大人也把眼神给移开了。
嘉利玛的心一下跌落到了冰水里:全没指望了,连移鼠会都堕落,最后的希望也都没有了。他几乎能够看到那遥远的,属于未来的图景:城堡和教堂一间间的陷落,在烈火的焚烧中,旗帜被损毀,大门也被喷涂上了和美尼拉城一样,永久的罪恶的徽文?
“主教大人,你的情感有些过于脆弱了。”
来自移鼠会的温馨提醒,让嘉利玛免于失态,中年人挪动了一下身子,掩饰般地拧了拧鼻子,故作轻松地靠到了栏杆上,“抱歉,汤大人,我只是—”
“我理解。”汤若望安静地说。“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注视着我们所熟悉的一切,步入不可避免的终结—”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属于买活军的生气蓬勃的一切,而这让他们所在的这个角落,尽管沐浴在阳光之中,却仍显得如此的衰老和静止。过了一会,汤若望还是打破了沉寂。
“如果这么说能让你开心一点儿的话。”他对嘉利玛说。“我们的确别无选择—这是我们的信仰在新时代中得以延续和存活的唯一办法。
是的,相信我,加尔文宗的远东主教大人,如今所有的一切都处在绝对的变化之中,没有一个信仰不会改变,我们的生活和我们的信仰也是如此,尽管你的忧虑我完全明了,但我的决定也依然和你一样。嘉利玛,没有别的选择了,这就是唯一的路。”
嘉利玛头晕目眩,在强烈的日照下,昏头昏脑地凝视着衰老的同行,几乎完全丧失了思考能力,只能对他的观点照单全收,敬畏地聆听着。
“我们还有一次机会,在知识教吞并一切之前,主动地改变自己,适应全新的社会和生产秩序——相信我,尽管损失巨大,尽管这看起来就像是背叛,但这已经是我们的信仰所剩下的
最后一次机会。一千多年以前,我们就是这样取代了古埃及的神秘魔法,现在,时代的改变也没有放过我们,嘉利玛,我们正走在正确的道路上。”
汤若望的眼神中也掠过了一丝感伤,他喃喃说,“尽管改变必然损失惨重,哦,神啊,这改变将是何等的巨大?”
第1263章 文明的流动
“怎么样?你总体感觉如何?说实话我有点儿焦虑,囧,我觉得我的最后一道大题答得很不好—有点儿太难了,我不会写对应的汉字,只好写了拼音和对应的单词,就是那个“分析欧罗巴各国当前的具体教派矛盾、地盘矛盾和政治纷争’那题!
还有,‘阐述欧罗巴各国王室亲戚关系和对洲际政治影响’那题,我答得肯定也不够好,天知道,我可不是大贵族出身,家族史我学得太差了。囧,你是怎么答的?当然,你就更不算贵族了…我估计知识教也没有教你这些吧,但是—一还是说你们搞了什么考前补习?你居然没有告诉我?”
“其实——”
被叫做囧的青年,大概是而立之年,大概是因为羊城港这里阳光强烈的关系,他肤色发红,脸上长满了雀斑,看上去倒是有点像是欧罗巴那些沉迷于打猎的贵族,不过,他的整体气质要沉稳多了。被同伴这么焦虑地追问着,也没有动情绪,不过,他刚开腔,就被身后追上来的第三人毫不客气地打断了话头。
“得了吧,李类思,你在答最后一题的时候,写得可满了,我都看到了,那张试卷上满满的都是字迹,都打铃了,你还在往上头添字呢!你总是这样,虚伪至极,只要是考试,就没有听你说自己考得好过,哪怕是数学考试都是如此—
拜托,谁不知道,如果不是你着迷于做生意的话,你早就考到数学系去,继续做你的大学生了!”
“我—我只是把我知道的都写上去而已,如果能撞到一点分数也好,实际上,大多数答案我甚至不能保证是否准确——”
李类思被突如其来的发难,弄得有点难以招架了,他不得不故作凶狠地维护起自己,“丰年,你跑来和我们搭什么话?你这个不受欢迎的新教徒,为什么来骚扰我们这些旧教的传教士你不受欢迎,请快点离开!”
“哈哈哈!”丰年都丝毫不以为忤,反而开朗地笑着,给李类思来了一肘子,“得了吧,老李头,放松点,考都考完了,想这些有什么用?难道考试成绩不好,就不带上咱们了?
这都是说好了的事,考试不过是走个过场,再确定一下在船上需要补习的课程而已,它最多影响到你在使团中的前途起点,却不会让你参加不了这次伟大的远航。
我觉得你还不如换个心态,好好享受这一切呢,毕竟,就算不及格,那又如何?无非就是在知识教的监督下,多上几堂课而已,这不就又增加了咱们受到知识教熏陶的机会吗?你说对吧,史囧,没准给咱们补习的就是他。”
史囧—-
这名字虽然在某些人看起来有点奇怪,但却是正儿八经,也很典型的洋番名字,史、石、李、丰,这些和洋番本姓同音节的姓氏,本来就是洋番很乐于采用的,而囧这个字,
不但和”约翰”谐音,含义也好,为光明之意,也颇为受到很多洋番的青睐。
一般来说,有意在买地久居而完全融合的洋番,都会放弃本名直译,起一个这样汉化的名字。而史囧身为知识教的年轻祭司,自然也不会例外,他是属于被发配到买地的麻烦教士
总想着帮助穷人,问题多,看法也多的那种,又非常的虔诚。
同时,对自己教区内,那些关于遥远东方的传说,他并不反驳,反而跃跃欲试,似乎有一些危险的倾向,认为可以在教区内小规模地复制一下买活军在远东的做法。
这样的想法,哪怕只是一点端倪,也足够让大教区对他赶到棘手了。不过,不管教派对于敌人是多么的穷凶极恶,这种肃杀的气氛并未传递到内部,史囧倒没有因此丢掉性命,经受什么刑罚—对于一个在教区内深有威望的年轻祭司来说,惩戒明显会激起民众的不平情绪,教会也会避免这一点。
他们只是简单地把史囧派到了买活军这里来传教,这基本上就是一份体面婉转的开除通知了:既然你喜欢买活军,那就到远东去吧,教会没了你的位置,我们倒要看看,你在买活军那里,能不能干出点名堂来,你对买活军那一厢情愿的,美好的想象又会不会破灭。
这种自暴自弃的处理方式,与其说是冷酷,倒不如说是绥靖,至少对史囧来说,这肯定是他盼望已久的良机。基本上,他的“跳槽’(这个词现在引申为换工作,也是近几十年随着买活军的崛起,和他们的新样话本流行而逐渐蔓延的事情,在此之前,跳槽都是指男女间更换伴侣见异思迁),
是所有人都预想到的事情,当他留下辞职信,跑到知识教那里去自荐的消息,被送到汤若望那里的时候,老教士也一点都不吃惊。
—不过,有意思的是,可能因为所有人都预料到了这一点,史囧和移鼠会其他同僚的关系,并没有受到跳槽的影响,反而依旧日良好,他和李类思,虽然性格截然不同,志趣也南辕北辙,但意外的交情相当不错。
至于来自新教的丰年,他们是在羊城港熟悉起来的,丰年和李类思的性格很投契,他们都非常精于计算,也是彼此教会的钱袋子,并曾多次协调在华定居的多国洋番之间的冲突,不论是信仰还是生活习惯,乃至国家恩怨层面的不同,他们都愿意出面调解,因此也在本地洋番中拥有威望。
至于说丰年和史囧之间,彼此熟悉起来也是最近的事,这其中有丰年刻意结交的原因在—教会加入使团,这件事当然是多方面的合力,但在知识教层面,就有两个教士通过史囧的关系,使劲游说的功劳。
“对‘贵族谱系’那题,我就答了一行字—都是亲戚,那又如何?不妨碍他们互相算计,恨不得要了彼此的命!”
这三人里,只有李类思是小贵族,丰年和史囧都是平民阶层,丰年出身富户,史囧则是律师的后代,他能当上牧师,全靠聪颖的禀赋。所以三个人在这道题上的回答其实都没有自信,李类思把自己能回忆起来的零碎字句都写进去了,丰年则干脆只答了一句话。
“能掌握这点不就行了?这就是问题的关键。不然,这题谁能回答上来?我们不能,汉人考生就更不能了。我旁边坐的那个姑娘,好像姓顾吧,是主船的通译,这题她全空了,只是在打铃前,匆匆忙忙地写了几行人名,我看她考完情绪也还好。”
“我们不会,有人是会的,对大贵族的后代来说,谱系、纹章,都是他们从小耳濡目染的课题。不过最精通这些的并非是贵族本身,而是宫廷学者。如果有他们的后代来考试,这道题就可以把他们选拔出来。”
史囧也分析起了这道题的考察意图,“如今使团总人数怕是已经靠两干了,洋番也有数百,或许有人的特长尚未得到发掘,这也都是为了寻找遗珠。至于我们,能在试卷中展现特长以及相应的禀赋即可,分数倒是无关紧要了。”
“分数怎么无关紧要了?那可是数字,但凡数字,都是越高越好—”
李类思的嘴是格外硬的,如不是他对于累积数字的执迷,恐怕他也早就抛弃移鼠会,加入知识教了。丰年失笑道,“如果你没法克服这种偏嗜,那你一辈子也发不了大财—想要堆积如山的财富,想要芳香诱人的权力,你迟早都要适应账面上这数字一时的得失,甚至是长久的亏本。要知道,天下没有一支商品的价格只涨不跌,没有一个好的现货商只赚不赔。如果看不透这点,你坐在交易所的每一秒都是煎熬。
李类思不服气地嘟囔了几句,但毕竟还是沉默了下来,三个教士走向墙角的长桌,拿出自带的杯子,打开长桌上一个圆木桶下方的笼头,清凉的气泡饮料,顿时泪汩地流泻出来—在饮料桶旁边,还放了一盆薄荷叶,以及切得很薄的柠檬片,这种加了甜味的气泡水,配上薄荷、柠檬,也是时下最流行、最体面的解暑饮料。这当然也是在故乡无法想象的奢侈享受,最主要是气泡水还冻得发凉,微微摇晃一下木桶,还能听到里头哗啦啦的冰块碰撞声。
“冰箱’、“冰桶’,这也是这几年间,在羊城港飞快流行开来的家什,不过,其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虽然官方出的冰箱,据说采用了什么新的材料,也能卖出天价,但就保温保冷效果来说,其实和民间的土办法相差不大,主要还是冰块行业在羊城港发展起来了一
民间的冰箱,一般是两层或者三层的箱子,外层是一层竹编的外壳,夹层里填了厚实的棉被,中间那层则是金属制的,最里面的是一层薄薄的马口铁箱子,第二个夹层中,填的是每买来的冰块,若是有需要的话,再加上盐来促进其融化降温,其实冰箱是否能够使用,主要看能不能买上冰块,制冷效果也完全由冰块的份量和内瓤的容积決定。
一些舍得工本的人家,把夹层做得很大,而内瓤容器定制得很小,那甚至可以在羊城港试着做出冰棍来呢—冰棍这个东西,也是在一些仙画中出现过的,因此引起了人们的向往,这也是南方地区,知道冰酪的来由。
此前虽然敏I日京到了夏日,也偶有冰酪出售,但羊城港这些南方地区几乎接触不到冰饮,对于这些自然毫不留意。而眼下,随着制冰业的发展,这些冰制小吃也成为一时的流行,在一些体面的街区,孩子们散了学,人手一个冰棍,吮食咬嚼,其乐无穷的画面,也逐渐家常起来了。而同样的,冰箱本身不算什么,但随时能够拿出冰饮、冰棍来待客,也成为对身份最好的说明,每天购买冰块这可是一笔不小的开销,想要打探一个人的家底,没有比这事儿更直观的了!
其实,对于冬日寒冷的欧罗巴来说,掘冰保存,夏日用以散暑,倒不算是什么非常新奇的事情。但买地是如何在炎热的羊城港,每日定期输出这么多冰块的,这点才叫人敬畏。
虽然这考场供应的清凉饮料,用的材料只是简单的白糖,而不像是教士们私宅可以享用的蜂蜜和花露风味,而且也不是那么的冰,但这仍然是叫人眷恋的享受,三个教士都仔细地品味着这解暑的饮料,谁也没有说话,而是保持着友好的面部表情,用眼神和进进出出的相关人员打着招呼—
他们的情绪是相当复杂的,一方面,这是他们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他们也非常的珍惜,但另一方面,他们也难免对于即将到来的分别感到不舍,不论是买活军这里,和家乡截然不同的风土人情,这富饶的物产,简直是天国一般的享受生活,都让人魂牵梦萦。
同时,至少对李类思来说,想到他们回国的真正目的,不论多少次地说服自己,在理智上知道这是唯一且明智的选择,但感情上,他依然无法完全投入到这条道路之中,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执着什么,只是总觉得有点不对味儿—
就好像,明知道丰年所说的道理不假,可当他在大交易所见到商品价格波动,让他的盈利数字下跌时,心底那股子本能的抵触一样,似乎如今的选择违反了李类思的本能。而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针对的是对祖国治权可能的转移,还是对自小就接受的信仰可能的变形,所产生的惧怕。
“愿神宽恕。”在他又一次驱使自己友好地点了点头,和迎面而来的买地官员打了个招呼之后,李类思也有些不堪重负了,他转过身子,假借接水,从无处不在的眼神社交中暂时脱离,喃喃地低语了一句,“我的住处毕竟曾离梵蒂冈太近了,近到我记得住它所有的荣光,而现在又离得太远,远到我已经遗忘了它的种种不堪,所留下的只有美好。”
这样没头没脑的感慨,只有在同类中能够迅速引起共鸣,丰年没有说话,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力地叹了口气,这才换上了有些刻意的轻松语气,“看来,我们对人性应当深具信心,瞧瞧眼下吧,即便犹大,在出卖神之前也会犹豫那。
这是个只有丰年会开的玩笑,因为它非常的冒犯,所以反而没那么冒犯了。李类思和史囧的眼睛都微微瞪大了,但史囧很快忍俊不禁,轻笑了几声。李类思没有说话,一拳捣在丰年肩膀上,让教士趔趄了一下,但随后,他也咧嘴一笑,“我不信你每夜都能安眠,不过,或许你们新教徒就是这样薄情寡义呢——如果你做个战争贩子,在祖国和使团之间挑起战火,我也不会诧异,毕竟,和我比起来,你可是一点道德包袱都没有。”
“道德不过是人们看待事情的方式。”丰年的语气果然满不在乎,他说,“你得承认,我们新教徒的脑子,就是要比你们移鼠会的老顽固灵活变通。你觉得我们是在做好细,我可不这么认为,我认为,即便我做了战争贩子,也是在想方设法地促进文明的扩张
这实际上是汉人并不热心的事情,你还记得法兰西的德札尔格么?虽然那是个法国人,但我得承认,那是个难得的勇士,他做的正是一个有远见的欧罗巴人该做的事情,他承担了时代赋予自己的责任。说他是个盗火者,虽然不太恰当但却也不算偏差了太多。我们所走的,正是他的老路,我们完全应该对此感到自豪—至于说,我们在这条路上,偶然地获得了什么其他的好处,那又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以一个英吉利人来说,丰年实在是直白粗鲁到一个地步,这倒也很符合他们蛮族的血统,这样的作风也让他们被欧陆的老牌贵族轻视。不过,这种蛮横放在此刻,反而误打误撞地起到了作用。丰年说,“我不过是个平民百姓,我的祖父还是个放羊的,他的运气和脑子都很好,借着战争发了一笔小财,这样我的父亲和我才有识字的机会,我才会有考进神学院的幸运。
但归根到底,我是个平民,我可不是贵族。对于我的国家,在买地的好道统面前,我没有什么东西是要维护的,买地的道统对我出身的平民非常友好—眼下唯独的问题是,如今买地的掌权者们,并没有把这道统散播到全世界的热心,他们非常的实用主义,是然在把自己的土地建设得尽善尽美之前,抽不出精神去管地球另一面的事情。
这合理吗?这当然合理,如果让他们出手,往往是新土地有他们想要的东西。南洋因此是得到了好处,北海、黄金地的土著也因此过上了好日子,但问我很怀疑欧罗巴有什么东西是他们想要的。
我相信你们都和我一样看到了这种趋势,那就是在买地的设计中,欧罗巴的作用只是提供受过教育的人口,而他们给的回报这是这些劳动人口的生活质量提升—很好的交易,只除了一点,那就是能来到远东的欧罗巴人只是极少数,余下的人群将在越来越寒冷的冬天瑟缩着消亡,因为买地的宏伟计划从来没有把他们囊括在内。
数字是冷酷的,或许,在他们的预期之中,这些本来就是注定会在世代更替时消失的数字,是气候对于整个地球造成的灾害中,一定要损失的那部分数字,他们的种种行为,让损失从自己的土地上减少了,更挤压了欧罗巴人转嫁损失的空间。
于是欧罗巴人只能承受着这些注定的数字,没有什么道理可讲,只是因为一种随机的,祖先世代的选择,让我们选了欧罗巴繁衍生息,而这片土地天生贫瘠,在席卷全球的气候灾害中,抗压性更差,而这片土地上,对外殖民,掠夺资源的行为,又因为远东的崛起而大大受挫。
这是个先到先得的游戏,买活军把黄金地到东非的所有土地全都圈了起来,用一种先进的办法来开发土地的潜力,来承担他们的数字,而欧罗巴就没有空间了—我们会成为暴风雪时被冻死的一群驼鹿,我们没有做错什么,只是不该在这个时候出现在这里。除了神之外,我们责怪不了谁,因为没人有义务拯救我们,甚至神都没有,神只是许诺了一个来世,在世的一切都需要我们自己努力。”
实际上,丰年的观点已经有了浓厚的买地痕迹—不论是气候论、数字论,来世解读,甚至是公然质疑神的勇气,和老家的氛围都是那么的格格不入,在买地司空见惯的活跃讨论,在欧罗巴都是难以想象的,而这也更显出了欧罗巴的死气沉沉、陈腐无聊。
光是这些被买地氛围票陶过的教士、水手,回到老家,对于本地的文化都会是一个不小的冲击,就像是巨石投入水池,激起的必然是惊涛骇浪。而更不要说如今使团中许多人,都怀着壮志了。起码,丰年就已经完全说服了自己,他的逻辑是很融洽的。
“既然在世的一切都需要我们自己努力,那我们现在不就正在努力吗?我们正在努力地改变这注定的命运啊,只要神不反对,那这就绝对是他所许可的。那又有什么可担忧的?
神也没有说过梵蒂冈里的那些人就足以代表祂的意志啊,神爱的是每一个世人,既然祂对每个人的爱都是平等的,那么,她也一定会赞成我们的选择—把买地的道统引入欧罗巴,消灭掉贵族,别的不说,至少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养活一个贵族的资源,足够养活七十个农民,我们每杀一个贵族,就有七十个农民因此能活下来。
生产总量不变的话,消耗资源最多的单元,消失得越多,可以活在这世上赞颂神的人口长期来看肯定是增加的,这又为什么一定是坏事呢?”
这样疯狂的逻辑是很难从内部去驳倒的,它是如此的似是而非,以至于大家听着都觉得很不对,但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甚至还隐隐约约有些被说服的感觉,至少对李类思来说,每次听到丰年的歪理邪说,尽管面上不显,但他的心情都会变好一点。这会儿他的呼吸就顺畅多了,他轻声说,“尽管这是外来的道统.…”
“外来的道统,那又怎么样,对欧罗巴所有国家来说,罗马都是外来人,马其顿、雅典都是外来人,甚至我们移鼠会的发源地也在东方,”丰年满不在乎地说,“当然我们英吉利更是外来人了。外来不外来无所谓,重要的是买地的统治习惯—他们喜欢‘以夷制夷’,提拔拥有买地学习生活经历的吏目来管理当地.?如果治理本地的还是本地人,思想是外来的又有什么关系?
我们接纳纸张和药火的时候,没有嫌弃它们是外来的。只要是好东西,广泛接受并且广为传播本来就是很自然的事,文明就像是液体,总会向低渗透压地区流动。我们也无非遵循着历史的本能,我们正是受历史驱驰而动,李类思,其实你该庆幸是我们这些人被历史选中,或者说选中了历史。我们毕竟是教士,在我们的设计中,总会本能地给移鼠留下位置,将它向着适应生产力的方向改造,如果是那些异教徒,那些心中无神者接过了这个担子—”
那么,毫无疑问,当这些人设计欧罗巴的未来蓝图时,他们会毫不犹豫地将教会抹去,那才是教派的终局。想到这里,李类思也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真诚地,再一次地理解了主教,明白了为什么汤主教也没有抵触他们西归的愿望,甚至还积极促成。
主教必定也是洞悉了其中的道理—文明将会跟随生产力的进步而发展变形,所有文明的精神产物都必须如此,不论是文化娱乐还是更严肃一些的宗教和政治,对应的都是生产力所在的阶段。在这样一个变化的时刻,能够有一些人促进宗教改革,使其适应生产力的新阶段,对宗教本身其实是一件好事。
归根到底,主教还是接受了买地道统的理论:精神世界受物质世界的制约,是物质世界的反映,物质世界是一切的根基?
这个认识,是买地道统的核心,它似乎并非是作为一种口号被大肆推广,在刹那间被所有人接受的,它的普及很慢,很被动,但在悄无声息之间,似乎随着买地所有那些花哨的、迷入的,让人眼花缭乱的科学理论、话本戏剧,被写入了每个人心底,成为了活死人的共识,就连李类思似乎也在不知不觉间丧失了对这个观点的反对热情。
这些一开始被搁置的分歧,伴随着买地种种仙器,无数玄奇的工厂造物,伴随着美食、音乐、美景,伴随着买地的每一次呼吸一起,滲入了骨髓深处,让所有身处买地之人,不知不觉都成了这个认识的信徒!
而这,岂不就是信仰崩溃的开始?当物质世界成为一切的基础时,凌驾于物质之上的实体,还有必要被崇拜吗?其存在唯一的价值,不也就成为了如今知识教所信奉的那样,沦为了指引信徒走向更好生活的工具?
宗教的基础,在于信徒自身,而不在于神!
这样的认知,对买地的活死人来说,简直就犹如对天气的谈论一样自然,但对受过老一代神学教育的教士来说,哪怕其从不虔诚,哪怕其早就被潜移默化进了这样的阵营,却也依旧日足够让他们喘着粗气,心潮起伏好一阵子了。
尽管李类思不是第一次得到相似的结论,但要自如地接受和谈论,显然还需要一段时间。对于这样的讨论他依旧非常敏感,他沉默着跟随在几个朋友身边,心不在焉地随他们一起社
交,勉强完成了自己的任务,但在晚饭之前,他还是拉住了两个朋友。
“我说不上来,”李类思说,“我心里还有点不舒服—但不是因为之前我们谈论的那些,背叛祖国,背叛神.不,我很肯定这些都不再是我的顾虑。但是…?我心里还有什么东西没
法跨过去,没有想通。”
他真诚而困惑地向两个朋友求助,“只是我不知道它是什么——”
如果说,这世界上有谁能理解他的话,那肯定是出身和立场相似的两个好友了,丰年和史囧对视了一眼,丰年摇了摇头,示意他也没有更多高见发表了,很显然他自己内心深处需要跨越的藩篱也就只有这些,对李类思仍存的疑惑并无头绪。反倒是史囧,略经思索似乎就有了一些想法。
“我有点明白了。”
他说,“你是个执着的人,老李,有些时候不够灵活,就像是你对数字的执迷一样,有些东西你不容易放下—或许是这种立场上的转换,让你耿耿干怀,我们这些移鼠会的教士,是怀着传教的愿望来的,而且明知道这是六姐所不允许的,我们是在和她作对。但是,我们从来没有和她敌对过,现在似乎还要违背原有的计划,反其道而行之—一”
随着他的话声,李类思的脸色晴朗起来了,似乎是内心的一个隐创被挑明戳穿了,造成不快的脓肿流淌出来,反而减轻了他的心理负担。“我不是对六姐不敬!绝非如此,就是——”“就是好像有一件事没有做完,就被迫中断了,这好像破坏了你心中的一种对秩序的追求。”
史囧会意地笑了,他没有在意丰年夸张的撇嘴表情,而是顽皮地一笑,降低了音量。“那你不妨这样看——谁说你现在不是和六姐作对呢?我们要把道统带到欧罗巴去,虽然她也并不反对,但你认为,这会是完全符合六姐意愿的事情吗?”
“这不是吗?”李类思微微一怔,本能地反问。毕竟,这在什么角度来看,道统的扩大,就犹如教派的扩大一样,不都是主持者梦寐以求的事情吗?
“这是吗?”史囧,这个理应对知识教和六姐忠心耿耿的知识教祭司,意味深长地说,“好好地从国际政治—或者就从最简单的,数字角度想想,道统往欧罗巴的扩散和夺权,应该是一件能让六姐感到欢喜的事情吗?”
第1264章 二五仔们
如果欧罗巴也归入道统的光辉之下的话,六姐.她是会欣喜,还是会感到忧虑,于战略上,她是会慷慨地给予欧罗巴各种资源襄助,还是会依|日秉持着眼下这般遏制欧罗巴的态度呢?这个问题,让李类思和丰年都同时陷入了长考:对他们来说,这也的确是个新鲜的议题。哪怕是在半年前,都类似于玄幻话本子一般的狂想。把道统带回欧罗巴去—秉持这样念头的人就不多了,敢付诸行动的更少,德札尔格和他的拥趸,就差不多是全部了。
但是,谁都没有想过他们可以成功,毕竟,这听起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一群手无寸铁,也没有军事经验的学者、海员,想要颠覆欧罗巴的政局?不论他们先挑选的是哪个国家,都将会是一场笑话,即便能形成一些声势,也绝对无法从根本上改变欧罗巴的!
也就是这半年来,羊城港从吹风到落地,使团当真开始组建,而大家眼睁睁地看着它的规模一再扩大,欧罗巴或许将彻底被道统笼罩的可能性,才算是正式走上台前,成为了一种值得去考量的可能——但这也不能表明它就必然会成真了。
仅仅是说如今的确存在了这样一种可能。这也就难 李类思和丰年对这个话题没有什么积累了,毕竟,史囧所质疑的,是很本能的结论——六姐为何会不开心呢?自然也会给予支援吧?买活军对于属地,从来是慷慨大方的,这难道不是一切讨论的前提吗?
“难道,是知识教内部吹出的风声…?”
他们不免也就往别处去想了,史囧摇了摇头,“八字没一撇,怎会有风声传出?不过是我个人的一些揣测而已,别误会我,我倒不是质疑道统的光辉,只是理想和现实之间的鸿沟仍需直面,买活军这里,之所以好,就是好在理想比所有教派都更新也更有吸引力,而现实又比所有现实都往前走了一步。这二者之间的差距,是要比别处小得多的。”
这话算是把洋番在买地的感受给说透了,买地的所有好处,似乎都被概括了出来—除了丰沛超前的物质享受之外,还有就是史囧所说的,那种精神上的愉悦,固然,买地也绝非是完全映射了道统的所在,现实和理想之间仍然有无比迢远的距离,但,正因为这里的差距要比其余所有地方都小,所以?
“生活在这里,也能让人感到特别的文明和体面。”丰年喃喃说,他已经没有了刚才戏弄李类思时的活泛劲儿,而是满脸的深思,“有时候,这甚至让人产生了一种,理想已经实现的错觉…”
“不错,理想正在实现,与理想已经实现,当然还有极大的区别。按理想来说,天下大同,天下为公,任何一个地区进入道统的光辉,都是值得每一个信奉道统者欣喜的事情,他们也会,也该竭诚地帮助这些同样信奉道统的兄弟姐妹。
但是,那终究是理想中的事情,不是吗?现实是,我们依旧日停留在极早期的阶段,甚至无法复现出仙界的科技造物—而仙界是否已经实现了道统,六姐究竟是从一个大同世界下降,还是从一个根本就没有道统的世界前来,到如今还依然众说纷纭,没个定论呢.……”
“而以买军那实用主义到了极致的做派来说,六姐到底是以国际政治的眼光来看待欧罗巴,还是以道统信奉者的眼光,来看待欧罗巴的变化?我看,除了她之外,或许谁都不知道了。
比起片刻前两人对前景的展望,史囧的这番话,就犹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自然让他们大感愕然,甚至对前程的向往都减轻了几分,那瑰丽的幻梦仿佛也蒙上了一层不确定的乌云。—打击自然是有的,但与此同时,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踏实感,好像是终于看到了、得到了自己正在渴求的东西一样,李类思心底那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不得劲,反而在片刻的愕然后,冰消瓦解,完全消失不见了:对啊,这才对啊,这才是符合他认识的那个世界,一切都得来不易,哪有那么简单的飞黄腾达?
所有的东西都不会全部来自上头的赐予,即便他前半辈子一直鼓吹着神赐恩惠的理论,但教士本身却从未相信过这种逻辑。哪怕是六姐,他似乎也更习惯于把她当成一个潜在的敌人,一个博弈中的合作对象,一个活生生的,有弱点、有谋略也将会有矛盾的人,更胜于把她当成一个无私的,永远光明,永远散发无穷热量的神。
“我明白了…你说得对,你说得对,国际政治当然和道统没有任何关系,否则,宗教纷争就不会持续干年。真要这么说的话,我们和星月教信仰的还是一个神那,可这不妨碍我们的战争。”
“是的,最开始,是多神教和一神教的纷争,随后是一神教内部的纷争,宗派、名头,信仰的征伐,有时只不过是掩盖着利益的矛盾。只是为了让愚钝的百姓有个最简单的办法来理解和支持战争。”
李类思完全明白了,“在道统中,新的道统支持地的诞生,这是大喜事。但国际政治的角度来讲,欧罗巴是被设计好的垃圾桶,是一个理应承受牺牲和损失之地,是被扼杀了发展空间的地方,发展空间去了哪里?
它回到原本土地的主人那里去,哪怕他们本来也算不上文明,哪怕他们依旧同类相食、茹毛饮血类似猿猴,但他们就生活在那些土地上—它还被汉人汲取过去了,尽管汉人也是外来者,但他们足够厉害也足够大方,他们富裕得可以把原住民也囊括进来,大家一起发财。”
“可我们欧罗巴人呢,我们又是外来者,又穷得厉害,我们只能通过抢掠的方式来争夺发展空间。而现在就连这条路也被买活军给锁死了。欧罗巴本该在贫穷和寒冷中逐渐凋零,它不会成为买地的问题,除非——”
“除非它突然和道统拉扯上了关系,成为了按照道统的要求必须帮助的对象,也就成为了六姐的问题。”
丰年突然在史囧肩头用力拍了一下,“而这也正是德札尔格在竭力争取的,也是你——你这个假意虔诚的知识教祭司,决心要挑拨战争,夺取治权而去够到的——欧罗巴在这一轮历史周期的最后一个机会!”
他用一种崭新的眼神,敬佩地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你根本就没有把你的虔心完全奉献给黑洞量子神明,奉献给六姐,祂们也只是—”“只是我帮助百姓众生的工具?是啊,的确如此。”
史囧坦然地承认了下来,他面上浮现了淡淡的微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已经说回了拉丁语,而且说得很快,因为这毕竟是极为敏感的话题。不过,光从史囧的态度来看的话,恐怕谁也猜不到,他说的是如此大逆不道的话语。
“但,这不也是知识教所希望的吗?神明彻底地工具化——不过是帮助百姓把生活过得更好的途径.我正是在完全遵循着教义行事那,我可说得上是最虔诚的教徒了,不是吗?”
无懈可击的逻辑,甚至还弥补上了最后一丝漏洞:他们不再是被异国女王驱使着,抛弃了国家、教派、文化,回到老家去征服出生地的叛徒了,恰恰相反,他们是这片土地最后的希望,争取的是这个纪元最后的机会。
比起叛徒,他们更像是双面间谍,他们暗中希望的,决心的,要将欧罗巴的局势推去的方向,其实已经抵触了女王的意愿,他们也有可能因此承受报复,但却依然义无反顾。谁能说这不是一次奋不顾身的,伟大的自我牺牲?
对劲了,一切都对劲了—说来也是奇怪,当李类思前来买地的时候,他对于表面上赋予自己的那些使命,其实是相当不以为然的,他从没想过真的去履行什么,可没想到的是,到未了他居然还是主动选择了用这样的方式来解读自己,或者说,当他意识到自己正在隐晦地和谢六姐为敌,还在和这个东方女王周旋博弈时,作为一个欧罗巴教士,他这才能够心满意足,感觉自己走在正确的人生道路上。
尽管事情还是一样的事情,可看待的角度不同,得到的结论也截然相反,李类思心想这其实也很合理—归根到底,在国际政治关系中,欧罗巴和买活军本就该彼此为敌,两个相对最发达的文明处在两个极端,这才是稳定结构。
而他的忠诚,当然毋庸置疑属于家乡,这是买活军这里所动摇不了的归属感,他也相信,如今在买活军居住的所有洋番,只要他们对于家乡还有记忆,不论曾承受过如何的薄待和苦难,也依然有一份血肉相连的亲情—一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一个人本来就属于他长大的土壤,就如同德札尔格,他所爱的是道统,所向往的是结合了道统的故乡,他的归属感从未有一刻真正属于华夏。而难道其他的红圈学者,他们的情感就两样了吗?
只是,并非每个人都能随心所欲,大多数人只是接受了生活的残缺,只有少数人,像是德札尔格那样,足够勇敢,敢于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李类思想,“但如果欧罗巴也结合了道统,也发展起来了,这些学者们——我相信他们也还是愿意回国的。
不,物质享受、医疗条件,这些东西固然重要,可它们留不住真正想念家乡的灵魂。如果.?如果我们的计划成功了,德札尔格成功了,这些杰出的脑袋回国时,想必,那遥远而伟大的六姐,她也会多增些许烦恼吧?到那时候,她又会怎样做呢?
毕竟,世界已经变得太小,时间再也回不到从前,大汉和罗马,从前惺惺相惜,推许彼此为世间少有的可以和自己匹敌的文明,但那时候,他们只是大海中的两座礁石,永远无法对彼此施加影响。
可现在,可现在海洋已经成为了人类的池塘,我们正在进入全球纪元,世界已经变得太小太小,在我们前往理想的路上,也不得不屈服于现实,现实就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在国际政治的布局中,国国有别,洲洲相背,地缘就是一切的基础!
当敌人是邻居时,新教和旧教的区别无比重要,可当敌人来自远方时,我们就成了同乡和同信者,是天然的同盟。整个欧罗巴凝结在一起,对抗着那个压榨走我们一切发展空间的大洲和大国—吸收着它、利用着它、对抗着它,将会成为欧罗巴最好的未来图景。
而这还需要我们的艰苦奋斗,也需要极大的运气和一点点奇迹…但我们的帮手也会比想象得多,因为这正代表了所有欧罗巴人最根本的利益。”
在启程来华之前,李类思就对自己要面临的情况心中有数,他知道,理论上,自己肩负重任,将会在艰难的环境下想方设法地展开工作。不过,同时他也知道,这理论上的使命,绝不会有人前来当真,他对于在买地传教也没有丝毫的兴趣。即便这才是神赋予的最重大的责任。
可现在,李类思的激情被真正点燃了,他甚至从未想过自己会如此高尚—这不是神赋予的,是他自己油然产生的责任,是他自己的利益所在。说来也是好笑,他在买地潜移默化地解开了自己的思想枷锁,但这一切只是提高了他的主动性,让他积极地成为买活军在国际政治层面的竞争者。
从道统的角度来说,或许有一天大家都是同信者,可在国际政治,在那为数不多的现实资源面前,强大的文明必然又总是处于激烈的竞争中,而李类思意识到,他们虽然一无所有,但也因此拥有无可比拟的优势—他们无所畏惧,不像是谢六姐,她要考虑的东西注定更多,她被迫或者自愿背负的枷锁也将越来越多,她本身就处在激烈的矛盾之中,必须不断的选择。
“希望一切顺利。”他对同伴们说,“哦,我从古埃及祈祷到黑洞量子神明,我希望一切顺利,让欧罗巴的一切都归属于道统的光辉之下,到那一天,或许我们竟能有幸欣赏到伟大女王的窘态,在理想和现实的拉扯中—一她到底会怎么选呢?”
“我们拥有共同的目标。”“我现在更加理解汤主教了。”
他的两个朋友,都给予了积极的回应,很显然,除了早就将一切洞察在心的史囧之外,丰年刚才经受的震撼也丝毫不比李类思小,同时他,不管内心经过何等的挣扎,最后也选定了和李类思相似的立场。
或者不如说,这绝不是什么巧合,这本就是所有欧罗巴精英都会天然选择的立场—买活军很好,可如果买活军能移植到欧罗巴,那就更加的好。为了自己的故乡,自己成长的大陆奋斗,这本就是能唤醒所有人心中热血,让平凡人也变成英杰的事情。
即使目标再遥远,道路再困难,也浇不灭他们心中的热情,为了自己,他们会犹豫,会衡量得失,可当这一切关系到他们的家乡和民族,在未来的命运时,困难只会让他们的斗志更加昂扬,他们知道几率是多么的渺小—一但难道因此就不去做了吗?这可是他们的故乡,他们的祖国啊!
顷刻间,这三个朋友因为有了共同的志向,立刻就变得更加亲密了,友情似乎也更加真挚了几分,他们彼此交换着会意的点头,随着步伐逐渐接近食堂而停下了交谈,回到了熟悉的社交节奏之中。
从表面来看,他们没有丝毫的异样,熟练又心照不宣地隐藏着自己的壮志,只是打量着同僚的眼神,和从前不再一样了,就如同他们多重的身份一样,这些同僚也叠加了第二层身份,未来的盟友—或者是对手,谁知道呢?只要是洋番,加入他们的概率总是很高的,但汉人和土番就—
汤大人、嘉利玛,这些人只怕早就想明白了,他们当然是盟友,顾通译未来的竞争对手,这女人看起来就是随时随地想横插一脚,让欧罗巴成为她飞黄腾达的阶梯,徐船长?哼,这是个蠢货,跟着族亲来发财的,是可以利用的人??
一个个人名在心中伴着注脚浮现,一幕幕画面似乎也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这些人彼此之间的关系,可资利用之处—李类思的眼神,在顾通译身上停留了两次,他对这个女人印象比较深刻,因为她看起来聪明出众,而且很多人都认为,她的语言天赋,足够成为洋番中的天才少女华丽姿的陪衬,不过李类思判断下,顾通译的语言天赋不是她最厉害的地方一
但她今晚的表现似乎有些不太对劲,不怎么自然,这也让李类思多注意上了几分。他观察着顾通译在食堂中的动态,注意到她走向门口,和两个人打起了招呼,“面孔很生,哦…那个中年女人有点面熟——这不是《买活周报》的沈主编吗?是她吧?她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周报》对于使团的行动,居然如此重视吗?”
第1265章 新老会面
“你以为, 使团中这些新加入的欧罗巴人,他们的心思当是如何?”
“这……必然是不纯正的,各有各的私心,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么。”
顾眉生微微一怔, 但还是本能地快速回答, 她的态度亦是真诚的,“不论是真心信仰道统者, 或者是知识教的狂信徒,又或者是浑水摸鱼, 想要从中牟利者, 都有动机,将谈判推动为战争, 利用我们使团船队的武力,为欧罗巴方兴未艾的起义背书……倘若其中有些成员, 是德札尔格的知交, 我也不会诧异的。”
“这么说, 你看好德札尔格在起义成功后,不会被窃取权柄喽?”
沈主编的回应,再一次出乎了顾眉生的意料, 她不免更为不自在起来了——沈主编从现身到谈话, 没有一步踩在顾眉生的节奏里,就好像之前的论战压根没有发生似的, 这会儿纯粹是在和顾眉生闲聊。就如同两人是颇有交情的熟朋友, 正针对时事,发表着各自独到的见解一般。
这自然是明显地逾越了两人的关系, 可不知为何, 对话却又进展得和谐自然, 两人一交谈,就感到彼此都很能明白对方在说什么,甚至连言外之意都一清二楚。并且,双方都能感受到彼此的坦诚和善意。
这其实是很奇怪的一件事,因为她们的立场,本来该是敌对的,哪怕没有董惜白搦战,吴江才女,对这些云县旧女,也总有些划清界限的味道,鄙薄藏在体面之下。这点顾眉生是领教过的,她自然也有一些轻蔑,藏在表面的客气之下,作为软钉子等着吴江才女们去品味。
可在沈主编身上,她倒没有感受到这些,而她也希望沈主编能明白,其实她对于沈主编个人,倒没有什么好恶,只不过是因为两人都在某一个位置上,而她们的理想发生了矛盾而已。对沈主编的才干,顾眉生是很尊重的。
“您的意思是,德札尔格先生的学者脾气,或许使得他更适合担任号召者、导师的职位,即便起义成功,权力纷争也会在那些真正掌握了起义军的首领中不可避免地发生?”
“读过《倚天屠龙记》吧?”
又是一个没有想到的回答,顾眉生的眉头高高地挑起了好一会,才有些迟疑地道,“这是自然,您是说——明王与小明王——”她实在是难以想象,沈主编这样……这样正经而古板的人,居然也会读话本。
虽然细想之下,沈主编的亲眷中,有不少人在当今文坛曲苑是很有建树的,且《倚天屠龙记》这些仙界话本刊印的时候,沈主编年纪尚轻,工作恐怕也不会有此时繁重,她看过《倚天屠龙记》,甚至亲自为其做校对删减,都是极有可能的事情,又有什么值得奇怪的呢?
但顾眉生看着眼前这个身材干瘦,似乎除了经过精心打磨的肌肉之外,皮下就没有一点儿脂肪润泽的中年女子,好像还是很难把她和流行话本联系在一起——就算是仙界的话本,那也是话本,最能移情易性的东西,沈主编似乎就是那种主张不该接触一切话本的典型形象。她的一切,似乎都是按着买地这里号召的新八股而来的:标准、严肃、古板而缺乏变化,就如同她所代表的《周报》一贯的态度。
“你们这些年轻人老是忽略这一点——你们只是正在经历年轻而已,世上所有人都有这么一遭,当然我也年轻过。”
她的这种未曾予以表达的印象,似乎也被沈主编给阅读到了,这位大人物唇边逸出了一丝笑意,她的语气,分不清是嘲讽还是说笑,或许嘲讽是有一些的,但更进一步地说,顾眉生也说不出是在自嘲,还是在嘲讽她。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选择了那个第一时间浮上心头的回答,“我还年轻吗?我却觉得,芳华易逝,我的青春时节,也已经快到尾巴啦。”
这确实是近年来,常常浮现在她心头的感慨,因此她的语气也显得格外真挚,沈主编闻言,亦不由得失笑,“是么?坐叹青春别,逶迤碧水长,在我眼中,你们这些小一辈,仿佛才刚刚冒出头没有多久,原来却也已经到了这青春的尾巴了。”
此处的青春两个字,做的是原意,‘草木茂盛,其色青绿为春’的解释,顾眉生微微一怔,脱口道,“这是……宋之问的《送姚侍御出使江东》?沈大人思维当真敏捷。”
“不料原来顾通译也精通诗词典故。”
沈主编看来也很惊讶,颇有几分对顾眉生刮目相看的意思,“我道眼下年轻一代,心思已经全不在这上头了。不料顾通译居然是个全才——都说你是当世才女之一,诗画双绝,学问精深,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其实顾眉生的出名,一个是画,一个是她的语言,再一个就是她经营的生意了,说到诗词歌赋,却没有这几个出众,她自然慌忙谦逊个不住,心下也是忖道:
“好冷门的诗词,典故倒是适合当下,毕竟是名门才女,出口成章,若不是我还有些记性,小时在大图书馆,又无聊翻阅过数次仙界版本的《全唐诗》,此时岂不是就要露怯了?我敢说,眼下羊城港新一代的学问人里,对于旧学的诗词典故,有这般了解的,不会超过百分之一。”
要说沈主编是炫耀博学,这倒不至于,只是让顾眉生更深刻地意识到了两人之间的年岁差距,想来在沈主编年少时,可学、能学的东西太少,身为女子,也就只能在这些诗词歌赋中咏志抒怀了。
如今买地的教育,却是重视理科,以实用性、生产力为主要标准,况且标准教育中,数理的份量也是极大,无形间自然削弱了文科的比重,这固然是利国利民的大好事,只看买地此时蒸蒸日上的国力,便可见一斑,但另一面来说,像这样出口成章,互相射覆典故的雅趣,倘若再难重现,或者说,再也不会像从前那样被推崇,似乎也是一种损失。
如果说,沈主编是半边身子还在旧朝,那么,顾眉生便是站在新朝的门槛上,还时不时好奇地回头张望的那一代,顾眉生那几句谦逊,沈主编倒没怎么在意,两人目光相对,都是一笑:如今,典故皆通、见事分明,可以对谈用典的人自然是越来越少,眼光这么一碰,两人便像是都明白了这份夹杂着感怀和遗憾的复杂情感,也更感到了彼此之间的惺惺相惜。倘若不是两人的关系如此尴尬,说不定在另一个场所,还能成为忘年交呢。
“沈大人今日是特意来寻我的么?”
既然是一见如故,也就省却不少试探口舌,顾眉生也是问得直接,在她想来,这也的确不无可能:她是立刻就要远行的人,外人来看,对于董惜白、窦湄几女折腾出的动静,顾眉生自然没有怎么参与,若是有心求和,请她来做个说客倒也很恰当。只是沈主编突然现身此地,来得比较突兀罢了,一般来说,请中人组局,介绍相识委婉请托,会更合乎礼仪一些。
“倒不是。”
沈主编今晚真没有一个答案,和顾眉生想得一样,她摇头道,“今日我是带采风使来的——使团出港这是大事,周报肯定是要发报道的,只是编辑人手不敷使用,新人恐怕出的稿子不好,我还是要亲自跑一趟才能放心。”
顾眉生又被她的话堵得噎了一下:一般来说,报纸的版面都有八成以上,是编辑负责完成的,按照买活大学的教材来说,一篇文章要登上报纸,除了没有任何立场的事实陈述,也就是俗谓的‘新闻’之外,都有选题-撰稿-审校的环节,如果没有上头的指示交待,那么,选题、审校都由编辑来完成,有时候文章也由他们来撰写,不过,有时候文章也会由外部按选题来征稿,或者指定某个、多个采风使去完成。
除了专门开放给外部投稿,不设具体选题,只偶尔会有下期议题通知的版块之外,编辑的角色是非常重要的,甚至要超过具体的撰稿人。其实就是来稿版面,决定某篇文章是否刊登,以及该如何删减校对的,也是负责编辑。因此,周报的攻守擂,都是围绕着编辑来进行的。
沈主编说的编辑人手短缺,当然不是无端端的又陷入了缺人之中,而是暗示了周报编辑部的确受到近来的攻讦影响,很多编辑或许是不忿于外界的指责,干脆就撂挑子了,‘说我是吴江那边的人,靠裙带上位,那我不干还不行吗?你们这些素来受到压制的所谓贫民子弟,不正好大放光彩’?
要说平日里那些投闲置散的编辑,是否能够担得起空出来的工作,这还是个未知数,从沈主编的表现来看,或许,这些编辑受到了张利青的暗示,不受她的差遣,或许,她真不放心这些人的能力,因此,宁可亲自出面,为采风使压阵。
——这个场面的报道,选题其实是没有任何可说的,就是按照上级的指示来做的选题,关键在采风使回去后出的文章,如果文章不雅驯,沈主编亲自来看过,那由她来修缮文字,补上几笔,也就能办得到,而不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
顾眉生之前也隐约听到了一点风声,暗示了这一轮攻讦对编辑部的影响,今日因为沈主编的这句话,算是得到了证实,不过,一份份量如此之重的报纸,居然因为几个编辑闹脾气撂挑子,就要让主编亲自出动了……
可见,周报编辑部的规矩的确是不够严格,竞争也真的不够激烈。至少还有空间让这些编辑温养出一副旧日的才子脾气来,顾眉生也不由得摇了摇头,对沈主编道,“您还是太心慈手软了一些,才子才女,当著书立说,就让他们去好了!做采风使也行嘛,脾气再傲也不妨事!编辑又是另一种做事法了。如今市面上的报纸编辑部,是很严管的!”
因这些时日以来,窦湄等人有意学习经营《羊城小报》的缘故,顾眉生对这一行当也多了不少了解,这话也的确不假,除了《买活周报》之外,能在市面上站住脚的民间报纸,尤其是具有公信力的那些,规矩都非常严明,一反文人散漫的习气:
定期出版付印的东西,如果稍微一不严谨,下了印厂那就是永远的笑话把柄,这是行外人很难想象的。而这种对版面的严格,逐渐也就反向渗透到了编辑部里,形成了一种风气,也就是真正有文采的人,反而很少来做编辑,更愿意自由撰稿。
编辑也因此日渐成为一种独立的职业——即便不从众女的政治志向来说,就是从专业角度来讲,顾眉生也认为,周报的编辑需要进行严格的再培训、再挑选以及定期的考核和竞争,把这些脾气好好地改一改了。
说白了,就算是沈主编明日就要下台,所有裙带编辑都要离职,今天她们也得把该下印厂的版面给下了,被人攻讦几轮,这就撂挑子称病,不把选题做完,这是老日子里跟过来,惯出来的脾气!哪里有真正做事的样子!
倘若之前,顾眉生反对编辑部,还是因为这些编辑的身份的话,那现在也有点看不上他们的心气了,更是难以理解,以沈主编之才,如何会看不透这一点,为何多年来并不予以矫正。当下也是直抒胸臆,并不管人情世故——这话,人人都可说,偏偏她是不好说的,毕竟沈主编的窘态,便是她的小姐妹一手造成,她这样说难免有点儿阴阳怪气的意思了。
不过,她本心并非如此,沈编辑也没有误会动气,听了她的话,只是微微扯了扯唇角,一时没有回应顾眉生,而是把自己的话说完,“来到此处之后,见到这形形色色之人,也难免心生感慨,这使团已是个庞然大物,以我对团长的观察,这固然是个能人,但要想完全驾驭这各方贤才,恐怕也不是那么容易……”
大概是上了年纪,而又过瘦的关系,她面上法令纹很深,不笑还好,一笑反而还有些愁苦似的,再加上对使团做出的,并非完全正面的预测,简直让她看起来有点像是个讨人厌的老姑子了。顾眉生口唇微动,又想说话,倒有点又忍不住为沈主编而感到有些义愤了——
就如同刚才她的话,并没有丝毫恶意一样,她也能感到,沈主编这话,其实也一点儿不是故意说什么丧气话,而是真正为使团感到担忧:如今,使团团长就是当时在果阿坚持南下香美城的船长徐明月,或许是因为她上书言志,代官兵们请缨的缘故,上头颇为出人意表地直接任命她为使团团长,同时也让她的船吉非号称为使团的旗舰船,这样,徐明月便顺理成章地在军、政、航三方面都把使团的权力握在手心了。
如此做法,大概也是因为出使距离遥远,且有可能发生军事摩擦,便索性把权力集中在一人手里,方便她在万里之外,能将使团指挥如意,而不至于还要协调几方管事的关系。这对徐明月来说当然是意外之喜了,倘若沈主编这话落到她耳朵里,没准就要树敌。
但顾眉生能感受到,沈主编是怀抱了善意的,只是或许表达得有些不妥——她简直就想急切地告诉沈主编,免得她将来因为这习惯而吃上什么暗亏了。沈主编对她,并没有什么门户之见,反而也是一片善心,她感受到了之后,便很不愿她的善意被人误解。
不过,让人把话先说完,这是基本的礼貌。因而顾眉生还是按捺着细听:“此番担忧,自然不会出现在报道中,便是六姐等人,或许也不是没有想过,只是没有更好的人选。也只得从毛遂自荐的勇士中,择其最优而任罢了。
我想便是徐团长自己心里,也是有数的,便不用我这老婆子去多舌惹厌了。不过,刚才站在那里,略一张望,偶然间见到了你,你的事情,这阵子不少人和我述说,我想,你虽素有才名,但毕竟是初初入仕,对此行的前景和危险,或许毕竟不像是其余吏目那样清楚——这又是我们曲苑文坛的后生种子,不免就叫你过来,想着嘱咐几句,让你在异乡多为留意当心,万万要平安归来。”
沈主编原来竟是已经到了一个下午,顾眉生忙着考试交际,居然毫无察觉。也是刚才在食堂这里,偶然留意到了,便有些不自然,又被沈主编扬手招呼,本来还以为和近来论战有关——其实要说完全无关也不是,毕竟沈主编近来多听到顾眉生的名字,必定也和论战有关。只是没想到,沈主编一心关切叮嘱的,却是顾眉生在欧罗巴的安危!
顾眉生也并非初出茅庐的小丫头片子,或者说她这辈子便从没有过不谙世事的时候,也正因为所见者广,对人心百样也有认识,她亦是明白,这人心污秽幽暗者的确是有,但也不可因此就以偏概全,以为人人皆是如此了。尤其是旧朝文人,这其中固然也有不少心思龌蹉的衣冠禽兽,但亦有人当真是光风霁月,一辈子温良恭俭,以德报怨、提携后进,对这些人来说,也是常事。
只是没有想到,沈主编居然也是如此的性子,顾眉生心中,自也十分感动,心道,“也对,心慈者皆如此,对我这半个敌人,都是如此谆谆教导,对于那些江南后辈便更是如此了,也难怪如今为他们所累,倒搞得自己洗不清!只是,这么些年下来,想来料理《周报》,也不能说完全顺风顺水吧?总有人会觊觎这个位置,难道沈主编就没有丝毫触动,没想过要改一改这性子么?”
她虽然对沈主编的言辞,并不曾质疑居心,误会她是想要以柔克刚,笼络自己,但自然也不会因为听了几句好话,就自告奋勇去调停双方的矛盾,顾眉生的心哪有这样的软?
无非是将来为沈主编多唏嘘几句罢了,正所谓慈不掌兵,《周报》主编的位置,本就需要相应的政治眼光和手腕,沈主编的个人道德再无暇,和她是否能胜任主编也没有丝毫的干系。
不过,什么时候该说什么话,她心里也有数,当下也是眼圈一红,伸手欲要握住沈主编的双手,随后又是自觉失礼,往后退了一步,颔首感动道,“沈大人——大人一片好意,倒让我心中很有愧!”
按她设想,沈主编此时自然也要露出笑容,将她扶起来,说几句‘公归公,私归私’的好话,这自然也是真心话,而被旁人瞧去之后,也自然能增加些沈主编的声望——这就是后话了,不过,看来顾眉生今日考运不佳,所有的猜测,她是都错到底了。
沈主编并没有接她的话茬,反而冲顾眉生露出了心知肚明的微笑——这一次,笑容中蕴藏着的,是货真价实的嘲讽,这也是她们二人交谈以来,她所流露的最生动的笑容,不再仅仅是嘴唇僵硬地一弯,眼睛周围也挤出了深深的纹路,厚厚的镜片之后,是一双似乎在说话的眼睛,嘲笑般地诉说着主人的心情:不必演,不必装,你早就被看穿了。我还有什么不懂的?
在那一刹那,顾眉生的尴尬自然不是假装,但她为人有个特点——面皮极厚,倘若并非如此,在商场上就容易吃亏。因此这尴尬也不过是持续了那么一瞬间,便随着惊诧,一起被收敛了下去,她不解地问,“可——倘若你都懂,又为何——”
二十年来,周报编辑部的所有斗争,乃至如今江南旧式文人,包括沈主编自己,所承受的所有压力,似乎都被顾眉生浓缩到这一问里了,沈主编沉吟了片刻,随后,再次逸出一丝冷笑,这一次,她说话的语气依然没有变,可所展现出的却是和‘模范旧式文人’所截然不同的气质了。
“倘若不留下如此巨大的破绽。”
她几乎有些轻蔑地说,“又如何让六姐放心?你们后来人,又该如何踩着前人的血肉而走到台前来呢?”——
更新了,大家久等了。
第1266章 一代新人换旧人
如何让六姐放心?如何让六姐放心?
要说沈主编的话, 让顾眉生的世界都为之坍塌,那倒也言过其实了,她的话并没有多少违背常理之处, 最多只是展现出了买地的政治背后, 不那么理想的一面, 但或许因此反而也让如今买地的所有成就都显得更加真实可信了。
凡事都要带有阴影,才能让心中本就存在阴影的人, 越发相信,这其实也是一种偏见, 顾眉生偶尔也会有这样的感慨, 不过即便如此,她亦是时常坠入这样的偏见之中, 难以免俗。唯独和常人不同者,只是她偶尔还能自省一二, 察觉到自己的局限罢了。
即便是这样有限度的自省, 也需要颇为敏捷的思绪, 此时此刻,万般念头正从她心底呼啸而过,也因此有些杂乱无章, 顾眉生的注意力在一段段思考中无规律地跳跃着:连六姐也免不得要运用权术吗?但如果六姐只是人, 那她运用权术不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吗?只是,沈主编值得六姐如此动用心力来提防对待吗?这会否只是她的臆想, 实则六姐根本没有多余的注意力给到她呢?
一个能被六姐又防又用的人, 怎么想也是举足轻重的,这样的大人物居然能被她的姐妹轻易撼动, 甚至现在站在身边, 和顾眉生掏心掏肺的交谈?原来政治的门槛这么低吗?并没有从前预想得这么难?
不, 这是错觉,扳倒一个人所需要的,和取代一个人所需要的东西还是截然不同的,不能因为眼下的假象而迷惑了自己,更要看到的是,她觉得的容易,只是因为她们的起点和天赋已经优越于同时代的绝大多数人了,对自身的幸运没有足够自觉,是很惹人厌的毛病,自己可千万不能染上,要客观看待自身的优缺点,这也是政治课衍生出的道德课中她最赞同的几点……
这样巨大的破绽,究竟是刻意留下的,还是改了也无用?或者二者兼有?试想,如果沈主编主动避嫌调停,又要求江南旧文人表现出非常积极的姿态,甚至把‘主动融合、体验民生’等,当做这些旧式文人编辑的某个特征,大肆宣扬,预先堵住了这个破绽,让反对者很难再用出身说事。那么,等到新一批纯粹从平民出身,根本无需体验,就是从百姓中崛起的编辑想要上位时,六姐会选谁呢?
答案是毫无疑问的,顾眉生意识到,从时代的角度来看,旧式文人的出身破绽,是无论如何去弥补都无用的,在业务能力120分的旧文人编辑,和业务能力80分的平民编辑中,六姐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平民编辑。
或许在个人来说,机会的损失并非如此绝对,但一旦扩大到群体,选择就是如此的残酷和不留情面,在这里,旧文人就类似于洋番,他们的局限是客观存在的,绝非个人的努力能够推翻。
因为——和局限一样,他们天然的共性,他们的利益立场,也是存在的,一个人无法更改一个群体的利益立场,否则就这个群体就不成为群体了,那么,她也就无法更改这个群体被放弃的命运。
“既然努力无用,所以就干脆什么都不做么?”
她禁不住问,也没有隐藏语气中的不赞同——倒不是因为沈主编这么做或许不明智,其实沈主编的做法在结果来说差不了什么,只是顾眉生正是积极进取的时候,见不得这样面对命运顺其自然的消极态度。
在她看来,不论是顺境逆境,总有些事情是可以做的。顾眉生一时冲动,竟脱口而出,“您相信道统吗?若是相信——”那么,自然应该拥有道统中所鼓励的积极与乐观才对。
“相信啊,如此美好的东西,为何有人不想信呢?可相信的同时,却也清楚地知道,它不会在我这一代实现,既然不能在我这一代实现,它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回答是迅速而真诚的,甚至有些犯忌讳,虽然双方的分歧很大,但彼此的坦诚却促进了谈话的发展,沈主编也并没有动怒,她温和地谅解了顾眉生的无礼,“你如今还正当年轻,是蒸蒸日上的时候,自然会这样想。”
“眼下,正是你们这一代要登上舞台的时候……可小顾,你也不妨设想一下,在二三十年之后,倘若你的下一代,成为了比你们更进步,更理直气壮的一代,反过来要挑你们的毛病,把你们送下台,揪住你们的局限和失误驳倒批臭,而你深知这一战的结果是什么——你知道上头的人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谁的时候……
到了那时候,你的感觉会是如何?也会和我一样酸涩吗?你是会搏斗到底,让自己彻底失去了六姐的欢心,还是如同我一样,索性随波逐流,只等着退位让贤之后,寄情山水,悠游林间,卸掉这些本就不属于我追求的重担呢?”
这不算是最新鲜的言论了,就在若干时日之前,顾眉生刚从王而农口中,听到了类似的话语,那番话是给她留下深刻印象的,这些日子以来,她也时常反刍,颇有所得。可当这话出自于沈主编之口时,所带来的震撼又自是不同,顾眉生注视着沈主编疲倦的面容,一时竟无法作答——如此消极,当然是大错特错的,这是身无法载其重,被权力和责任所吞噬了的表现。
其实,从这点来说,沈主编或许从一开始就不是最合适的人选,因为她的这个职位,并不是自己争取来的,而很可能是在缺人的情况下,被六姐强行安排的,没有足够的欲望作为支撑,也就难免呈现出眼下郁郁丧志的消极。
顾眉生倒不是说,沈主编就没有‘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的得意了,不过,她也的确能感受到,这些权力所带来的滋润好处,并不足以让沈主编积极地调节自身,以及自身所处的群体,让他们更能在权力的顶峰停留得更长久一些。一旦遇到挑战和挫折,她就立刻感到不堪重负,甚至渴盼着让位了……沈家对于这一阵子的风波,应对得一直非常消极,固然也有策略上的考虑,但或许也是因为沈主编自身的心态使然吧。
自然,人的行为,其背后的原因都是极为复杂的,这也只是顾眉生一家之见而已,她自己都没有多少自信。只是,在最初的震惊后,经过思索,她还是坚定了自己的推测:所谓‘非如此不能让六姐安心’,还是沈主编给自己寻找的借口。
以六姐的胸襟和眼界,她有什么好不安心的?分明放任两代编辑,进行激烈竞争,她只稳坐钓鱼台,负责维持秩序,限制争斗的范围,偶尔拉拉偏架即可,用激烈的竞争来磨练下一代,而用时间和争斗来陆续送走上一代,留下其中最强韧、最有才华也最善于自我调节的若干个体,这才算是正常平稳的代际交接。哪有一方刚出一招,另一方就倒下的?旧文人编辑群体的脆弱,没准还让六姐很不满意呢!
虽然她从未有面见六姐的殊荣,论到对六姐的熟悉,当然是拍马难及沈主编,但顾眉生对自己的猜测却又相当的有自信,她几乎是武断地认为——沈主编怎么懂得六姐呢?顾眉生不敢说最懂六姐,但还是要比沈主编更懂一些,算是神交已久,毕竟,她是六姐最为眷顾的那个群体,有谁能比自己更支持六姐,更懂得她呢?
这样的道理,在逻辑上或许有站不住脚的地方,但发自内心的深信,却令人不假思索地就如此认定。就像是沈主编会认定,自己的下台既然是注定,那么,为此所做的一切挣扎都会让六姐不放心——用这样的理由来掩盖自己的软弱与逃避一样,各有各的执念,交流到此,已经无法进行。
四目相对时,两人也都能明白这点,唇边也都现出了一丝笑意:此次一别,不知何时还能再见,尽管这番对话,对局势的发展不会有任何影响,但也依旧令得两人都颇有所得,新一代看见了旧一代,看到了旧一代的无奈,而旧一代也看到了新一代,看到了新一代虽然没有说明,但却也已经完全呈现的,那趾高气昂和理所当然的野心。
“岁岁年年人相似,但也只是相似而已,命运也并不是简单的无限重复。”
最终,顾眉生还是掩去了王而农的名字,只是把他的言论化用在了自己的话里,“不敢说我三十年后,还能如此刻这般意气风发,踌躇满志,但即便是江山代有才人出,那又如何呢?
我的过去,已融入了买地的历史,成为了文明所迈出的一步中,哪怕微不足道却也依旧长存的一点花纹……怎么能说,在此世实现不了,便和我们无关呢?道统中的大同,您看不到,我也看不到,可倘能推着华夏走上一步,于我也已经是心满意足、与有荣焉了。
我们的文明就流淌在历史之中,我们也将会是后人的前辈,后世的历史,我们如何感念前人,后人就会如何感念我们,你用的典故,来自于千年之前,谁知道千年后的大同世界,会不会有人也引述我们今日的对话,那么,这如何又不算是我们和大同的一点关联呢?”
虽然不如王而农那般,对道统推崇备至,所有一切行为的动机,都是为了推动道统前行,向着大同而去。但顾眉生说到这里,却也意识到,自己的积极,或许也来自于对道统的坚信,便是她与姐妹们,最后也会和沈主编这样凄凉收场,那又如何呢?
便是背负了骂名,又有何妨?人世间悠悠众口,本就不可当真,只要自己心底知道,这一生有过建树,有过功勋,便也足够心满意足,他人的眼光,不去在意,他人的命运,不去攀比,万事万物不在外求,在乎己心,就算真和沈主编这样,最后陷入了局限之中,至少此刻,她是能肯定的,便是那般,她也不会如此消沉。她心中比沈大人多出的这一点内核,这一点燃烧得或许也不算很旺盛的火焰,大概就是时代赋予两代人,最根本的不同。
将来,或许这样的火焰,也会被熊熊燃烧的火炬取代,也许她的眼界和私心,也会被后人批驳,但这一刻,一个胸中有光的年轻人,和一个疲倦的,心口暗淡的中年人,对视之中,强弱却依然分明,新来者野心勃勃,她的热浪甚至也温暖了前人,让沈主编露出了一个疲倦而欣慰的笑容。
“啊,倘若是那样的话。”她说,“那我就又成为衬托你的那个丑角了——这也挺好,一代新人换旧人,新来者把我们衬托得丑态百出,这才是好。六姐从云端俯瞰人间,见到这一幕,也必然会高兴的。”
这是又一个在买地不算是多么正确的比喻,因为买地衙门,一向是非常反对将六姐神化,因此,尽管她在民间拥有极高的声誉,可官方却从来不敢以类似的比喻来形容她,没想到这话居然会出自沈主编之口,顾眉生不禁微微一怔,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尽管彼此怀抱了善意,但她和沈主编之间所存在的分歧却是有多么的巨大,她们粗看是多么的类似——都是在一代之中被选择的那批幸运儿中的一个——但仔细思量,却又是多么的不同。
“你看,我们一代换了一代,一代比一代更好,可不变的,却只有六姐,她永远都在那里,冷眼旁观,等到下一代再把你们这一代换掉时,她也依然还在——”
但是,沈主编却没有留意到顾眉生隐晦的不赞成,她似乎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情绪里,她所看的,似乎是顾眉生,却又是顾眉生所代表的,所象征的那源源不绝急不可耐的后浪,或者是整片大海上方,那双毫无感情不动声色,只是观察着的巨目双瞳。
“我是看不到了,但你或许还能看到,你们年龄相当——”
沈主编出神地说,在这一刻,她看起来前所未有的衰老,似乎要比实际年龄更老了十岁,“究竟要换到哪一代人,才能让她满意,大同才能成真……”
不管之前如何粉饰自己,此时此刻她终于流露出了一丝浓郁的幽怨——原来沈主编对权力也不是没有眷恋,她也始终没有完全勘破。“她有没有一点不舍,还是,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割舍和孤独……或许,将来你们会有机会,有勇气当面问一问她——”
“当她挥刀落下,将曾经的忠臣无情舍弃的时候,她心里,又在想些什么……”——
更新了,大家久等了!。
第1267章 谢双瑶做不好的准备
“哦, 沈曼君还亲自写了使团的报道吗?看来她的掌控力也有点不太行——思想太消极,别人稍微一用力,她这就一盘散沙了, 能干活的人一个都没有了, 需要出动她这个总编辑?姿态未免有些太刻意了。”
天还没有亮, 在朦朦的暗影中,拂面而来的是羊城港难得的清凉北风, 谢双瑶随意地把毛巾搭在脸盆边沿,直起腰舒展着手脚, “昨天你也去了考试现场?试卷出得有水平吗?这批使团成员, 你评估下来,感觉如何?”
“试卷难度不低, 不过,这本来也不是用分数来做区分的, 更多还是摸摸底。使团人员, 除开我们知根知底的那些, 也就千把号人,分数不算是必要的统计工具——主观题的解答,不是为了得分, 而是为了显示自己的特长。而对出题意图的解读, 这就是第一道门槛了。”
王无名倒没有吝惜自己的赞美,“张坚信指定的出题人, 还是很有水平的, 他对这件事也相当重视。昨天我们聊了大约一小时。”
“怎么样?”
王无名很知道谢双瑶在问什么,他思忖了片刻, 回答道, “至少张坚信本人没有被欧罗巴的归巢思想影响, 他甚至主动提起此事,敦促我写进备忘录里,提请智囊团作为讨论要点,以防他本人在下一次智囊会议时,已经回到吕宋,无法强调这一点。”
如果张坚信本人在羊城港的话,他当然是有资格列席智囊会议的:所谓的智囊会议,虽然存在历史已经十多年了,但谢双瑶也就是在近五年间,才逐步重视起来,将更多的担子压在了它的头上。
与会的智囊,多数都是自己领域的中坚人物,同时,对于道统和她本人,都拥有非常坚定的信仰,同时还具备了超出同时代大多数人的眼界和见识,其追求必须是谢双瑶所认定的纯粹——就比如说王无名、张坚信,他们都分别在自己的职业道路上走到了尽头,想要再进一步是不可能的事,而且,基于他们的天赋和运气,他们在到达顶峰的时候年级其实还很轻。
对于长时间处在自身权力顶峰的人来说,能够承受重担其实是并不容易的,很多人会被繁重的工作,以及复杂的政治博弈压垮,在谢双瑶来看,沈曼君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
可能在她刚刚巩固权位的时候,她还是有一些想法和主动性的,不管这主动性是对谢双瑶有利还是不利,起码还能看到沈曼君在做一些主动的思考、判断和应变。但等到她职业生涯的末期,沈曼君已经有点行将就木、力不从心了。
不知道她是为什么丧失了主动性,但总之,就呈现出现在这样听天由命的消极态度,她身后的利益集团都无法敦促沈曼君打起精神来的话,那也基本就可以判断出她是真的无可救药了。
如果还想让旧式文人,或者说是以吴江为核心的才女集团,再支棱一段日子,再站几班岗,那谢双瑶现在就应该设法促使她们内部完成一次自我革新,让另一个较有能力的报纸人上位——叶昭齐就是个很不错的人选。
不过,谢双瑶还在考量之中,她对沈曼君是多少有点恨铁不成钢的:再缠斗个五年十年多好?让新一代平民报纸人在斗争中成长起来,有能力的自然脱颖而出,没能力的早晚会陷入麻烦里,被激烈的竞争淘汰掉。
就是这个时间点卡得很烦——沈曼君要能再坚持十年,到时候就算别人斗不倒,她年纪也大了,能让她下台的原因很多,如果这时候换上叶昭齐,此女正当壮年,而且权欲要比姨妈更加旺盛,谢双瑶隐约还听说过她为了前程,‘慧剑斩情丝’的故事。
好像是她和敏朝旧王公的谁,发生过一些情愫来着,不过,最终叶昭齐还是结了一个非常标准的婚,过着非常标准的生活。她没能调入《买活周报》,是上头的意思,不然,以她自己的意愿,早就进周报做左膀右臂,经过一系列的操作——或许还会在沈曼君告老之后,把张利青那一系的人抬上来做几年傀儡,随后再顺理成章地继承周报主编的位置。
在谢双瑶看来,这样的权力斗争,就像是四季晴雨一样,都属于自然现象,已经不值得感慨了,她既无法阻止人们自发的斗争,其实也无法阻止人们自发的合作,就好像这一次派遣使团前往欧罗巴,本心来讲,她不愿知识教把手插得太深,也不是很乐见定居洋番起劲地掺和,这当然也有预防知识教权柄再度扩大的考量,更重要的还是她本来就有意识,后被智囊团丰富的‘归巢’猜想。
所谓的归巢人物,最典型的就是德札尔格——他既对故乡的政治不满,又拥有丰富的学识和智慧,能够感受到道统的魅力。既然如此,那他的选择也就顺理成章了。德札尔格等人必然会理直气壮地将道统带回故乡去,而且会利用一切可资利用的资源,将家乡推入道统时代。而这其中当然也包括了想方设法地把买地卷入战争之中,为他们在故乡的发展开路。
从一个道统信奉者的角度来说,德札尔格的做法无可厚非,谢双瑶甚至能想得到,他们在华夏本土也会拥有一部分支持者,在这个阶段,道统的理想和现实还没有完全一致时,人们往往必须在国家利益和道统利益间进行选择——这是百姓的视角,而在她的统治者视角中,问题其实就根本不在选择上:
谢双瑶信奉道统吗?当然是绝对的信奉者,否则她为何选择了这个道统作为买地的立国根基?不过她同样是个现实的人,深知道统在此时仍然是奢侈品,作为一个有国籍的,在位的统治者,在履职期间,如果她能规划的话,肯定是确保道统的光辉先照耀到买地的百姓身上,再依次往外扩散。有余力的话,捎带手帮别人一把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要说为了道统的理想而损害本国的权益,那是只有二傻子才会做的事情。
把欧罗巴的蛋糕做大,大家一起发财,如果她能做得到,谢双瑶并不介意付出一点资源去帮扶,但前提是一切都在计划之中,打好提前量,且买地本土有余力才行。
以如今的摊子来说,如此理想的状态只能出现在未来二三十年后——现在比欧罗巴还更需要帮扶的地方可太多了,且不说南洋、黄金地、袋鼠地那些地方,全都是一穷二白,对基建资源的需求堪称无底洞,就是买地本土,难道这几年就风调雨顺没有天灾了,难道扫盲、移风易俗、三线建设、边远地区开发、修路……等等这些繁杂的工作,就都已经踏上正轨了?
别的不说,要正经经略欧罗巴的话,至少本土老地的州县,县一级行政单位,通水泥公路率要过半吧?这已经不算是什么很高的标准了,考虑到了边远山区,修路难度极大,比起修路不如迁居更现实的情况。谢双瑶的短期目标,其实是把所有沿江河水系辐射区的县城,往主要村镇的路都修通,归根到底,她还是很依靠水运来发展经济。
另外,敏朝已经交给买军代管,什么时候完全裁撤敏朝衙门,完成北地并入买地中枢管理的前置工作,这也是重中之重,时间不能拖得太久,倘若在政治上养成一个特有的体系,那要拆分就更难了。
事实上,这件事是她近年来的工作重点、难点,反而南洋等新地,活力十足,只要洒下资源便可得到回报,而且民众容忍度、预期值很高,短期内仍可放任其再略微混乱一段时间——不过,倘若这些地方,新利益集团形成得过快,根基过于扎实,对未来的彻底买化也是不利,一样也要做好预防。
试想,连南洋都是如此了,还等着她彻底消化,这时候的欧罗巴还要再闹腾起来的话,那该是多么烦人?不论是团结在一起,和买活军打;还是现有的王国逐一陷落,整个欧罗巴沐浴在道统初升的光辉中,进入新一轮洗牌,让一整个阶层在斗争中完全消失,打破世界贸易格局……
这都不是谢双瑶所乐见的,她最好欧罗巴能维持现状,几个国家勾心斗角,开战地域性争霸,无暇他顾,和买活军么,生意照做,也不制止买活军的全球航行——如此,作为让步,她倒是可以做出一些让步,暧昧地允许欧罗巴在一定时间内,对西非拥有一定的通航特权,也就是说,买地如果要派遣船只前往西非,会事先予以照会,请求许可。
时间期限的话,谢双瑶认为可以定为二十年,因为这十年来,买地的民船本来也没有前往西非的任何动力,如果牺牲掉本就不存在的需求,能换来联盟的瓦解,以及欧罗巴对于买地在其余所有已知地域的通航主权、定居点权利的确认,那就还是相当划算的。
可以避免掉很多争端——当然,这也意味着是在分蛋糕了,但谢双瑶不打算放弃对西非原住民的援助,她的底线是,每年买活军官船前往西非时,通航安全和从事的良善行为不得被打断。
这也就是说,欧罗巴人将不能再简单地从事黑奴的掠夺和贩卖,买活军的官船见到这样的罪行,不会置之不理,同时他们对西非一些已经建立起联系的本地政权的知识援助也不会中断:
说实话,知识援助也是现在的买地仅能提供的了,当然还有一定的种子,原住民如果不能抓住这个机会,加强本国的生产力——同时也意味着增强武力水平,那么,等买地这里被解救之后,心系故乡愿意回到老家来的热心黑奴老去,在买地长大的下一代番人,根本对于故乡没有任何的认识,远方的帮助越来越少,国内自己没站起来的话,西非在地缘政治上将仍处于非常不利的地位。
自己不行,别人怎么帮扶都没用,更何况别人家里也没什么余粮,不论是个人还是国家,其实都是一个道理。就眼下来说,非洲的改变是相当缓慢的,理由和谢双瑶曾经要处理的难题也没有什么区别:气候太好,组织性太差,说真的,躺着不动,随随便便靠采集都能活的地方,文明是一定发展不起来的。文明的底蕴不足,那在面对外界危机的时候就往往无法组织有效反抗,反而会出现许多千奇百怪却都异常荒唐的对策。
当然,这么分蛋糕,并不是最理想的结果,只是谢双瑶能接受的底线,甚至没有包含虚高叫价——也就是说,如果要分蛋糕的话,谢双瑶认为,以眼下买欧之间的实力对比,欧罗巴只配分到这么一块还不完全属于它的蛋糕而已。
其余地方,他们是没有资格去肖想的,而由于眼下,全球叫得上名头的文明,也就只有这么两方了,其余无法熟练掌握火砲制造和新一代战争技巧的文明,都只能做附庸,没有上桌切肉的资格。那么这样的分法,也就相当于是全球地盘划分。买地算是占有了其余所有已知世界的话事权——以他们如今的生产力和战争实力水平来说,如此的地位,也和实力相当。
说实话,这本来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在历史上绝大多数时间里,华夏从来都是远超其余势力的庞然大物,哪怕是敏朝的市民,都传承了这种理所当然、舍我其谁的傲气。
而在此刻,当买活军来自仙界的地理学,以及若干年来,不断被各种探索航线证实、复现的‘地理大发现’,远洋航线的发展……对未知世界的敬畏逐渐消散之后,活死人的胆子,自然也就越来越大了,再和传承下来的这股子傲气劲儿这么一结合……
谢双瑶有时候都觉得,和她辖下的活死人相比,她有点儿不够自信了,时常会反省自己的摊子是否会铺得太大——她治下那些年轻一代的官员,尤其是在敏朝禅位之后,已经充满了天下共主的自觉,甚至深信如此发展下去,大同虽然依旧遥远,但却已不再是那样触不可及了。
“困难是实实在在的,起步也说不上多么体面,但难道日子不是一年比一年好?人口已经转移到了新的宜居地,除非这当口,再来上什么天灾,把宜居地变得不再宜居,不然,实在看不出日子凭什么不能越来越好!”
“百姓不会种地,我们教,只要种子能跟上,只要学校还在进人,还在出人,天底下没有解决不了的困难!”
不过是十年前,天灾频频的那段艰难时间,似乎已经被年轻人们淡忘了,他们只是选择性地记住了更早之前,物资的丰裕和买地的辉煌,把眼下这供应的缺口,乐观地看做恢复期的延续,理所当然,买地将会从辉煌走向下一个辉煌——人们对于这样的将来,是如此的深信不疑,以至于很多人已经提前开始为未来的权力分配布局博弈了。
那些想要延续家族荣光的,布局袋鼠地、黄金地;那些想要染指百年后的至高权力——或者说至少跻身进入这个阶层的,已经开始有预谋地稀释自己的背景,栽培年轻而有才干的女性;那些想要长远富贵的,看向了才刚刚兴起,或者干脆还正在孵化,只是在仙界的对比中显示出一定潜力的行业,已经开始投注资源。
活死人们所展现出的乐观,令谢双瑶也不免兴起岁月之感,她想自己或许是有些老了,她已经不再熟悉买地的年轻活死人,他们的思维习惯,同时也显得忧心忡忡,似乎丧失了进取和冒险的锐气。
有一部分的她或许还留在了一切刚开始的时间段里,她还是习惯以那些经历过最艰苦年代,因此总显得保守短视的理解,来看待百姓,但那已经是足足三代甚至是四代之前的中坚人群了,事实是,如果以买活军第一次扩张为起点来算,当时二十岁正当年的百姓,如今已经差不多已陆续退休了,以人均寿命来算,当时正在而立之年的那些人,也只有六成能活到现在。
自然,她所能接触且记忆下来的那些人,相对于百姓总是更加长命,徐老的精神还很矍铄,童奴儿撒手之前,还收到了四子西征的消息,他是惦记着女金人的前程,依依不舍地攥着床沿闭上眼的——这些属于旧时代的人名,迟迟没有退出历史舞台,难免给了谢双瑶一种错觉,那就是游戏和刚开局时相比变化依然不大。
可事实是,世界的变化,似乎在所有定律中选择了去遵循摩尔定律,一开始,它前进得异常艰难,改变来得缓慢且反复,还时不常被外界因素干扰,可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变化的速度在短时间内飞快地以几何级数加速。以至于谢双瑶所感受到的甚至不再是‘失控’,而是陌生——当所有这些变化呈现在眼前时,让她只能用惊觉来形容的陌生。很多时候,在她看到报告之前,她甚至完全没有意识到买地正在发生这样的变化——
“而这还不是全部,更重要的是,看完了报告之后,我也无法感觉到在社会的某处这样的变化正在进行……”
这是不可避免的结果,当国土范围扩大到如今的地步,而又没有相应的科技普及时,最终,统治者只能从纸面上来构建自己的国家模型,失去所有直观感受。谢双瑶已经要比所有前人的起步都更高一点了,她时不常还是能看到一些录音录像。
不过,她如今所知道得依然比什么时候都要少:历史早已无法作为参考,世界线变异去了另一条轨道,现在,她正要派遣一个庞大的使团前去欧罗巴,同时还侥幸希望这个使团不要给欧罗巴带来什么太过颠覆性的变化——比如,把整片大陆的王权扫落在地,砸碎王冠,迎入新神,在概念上,恭迎东方女主遥领此地,成为他们的共主。
如果这样的话,那谢双瑶将解锁一个前无古人的成就,什么‘两座——不,算上黄金地和袋鼠地的话,应当是四座大陆的女主人’之类的,或者是‘已知世界之主’,听起来挺气派的,但谢双瑶简直想到就头痛。这都和她预设的谈判底线没有什么关系了,纯粹是因为她既没有应付这么大局面的经验,也找不到任何历史可以参考。
世界线明显将发生更离奇的变化,谢双瑶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调配资源,如何看待买地和欧罗巴的关系:目前来说,买地在南洋、黄金地等处,所建立的秩序,基础都是巨量的汉人移民,汉人以及华夏土番一般还是占据了主体。但如此的情况显然不可能在欧罗巴复现,那么,欧罗巴届时将是买地的友好国家,大家同时尊奉一个道统了?
这也不是不能接受,于是一切就又回到了一个绕不开的问题:在道统层面,大家是亲密无间的战友,可大同毕竟尚未到来,现在,都是往大同前进的国家,国家就存在利益博弈,买地打算怎么和欧罗巴做买卖,从奢物贸易转化成粮种贸易吗?
即便这也并无不可,但欧罗巴能接受这样的局面吗?统治的命脉完全系于每年定时运来的粮种——没有粮种带来的先进生产力,道统的基石就是水月镜花,根本扛不住旧势力的反噬,可粮种就像是钓佬的鱼饵,一旦吞入腹中,也就意味着政权本身丧失了独立性,什么友好国家?主权上分明将逐渐成为买地的附庸——一个买地又无法实现有效统治的附庸!?“太别扭了……这样是不行的,必然会浮现许多问题,而且本来欧罗巴就贫瘠,自古以来他们的粮仓都在北非和南欧,哦,罗刹国那块还有一大片哥萨克人的土地,嗯,不过好像辽东那里的哥萨克人说,那片儿也受到气候灾变影响,产量逐渐下降……他们的农业……不好搞,要养活如今这么多人必然还是困难。我是真希望,这不会成为我需要去解决的问题……”
谢双瑶苦中作乐地捧了自己一句,“怪不得我要学农学,说一千道一万,归根到底农业还是一切的根基。在如今来看当然更是如此……既然这样,这一次我们的使团,面临的局面就是复杂而又微妙的了,其中的顾虑不足为外人道,又要和欧罗巴各国博弈,还要和使团中形形色/色的团员博弈,徐明月的担子很重,她能承担得起来吗?”
“她已经是能找到的最好人选了,不但个人素质出色,而且班底质量高、关系好,隐患小。”王无名回答,“出发前,我会再和她谈谈,暗示她您的倾向——但不会形成文字。”
这就是王无名聪慧的地方了,谢双瑶倾向于让欧罗巴维持联盟对买之前互相争斗的状态,但这是不能由她的嘴巴里说出来的,因为——不论这些人的声音多么细小,如何被大众忽略,但她和智囊团也早已留意到了,民间已经出现了一股纯粹的道统信奉者。
他们超越了国家利益的视野,一心只推动道统的扩张,而这也是多年来买地的教育赋予他们的权力——不论是抨击衙门,还是捍卫道统,他们是被教成,被鼓励成这样子的,那么,就没有任何理由来因为他们的支持而惩戒他们。谢双瑶连那些真正做过恶的人都能容忍和妥协,怎么还会容不下他们呢?
既然如此,那么她也就不得不受到自身的制约了,徐明月应当要明白她的倾向,同时设法用最圆滑的手段来达成这个目标,不能让任何人察觉端倪——德札尔格不是必须失败,他完全可以在恰当的帮助下存活下来,获得一块根据地,和黄贝勒一起,把欧罗巴搞得更加……生机勃勃,无暇对买。但使团却不能因为对德札尔格的同情和好感,便不遗余力地帮助他加速道统攻陷欧罗巴的进程。
“关键还是自己要立起来,我们对欧罗巴的百姓,当和对非洲等地的百姓一样,同情且友好,援助但不过分,这就足够了。”
王无名对谢双瑶的话,是很知道如何提炼和总结的,“一地的命运当然还是掌握在当地人手里,我们不是救世主,也不想充当救世主。”
他停顿了一下,“不过……谨慎起见,下一期智囊会,是不是还是推演一下,倘若道统一统欧罗巴,并且奉我买地为主,向我们祈求帮助……以如此假设发展下去,全球局势可能的变迁呢?”
他懂得总结,谢双瑶又何尝听不懂他的暗示?她的嘴一下撇到了底,面对刚端上桌的早餐也失去了胃口,去取玉米的手停在了半空。“这么说,你觉得使团基本是逃不过被卷入欧罗巴战争的命运喽?
强龙难压地头蛇,你觉得徐明月就算再厉害,也斗不过欧罗巴两股教派势力,再加上德札尔格的联手——是这意思吗?”
王无名在八仙桌一侧也坐了下来,谢双瑶一般早锻炼结束之后,会在吃早饭之前看些报告,同时和预订了这个时段会面的亲信官员闲聊几句,随后再共进早餐,王无名列席的机会并不低,甚至可以说越来越高,因为如今她对辖区的了解是越来越依赖于情报局了。
“您说得对,强龙难压地头蛇。”常和她开会的官员都知道谢双瑶的习惯,他们说话不会很客气,通常直接且犀利。“德札尔格加教会,百姓中愚昧的不愚昧的,愤怒的不愤怒的,基本全被他们代表了。得民心者得天下,如果他们真的想要算计使团,把使团往某个方向去推,我看,不是说徐明月是否阻止得了的问题了,换上谁,谁能打包票说自己一定阻止得了?”
谢双瑶也不能说王无名这话没有道理,她的肩膀一下垮了下去,有些不可置信地喊了起来,“晦气呀!——不会吧,难道若干年后,使团会带着一堆人头返回买地,给我们中书衙门,又增添出难以想象、天文数字的工作量吗——”——
更新了,大家久等了!。
第1268章 昭齐瑶期
“六姐当真是这样说的么?‘要来的赶不走, 就让他们跟好了’——”
“当真!”
“如此看来,六姐对于这些欧罗巴船只的风险,也是心中有数啊。不过, 她的话也果然有理, 这些船只非得要跟, 奈之如何?总不能把人往敌人那里推吧!
——这么说,即便隐患重重, 完全无法估量战争风险,可, 使团动身的日子却也还是已经完全定下了, 就在半个月之后?有点快啊,这么算下来的话, 后头入伙的那些洋番船只,他们那些船员的后续培训, 就只能在路上完成了?”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想加入的人太多了, 要是总打算等所有人都培训得差不多再出发,那一竿子就得支出去好几年了。听说这个月就是在集中军训,等军训都大概合格, 彼此能把旗号看懂了, 就整装出发。
到满者伯夷那块再考核、补给一次,随后就扬帆远航, 离开我们买地的疆域, 去到果阿、香美城一带,正式往欧罗巴出发。有了这些洋番船只加入, 倒是有一点让人放心, 这些人可都是识途老马, 有他们压阵,船队迷航的事情就完全不用担心了。”
“嗯……东非其实都还好,这些年来是陆续走熟了的,可要说西非的海情,那他们的确是地头蛇。”
叶瑶期若有所思地搅动着杯子里的斋咖,等它没那么烫了,便浅浅地啜饮了一口,“你们《万国报纸》,这一次也派采风使随行么,还是等着到时候船员什么的,回来投稿?我估计,要派的话,至少要派两个吧,三个玛丽派系出一个,你们汉人的采风使出一个——没准还有黑番采风使,大家组成一个小组,谁适合出面,就出去采风,余下的人在船上做文字工作?”
“小妹,你对这些事情,如此熟悉,是不是也早就想做起编辑来了?”
叶昭齐面上也露出了笑容,她的心情似乎还算平稳,至少还能开得了玩笑,“我早就说了,我们家的人,都是舞文弄墨的好手,你也是的,从小那么好的底子,毕业之后,却是执意去了金融部,岂不是大材小用,埋没了你的天资?”
她说的好底子,指的自然是叶瑶期还在大学就读期间,便被挑选去辅助张宗子,主持仙库筛选工作的事情。要知道,那仙库之中,瑰宝浩如烟海,据说,被选择公布出来的仙曲佳乐、传奇故事,仅仅是千分之一、万分之一。
有许多非常珍稀的仙画,基于种种考量,却是不可能面对大众公开的。叶瑶期、张宗子,也算是他们这个圈子里,极少见有殊荣可以略微浏览的文人了。
张宗子不说了,资历、圣眷、能力都是明摆着的,也不过是在他的履历上添个一笔罢了,从仙库中出来不久,他就又领命去海外定居点,主持编纂当地的报道了。对届时还只有微名的叶瑶期来说,能获此机会,她将来不论是做编辑还是采风使,岂不是一入行就高了别人一头?
再加上她这些近亲远交,哪个不是传媒界大名鼎鼎的人物?随意帮衬一二,叶瑶期三十岁之前,做个小报主编那都是稳稳当当的——若是她小姨沈曼君,稍微放松一点,肯援引近亲进《买活周报》的话,叶瑶期做个知名采风使,那不也是三只手指捏田螺?
可偏偏,就是这孩子性子孤拐,也是仗着她身世特殊,算是沈君庸的养女,叶仲韶和沈宛君不便严管,而沈君庸、张华清对她又非常宠纵,毕竟是给她考到中枢衙门,在金融部里做了一个小吏目去了——其实,这样的前程,对于一般人来讲,已经是梦寐以求、光宗耀祖了。只是在叶、沈几家,才是不尽人意,不算是长辈们心中,适合叶瑶期尽展其才的正路。
这担忧倒也不是全无道理,一转眼这些年过去,叶昭齐依旧是那个副主编,叶蕙绸已经是南社社长,且也随着父亲,进入买活大学任教,也就只有叶瑶期,入仕七八年下来,不过是个小小的司长。
每日里,在钱街进进出出,和那些四海八方的投机商人打交道,往来者铜臭十足,时不常还要加班,和家人相聚的时间不免也少了——眼下也都是三十岁上下了,亲事却还是迟迟没有着落,在姐妹之间,岂不的确是被比下去了?更可虑的是,无人帮衬,只怕她一辈子就要停在这里,很难再往上一步了。
虽然沈家对于后辈,也不强求他们个个都要成名掌权,只要各尽其才,便已是欣慰,但叶瑶期浪费了这样好的机会,不免也是让长辈惋惜,而她眼下走的道路,又是家人无法帮衬的,沈宛君提到这个三女儿,往往便蹙眉长叹,情绪不佳。
叶昭齐倒还好些,姐妹情谊,不曾被叶瑶期的任性影响,对妹妹照旧关怀备至,一有机会,就要为她设法,这一次也没有例外,依旧是在刺探叶瑶期对转行进报纸业的兴趣。
叶瑶期对于姐姐的苦心,也十分感佩,不过她的心思如今肯定是更坚定了,摇头笑道,“大姐,你不懂,我的兴趣就在和那些投机商人勾心斗角,怎么的定下严密规矩,又防着他们钻空子,又不让新规矩营造出新空子来。这种和聪明人斗心眼子的工作,最适合我。至于说报纸,我现在也办了一份呀——我们办公室的内部报纸,一个月一期,也印发了百十来份,在我们体系内部传阅呢。”
叶昭齐一听,喜上眉梢,“当真?你之前却也不说,这报纸,你算主编?供稿呢?”
一听这就是专家,对于报纸的好处,以及内部权力的分配,最在行不过,知道这份报纸都是叶瑶期一人编的,主要内容,就是她工作中接触到的典型案例,以及由此产生的启发思辨,也有一些同僚,读报之后,发生感触,开始向她投稿,便更是欣慰。
因合掌道,“如此甚好,这边不算是辜负了你的天分——你有这样办衙门报纸的能力,将来少不得你的前程!况且,能办报纸,又懂得金融这一行的人,除了你还有谁?没人能和你争,你的路,走得就更顺了。也好,这样我也就放心了,你还真别说,当时都说你任性,可未必将来,你反而是我们间走得最远最好的那个,你这孩子,自幼孤拐执拗,倒是被你误打误撞走到正途上了。”
“姐,这么说——姨母那边——”
要说这是任性的决定,叶瑶期自然是不会认的,如今沈、叶几家所面临的风波,其实也早在她的算中。也是因此,她才决心一定不和传媒沾边,要走出自己的路——一条绝不会被猜忌,也不容易抱团,可以尽展长才的道路。
别看因为沈家在这个领域没有根基,起步得慢,但也正因为一切都是靠能力得来,后劲十足,一步步走得稳,到最后或许还能走得比旁人更远。
就说叶昭齐好了,少年成名,闻名内外的才女,自己也的确有才学,又得到家人助力,崛起甚速。十年前她就是《万国报纸》的副主编,十年后呢?还是如此,位置动也不动!
盖因她起来的速度虽然快,但底蕴也只支持她走到这里了。将来,随着沈家失势,她只有走下坡路的份,想要再超过如今的高度,已经很难。可瑶期就不同了,她自忖自己,本业精熟,是极有自信的,政治上更不待说,完全得到上级信任。
就算姨母沈曼君下台,而父亲叶仲韶等人,也受到影响,南社式微,甚至更说大一点,原本这些往来得好的叔伯,也纷纷去位失意——再说得大一点,甚至被风波卷入,流放边远,这个群体彻底被批倒批臭……她在晋升上也不会受到半点影响。
从少年时起,叶瑶期的政见和家人就完全不同,她只是选择了小心谨慎地对一部分人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思想:这样做,对一些人来说当然犹如背叛,在道德上或许是站不住脚的,但叶瑶期本人却怡然自得,完全不以为然。
她认为眼下就是她的那些观点,最有力的证据——姨母是否倒台,其实和她本人的观察汇报没有一点关系,她的观察也并不存在任何抹黑,只是忠实地记录了她看到的东西,以及产生的思考。姨母什么时候倒台,是由取代她的人,什么时候成长起来决定的。现在,新一代人稍微有了一点模样,姨母也已经疲态尽显,支持不住,于是就到了这件事发生的契机。
肉眼可见的,有许多人会从姨母的倒台中得到好处,而这些人当然都是她的敌人。叶瑶期认为,倘若她也能从姨母的倒台中获取一些功勋,或者至少摆脱这份影响,那么,肉烂在锅里,对于整个家族来说,其实还是有好处的。
至少她和养父沈君庸,也算是为叶、沈几家的子弟,趟出一条新路,打开了他们往理工和实际应用学科发展的大门,在她看来,这样的职业选择其实比报纸业强太多了,才是最适合她们这些旧式文人家庭的路子,只是转型的时候,会比较费力,没有继续做文人戏曲那么轻松罢了。
可倘若从道统的角度来看的话,如今是百姓的年代,文艺作品也该反映的是百姓的娱乐爱好,如果不能完全融入百姓,其实机体将出身、兴趣、爱好都完全和时代需要错配的这些人,自发地排挤出去,也只是时间问题,不是这个事,就是那个事,站在时代的角度来说,区别不大,迟早总会发生。
该来的终于来了,也一定会来,不管有没有她参与,都是一样,没准叶瑶期的观察,还能降低不少六姐对沈家的疑虑和猜忌——如果真实并不太丑恶,那么真实总是好的,想象力的泛滥才最可怕。姨母的结局,说不定就因为叶瑶期的观察,而会更体面一些。
至少,叶瑶期本人是如此坚信的。因此,她不但没有心虚内疚,反而理直气壮,带有一种以功臣自居的自信从容,主动地关切起了沈曼君的情况来,“姨母那边……难道是风雨飘摇、败局已定了?她就没想过做一次还击吗?她如此消极,只怕……许多叔伯姨姐,也很着急失望吧?”
不说这几个同父母、同(外)祖父母辈的近亲,五服内外,出身吴江几姓的才女,加在一起都有数十人了。要说这些人都情愿接受失败,这肯定是不可能的,如今市面上很多自发地为姨母辩解的文章,文笔雅驯、态度恳切而观点中肯的那些,很多都是她们的手笔,只是找了别的名字发出来而已。叶瑶期认为,倘若姨母度过了这个劫数,之后《买活周报》也会立刻更改制度,确保将来外人无法如此容易地抓到把柄。很显然,现在她的这些亲戚是已经学乖了。
不过,反击的意愿和手段,虽然激烈,却也需要有人来组织协调,从叶昭齐的表情来看,不但姨母沈曼君抵抗得很消极,符合叶瑶期‘姨母已不堪重负’的猜想,便是大姐昭齐,似乎也没有凝聚起反抗的意志,虽然经过极力的遮掩,但谈起此事时,她的表情也还是和家中这段时间的气氛一样,低迷颓丧,似乎对于未来已有了详细的猜测,只是还没有做好接受的准备。
这都已经是注定的事,一直以来,自己骗自己,事发之后,又缠绵忧郁,拒绝接受,这是为了什么呢?
大概是因为叶瑶期并不多愁善感,她虽然也能理解家人软弱的根源,但却很难在情绪上和他们共鸣,只是,这话就算说出口,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双方都固执己见,只能不欢而散。
多年前,刺探过几次之后,她就从不和家里人争执,此时也只是轻轻地握住了叶昭齐的手,道,“大姐,别想多了,我们一家行得正,坐得直,又不曾违法乱纪,也是善尽职守,就算下野回家,难道还少了一口饭吃吗?再者,这也都是后话了,买地一向就事论事,就算姨妈下台了,也未必就一定牵连到你头上啊。”
这是完全装糊涂,直接把叶昭齐往败局已定的方向去引导了,也是叶瑶期的私心:要说后辈中,有谁最适合接过姨妈手里的大旗,来号召亲眷故交们组成攻防同盟,回击那些新一代的平民才女,那这人自然非昭齐莫属。
她的血缘、名气、职位,都是最优,可叶瑶期却是不愿叶昭齐再来趟这个浑水了,要不是最近使团组建,几乎所有报纸的重心都在羊城港,她甚至还希望叶昭齐回壕镜去呢,那里是《万国报纸》的大本营,也是相对远离纷争的所在。只要叶昭齐从前得势的时候,不曾排挤过《万国报纸》的那几个洋番主编,大家把关系好好地处过,那么,即便姨母沈曼君下台,也没人就说叶昭齐的位置也就一定坐不稳了。
“你这孩子……总是标新立异。”
她善意的急切,也被大姐完全领会,叶昭齐黯淡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丝微笑,她反握住妹妹的手,拍打了几下,“孤拐得厉害,且还护短,我看,除了舅父舅母,我们爹娘还有姐妹兄弟这家人,哪怕是对姨母,你也是面子情……你这是怕我被牵连,只想着先把我摘出去,可你不想想,事已至此,如果我们一家谁也没有出面,亲戚故交间,又会如何议论呢?”
“那就让她们议论好了!”
叶瑶期冲口而出道,“正好撕巴开了,大家生分了,如此才能各自安好。还不明白吗,姐,姨母的事情,是吉是凶,还不是六姐存乎一心?六姐不忌讳,别人说破天都没用。可六姐忌讳的,是姨母一人,还是我们这些看似分家,却比没有分家还更加亲密兴旺,淤积在一行一业内的乡党友朋呢?”
这话一说出口,叶昭齐身躯微微一震,望向叶瑶期的眼神立刻有所不同。叶瑶期也知道,自己无意几句话,却是把心中隐藏多年的倾向给漏完了,不过,料来她和情报局的往来,不会轻易露馅,因此她也还算镇定,只是望着叶昭齐微微点了点头。
叶昭齐苦笑道,“我明白了,这是你的心底话,难怪当年你一定要去金融部做事……原来,我们都愚钝,家中最聪明的儿女,还是小妹琼章。”
这是叶瑶期的小名,久已不用了,叶昭齐突然提起,叶瑶期也是双目一红,也不知为什么,忽然间极是感伤,不由得紧紧握住姐姐的手,哽咽道,“姐,我不是不想说,只是——”
只是,她年岁太小,说话不管用,只能藏在心底,却不是自私自利,只顾自己!
这未尽之意,其实不必说,姐姐也能明白。叶瑶期见昭齐微微摇头,笑容中只有欣慰而无埋怨,不由更是委屈,多年来的压力和担忧,全数涌上,真恨不得大哭一场,泪眼朦胧中,端详着姐姐的面庞,又是情不自禁地想道,“这样的瘦,脸上没有一点肉,这眼角的纹路——姐姐也老了,是呀,快四十了,不年轻了,看起来可是憔悴!这世道可真不该呀!我姐姐是多好的人才!”
的确,此时此刻,真不算是叶昭齐一生中最好的时光,她少年成名,从压抑的江南来到买地之后,便是一飞冲天,不但被当成家中的‘麒麟女’,受尽了家人的重视和栽培,事业上,更是每一步都超出了当时对女子的偏见藩篱,每一步都是跨时代的壮举!在当时,小小的瑶期所见的,便是那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样子,这让她如何能接受叶昭齐此刻的疲倦、憔悴与迷茫?!
但现实就是如此,没有人永在巅峰,姐姐不能,姨母不能,沈家也不能,属于她们的时代,似乎已经结束,不管再残忍,最理智的做法,仍是垂头接受。叶瑶期深吸一口气,咽下发咸发涩的泪水,喉咙中堵得厉害,可她现在不能哭——她还要再劝一劝叶昭齐。“姐——”
“不必说了,都懂。”
叶昭齐反而比她轻松,在那一刻诧异过后,虽然也被小妹的泪水,勾动情肠,双唇颤抖了片刻,但很快,她又释然地长呼了一口气,甚至还轻笑了起来。“三妹,我家女子,以你最慧,你想得一点错也没有,错不在你,在于我们,一个小女孩都能看明白的道理,我们却看不明白。如今悔悟,已是晚了。”
“不过,过去的事,也不必再提。有你在,我也能放心许多,今次找你谈天,心里其实也压了事,颇为惴惴,不知可托付给谁,又有谁能懂我——知道你的立场,我反而轻松了,原来早有达者,比我醒悟得早得多了。”
先听到‘我也能放心’,叶瑶期还当是叶昭齐要回壕镜去,所谓‘放心’,是指她离开之后,羊城港风云诡谲,有自己照料家人,大姐能够放心。谁知道越听越不像,不由得急道,“大姐,你这是——”
“也不是坏事,”叶昭齐哪舍得让小妹担心,自然不会吊她的胃口,垂头犹豫片刻,扬起脸来,故作轻松地笑道,“就是刚才你问的采风使——此次出使,对《万国报纸》的读者来说,意义非常,当然不会不派采风使。
而且,人员组成也是被你猜中了。的确是白番、黑番和汉人,各出一人,互相配合。随时发出报道,跟着传讯船往回送,在《万国报纸》上陆续发表。
三个玛丽,对此事非常重视,三小姐马德烈是三姐妹中身子最好的人,她没有束过腰,可以承受远航,因此她决定亲自出任白番采风使——”
说到这里,叶瑶期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叶昭齐已经决定,去当那个汉人采风使,远航欧罗巴——不但离开了此刻必须要由她出面的窘迫情境,而且,还开辟了一个新的战场,这是一个她的出身将不会成为任何负累,反而会重新为她加分的战场!
金蝉脱壳!妙啊!倘使旁人如此,叶瑶期必然大赞,可这是她的亲姐姐!她一听之下,如遭雷击,哪有不担忧质疑的道理。“不是,此去万里,归期未定,而且——而且姐夫和囡囡呢?爹娘有我,姐夫——囡囡怎么办?”
叶昭齐的丈夫,自然是最符合买地标准,最为典范的贤良丈夫,一切以她为主,要说陪着一起,还算正常,但孩子还小,如何经受得住远航?叶瑶期问完了自己也明白过来,“你是想把囡囡托付给我——”
这也就难怪叶昭齐说,‘不知可托付给谁’了,叶瑶期这边才刚自以为恍然大悟,叶昭齐却在那边摇了摇头。
“不是,囡囡还是归她父亲带。”
她的头又低了下去,似乎这依然是一个难以吐露的决定,不过,尽管每一次都不好启齿,可叶瑶期百忙之中,还是情不自禁地注意到,每一次叶昭齐抬起头时,她面上的笑容也都多了几分真诚和解脱。“这件事我们还没有和别人说,不过,我们已经办好手续了——
瑶期,我和你姐夫,我们已经离婚了。”——
更新了,大家久等了!
第1269章 番女返乡
“虽然已经在信件中, 多次表达过了我的崇敬,但请您容许我再次占用您宝贵的时间,当面赞扬您的勇气——加入使团返回欧罗巴, 尤其是作为一个洋番女人?还是一个如此了解欧罗巴现状的洋番女人, 一个弗朗基女人, 一个知名的弗朗基女人——您的决定,诚然体现了您的勇敢, 世界正是因为您这样的人而进步的。”
“倒不如说,诚然体现了我的鲁莽, 以及对赌博的爱好。我对此也并不忌讳, 我的两个姐姐常常这么说我——如果有机会的话,我甚至连我的头都能捧上赌桌。不过, 不,请别误会, 我从来不玩任何棋盘游戏。”
马德烈摘下草帽, 随意地将它拿在手里, 冲卢马姬展示了一下,“来自四大总督区的黄金地草帽……如今刚流行开来的黄金地特产,是那些投奔北黄金地定居点的土番和黑番带来的手艺和种子。一会儿你也戴一顶走, 柔软透气、轻便防晒, 很适合羊城港的天气——”
两个人边走边谈,已经走进了宽敞的起居室, 马德烈打开了墙角的风扇, 和卢马姬在宽敞的藤编沙发上坐下,熟练地打开了茶几旁, 犹如置物柜一般安放着的藤编外壳冰箱, 取出一大瓶冰镇的里木薄荷饮子, 以及两个安放在冰块上方的玻璃杯,“加点蜂蜜?还是你的口味已经汉化了?”
卢马姬依旧保持着洋番的口味,她很能耐甜,前任壕镜总督家的三小姐便随意地从茶几下方取出了一瓶蜂蜜,拧开瓶盖,往两个玻璃杯里头慷慨地加了足足一指甲盖的蜜浆,结束了短暂的跑题,“我从来不玩任何棋盘游戏,只关系到金钱的赌局,最好的牌场在交易所,而那些和权力有关的博弈豪赌——这才是最迷人的。它才值得我们倾注全部的热情。”
“毫无疑问,您当然是个最大胆的赌徒,这一次您押上了自己的命。”卢马姬热切地说,这倒不是因为马德烈的权势地位,而是因为对方的行为的确让她钦佩:再没有比马德烈更容易陷入危险中的使团成员了,就算是卢马姬自己,也不敢轻易地返回欧罗巴。
任何一个从欧罗巴出走的洋番女人,都会有所顾忌,因为她们这些在东方学会了许多新规矩,对事情有了强烈的、离经叛道的新见解,甚至拥有过高薪、大权的女人,在欧罗巴老家都是毫无疑义的最危险份子,铁板钉钉的女巫。
任何人都可能主持着将她们烧死,而不会遇到任何的阻力——这也并非是她们的妄想,而是有过实际例子的,当返乡的女人被烧死的时候,只有同样去过东方的船长和水手会同情她们,为她们说话,其余本地人全都笼罩在对魔鬼的恐惧之中,不是陷于对这些女巫的极度憎恶,便是感到非常的害怕,甚至不敢去看她们的处刑现场,哪怕这样的场面,在乡村中也算是罕见的娱乐。
这样的事情,的确是曾经有过的,以至于在如今的买地,对于洋番女人来说,回乡就如同自杀,而让回乡女人登船,也会被外界视为是参与到了谋杀之中,每一个环节的人,都会极力劝说这些女人打消主意。
也因此,这一次的欧罗巴使团,在性别上呈现出一种分化迹象——东方女人并不罕见,不论是使团团长、船长还是水兵、汉人土番吏目,很多都是女人,但洋番女人却非常少见,上头既不安排,这些女人也不敢回去。
即便是后期加入的知识教、欧罗巴商船,也以男性为绝对主流,当然,欧罗巴的商船水手一向也全是男人,这没什么,但知识教的祭司也是如此,就可以看到知识教在这件事上的态度有多慎重了。
马德烈大概是主动要求参加使团,返回欧罗巴的洋番女人中,出身最好,地位最高也最有名,敌人也最多的一个——她不但是《万国报纸》的编辑,知识教的祭司,更是东方贤人说的缔造者之一,让教会非常头痛的东方贤人理论,就是她们姐妹三人鼓捣出来的。
可以想象,她在欧罗巴那些虔诚的信徒中,会是怎样的形象,而她的身份,在欧罗巴一经走漏,会有多少潜在的敌人,宁可抛却性命也要报复这样恶毒地窃取信仰的深渊魔女……卢马姬之所以如此钦佩马德烈,便是因为马德烈并不是陷入瓶颈,去欧罗巴寻找新的机会,她在买地也拥有光辉的未来。
——在知识教,她显然要比体弱的大姐做得更好,更得到信众的支持,被视为下一代有机会和张坚信大祭司分庭抗礼的强势大祭司人选,只等着姐姐让位了;而在《万国报纸》,她也很显然能够接过二姐的棒子,不论怎么选,她都可以胜任自己的岗位,而且做得比前任更好。
而要说姐妹之间,如果有什么关于权力的矛盾,那也是万万没有的事情,马德烈的两个姐姐,毕竟都受到过束腰的戕害,多年来的锻炼,也无法让她们完全恢复,不但难以承担过分繁重的工作,还有一点,就是她们虽然成婚了,但都没有敢于生育——
对于束腰女人来说,生育的危险比小脚女人更甚,这两个群体都是生育率比较低的。马德烈就是她们唯一的继承人,事实上,姐姐们常常敦促的,是让她抓紧时间,乘年轻生育一个孩子,随后便可全身心地投入到工作中去,选择一个衣钵继承。
卢马姬听说,三个马家女,更倾向于让马德烈接任知识教大祭司的位置,因为这个位置工作量更大,更需要东奔西走,大姐已经有些力不从心了,她退休之后,便可以回到《万国报纸》去帮助二姐。不过,马德烈似乎也并不打算顺从她的两个姐姐,她并没有生孩子,这会儿更是出人意表地,选择以《万国报纸》采风使的身份,回到欧罗巴老家去。
毫无疑问,她的身份一定会让她成为一个焦点,一个能够引发矛盾的核心人物,但凡使团稍有差池,马德烈一定是最危险的那个人,就算使团别人都安然无恙,她也有可能被刺杀。同时,马德烈对欧罗巴又非常的陌生,自从她有记忆以来,她都在壕镜长大,她对欧罗巴当然没有什么对祖地故乡的特别情感,她绝不是基于把家乡变得更好如此纯粹的愿望而启程的。
在卢马姬看来,她前往欧罗巴,根本原因只有一个,就是旺盛的权欲和野心,马德烈想要打破的,是洋番在买地的前途上限。如果她成功了,那么,她便理所当然能掌握比张坚信大祭司更庞大的权力,也就无需眼巴巴地等着他退休了——张坚信大祭司今年还没有四十五岁呢!
这个年纪,在政治上来讲正当壮年,他对知识教现有教区的掌握,是牢不可破的。而比起和张坚信争斗不休,马德烈选择了另一条更积极的道路,那就是把自己的生命也押在这场豪赌上,她辞去了知识教的职位,选择回到《万国报纸》,以采风使的身份前往欧罗巴。
而如此一来,起码从表面来看,她的职位和卢马姬也就差不多了,她们都是《万国报纸》的供稿人,也都是表现出色的洋番女人,更是少有的,能以不同的身份,参与到买地的高层权力斗争的洋番女人。因此,虽然她们素未谋面,但在马德烈的决定流传开后,伴随着卢马姬主动的写信赞扬,也就很快熟稔了起来。这一次会面,主要是马德烈想多了解一些华丽姿的事情。
“这也是个大胆的小女孩子,她选择了一条更艰苦的路。”
她用赞赏的语气说,“我们三人其实都在尝试一样的事情——我们的前辈,第一代洋番女人,利用了自己在性别上的优势,把发展空间拓展到了某个局限,某个定点,我们的空间,要比洋番中的男性稍微更大一点点,但也仅仅是如此而已了,我们的发展已经到达了极限。
所以,我们选择了三条不同的路,你以取巧的办法,渗透进了买地的正统报纸……唔,我不会说这一定会失败,但我很担忧,这只是时势带来的一个特例,如果没有大势的变化,你会成为一个特殊的哲学家、思想家,罕见的个例,但你的道路,对别人来说不会有太多的参考作用……”
“您说得非常对。”
卢马姬并不以为这是鄙薄,她反而感到非常兴奋,抛开她和马德烈显而易见的不同,两个卓越的头脑终于互相靠近,开始交流,这样的交流,所带来的精神愉悦简直无以伦比,她语速飞快地说,“我也时常这样想,如果我希望我的成功不是个例化的,真正能为和我一样的人打开一条通道,那么,在本职工作之外,我最该做的就是——”
“利用我/你现在的职位优势,尽可能地帮助潜在的政治新秀……让他们扩大影响力,让我们的纲领和口号加速成形——”
两个女人,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表达了相似的意思,随后很快又相视一笑,很显然,她们对于这一次会面的目的,已经达成了共识:马德烈会告诉卢马姬,她在欧罗巴预计采取的行动策略,和背后的核心意图,卢马姬则负责在买地,为马德烈发声,注释她的行为,以达到两人共同的政治目的。
对于汉人来讲,政治同盟的形成要复杂太多了,要考量出身的阶层、乡籍、政见、性别,如今的职业、性格,所有这些分歧都可能会造就不同的团体。但对洋番来说,他们还处在极早期阶段,只需要一个共同点就可以联手——她们都是常住买地的欧罗巴人,这就够了。
至于说原本的教派、国家之间的恩怨,这些根本都不重要。眼下,沉寂在买地各处默默生活的洋番平民,才是常驻人口的绝大多数,有政治理想和政治能力的人非常稀有,他们必须团结起来,才能成为一股值得正眼相看的力量。目前来说,大家的政治目的是简单的三个字,‘被看到’,因此,他们也不容易产生矛盾。
“我打算随机应变,在几个可能的策略中进行选择。”
马德烈告诉卢马姬,“我摆脱知识教祭司的身份,就是为了进一步获得出牌的自由。说实话,在使团内部我看也存在竞争,欧罗巴是块肥美的肉骨头,很多人都想要吸一口骨髓。你知道吗,仅仅是《万国报纸》这一次派出的采风使,就姑且都能算是彼此的竞争对手。
我的两个同事,叶昭齐——你知道她的,她是《买活周报》主编沈曼君的外甥女,也是人们眼中她公认的继承人,但是,她出人意料地选择出这趟长差,并且还离了婚,很多人被她的这个举动迷惑,认为出差是离婚的后果,你知道,她突然间厌倦了一切,包括强加到她身上的这些责任和生活的模板,犹如他们所说的,‘新时代的八股和女诫’——”
她做了个手势,引用了对卢马姬来说颇为陌生的一个词组,卢马姬便知道这是马德烈的圈层常常能接触到的抱怨——也是她,以及没有见过面的窦湄和董惜白两个出身低微的文人所难以听闻的,属于‘新贵族’(或许可以这么来形容)的心底话,其本身就是身份的象征。不过,她是过来人,既不会因为这些事情而激动,实际上也不好奇这些新时代的囚徒到底在想什么。
“但在你看来一切恰恰相反?”卢马姬抓住她关心的重点,“出差才是她的目的?离婚才是附加影响?”
“没错,出差才是叶昭齐的目的,叶昭齐——我和她同事多年,互相熟识,她的脑子也不错,而且,那是个薄情的人,我想她从来没有真正爱过她的丈夫,男人不过是——”
马德烈轻蔑地挥了挥手,“生活中的调剂品和装饰品——这倒也的确是适合他们中那些无能之辈的位置。”
她对于异性的看法,从她自己的选择中就可以完全明白了,马德烈对于谈论普通异性的兴趣,也仅限于这句话而已,她很快说回那些真正要紧的东西。“她想必也从姨母的危机中预见了自己的将来。如果她不做出改变,即便现在她继承了姨母,经过卓绝的努力成为了短暂的掌权人,但命运也已经注定了,她会在新一代更符合标准的报纸人,终于通过这些斗争成长起来之后,一如她的姨母一样,被毫不犹豫地抛弃和取代。
她们这个出身的女人,被设计成磨刀石,就如同我们在体系中被设计成了边缘人物,如果我们想摆脱既定的设计,那就必须要做出超出设计的成绩来——从这个角度来说,这倒是个公平的系统。”
系统必然服务于某个中心阶级,公平的浓度也是由里而外逐渐辐射,对于公平性,卢马姬不予置评,不过,在短短几句话中,她对叶昭齐已经建立起了一定的了解,“你说得对,这也是个有野心的女人,通过这个长差,她巧妙地摆脱了几乎是既定的命运,而且还找到了一片新的空白土壤,在某些特定的情境下,她可能是你的竞争者,不过话又说回来,只要利益够大,你们也完全可以达成合作,分割地盘,对抗未必是唯一的选择。”
马德烈哼了一声,似乎不置可否,她对叶昭齐在竞争中必然具备的优势似乎有些不太服气,但卢马姬也并没有安慰她,她不准备为马德烈提供任何情绪上的抚慰和支持,这不是一个孤身前往欧罗巴的番女应该习惯的东西,她公事公办地问着:
“——你的汉人采风使同事是这样,那么,黑番呢?你的黑番同事,他怀有什么政治意图吗?话又说回来了,你们是如何在《万国报纸》中选拔出黑番采风使的,我还以为——”
卢马姬没有说完,不过,她的言下之意当然也很昭然——以如今黑番和白番的关系,以及白番把持了洋番上层职位的现状来说,她还以为,《万国报纸》会贯彻洋番中那些隐晦的老毛病,绝不会让黑番来玷污了高贵纯洁的编辑部办公室呢————
更新了,大家久等了!
第1270章 吴诚与谭雅
“谭雅, 你确定这真是个好主意吗?我是说,抛下你和孩子们——这么多年!我甚至无法确定归期,而且, 你也知道,我们在欧罗巴会有多危险。这是问题的关键,我是说, 我是说——”
“好了好了, 又不是说你就真的回不来了,听我说,吴诚,你的离开对我们来说当然是一大损失和牵挂, 但——说实话, 我是个黑番女人, 我们早就习惯了独自抚养孩子。
这是写在我们血脉里的东西,我就是跟着我母亲长大的,从来不知道我的父亲是谁, 我的母亲也不知道她的父亲, 我的外祖母从老家被掠上船的时候, 也不知道她的父亲是谁。但这不妨碍我们也好好地长大了,是不是?”
谭雅把手——很有力的手放在吴诚肩膀上, 她的语调低沉而肯定, 充满了不可违逆的味道。“既然这是你的梦想——也是我们一家人的梦想, 那么, 我们当然支持你,我不希望家庭是你实现梦想的拖累。吴诚, 你至少该尝试一下, 如果你实在感觉到危险, 那么,我相信马德烈小姐也会很高兴帮助你提前逃脱,回家乡来的。”
吴诚瑟缩了一下,他当然充分地感受到了谭雅话里的潜台词:‘你’的梦想,不,与其说这是他本人的梦想,倒不如说这是她的梦想,他们正是因为相似的梦想而走到一起的——他们都想为自己的家乡和种族做些什么,说些什么。
若非如此,吴诚怎么可能和谭雅成亲呢?她完全可以娶得到一个性情稳重的汉男,即便不做婚主,也完全有资格缔结平等婚。和谭雅同肤色的姐妹几乎全都做了相似的选择,和白番、土番一样,所有番女的第一择偶群体都是汉男,只有很少的情况他们才会选择同族婚配。
因为,理由是很显然的,就算从资源配置的角度来讲,两个种族的结合,就意味着两个方向的人脉,同种族之间的结合,资源就完全重合了,没有半点扩张。如果找不上资源最好的汉人,他们也更愿意和不同种族的番人结婚。像谭雅这样,找了完全同族的吴诚——如此的情况非常少见,因此,人们经常认为这一对是真爱的结合。
因为,谭雅可绝不是那种找不到人成亲的老大难姑娘,恰恰相反,她的条件可好得很。她是买地最有名的蓝毬运动员,在连续三届运动大会上,都发挥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期间还抽空生了两个孩子,对她的统治力也丝毫无损。
她早就已经不是女工了,而是凭借自己的运动天赋,拥有了多重身份:谭雅拥有好几家篮毬场,定期巡视期间,训练对于玩毬有独特痴迷的市民,同时她还经常被邀请去参加一些友谊赛,甚至很多时候列席衙门的会议,以运动专家的身份,对于羊城港乃至东南、南洋等地的运动节日安排,提出自己的意见。
如此的身份,别说一般普通的汉男了,就是那些英俊老实,专门被家里人当做是结婚员培养出来的上品汉男,都不是没有途径认识,而且以她的身高,也的确更匹配这些多数都有仪仗队经历的兵士。只是谭雅的想法和所有人都不同,她最后选择了吴诚——一个出身卑微的奴隶,小了她近十岁,除了情感丰沛,爱写诗之外,在一般人看来,没有什么特别的优点,他并不具备和谭雅一样出众的才能。
不过,谭雅对他可谓是眷顾有加,在大家的不解中,这对情侣坚定地结了婚,或者说,谭雅坚定地结了婚。而对吴诚来说,他似乎从没有过选择,谭雅有点儿像是他的半个母亲。他们相识的时候,他刚十五岁,从底舱被救出来不过半年,汉话也说得磕磕绊绊,她已经二十四岁了。吴诚的名字都是她起的,那么很自然的,在她面前他从没有一点男人的自觉,似乎永远地停留在了那个岁数和那种茫然的,只能用部落诗歌来抒发情感的状态。
所有的一切都源自于谭雅的推动,谭雅坚定地认为,他是很有才华的,证据就来自于吴诚的爱好,吴诚是从非洲直接来的买地,他是第一代黑番,而不是那些出生在殖民地和欧罗巴的黑人奴隶,他还记得很多部落长老从小吟唱的口传史诗,可以用长而悠扬地语调哼唱出来——黑番们,不论什么来路,倒都出奇地很喜欢听这些,吴诚走到哪里都颇为受到黑番们的欢迎,其实,如果不是谭雅的督促,他很可能就做了全职的伶人。
“你不能在这些领域浪费你的文艺天赋,因为有更重要的地方需要你,既然没有别人顶上,那你就责无旁贷。”
他严厉的妻子——或者也可以说是他的养母对他这样说,她敦促吴诚去做一个采风使,因为吴诚的记忆力不错,而且,出于兴趣,也能仿写很多诗歌,他拥有一种广博的艺术天赋,在许多方面都有体现,不过,谭雅认为,这些方面的价值有高有低。
“作曲唱歌的伶人,你的成就是什么?不过就是灌一些唱片而已,除了黑番,没什么人爱听这些!如今是仙曲仙乐的年代,还有白番的音乐大放异彩,我们黑番没有积累,音乐只有自己同种人喜欢,你的影响力很局限!”
但做采风使,这就不同了,任何一个采风使的文字,都可以跨越种族的藩篱,写进读者的心里。而黑番出身的采风使又很罕见,因为这毕竟是一门很需要积累的职业,报酬又不算太高。种种原因,使得黑番们几乎不把采风使当成自己的职业考虑,但是,谭雅认为,采风使的影响力是巨大的,她在很年轻的时候就接受过报纸的采访,她的知名度给她带来了巨大的好处,而这有九成以上要归功于报纸和仙画。
“我们黑番需要发出自己的声音,我们现在已经在很多地方都占据着优势,相对白番来说,但如果我们不思进取,这样的情况不会永远持续的。”
的确是这个道理,一开始,买地的黑番,不论是人数还是社会地位都很有优势,在汉人眼中,黑番要比白番好得多了。可这样的情况,在红圈航线和女巫航线发展起来之后,便被快速地改变了。原因也显而易见——更高素质的人口,大量地涌入了买地,相比之下,只能卖力气的黑番,就显得有那么一点儿可有可无了。
不过,黑番在买地,也还保留着他们特有的优势,他们对买地的忠诚是没有人会怀疑的,所有的黑番,都是六姐和知识教最狂热的信奉者,同时他们也很勤勉,这些至少被原本的老爷们筛选过一遍的奴隶,表现要比参差不齐的非洲土著更统一得多,也更优异得多,大概是因为那些比较懒惰和脆弱的个体,都熬不过艰苦生活的关系。
于是,不知不觉间,黑番的风评,便形成了眼下的局面:非洲本土的开发,以及本土土著的表现,都不尽如人意,但买地黑番的名声却很好,人们对他们很信任,他们的地位和土番相差无几,很多吏目队伍里,黑番一样得到中用和提拔,起码机会要比白番多。
从政,黑番有优势,从商,黑番也涌现出了一些商人,在运动这个圈子里,黑番更是大放异彩,同时也能看到,买活大学的很多专业里都出现了黝黑的身影。
但黑番们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们在文艺界的影响力甚是弱小,如果把运动也算进来的话,那或许还能有谭雅这样知名的运动员,可说到报纸、乐师、小说家、画家……那黑番就显得很尴尬了,黑番采风使的人数非常的少,当然,这在绝大多数已经对眼下生活非常感恩的黑番来看,并不算是什么大问题。
他们还远远没有被培养出什么成形的政治诉求,而是乐呵呵地充当着体力劳动者,并很快就攀升到了中流砥柱的位置:不论是种地还是挖矿、搬砖,黑番都非常擅长,他们吃苦耐劳,虽然自己存不住什么钱,有了钱总想着吃掉喝掉,但正因为如此,他们也才会不断的用力做工,不会轻易离开不是吗?
黑番往往是很受欢迎的工人,尤其是干起体力活来,更能受到东家的宠信。这些群体在政治上的容忍度非常的高,也没有什么表达的愿望,支持谭雅的,都是一些经济宽裕的少数派。
这些收入较高,工作也比较不那么劳累的群体,在城市中形成了一些紧密的小圈子,彼此来往得也很频繁,比如说,味美面包店的老板,就很赞成谭雅的说法,极力鼓吹,让吴诚去做采风使,“虽然眼下我们没有什么话可以说,但当我们有话想说的时候,得有人帮我们说,让大家都来听那!”
就这样,比较有天赋,能姑且写出一些文章来的吴诚,在谭雅的大力栽培下,成了黑番在文坛的独苗苗,谭雅动用了私人关系,对《万国报纸》各方施压,这才让吴诚进入了这份报纸。她认为这也反映了白番心中根深蒂固的傲气:早年间,他们极力收敛,夹着尾巴做人,可一旦同乡陆续来此,他们的名声逐渐一好转,过去的歧视就又抬头了,不论寻找什么借口,实际上大多数白番就都还是不愿接受和黑番平起平坐,平等共事。
“只是现在他们的排挤没有那么居高临下了而已。”
谭雅对吴诚说,“不,从前那不算是排挤,那是训斥和鞭打,那是在让我们相信,我们天生不如他们,只配做奴隶。眼下的才叫排挤,因为他们勉强承认我们姑且还算是平等的对手了。”
别看谭雅这话说得不好听,但其实她并不是没有白番朋友,“就说二小姐马丽娜好了——六姐在上,她倒是她们三姐妹中最讨人喜欢的那个,她妹妹我从不喜欢,全是心眼儿,非常傲气,至于她们的大姐,那个驴子修女马丽雅——她和她的情夫最好老老实实地呆在吕宋,别出现在我面前来惹我的讨厌。
不过,即使是最讨喜的马丽娜,你也得承认,她在骨子里仍然是有点瞧不起黑番的,哪怕她知道她不应该,哪怕她有好几个黑番朋友,也对我们不错,但这仍然是她的本能,白番对我们黑番又瞧不起又害怕,他们又绝不认为我们比他们强,因为我们是他们的猎物,又很怕我们真的发展起来了,因为他们知道,我们的土地富饶,前途比他们的好得多,他们生怕我们发展起来后,他们就不能图谋我们的土地了。”
谭雅的话,的确富有远见,可以轻而易举地煽动起人们的情绪,说实话,她爱好读书和思考的程度,让人很多时候会忽略她其实是运动员——而这其实是马丽娜带给她的改变,谭雅是在认识了马丽娜之后,才养成了爱好阅读的习惯。不过,她虽然会读,但却不太能写,吴诚很清楚这就是她选择自己作为丈夫的原因——她需要一个有文采的傀儡来帮着表达自己,同时,也方便她在朝夕相处中培训自己的表达能力。
这当然可以说是一种非常让人不快的操纵和利用,但——你又很难拒绝得了她,尤其是她的目的还是如此的伟大,吴诚也说不清自己对于妻子到底有什么感觉,又敬又怕,这是当然的,想要摆脱她,或许也有一点儿,但与此同时他又很清楚,自己绝对离不开她,没有谭雅的操纵,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生活。
谭雅就这样操纵着他,巧妙地摆布着吴诚,让他一次次地违背自己的心意,跳入全新的领域,一如学游泳时那样,纵身跳入冰冷而让人不快的咸腥海水中。学会游泳当然是非常有必要的,但是,吴诚的确不喜欢水,尤其是海,他真的一点都不喜欢……
“是的,是的,亲爱的,你说得对……”
他心不在焉地应和着妻子的演讲,意识到自己鼓足了勇气所做的最后反抗,还是被妻子四两拨千斤地消弭了,吴诚悲哀地意识到,出发之日迫在眉睫,他已经是非去不可了。他有一种认命后强烈的厌倦感,谭雅所说的那些,他此行的目标——非洲的口授史诗、非洲的、黑番的文化,除了黑番自己,谁也不会在意的,在道统之外,黑番的历史和民族内核……这些听起来非常伟大的东西,吴诚也认可它的确是必要的,他只是想不通为什么就非得让他来承担这个职责。
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是别人去做呢?那吴诚一定也会诚心诚意地赞扬这个伟大的人,并且感恩地享受着他带来的改变的。为什么就非得是他呢?只因为他被谭雅挑选出来,推动着来充当了这个角色?
“因为别人也承担了更艰难的角色啊。”
可以预料得到,妻子必然会如此回答的,她黑白分明的双眼会瞪得很大,责难地看着他。“那些政治上的责任——促使欧罗巴进一步分裂,最好继续衰弱下去,没有余力再染指非洲的责任——这些都由其余同胞担任了,我们都在做力所能及的事,吴诚,除了黑番自己,有谁会如此为我们的故乡着想?又有谁有这个义务?你已经忘记了你是从哪里来的吗?”
我甚至已经忘记了自己的名字!我现在叫吴诚,一个彻头彻尾的,华人的名字——还是你起的名字!
吴诚有几分恼火地想,对于妻子的言论中,所体现出的那种有些微妙的立场,他则早已熟视无睹了:谭雅的话,暗示了一种危险的倾向,那就是在谈判结果上,他们的底线或许和使团截然不同。使团也许会把西非留给欧罗巴作为折冲,但这对黑番来说,是不可接受的,甚至是使团和欧罗巴之间的战争,也比这种默认的割让要来得好。
实际上,吴诚压根就不在乎西非,因为他是东非人,虽然他记不得自己的家乡了,但他说的是斯瓦希里语。而谭雅,人们认为她可能来自于南非,她的长相有些那里的特征。归根到底,西非又关他们什么事呢?为什么要为了西非的利益而放弃和使团完全一致的立场?
固然,谭雅有一大堆正当且伟大的理由等着他,但今天的吴诚,对于‘正当’和‘伟大’也都十分厌倦了,他自暴自弃地想:出长差也没什么不好,至少能离‘伟大’远一些,让他稍稍喘口气。六姐在上,每一次‘故乡促进会’的聚会在他家召开,都是一次让人精疲力竭的招待,太吵了,伟大的味道也太熏人了。对吴诚来说,他甚至巴不得自己从来没有被谭雅注意到,而是成为一个会唱点故乡小曲儿的力工,心满意足地过着中低层的生活。
现在,这样的生活注定是幻想了,但离开谭雅的注意仍然是可能的。为了让妻子停下她的喋喋不休,吴诚开口迸发出了另一个禁语。“驴子修女,也就是你那位好朋友马德烈的大姐,你知道吗,今天在考核现场,有人对我说起她的事情——曾经她非常想加入,但是她没有得到许可,不知道为什么,张坚信大祭司拒绝了她的要求——”
谢天谢地,这下谭雅的注意力被彻底转开了,她不再对他没完没了地说教‘白番威胁论’,而是一下从伟大的社会活动家的角色里摆脱了出来,兴致勃勃地坐直了身子,双眼发亮。
“你应该第一时间告诉我!”出于老习惯,她训儿子一样地训斥了吴诚一句,这才发号施令:“快把你知道的一切速速道来!”
【南瓜文学】NANGU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