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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1章 小黎的胆量


    ◎羊城港.众人《羊城小报》怎么敢发这篇文章?◎


    “小黎, 小黎——你这孩子,又是跑到哪里去了,到了下午才来铺子里,我昨儿不是明明和你说了, 叫你今天早点来, 我有话要吩咐你——哎!小黎!”


    “我也是有事儿, 出去跑版面不是?陈老, 有什么话等我回来说吧!明日就要下版了,那王叔,到现在还不肯把稿子交来,我要不催,咱们这期可不得开天窗呀?读者该闹意见了!”


    “不是, 小黎,这都先等一等——哎, 你说这王秀才也是的, 怎么就这么爱拖稿, 可我们的稿费支票, 哪怕慢了一日送去,他都恨不得上门来讨要呢!”


    眼看着主编在院子里跺脚, 小屋内, 几个编辑都是互相打眼色憋笑, 仗着陈老年岁大了有些耳背, 彼此也是低语了起来,“王秀才真的每周都拖稿啊?”


    “也拖的, 可有时候拖得没那么久, 他要不拖稿, 小黎今天哪有借口往外跑呢?少不得又是一阵唠叨。”


    小黎的大胆, 很显然让这些编辑都很羡慕,不过,要说效仿,也没这个胆子,“今日陈老说她,不算是无事生非,她这些时日来的几篇文章都太惹事了……先那篇《艇仔粥倡议》,陈老就不赞成,不过毕竟是多卖了七八万份,老板开心,后来衙门也没管,竟就这样让她过去了。


    她胆子倒是越发大起来,前些日子发的那篇文章,竟说起周报来了!主要是报刊也没多卖几份,又冒了风险,又没有好处,这一次,陈老追着她要说她,老板也不出来打圆场了。”


    “是吧,这次陈老也是真上火了,之前发特刊,也就是不疼不痒说几句而已,这次追了几天,越追还越是急切……”


    “这有什么奇怪的?陈老也是姑苏人,听说老家就在吴江边上,那说起来,和周报的沈主编不是还沾亲带故的啊?我还奇怪呢,这样一篇文章怎么定的版,就算小黎她胆大包天,陈老怎么点头的呢?”


    “你前些日子没来——”


    说到这里,讲话几人的声音更小了,左右张望一下,见陈老没留意,便附耳道,“那天也是借着王秀才拖稿的功夫,后半夜才定的版面,陈老有年岁的人了,哪里等得?那一整张版面都没定,按惯例都让小黎搞的,这不是就给小黎觑到空子了?所以,那篇文章和王秀才的话本故事在一个版上……”


    “喝!这小黎可真是!”


    擅自插稿定版,这事儿说出来,是可以直接把小黎辞退的!——虽说这报纸业,蓬勃发展也就是二十来年的功夫,还来不及形成什么众人默认的行规,但毫无疑问,版面的权威性,这是所有同行都必须尊重的。


    不论是知识教运营的南洋大印刷厂,还是藏在福建道山旮旯里的私印书坊,擅自定版、改版都是第一等的重大过失,倘若明知故犯,更是罪加一等,消息传扬出去,羊城港只怕没有一家报纸敢再聘黎蔷——你就说,为何这些同事都羡慕黎蔷,却都不敢学吧。这人的胆子多大!


    胆子大不要紧,这黎蔷的脑子也是好使,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那类似的事情,倘若是别的同事做了,哪怕只是类似而情节更加轻微,那也是被严厉呵斥,赶上老板心情不悦,直接辞退的都有。可黎蔷就偏偏每每都能逃避重责,甚至很多时候只是不痛不痒被说上几句就得了,这要不是黎蔷和报纸的东家都是女流,而陈老也有了年纪,又是个温厚长者,怕不是很多人都要往歪里去想了!


    就说这一次吧,擅自定版,攻讦衙门喉舌主编——那是多么手眼通天的人物,悲观一点,《羊城小报》的编辑部都等着被查封吧,那沈主编在大家的认知中,也是高官了,攻讦高官,感觉下狱都是有可能的!


    这编辑部要不辞退黎蔷,那越是为她好,而是要锁住她等沈主编兴师问罪,生怕苦主找不到凶手,迁怒于其余同事。可也不知道黎蔷和东家说了什么,那东家虽然没有消气,不曾劝解陈老,但也没有出面进一步处置黎蔷。


    被她这么若无其事地混了一周多的时间,除了陈老还没有放弃之外,眼看下一期报纸都要出来了,上头寂然无声,好像买活周报压根没把这挑衅当回事似的,这事儿——好像还真就这样过去了!


    不会吧……这也可以啊?这沈主编是多有容人雅量不成?还是说,就算她本人亦有不满,但也投鼠忌器,无力或者不敢,对《羊城小报》加以报复呢?


    眼看这一周时间都过了,本来战战兢兢,只等着铡刀落下的大家,心思也逐渐活动起来了,再仔细一想——好像始终也没有什么规定,说《买活周报》就不允许抨击吧?就是周报自己都经常刊登一些抨击六姐大政的文章,连六姐都骂得,如何一个沈主编就骂不得了?


    当然,六姐骂得,那是因为她是天子——虽然她说自己不是,但对买地的百姓来说,只要是国主,还是习惯性地如同天子一般去看待,因为他们是实在也不知道别的国主是怎么样子的。


    而众所周知,骂天子是不容易出事的,反而是言官成名的一个捷径。天子也不在乎被骂,被骂甚至可以说是工作的一部分。但是,骂高官,那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高官未必有如此的肚量。记恨上之后,反手把这些小人物搞得家破人亡,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这种言论上的压制,最典型的就是九千岁时代了,但凡是说九千岁不好的,那就等着落难吧。甚至现在很多买地的名人,都是当时被九千岁迫害,这才逃到买地来的。


    二十几年前的事情,也自然残留了一些思维上的惯性到如今,但仔细想想,这始终也是敏朝的事情了,从敏朝到买活军,太多的规矩再也不同了,为什么不能骂高官,就是其中的一项呢?至少现在来看,衙门对此无动于衷,似乎是没有出面干涉的意愿。


    而倘若是要讲道理的话,《羊城小报》又怎么可能站不住脚呢?只要不是直接动刀动枪,耍起嘴皮子来,那写报纸的,就没有不能争辩的道理。编辑们褪去了最开始的提心吊胆,这几日反而有了一些异样的亢奋,对于黎蔷也比之前几天要支持得多了——


    他们之中,显然没有任何一个人是沈主编的徒子徒孙,毕竟《羊城小报》,只是一家颇为不入流的报纸,在黎蔷出头以前,便是靠着一些家长里短,和王秀才的话本故事招揽的一批固定的读者,维持报纸的发行。这样的报纸,也吸引不来那些有前途的大学生,多数都是一些对文学、报刊有相当兴趣,也读过一些书,但才具和财力不足以让他们考上大学的小文人在做编辑。


    这些小文人,对于买活周报的编辑,要说心悦诚服,自愧不如——那是不可能的,有谁要这样认为,那就是实在对文人缺乏了解。自古以来,文人心窄,酸文假醋,嫉贤妒能,认为所有成名的文人都是名不副实的都有——那写话本写文章的作家,还有些实在文字,尚且如此,更何况是工作外人根本看不见,也无法评判的编辑?


    在买活周报之外,没有一个人会认为周报编辑都是精英的,也就是一些出名的采风使,如张宗子等,令人钦佩。那文章倘若是要骂张宗子,也会有人帮着说话,但骂沈主编,压根就没人为沈主编抱不平,而是只有幸灾乐祸的份儿。“就是啊,怎么就不能抨击了,难道窦女史说的是假话么?这可没有一个字是瞎编乱造,全都是实事儿啊!”


    “虽不说要按着什么人口、族群的比例来,但这二十多年来,难道我们平民百姓中,就未曾飞出些金凤凰,那些渔民、贩夫的后代,做得了衙门的重臣,做得了传奇工程师,做得了远航的船长,就是做不了周报内部一个骨干编辑不成?”


    沈编辑这样出身的一群人,在编辑部排除异己的事情,被这篇文章点出之后,大家也都认为的确是很显然的事情,不容辩驳。而仅仅是这么一条,就已经的确是大罪了,而很多人还认为,比起排除异己,更让人心惊肉跳的,那还是编辑部内部,多年来迟迟没有人指出这一点,最后还要靠的一篇小报文章,被黎蔷这样的小编辑,偷龙转凤般发了上去,才在行内人中激起了一点反响。


    可见得,这铜墙铁壁有多么的牢靠,而沈编辑背后的势力是多么的庞大了!这买活周报所象征的,文艺界的绝对上层,看来是已经被她们这样的人给牢牢占住,乃是一块铁板啊!


    倘若说六姐此前没有什么感受,可那篇文章发出去之后呢?以六姐素来的作风,难道会容许这么一帮子人,在她眼皮子底下搞事么?


    即便这些百姓,不像是从前彬山、临城县的住户,经常有见到六姐的殊荣,但他们对六姐却似乎也有一种天然的深刻了解,都以为六姐必不会坐视这样的趋势继续下去,一定会出手整治。那沈主编别看身后势力庞大,可一旦惹了六姐的忌惮,那垮台也不过就是几句话的事!


    “这都快十天了,衙门里一句话没有,看来,这一次小黎倒是又摸准了朝廷的脉搏,给她发了一篇好文章——我就是有一件事不解,你说,虽然眼下我们无事,但那也是马后炮了。


    小黎她自己怎么能就肯定不会出事——这也不是关键,关键是,文章发出去之后,她怎么和东家说的,东家才没把她当场拿下,扭送到官府去,说她私改了版面,要她赔钱呢?”


    那陈老虽然在背后一迭声招呼黎蔷,却奈何黎蔷装聋作哑,径自逃走。他也只能唉声叹气,回到自己的厢房去了,堂屋这里的大办公室,议论也因此更加大胆了起来,几个编辑甚至议论到了东家身上,这边话音刚落,那边就有人笑道,“东家?除了赚钱之外,东家懂得什么?她——”


    一句话还没说完,听到门口那噔噔噔的脚步声,大家都住了嘴,各自假装忙碌起来,果然,一个有些丰满的中年女子,很快就昂首阔步走进了院子,她犹如斗胜的公鸡一般,红光满面颇为得意,站在院子里,往四面环顾了一圈,扬声问道,“小黎呢?小黎来了没有?”


    “她去王秀才家催稿了,东家。”


    屋内众人忙回了一句,东家点了点头,竟也不生气,而是念叨了一句,“倒是勤勉,我还说拿我的马车把她带过去呢——看来只好餐馆见了——”


    又四处张罗安顿了一番,这才噔噔噔又快步出了院子,她一走,大家又活跃起来,彼此努嘴使眼色:“看来中午是约了饭局啊?”


    “瞧东家今日这春风得意的样子——你刚还说,东家怎么被小黎哄过去的,如今还有什么疑问?那窦女史,不过是个画家,文章做得再好,也没这个份量,她背后恐怕还有人!


    小黎之前当就是和她透过一些底,今日,是背后的靠山愿意拨冗接见,让东家攀点交情,她才这样着意打扮吧——倒是又让她得了意了!”


    很显然,东家在才干上,并不足以压制住这些编辑们,因而他们对《羊城小报》的发展,以及东家可以得到的好处,多少有些酸意,但也只能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如此……如此也好,东家吃了大头,我们也跟着喝点汤吧,报纸好了,我们或许也能加些薪水……


    哼,就是这东家,虽然庸俗可恶,但却也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运气,如此唯利是图之辈,竟也让她攀上关系。这《羊城小报》,眼看着或许就要好起来了,她一个猪脑子,什么也没有做,只是因为够笨,就得了这样的好处,也的确是叫人很难不觉得不公平……”


    第1252章 蔡金儿自鸣得意


    这些编辑, 背后怎么议论她的,《羊城小报》的东家蔡金儿,自然是不知晓的, 就算知晓了,也未必在意。这会儿,她脸上正带着舒心的笑容, 殷勤地起身给对席的顾眉生斟酒那。


    “久仰顾姑娘的大名, 可是总算有幸相识了,想和您请教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您的生意做得这么大,让我是羡慕不已啊!说来惭愧, 我这一辈子也就是在书坊打转, 也不是不想做别的营生, 可隔行如隔山,本钱也不多,实在是怕蚀了本!”


    “蔡老板客气了!您这《羊城小报》, 每期发行量, 在咱们本地也是首屈一指, 有这样的能为,您做什么事不成, 这样说, 倒是让我惶恐……”


    自古以来, 凡是在文人雅士之中能营造出名声来的, 不论是才子还是才女,那诗词歌赋才华横溢之余, 为人也往往旷达风趣, 言谈间容易出彩。因为这文人雅会, 交际饮酒是难以避免的事情。


    顾眉生姐妹等,对于这种应酬的场面也并不陌生,就是蔡金儿,虽然和她们并不相识,但作为报纸的东家,也没少参加这样的宴会。大家都熟知交际时的规矩,寒暄了几句,便立刻熟稔了起来,又说起了几人相识的缘由——蔡金儿容光焕发,拍着身边的黎蔷笑道,“说老实话,我这个人粗笨,没有主意,这事儿功劳还在小黎身上,要是我自己,下不了这个决心!将来,倘若我们报纸能有个什么发展,小黎功不可没!”


    话虽如此,她却没和黎蔷许下什么诺言,顾眉生见了,便知道这老板大概是什么人了——虽然说许诺未必都能成真,可这样的时候都没句话,如何能不叫人心凉?她打量了黎蔷一眼,见黎蔷神色如常,还是笑嘻嘻的,心中便暗想道,“这个小黎,才是厉害人物,蔡老板如她自己所说,不过是占了出生早的便宜罢了,如她们这样,将来这个黎姑娘,迟早把她玩死。”


    原来这蔡金儿,说她一辈子都在书坊打转,也不是假话——她们家里祖上是建阳的,自古以来,建阳那地方,田少树多,天然的就是造纸印书的好地方,因为也不能都靠种田过活,所以数百年来,都是民间书籍的重要生产地。


    所谓‘建本’,几乎已经成为了私刻、民刻的代言词,建阳那地方的百姓,十成里大概有两三成都是从事相关的行业,为什么说福建道,尤其是闽北这里,文风很盛,百姓多识文断字,进士也多,这和建本都有分不开的关系。


    蔡金儿这里,要说起来,还是松朝蔡京的后人,做这私刻书坊,已经数百年了。蔡金儿这一支也是如此,她们家有若干套祖上传下来的好雕版,都是四书五经集注,就靠这雕版,也是稳稳当当细水长流,养活了好几代人。


    只是到了蔡金儿父母这一代,也就是二十多年前,买地的官版印刷业,骤然崛起,那官样的书籍,不但印刷质量极佳,而且价格甚至比建本还要低廉,这对于建本,本来就是一大打击,而更大的打击还在后头——


    买地是不读四书五经的,他们考学另有教材,这就等于是废掉了建阳这里大多数雕版的多半价值:要知道,时新的小说戏曲,卖气都是一阵一阵的,没有说五十年的话本,五十年后还能长卖的,可经书就不同了,开国时定下的版本,几百年也能一直沿用。所以哪怕是建本,也舍得给这种书做雕版。只有话本、时文选集,才用质量低劣的活字印刷。


    这些科举书籍,最大的销路肯定还是在福建道以及临近的之江道。头几年,买活军崛起的时候,虽然就是在闽浙交界的北部起家,但因为没有卡住正常商贸,故而这些印坊的日子也还算是能过得下去,可没几年,买活军取了福建道之后,大家就觉得这生意不好做了。


    虽然也还能把书运到外头去,但印量明显就没有从前高。更可虑的是,买地的教材是时常更改的,就是想要雕版私印,也没有意义。而其势头又很猛烈,就算在当时,还没有多少人觉得买活军会全取天下,但书商不能不考虑十年二十年后的将来——这可不是胡言乱语,一套精美的雕版,至少都要几年时间才能做好,要攒几套,可不就得小十年的功夫持续地花钱下去了?因此,书商必然是最有远虑的群体,尤其是雕版书商,都有极好的耐性,这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当时,建阳的书坊,也都是各有各的择选,有些是直接放弃了雕版,改为用活字去盗版当时买地流传出来,风靡一时的话本,赚一些快钱,也有的比较有胆量,想去搞一些合金活字来,从此就用精美活字,来印刷质量和买地书籍相差不多的各种教材,不论是四书五经,还是买地的扫盲班教材都做。


    当时还在继续搞雕版印老教材,或者投入巨资去做新雕版的,后来都陆续败得差不多了,也只有前两种算是活了下来。不过,要说日子过得多好,那也说不上:合金活字哪怕到现在,都是市面上搞不到的东西,非常的紧俏。只有买地的官样印刷厂能弄到,别说民间的书坊,就是海外的国家,想要买也是被回绝的。


    所以,民间的印坊,迄今印刷质量仍然低劣,这就倒逼他们只能在内容上下功夫——如果和官方印一样的内容,他们的价格也没优势,质量更是远远不如,那根本就没人会买!


    要说在内容上使些力气的话,那就可想而知,这些印坊都在印些什么了,必然都是不能见光的东西。虽然买地也没有明确的规定,说不允许印刷某种文章云云,但谁敢和衙门讲道理?自觉理亏的人,可是绝不敢在繁华城市里做这样的事情。多数都是藏到乡间山里,方便逃避盘查的地方去了。


    虽然钱可能是没少赚,但长年累月在乡下猫着,浑身土味,这样的日子也绝说不上享福。因而,也有一些人选择进城谋生,或者自己在乡下,让家眷进城,尤其是让孩子来上学。这些人只要一说自己是在建阳搞书坊的,来历也就异常分明了——都知道这是在印什么的。就比如吴香儿,一听这蔡金儿的籍贯,就断言她必定是私刻书坊出身,也是羊城港那些泛滥的盗版书籍的来源。


    这蔡金儿来羊城港,主要就是为了孩子读书的缘故。她和老家的亲人是否已经断了联系,还是说彼方依旧继续在做私刻版印刷,这大家就不知道了,反正明面上,她是单身前来,带了一笔本钱,来了之后,便仗着自己对印刷业的了解,开了一间报社,也就是《羊城小报》,也凭借着自己的籍贯,很顺利地找来了不少福建道的文人,把盘子给码了起来。


    就是主编陈老,大概是为了考虑到吴江这边,在买地报业的巨大影响力,所以找了个脾气好的老书生来坐镇,抓些文法上的疏漏,其实没有什么实权。报纸的内容,还是蔡金儿做主,也就是一个目的——赚钱,只要是能把报纸卖出去,不要谈什么求真求实,什么耸动的新闻都敢编,倘若新闻消息,不能长期带动报纸的销量,那就从话本入手,总之,什么能卖钱,就做什么。


    除了香艳小说是真的不敢过于露骨之外,其余什么恐怖奇情、奇幻修仙的故事,不管志趣多么低俗,《羊城小报》都是敢登的,也是因此,虽说名声不算好,但毕竟也是勉强站稳了脚跟,成为一张能稳定运营的本地小报。


    不过,这和蔡金儿预料中的前景比,又有些不让人满意了:这报纸也就是不亏不赚罢了,莫说和买活周报比,就是和羊城港一些做得好的地方报纸比起来,不论是风评、定位还是收入,都是平平无奇,赶不上人家的零头。


    想要赚得多,就得把每期的印量提上去,提上去之后大家欢喜,便连那话本作者的润笔也能相应增加,商家来刊登广告的版面费也会大增——如今,买活周报上已经很少有地方商家登广告了,每每广告、招商信息,都是小小的一版。


    因为发行量巨大,刊登广告的费用也非常昂贵,对于规模没那么大的商家来说,还不如把广告刊登在本地报纸上,效果更好一些。如此这也直接养肥了各州县的本地报纸,促进了当地的办报热情,除了私人民办之外,很多衙门以各种原因而筹办的半官方报纸,现在也以雨后春笋之势在各地冒了出来。


    蔡金儿想要多赚钱,原本是在话本质量上多用功夫,但这条路走得不是很通,因为知名的话本作家,往往都有长期合作的报纸和编辑,润笔费也收得很高,《小报》在这上头毫无优势——那陈老,只是个泥塑的佛像,虽然是吴江出身,可那些才子才女一个也不熟悉。出身福建道、建阳的编辑,在羊城港也没有什么人脉。


    《小报》唯一一个比较有人惦记的话本连载,就是王秀才写的,这王秀才也是个奇人,五十多岁年纪了,没有成亲,性格古怪,就好写奇情诡谲的鬼故事,笔下鬼气森森,颇有一些能吓人的场面。也就是这个话本,吸引了一些固定的拥趸,把小报的发行量给稳住了。


    但,任谁都能想到,鬼故事的爱好者毕竟只是少数,王秀才稳住了下限,想要再提销量还得找别的法子,这不是,黎蔷进来以后,就总是想办法折腾新闻,多少总能多卖一些报纸,因此,虽然她有许多毛病,但蔡金儿对她总是高看一眼。


    在她搞出了《艇仔粥倡议》,让特刊发行量激增,蔡金儿大赚了一笔之后,更是把黎蔷看得如亲女儿一般。甚至是捅出了那么大的篓子,也没有和她翻脸——这蔡金儿虽然是搞印刷的,但为人粗俗,思想也很简单,是唯利是图不知惧怕的人,她对于这个篓子的大小,其实是没有认识的,可能别人和她说,这事儿很大,她也就和黎蔷翻脸了。


    可既然无人和她渲染,黎蔷又对她花言巧语,说这文章又不犯法,为何不能发,况且,这是衙门里有人授意,让她做的,必可保报纸无事,甚至还另有机遇云云,蔡金儿居然也就信了,这不是,等了一周多时间,果然没有任何祸事,而这里‘机遇’也对她递来请柬,她就立刻洋洋得意起来,对于黎蔷描绘的远景已经是信了十二万分了。


    “我们报纸,写文章,那不用说,最是尊重作者,作者怎么写的,编辑一个字也不改,直接就发!若是那精细的版画,我们也能印得非常好,任由作者发挥不说,我们找的印厂——这个您放心,也是如今羊城港最好的,和周报用的就是一家!什么版画都能印出神韵,您姐妹,不论是发文章、发话本也好,有了版画想要刊印也好,都找小黎就行!润笔那都是好商量的——小黎,给窦姑娘都按王秀才一等算!”


    “是是,姐姐们,我们报纸是小本,自不能和买活周报相比,但也是拿出最大诚意了。这王秀才的润笔,千字一两,一期两千字,一个月四期,这就是八两银子,这润笔就是在《衣食住行》、《曲坛文事》这些报纸来看,也都不低了!”


    的确,一个月轻轻松松就是八两银子,要不说写话本来钱快呢?虽说窦湄诸女显然并不差钱,但也还是颇为愉快,抿嘴谢过了蔡金儿的诚意,也是笑道,“蔡东家气魄过人,是个爽快人物,我们姐妹日后还要请您多照拂了。惜白有个话本,也在酝酿之中,到时候,少不得请您们这里提前腾出半年来。”


    虽然衙门做事的那个人没来,且蔡金儿也迷迷糊糊地,不知道这人具体是谁。但她也懒得深究,反正,之前黎蔷所说的好处,现在的确是来了——当时黎蔷就和她说了,这篇文章在衙门里有支持者,报纸不会因为这文章,被衙门找麻烦,这个看来是真的。


    而且黎蔷还说,这文章发出去,没带动销量,没有什么反响不要紧,却是能吸引来若干有名的作者,在小报上发表话本——这董惜白就是请都请不来的名家,虽然说,如今市面上许久也没有二十多年前那样,一鸣惊人、大街小巷都在传阅的名文名篇了,但如今识字的人也多了太多,只要有数千新读者喜欢某个故事,也足够《小报》得利了。更重要的是,董惜白等人的文字,都很有水准,也有助于《小报》提升一下自己的定位。


    今日,董惜白竟真被黎蔷请来了,蔡金儿便觉得黎蔷先斩后奏的事情,完全可以不去计较,甚至可以说做得很对——要她给奖金,现在还没看到好处,她是有些舍不得的,因此并未吐口,只是好话说了许多,对着众女,把黎蔷夸得天花乱坠,好像她就是下一任主编一般。顾眉生三女,都只是含笑听着,又时常举杯来敬,因为她们彼此并不敬酒,都来敬蔡金儿,不久她就喝得大醉,被黎蔷扶着上车离去,饭局也就此散了。


    “你们看这两人如何?”


    待两人走了,窦湄、董惜白和顾眉生三人,也到了顾眉生的别庄,整衣吃茶,而休沐的吴香儿也赶到时,顾眉生方才问道,“这蔡金儿倒不必说了,草包一个,才智很低下,也谈不上人品,黎蔷此女,你们觉得怎样,可看清了她的成色没有?”


    此事,的确关系到双方的合作能够持续多久,吴香儿也对这两人颇为好奇,闻言便目注众人,窦湄想了想,先道,“我看此女,是个心大的,且看热闹不嫌事大,是个无风三尺浪的是非人,倒并非我辈中人。眉生、惜白,你们觉得,我这判词,下得如何?”


    董惜白若有所思道,“你说得就挺中肯,要我说么……这黎蔷,倒是让我想起了一个人来。”


    第1253章 琼州黎女


    “想起谁?说来, 她姓黎,似乎也应该是福建道、两广道人士,倒是没有听说吴江那里有什么黎姓的人家, 又或者说,有什么黎姓的文人官宦。要说这是谁家的后人,大概提不上吧?”


    “不是说长得像, 是说做派像。”


    董惜白也是笑了, “不都说了么,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你们怎么回事,我一说像谁, 就想到祖上去了。这可是敏朝旧风, 咱们买地可不作兴哈, 尤其是你,香儿,回去仔细反省去。”


    她惯爱和吴香儿斗嘴, 此时两人也是逗趣了一回, 吴香儿方才介绍起这黎蔷的背景——她是最先注意到黎蔷的人, 对此人的来历,肯定是打听过的, 这才会让窦湄去寻人, 只是因为身份, 不便相见, 没和黎蔷当面说过话而已。


    “这个人的籍贯是有些冷僻的——这是个琼州女子,家里的确没有什么提得上的亲戚, 几乎全都是渔民、棉农和胶农——”


    “琼州人?”


    “这可是少见了, 这么说, 她的黎姓是土番黎了?这是没有看出来的,一般黎族女子,肤色都是黧黑——这个字就是从黎人来的,也有一点儿蔑视的味道,就可见他们的肤色多么的黝黑了,而且据我所知,黎族土番还有断发纹身的规矩,我看她汉话说得很好,肤色也比较白皙,除了身量不高之外,倒没有什么土番的味道呢。”


    就从这一字一句,就可见到,这些小姐妹的旧学造诣有多么深厚了,吴香儿道,“是吧,她的出身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文书上是这么写的,她是住在沿海的黎人渔民之后,已经染了一些汉俗,大概是因此便没有纹身了,从小便被一户汉人豪商挑选着去做了婢女,故而汉话也说得很好。”


    “她年岁不大,这么说,应当是很小就被挑进府中了?”


    “是,大概七八岁上,就已经入府了,没有两年,琼州便被我们买活军取去了。黎蔷也就顺理成章地从府里被解脱了出来,不过,她父亲出海打鱼没有回来,后来不久母亲就改嫁了,已经联系不上,族人呢,当时也都是养活自己都困难,问她就去了孤儿院。”


    吴香儿解释道,“这些都是写在编辑的人事档案里的,羊城港的报纸,凡是聘用编辑,都要把人事档案拿到我们办公室来归档,如果在报纸上的文章,没有归档过的编辑负责,那就要罚主编和报纸东家了。”


    几人这才恍然,也不由得感慨道,“这个小黎,虽然文采大概平平,但是个灵活人物,不可小瞧了。能从琼州童奴,来到羊城港安家,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办得到的事情。”


    “确实,主要她学历也是普通,纯粹靠的是本人会来事,会钻营,虽然没有做生意的才能,但如今接连搞了两个大新闻出来,也可见到她的胆魄了。”


    董惜白也是好奇道,“就不知道,她是怎么从琼州岛挣扎到羊城港来的,琼州那边应该也有报纸,一般人就算再有野心,能在琼州挣扎出一份前程来,大概也就心满意足了,她竟还来了羊城港,说她心大,敢想敢拼,当真是半点不假。”


    “她们黎族的女娘,素来便是如此的——你们或许不知道,毕竟那是个穷地方,现在也只是务农,也就是这些年大迁徙的时候,被安顿了许多流民过去,这才有了点开发起来的势头。”


    几姐妹各有专精,也都是见闻广博之辈,坐在一起聊天,彼此都经常有查缺补漏、增长见闻的感觉,这不是,说到琼州岛,顾眉生就有话说了,因为她亲自去游历过。


    “其实,琼州是整个江南乃至南洋,移风易俗做得最好的地区,而且虽然是土番,但融入我们买地风俗的速度非常快。也是唯一一个没有大范围崇拜知识教的土番地聚居区,知识教在琼州几乎没有什么人信,这一点甚至要胜过彩云道……怎么样,没想到吧?


    琼州的土番女娘,几乎都是天生按着我们买地女娘的标准长的,除了身高实在没办法之外,别的什么都是几乎一样——本来就是短发,也不裹足,女子地位高,不落夫家,死后归葬回娘家去,很多五指山腹地的部族,首领都是女子,乃至是归家的寡妇,遇到事情,都先请妇女出面调解……除了平时的迷信禁忌也比较多之外,你说这些风俗,是否和买地提倡的有很多近似之处?”


    “甚至,就是买地这里,一切土地都由六姐所有,六姐来分配租赁给个人,收取地租,不允许转租的规矩,对他们来说也是非常容易理解的,因为这种一部分公有,一部分私人耕种的制度,就正是土番黎人祖上传下来的规矩,在五指山内,依然也还是按着这个规矩行事的。


    只有那些沿海的州县,有了汉人杂居,这才和敏朝一样,有地主、渔主等等,利用生产资料来收取高额租金,压榨佃户。血统纯正的黎人,对于这种行生产形式,都是深恶痛绝,因而,我们买活军收下了广府道之后,只是用很少一部分力量,便轻易得到了黎人的信任。


    本来对汉人非常防备的五指山黎人,一旦下到县城里来,见到了我们在县城里推行的种种规矩,所有头人,都再没有提防、敌对的,全都当场跪拜,认买活军为主,和所有别处的番族都是不同,可说是兵不血刃,就把买地的规矩,推行到了最犄角旮旯的山区里去了。


    甚至可以这么说——就是在如今,经过了客户之乱后的清洗,对闽西广北山区番族的笼络等等……这些地方按道理已经没有什么旧式风俗的残余了吧?可你在一些经过打散混居的汉人村落,还是可以感受到那种旧式文化,相当顽固的残留,以及我们统治那种很无奈的没法下沉的感觉。


    还是有很多人不会说官话,也不怎么认可买地的规矩,你会有一种感觉,这些人,是拿他们没有办法的,只能等着他们死绝了,旧式的影响才会结束。”


    但在琼州,事情就不一样了,琼州的黎人,从五指山内到海边,全都是把自己当成了买地黎人,对六姐忠心耿耿,甚至不屑于去信仰知识教。他们也自诩为六姐最眷顾的番族之一,和外界的交往,一反从前,非常的活跃。这一切都是因为彼此之间,不但利益完全一致,而且风俗极其相似,连生产制度都很一样,买活军推广的那一套,恰恰代表了黎人正在逐渐失落的,同时也非常向往的‘祖上’。


    如此,在最初血洗了沿海州县中,那些罪行累累、压迫勒索的汉、黎二族地主,对这些人加以残酷的惩戒之后,黎人便以非常强烈的热情,拥抱了买活军给予的一切。如今,哪怕是五指山最深处的部落,也都有人会说汉话,而且对买人相当的友好——见到束发汉人,黎人把他们当成是负隅顽抗的敏人余孽的话,立刻就是另一番脸色,但倘若是买人,走到哪里,都会被当成贵客,好吃好喝的招待着。


    “自然,他们的生活也有了极大的改观,因为官民、汉番之间,彼此信任,黎女学得非常的用心,而且她们本来也是心灵手巧,善于纺织的,也有种棉花的经验——你们可知道,南松时,有个出名的织女黄道婆,我们从小也曾听过她的传说,都叫她‘织女星’的,那就是从黎人这里学来的手艺。


    松江一地的纺织业,就是黄道婆归乡后,得到点化而繁荣起来的。这些黎人,尤其是在崖州一带的老熟黎部落,也还有很多老人,记得黄道婆的名字。我们买地这里,松江县衙特意每年馈赠物资,送来‘谢师礼’,表示松江人没有忘却黎人授艺之恩。


    而黎人对此也非常高兴自豪,也以特产回赠,更是在崖州为黄道婆立了香火祠,并且把城内的主干道叫做‘黄道婆路’,当做是对此事的纪念。汉番之间,能在短短十几年内,相互友好融合成这个地步,这是很不容易的。”


    融合得这样好,黎人的生活水平之提高,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因他们学得下力,而且非常听话,官府说种什么就种什么,怎么种就怎么种,等几年就等几年,因而,不单是棉花,什么橡胶园、棕榈园、漆树园,十年内,陆续都进入了收成期,如今五指山的黎族也纷纷下山出外,开辟起这些经济林来了。


    这琼州岛虽然因为常遭台风的关系,种水稻也不能很丰产,但这些经济树木是真的适合,又有丰富的果子出产,可以制造水果罐头。有了这些丰厚的产出,何愁岛上的日子不好过?按顾眉生的说法,“本来住吊脚楼,住竹屋,别说砖房,连土胚房都觉得奢侈,可如今呢?时兴是修水泥房,连砖房都不看在眼里了!”


    “仓促迁居过来的汉人北民,能够得到妥善安置,徐徐被我们消化,移风易俗融入买地活死人之中,也是多亏了黎人的配合和劝说。虽然黎人中有不少也跑到南洋去了闯荡发财了,但留下来的这些,真是没话说,在土番中要争个第一,没有丝毫问题。


    要说这黎蔷,大概也是在这样的风俗之中,才会如此大胆吧——倘我不说这些,你们大概也以为这是个天生异数了,很少有第一代平民番女,表现得如此自然,就好似在我们买地长大的汉女一般的。”


    的确,入买时已成年的汉人,以及入买还是孩子的新一代买地百姓,性格上都有明显区别。更别说是番人了,番人融入汉俗其实都至少需要十年,而且即便融入之后,和汉人来往时,也难免还是羞怯紧张,有一种很典型的心态,便是小富即安——


    洋番便是如此,哪怕富户众多,想的也多是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即可,在政治上,没有什么野心,也没有什么沾染的兴趣。如黎蔷这样,虽是番人,但一俟成年,便跑到汉人这里来厮混,而且还很敢于搅和进政治事件的番女,如果不是出身黎人,那就真是让人非常费解,不知道这样的性格是如何养成的了。


    本来因为她的籍贯出身,万分诧异的几人,听顾眉生这么一说,方才释然,董惜白若有所思道,“她是番女,出身番族还如此忠心,又积极参与政治,胆子大不说,善于拿捏分寸,更有心机,抬了个傻子当老板,出事有个顶锅的。


    还耐得住寂寞,这蔡金儿,全靠她来带动销量,却苛待于她,不肯在钱财上多做表示,大概也是因为轻视她番女的身份,她也若无其事,只做不知……休看此女其貌不扬,目前也暂且没什么名声,但只怕日后的政治前景,比我们都还要光明得多呢。”


    “那还得看,她接连跑出来的这两个新闻,到底是心中有理想,有路线呢,还是只是纯粹为了满足蔡金儿多卖报纸的愿望,善于权术而不择手段,胆子又天生狂野而已。”


    顾眉生有些不以为然,多少带了些保留,她催促董惜白,“别卖关子了,说说看,这人,让你想到了政坛、文坛的哪一位大人物?”


    不是血缘,那自然就是行事作风了,董惜白抿嘴一笑,从善如流道,“说来,此人也是姑苏人士,距离吴江也很近,而且也一样非常的有名,在报刊界曾掀起极大的风波,是个响当当的大人物——天一君子张天如,或者也有人叫他张犬的,姐姐们觉得,其年少时那胆大包天的做派,和此女是否也有几分相似呢?”


    第1254章 各有反应


    “天一君子, 居然是他!”


    “要这么说的话,我倒是没话讲了,我们虽然生得晚些, 未能躬逢其盛,但翻看当年报刊,又或者听人说起, 昔年天一君子屡掀论战, 胆大包天,舌战群儒,闹出来的动静,和如今相比倒也不小呢!只是, 当时天一君子的刀锋是朝着外头的, 而如今——”


    “而如今, 华夏一统,儒门早已式微,至少在明面上, 已经没有什么传承了, 再有这样的人想搞事, 岂不就只有冲着内部来了?”


    在董惜白看来,这世上人有许多种, 大多数人, 自然都是循规蹈矩, 关心自己那一亩三分地上的事情。在那些愿意把政治钻研得深入一些人群中, 动机分为几种:


    有些人,如同顾眉生和吴香儿, 都是因为自身的际遇见闻, 激发了政治上的理想, 因此想要有所建树;有些人则是愿意为自身和背后的利益代言,对这些事情也有兴趣,故而表现得活跃;但也有些人,他/她天生就是喜欢搅弄是非、火上浇油,引发潜藏的矛盾,甚至不是为了获取什么利益,而是乱子越大,乐子越大。


    “这种天生喜欢搞事的人,我把他叫做精神纵火癖——我们在大学时,经常去大图书馆,博览群书,其乐无穷。当时我就读过这样一本书,讲了常见的,易引发犯罪的心理疾病,纵火癖便是其中一种。我还给你们看过,不知姐妹们记不记得。”


    虽然都是要好的姐妹,学识也广博,但个人兴趣也是不一,董惜白天生就喜欢看这些刑侦探案的东西,其实大学里都没有开设这个专业,但在大图书馆,她经常一看就是一宿。“当时我看到纵火癖的介绍时,其实就想到了张君子,我以为张君子的表现,就像是一种精神上纵火的爱好。


    他固然也有一定的理想,也从这些四处搦战的行为中,得到了许多利益,但这都不是根本,根本上,他就是喜欢找事,从这种放火的行为中,能获取极大的心理满足。这些人虽然往往也有一个不甚幸福的童年,但很多时候也是胎里带来的,天生如此,和常人迥异。


    是以,也经常令他人费解,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抛开康庄大道,非得选择这样一条危险而崎岖的小路来走。但其实对他们这种人来说,就是本性驱使,自然而为,他们还经常奇怪,为什么他人没有如此强烈的一种冲动呢。”


    董惜白这番话,众人听了,也都不由得想到了如今文坛上许多有名的人物。吴香儿若有所思地道,“或许这些人,便是天然在某一方面,有特别浓烈的兴趣,难以自制。这天一君子,是在挑拨政治风云上,而徐侠客、张宗子这些前辈,他们便是喜爱四处游历,其实在前朝看来,这些人都是不务正业。也就是如今我们买地不说这些,他们也就个个都成贤能了——也正是瞧见了他们都有好前程,如黎蔷也好,我们也好,这些后辈,也就更加大胆,争先恐后都跳进来了。”


    “鼓励个性的社会,必然会酝酿更丰富的冲突。”


    窦湄也是点头道,“黎蔷不会是个例的,只是她恰好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点,为我们所见,彼此又有合作的可能,故此一拍即合罢了。她喜欢找事儿,用纷争滋养自己的精神,却又少了才华,自己写不出文章来。这文章我们有——而我们则少个能发文章的报纸,她又可以撮合,还能为我们通风报信,提供民间的热点。偏偏,天作之合,《羊城小报》的主编,又是个只要有钱,他事根本不管的蠢材,最适合做这种报纸的老板……我们这三方,是缺一不可,少了谁都不能形成合作呢。”


    “这么说,这个黎蔷,虽然因本心和我等不同,不需要过于交心,但却也能合作。”吴香儿道,“志同而道合者,太少,眼下能同行,便一起走一段路,将来或许遇到契机,两下分手,也可体面作别,留个善缘。”


    至于说蔡金儿,那两边就纯粹是工作关系,谈不上什么恩义了,拿钱办事而已。几人如此看重《羊城小报》,也是因为眼下胆子这么大的报纸,只有一家,再过一段时间,等文章多发一些,那么无非是两个结果——第一,沈家反击了,那第一个承受压力的,除了窦湄就是蔡金儿,事件随之升级,闹起来之后自然有更多人会来站队,这反对派多起来了,能提供的发声渠道也多,也就无所谓《羊城小报》这么一家了。


    第二,沈主编不反击,忍下来了。那结果其实也还是一样,吴江才女盘踞周报主编的位置,长达二十余年,不可能没有人想把她们拉下来,眼看窦湄如此没有根基的伎女之后,直接攻讦沈主编,居然都毫无后果,其余人哪里还能忍得住?必然也会纷纷出手,到那时候,敢刊这种文章的报纸也会越来越多,窦湄等人,也就不止于非《小报》不可,蔡金儿和她们关系如何倒也就无所谓了。


    董惜白的话本连载,本来放在哪里都是无所谓的,能为窦湄和吴香儿争取来这最早也最宝贵的发声时间,岂不是相当划算?大家计议下来,都觉得这顿饭吃得令人满意,不过顾眉生还是嘱咐董惜白道,“姊妹之中,你是最善于经济财务的,我在玉照那里,为你们留了一笔产业,你要时常过问经营,恰当的时候,可以把它卖了,买下一张报纸来,作为备用——报纸是向民间发声的渠道,既然人人能有,为何我们不能有?有了它,即便用不上,心理底气也更足一些。”


    至于为何不是现在就买,那理由也很显然,现在买下,无人能够运营,毕竟经验都是不足,而且局势也并不急切。留在李玉照手中经营增殖,也是好的。等到将来设若有一天局势比较紧急,找不到别的报纸来刊发文章的时候,有一张自己的报纸,至少还算是一个筹码,有最后一博的机会。


    吴香儿在衙门中照应,窦湄、董惜白等人,在野发声,卞赛儿、杨爱、邢沅,眼下还没有完全入场,但顾眉生对她们的表态也有信心,现在不出声,不过是时机不到,风波还不是太大而已,想要扳倒沈主编,再入主买活周报,或者推一个立场一致的编辑上去,这可不是一事、一日之争。


    不但要让沈主编丢失权威,不能再安其位,而且要通过不断的论战和出色的文章,向上头展现自己的能力——沈主编去位,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可她下去之后,谁上?谁能挑起她的担子之余,还能把她做不好的事做好?这就要看日积月累的能力和资历,能否给六姐信心了。


    顾眉生留下这笔钱,而不是直接买来报纸,也有这个考虑,姊妹数人,最后是谁来筹措张罗此事,谁来主编报纸,眼下都没有定论,就看她们各自的表现以及各人的志趣了。以她看来,窦湄文章写得好,董惜白却或许更适合主编报纸些。不过,她既然无能参与,顷刻就要远走,在这些事上也不会多舌。


    以顾眉生自己来说,不能留在羊城港参与这场不知胜负的鏖战,她不但遗憾,心中也是有愧,但吴香儿等人却自然不会这样看待,见她不但多方奔走,而且居然还慨然赠金,哪怕已是至交,仍不由得深受感动,都道,“眉生姐,便是亲姐也不过如此了!你这样无微不至的照顾,叫我们怎么舍得你!”


    窦湄心思最细,感动之余,又轻声问道,“你将此事嘱咐给我们,而不是玉照姐,是否——”


    顾眉生问道,“玉照那里,你们这篇文章发出去之后,她有什么话没有?”


    “使人送信过来,说我们有什么难处就给她写信,若是察觉有人跟踪,立刻告诉她,她们家商铺多的是镖师伙计,别的不说,保个出入平安还是可以的。”


    窦湄说到这里,也明白了过来。顾眉生也是点头道,“那这就是她的态度了,你们也不要责怪她,她和我们,出身始终不同,而且是有家的人,她哥哥的生意也做得很大,她也有商铺主持,这样有家有业的人,是经不起衙门的盘查针对的。我是把手里的生意都结束了,不然,我也有和她一般的顾虑。”


    此文发出去,就犹如一篇宣战的檄文,一块石头掉进水里,怎么会没有涟漪?哪怕是泛泛之交如张卿子,也要追着车跑几步,对顾眉生发出警告。更何况是亲友了?


    就算杨爱等人,之前也不知情,但文章见报之后,都是立刻赶来寻找窦湄,询问底里、出谋划策,李玉照派人送信而不是亲自过来,其实本身就是一种态度了。也不能说她不够朋友——她的态度是明确的,倘若沈家要危害诸女的安全了,那她也不会坐视,定然为朋友奔走声张。但倘若还没到这一步,只是政治上的互相攻讦,那么,她是没有兴趣掺和进来的。


    就算是青梅竹马的至交好友,一旦说到利益和理想,也还是会轻易分出参差,一致者自然越走越近,参差者,情分还在,但交集就没那么多了。顾眉生想的,还是尽可能地把每份力量都用上:李玉照不愿掺和进来也很能理解,那就请她代为运转几家生意,侧面提供经济上的支持,为她把钱袋子交给董惜白,这不算什么难事,李玉照当还是能做到的。


    有了笔杆子、钱袋子,印刷机印出来的报纸,用话本的口气说起来,一间宗门的底子这就搭起来了。如此,才是个做正事的样子。今时今日,已经没有人能凭一根笔就斗倒一个家族乃至一党了,想要对抗一个枝繁叶茂通天彻地的大家族大势力,就得把自己的台子也搭起来——也唯有你自己有点样子出来了,旁人才会把你当个人物,正眼看待,和你谈联手,结盟的事情。


    而等到盟约缔结,大家呼应发力,动摇沈主编的权威,到她最后下台,乃至于当时因她而从此业的人,逐渐淡出,被一批新人填上……连头带尾不得小十年的功夫?那还都是快的!


    顾眉生预计之中,窦湄发文,不过是走出第一步而已,接下来,董惜白发话本子,把《羊城小报》的销量往上提一提,之后再来谈谈《买活周报》之落伍的地方,这大概就要间隔了两三个月,这篇文章,如果能在民间激起一定的回响,而不像是头篇战书一样寂然无声,这就算是极大的进步了。半年之后,如果《衣食住行》的张利青主编,能和她们见上一面,一切才算是走上了正轨呢。


    她这里,预计一个月之后,就要出发去欧罗巴了,注定无法见到进展,这种事也不可能通过电报传递,因而一旦离港,就只能等回来再见真章。便是这一个月,其实也还相当忙碌,有很多课程要继续上,行囊也需要打点。这才是她的正事,余下的事情,便是再关心也只能排在后头。


    她回到羊城港的消息,一旦传出,又有很多原来名士朋友,借着给她践行,明里暗里都在打听窦湄的事情,有些人,兴奋之色溢于言表,似乎是极热心地想要助他们一臂之力呢。


    这些人固然也是一时之选,但在顾眉生看来,文艺上的才华,和政治上的眼光这完全是两回事。以政治上来说,能做盟友而不是拖后腿的,实在没有几个,因此,不论是什么冒辟疆、侯朝宗等人,不论他们搞的新道德运动,有多少声浪,顾眉生也只做不知,砌词敷衍,众人见不能从她这里得到口风,也只得悻悻散去,至于他们见了沈编辑的亲眷又是什么说辞,顾眉生也就懒得过问了。


    虽然择友挑剔,但要说她目无余子,那也不至于,只是能入她的法眼者不多罢了。这一日顾眉生去老师家中赴宴时,却也见到了让她肃然起敬的老前辈——这宴席的主人龚半亩,是买活大学美术系的教师,顾眉生曾师从他学过一段时日的画,这位老师是一向不过问任何政治的,这几年来,钻研折衷油画,赚得盆满钵满,整个人都富态起来,乐呵呵地把她引到席前,笑道,“眉生,你好大的面子,连一向事务繁忙的张君子,一说要给你送行,都被我请来了!”


    “张大师!”顾眉生哪怕自视甚高,此时一见到张天如,也不由得立时站直了身姿,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由衷地道,“有幸请了您的大驾,眉生不胜惶恐,心中实在有极多的疑问,想要向您请教呢!”


    她和眼前这短发壮汉对视了一眼,心道,“张大师是越来越健壮了,瞧着简直不像书生,有……有孔子之风。”


    她的一点腹诽,张天如自然不知,他倒也不装傻,声若洪钟地笑了起来,“客气,客气,有道是长江后浪推前浪,雏凤清于老凤声,这下一代人才济济,也令老夫自愧不如,今日,一个是给你送行,另一个也是心痒难耐,忍不住出关来凑一凑这个热闹!”


    这话说得,有点儿驴唇不对马嘴的意思,两人仿佛是对着打哑谜,对时事略不关心的人,难免摸不着头脑。可当事人却是有会于心,彼此相视一笑,默契自生。


    顾眉生忖道,“此老近年来专注于立法,我还当他是转了性子,却没想到还是这样喜事……这惜白所说的精神纵火犯重出江湖,似乎已经有点儿想下场了——事情,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第1255章 张天如老而弥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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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顾眉生等人的年纪, 这张天如纵横捭阖,舌战群儒,大出风头,树敌无数, 乃至于居处常年备着石锁、木棍等物事, 防备着哪一天自己被人套了麻袋痛打的时候,她们都还尚且不晓事呢, 对这位前辈的轶事, 多是长大后听人转述。那时候,张天如早就转移重心, 往立法方向去发展了, 其人也因此深居简出, 很少在文人交际的场所露面,竟有些神秘起来——


    这立法会议,二十年来, 一个接着一个,竟是没有停歇过的,各个领域的专家,流水一样地换, 却唯独只有法律专家, 是一个会议也缺不了,必须位列其中,而且, 立法期间, 纪律上也有严格的管制, 是不允许随便外出的。


    据说无聊的时候, 除了看书、健身之外, 竟无别的娱乐,也因此,张君子每每在一部新法草稿递交之后,再次露面,身上的腱子肉都会更加醒目——这也让他于交际场上,更加是一呼百应,几乎没有人敢于和他顶嘴。


    甚至很多从前在儒、买论战时,和他结仇的儒生,见了真人之后,先看看那体格子,再看看那行走间不经意跳动着的肌肉,却也都是毕恭毕敬地叫一声‘天一先生’,平时口里议论着的‘张犬’,竟像是不知不觉被他们给吞到了肚子里去,要等到彼此分开一段时间,安顿了惊魂之后,才会重新再吐出来呢。


    顾眉生见到张天如的次数,不算是很多,也就是在几次茶话会上,远远地见到人,并被长辈带着去打个招呼而已,虽然都是文士,但各自擅长的方向不同,顾眉生肯定是和钱受之这样,诗画双绝的大才子走得更近一些,张天如这样的刑名大家,和她这个画家,也没有什么多的话说——且此人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几乎从不为美色所动,顾眉生几个好处,都和他没有关系,从前相逢陌路,也是正常,也就是如今,她背后有了一支惹事的势力,张天如这才和她亲近了起来。


    ——要说起来,张大师这一点,也是异数,他今年都是望五十的年纪了,却依旧没有成亲。在买地的头面人物中,这是很少见的。和他同一批的名士,比如张宗子等人,虽然也是晚婚,但在朝廷发布文章,给立了一个模子之后,却也立刻响应号召。物色了一个典型的妻子,缔结了一个典型的婚约——


    张宗子是采风使,传媒口的人,在这件事上,自然是非常注意的。


    而他们之后的又一代名士,如冒辟疆、侯朝宗,这些‘新道德’的倡导者,也是如此,但凡是政治人物,不论身上有没有领着实职,肯定都要用这样的标准来要求自己,否则,对景儿就是严重的把柄。


    可张天如呢,却是始终形单影只,哪怕也不乏有友人为他热心介绍,但都被张天如回绝了,此人身边,既没有红袖添香,也没有娈童契弟,居然就是特立独行,独身到了现在。


    有很多人都暗中编排,说他对六姐一见钟情,既然不能被选为王夫,就干脆终身不娶……这传闻的真假,顾眉生是不知道的,但她听龚半亩说过,张天如始终不成亲,是因为平时非常忙碌,经年累月的出差在外开立法会议,有家没家,区别不大,再加上他是个倔驴性子,牵着不走,打着倒退,既然人人都跟着衙门的指引成亲,他就觉得这样做格外庸俗,也和六姐斗上气了——你有本事就别提升我,下回立法也别找我了,那我还多些时间,重新写点什么政论时评文章呢!


    只能说,这有本事的人,行事就是硬气。顾眉生隐约听说,不单单是张天如一人这么杠着,便是买地的高官中,也有若干是始终没有成亲,置六姐表率于不顾的。譬如——这也只是传闻,情报局长王无名,就一直都是孤身一人,不过,到了他们那个份上,提无可提,是否符合规范,也就没那么要紧了。


    按顾眉生的年纪来说,除非她在去欧罗巴的路上成婚,否则注定也是被耽搁了的,原本,无心仕途的时候,她可不会管这么多,自以为成亲生子,并非她一生必做的事情,若是遇到可心的,起了兴致倒也无妨,若是没有缘分,也不急于一时。


    可没想到,在青春的尾巴上,突然改了念头,却又来不及弥补这个软肋了,因此,便不说吴香儿等人之事,她也是有疑惑想向张天如讨教的,这席间耐着性子,陪老师和一群师兄妹,寒暄赏画,又说起了近日在东区大礼堂新兴的一副大壁画:这也是这些年来,城里的一个新风潮。概因现在买地是不作兴寺庙的,原来的一些寺庙,就算没有完全荒废,因为不得接纳信众捐款,僧人的生活都成问题,也逐渐式微,于是每个区乃至每个街道内,戏台、考试堂、礼堂,也就成为了百姓无事聚集的所在了。


    这些建筑,在小地方,往往合而为一,一个大院子,考试的时候桌子一搬,现成的大考场,到了吃团年饭的时候,邻里之间,圆桌围坐,热闹非凡。而大院子里往往也有三面凸出的戏台,平时戏班子来唱新戏,说相声,读报纸,免费的扫盲班等等,都在上头完成——也就只有在羊城港这样的大城市,会按照功能,细分为不同的建筑。


    而且,常年在此的居民,也愿意出一点钱财来,又有商家乐捐,本里坊的富户补足差额——请画师来做上五彩斑斓的壁画,似乎是用来弥补一种审美上的遗憾:本来么,这种金碧辉煌的建筑,都是在寺庙里见到的。不论是描金壁画、名家泥塑,还是那生动的壁画故事,也都是平时小民们闲下来了,东游西逛时,很难得亲眼所见的视觉享受。


    只是,如今寺庙式微,也有数十年没见到这些东西了,对于很多人来说,还有些怀念,倘若是出一点钱,能在自己里坊里搞出一点动静来,他们也觉得是很合适的:从前把钱给姑子和尚,也就是图个心安,算是做了功德,那时候还是大把大把的给钱呢。


    现在,捐是又少一点,也影响不了生活。而如果是装饰学校、戏台什么的,大家也有一种做了功德的满足感,毕竟,帮衬读书这自古以来都是大好事,甚至比装修寺庙,在旧道德上还更要占有一些优势呢。


    也是因此,里坊但凡有这个念头,都是会先装潢学校,因此,油画师在羊城港就格外受到欢迎了,毕竟,他们的作画,栩栩如生看起来特别逼真,尤其是人面,要比以前画壁上那神佛的模样,要好认得多了。每回出钱格外多的人,还能在壁画里混上一两张面孔——那看那路人里有几个描绘得特别细致清秀的就知道了,这准是都给画师嘱咐过的。


    平时小里坊的壁画,找的画师也是良莠不齐,当然也请不动龚半亩和他的学生们,但大礼堂就不同了,所谓的东区,就是如今人们叫做钱区的钱街周围,以及城东一道划并的一个区。理所当然,本区的所有建筑都是气派非凡,那大礼堂几乎赶得上小县城的整个衙门了,其中的壁画,由各住户慷慨解囊,也是请了龚半亩本人前去主持打底,好几个已经毕业了的画师,也被聘去绘制,已经画了有一年多了,才堪堪画到一半,龚半亩这里每每聚会,自然少不得谈论此事了。


    顾眉生倘若不是去做了生意,恐怕也会参与到这壁画的绘制中来——这个壁画,是以第一届大博览会为主题,要以《清明上河图》作为模范,画出当日的盛况来,以连幅壁画,展现大博览会若干为人称道的展区。


    其中很多人脸,都是采用的仙画照片打样——全是有缘分拍下仙画的住户,以各种途径求来了彩色照片,要求在画中呈现出自己的脸来,最次也都是拍过那土制相片的,虽然是黑白,但用来给油画参照也足够了。


    “师姐你是不知道,为了在这油画内,能占个醒目的位置,穿一身华服,不但加倍捐钱,还要给我们塞银子,我们都说了,每个人画什么脸,都是老师定的……”


    “这些捐献,再画两个大礼堂都够了!居委会说要拿这笔钱翻修一下河边的清水漫道和栏杆……这东区就是好啊,钱街有钱,其余住户也跟着沾光,就不知道,被别区百姓知道,是不是又要弄出个劳什子油画宣言了……”


    既然是她的送行宴,大家也都争相和她闲聊,顾眉生含笑应着,见张天如只听不说,隐隐有些无聊,便觑了个空,给他使了个眼色,托故走到院子里一株盆景罗汉松旁,过了不久,见张天如行来,便又行一礼,口称先生,说有事想向他请教,可否隔日携姐妹登门造访。


    张天如却也不造作,摇头道,“不必了,就在此说几句话吧!你也当知道,我如今的身份,本不该再胡乱插手进报刊口的事情来——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儒学一倒,和我辩驳之人没有了。我张犬这条走狗,也就被牵到新的大门口去喽。”


    虽说早已是开宗立派的大师,但这位长者自嘲起来竟是丝毫都没有架子,顾眉生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回了,张天如也不介意,只道,“六姐这是烦我老搅事儿,我也知道,可她烦归烦,我该怎么样还要怎么样——你们的行为,很对我胃口,怎么样我也要和你们来说几句话的!


    哼,在我预算之中,如你们这样的少年才女,早该现身了——只是其余人无胆,这才等到今日。嘿嘿,我看那沈曼君,早就不耐烦了,倘我是个女子,早就发力把她弄下来!奈何天生我是个男人,走不到那一步去,故而容她多安睡了这些年!”


    说到这里,也是微微摇了摇头,似乎有些自悲身世——倘若张天如是个女子,没准还真不说会不会被他混上周报主编的职位,只奈何他是男人,这个职位,对性别的要求几乎是半公开,故而他也只能抱憾了。


    顾眉生心道,“这张大叔可真是……心无旁骛,一辈子唯有搅事……六姐,六姐把他放到立法上去,倒真是明智之举,若是让此人留在舆论场中,以他不甘寂寞的性子,这些年来,官场势必不能如此安稳,而前些年,最要紧的其实就是个稳字。”


    如果让黎蔷遇到了张天如,又受了赏识被收为徒弟,那会闹出什么样的动静,顾眉生简直不敢想了。至少在她来说,可是不敢让这两人见面,她也不敢接张天如的话,去臧否沈主编的为人,只道,“要说这些,我那妹妹也不敢想,只是不平则鸣,有话便说。她到底年少,不是那瞻前顾后的性子,也是一时热血上头,便把这所见之荒谬事给道破了。


    只是,我们不比别人,在羊城港没有根基,话说出口,一时痛快,如今她们却有些茫然,不知前路如何,又是害怕遭到打击报复,也不知道何人可以相帮,何人需要小心,还请张师指点迷津呢!”


    这话说得便很有讲究了,又点出了窦湄并非一人,自也有一个小派系在,并非无人可用,又说到了不知何人可帮,这是在请张天如帮忙牵线。张天如点了点她,笑道,“可惜了,你要去欧罗巴了,否则,若你留下,有人主持大局,只怕那沈曼君的胜算又少了两分喽。”


    因欣然道,“你要找狗头军师,寻我没错,只要你敢,什么样的计策,我这里都有,我且问你,小顾,你是要速胜之法呢,还是要那稳扎稳打,耗时长久的鏖战之法?这两个锦囊,我是都备上了,就看你要哪个吧。”


    还整上锦囊妙计了?顾眉生有些啼笑皆非,却也知道张天如的确不好介入此事过深了,在无法长时间对话的情况下,以书信交流也是无奈之举,因毫不考虑地答道,“速胜往往患在远端,我们姐妹俯仰无愧天地,只从直中取,不论胜负,我选大道。”


    张天如将她上下打量了几眼,撇了撇嘴,道,“正道中人,无趣——不过,你这话也不无道理,你们姐妹一无所有,只得一个理字,那么唯有占定了它,刚才有一线胜机。”


    说着,便从怀里掏出了一个锦囊,当真丢给顾眉生,道,“既走正道,这些便都是你们可放心结交的人选,这里也有不少是我的政敌,你们相谈时,可不要把我漏了出来,否则,对你们姐妹反而不利!”


    也不等顾眉生拜谢,挥了挥手,便兀自大步离去,居然也不入屋向主人告别,而是就这样走了!顾眉生捏着锦囊,看着他的背影,也是目瞪口呆,暗想道,“这张大师,真是特立独行,如今已是知天命之年,犹然如此,真不知道彼辈年少轻狂时,又当是多么狷介了……”


    不过,这锦囊对她们来说,的确又是很宝贵的财富:对她们这些政坛里毫无根基的人来说,其实的确最难的就是看清前路,在各式各样前来结交的人中,选择可靠的盟友——对一个人的人品,要得出结论,非得做长期的观察不可。顾眉生等人又没有家人可以四处打探,也没有多年的家族至交可以托付,在人际关系上,的确一片茫然,除了按理可以绝对信任的张利青主编之外,焉知对面是敌是友?


    有了张天如多年来冷眼观察,所得的一份名录,方向就明确得多了。以此人之刻薄,能入他法眼者,必然有过人之处——对顾眉生等人来说,她们要寻找的是有理想、有能力的人,至于理想是否完全一致,那都无需太过苛求了。


    张天如的这份名单,恰恰就填补了这个空缺。她捻着锦囊,在原地站了一会,望着那健硕的青衣背影迅速消失,忽然兴起一个完全无关的念头,暗想道:“如此好斗而又如此好生是非者,十来年间却是潜心修法,固然如今也是名利双收,可我却很想知道,这张先生自己看来,他算不算是顺心遂意?”


    “以张先生的生平来说,入买之后,可谓是一全人生夙愿,他父族早已分家零落,张大师已经报了大仇,年轻时舌战群儒,何等意气风发。倘若时间就定格在该处,当称完满,只是那之后,固然不能说是落魄潦倒,却也似乎和他的本性大为不符。完全是按照六姐的需要,去到另一个圈子里去了。


    我等还在为理想夙愿而奋斗的时候,本也不当想得太多,可见了张先生,却总禁不住兴起这样的念头——理想实现之后,人生又当如何,张先生在那之后的日子,过得……可还快活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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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6章 精神纵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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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精神纵火犯, 在一次成功的纵火之后,会是怎样一种感受?顾眉生是捉摸不透的——当然,从黎蔷的表现来看,至少前几次的风波, 尚且还不能完全满足她的胃口。这大概是因为乱子还不够大, 而她也没有从中得到极大的好处之故。


    像张天如这样,已经功成名就之人, 从报刊界出来, 调任到法律界去,在很多人来看, 是一次成功的调任, 一般人自然以为, 他是心满意足,不假外求了,也就只有顾眉生会犯这个嘀咕了——夙愿实现了, 然后呢?这就快活满足了么?


    虽然和张君子,也只有数面之缘,但不知为何,她有种强烈的感觉, 那就是张天如也不算是纯粹的幸福, 他内心深处,大约仍然有什么伤痕,是依旧没有愈合的。也是这样的伤痕, 令他始终没有成亲的打算。


    而这感受, 也难免让她有一丝说不出的怅惘, 顾眉生不怕看到旁人的成功, 她大约不愿看到的, 是成功后依旧无法弥补的遗憾,人之一生,大概总有力所不能及的不完满之处,最终也只能学会接受——这样的思想,是如今正奋起拼搏的她,本能地有些反感的。


    然而,即便顶峰的景色,并不完美,还在山脚下的人,也不能因此就不往上爬了。她也是天生意志极坚之人,不过是片刻怅惘,便不再以此为念,而是回去把锦囊交给吴香儿与窦湄,道,“你们外出交际时,遇到这些名士,当可多加结交。这其中也有些不在本地的,不知是否会写信来,还是暂且不知道羊城港这么个小小风波。”


    《羊城小报》,影响力必然是有限的,想要让报纸流传出羊城港之外,哪怕是《艇仔粥倡议》,都力有未逮——说到底,艇仔粥倡议,无非也就是表现了羊城港百姓对治安的不满而已,比起外地州县各自的矛盾,这样幸福的烦恼,又算得了什么呢?就如同东区的百姓,抱怨清水漫道的石子水泥,经过水泼比之前要滑,那你让别区那些还没修起水泥堤岸的百姓,听了该怎么想?那些水泥路都很困难的州县百姓呢,又怎么会附和?


    除非是精彩的话本,又或者是耸动的独家新闻,这才会让报纸往外传播,一篇抨击买活周报的文章,对民间来说,就犹如不存在。生活在外地的那些名士,对这件事一无所知,才是合理的。或有亲友写信带了一笔,也只是大概知道有这么一件事而已,要说仔细研读文章,那可能性就很小了。


    张天如这份名单,其实是针对未来三数年的准备:如今窦湄出了第一招,还在等对方的反应,只有这样,双方你来我往,纷争逐步升级,而且始终不得调解,影响这才会逐渐扩散,到了那时候,那些远在外地的游历的什么黄德冰、顾绛等有名望,有旧学背景的名士,大概才会参与进来,有和众人进一步攀谈结交的可能。


    自从窦湄发了那篇文章以来,众女也是外松内紧,看似一切如常,其实也都在等待对方的反应,做好了应对明枪暗箭的准备。但忽忽已是一个多月过去,众人的生活一片寂静,窦湄还是照常作画,本来订好了要买的东家,也没有什么异动,而吴香儿也不曾接到意料之外的调令,又或者是受到上级的暗示,让她去约束一下《羊城小报》,以及窦湄的言行。


    至于说杨爱、卞赛儿姐妹,虽然此前在工作中,也经常有人向她们打听此事,并好意劝告,但敷衍之后,后续也就没了音信。顾眉生本来预料,沈家为了展现风范,或许会主动请人做中,试图调解。却不想,连这‘先礼后兵’的‘先礼’,都是没有,不但沈主编若无其事,好像对这篇文章一无所知,便是沈家的嫡系后辈,譬如现在主管万国报纸的叶昭齐,也没有在《万国报纸》上,驳斥这些说法。


    自然,以《羊城小报》和窦湄的地位,在《万国报纸》这样等级的报纸上,刊登回应,那其实是给她们脸,帮她们抬身价了。以沈氏之智,当不至于坠入这样浅显的圈套。但羊城港有些名号的报纸,怎么都有数十份,其中一多半的主编和沈家沾亲带故,这说法真的一点也不夸张。


    本来如今很多行当,就是有乡党盘踞的,一个人闯荡开了,带挈同乡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吴江的读书人,因为沈家先在《周报》上闯出了名号,又兴办了戏社,于是也纷纷从事这一行,又有什么不对呢?就算没有什么别的好处,办报的时候,遇到烦难,往沈家坐坐,听听指点,这就是千金难买的智慧啊。


    这样的乡党势力,对于维护魁首,其团结是旁人难以想象的。哪怕平时互相看不顺眼,遇到这样的事情也必定抱团群起而攻之,顾眉生都做好了准备,迎接多家报纸,同时驳斥《小报》的盛况,或者还会有一些人,揪着《小报》平时留下的小尾巴大肆攻讦,非得让《小报》不敢再涉足此事不可。


    可这都一个多月过去,一篇文章也没有,顾眉生便知道,这肯定是沈家在背地里打了招呼,不让这些人出声。否则,哪怕是为了讨好老师、同乡,也该有些钻营的人出声的,怎会和如今一般,装聋作哑,犹如未见呢?


    “可见,这久居高位者,全都不是易与之辈。沈家有无数条路子可以走,无论哪条路子,我们也都能得到好处。毕竟,以小博大,对方怎么回应都是亏的。


    就只有这条路,一下是把我们架起来了——他们不回话,我们再发,民间没有呼应,就犹如我们在唱独角戏一般,旁人见了,以为我们是丑角不说,我们单方面出招,也仿佛得理不饶人似的,如此久而久之,留下一个泼辣好斗、蛮不讲理的印象,等到沈家出手时,哪怕是用了一些歪招,旁人也都是只有叫好的,鲜少会站在我们这边。”


    一巴掌打上去,对方没有反应,好像一点没被打疼,此情此景下,很多人都会蠢蠢欲动,蓄势待发地想再打一巴掌,但窦湄却力主不可,而是敦促董惜白加意去写她的话本,同时还亲自操刀来刻版画,“如今,我们也不急——我们不急是真的不急,他们不急是假的不急,我们在等,他们也在等,眼看我们第二招迟迟不出,他们难道就不会猜测,不会沉不住气了么?如今且先把报纸销量提一提!”


    虽然是吴香儿兴出的理念,但窦湄一旦出手,也当成自己的事情来盘算铺排了,十分的上心,为了襄助《羊城小报》提振销量,她还特意把大学时期玩票般折腾过的版画给拾了起来,为董惜白的话本故事配图,顺便还帮王秀才的奇情诡谲之作,配了插画。


    此举也是立竿见影,不过是数期之下,这《羊城小报》的销量就提振了三成——如今报纸数量极多,为了多卖报,各家也是法宝迭出,这小说故事都已经不新鲜了,每份报纸都有,而文字这东西,只要填满了版面,就多少都会有人看,一般人也说不上什么好,什么不好。


    ——那版画就不同了,画得好坏,一目了然,而且,经过教育,大多数人都会写字,但会画画的就没那么多了。人人都学写字,却并非人人都学画画,因而,好的画匠,比好的文人还要稀缺,一份报纸,能经常给自己的文章配上精美的版画,销量就硬是会比别家高些。


    有了窦湄出手相助,顾眉生也为董惜白画了几幅简笔插图,董惜白的故事,连载不过三期,便已经在羊城港有了一定的名气——这故事也是董惜白第一次写的本朝题材。


    既不是讲前朝的所谓穿梭考古,也不是讲的那一味想象的修仙奇幻,讲的就是本朝本代,一个从北地南下的女子,来到羊城港之后,在一间小制衣厂寻到了工作,却又不经意之间,发现了制衣厂内的一桩命案——不错,不知是否因为考量到《羊城小报》的读者,比较喜欢阴晦紧张的作品,她居然也写起探案小说来了!


    毕竟是才华过人的女子,董惜白和窦湄两人,倘若没有吴香儿立志一事,或许还真不知道自己还有如此才能,一个是把这命案写得生动紧张,又把制衣厂上下,诸般人等的嘴脸心思,写得丝丝入扣,叫人仿佛眼见,不免拍案‘这不就是我身边那谁谁谁’?


    一个是随意几笔,便将市井百姓的样貌、神色,乃至于动作中蕴含的人物关系,都展现得淋漓尽致,对照剧情看来,简直是兴味盎然,又有一个美貌的主角,吸引大家第一眼的注意力。


    因此,虽然才只有三期,但坊间的茶馆,已经开始多有朗读这话本的了,更有很多茶客,听了这一回之后,又讨来看看,被插画吸引,自己掏钱再买一份,回家做了剪报收藏起来的。又有对文中一些内容击节赞叹,认为说出了自己心声的。


    譬如那主角女工阿秀,遇到麻烦之后,不敢报官,只想着逃走,怀疑凶手是厂子东家时,更是恐惧异常,暗想道,“虽说这买活军为我们穷苦人做主,可这话大概也只是说说而已,尝见那些穿绫罗的人,便是从北到南,也一样坐着人力车,昂首出入朱门绣户,有权有势的人,照样有权有势,他们能真心为我们这泥一样的人,做主什么?对他们来说,人命又算得了什么?怕不是轻轻一笔,亲友间打个招呼,随意也就勾销了!”


    就这样的话,在买地的报刊上,是少有见到的,一般来讲,买地的报刊都是以歌功颂德为主——这也不算是涂脂抹粉,因为这些改变,也是实实在在的,沉冤得雪、丰衣足食,这也的确是买活军崛起之后,各地的感受。


    这阿秀所说的想法,也只有在羊城港是特有共鸣的,放到其余州县,大家都不会当真,只觉得她这是太害怕了,又刚从北地南下,想法难免浅薄偏激。也就是羊城港这里,的确云集了许多大富大贵之家,更有许多出身殷实的官吏,上数传承可到五代,哪管改朝换代,他们声势大不如前,但日子依然过得很好,和民间百姓,有明显的区别。


    你说,要是在两湖道的普通县城,那富户也不过就是在一条街两边吃饭,无非是每顿多吃两个蛋一碗肉而已,什么人力车,根本没见过一辆,那这阿秀的话,能引起什么共鸣呢?


    可是,在羊城港这里,阿秀的抱怨,很多人就觉得非常亲切了,都是感慨道,“这话也有理啊!如今的羊城港,有办法的人,彼此结交,互相平事儿,这不是也很常见么?这阿秀是个有眼色的女子,话也说得中听!”


    更有人对于董惜白这个作者,也跟着推崇起来了,认为她是很敢写的,“这样针砭时弊,好胆量的文字,也有许久未见了。这《羊城小报》,也很值得买!是为我们百姓发话的好报纸。”


    这些话,粗听起来也没有什么,大家不过是有感而发而已,但仔细想想,却会令很多人害怕——《羊城小报》,针砭时弊,为百姓发话,那对应的不就是其余报纸,尤其是官家发的《买活周报》,不能针砭时弊,不能为百姓发话了?再把之前窦湄的文章稍微一联想,很多人都会重新看待起《红粉案》来,认为阿秀所提到的‘有办法的人,照样有办法’,‘亲友间打个招呼’,是在影射沈家,影射传媒界中的吴江乡党了?


    自古以来,文字容易获罪,便是因此,明明或许只是个很简单的故事,有心人解读之下,却处处都是影射,甚至越想越是振振有词:你要是没有心思,为什么突然写起本朝的故事,借着阿秀的口,胡乱诬蔑起如今的风气来?这样妖言惑众,有心引导百姓抱怨官府,你存的是什么心那?这样的人,简直人人得而诛之,就该把你送去挖矿,你就老实了!


    在这样义愤填膺的心态下,仇恨便得到了充分的滋长,让敌意有了充分膨胀的空间,似乎做出什么过激的事情,也都是有理由的。随着《红粉案》,在羊城港的影响逐渐扩大,民间多有了附和抱怨的声音,顾眉生便有些担忧董惜白会被人明里暗里的找麻烦——这时候倘若只是写文章来回击,那还好了,最怕是忽然栽赃陷害一个什么罪名,把她陷进去了,那才棘手。


    不论如何,这一次沈家方面,继续保持沉默,可能性已经不大了。毕竟,也不论是有意还是无意吧,这影射出来的第二巴掌,打的也的确很重,这一日恰好顾眉生稍微有些闲空,拿了一些契书过来,让窦湄等人签字,几人正议论此事时,正在翻阅报纸的吴香儿,便忽然道,“呀,有文章在批惜白了——嗯?《羊城消息》,我看看,作者是……卢马姬?”


    她有些困惑地翻了翻报纸的头版门脸,眉头也皱起来了,“怎么回事,为何会是她这个洋女——又为何会是这份洋番报纸,突然间来做了这个打头阵的冲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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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7章 卢马姬阴阳怪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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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出身论人是否违反就事论事之最高原则》——这个卢马姬卢老师, 起的标题,还是这样的诘屈聱牙。她接连的几篇文章,题目都很长,其实这样不好, 做学问可以, 做报纸文章,就是要越浅显直白, 越耸动越好。”


    “怎么也没想到, 她会跳出来做这个马前卒。据我所知,她刚刚在《衣食住行》, 得到了一份工作呀, 是被张利青引为奥援的, 按理来说,张利青手里缺人,对我们本该是招揽为主, 怎么……这还要踩着我们,为卢马姬进本部,铺起台阶来么?”


    吴香儿是最不解的一人,也因为她知道得最多, 顾眉生听了, 也是有些费解,但还是说道,“若如此, 也不奇怪, 敌人的敌人, 未必就是我们的朋友。也许是沈主编为了证明, 周报编辑部本就不拘一格降人才, 特意想到了卢马姬这个人——之前,恐怕也有耳报神,把张主编的动向,密告给她。”


    于是,作为把卢马姬调入本部,并助其站稳脚跟的交换,便让这驳斥的文章由卢马姬来发,此人和沈家毫无关系,而是张主编的人。她来发这篇文章,又可以显得是公道之论,也保持着沈主编超然的形象;


    又可以显示出张主编对于沈主编的拥戴,有力地驳斥了窦湄在文章中提出的,编辑部中,凡非吴江一派,以及旧式人家出身的编辑,都被排挤得无法立足,只能拥挤在副刊中,成为装点的指责。


    ——虽然这样的指责,普罗大众也无人关心,但上头过问的话,众人的口径还是很重要的。有没有排挤,全看张利青,张利青说有,那还要举证,可倘若她都说没有了,那上头还能说什么呢?


    吴香儿几女,这一个多月,其实也是在等待张利青方面的示好,没想到,等来的第一个有分量的人物,却是张天如,而张主编却毫无动静,今日看了报纸,才知道大概自己是被利用为交换的筹码了。要说不感到失望,这是不可能的,顾眉生道,“先看看文里怎么写的,核心思想倒是全在标题中写出来了。这是用唯才是举、就事论事来作为反驳的思路了。”


    几女一边说,一边已是把报纸摊在桌面上,几人挤在一起,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她们阅读速度都是很快,这要比一人读报快得多了。不一会,便都先后看完了卢马姬两千多字的文章,皱眉咂摸品鉴:顾眉生说得没错,卢马姬的回复,思路就是以‘就事论事’为主。而且充满了她文章特有的逻辑性——


    这个女先生的文章,有点儿特有的机械感,文字似乎毫无人情,冷冰冰的,有时候还有些跳跃,好像作者撰写时,思路非常杂乱,不乏晦涩难懂的地方,不过,在她和张利青搭上之后,张利青大概是找了编辑来,为她润色过了,这个毛病也改了不少。


    这篇文章把自己的想法说得是很明白的:卢马姬把窦湄的文章,分成了两个观点,第一个是沈曼君代表的吴江乡党,占据了买活周报,令其他编辑,尤其是贫民出身的编辑无法立足;第二个,则是沈曼君等人,不够资格代表买地占比最多的平民百姓,只能代表一个很狭窄的群体,她们的存在令周报的工作越做越差,甚至被很多地方性报纸比了下去,‘周报不能服众’!


    而针对第一个观点,卢马姬就提出质疑了,她认为窦湄的说法很笼统,没有具体的数字,不能令人信服,要说吴江乡党,以及旧式读书人,占据买活周报,那也要有一个统计出来才好。


    比如说,整理买活周报若干年的版面,按照版面重要性进行赋分,再统计每个编辑的籍贯,祖上的出身,计算分数占比,最好再做出个饼状图来,这才是一目了然,有没有乡党盘踞,而新式编辑不能大展身手的现象,大家按分数说话,不就行了么?是就是,不是就不是,谁都抵赖不了,在这件事上,靠空口白牙是没有意思的,只能无谓争吵,浪费版面。


    这个观点,很契合如今买地数字先行,一切都要精确计算的风气,甚至可能还是这来回两篇文章起了个头的论战中,最为大众接受,感到最新颖也最合乎潮流的观点。


    毕竟,报纸吵架的事情,天天都有,从前是儒学和买地道统的论战,前些年又是新旧道德拥护者的混战,这两场斗争,哪一场都比如今的论战规模更大,下场的人更多——这毕竟是很安全的话题,可不是人人都想说两句?直接对沈主编开腔的事情,有胆量的人就不多了。


    论战这么多,百姓们就是看热闹也该看腻味了,卢马姬的观点必然会被大多数人接受——你说有这事,那算个分数就行了么,可想而知,接下来如果《小报》还要发文,那这个分数就是必算不可了。


    而她的第二个观点,也很简单,充满了卢马姬式的唐突生硬——大概因为是洋番的缘故,她的文章不是太能感染人,文字的力量不足,但观点却总是很直接:如果窦湄的指责不实,那没什么好说的,但倘若窦湄的说法是真实的,那也应该就事论事地探讨,编辑籍贯和出身的过于集中,会不会影响到其履职的全面。


    即便有影响,但这是不是意味着沈曼君有错呢?要知道,买地的诸多规定、提倡中,似乎并不包括和籍贯有关的限制吧?现在,社会上也有很多行当,富集了某个籍贯的人——就比如说海商好了,一半以上都是欧罗巴人,难道这就触犯了什么吗?


    只要没有明文规定,即便真的籍贯富集,只要沈编辑处事公道,没有偏袒,这又能责怪她什么呢?编辑部的现状,应该是自然竞争的结果。应该要看到,吴江以及旧式读书人,在竞争中的确是具备一些优势的,这难道还能阻止他们利用么?不管能和不能,都要有个明确的说法吧,‘不知者不罪’,岂有不教而诛的道理呢?


    “不教而诛,这个成语都会用了么?还是编辑给她改的,用在此处,倒也恰当。”


    董惜白看到这里,也不由得是笑了一笑,“这开脱得,怎么蛮不是味儿啊,你说,这是洋女文字功底不好的缘故,还是说,这卢马姬为人各色,好心办了坏事,或者说,她根本就是有意拱火,看似为沈编辑说话,实则却是在与我们打配合呢?”


    文章至此,已经到了尾声,再之后也没什么核心观点了,大家也都先后看完,正在回味,董惜白一句话,算是把姐妹几个看完后的感觉给道破了——这文章,看似都是为沈编辑辩白,却有点阴阳怪气的味道,好像和窦湄的文章,一唱一和,一个红脸,一个白脸,无形间,倒是把吴江乡党把持买活周报的认识,给坐实了——


    要知道,如果真的做了饼状图,那可就不是张利青说有没有的事情了,周报主刊常年没有平民编辑露脸的事实将完全呈现,这反而印证了窦湄的指责:十年来,不至于一个能发大报道的编辑和采风使都没有吧,这个悬殊的分数,沈主编你怎么说?要么是排挤贤能,要么是无能,不能栽培后进,这两口锅,你自己领一个来背吧。


    而一旦把这饼状图的做法,给确定下来了,有心人再稍微一扩大呢?说完了周报,说说戏剧吧?大学的系主任多少是吴江的、每年吴江乡党的戏,刊发的新书,担任编辑或者主编的报纸……这些东西,经得起统计么?数字是不会说谎的,一旦把数字一一地罗列出来,吴江的特殊地位,能不让人心惊吗?


    “什么不教而诛……这都是给百姓说的道理。就算百行百业都用了不知者不罪,不能不教而诛的道理,那也绝不会是报纸书刊——不管有没有道理,历来,这和书文有关的事情,口子就是收得最紧的。越是靠近政治,就越不讲道理,打从前敏起,那文字狱还少了么?因为一字,尚且抄家灭族,更何况是在如此的喉舌要地,公然架空六姐了!”


    窦湄也是冷笑道,“吴江算什么地方?如今就算要有什么乡党能得势,第一个就是彬山,第二个是福建道,再往下,广府道羊城港,乃至京城都要排在彬山前列。


    买地也不是没有兴旺发达的家族,松江的徐家,全走的是理工,泉州雷家、宋家,走的是医药,临城县徐家、衢县佘家,全都是在算数理工上出人才,这样的人家,才是抵得上那句‘不知者不罪’,就算有个别人走了歪路,也绝不会连坐。


    哪怕是绍兴的张家,出了张宗子这样的大文豪,其余人,还有什么正经职司么?不都是老实经商,或者在家养着,平时写写二三流的话本、游记?如今,谁和吴江沈家一样,才女辈出,声势浩大,互相提携以至于成为一宗不可忽视的势力?这沈家既然选了这最要谨小慎微的文坛,那对他们的标准,合该就特别苛刻!”


    “若是说,我们的文章,只是针对沈主编一人的话,卢马姬这篇文章,竟是一下把火给扇乎起来了,倒让六姐都有点尴尬了——这样的声势,处理不处理?总要有个说法吧,若是含糊过去,旁人见了,噢,连文艺界,六姐都如此优容,可见对老臣毕竟心软……”


    “那,说到拥立从龙之功,难道羊城港里还少了么?我们买活军立国以来,从来没有自上而下的大清洗,这其实也是异数,自古立朝之后,都是动荡之时,位高权重的老臣,手里的权力太多了,不能让君主放心,总要被一批批地涤荡掉,最次,也要来个‘杯酒释兵权’。便是因为这有拥立情分的老人,数量太多的话,你给谁一点特例,这特例都将立刻蔓延开来。


    倘若连沈家都能如此,那我们彬山旧部又该怎么说?便是稍微出格一点,当也不至于就被六姐收拾了吧?这不是比着沈家的例子来的么?”


    到底吴香儿是衙门里的人,对这些事是见得很清楚的,清脆话声中,把卢马姬这篇文章背后的用心,似乎都说得明明白白——比起窦湄看似激烈的攻讦,卢马姬这示好、拱火难分的阴阳文章,才是真的险恶,一下就把沈家给推到了悬崖边上,这下,沈主编想要再装聋作哑,一点说法不给,也不合适了吧。


    “倘若此文是卢马姬一人的主意,那此女真不可小觑,不过我怀疑这事背后必然有张利青主编,甚至是张主编老师的支招。这个饼状图的提议,太歹毒了,透了多少年的积怨?这要是有人能把十年二十年的报纸都盘点一遍,分数计算出来,那才算是钻心一剑,叫沈主编无可辩驳呢。”


    众女你一言我一语,说到这里,对视一眼,也都是顷刻间就明了对方的心意,立刻都站起身来。“走,大图书馆去!”


    为何要去大图书馆,这其中的原因,也是很了然的:如果卢马姬不是随便乱说,那完全可以相信,她在写文章之前,绝对自己做过类似的统计,对于这个饼状图的分布,是心里有数的。那么想要确定她的用意,只需要自己也做一个饼状图,就知道她到底是真的在向沈主编示好,还是釜底抽薪给了一记狠的了。


    而对于这个答案,虽然几女也是有些猜测,但这也只是猜测而已。她们也想算个结果出来,而虽然租书店和一般的茶馆,也有一两年内的报纸,但要说五年十年的报纸收藏,那只有图书馆是最全的。除了吴香儿身份特殊,不便露面之外,其余几人也是坐言起行,立刻就叫了几辆人力车,打开顶蓬遮了艳阳,飞快地往大图书馆过去了。


    经过十来年的光景,大图书馆也几经增建,如今更是书海无涯,丰富的藏书,令人望而生畏了。此地也成为诸多游客来羊城港必要造访的一景,平时,话本区熙熙攘攘,图册区也读者如云,便是那专业书籍区,也经常有买活大学的学生,在此废寝忘食地阅读,这也是三女都非常熟悉的景象。


    不过,报刊区处,一般来说人是比较少的,毕竟查阅过期报纸,这样的需要还是比较冷门,这里就算偶然有人端坐阅读,也是从别处把自己的书本带来,到这里来抄书做作业的。


    今日却和平时不同,别看因为天气的缘故,话本区的人都少了一些,可报刊区却反常地坐了有七八人,而且面前摆着的,都是买活周报的合订本,顾眉生等人到时,眼睛一扫,便多少都是有会于心:“也是看了卢马姬的文章过来的吧?窦湄那篇文章,看似在民间毫无动静,而文坛这里热度也过了,似乎无人在意,没有造成什么影响,可卢马姬的回击,今日才出来的,这会儿就坐了这么多人在盘点版面……看来,都是在装样那,心中受到触动的人,其实也为数不少么!”


    再看一眼,又遇到了认识的人了,董惜白咦了一声,很惊讶地低声道,“什么,王老头儿?他怎么也到这里来了,他还关心这些事那——”


    “噢,我知道了!他也是搞哲学的,莫不是早就留意上卢马姬了——她原本要考的是哲学系,是也不是?哎哟……了不得了不得……看来,关心此事的人,其实来源众多,如今,羊城港的水域,也远不像是面上看来的平静无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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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58章 新道德一系的激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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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农兄, 许久未见!”


    “呀,董姑娘——还有顾师姐、窦姑娘,许久未见了。”


    图书馆一隅,两拨老相识彼此殷勤地互相见了礼——这礼节是比较慎重的, 被叫做王而农的青年书生, 站起身对几个姑娘轻轻地作了个揖,而顾眉生等人, 都侧身让了一下, 随后也作揖还礼。


    同样的,王而农也避而不受:如今, 买地是不作兴什么跪礼了, 属于女性特有的万福礼, 也不知什么时候,完全消失不见。现在,多年流传下来的礼节, 已经得到了很大的减免,常常见面的好朋友,几乎已经不再行礼了,已经不是熟不拘礼, 而是完全无礼。而普通交情的朋友, 见了面之后,也可以互相不起身,只是拱手问好, 这也已经足够。


    这种起身互相作揖的情况, 要么, 是彼此的关系比较生疏, 而且许久未见, 要么便是双方的做派都还有比较浓厚的前敏遗留。很多从北地过来的百姓,或者是官宦大族之后,就还是如此比较多礼——在文人墨客这个圈子里,礼数也比别的圈子要重一些。而其余完全在买地长大的工程师、吏目等等,见了面或者拱手,或者握手,几乎已经不再沿用这个旧俗了。


    双方见面,先见礼者,地位较低,王而农只是一个举动,便可看出来,这是个谦谦有礼而身上旧俗仍较浓厚的书生,他也的确如所有老实书生一样,在姑娘家面前,特别的施展不开——他因为双方论战的关系,都跑到图书馆来翻报纸了,可见对于眼下的纷争,也不是没有自己的见解。


    而此刻,董惜白等人主动过来打招呼,这明明就是个很好的机会,和她们攀谈起来,可王而农却比较窘迫,眼睛往报纸合订本上看了几次,又看着董惜白,满脸写着想要说话,可几次口唇微张,却还是说不出话来,最后只化为了一个尴尬的微笑,好像自己都有些着急似的,也放弃了挣扎,陷入了沉默之中。


    对于三女来说,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在她们面前陷入尴尬的男性,可谓是数不胜数,岂能看不出王而农的挣扎?三人相视一笑,顾眉生对董惜白使了个眼色,董惜白也是会意,当下大大方方地对王而农道,“多时未见,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一会出去以后,一道小坐饮茶如何?”


    王而农大松了一口气,捣蒜般点起头来,双方便暂且分开,三人到报刊厅的借阅柜台之前,办了手续,那管理员让她们在一边稍候,自己写了纸条,用一个钢制的夹子,夹在铁丝上,往前一推,那纸条便飞到了用玻璃格栅隔起来的藏书区去了——


    这藏书区,对于一般的读者来说,也是禁地,是不能自己挑选的,主要是因为前些年,大图书馆的书籍,失窃、损耗的概率实在太高,很多人认为,偷书不算是偷,是很雅的一件事,因此你一本我一本,偷到大图书馆只能出此下策,除了给一些有信用的读者,颁发‘常借阅卡’,可以自行去藏书区挑选办公之外,其余读者便只能通过这样的办法来借书读了。


    “眼下库里只有这三个合订本了,其余合订本都在厅里,被那几个人给借空了——你们就串着看吧,看完了,一发拿来归还便好。”


    这又厚又沉的合订本,要说偷走也是不能,因此管理员也比较懈怠,几人赔笑着应了,各自拿了一本,又取出铅笔和本子,在靠窗的空桌上坐了,顾眉生低声对董惜白道,“这个书呆子,你们是如何认得的?我和他同年同届,都不算很熟悉呢。”


    “是德冰先生那里认识的,卞赛儿她们也识得他,是从冒先生那里的关系。这个人家境虽然清寒,而且除了读书之外,没有什么别的雅好,性格也很内敛,但新道德那帮子人,却认为他很有才华,这些年来,新道德的很多文章,发表以前听说都问过他的意见……”


    董惜白也是轻声细语地介绍了起来:她是黄德冰的学生,这里的关系就完全串起来了——黄德冰是买活大学的第一批毕业生,而且毕业之后,就留校任教,先后在管理学、社会学和政治学、哲学专业,都有带课,同时他也是新道德说的骨干。董惜白也是他的得意门生,虽然最后出来写了话本,但她在校期间,接触的学问可不只有文学一门。


    这也是如今文人圈子里,很常见的现象,凡是大能,一般都是多面手,很少有只专注于一个领域的。甚至很多人还能文理兼修,比如一样是新道德说的支持者,常常在报端发文的方密之,他本人就是级别很高的建筑工程师。


    冒辟疆则是在建筑和音乐领域都有建树,可谓是能文能武,建筑上,他主持修建了羊城港的不少街区,比如最近大家议论的东区大礼堂,就是冒辟疆出的图纸。音乐上,他更是如今的作曲大家,填补了买地借鉴后世音乐理论后,在如今民乐上的空缺——就这么说好了,如今买地民间红白喜事常吹的曲子,很多都是冒辟疆配器作谱的,这就可见他在这一块的成就有多高了。


    只是,对民间来说,感受最深的还是每日所阅读的文字,一样是文坛,方向不同,大众的知名度和影响力也不同。这些人在自己的专业上固然都很拿得出手,但为大众所知,还是因为他们鼓吹的新道德,以及因此而掀起的不少论战。董惜白也是如此,虽然在校期间修了不少专业,可毕业之后,也是很快发现,可以轻轻松松名利双收的,那还是写话本——归根到底还是要和报纸打交道,这就可见报刊杂志这样面向大众的东西,有多么的要紧了。


    这王而农,才华也是有的,但吃亏就吃亏在,他没有一个面向大众的兼职,因此,别说是百姓了,便连顾眉生对他都不甚知道。按董惜白的说法,他是把买地的道统,研究得最深入,吃得最透的一批人,故而非常得到黄德冰的喜欢——这德冰先生,也是买地道统的狂热支持者,甚至已经到达矫枉过正的地步,很多时候,认为六姐施政,不能完全合乎道统,还多次撰文表达抨击呢。


    只是这些文章一般都发不出去:《买活周报》不刊登,别的小报么,或者是无胆量,或者认为文章所说的道理很晦涩,百姓根本不感兴趣,对销量也没有帮助,因此,除了刊登在大学内部自己搞的一些小学刊上之外,也没有什么途径发表。至于王而农平时发的一些,从哲学方向来解读道统的文章,那就更是深奥了。


    “其讨论的,并非是如何以道统来对现实生活施加积极影响,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实用领域,而是为了理解世界,更建筑起学说和自然之关系的逻辑推演……别说普通百姓了,有时候连我都看着吃力。”


    在买地注重实用的大环境下,王而农寂寂无名,也就顺理成章了。但也正因为他研究得如此深入,对于新道德说的体系完善,起了很大的作用,‘新道德’能在十几年间内,便发展为可和上千年积攒,不知道有多少典故、思考作为底蕴的‘旧道德’分庭抗礼,互相说理的程度,王而农功劳不小。


    董惜白轻声道,“也就是从他入读德冰先生旗下开始,新道德便不再只是耍蛮,抱着一个道理来来回回地喊,而是可以和旧道德有来有回,条分缕析地讲述其不合逻辑之处……现在儒学彻底式微,要说是天一君子掀开序幕,这是不假,随着北敏禅位之后,彻底陷入低潮的儒学,最后一口气却是‘新道德’彻底发展起来——也就是这王而农被招纳至麾下后,给送的终呢。”


    “果然,羊城港人才济济,又是买活大学之中,天才也是俯拾皆是。我们姐妹平日里也常常被叫一声才女,难免沾沾自喜、崖岸自高,殊不知就是在身边,也有如此贤能,做下了此等功绩,却是我们都不知道的。也可见我从前眼界多浅薄了。”


    顾眉生对于新道德论战,关注得的确不多,主要是因为新旧道德的矛盾,和她关系不大。作为一个杰出的才女,又是本来身份低微的伶人养女,在买地简直没有一人能约束得了她,这社会的规矩,就是向她倾斜的。即便在旧道德中,她充满了瑕疵,那又如何?


    现在掌权的又不是旧道德的支持者,她并未去考量,将其他人从旧道德的残余中解脱出来,而是纯粹从自己出发,不论是游历四方、经营生意等等,都是为了自己。也是直到此刻,重新立志,眼光从自身放大到了天下,对于新旧道德之争,才有了新的见解。故而对王而农也颇为钦佩,在她看来,所有以政治、哲学为主业的学者,都是天然具备大视野的人,在这点上她的天赋无疑是有所欠缺的,那便要虚心向着达者而学。


    “如此,此人在图书馆内露面,倒是意义深远……看来他对周报现状,也十分不满了。”


    “那绝对是早已怨声载道了。”


    董惜白也是悄声说道,“其实,如果不是德冰先生游历在外,还没有回来,我是早预算了他们会发力声援的。倘若说,我们的反沈,乃是因为我们自己的尊严和正当而反,只是权力的争夺,披了一层面纱的话,那他们反沈,反的可就更大更多了,矛盾接近于不可调和——他们新道德中最骨干最坚定的那批人,全都是道统的狂热信奉者,和那回了欧罗巴的德札尔格先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只是,德札尔格先生,是要用道统去救他的家乡,在我看,道统也只是经时济世的工具而已。在德冰先生和而农师兄上,我的感觉却是……怎么说呢,就好像我们常读的修仙话本一般,这道统,就是他们所修持的道法。


    乃是他们超凡脱俗、成圣登仙的途径,他们所追求的,已经不是自己的荣华富贵,或者是什么民生上的理想了,而是一种精神上完满自身,玄妙的哲学境界,就如同前敏推崇的阳明先生一样,知行合一的‘古今完人’,就是他们推崇的理想境界……倘若能够按照这样的方式生活,那便是烧尽了自我,在清贫中短命夭折,也感到非常幸福。”


    这种玄而又玄的形容,让顾眉生诸女都有点目瞪口呆了:固然,对于道统她们也是非常亲善信奉的,毕竟,她们是绝对的受益者,领受了极大的好处,可也不过就是如此而已了,她们所拥护的,仔细想想,归根到底,还是践行了道统的社会规范。道统只是作为社会的一部分而存在,就好像平时吃的饭,喝的水,有什么好特意去研究的?要说为了这东西去修持自我,更是从未想过。顾眉生不由道,“这和知识教那一套又有什么不同?”


    董惜白皱眉道,“我也说不清,但却自然是不一样的……我只能这样讲:那知识教的修持,归根结底仍然是偶像崇拜,只是知识教李代桃僵,把偶像换成了某种巨大的科学定理和宇宙奥秘的集合,而让六姐来做了它的象征罢了。


    但新道德这几个骨干,他们所修持的就是道统这哲学的自身,甚至还以道统为依据,反过来指责六姐不够纯粹,根本不存在任何形式的偶像崇拜了……你们等着吧,一会我们相谈时,而农师兄和我们略微熟络起来之后,必然会提出一个非常激进的战略同盟计划,想要在《羊城小报》上,宣讲他们的主张——眉生姐,倘若他们的文章要指责六姐对道统践行不力,我们该如何是好,怎么斡旋?便是那蔡金儿再无谋鲁莽,这样的文章她怕也不敢发吧?”


    顾眉生一时都是听得呆了,她也真没想到,本以为很激进的新道德一党,居然其实表现得还是其最保守的一面!对董惜白的问题,仓促间竟也拿不出主意来,窦湄见状,便道,“先干活吧,一会儿的事一会儿再说。”


    二人也知道,事情没发生不用过多忧虑,因便收摄心神,先干起活来:这归纳整理编辑资料、版面的活儿,在大学期间都是做得惯了,几人稍微统一了一下表格样式,便立刻翻阅起来——又好在一点,这是一份年份比较晚近的报纸,而她们也都是羊城港文坛中,交游广阔的名人,对于《周报》的编辑,姓名籍贯大多都非常了解。


    就有不知道的,彼此张望一下也能补上,这么着,不到一个时辰,半年份的报纸已经整理出表格了,顾眉生粗粗拿眼睛一扫,也是不由得轻呼道,“呀!还真是一目了然——着实夸张!竟如此过露,丝毫不知道遮掩不成?”


    第1259章 新一代的使命


    但凡人在做一件事前,倘若是瞻前顾后,把对手想得太厉害了,自己先胆怯起来,那么,不论做什么事情都不容易成功,这个道理,顾眉生也是知道的,她自己不论是学画也好,经商也罢,泰半也是如此。


    入门之前,见到那些画师,个个昂然,而豪商的做派更是唬人,仿佛个个都是不世出的天才,自己难望项背,可一旦着手,才发现彼辈也不过如此而已,很多讲究、规矩,是有,但对手也绝没有强大到不可战胜的地步。


    不过,她也万万没有想到,沈曼君为代表的吴江一系,会粗心到这个地步—势大也的确是势大,但小辫子却也是实在茁壮,这么一总结下来,简直给人以一个感觉:他们之前之所以平安无事,在报纸一派,牢牢地把持住了最顶端的权柄,其实不是因为他们有多厉害,而是因为一直没有人出面组织攻势。


    这不是,稍微一留意一出手,现成的弱点就如此明显,在《买活周报》这样的喉舌关窍之地,吴江系的编辑,所占据的篇幅竟然高达八成以上!仔细查看出身,和张利青主编这样,出身贫寒,也不是江南人士,而是从福建道、广府道这些素来文华不算太盛的地方出身的编辑,一年能在周报上发表一篇文章,都算是相当不错的了。


    而倘若把版面按照重要性进行赋分的话,分数差更是会达到一个骇人听闻的地步,江南编辑的总分,可能会轻易地达到破万的高分,而其余编辑的分数只能挣扎着过千而已!


    破万和数百,这样强烈的数值对比,直接把事实渲染成了任何人都不能忽视的画面,顾眉生也是第一次把数据统计,应用到舆论分析中来,其结果触目惊心,也是令她咋舌——平时日积月累,不觉得有什么,甚至单单一份报纸来看,也没有这么强的感受。


    数据化之后,问题的严重程度似乎也上了好几个档次,她相信倘若把这样的数据对外公布,‘吴江系、江南旧文人把持舆论’这个论题,也能引起普罗大众的兴趣,而非如眼下这般,仅仅只是在有限的群体中,引发一定的关注。


    “这是不屑遮掩吗?还是认为没有遮掩的必要?旁人也还罢了,有些文人脾气,自以为风骨孤高,不屑为自己辩解,能力到了,自然可以发文,也不是什么行贿送礼得来的机会,可沈编辑身为吴江的领袖,难道在政治上也如此天真吗.…”


    非止顾眉生诧异,便连董惜白、窦湄,也是大惑不解,她们都能想到的问题,难道沈编辑在二十多年里,一点也没有意识到?其实,想要弥缝这个破绽,也有许多手段,最简单的连她们都能想出来—一就多用笔名,或者在编辑部每个栏目设两个名字就行了。


    一个是对外的公用笔名,一个才是对内登记归档的真实姓名,《买活周报》接纳外部投稿时就是如此,是允许投稿者采用笔名的。如此一来,只有自己人知道,到底谁占用了每年的多少篇幅,外部想要从这些地方来抓小辫子,却是没有那么简单了。


    “或许也是没有想到吧—我们是站在如今来看从前,自然觉得破绽很多,接近于匪夷所思了。可要想到,《周报》开办,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哪有公开图书馆这个概念?


    每年的报纸合订本,在前几年也必然是新东西,倘若还是把书籍当成是珍贵的难得之物来看待,那就根本不会去考虑被查档的后果,报纸就如同邸报一般,发过也就完了,谁能想得到作者?


    更不会有人想到,自己可以凭借报纸而一跃成为名流,这报纸的威力,也是随着识字的人越来越多,买地的疆域越来越大,而逐渐彰显扩大的。这个过程,恰好和我们长大的时间一样,是以对我们来说,这就是天经地义的常识,是我们世界的一部分。我们也能更好地利用和接纳此物,但对沈主编那辈分的人来说,这是个新东西,琢磨起来总有些滞涩,怕是不会和我们一样,运用自如,考虑问题,也就没有那么周全了。”


    顾眉生思前想后,也就只有这样的理由,勉强能解释得通了—那周报刚创刊的时候,只怕填满版面都是难事,合格的编辑也很难找,发表文章根本就说不上是什么宝贵的机会,反而是一种回报不多的负累。


    在这样的情况下,有能力的编辑多负责版面,这根本无可非议,能找到人来干活才是第一位的—如果对于编辑这个岗位的认识,始终停步于此的话,那自然也不会觉得吴江的编辑多发文章,有什么好指责,有什么好需要遮掩的了。


    也不好说沈主编是否就是做如此想的,这才留下了这个堪称致命的破绽。同时也要看到,周报前期,主管的人还是六姐,沈主编也是经过多年的历练,这才慢慢算是攥住了主编的权


    力,在她上位的过程中,必然也要仰仗同气连枝的编辑来帮忙。


    如此尾大不掉,在坐稳了主编之位后,不能及时切割,反而放任党羽开枝散叶,在《买活周报》内牢牢扎根,这也算是文人的通病了—心慈手软,讲究义气,宁可和这些肝胆至交同进退,也不会过河拆桥。


    这实际上不能说是性格上的缺陷,就算现在,顾眉生、董惜白诸女之间,不也一样是交情甚笃,远胜金兰,倘若有一天彼此要互相割舍,她们真能狠得下心吗?


    这样一想,便更能认识到世事兴衰之中蕴含的某种客观规律,是人力难以扭转的。虽然整理出了针对沈主编等人的利刃,但几人却谈不上快意,反而有些唏嘘,董惜白不禁念道,“金陵玉殿莺啼晓,秦淮水榭花开早,谁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这是《桃花扇》的结尾,也是近年来流传极广的一套古戏唱词,南腔北调都有配乐的,还有人别出心裁地配了西洋乐器来唱,虽然民间还是喜欢小调,但在有品位的居民中甚是流行。顾眉生几女自然知道出处,窦湄道,


    “未见他起朱楼,如今却是要把他的楼推了,实在是不忍得—一但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架势都摆出来了,台阶也铺好了,走不走,已经不由自主,可叹是这个把柄也太大,步子也太快了一点,只怕我们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出头挑了事,却得不到什么好处!”


    她这道理是显然的—要说卢马姬抛出这个钩子之前,没有自己先做过调查,这是不可能的。甚至这个钩子可能就是张利青主编刻意留下来在此时发动的。既然话都抛出来了,窦湄等人哪有不接的道理?


    而这一接可好,问题太严重,很可能会促使沈主编以极快的速度下台,而此时以窦湄派这些才女的资历,根本不可能在沈主编下台后的人事动荡中,获得什么好处,她们不过是运营了几个月的报纸,而且还是隔了蔡东家、黎蔷这一层,要说接过《周报》的担子,就算六姐敢用她们,她们敢上吗?


    这三五年之内,沈主编下台的话,接任的人选不做他想,肯定是张利青副主编,窦湄等人是被她当枪使了,这一点从她们统计出数据结果后,各自都已经明白,但箭在弦上,反驳的文章也还是要发的。只能希望张利青手下没有足够的自己人,一个卢马姬却不堪用,届时也要借重她们的力量,如此,她们也就算是打开了在《周报》上的发声渠道,有了引导民间舆论的资格。至于说接张利青的班,这个更是后话了。


    在文艺界做得久了,见惯的是文人雅士之间的争风吃醋,稍微一卷入政治博弈,便不由得为其中的惊涛骇浪而咋舌,胆子小的,打起退堂鼓,渴望回到从前那悠游宽裕的生活中去,也是人之常情。不过,王而农对此却是不以为然,直言道,“想要把自己的思想态度,烙印在历史背景之中,就要耐得烦、吃得苦、忍得痛,这本就不是容易的事情。


    天下间哪有送到嘴边的饭?在买地,一切收获都是劳动换取的,想要非凡的收获,便要有艰苦的劳动付出。而我等所求的,难道不是这个时代最大的成功和收获?倘若没有极高的觉悟、极大的付出,又何能厚颜祈望如此的成就?”


    “休看沈主编的下场,或许令此时的诸位感到凄凉,但她的工作,她的思想,已经留在了这厚厚的报纸合订本中,将会被大图书馆永远收藏,成为后人考据这个时代最权威的证据。她所得到的,是‘表达的机会’,这已经远远胜过同时代其余天骄了。如张宗子、钱受之、张天如等文坛领袖,固然其成就各有侧重,但以文人身份来说,在历史上的厚重度,不如她。”


    要特意点出文人身份,自然是因为张天如在立法界也有影响力的关系。至于张宗子和钱受之,这两代文坛宗师,当然也都凭借自己的本领,过着非常优裕的生活,也有过一些成功的作品,但在王而农看来,张宗子的地位要远高于钱受之,便是因为张宗子赶上了买地崛起的周期,他有这个时运。


    一买地崛起时,他年龄尚小,融入得也好,有过一系列非常成功的采风报道,而这是钱受之所不如的,钱受之的学问固然是好,琴棋书画戏样样都来得,来买后,也有过很成功的戏剧作品,但他的作品里,“没有新的东西,没有自己的思想,没有观点,这便是旧朝老人,固有的问题了。他们原有的东西,和买地是格格不入的,一旦要表达自我,就容易不讨大家的喜欢,为了回避冲突,就只好什么都没有,或者勉力鼓吹一下买地这里极表层的东西。”


    此人因为平时沉迷于学问的关系,对于生人相当腼腆,在琴棋书画这些雅好话题上,更是只能枯坐,报以微笑。可一旦谈到他所感兴趣的领域,便是侃侃而谈,而且语气极为自信肯定,“这样说并非是在臧否前辈,一代人有一代人的问题,也有一代人的使命和贡献。


    二十年前,正当我买地新风乍然兴起之时,相对于当时普遍的抵抗和反感态度,持中而立、回避冲突、寻找共同点,这已经是难能可贵,超出时代的进步立场了。


    这般的持重,在当时也是最容易被大众接受的,如此徐徐图之、润物无声、水滴无声,数十年下来,才有如今我们的许多共识—一以我们如今默认不分男女都要出外工作,不分性别都对家庭持有同等权利义务的认知,去批判二十年前,前辈所鼓吹观点的乏味胆小,这是何不食肉糜。


    只是,江山代有才人出,一代人也有一代人需要呼吁的进步,二十年前的进步,已经是如今的保守了,本来么,机体的新陈代谢,也是正常。沈主编一干人,在二十年前是进步的,这不妨碍他们在如今已经过于保守。


    这是极感伤而又极无可奈何的一点—人往往很难随时代而往前发展,他们会一直停留在出现于时代中的那个位置,刚出现时,他们站在时代前头,现在却已经落后了半步。于是他们的位置,就要由另一批比时代风气要更站前了半步的年轻人来取代了。”


    王而农言下之意,自然是指他们这帮新道德人士,以及窦湄几女了,他喝了一口清咖,随后蹩了整眉毛,明显对这种时新的饮品不太适应,将杯子放到桌上,略微推远了一些,这才肯定地说道,


    “既然我等有幸成为了这样的人,那么,将前辈恭请下台,便也是时代赋予我等的使命。与其为沈主编唏嘘凄凉,倒不如从她之殷鉴中,反照自身,思量着当如何在时代的前头站得更久一些,别犯前辈犯过的错误。”


    三女听到这里,也不由得对视几眼,都意识到自己此前也是小瞧了‘新道德”党人,这一党人中,固然有许多夸夸其谈,在政治上非常幼稚的才子,但也绝非俱是庸才。至少眼下这个新生代,果然就担得起他们的重视和依赖。看来,在沈主编倒台后的风浪中,她们是多了一批竞争者,想要踏上舞台的,并不只是张利青、卢马姬,以及她们这些个云县旧人了。


    甚至可以说,王而农在很多地方,反而走在了她们的前面,以至于虽然窦湄等人,承担了最大的风险,但在之后所得到的好处,或许还没有王而农等人多呢,至少,王而农的准备明显是充分的,思考也比她们要多。


    他说的有些问题,三女没有想到,甚至一时半会也给不出自己的答案—譬如说,王而农认为沈曼君的最大弊病,也就是“没有自己’,而这一点其实也是她们的弱点:“前一代,少有自己的声音和主张,一味寻找的只有调和。新道德者,不论如何他们的主张是已经浮现出来了。我们想要寻求的,究竟是报纸所代表的权势,还是其真正的发声的作用呢?我们是想要把握住发声的渠道,还是也有强烈的声音要发出呢?”


    “倘若只有前者,那么,有我们没有我们,又有什么区别?或许,这也是沈主编数十年来,颠扑不破的另一个原因吧。想要权势的人有太多了,可有声音,有态度可以发出的人,劫远远没有那么多见。”


    “而我们所信仰的,所想要发表的,那强烈的、明确的,我们认为应当属于时代旋律的声音,又是什么呢.…??”


    第1260章 云县旧女的困境


    “不以出身论英杰,既包括任何出身的人都可以成为英杰,也包括,并非是某一出身者就特别不能成为某行业的英杰。正所谓内举不避亲,不拘一格降人才,也包括了不因为乡情、师生情谊而特意避嫌,反而削减了这些人在一个行业的发展机会吧?


    试想,如今造船业中,出身福建道泉州、橙城一带的工程师极多,再往下便是循县的船舶工程师,某一行当,从业者多为同乡,并非说明其中存在人情关系,只能说明人杰地灵,关于这个行当的教育氛围,在当地较为浓厚,年轻人也自然多往这个方向发展。


    更何况,《羊城小报》上的统计口径,也是有所偏顾,有意地用日式文人’,来和''吴江同乡“进行混淆,把两者统一在一起呈现了,笔者这里也有类似的统计图奉上,却是区别了吴江和其余乡籍,如是便可以看出,吴江同乡的积分,也不过是刚刚过了两干而已,在万余积分中,不算显眼,其中更有沈主绵多年主管报纸的贡献,这样看来,炅江乡籍的编辑,谈何把持了《买活周报》的大权呢?


    伪若是要说起,其余乡辑和沈象的关系,那就更要看到一个确实的数学问题了—一诸位年轻的读者,或许对于旧日朝的日子,已经淡忘了,不知道从前敏朝统管天下时,借大的国象,识字率不超过10%,而这其中多数还是相当于如今初级班、扫而班毕业的文化水准,有资格参考科举的人群,那就更少了,绝不会超过1%。


    想来读书人也要互相交流,才能进步,因而,彼此联络有旧日,实在是人之常情。按照此前报纸上曾提到过的''六人定理''来说,忍怕旧朝的任意渎书人之间,都不需要六人,只需要一人、两人便可中转联系上。若是按照买地如今的标准,去别断I日朝读书人象的交情,那么,哪怕是天南海北,任意两个人,都可以算得上是「人放I了。


    用现在的标准,来审判过去的人情,岂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么?虽然不敢说发出这样文章的人,是否包藏祸心,但至少其立论的基础并不牢靠,还要盼着诸多百姓同仁,主持公道,否則,岂不是令多年来兢兢业业、竞己奉公的诸多编辑寒心么?


    我虽然不是《周报》乡辑,但自幼开蒙,也少不了《周报》的诸多文章启蒙,《周报》开阔了我的见识,也親培了我对买地诸多规矩的认可,敢问诸位,这些年来,我们关于买地新的接受,难道没有《周报》的浮淳教化之功么”


    “这都什么和什么啊?这会儿,简直已经看不出敌友,分不出好赖话了。”


    灵香儿随手把这份报纸扔到一边,“前头说得倒挺好的,算是为沈滚好好地辩白了一番,也揪住了咱们的破绽,可后来这话,我就看不懂了,到底是在吹嘘周报編辑的功劳,还是要把他们往死路上逼啊—把整个移风易俗工作的功劳,都归给周报绵辑部了,那把衙门,把六姐置于何处?倘若绵辑在民间真有这样的成望,那六姐不动他们就径了,就是六姐容得,衙门也不容得!”


    “这是马屁拍到了马腿上,还是本来就包含了深意,倒是把这份小报的主编部给迷怒了,现在也是分不清。”


    顾眉生也是摇了摇头,“现在么,风浪大起来了,水中泥沙俱下,大滚的心思都如同雾里看花,除了王而农那么寥寥几个和我们有联络的,其余人,实在看不清。这是知道大厦将倾,都迫不及待地来亮一亮嗓子,挂个号,为格来瓜分遇产来打个基础了。”


    “不论如何,声势已起,如今终于也不是我们一边亮嗓子了,讨论已经形成,我等还当继续发声才对,我们本来就是后起之秀,想要扩张影响力,便不能指光絕時,而是要主动換战,更是要亮明自己的观点,观点鲜明,才能聚拢我们的拥趸,逐渐形成一方势力。”


    “的确,我得在这方面的基础,甚至还不如卢马姬,盖因卢马姬身为洋番,天然就拥有洋番的支持,可我们姐妹出身的群体,如今日子过得也是各自不同,又都以过去为耻,这需求不同,也没有自我认同怒,就不容易形成合力。


    我们的起步必然比旁人要慢些—一但这般也好,因身份而成的群体,往往难以扩大,只能走鼓励生育,扩张身份群体的路子,这条路,见效得太慢了。我们虽然只能输出观点,但因为认可观点而拥护我们的群体,素质却往往要高些,且若是有同感的人多,那么,扩张的速度也快。”


    这一次的茶话会上,人到得齐了,非但是员音儿、董惜白、窦滑三人,便连杨爱、卞赛儿以及校为边缘的李玉照,都有份出席,虽然并非是为此事而聚,但此确系大事,象常说了几句,话题也还是很自然地回到了如今逐渐形成规模的论战上。


    一经过产马姬唱的这么一出双簧,随着《羊城小报》,发表了回应文章,把《买活周报》的文章分值给算出来,做出了饼状图、条状图,《买活周报》编辑的出身问题,终于逐渐成为了城中上下共同的关心了。正所谓,民有所思,报有所言,这一阵子,各方都陆续发声,也有为《买活周报》辩护的,也有认为周报乡辑部的确垄断富路、提拔乡党,乡辑的出身无法让人放心的。


    各方面的言论都有,褒贬不一,一时间《羊城小报》倒是显不出来了,也因为这一阵子,《羊城小报》和薑惜白等人都安然无恶,李玉照才敢放心参加小聚,她持身虽然小心,但对此事其实也很关心,见解颇为深刻,此时因道,


    “话虽如此,但天下没有新鲜话,尤其是如今,报业竞争已经非常激烈,议论图是、政策,更是一时的潮流,还有什么观点是前人末提的?又要和如今周报編辑部的观点不同,又要和新道德者产生区别,不然,不知不觉便被他们同化,成为他们的一党了,还要顺应民心,能够激起共哆,我愚钝,居然想不出什么主张来!”


    顾眉生也是苦笑道,“谁说不是?光是周报编辑部和新道德党,就已经站住了正反两面,我们立论的起心,又太自私自利了—一只是为了扬眉吐气,不弱于人塞了,这样的主张不是说不对,但太小了,很难激起共吗,却是少了一份公心。”


    她所说的正反两面,也是如今的共识了—一如王而农所说,周报编辑部如今的方针,是把自己当成了衙门的传声简,衙门提倡什么,乡辑部就鼓吹什么,跟在衙门背后,“没有自己的东西’。虽然也有一些版面,会刊我民间的投稿,但刊登反而论点,最终仍然是为了驳斥,一切目的是为了给衙门弘扬新风而服务。而逐渐由王而农接过旗帜的新道德党,提倡的却是琢磨道统,在與论上走在衙门前头,他们既承认现实的局限性,理解衙门许多举措的妥协,但强调的是在接受妥协时,必须看到的理想,即理想情况下,此事应当如何处理。


    紧如说地主土地的赎买,新道德党并不反对赎买土地以和平纳土,但他们认为,衙门如此行事的同时,报纸应当宣扬理想情况下的做法—这些占据土地,剥削佃农的地主,视其情


    节,应当逐一论罪。


    眼下的低价赎买土地,只是无奈之举,等到条件成熟,对于地主,举措便应当回归严厉:别看现在华夏故士内,已经没有什么地主了,但他们着眼的是将来买地的海外定居点,就聚如说如今的欧罗巴,将来倘若有一天纳入华夏之治,而其实又有相当的条件,那便应该严格贯彻道统的精神,对于每个地主都严格论罪,不能和从前一样宽纵。


    一方面是绝对的消极,把报纸视为衙门的工具,另一方面又是绝对的主动,把报纸当成了鞭策衙门前进的号角,这双方不是把正反两面都给占全了么?以至于现在云县诸女,也感到自己很难找到一个立足地了。


    如孝玉照所言,她们的主张,即在如今的社会环境下,当消灭旧朝延绵下来的身份意识,令平民出身的英杰,可以扬眉吐气,拥有和道统相配的高自尊,反而是沈、叶这些旧日朝传承下来的象庭,应当反而惴伴不安—这样的主张绝不算错,但却的确太小了一些。仅限于和出身相似,也感到被排挤的精英人群,大概会有同照。


    至于普罗大众,他们哪有这样的敏思?那些旧日朝的权贵,伪若如今败落,也谈不上看不起他们,伪若也还过的好,那对他们来说,也依然是难以接触、高高在上的‘大人们,谁会去计较他们的态度,是否会特别矜贵,特别看不起百姓呢?


    想要在政治上成就一番势力,在某些方面出人意表的简单,可有时候困难又往往来自意想不到的地方,而且难以解决。诸女入局,也是受到了顾眉生的激动,纯属一时兴起,开局之后,如今才渐渐感觉到了其中的艰难。


    想要在百案争吗,众人都已经占据深耕的舆论场中,寻找到适合她们的一片领土,不但不容易,而且总有一些勉强,因为她们并不真正信奉这些论点,总的说来,诸女还是以自身为主,没有为某一理念不计得失的热情。如果真要说的话,比起王而农方,对于《买活周报》的期许,她们反而更倾向于如今编辑部奉行的“报纸工具化”理念,认为报纸的观点,当以六姐和衙门为先,主见太强似乎也不是好事,至少对这份第一官报来说,是不该的。


    “这就形成悖论了,倘若我们的目的是取代沈主编来做新的工具,那么就要先证明我们有这样的能力。可倘若我们没有标新立异的观点,又如何能吸引拥强,证明我们有足够的驾驭與论的能力?和这么多竞争者相比,根本就显不出我们来了。”


    这是客观存在的问题,哪怕众女均非凡俗,仓促间也很难拿出解决方累,这无形间又给顾眉生带来不小的心理压力:远行之日越来越近,她能给姐妹们的帮助是越来越少了,而此事却又算是因她而起,她是有心无力,恨不得能分做两半,留下一半来襄助众姐妹,另一半去欧罗巴建功立业。却又实在是办不到—有这桩心事牵挂着,只怕去了欧罗巴,也是昼夜都难以安寝了!


    便是今日,也是显示出了她两边牵挂,难以兼顾的窘境来了,这早起便开的茶话会,时间很长,因为大深都有话没说,很自然便延续为午饭,但顾眉生身为东道主,却只能缺席,因为她下午要去参加使团培训班,这可是一次课也不敢逃的,尤其这节课更加重要,因为要针对欧罗巴各国的语言、势力进行考察,以便让使团内所有成员,都了解欧罗巴的具体局势,即便落单也可以相机而动,尽量争取对自己最有利的局面。


    顾眉生虽然在语言上有长才—不敢和洋番那边,近年来涌现的一个语言才女华丽姿相比,但她学过的语言不少,而且掌握得也不错,对欧罗巴如今的四五门语言都是通晓,但对这一


    次考察,也不敢说是十拿九稳。


    因为欧罗巴那里,庙小妖风大,各国内的势力也是盘根错节复杂幼口,要结合地理图全部背诵记忆,还要懂得辨认其服饰、徽章,这考察难度不低。因而也是半点都不敢耽搁,这边匆匆和姐妹们话别,那边象上人力车,往培训班过去时,也是尽力收摄心神,不勇去想报纸那边的泥潭,从怀里掏出笔记来重新翻看,全神贯注地准备起下午的考察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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